《【穿书】反派的自我攻略》 楔子。写在故事之前的回忆 「这侧妃娘娘啊,就是个蛇蝎心肠的祸水!」 凌思嬡倚在角落里,头上一扇小小的窗,投进了微薄的亮光,映在她瘦削苍白的侧脸。 一个月来,她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就在冷水冷饭中,听着三十丈外的奴婢房里传来的聊天声,飢一顿饱一顿地慢慢熬着。 那些话语,她整日里都能听见,无非是说她如何可恨。 她一个首辅嫡女,仗着自己出身高贵,横刀夺爱,坚持嫁给太子;区区一个侧妃,还敢顶撞谋害太子妃;甚至,连同亲人意欲谋反…… 从前,那些宫人们敬畏她、攀附她;现在,他们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可恨,说她无耻,说她是祸国妖妃。 而那个曾经许下会保护她一辈子的承诺的男人,将她关至此处,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凌思嬡瞇着眼,轻轻一笑。 微光里,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笑倾城的东宫侧妃,如今她形销骨立,虚弱不堪。 「阿爹、阿娘,你们说,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错在我不该求你们让我嫁给靳尹,不该把你们也牵扯进来,不该……错付情衷,爱上了他。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袭玄袍的男子,他如瞅着一粒微尘一样地看着她,薄薄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笑意,「好久不见啊,我的侧妃娘娘。」 她瞇着眼,突然出现的亮光让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只隐隐约约勾勒出一道影子,然而那道声音……她却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她靠着墙,吃力地坐起身来,恨恨地看着他的方向,眼里充满着浓烈的恨意。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落魄至此! 「你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他明知故问,朝她缓缓走来,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道:「喔,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爹,已经被我杀了。」 他无视着她的恨,冰冷的眼瞳俯视着她,少年明朗的嗓音却是冰冷刺骨,一字一句幽幽道:「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少年天子凉薄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进麻木的心脏,凌思嬡回过神来,彷彿惊弓之鸟般地猛地一颤,然后往后退了一些,再往后一些。 向来明媚骄傲的眼里,此时写满了惊恐与悔恨。 这种眼神,他看过了无数遍,在每个被他杀了的人身上,都会出现一样的神情。 果然…… 靳尹冷笑一声,嘲讽地道:「怎么?害怕了?」 「害怕?」凌思嬡愣了一下,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她笑了起来,笑的凄凉又沧桑,她抬眼看着他,「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 她如今不过是他的阶下囚,生死,皆掌握在他人手中,她孤独一人,一无所有,一夜之间从天堂掉入地狱,她--还有什么好怕? 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 「那倒也是。」穿着玄衣黑袍的男人,眼神锋利如刀,俊朗无儔的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然那笑意分明未及眼底,眼角微微瞇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掐住了她的下頷,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冰冷的刀刃轻轻划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引起她不自觉地轻颤。 那是一种逼近死亡的恐惧。 她垂眼看见寒芒折射出靳尹眼里的阴鷙,心里一凉,忍不住开口:「陛下这么做,难道不怕被她知道?」 话音方落,颈上倏地被猛烈的力道箝制,他修长的手指捏上她纤细的脖颈,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在怕,你怕她知道……你真正的样子,知道你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死到临头,她反而突生出一股勇气,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道:「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你杀死了你们的孩子……臣妾,不过是个藉口……」 她知道,她说出了这些,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根本不会放过她。 但,那又如何? 她就是要说!她要惹他生气,用尖酸刻薄的言语,一字一句都化作利刃,狠狠地刺进他的心里,让他知道他有多么可恶、多么噁心、多么可怕! 她要让他知道痛,让他也嚐嚐她的恨! 她的恨,总不该只有她一个人受着。她就是要看看,那张利用她时装出来的虚情假意,深情体贴的脸上,忍不住怒气的样子。 「凌思嬡,你真该死。」狭目微瞇,手下的力气渐渐收紧,靳尹的声音冰冷如淬了千年的寒冰,迫人心寒。 凌思嬡偏生不怕他的怒气,扯了扯唇角:「臣妾……我若死了……太子妃必定会怀疑……」 果然,听及太子妃,收紧的手略松,他眼角泛红,冷冷地看着她。 失去了脖颈的箝制,冰凉的空气涌进喉间,呛得她狼狈地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太子妃……谁会知道,那个出身市井,毫无心计,被陛下冷落了三年,只有头衔虚名的东宫太子妃常瑶,竟才是眼前这无情天子的软肋? 因为怕常瑶怀疑,所以饶她不死。 瞧,多么可笑。 凌思嬡想着,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犹如来自地狱的召唤,带着点不屑地嘲讽道:「你不会真以为,能在我的手底下……逃出生天吧?嗯?」 凌思嬡一愣,还没从他的话里反应过来,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她抬起头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把她死死的钉在墙上,而就是眼前的男人抬起手,狠绝地将手里的匕首捅进了她的心窝里。 有腥红的血顿时翻涌而出,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裳。 她死死地咬唇,忍住胸口的剧痛,不可置信地开口问:「为什么……?」 「你很聪明,但--太聪明,未必是好事。」他如往常般贴在她的耳畔,似情人之间的低语,可说出口的话却冰凉彻骨,「你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就要有承受后果的觉悟。」 凌思嬡苍白着脸,不甘心地用尽力气,迫使自己与他对视,双眼直直地看着靳尹,双眼明亮得骇人,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执拗。 「贵为陛下,你终究……还是不敢……让她知道。只能一辈子……用着虚偽的面貌……对着她……」凌思嬡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不屑地轻笑:「靳尹,你真可怜。」 话音未落,握着刀柄的手旋即转了半圈,静謐的房里几乎都能听见血肉搅动的声音,凌思嬡顿时疼得脸色发白,痛不成声。 她紧紧咬着唇,娇嫩的红唇被她咬破,留下深深的齿痕,鲜血自嘴角滴了下来,但她却近乎偏执的不让自己发出一声求饶的哀嚎。 然后,彷彿是恶意的报復,那把刺在胸口的匕首再度往里刺了进去,凌思嬡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匕首拔出的瞬间,她失去支撑的力气,往后倒在了阴凉的地上。 那本是她嗤之以鼻,就算是被擒入狱中,也绝不肯靠近的阴湿角落,偶尔还能瞧见有老鼠发出细微声响蹿过的地方,然而如今,她却倒在了上头,再无挣扎的力气。 「凌思嬡,你就好好瞧一瞧,那些曾经被你践踏、为你铺路,无辜冤死的亡灵,下了十八层地狱,好好去死吧。」 冷冽如冰的声音响起,凌思嬡抬头看着樑上被门外透进的一丝光亮,于空中飘飞的尘灰,视线渐渐模糊。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的最后,只馀下她一个人,再也没有力气挣扎,静静地倒在了冰冷不见光的牢房里,等着死亡的到来。 她想起了,那时候的她还未出阁,仍是凌家大小姐的时候,骄傲任性,明媚恣意,她也曾有过那样纯真美好的时光啊……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臣妾这一辈子如痴梦一场,后悔也来不及了。只盼下一辈子……也能真正做一回……」语气一顿,她轻轻一笑,「贤德良善之人……」 脚步声渐行渐远,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恍惚中,只听见了他不带丝毫情感的声线,淡淡地吩咐道:「既然死了,就都烧了吧。」 语气轻描淡写,彷彿里头的不是他曾经宠爱过的妃子、一条人命,而是丢掉垃圾一样的草率。 她闭上眼的同时,一把火已经自角落里蔓延着烧了起来。 而当地牢失火的消息传了开来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焚烧成一片火海。 庆历二十一年,东宫走水,太子侧妃逃脱不及,葬身火海。据说,火灭之后,下人去清理现场,皆未发现其遗骨。 太子妃常瑶闻讯后,曾在太子面前,心疼不捨地叹息道:「侧妃姐姐也是可惜,一场大火,就带走了她的命,什么也没能留下……」 而少年太子只是眉头一皱,没能言语。 眾人只道,他与侧妃情深一场,侧妃骤然离世,想必心中悲痛万分。 没有人知道,在眾人没能看见的角落里,他眼底如不见光的苔蘚般,于阴冷中蔓延而生的阴狠邪念。 而曾经宠冠东宫的太子侧妃,当朝首辅嫡女凌思嬡,早已化作回忆里的一粒尘埃、白纸上的一抹字痕,逐渐淡去,不復存在…… 1。无处不在的死亡flag 假如你穿进漫画世界里,你会选择什么的人生……? 少女坐在梳妆镜前。 一头漆黑如瀑的墨发披在身后,映着镜中少女的容貌白皙似雪,远山凝聚成的长眉,蝉翼般扑闪的眼睫,连绵雨线描绘下的肌骨,用带着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娇艳红唇…… 活色生香,风华绝代。 如此精緻的眉眼,偏偏被那无神茫然的眼瞳误了顏色。 忽然,头上传来一阵疼痛,将正在出神的少女思绪拉了回来,忍不住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小姐恕罪!」还未等少女反应过来,身后梳头的侍女已是面色苍白,一脸惊惧地跪了下去,哀哀解释:「都怪奴婢笨手笨脚,弄疼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还请小姐责罚……」 少女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没事。你……快起来吧。」少女不自在地朝她摆了摆手。 闻言,跪在地上的侍女默默松了口气,却仍是不放心地,小心翼翼地问:「那……奴婢继续为你梳头?」 少女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她从镜子里看见那位小侍女明显松了口气,儘管眉眼间依稀可见几分残存的畏惧,但她只是默默地从身后站了起来,比之先前更加谨慎小心的替她继续梳头。 其实这已经很好了。至少她没像几天前,动不动就下跪求饶,让她起来还不起来…… 记忆回到了几天前,她记得那天夜里,她才刚更新完最新一回的漫画。 凌思思是业馀画家,近期尝试在网上连载了自己的第一篇漫画,意外地获得了不少讨论热度。 漫画的名字叫《东宫风云》,故事内容说的是病娇男主因为儿时经歷造就阴鬱狠戾的性格,一次意外被女主救下,继而偏执地迷恋着白月光女主,在女主面前装做纯真无害的形象,实则报復心极强,暗中设局清除了曾经侮辱过他的人,最终掌握权力,扭转乾坤,成为东宫太子,一路成为一国之主,与女主携手共揽河山。 当然,有了男女主就少不了配角群的搞破坏,因此除此之外,还有身为衡阳君、单恋常瑶的深情男配陆知行,倾慕着师妹女主;以及出身高贵的首辅嫡女、漫画中的最大反派--女配凌思嬡。 而比起其他角色,评论几乎清一色都在批评女配凌思嬡,不明白她身为一个出身高贵,有权有钱有势还有顏,堪称是人生胜利组的天之骄女,为什么人生目标就是不断地陷害女主,还从未成功,最后在一段虚偽的感情中感到绝望,而被男主囚禁折磨,直至将她一刀刺死,还放火烧毁一切,掩盖真相,就为了不让女主知道自己真实的病娇性格。 男主如此可怕变态的行径,却比起女配凌思嬡拥有自己的一票粉丝,也是情有可原的。而这个原因,就归咎于作者凌思思笔下的人物立绘,将男主俊儔无双的容貌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完美表达了他矛盾的角色气息。 因此,当凌思思沉浸在粉丝们对她立绘的称讚时,看见了那则批评她将男主设定成人格分裂的心理变态渣男,其中与女主虐心的情节,完全是抖m属性的人设造成一群有受虐心态的读者的留言后,气得立即回懟道:「渣男算什么?只要男主长得帅,谁不是三观跟着五官跑!」 而她,千万没想到,就因为这句气愤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会成为她的穿越契机,一不小心做梦穿到漫画里来,还是自己画的漫画里的角色……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被反派男主一刀刺死,吓得她顿时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处一片陌生却熟悉的环境,正是自己漫画笔下的场景! 而她--竟是凌思嬡!她笔下漫画里的反派女配! 一想到这里,她瞬间就觉得自己不好了。 穿越成为凌思嬡的凌思思伸手揉了揉额角,不知道原主本来是怎么对待侍女的,这才养成了动不动就下跪求饶的习惯,也不知道是什么恶趣味。 想起了漫画里凌思嬡的悲惨下场,她忍不住抖了抖,不知道现在剧情进行到哪里了,她千万千万要拒绝再让凌思嬡撞上原剧情的死亡flag,阻止最后的悲剧大结局! 有了奋斗的目标,接下来一切都好办。 凌思思轻咳了声,看了眼身后的侍女,张了张嘴,脑中突然自动浮现出了一个名字,试探地唤道:「碧草?」 碧草是《东宫风云》里,反派女二凌思嬡的侍女,与原主不同,她个性单纯,没什么心眼,胆子也小,虽然身为凌思嬡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但总是因为出了些餿主意被原主责罚,而她却依然忠心耿耿,是整个漫画里唯一对原主真心的人。 凌思思想起了碧草在漫画里最后的结局,因为原主失势,她也跟着被发配掖庭,受尽折磨,最后被处以私刑,熬不过那年冬天,死在了漫天大雪里。 身为漫画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原主的人,最终却落得这么个悽惨结局,凌思思终究有些过意不去,愧疚地看向她。 碧草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有什么不对劲,只是眉眼弯弯地笑道:「小姐可有什么要吩咐?」 「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她得先知道现在的时间点,才好摸清楚现在剧情走到哪里了。 「今天是十月初七啊。」 十月初七…… 她记得这时间点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凌思思默默沉吟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转而问道:「对了,那常瑶最近怎么样了?」 既然日期无法下手,那只要知道女主现在的状态也能推测出眼前的景况。 凌思思默默地想,敲得一手如意算盘。谁知身后的碧草面色一变,眼睛里闪着几分骄傲的色彩,细细的眉毛扬起,像是个等着被夸讚的孩子。 「小姐,你放心!我都准备好了,这次一定让她知道厉害……」 还没等她说完,凌思思已经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不对劲,赶紧打断她:「等等,你刚刚说准备什么?」 「小姐,你不是常说常姑娘装可爱、装天真、装无辜,十分做作嘛?所以您先前说要送给她的礼物,奴婢早就处理好啦!」碧草嘿嘿一笑,「待那常姑娘拆开礼物之时,就是她不再可爱之日!」 听她这么说,凌思思突然忆起在漫画里好像有那么一段剧情,原主因为憎恨常瑶与男主靳尹走得亲近,于是就送了一份“大礼”,使得常瑶浑身起红疹,从此让靳尹记恨上了…… 「……你闭嘴!」凌思思想起了最后因为这件事,原主被靳尹关在地牢时还被喂了药,痛苦悽惨地在地上打滚的样子,不禁身子一抖,面色顿白。 原主作天作地,偏偏总是不成功,她看多半都是因为身边都是像碧草之类的猪队友。 凌思思咬了咬牙,转头看向身旁一脸委屈的碧草,「你在东西上加了什么?」 「也没什么吧,就是一些药粉……」 一些药粉,伤不了女主,却会害死她啊! 凌思思几乎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创造出碧草这样不动脑子的角色,难怪原主要死。 她现在都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凌思思扶了扶额,焦躁地在房里来回踱步,思考着如何力挽狂澜,拯救一下自己的悲剧命运。 「你把那东西送过去了?」 「是啊。奴婢想,明天就是选妃宴了,常姑娘出身市井,肯定拿不出入眼的衣裳,所以一早就让人将衣服送过去了。」 选妃宴! 彷彿又一道惊雷打在了头上,凌思思都快忘记了,十月初八……确实是漫画里一开始的重头戏--选妃宴! 这场宴会就是彻底翻转女主常瑶和女配凌思嬡命运的重大转折。 原本被钦定为太子妃的是首辅大人嫡女的凌思嬡,会有这场选妃宴不过是走个过场,谁知身为太子的男主靳尹突然将一个出身白衣寒门的女子放到名单内,与眾贵女们一同参宴。 眾人虽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奇怪,但都以为最后选上的一定是家族势力庞大的女配凌思嬡,谁知最后却是被出身市井的女主半途杀出,抢走了太子妃之位,使得凌思嬡只能落得一个侧妃之名,这也促使了生性骄傲的原主觉得尊严受损,导致了女配黑化的发展。 身为作者,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剧情……可还行? 凌思思简直欲哭无泪,要是让靳尹发现那套衣服,她还能活到最后吗? 她咬了咬牙,绝对不能让常瑶穿上那件衣服! 凌思思当机立断,「你现在就去,将那件衣服收回来。」 「啊?」碧草茫然的眨了眨眼,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你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赶在被人发现之前,把东西拿回来!」凌思思伸手往门口一指,凛冽的视线扫过她脸上,意有所指地道:「不然,我就让你跟那件衣服一样……」 她伸手在颈前比了个“喀嚓”的手势,吓得碧草忙不迭答应,连带着发誓自己一定不会愧对她所託。 凌思思听她嘮嘮叨叨半天,也不见停下的跡象,只得叹了口气,直接打断她:「停!你说得我头痛。你就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碧草无比忠诚地点头,「放心吧。小姐,我一定不会有愧您所託的。」 「那好……那你还、不、快、去!」 被凌思思这么一吼,碧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她动怒想要开口处罚她之前,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望着碧草离开的背影,凌思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也亏得原主容忍她,还能採纳她的奇葩建议,否则以他们这种害人的伎俩,真换个普通的出身,没有身为当朝首辅的父亲撑腰,坟上的草不知道都能长多长了。 她当初就应该把碧草画成一个哑女! 还妄想攻略男主呢,只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凌思思默默叹息,她现在只希望碧草能够赶在男主发现之前,拿回那件掺了药粉的衣服,要不然…… 凌思思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be结局,和漫画里的原主凄凄惨惨地倒在阴冷的地牢里…… 「要避开死亡flag,还得避免侍女犯傻……」凌思思仰天长叹,「我真是太难了啊!」 2。突然的保护 碧空如洗。 早晨熹微的日光洒落,映着街道两旁的簷角折射出金黄的光芒。 一辆马车自首辅府驶离,车轮骨录录地驶过青石板上,缓缓地往宫中而去。 凌思思与碧草坐在车内,一早便被碧草火燎火燎地挖了起来,精心打扮,折腾了半天,她上了马车便支撑不住,偎在一旁频频打盹。 左右这选妃宴也没她什么事,她也就是名义上的走个过场,为女主常瑶充当挡箭牌,有没有打扮倒是不重要,反正宴会结束后身为流言里的话题中心,被人作为谈资的还是她仗着自家身份,横差一脚,破坏男女主感情的第三者。 这世道,世人本就不管什么真偽,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更何况,她只是意外穿越来的过客,身为作者亲妈,肯定是要极力促合女鹅的爱情! 凌思思默默地盘算,只顾着闭目养神,倒是一旁的碧草牢记出门前首辅夫人的嘱咐,又仔细地重复唸了一遍,抬起头来便见到歪着头,斜倚着车壁,安然打盹的凌思思。 「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啊?」碧草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这次太子殿下的选妃宴,你可是最有指望的内定人选呀!大人对你可是寄予厚望,你可不能辜负这次的机会呀!」 「哎呀,我要什么机会,肯定选不上的,还不如好好补眠呢。」凌思思懒得同她解释,闭着眼朝她摆了摆手道。 「你在说什么呢?难道你不想嫁给太子殿下了?你以前可喜欢太子殿下了,怎么现在……」 碧草兀自在耳边絮絮叨叨,凌思思烦她吵着自己没法补眠,皱眉正欲开口,就在这时,险象突生! 马车猛地一晃,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凌思思不防一头撞向车壁,痛得倒吸口气,眼眶泛泪,还不待她反应过来,随即车身一斜,马车按着惯性从官道上横飞出去,眼看就要摔向一旁的土堆里。 怎么回事……? 凌思思大惊,脸上一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又不及避开,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连忙害怕地闭上眼。 完了完了,这么一摔,肯定疼死…… 她从小怕痛,平常轻轻一磕都要哀嚎几声,更何况是这样直接摔在地上? 凌思思害怕地紧闭双眼,眼看就要摔下的危急关头,突然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飞出,伸手飞快一把扯过凌思嬡,险险避开。 惊魂未定的凌思思望着他,想起他于最后一刻救了自己,适才好奇地打量起他来。救她的是一个少年,一身黑衣,身形纤长,腰际别着一把长剑,薄唇抿成一直线,似乎有些不甚情愿。 这个人……凌思思努力回忆起他在漫画里是什么角色。 即时救援女配、一身黑衣、总是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这个人设难不成是…… 「……维桑?」 漫画里女配凌思嬡的暗卫,本是首辅大人培养的暗卫之一,后被其指给女儿凌思嬡作暗卫,保护她的安全。只是,原主嫌弃他跟着烦,总是喜欢嘲讽他,暗中给他使绊子,但他仍是恪尽职守,护她周全,是漫画里恶毒女配凌思嬡极少数靠得住谱的队友。 闻言,少年清俊的面容上浮现一抹不耐,方一落地,扶着她肩的手很快地便松开,彷彿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小姐,选妃宴就要开始了,这里属下会处理,您先进宫去吧。」 犹处在怔忡之中的凌思思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道:「那你呢?」 「属下留下来善后。」 如此简短的回答,确实是漫画里维桑话少傲娇的人设。 凌思思还没开口,一旁的碧草倒是无法冷静了,忙不迭凑了过来,嚷道:「这怎么行?小姐千金之躯,怎可独自上路犯险?更何况这车都没了,我们怎么入宫?」 她们才上路就遇到意外,保不准是有人要害她们,若是单独上路,贼人发现尚未得手,若是追了上来,岂不是更加危险? 她才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碧草心里的一点盘算,凌思思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碧草胆小怕事,特别怕死,要她跟她一起走,在她看来简直是玩命。 不过,这也正中她的下怀。 「是呀。这意外来得蹊蹺,说不定是有人暗害,如今兇手还没抓到,若出了什么事难道你担待得起?」凌思思转了转眼,「还是,这事……你有关联?」 她当然知道这事跟他没有关联,这剧情是她设定的,凌思嬡身为内定的太子妃人选,眾人早已心照不宣,只是身为太子的男主并不想要娶她作妻子,而是心属于白月光女主,为了要捧出身寒门身份卑微的常瑶,只得阻止女配进宫。 于是,靳尹派人埋伏在凌思嬡进宫的路上,刻意让她无法顺利进宫,好製造藉口,趁机藉由司天监之口,寻个缘由,替换太子妃人选,扶持常瑶上位。 不得不说,靳尹确实丧心病狂,一条路走到黑,要不是前期女配说服身为首辅的父亲支持他,他也走不到如今的太子之位,入主东宫,还忘恩负义,利用女配做挡箭牌…… 多损的病娇黑莲花啊! 凌思思既然已经知道剧情,掌握一切走向,等同于漫画剧情的另类造世主,如今穿成恶毒女配凌思嬡,就得揣着剧情金手指,促成男女主达成he,逆转凌思嬡的悲剧下场。 而维桑身为女配身边武力值在线的队友,当然得好好利用。 果然,闻言维桑脸上一黑,顿时皱眉,「小姐想多了。」 从前凌思嬡经常使他绊子,维桑碍于首辅的关係在,只能忍气吞声,屈服于她,眼下虽然不满她的说法,可也的确不会违抗她。 「是吗?那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握着剑的手紧了紧,似乎是在豫豫要不要向她明说,维桑沉默片刻,耐不住凌思思过于明亮的眼神,才沉声道:「他说要保护你。」 话一如往常地简短,可却达到了凌思嬡的目的。 「我爹派你来的?」她故作恍然,目光一转,却是直直地看向他,「既然如此,那你就应该跟着我,护我平安,不是么?」 闻言,维桑一愣,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怪异。 而凌思思看着他,娇艳的唇角微勾,漆黑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用着从前凌思嬡的语气,一字一句缓缓地命令道:「那么,从现在开始,就由你--护送我入宫,贴身守护,不得稍离。」 3。传闻中的两名女子 维桑最终还是没有忤逆凌思思的意思。 一个时辰后,一辆朴素的马车终于抵达宫门前。此次太子选妃宴,宴请的皆是朝中出身名门之女,凌思思的马车出了意外,不能坐了,因此现在这辆马车还是维桑临时去市集上借来的,看上去十分朴素,不像是名门贵族的派头。 果不其然,在宫门外就被例行检查的侍卫拦了下来。 维桑面无表情地自怀中掏出了首辅府的令牌,门卫们见到令牌虽然讶异,却看了眼马车,仍旧有些迟疑。 换作平日,首辅府的令牌一出,谁人还敢置喙,只是今日这般情形,却是难免令人起疑。 门卫们迟迟不敢放行,眼看选妃宴的时辰就要到了,维桑面上越发不耐,右手按向腰际的佩剑,气氛顿时僵持不下。 碧草亦是坐不住地瞪向车外,眼看就要掀帘与他们理论。 就在这时,一隻手突然掀开车帘一角,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瞇着眼俯视着他们,犹如一尊高高在上蔑视眾生的女神像。 「维桑。」她开口唤了一旁的维桑,目光不着痕跡地看向他按着剑鞘的手,道:「怎么那么久,还没好吗?」 凌思思当然知道,若是她再不出来说话,只怕维桑耐不住性子就要出手,到时候事情闹大,可不好收拾。 毕竟,男主此时应该早已对身为凌思嬡的她厌烦至极,压根不会护她。 听见她的话,维桑按着剑的手一顿,对上她明亮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怔忡,随即才收回按着剑的手,低着头回道:「门卫不让放行。」 「哦?」凌思思顺着他的话,看向了一旁的门卫。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瞥,幽幽地目光在他们身上转过一圈,一股冷意莫名地袭上心头。 门卫想起了私下里,关于那位首辅大人独女的传言,说她是如何跋扈任性,如何高傲难缠,如今乍一见到凌思嬡本人,不禁心下一寒,就怕自己惹祸上身。 纵然凌思思还没发话,可想着那些传闻,门卫哪敢再拦,连忙放行。 如此一路顺利前行,倒也没人敢再拦。 碧草看着眼前自家小姐,眼里崇拜的光芒藏也藏不住,直直盯着她看,凌思思本来想忽视,倒是被她盯着浑身不对劲,只得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她。 「你有什么事吗?」她这一路看来,她倒是看的欢,她倒忍不住了。 「小姐,你方才真的很厉害啊!维桑都搞不定那些侍卫,但你一出现,话都没说两句,他们就眼巴巴的老实放行了呢!」 维桑:「……」 凌思思哼了声,「可不是。」 虽然这明显就是没什么智商的恭维,可她偏偏就挺受用。 于是,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下,马车很快地就抵达了琼华门。 今日太子选妃宴,宴请各家名门贵女,齐聚琼华园,设宴选妃。 凌思思来的时候,园中已经来了不少人,衣香鬓影,衬得满园春色皆黯淡,一时倒是人比花娇。 可惜呀,如此精心打扮,还不是替人家做嫁衣? 凌思思暗自叹息,只是带着碧草往园中角落走去,尽量不想引起旁人的注目。 她缓缓地穿过曲折僻静的小径,不远处几个贵女们的谈话声却清晰地传入耳里。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的宴会名单上,竟然有个出身寒门的女子呢。」 「我看见了!你说的是那个父亲是什么……」女子想了想,似乎一时想不起来。 「櫟阳县令?」一旁的女子接过了话道。 「对对对!什么地方县令,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地方,这样的出身,竟然还能参加太子殿下的选妃宴,真是奇怪了!」 「可不是?这样的出身,也不知道是背后有什么势力,还是……有着一张丽绝人寰的容貌呢?」 说着,几个女子互相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低低地笑了起来,面上是毫不掩饰对于那个出身寒门却能破格参加选妃宴的女子的轻蔑。 凌思思自然知道他们说的对象,就是即将出场,第一次在眾人面前亮相的漫画女主常瑶。 常瑶出身寒门,父亲本只是个经营酒舖的贩子,庸碌无能,不求上进,使得其妻与常瑶多年来过着贫困的生活,而故事通常都是这么写的,贫穷的女主儘管身陷囹圄,却仍然心向光明,坚强善良,进而机缘巧合之下遇上男主,从此麻雀变凤凰。 漫画里,常瑶也确实是这么样的女主,她因为一次在寒冬的江边洗衣,不防却遇上了负伤逃离来此的男主靳尹,善意的帮助,使得天生性情凉薄的男主对她心怀一丝柔软,成为病娇男主念念不忘的执念,一生的白月光。 所以说,人果然是不可貌相啊。 谁能想到,此时轻蔑不屑,甫一出场就被谣言践踏的人,竟在日后会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凌思思轻笑一声,接过一旁碧草拿来的糯米团饼,默默地腹诽。 不料,她选的位置已经够偏僻,偏偏还是让人看见了她,将话题转到她身上:「思嬡,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咳——」凌思思噎住了。 她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一口饼卡在喉咙,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眼角轻抽地看着朝她走来的几个世家小姐。 「这个嘛……」凌思思的目光慢悠悠地在人群中逡巡而过,随即才不急不慢地道:「虽然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出乎常理的事情发生,但也可能是带来美好的转机啊。」 「是吗……」几个姑娘被凌思思一番话说的有些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忽然,一阵喧闹从园中响起,伴随着几声压抑的惊呼,丝丝缕缕地传入耳中。 凌思思与几人具是一愣,面面相覷,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园中顿时一片沉寂,原先还喧闹不堪的气氛静了下来,眾人屏息以待的望向那道人影,拥挤的人群自动分成两边,以她为中心空出一条道路来。 四周明明安静如初,然而凌思思却敏锐地意识到,有种奇妙的浮躁氛围开始浮出水面,围绕在园子里。 这是--女主出现了? 凌思思抬眼望去,正好与从不远处走来的人影对上了目光,只见来者一袭月白衣裙,墨黑的长发于脑后精心梳了个发髻,海棠花步摇随着脚步轻移,于鬓边盪起涟漪,映着素白的面容越发清丽出尘。 纵然是娥眉淡扫,但韵质天成,风华绝代,又岂是世俗顏色所可比拟? 这是漫画里关于女主第一次出场的名场面,刻画出了女主常瑶容貌出尘,犹如謫仙,风华绝代的形象。 这不,她一进园子,立马将这一屋子环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一旁的碧草见到她早已不满,再看身边眾人或惊讶或惊艳的反应,更是替自家小姐不平,「小姐,你看那个常瑶,真是……」 话音未落,凌思思却先一步开口:「真好看。」 碧草:……??? 凌思思兴奋地拿着团扇挡在面前,一双眼直直地望向朝着宴席走来的常瑶,心里早已激动不已。 她能不激动嘛?那可是她笔下漫画里的女主欸!眼下竟然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 彷彿察觉到凌思思过于炙热的目光,常瑶顺着视线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恰好撞上了凌思思的目光,猛地一愣。 !!!女鹅看我了!女鹅她竟然往我这里看了! 凌思思激动地朝着常瑶挥了挥手,冒着星星眼的目光就像在现代追星的迷妹粉,让身旁的碧草看得目瞪口呆,深深怀疑眼前的小姐到底还是不是自家认识的小姐。 彷彿被她过于热情的反应吓了一跳,常瑶愣是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礼貌地朝她微笑点头。 「小姐,你不是很讨厌那常瑶么?怎么还对她……如此友好?」碧草看着自家小姐依依不捨地望着常瑶离去的背影,迟疑地开口问道。 要知道,若说讨厌常瑶,她家小姐要是排第二,就没人敢说是第一。 凌思思瞥了她一眼,「你懂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要打败一个人就得先摸清楚他的一切。」 「喔……」碧草似懂非懂,「所以小姐的意思是,接近常瑶,找到她的弱点,就能打败她了?小姐真厉害!」 「……你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凌思思默默地松了口气,她差点忘记,眼下她的身份可是漫画里的恶毒女配凌思嬡,要说厌恶女主没人比得上她,方才差点就在碧草面前漏了馅。 虽然不知道窜改剧情会怎么样,但还是先维持人设观察一阵子吧。幸好碧草心思单纯,容易唬弄。 只是,她怎么可能伤害女鹅呢?女鹅那么可爱,当然是要好好亲近的呀。 凌思思暗自想得美,另一边,常瑶缓缓走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席中座位坐下。 她端起案上杯盏,轻啜饮了一口,目光很快地在人群中转过一圈,方才一路走来,她大抵摸清楚眾人的态度,也大概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了。 只是…… 常瑶瞇起双眼,看向角落里不知道在和侍女说些什么的凌思思,目光突然多了一丝探究。 在入宫前,靳尹曾再三告诫过她,不要和凌思嬡有所接触,这次选妃宴,因着首辅大人的势力,加上陛下的赏识,因此她早就成了此次选妃内定的太子妃人选。 靳尹告诉她,凌思嬡狠毒任性,刁蛮善妒,若非首辅背后庞大的势力,他根本不会让这样的女子成为她未来的妻子。 但是,方才匆匆一瞥,似乎与传言中的有些不符啊…… 「在想什么?」一道男声忽然于身后响起,常瑶一愣,随即转过身去,便看见一双细长带点上挑的凤眼,正笑瞇瞇地看着她。 「阿尹……殿下,你……」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吗?」知道她要问什么,靳尹笑着接过了话,「等会开宴,可有许多贵女会来参加,怕我的瑶儿吃味,当然要先来见见瑶儿啊。」 「谁吃味了呢。」常瑶别过脸去,闷闷地道。 靳尹轻笑一声,暗自握住了她的手,「好了,你放心,这次的选妃不过是做给朝臣及父皇的一场戏。在本宫心里,太子妃一位……只有你才配。」 「那,凌思嬡呢?」 「凌思嬡啊……」靳尹幽幽地唸着她的名字,望向了某个方向,深邃的目光一点点加深。 4。反派变主角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灯光一盏一盏的亮起,放眼望去,红灯如线,照得琼华园内亮如白昼。 琼华园内,以园中一片白玉砌成的平台为中心,四周树上系满了灯笼,华灯彷彿火树,闪烁如银花。 园中偌大的广场上,不时有侍者女婢穿梭而过,今夜太子选妃宴,皇帝早已下令在园中设宴,宴请各家名门贵女,所有的王室诸侯,世家朝臣,皆在列中,不可谓不盛大。 当今大盛朝中,皇帝在位数年,御下国内四海昇平,国势蒸蒸日上,后宫于皇后薨逝后,后位多年虚悬,虽有几个嬪妃随侍,然而皇帝膝下依旧子嗣稀少。 如今的太子靳尹便是皇帝的第四子,为皇帝早年与淑妃所生,幼时并不受宠,直到前年在与西州的乱事上成功一举平乱,这才渐渐展露头角,受到重视,进而于年初时受封太子。 而身为男主的靳尹,也就是在平定西州战事时,意外与女主常瑶相识的。 宴会已经开始,各家贵女为了能够获得太子与皇上垂青,皆是精心打扮,各个展露出自己最拿手的才艺,有婉转绵长的丝竹声自台上传来,偶尔或可瞥见婉转飞扬的水袖轻舞,又或是哪家贵女的字画受到皇帝称讚,而席间侍婢穿流其中,煮茶倒酒,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台上百花争妍,却都与凌思思无关。 她只是伸手捻起案上琉璃盏内的葡萄,随意地放入口中,目光轻抬,看见北首的主席上,皇帝看着台上的表演,露出兴味盎然的笑来,不时抚掌称善,反观另一边的靳尹,却是面无表情,兴致缺缺。 想也知道,此时男主根本心不在焉,他唯一属意的唯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白月光。 思及此,凌思思扭头看向了不远处席上,只默默垂首的常瑶身上。 「果然呀,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认……」凌思思若有所感地摇头叹息。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一想,漫画里男女主早就互相喜欢,要不是女配从中作梗,各种破坏,也没有后来那么多事,如此说来……她倒是成了女鹅漫漫爱情路上的第三者了? ……那怎么可以! 凌思思愤愤地又吃了颗葡萄,一脸义愤填膺。 而台上的靳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在席上转过一圈,最终凝在犹自愤愤不平地凌思思身上。 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气愤着,细緻的长眉微皱,娇艳红唇微噘,两颊微微鼓起,不知道吃了什么。 不过也不难猜,依凌思嬡的性子,他这一晚上还没和她说一句话,又在选妃宴上没有任何表示,还私自在名单上加了瑶儿的名字,想必她仍在气着呢。 薄唇微微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靳尹不着痕跡地端起案上的酒杯,掩饰唇边的讥讽。 眼看着宴会已行大半,眾贵女们都出场得差不多了,偏偏凌思思毫无动静,只一径地坐在位置上,偶尔看看台上的热闹,边用着侍婢端上来的点心,彷彿一点都不着急。 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意识到这一种可能的靳尹微瞇了下眼,拟定好的计画被忽然打破,这种意外的感觉让他有些不满。 他放下手中杯盏,狭长的眼睛看向仍不自知的凌思思,不急不慢地开口:「思嬡,你怎么还不上前来?」 这一声响起,声音不高不低,可偏偏在场眾人都听见了,顿时喧嚣声立止,纷纷扭头侧望。 偌大的园中至此悄寂无声,无数道目光凝聚在凌思思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 口中的葡萄要吐不吐,被眾人齐看着,压力太大了,她好慌啊。 凌思思艰难地咽下葡萄,随即深吸一口气,心里不断说服自己:不要慌、不要慌,你可以的…… 她抬起头来,迎着座上靳尹含笑的眼,客气且疏离地道:「回殿下的话,此次宴上各位姐妹才能出眾,目不暇给,臣女……就不好献丑了。」 话说的客气委婉,言下之意却是:我什么都不会,你别叫我上台啊!献丑可就真出丑了啊。 偏偏靳尹听不懂她的话,挑了挑眉,似是纵容地道:「思嬡过谦了。谁人不知,首辅千金才华横溢呢?」 皇帝早已有所耳闻,太子与首辅千金暗中来往,情投意合,因此事发至此,本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任由靳尹发话,却在听闻靳尹的这一番话后,难得来了兴致。 「既是如此,凌小姐不妨让朕也瞧瞧你的才能?凌首辅于朝中替朕分忧,若是凌小姐亦能于后头替太子解劳,倒也不失为一美谈啊。」 难得皇帝来了兴致,话已至此,帝王之言,一言九鼎,不可随意更改,忤逆圣意,凌思思为难地攥紧了身侧裙摆,双手微微颤抖。 事到如今,皇帝都发话了,她想退却也不行…… 眾人的目光齐齐望来,座上的帝王含笑等着她的回覆,而靳尹则沉默地坐在席上,嘴角似是鼓励的微笑,可那笑意分明未及眼底,像极了看好戏的样子,等着她出糗,好给他机会说服皇帝替换太子妃人选。 真是……该死的男主啊。 凌思思咬了咬牙,心里早已将男主记上一笔,只能强撑着表面的笑意,道:「是,那请容臣女下去换身衣裳。」 皇帝随性地摆手,「去吧。」 凌思思无奈地起身,领着碧草先行离开,匆匆往最近的偏殿而去。 她想过了,琴棋书画她一样都不会,若是贸然上台,肯定露出端倪,那么也就只有舞蹈能勉强试一试了。 她匆匆离席,不想在经过一处牌坊前,与一道人影错身擦肩而过,带起一丝淡淡的雪松气味,莫名地勾起心底的一丝熟悉。 她微微一愣,侧过头去,却只依稀见到白衣如雪,很快地消失在灯火尽处。 「小姐,你在找什么呢?陛下还等着呢。」身后,碧草着急地出声提醒道。 凌思思深深地看了一眼,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仍未散去,可她努力回想漫画里的角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没什么。」 也许是看错了吧…… 好一会儿,换好衣裳,回到了琼华园,望着眼前白玉雕刻的楼坊,凌思思双手微蜷,莫名地紧张起来。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儘管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漫画里的情节,可真正身处其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逼真的让人不禁打从心底的开始退却。 碧草见状,知道她此时定是十分紧张,忍了许久的话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小姐,你要是不愿,不如奴婢去向大人说吧?咱们寻个由头,不比了?也省得让人刁难。? 在她心里,太子殿下刻意将常瑶安排在选妃名单内,晾着自家小姐一晚上,虽然小姐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心底不知道如何难受,现下太子一开口就是要让小姐登台献艺,保不准是常瑶在背后说了什么,怂恿太子殿下为难小姐呢。 对于碧草来说,常瑶才是那个恶人反派。 凌思思咬了咬牙,她也想啊,但是…… 「不。?她深吸一口气,「既然都来了,为何要躲?? 「可是……? 「走吧。?凌思思暗中攅紧双手,挺直背脊,领着碧草继续前行。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都来到这里,她就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让男女主能达成幸福美满的he! 至少,在她还没找到回去的方法前,不应该放弃。 凌思思提起裙摆,缓缓地步上石阶,她从眾人座前走过,一直走到台前,无数道目光凝聚在她身上,有探究、有好奇、有不屑、有嘲讽……各式各样不同的视线紧盯着自己,她知道这些人当中多半是与凌思嬡交恶,等着看她出糗的人。 可她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座上皇帝见她前来,似是颇为欣喜,问她:「凌小姐今日想展现自己的何项才能呢?? 古代寻常名门贵女该具备的才能,她一样不通,琴棋书画是行不通了,但是若换做其他的,她还能赌上一赌…… 「陛下,不如就让臣女为诸位献上一舞吧。? 跳舞? 果然,座上的靳尹微微皱眉,似是没料到她会选择跳舞。 这就是她利用了作者亲妈的身分鑽漏洞了。漫画里,曾经提到身为首辅嫡女,凌思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使得她虽然性子任性刁蛮,却凭藉自身才能获得不少讚誉。 是以,眾人都以为她会在今夜选妃宴上,展示她素来引以为傲的那些才能,却不想她竟会破天荒地选了跳舞----漫画里,从来没有提到凌思嬡会舞,却也没有说过她不会。 而她现今唯一还能拿出来应付的才能,也唯有跳舞能赌上一赌。 她抬起头来,看见座上大家打量着她的目光各异,靳尹淡淡挑眉,抬起头缓缓地打量着她,目光深邃幽深,而身后的碧草只能担忧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白玉台。 凌思思缓缓步上台,努力回想舞曲的旋律,却没想到心里一紧张,内心难以抑制的自动响起了一段“好运来”的bgm,熟悉的旋律不合时宜的响起,在脑中不断回旋,顿时尷尬的一脸懵。 双手微微颤抖,凌思思在台上站定,最后看了一眼座席上,皇帝微笑着看来,似是鼓励;碧草一脸紧张,眼神却是含着显而易见的期盼;角落里的维桑面无表情的脸上亦露出一丝担忧;然后是…… 坐在太子身旁的清俊男子,唇角微勾,朝她饶有兴致的一笑。 凌思思一愣,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然而来不及多想,一旁的乐师已然奏起第一个音,凌思思眸光一凛,收回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这场选妃宴只是开始,若是连开场都撑不过,那以后也不用玩了。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绝不能丢脸,儘管她技不如人,但往后当眾人想起她的时候,一定会自带bgm! 所以……这个bgm立马给我停! 凌思思睁眼,歛去了所有的胆怯不安,再次睁开眼睛,目光澄澈,透着一股坚定,她忽然转身,宽大的长袖飞扬,脚步轻盈如落花,点到哪里,哪里就像是被风撩动的湖水,盪起丝丝涟漪,随着絳色的裙袂翻飞,层层扩散。 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春日斜阳、微风轻拂下,一点一点,缓缓地绽放出最美的芳华来,成了世间一道艷色的风景。 她身段嫋娜,柔中带刚;她衣袂翻飞,迷人心神;絳色的衣裙飞扬,长袖半遮面容,只依稀瞧见她微微上扬的眼角,衬得眉间一抹硃砂,成了勾魂的咒、摄魄的毒,眾人惊艳之馀,一时竟不捨得就此转开目光。 一曲〈芒种〉,陌生的旋律、特殊的舞蹈,如此新奇的组合,一时竟让人移不开视线,凌思思将眾人惊艳的目光尽收眼底,莫名地给了她勇气,心里有了底气,她跳得更卖力,彷彿在此时此刻,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她有了光环,她就是全场焦点。 她跳得忘我,一时沉浸在自我膨胀的想像里,突然一个旋身,眼角馀光彷彿看见了什么东西拋飞的影子,凌思思一愣,定睛一看----等等!她的道具呢? 但见她手中的彩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拿稳,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凌思思愣愣地顺着彩球的方向看过去,只听见"鏘"的一声脆响,靳尹手中端着的茶杯被彩球一砸,倏地掉在地上,碧绿茶汤撒了满地。 场内顿时一片死寂。 靳尹端着茶杯的手僵在空中,看着脚边碎了一地的茶杯,目光变化莫测,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瞳深深。 而凌思思同样望着被摔了个粉碎的茶杯,内心渐渐石化。 完了……玩脱了,她砸坏了靳尹的茶杯,还是当着眾人及皇帝的面,真是要死! 彷彿听见一旁眾人倒吸一口气后的窃窃私语,凌思思僵硬地低垂着头,站在原地。 四周看着她的目光让她心慌。 所以说,她刚刚就不应该沉醉在短暂的自满里,这下好了,飞来横祸,打中男主了吧,看来也不用什么以后,剧情现在就被她玩没了。 还不能放弃呢,简直是放飞自我--凉了。 凌思思心里千般懊恼,就在心里暗想着凉了凉了,都做好了被处刑的准备,悄咪咪抬眼一看,却意外发现座上的皇帝似乎并无责罚之意,薄唇勾起一抹纵容的笑意。 ……怎么回事?她坏了太子的选妃宴,正常反应难道不是大发雷霆,将她拖下去等候问罪么? 一旁身为漫画里凌思嬡的便宜老爹,首辅大人不愧是浸淫于官场的老手,见状临危不乱地自席上起身,向着皇帝拱手赔罪:「陛下恕罪,思嬡鲁莽无知,衝撞太子,臣在此代思嬡向陛下请罪。」 话说的有模有样,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哪里有半分真欲请罪的样子,且受害者分明是靳尹,他却只向皇帝请罪,明摆着就是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凌思思倒是不担心,剧情设定首辅大人对原身这个嫡女格外纵容,向来是捧在手心里,捨不得有半点委屈的,偏偏原身看上靳尹,被他花言巧语迷得鬼迷心窍,让他早就对男主十分不满,如今选妃宴也是他在原身好说歹说下才勉强参加的,又见到自家女儿被冷落一晚上,还在名单上加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主常瑶,也难怪他不生气。 皇帝自然听出来了,可他偏偏又忌惮着首辅于朝中的势力,只得笑着摆了摆手,「年轻人玩闹罢了。无事无事,都继续吧。」 凌首辅拱手谢恩,转身瞥了一眼犹在台上的凌思思。 她看清楚了这目光的含义,心里正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转身便要退下。 鼓乐渐起,眾人不再直勾勾地盯着凌思嬡看,重新开始笑闹起来,园内又恢復了先前的融融之氛。 「慢着。」不料座上的靳尹忽然起身,目光一凛,沉声开口:「思嬡的性子,本宫自是清楚,只是思嬡才能精湛,从未出错,今日却这么巧发生意外,首辅……不觉得奇怪么?」 原本和缓的气氛,随着他这一番话,再次陷入僵局。 凌首辅看向他,面无表情,沉着反问:「那依太子之见,古怪之处何在?」 「向来精通此道之人,却在这个时候出错,很难不让人浮想连篇,特别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靳尹故意将最后几个字拉得颇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首辅如此,倒是让本宫不禁怀疑,你是否有什么意图,又或者有所图谋?」 「本官有何意图?」 「也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或是,」话音一顿,带笑的面容倏地一沉,「意图谋反?」 此话一出,眾人皆是大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凌首辅看着他,虽未言语,然面上却越发不豫,而座上的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变故,并不言语,也不表态。 唯一能制止太子的皇帝不发话,眾人也难以替首辅辩驳,饶是凌思思也不敢说话。 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靳尹伸手一挥,周围便瞬间涌上了几个侍卫,将台上的凌思思团团围住。 凌思思望着包围她的侍卫,都不禁要佩服自己当初写出了这么一齣好戏来。 真是……好样的。 靳尹瞇着眼,薄唇微啟,道:「带走。」 眼看着侍卫就要碰到她的手,座上保持沉默的皇帝终于开口,道:「太子,你不要胡闹。」 彷彿早已预料到皇帝会出声制止,靳尹转身恭敬地向着皇帝上请道:「此女意图行刺,惹起纠纷,还请父皇下令彻查,以正朝纲。」 凌思思挑眉。哟,这变脸倒是挺快,前一秒还说相信她,后一秒就说她意图行刺了呢。 「朕却觉得凌小姐非寻常女子,与太子本是天作之合,若是这么错过了,希望太子将来不要后悔才是。」 靳尹薄唇微勾,不急不徐地回道:「多谢父皇关心。只是,儿臣觉得,凡事仍是以大局为重才好。」 皇帝闻言眸光一凛,挑了挑眉,扫了眼身旁的靳尹,深长的目光瞥向台上的凌思思,长袍下的手指轻敲,似是思量,沉吟半晌,才似有深意地道:「太子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今日是你的选妃宴,这大喜之日,朕只是不愿再见干戈。」 话说到这里,彼此都是心眼通透之人,靳尹倒也知道他的意思,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侧衣袍。 --没关係,意料之中的结果而已。没什么好意外的。 靳尹瞥了眼台上的凌思思,眼角微抽,压下了胸口的烦躁,到底是垂下眼帘,又恢復成顺从的模样,道:「是。那是儿臣行事不周,这选妃一事,便恳请父皇为儿臣作主了。」 皇帝微微頜首,道:「你若愿意,倒也可行。」 靳尹垂首,巧妙地掩去唇角一抹讥讽的弧度,道:「那若无其他的事情,儿臣不打扰诸位兴致,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彷彿也不想留他,只随意地摆了摆手,准他离开。 临行前,靳尹经过凌思思身边,脚步一顿,对上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不等她开口,随即冷漠离开。 凌思思当然也不是原身一心被爱情冲昏头,看不清真偽,盲目追求靳尹的傻子,她也明白,他方才这么一闹,为的就是寻个由头,让她从选妃名单上除名。 只可惜,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凌思嬡了。 凌思思这么想着,心中突然浮现一股复杂的情感来,也许……是原本的凌思嬡伤心了吧。 她抬起头来,明白这是被皇帝保下,角落里的维桑按着剑的手一松,一旁的碧草也松了口气。 只不过,她转头看向了某个方向,果然便见到方才的清俊男子,正举杯朝她轻轻一笑。 这个人,好熟悉啊……彷彿在什么时候见过,但是,到底是谁呢? 凌思思努力地回想漫画里的角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烦躁地皱眉,抬起头来却不防对上了皇帝似有深意的目光,心中一个咯噔,还来不及反应,一旁的碧草已经先行拉过她的手,「小姐小姐,方才真是好险啊!大人让我来先接你回府,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她的便宜老爹……? 凌思思抬眼往席中看去,果然见到首辅朝她点了点头。 那么着急地让碧草送她回去,是怕她留下来不安全吧? 凌思思心里一暖,看见等在不远处的维桑,随着碧草匆匆离开,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皇帝望着她的目光,眼里有一抹锐利的锋芒一闪而过…… 5。偏差 凌思思随着维桑先行离宴回府。 一路无话。 身后的碧草正替自己梳理头发,而她望着镜子里陌生的女子,对于碧草跟她说了什么话,有些心不在焉。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细眉软眼,皮肤白皙,一头如瀑墨发未梳发髻,随意披在身后,映着小脸越发润白娇嫩。 她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眨眼,那张脸曾经数次出现在她笔下,如此熟悉;可现在这张脸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如此陌生。 这般秀气娇美的容貌,不是她。 这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着宴会上所发生的事,漫画里确实提到这场选妃宴不过是一个幌子,表面上内定的太子妃人选是凌思嬡,实际上却是靳尹别有用心,特意派人散播谣言,说凌思嬡品行不佳,难堪国朝未来国母之位,并买通了司天监指称帝星黯淡,唯有使朱雀星归位,才能重燃帝星,而这象徵皇后的朱雀星--恰好与常瑶的命字相符。 两相验证之下,使得眾人更加确信常瑶才是命定的未来国母,最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因此眾人风头顿时一转,转而支持出身寒门的常瑶成为太子妃,这才使得原本胜券在握的凌思嬡平白失去已然到手的太子妃头衔,退而求其次地成为了太子侧妃。 --这是原本的剧情。 然而,回想起方才宴会的经过,却与原本漫画里的剧情出现不同之处。 确实有刻意散播的谣言,靳尹也的确不想让她成为太子妃,选妃宴还是鸿门宴,但是……原先剧情里的司天监没出现,身为宴会重点的女主常瑶压根没说上话,甚至连她失手打破靳尹的茶杯,皇帝没有怪罪她,反而还替她向靳尹保了下来…… 漫画剧情是她编的,不可能出错,可为什么眼下剧情却出现偏差? 「难不成是因为我的关係……?」 因为她的穿越,造成剧情產生偏差? 凌思思下意识地低声呢喃,身后的碧草听到了,疑惑地问:「小姐说什么?」 心里的疑惑渐浓,像是一团毛线在脑袋里胡乱纠缠,越想越乱。 「碧草,你说我今天是不是搞砸了宴会?」 碧草眨了眨眼,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小姐,你放心。就算你砸破了太子殿下的茶杯,只要大人在,谁也不敢动你。你瞧,儘管太子殿下动用侍卫,陛下不也没有怪罪你么?」 这就是问题癥结点了。 按着剧情人设,她这么一砸,正中靳尹要废她太子妃的主意,儘管方式不对,却是歪打正着,而且她又在眾人面前砸中身为太子的男主,坏了天家威严,靳尹都能动用侍卫不惜破坏与她的情意了,皇帝难不成还能不在意? 设定里凌首辅势力庞大,几乎已经到了隻手撑天的地步,功高震主,皇帝已然对他心存戒备,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太不寻常。 「那你说,这太子妃……该是没望了吧?」 「小姐,你的意思是……」 两人沉默地对望。 半晌,「小姐,你放心!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向大人说,这太子妃之位一定是你的!」 碧草双眼明亮,一副“你的心思我都懂”的模样,边喊边往外跑。 凌思思:……???亲,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吗? 然而,彷彿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还不等碧草火燎火燎地跑出去,向首辅推心置腹地劝说,院外一行人已经先来到门外。 为首的人一身宦官服饰,眼里带笑,领着身后一眾内侍走进院内,迎上了窗内凌思思疑惑的目光。 「圣旨到--」独属于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喊道,为首的内侍含笑看着凌思思,道:「凌小姐,请接旨吧。」 怎么回事? 凌思思疑惑地看着院内同样茫然的碧草,再看向门外匆匆忙忙赶来的便宜老爹,心里忽然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这种感觉,不会是……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兹闻首辅凌諶之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尔待宇闺中,与皇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皇太子为侧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佈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果然…… 晴天一霹靂! 院内跪着的眾人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弄得满脸震惊。 今夜选妃宴的意外早已传回府中,公然冒犯太子,眾人早已以为此次凌思嬡成为太子妃的机率近乎为零,谁知道皇帝突然赐婚,而且仅是区区侧妃之位! 首辅嫡女,给太子作侧妃,真是天大的笑话! 为首的首辅抬起头来,望着前来宣旨的齐横道:「齐公公,这是……」 齐横笑瞇瞇道:「恭喜首辅,贵府可算是出了个未来皇妃,真是满门荣耀啊。」 首辅皱眉,面上却未见喜色,「敢问公公,思嬡既为侧妃,那么这太子妃是……」 「这太子妃娘娘嘛,就是宴上出现的常姑娘。」 常姑娘……常瑶? 凌思思算是知道了,命运不是不到,只是时候未到。 剧情虽然偏差,但辗转来回,还是会想办法绕回来。 这不,她想方设法避开被选上,结果还是回归正轨,成为太子侧妃。 首辅面色一沉,微微皱眉,对这件婚事显然不满意,却又碍于君臣之分,不敢显现出来。 「皇上看中凌小姐,可是天大的福气。大人可万不要辜负皇上的一番心意啊。」齐横笑着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笑意亲切,可话里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首辅心下不满,只得沉着脸接过圣旨,也不谢恩。 齐横知道他不满意嫡女做侧妃,也不为难他,转身走去凌思思面前,行礼道:「奴才也给侧妃贺喜了。」 凌思思如木偶般一动不动。 站在首辅身旁的美妇人看见她双目无神,一动不动,美目含泪,顿时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一边示意碧草将红包递给齐横,一边帮着道谢:「哪里哪里,有劳公公了。」 说着,一旁的碧草会意,连忙塞了个红包过去,这才把齐横打发送走了。 眼看齐横一走,首辅夫人最先按奈不住,拉着凌思思的手,未语泪先流,「苍天啊!不是说好思嬡定是太子妃的吗?怎么好端端的我一个好好的女儿,当朝首辅嫡女就成了侧妃啊?」 「是呀,小姐可是首辅嫡女,怎可做侧妃啊?」一旁的碧草也看不过,打抱不平地附和道。 首辅眉头一皱,本就不满,现下听闻夫人和碧草这么一问,心里更加烦躁。 大盛朝内,谁人不知,首辅叱咤朝廷,隻手遮天,唯独惧内,最怕夫人哭闹。 她这一哭,首辅果真拿她没輒,叹息道:「好了,陛下的意思,哪能随意揣测?咱们再想办法便是。」 「想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你每日上朝面圣,难道就没得出半点风声端倪?」 「要有端倪,我至于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吗?」 首辅夫人一愣,随即搬出第一千零一条方法,眼眶一红,哭着駡道:「你这样是要委屈我们女儿啊!思嬡是我们唯一的女儿,让她做侧室,分明是要羞辱她啊!什么见鬼的太子,要不是咱们暗中相助,他现在还不是个破落出身……」 「够了!」眼看首辅夫人气恼之下,慌不择言,首辅面色一变,随即低声斥道。 首辅夫人自知话说的错了,却也不肯认错,只别开头去,不再开口。 眾人见状,不禁皆担忧地看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凌思思。大家都知道凌思嬡对太子一见倾心,只盼望着能嫁他为妻,好不容易说服首辅同意,让她内定成为太子妃,眼看好事将成,谁知选妃宴上突生变故,被“常姑娘”和皇上横插一脚,心愿泡汤,儘管凌思嬡素日刁蛮任性,但看她如今模样,不觉有些心疼。 首辅沉吟半晌,看着垂泪气恼的自家夫人,再看院中沉默不语的凌思思,握着圣旨的手一紧,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开口:「思嬡,你随爹来书房一趟。」 凌思思随着便宜老爹来到书房,一路上两人具是无话。 离开前,小廝贴心地带上了房门,如今寂静的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凌思思抬眼偷偷打量着她那便宜老爹,不得不说,首辅倒真是挺还原漫画形象的,不只是那副与年纪不符的保养得宜的外貌,还有对夫人百依百顺,宠溺女儿的性子。 想起原身在漫画里为了追求爱情,百般作妖,害得凌府上下连累受害的下场,凌思思不禁感到唏嘘。 首辅背对着她,角落里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拉成悠长一道,映着他的背影如此厚实,彷彿一道坚固难摧的城墙。 凌思思看得有些怔忡,她与父母亲缘淡薄,很少体会到亲情的照护,可眼下望着他的背影却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课堂上所提到的课文,同样的一片背影,首辅对待原本的凌思嬡也是一片真挚的父爱,却是她所没有的。 首辅背对着她,沉默半晌才道:「你瞧,当初你执意要嫁给他,现在可好,落得这般地步,你可甘愿?」 话说得无情,可话里含着多少无奈,彼此心知肚明。 凌思思沉默地没有接话。 她当然知道,首辅原先与靳尹分处不同阵营,他根本不看好彼时不待见的靳尹,而是支持皇后所出的三皇子,是原身好说歹说,甚至不惜以己相逼,这才使得首辅无奈答应,转而扶持默默无名的靳尹作太子,甚至让她坐上太子妃之位。 能让叱咤朝廷,玩弄权术的首辅甘心放弃最有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三皇子,选择默默无闻不受待见的靳尹,他想必……真的很爱原本的凌思嬡吧。 「当今皇上龙体欠安多年,加上前年三皇子出事,贬至边境,权力大多已被架空,实际上对朝政之事已是有心无力;反观太子,这些年来有了我在朝堂上的支持,羽翼渐丰,早非当年,其心计倒也不可小覷。」话音一顿,首辅转过头来,微微拧眉,道:「更何况,他如今只让你做侧妃,违背了与我们的约定,那位常姑娘……恐怕也不简单。思嬡,你要想清楚,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 愿不愿意嫁给靳尹……那当然是,不愿意啊! 她只想促成女鹅的幸福,可不想充当女鹅与男主感情的第三者,步上原本凌思嬡恶毒女配的后尘啊。 一旁的首辅以为她仍有所馀情,兀自语重心长地劝道:「思嬡,你要想清楚,太子殿下能让常姑娘入主东宫,想必是……」 「阿爹!」没等他说完,凌思思突然开口打断他:「我不愿意嫁!」 首辅一噎,「……你说什么?」 「阿爹,我不愿意嫁给太子!我是说真的!」 「可是,你……」 「阿爹,我想清楚了。从前是我一时糊涂,不明白阿爹阿娘的苦心,现在我想明白了,女儿只愿平平安安的,无心荣宠啊。」 生怕首辅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凌思思一脸真诚地表示自己的志意。 她穿越过来,可不是为了重蹈覆辙的,当然是要以保护女鹅,让女鹅获得幸福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既然来了,这漫画里这么多帅哥,她不撩白不撩嘛,嘿嘿。 她说的倒也没错,她是无心荣宠,只想撩汉,做一个有理想的花瓶! 首辅向来为了女儿只想恋爱,一颗心只扑在太子身上,感到头痛不已,现在圣旨一到,煮熟的太子妃没了,只能落得个侧妃,她倒是醒悟了,虽然无奈,但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夫人说的对,终归是自家闺女,怎么能眼睁睁看她受了委屈? 「罢了。」首辅长叹一声,才道:「你好自为之吧。自己想清楚就好了。爹……会去再和陛下说退婚一事。你先去休息吧。」 看着凌思思退出去,受在门外的晧澟走了进来,忍不住小声道:「看来小姐是真的想通了啊。」 「就当是她想通了吧。」首辅扶额,随手翻了翻案上递来的情报,皱眉:「对了,方才维桑传来消息,说思嬡出门后遇上意外,可查清楚是哪方人马?」 闻言,晧澟低下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让人跑了。但是,属下跟他交过手,发现对方使用的是宫内禁军的路数……」 「宫内……」首辅微微皱眉,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一时倒是弄不明白背后到底是谁的手笔。 能动用宫中禁军的人,是皇上,还是……太子? 首辅闭眼长吐出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似是不愿再追究此事,道:「罢了。眼下思嬡不愿嫁给太子,趁着机会,先处理这事吧,免得夜长梦多。」 晧澟一听,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大人这是……真要入宫去向陛下稟明退婚?」 「不去说,难不成真看着思嬡受委屈?」 「可是,太子那边……」 首辅抬头看了他一眼。 冰凉的目光一落在身上,晧澟立马老实了,捏着拳头道︰「是,那属下就去准备入宫。」 「去吧。」 6。我可不是软柿子 回到房中,凌思思到底有些不放心。 毕竟这退婚,对象不是旁人,那可是太子,退婚的话可是违抗圣旨。 「也不知道那个便宜老爹会不会有事……」凌思思支着额,看着窗外的朦胧夜色,幽幽叹息。 向皇帝退婚,哪能有这么容易?况且,剧情设定原本凌思嬡就是东宫太子侧妃,真能这么容易被改变吗? 凌思思越想越烦,看着窗外池塘里映照的一弯新月,被风吹得幽幽忽忽,恍若此刻凌乱的思绪。 她坐在窗边,双手环着膝盖,下巴搁在上边,轻声道︰「喂,你要不要出来陪我说说话?」 黑夜里,角落烛火摇曳,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他说要保护你。」又是一样的回答。 凌思思偏过头去,这个答案在她前往选妃宴遇上意外时,他也回答过一样的答案。 看来他真是把那便宜老爹的话当作圣旨了。 凌思思想了想,侧头瞥了他一眼,看着他垂首低眉地站在那里,一副雷打不动的扑克脸,能不说话就不开口的样子,忽然就有了作弄他的心思。 她伸手端过一旁的茶杯,就口啜饮了一口,掩饰住偷瞧向他的视线,冷不防开口:「所以你就躲我房间梁上?」 「……我没有!」 「没有?那你刚刚就从梁上下来的,我都瞧见了。」 「我什么都没瞧见。」 「我又没问你,你着急什么?」凌思思睁大眼,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不会真的偷看我了吧?」 维桑攥紧了手上的长剑,面色乍青乍白,彷彿陷入什么天人交战,半晌才艰难地咬牙道:「我只是负责保护你,没有偷看。」 见他被作弄得够呛,偏偏又说不赢她,面色憋得通红,凌思思这才放过他,噗哧笑出声来。 维桑向来性子直,又爱面子,眼看凌思思明显是在作弄他,像往常一样,他抿了抿唇,面色一僵,捏着拳头就要离开。 知道他气恼,眼看他迈出的一隻脚就要跨出房门,凌思思只好轻咳一声,匆匆唤道:「等等!」 维桑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等待她继续说。 「那个,我……」凌思思迟疑片刻,才低低地道:「你说,阿爹他进宫不会有事吧?」 意外她叫住他,竟是为了此事,维桑有些意外,终是转过身来,想从她的面上找到一丝故意的嘲弄或是欺骗,但是没有。 他沉默半晌,「退婚是违抗圣旨。」 「我知道啊。所以才担心,我不愿意嫁给太子,拒绝赐婚,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造成阿爹的麻烦了呀?」 「你真的不想嫁?」 凌思思知道从前的事跡,造成他们都不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嫁给太子,于是想了一想,换个说法。 「这么说吧。如果一个你原本以为很好的人,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温柔,你对他一见钟情,所以为了喜欢他做了很多蠢事,还害了很多人,甚至连自己都被害死了;但是呢,有天那个死掉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重来一次,你既然已经知道结局,那你还会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维桑听后皱眉看她,「这故事是哪里来的?」 「话本呢。」凌思思瞪他,「这不是重点。快说,你会不会选择再和他在一起?」 「没想过。」 「那你现在可以想一想?」 「不会。」维桑很快地答道,随即却又皱眉,「这和赐婚没有关係。」 凌思思自动忽略他的下一句话,支着下巴叹道:「是吧,你也这么觉得。也许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样吧,所以不想嫁给他了。」 「无聊至极,没半点新意。」维桑批评道。 从前凌思嬡也会这样拐弯抹角的绕一大圈,就为了和他说一件事。 只是不一样的是,从前是为了作弄他,现在……维桑却有点弄不明白她的用意了。 凌思思闷闷地将头埋进臂弯里,不知道为什么,心烦意乱。 第二天一大早。 也不知道便宜老爹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虽然没有同意解除婚约,却也没有责罚,只是派人传旨,宣凌思思进宫谈话。 首辅夫人着急得不得了,拉着首辅想问个明白,偏偏首辅面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肯说,只吩咐凌思思赶紧入宫,遇到什么事千万不能大意,要替以后多想想。 要多替以后想……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凌思思疑惑地随着带路的内侍来到御书房,便见到一脸含笑的齐横正等在门口,像是已经等待许久。 齐横唉唷一声,笑着迎上来道:「凌小姐,你可算来了。陛下等你许久了呢。」 心里咯噔了一下,凌思思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问:「陛下……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凌小姐还是赶紧进去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真小气。 凌思思撇了撇嘴,默默腹诽。 眼前门扉被一一打开,随着最后一道门被推了开来,但见东窗前的高几上,铜炉里燃着新添的香,裊裊白烟縈绕在金碧辉煌的殿内,无端添了几分肃静之气。 微怔过后,凌思思顿时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微微敛容,立刻扶身行了一礼:「臣女拜见陛下。」 有细微的水声从帘后响起,逆着日光勾勒出一道模糊的人影来,沉着稳重的声线透过明黄的帘幕传了出来,道:「过来吧。」 凌思思吸了一口气,转过帘幕,忐忑地在皇上注视的目光下落座。 真不愧是一朝国主,纵然不言,打量着她的目光仍是让人背脊颼颼地冒寒气。 「凌小姐运气不错,新春上贡的雨前龙井,你嚐嚐?」 皇上笑着,将冒着氤氳热气的茶盏推到她面前。 皇上亲泡的茶……那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凌思思伸手接过茶杯,细品了香气,随即睁大双眼,笑道:「真是好茶呀!」 「凌小姐也懂得茶道?」 「臣女略懂一些。」凌思思眨了眨眼,「这烹茶一道,讲究的是心境,陛下今日燃的是沉香,可见心神安定,又兼精于此道,如此烹煮出来的茶定是好茶。」 听她一番话,皇上目光闪烁,手指下意识地在杯缘上轻划了几圈,适才轻笑了声,道:「凌小姐,是个妙人。」 妙人? 那是你还没有发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凌思思轻勾唇角,笑了笑,「不过,陛下今日找臣女来,应该不只是来品茶的吧?」 他有心思慢慢算计,她可没那个间情逸致,凌思思向来不是个耐性好的人,何况还是面对着眼前显然老谋深算的帝王。 端着茶盏的手微顿,一抹笑意顿时凝在唇畔,他抬起头来,目光打量着眼前含笑的少女,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跡。 然而,从头到尾,她的面上始终含着一抹微笑,偶尔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狡黠的意味,眼里澄澈如镜,一望便可见底,彷彿涉世未深的少女。 可是传闻中,她分明是心机深沉,狠毒阴险之辈。 皇上瞇了瞇眼,似乎正在审视着眼前的凌思思,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中的杯盏,道:「凌小姐快人快语,那么朕也就直说了。」 凌思思一副洗耳恭听样地坐直身子。 说吧说吧,赶快说说你到底有什么安排。 「一年。」他缓缓啟唇,眸光幽深,「一年的时间。朕知道侧妃是委屈了你,但若你愿意嫁给太子,成亲一年之后,朕会放你自由,届时或走或留,朕都不会干涉--如何?」 长长的甬道上,摒退了身后的一眾宫人,两道人影正缓缓地并肩而行,似是关係匪浅。 靳尹方从宫外回来,将封妃的事情告知常瑶,却不防在他出宫短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这么大动静。 「你说,父皇找了凌思嬡去御书房谈话?」 一旁的清俊男子,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才道:「听说,昨夜有人瞧见了首辅深夜入宫,求见陛下,想来应是与此事有所关联。」 深夜入宫…… 靳尹薄唇微勾,「这么着急,怕是她对于旨意有所不满吧?」 凌思嬡自视甚高,向来爱惜面子,此时知道她仅被封了个侧妃,想必正闹腾呢。 「若是为了此事,首辅入宫求见陛下,各方得了消息应会在今日早朝上议论才是。但是……」 「今日早朝隻字未提。」靳尹接过他的话,面色一沉。 两人具是沉默,对于这段突如其来的变故,心里各自有所计较。 忽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人声,两人抬眼望去,只见到前方的甬道上,玉冠紫袍的男子正与一女子说些什么,话音断断续续传来,听起来似乎正在争执。 「那是……衡阳君与凌姑娘?」 靳尹瞇着眼看了过去,轻轻地“嗯”了声。 清俊男子看了眼凌思嬡的方向,迟疑地问:「殿下,我们不需要过去帮忙么?」 衡阳君陆知行,与常瑶曾经拜师凭虚道人,一同学武,乃同门师兄妹,更是挚友。如今常瑶受封太子妃,凌思嬡只得侧妃之位,妒忌心起,保不准又暗中使坏,两人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只怕又要出事。 何况那衡阳君行事向来随性衝动,凌思嬡又仗着首辅势力,任性妄为,两人凑到一起,光是想都让人不忍直视。 然而,靳尹望着两人的方向,却只轻勾唇角,似笑非笑。 「季紓。」他淡淡开口,不咸不淡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我们就在这儿看着。衡阳君与她宿怨已久,这场好戏……我们就看着吧。」 凌思思从来没有想到,她不过是走在路上,想好好思考人生,麻烦也会出其不意,从天而降来找她。 从御书房出来,她独自走在甬道上,反覆思量着皇帝向她提出的那一句话,没有注意到对面迎面走来一道人影。 直到他越走越近,感觉迎面扑来一阵风,她才抬头一看,便看着眼前迎头走来的人,一脸怒气冲冲,向着自己的方向疾走而来。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让,想他先走,然而谁知道,她往左、他就向左,她往右、他也向右,几番下来,她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来找她麻烦的! 意识到这里,凌思思索性停下脚步,抬头正面槓。 「这位……公子,你是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眼前的男子重复了一句她的话,一双凤眼里泛着恶狠狠的光,「凌思嬡,你到现在还要装傻?你以为这样,从前做的那些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喔--这是从前凌思嬡的仇人寻仇来了吧? 只是,「等等,你要寻仇也得说清楚是什么事吧?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想要赖给我?」 「你还想耍赖是吧?你从前对阿瑶做的那些事,难道还要我一一提醒你吗?」 啥?凌思思一愣,疑惑地打量起眼前的人。 玉冠紫袍,风流俊俏,手持十二玉骨洒金折扇,口口声声要找她替“阿瑶”寻仇…… 阿瑶……他说的应该是女主常瑶了。 能这么亲切的唤女主名字,还如此风骚的男人……… 「衡阳君?」凌思思喃喃道。 漫画里的苦情男二,与女主幼时意外相遇,因缘际会同拜凭虚道人为师,暗恋女主,却在多年后重逢发现女主已经与病娇男主两心相许,因此选择默默守护,替她扫平眼前阻碍,使她最后成功登上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的“工具人”。 而她--恶毒女配凌思嬡,很不幸的,明显就是那个女主成为皇后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还记得那个时候,衡阳君陆知行的人气可是漫画里居高不下的角色,深情款款,风流倜儻,加上他的漫画形象,可圈了不少粉,就连当时她都没少偏爱他一些,还为他的人设默默叹息。 想到陆知行在漫画里的工具人结局,凌思思看向他的目光不禁有些悲悯,叹了口气,正打算好好地跟他解释一下,却听到“啪”的一声,抬头便见到他含怒不善的脸色。 “啪”地收了摺扇,陆知行眯眼:「怎么?不敢说了还是心虚?那我帮你说。一个月前,你刻意推阿瑶害她落水,受了风寒;半个月前,你买通城内百姓,刻意散播有辱阿瑶的谣言,让阿瑶深受谗言之苦;十天前,你带人砸了阿瑶的住处,放话威胁让她远离太子;还有,昨日选妃宴,你刻意在阿瑶的衣服里下了药……」 完了。 凌思思脑子里“嗡”地一下,她怎么就忘记了这么一桩事! 昨日选妃宴,漫画里身为恶毒女配的凌思嬡确实为了让常瑶不能选上太子妃,派了碧草在她赴宴的华裳里下了药,试图让她起红疹,而无法赴宴。 她明明在发现后就让碧草去换掉了啊!他怎么还会知道这件事? 陆知行睨着她瞬间变色扭曲的脸,道:「怎么?没话说了?刚刚不还想推託来着?」 凌思思看着他步步进逼的样子,挑眉:「你怎么证明是我做的?你有证据吗?」 她已经让碧草换掉衣服了,常瑶也没事,陆知行既然会知道那就表示他是私下发现的,有问题的衣服在她手上,他没证据,纵使看到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果然,陆知行沉默,一张脸阴沉沉的,浑身都散发出厌恶的情绪。 他怒瞪着她,片刻才咬牙吐出一句:「自是有人看见了,你身边的侍女对衣服动了手脚。」 「那她做了什么?」 「本君怎么知道?多半是一些见不得人的阴损事儿。」 「哦?可是常姑娘至今什么事也没有啊。」 陆知行一噎,「谁知道你想干什么?阿瑶虽然现在没事,可说不准你瞧她如今成为太子妃,心怀不轨,想伤害她呢!」 「哈!」凌思思气笑了,「我干什么害她啊?常瑶成为太子妃,我恭喜她都来不及了,害她干什么?」 陆知行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她,「你说什么?恭喜?你会恭喜阿瑶?本君是不是听错了?还是你有什么毛病,脑子烧坏了?」 若说世上谁最恨常瑶,那非凌思嬡莫属。 她会恭喜她?除非天下红雨。 「那怎么?我不能恭喜她,还是恭喜她还得先让你知道?」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常瑶当上太子妃,我真是太恭喜她了!好高兴喔!」 说着,她还不解气地刻意作势拍了几下手。 凌思思好说歹说,偏偏他却像石头一样顽固不化,简直是要气死她。 她这动作明显就是挑衅,陆知行也气得不轻,指着她就道:「谁不知道你就是妒忌阿瑶,怕她抢了太子妃之位,才屡次陷害!」 真是……好烦啊。 他怎么就跟漫画里那个风流倜儻的形象不一样,像个顽固的木头呢? 凌思思烦躁地搔了搔头发,正被眼前突然杀出的陆知行搅得心烦意乱,目光就忽然冷不防瞥见了不远处隐约的两道人影。 心里一丝想法转过,凌思思转了转眼珠,顿时深吸一口气,换了说法。 「这么说,你就不相信我对吗?」 「你觉得本君会信?」陆知行哼了声。 「那好。我就问,你是亲眼见到了我对衣服动手脚吗?」 「本君虽未亲眼看见,但确实有人看到你的侍女对阿瑶的衣服动了手脚。」 「是么。」凌思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又道:「可我的侍女现在不在身边,无法确认。不如,你把那些看到的人找来,我们一一对质?」 陆知行眼神微沉,「凭着你的身份,他们根本不敢说实话。」 凌思思也没为难他,耸了耸肩,「那,下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派人对常瑶的衣服下手?我若要害她,直接害她本人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举?」 「你明知故问。你知道那件衣服是阿瑶为了参加选妃宴准备的,你怕阿瑶抢了你梦寐以求的太子妃之位,因此派人对那套衣服动了手脚,好让阿瑶无法赴宴,也就不能与你争夺太子妃之位了,不是么?」 果然不愧是衡阳君,随便一猜就猜到了原身本来的打算。 不过这么明目张胆的陷害,也难怪原身次次失手。 但,她如今可不是她。 凌思思眨了眨眼,「这话就不对了。我若真要害她,那常瑶现在可有什么事?」 陆知行抿了抿唇,答不上来。 「再来,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常瑶成为太子妃,那么……」凌思思面色微沉,幽幽地开口:「现如今的太子妃,又是谁呢?衡阳君。」 7。表里不一黑月光 几番话下来,陆知行面色乍青乍紫,一时倒是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嫌疑最大,但……她说的确实没错。 依照凌思嬡的个性,若她真的要害常瑶,那么常瑶如今不应该没事,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就当上太子妃。 可是,若说她真的没有害常瑶之心,却也是不可信的。 一时之间,陆知行打量着她的目光幽幽沉沉,复杂难辨。 凌思思正暗自庆幸,自己担着作者的身份穿越而来,知悉一切剧情走向,这才能顺利暂时减缓陆知道行对她的怀疑。 倒是陆知行,兀自沉浸在怀疑与动摇的边缘,摇摆不定,眼里明暗交错,只怕是正天人交战着呢。 凌思思看得乐了,忍不住继续道:「怎么?你还不相信我呢。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我如果真的要害常瑶,根本不用让侍女先对衣服动手脚,再让人将衣服拿走湮灭证据,让她赴宴成为太子妃,这不是多此一举?」 陆知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正欲分辨她话中真假。 「衡阳君多虑了。」旁边一道声音响起,突兀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凌思思侧头一看,一颗心顿时就凉了一半。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袭玄袍的靳尹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在走到凌思思身边时,还朝她看了一眼,伸手将她护在身后。 「本宫相信,思嬡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陆知行冷哼一声,「那她陷害阿瑶的事又该怎么算?」 靳尹没有回答,而是侧身看着她,温声道:「思嬡,是你做的吗?」 凌思思眨了眨眼,抬头对上了他含笑的眼,知道了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顿时松了口气,一脸无辜地道:「不是我啊。我刚刚明明说过了,不是我做的,可他偏偏不相信!」 陆知行气结,「你……」 他从来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变脸的速度如此之快,前一秒还煞有介事地将他问得晕头转向,后一秒竟能装作无辜委屈的样子…… 果然如传闻所说,诡计多端! 靳尹看着她一脸委屈的模样,挑了挑眉,他自然都看见了,方才她是如何一个接一个的问,将陆知行问得答不上话,还差点就要信了她。 倒是和以前不太一样。 「好了。」靳尹轻咳一声,淡淡道:「既然她说不是,那就不是。衡阳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你也相信她?你是不知道,她这个人心思歹毒,诡计多端,你还……」 话音未落,身后始终沉默的清俊男子突然先一步上前,拱手言道:「君上慎言。」 话被打断,衡阳君果然不高兴地微瞇双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是你?如今太子被此女蒙蔽,你也要替她说话么?」 面对着陆知行的怒气,季紓面上却是不卑不亢,道:「凡事总要讲求证据,君上如此随意指认,恐怕有失公允。更何况,凌小姐是东宫未来的侧妃,君上此言不太恰当吧。」 「东宫侧妃?凭她也配……」 「够了。」听他说得越发放肆,靳尹微微皱眉,伸手拉过一旁凌思思的手,当下态度便有几分冷淡,「思嬡是本宫的人,衡阳君若继续出言不逊,就别怪本宫无情。」 手上突然传来的温度让凌思思瞬间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被靳尹拉过的手,一时如被雷劈。 怎么回事?男主牵了她的手?为什么?! 剧情里男主可厌烦凌思嬡了,表面上看来百般宠爱,实则恨不得她没了才好,如今看他被陆知行说个几句,怎么就牵手了呢! 凌思思试图想把被握住的手抽出来,不想靳尹察觉到她的意图,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地又握紧了些。 陆知行看见他的小动作,面上顿时一沉,冷声道:「太子殿下这是要偏袒凌思嬡吗?」 「既是我的人,难道不该偏袒?」 陆知行显然被他的话气得不轻,一双凤眼含怒,看了看凌思思,又看向了靳尹,攥着折扇的手握着发白。 他瞪着靳尹许久,才硬是憋出一句,冷声道:「太子,你可不要忘了,阿瑶才是你的妻子。」 闻言,靳尹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暗色,同样冷淡地开口:「那衡阳君最好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两人之间暗藏锋芒,如此诡异的气氛,就连凌思思都察觉到了,她紧张地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季紓。 眼看两个人都看打起来了,这时候还不快去阻止,是在等什么呢? 兴许是感觉到了她焦灼的目光,季紓转过头来,在见到她眼神里的暗示后,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笑?这时候他到好,还笑的出来呢。 眼看着衡阳君气急败坏离开的背影,凌思思随即察觉到身旁传来的视线,身子一僵,僵硬地转过身,扯出一个尷尬的笑来,假笑:「那个,既然衡阳君走了,我也还有事,就也先走了啊。」 说着,凌思思后退一步,转身就要跑。 然而靳尹早就看出她的意图,眉角一挑,旋即伸手拉住她的手臂,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思嬡,你可还在生我的气?」温柔的语气,配着那张令人神共愤的脸,当真是有惹得万千少女沉沦的资质。 凌思思微一恍神,绕是她这样外貌协会的人,看了靳尹两眼也就丧失了兴趣。 漫画剧情里规定了他属于女主常瑶,不管他长得多好看,待别人再好,都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 「没有啊。我没有生气。」她怎么敢生气?那可是男主,她这个顶着恶毒女配的人怎么敢让他生气? 「我以为你是气我在宴会上的事,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会在宴上这么做,其实是为了警告那些有反心之人,不是故意为难你的。」 不是故意为难她? 凌思思听着靳尹道歉的话,不禁都忍不住暗叹他实在演技精湛,也亏得他是男主,这种违心的话都能说得这么逼真,不知道的人还真为他充满歉意的话而自我怀疑。 见她不说话,靳尹微皱眉头,有些迟疑,「思嬡?你不相信我?」 「哦。」凌思思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我自然是信你的。」信你个鬼! 「那便好。那这太子妃之位……」 听见“太子妃”这三个关键字,凌思思眉头一跳,心想着男主弯弯绕绕地讲了这么多,总算是要进入正题了。 就知道男主不会白找她搭訕,他势必有备而来,有话要套。 凌思思唇角一勾,就着靳尹握着自己的手又紧了紧,表情真诚,掐准时机开口:「我不在意的,殿下。常瑶能受封为太子妃,我是真心祝贺她,至于我是不是太子妃,这些都是虚名,我是不会在意的。」 她抬眼直视他的眼睛,目光真诚,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彷彿她所说的都是发自肺腑,都是真的。 但是,靳尹却清楚的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再假不过。 眼下说出这种毫不在意的话,指不定暗中又在计画着什么。 就像他们如今明明紧握双手,看似亲密无间的恋人,可内地里却是相隔千里,毫无温情。 靳尹沉默地看着两人紧握的手,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季紓,见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唇边泛起一抹薄笑,缓缓开口:「凌小姐这么说,可在下怎么几日前还听见你说要赢了常姑娘,取得太子妃一位呢?」 --这个日眼的男人能不能不说话!凌思思在心中咆哮。 她咬了咬牙,面上却扬起一抹再真心不过的微笑,「那是我一时糊涂,没想明白。」 季紓“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抬眼,「那凌小姐怎么又突然想明白了?」 凌思思垂眸,低低叹息一声,「实不相瞒,在接到圣旨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是愤恨不平,还因此被我爹駡了一通,我想了一晚上,心里渐渐也有些明白了……」她抬头飞快地瞥了靳尹一眼,才又继续道:「然后,今早又与陛下谈话,我深深觉得陛下说的对,是我太过于执着了。这太子妃之位嘛,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终究只是虚名,只要对方心里有我,那么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她当然不在意。她唯一只在意,男女主之间能少走一点冤枉路,达成幸福快乐的he。 她偷偷地抬眼打量他,靳尹多疑,此次找她攀谈,定是知道今早皇上找她谈话的消息,要来探她虚实呢。 到了这一步,与其遮遮掩掩地惹他猜疑,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地展露出来。 只不过,她也没说谎,这确实是她的想法--虽然并不是原身的想法。 靳尹微微蹙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今早他的确收到消息,说看见凌思嬡一早进了御书房与陛下面谈,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他听着凌思思推心置腹地向他表白心声,内心却是半信半疑,打量着她的目光越发幽深。 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是么?你如此大度,倒是委屈你了。」 方才偽装出来的温情,顿时冷却下来,幽幽沉沉的语气,莫名勾起了心里的战慄,凌思思不禁想起了漫画里,一切乱事落幕后,靳尹成功登上帝位的前夕,他将凌思嬡的家人全数定罪,将她禁于宫中,夺去她的一切,对其大肆羞辱折磨,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为了堵住她的嘴,不让她说出从前他曾算计过常瑶的秘密,残忍地亲手将她一刀刺死,还放火毁尸灭跡。 凌思思想像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后背发寒,梗着脖子,朝他露出个再得体不过的笑来:「不委屈。只要殿下心里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不等两人开口,已是先一步道:「殿下日理万机,想必还有事在身,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朝着两人随意行了个礼,转身匆匆离去。 凌思思脚下走得飞快,想起方才被男主握住的手,有些发麻。 不愧是男主,那股打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冷意,就连她这个作者都忍不住要逃。 漫画里,靳尹就是个偏执又病娇的角色,他身在黑暗,从小母妃病逝,不在自己身边,先皇怪他命格邪门,刑剋父母亲人,因此对他很不待见,使得他从小只能在宫里躲躲藏藏地活着,如不见光的苔蘚,阴鬱狠厉,加之常受到皇后与三皇子的欺侮,养成他报復心极强,心机深沉的个性。 这也是他为什么为了登上帝位,前期假意接近女配凌思嬡,知道凌思嬡对他的爱慕,于是利用了凌思嬡的感情,用她身后的势力当上帝位,却暗中给她下凉药,事成后还流放首辅一家,废除凌思嬡的侧妃之位,甚至知道她害了女主常瑶,在当上太子后,曾多次暗中派人杀害,于剧情最后登上帝位后为掩盖秘密,遂一刀将她残忍杀害。 病娇男主,对谁都是狠戾无情,唯独心底柔软的一抹真情给了女主。 而她,很不幸--就是那个破坏给予他唯一救赎的白月光的恶毒女配,男女主感情的第三者。 凌思思摸了摸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却触到了一手冰凉。 可惜了他那副好皮相,原先只是想创造出个长得好看又带感的病娇反派,把三观跟着五官跑发挥到极致。 谁知道…… 凌思思默默叹息,想起方才靳尹一瞬间无意流露出来的阴冷,忍不住心里一个哆嗦。 靳尹此人,外面包裹着诱人的糖衣;内里--是刀。 8。大婚 十里红妆。 京城之中,一片张灯结彩,四周是不绝于耳的管弦之声,因是太子纳妃之日,举国欢庆,人人脸上尽是笑意。 这一天,亦是首辅嫁女的日子。 首辅权倾朝野,位极人臣,首辅嫡女更是被其奉若掌上明珠,儘管眾人皆知,这位首辅千金性子骄纵任性,素来是烟视媚行,若非仗着其父身份,眾人也不愿与她相处。 只是,有个位极人臣的父亲又如何? 没有人不知道首辅千金凌思嬡对太子一见钟情,可如今天道轮回,饶是身份再尊贵如她,仍是只落得侧妃之位。 那些间言间语自然都落入了凌思嬡耳中,可当时的她却恍若未闻,一心一意只想嫁给自己的心上人,满怀心喜地坐上喜轿,哪怕她引以为傲的尊贵身份如今被流言践踏在地,在常瑶面前一败涂地,可她仍然不后悔。 身后是绵延十里的红妆,首辅宠爱女儿,嫁妆是从小到大积攒备下的,纵然心疼女儿受了委屈,可她仍带着亲人的爱前行--她无所畏惧。 喜轿在东宫侧门落下,碧草扶着她下了轿,维桑抱着剑守在身后,她掀开盖头,仰头望向了眼前小小的一道门,那时候的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只有东宫太子正妃才能从正门迎娶进宫,她只是侧妃,自然是不能从正门进的,只能从这小小的一道侧门进宫。 她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声,那是从正门传来的,有风吹过,将那些关于他和常瑶的喜庆传来给她,而她却仅是个看客。 身旁的碧草看着眼前寥落的场景,不远处的喧闹一阵接着一阵传来,忍不住气道:「小姐,他们真是欺人太甚,太子殿下怎么能这么待你呢?你说他莫不是变心了吧?」 「既然结为夫妻,就该同声同气,必当荣辱与共,同心……同命。」她抿了抿唇,扬起头来,像是说给身旁打抱不平的碧草,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既然嫁给了他,就当信他。」 她应该是要信他的。 那是她爱的人啊,是她赌上一切,拼了命也要爱的人,不管怎样,只要他心里有她,也同样爱她,那么太子妃不过是虚名。 她要的……只是他也爱着她而已。 一身嫁衣的少女坐在妆台前。 身上锦绣大红喜服流光溢彩,如瀑墨发整整齐齐地挽起,映着髻上华釵步摇,一张瓜子脸显得格外苍白。 阳光照在铜镜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凌思思下意识地瞇了瞇眼,回神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瓜子脸,细长的眉,一双本该灵动明亮的杏眼里却噙着一抹哀怨,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特别是原本的凌思嬡太瘦了,又尖又细的下巴,搭上总是轻蹙的眉间,成了一张蹙眉不耐烦的脸,也难怪她在漫画里对着抢了她位置的常瑶就是这么一副模样,表明了“我就是看你不爽”的样子,换作谁出了事都很难不想到她。 凌思思叹息,没女主命就没女主命,从面相上就能看得出来。 身后,碧草拿着一块绣着金丝的红色纱巾,走上前来,「小姐,吉时已到,我们该走了。」 那么快…… 凌思思应了一声,看着镜子里的人,忽然便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画面。 那是原本漫画里的凌思嬡,纵然她再恶毒,可在最初嫁给男主时,她也是真心抱持着想要与男主共度一生的想法的。 可惜,她终究是错信了他。从此,一步错、步步错,终至万劫不復。 「走吧。」 她叹了口气,没再多想,由着碧草将头纱盖在头上,起身走出院子。 出了院子,绕过九转曲廊,眼看已经来到前厅,隔着面纱,依稀可以瞧见拥挤的人群中,首辅负手而立,儘管面上没什么表情,可凌思思知道,他是捨不得原身出嫁的。 「阿爹。」她轻声唤道。 首辅看着她,在听见她唤他后,面色明显一僵,面对这唯一的女儿,终是狠不下心不管,只得叹道:「思嬡,你可想清楚了?」 那夜,她明明说好自己不愿嫁给太子,他这才深夜入宫求见陛下,让他收回指婚,谁知隔日回来,她仍旧要嫁入东宫。 他以为她仍是放不下太子,一连几天都没跟她说话。 可气归气,她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儿,又怎能真不管她? 凌思思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隔着头纱,安慰道:「阿爹,你放心吧。我嫁到东宫,肯定会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的,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我怎能放心?你是不知道,东宫水深,暗潮无数,凭你要如何在其中生存?」 「我可以的。」凌思思瞪着那双无辜的杏子眼,满脸写着天真,说出来的话却是检那样坚定,「阿爹,你要相信我啊。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遇到危险我就躲,也会跟常瑶好好相处,不会轻易惹事。」 「你……」首辅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你就这么想嫁给他?」 他这个傻女儿,什么都好,偏偏一颗心扑在太子身上,他看得出来,太子心思深沉,分明不喜欢她。 「阿爹。」她低下头,叹了口气,声音故意颤了颤,「只有一年。一年之后,我保证平安无事的回来。况且,您还记得我和您说过,陛下是怎么说的,我也不能拒绝呀!」 那天,皇上找她进宫谈话,承诺她嫁给太子做侧妃,一年之后便会还她自由,然而有个前提-- 她必须时刻关注太子的动静,在太子身边做间谍。 天家父子果然最是无情,个个都要利用人。 首辅面色变了变,他当然知道皇上这是要利用凌思嬡,与太子内斗的跡象,可自家女儿夹在中间,岂能斗得过他们? 他沉默不语,迟迟不发话。 一旁的喜轿催促好几次了,碧草这才忍不住,小跑过来,低声劝道:「大人,时辰要过了,这……」 凌思思抬眼瞧了眼一动不动的首辅,见他是不会开口了,叹息一声,无奈地道:「那阿爹,我先走了啊。您自己保重。」 她最后犹豫地看了一眼首辅,一旁的首辅夫人被侍女拦着早已泣不成声,望着她的身影,满脸不捨。 一旁的碧草连连催促,凌思思不得已只得扶着她的手,转身慢慢往门口的喜轿走去。 身后明显有两道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想也知道是谁,凌思思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脚下一顿,飞快转身跑了回去。 「阿爹、阿娘,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要记得,凡事以保全自己为重。若是有人以女儿的安危要胁,你们也千万不要答应,知道吗?」 她的话说得突然且古怪,首辅与夫人具是一愣,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 「思嬡你……」 「阿爹阿娘,你们先答应我!」 她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在漫画里,凌思嬡被靳尹囚禁的时候,就是以她的性命威胁首辅,放弃首辅之位,释出权力,最终却落得满门流放,首辅夫妇被杀的下场。 凌思嬡的爹也不是她的爹,她本可以不管这些事的,但她偏偏就狠不下心。 毕竟,是她一手创造的漫画…… 首辅夫人推开一旁侍女拦着她的手,爱女心切,上前拉着她的手问:「好,阿娘答应你。思嬡,你告诉阿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凌思思的脸色变了变,看着首辅夫人一脸着急的神色,张了张嘴,终是道:「我没事啊。好了,我真的得走了,否则就要过时辰了。」 说罢,还朝他们挥了挥手:「阿爹阿娘,你们保重啊。」 凌思思当然不会留着给他们继续追问的机会,否则到时候还得想个合理的说法,解释自己到底是如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那可太麻烦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拉着碧草直接上了喜轿,不给身后一脸怔然的首辅夫妇问话的机会,一路赶赴东宫。 男主病娇还疯,指不定错过时辰还要怎么对付她呢。 不过,事实证明,她倒是想错了-- 太子迎娶正妃,侧妃与正妃同一天进宫,却只能从侧门进,她是知道的。 但是,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侧门,除了门上贴着的大红囍字,几乎看不出来这是今日侧妃入门的场面。 太冷清了! 「小姐,这可怎么办啊?」碧草望着眼前冷冷清清的景象,愁眉苦脸。 凌思思倒不慌张,她伸手掀开头上的头纱,仰头冷静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那是漫画里,原身进宫时也见过的一样的景象。 如果是原本的凌思嬡,她会抱着对美好爱情的想像,一时忍耐地走进去;那么,她呢? 她挑了挑眉,轻笑:「还能怎么办?走进去唄。」 人家摆明了让她出糗,就是想让她难堪,可是她才不是原身,对男主死心塌地,甘愿忍一时委屈,她就要光明正大,抬头挺胸的走进去,让他们知道她压根儿就不在乎! 觥筹交错,东宫此时正是一片喧闹,丝竹声声,映着流水般琳琅满目的佳餚,灯光绚烂,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太子娶妻,迎的是天家儿媳,未来国母,自然是国朝大事,因此座上宴请的多为皇亲贵胄。 常瑶早已被送进朝阳殿中,太子靳尹仍然待在席上,接受眾人一一的敬酒,薄唇含笑,显得格外亲切。 然而,唯有一旁身为东宫詹事的季紓知道,他含着笑意的面下,有着如何深沉诡譎的心计。 他抬眼瞥了眼殿外朦胧的夜色,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端着酒杯往太子处走来,笑着替他挡下后来敬上的酒。 「诸位有心了,只是今夜乃太子的大喜日子,这美景良宵,还是留给太子妃殿下吧。」 眾人闻言,自然是彼此都懂,各自说笑了几句,便都散去。 靳尹与季紓一前一后走在曲折的回廊上,廊边灯火摇曳,将两人身影拉得长长一道。 「不知今夜殿下是要去朝阳殿,还是丽水殿?」 朝阳殿是太子妃住所,而丽水殿则是住着被封为侧妃的凌思思。 靳尹自然听出他有意打趣,哼了声:「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重臣之女,换作是你,你选哪边?」 季紓手中玉笛一顿,挑了挑眉,「殿下是要问臣?」 靳尹侧首看他。 「那恐怕,臣要让殿下失望了。」他唇角微勾,轻轻一笑,宛如夜风低低地拂过池中幽深静謐的湖水,荡起丝丝涟漪,「因为殿下--您不是早已有了答案么?」 9。白月光V.S.朱砂痣 窗外漏声迢递。 角落里燃烧的喜烛发出“啪”的一声响,火光摇曳,映着屏风上的两道人影僵持不下。 「我说……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凌思思斜倚在床榻上,看着一旁的碧草无奈地道。 自从她们进了东宫,碧草就一直守着门口不动,四处张望。 都硬生生撑了一个时辰,偏她还是半点不让。 碧草不累,她倒是要饿死了。 凌思思饿得受不了,一把取下盖头,往榻上一倒,抱着肚子哀嚎。 站在房门口的碧草和维桑都看呆了。 还好方才都把宫人打发走了…… 碧草想着,最先反应过来,急道:「小姐,你得等殿下来了才能拿下盖头啊!」 「都跟你说几次了,太子不会来啦。」她翻了个白眼,坐起身来,朝她努了努嘴:「好了,你小姐我肚子饿了,去帮我拿点吃的来吧。」 她可不会忘了,漫画里太子在娶太子妃的同一日,同时也纳了首辅嫡女凌思嬡为侧妃,一边是白月光,一边是朱砂痣,眾人都在猜新婚夜太子会去谁殿里。 不过,病娇太子如果能让人猜到,那他也不配被称之为疯逼男主了。 所以,他故意设计,新婚之夜,为了製造烟雾弹,太子谁的殿里都没去。 靳尹不爱凌思嬡,所以没去丽水殿;但是不去常瑶的朝阳殿,这就很让人疑惑了,而她之所以这么设定,是因为这个时候的靳尹还没爱上常瑶呢。 他是因为常瑶救了她,给了他人生第一次的温暖,所以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意思,将她带进宫里,许她一世荣华,也是为了向皇上示威不接受他的安排,到了后来嘛…… 常瑶被他多次算计,拿来当作棋子,甚至孩子都在阴谋中被拿来作为苦肉计筹码流掉了,最后真相大白,彼时已是皇后,知晓一切的常瑶伤身伤心,连夜跑出宫外,在城门上跃下死遁,使得病娇男主终于在她死后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懊悔莫及。 然而,这把女主像烤鱼似翻来覆去虐身虐心的狗男主,最后却靠着一番花言巧语,就抱得美人归达成he结局。 所以说,三观跟着五官跑,只要长得帅,谁帅跟谁跑,网友诚不欺我啊! 碧草以为她在赌气,试图上前劝道:「可是,小姐……你别难过了。殿下等会一定会来的,他可能只是没忙过来呢?」 「就和你说太子不会来了,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凌思思指着她,恶狠狠道:「我跟你们说啊,我快要饿死了,你们再不去找,我自己去!」 她恶狠狠地放话,带着杀人越货的邪门勇气。 一瞬间熟悉的小姐似乎又回来了,见她不像说气话,碧草与维桑彼此对视一眼,才犹豫地转身出去。 「那……那好吧。」 临走前,彷彿不放心她会偷跑,碧草还转过头来,再三叮嚀道:「那小姐你乖乖待在房里,别偷跑啊。」 「行了行了,知道啦。」凌思思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垂头丧气地将头埋在膝盖里。 半晌,听闻人声远去,凌思思才抬起头来,确认人都走光了,这才站起身来,逕自走到桌旁,替自己倒了杯水。 自从她穿越过来,一举一动都容易引起眾人目光。 除了原本成天嚷着非太子不嫁的她,突然说不愿意嫁了,还有一点也引人注目-- 首辅身为当朝权臣,身为首辅嫡女的凌思嬡自然吃喝用度上也十分优厚,什么首饰衣裳用的都是最好最贵的,特别是吃食,顿顿四菜一汤,还有全城最好的厨子,餐餐都变着花样做,这口味若说第二,全京城也没人敢称第一。 「小姐,这外头都是人,厨房又没开,奴婢好不容易只找到这些……」碧草垂头丧气地解释。 凌思思远远闻到菜香,眼睛一亮,眼神直直盯着她手上的食盒,哪里还管她解释这么多。 「没事没事。」她敷衍的回答,眼看菜盘一摆好,拿起筷子很快就夹了一口,眉头一皱,“唔”了一声。 维桑皱眉,伸手倏地按向腰间佩剑,戒备地问道:「怎么了?可是菜有问题?」 东宫不比府内,临行前首辅特意交代了,要关注她身边来往的人有无问题,甚至是平常吃食也不能错过。 「太咸了。」凌思思皱眉,又夹了一口豆腐,抱怨:「还是府里做的好吃。早知道该把厨子也一起带来的。」 维桑:…… 凌思思自己吃的欢,直到一碗饭见了底,把碗一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旁边的两人都呆呆地盯着她看。 「看我干嘛?添饭啊。」 碧草一脸奇怪地盯着她看,默默的上前接过了碗,似是忍了很久,终是忍不住小声问:「小姐,您最近胃口怎么这么好?从前你嫌怕胖,都只吃半碗饭不到呢。」 半碗饭不到? 依照原身瘦得跟纸片人似的身形,才吃那么一点点,连给她塞牙缝也不够,不是想当太子妃,这是想修仙吧? 「说什么呢。吃饱了才有力气迎战。」她伸手又招来门口的维桑,亲暱地拉过一旁的碧草,示意他们坐下,「你们也别站着,坐着一起吃啊。」 「这可不行!」 一听要跟她一起吃饭,碧草的反应还挺大,倏地站起身来。 凌思思被她吓了一跳,没好气道:「你那么大声干嘛?怎么就不能一起吃了?」 「小姐,您莫不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吧?您从前可不会让我们一起吃饭的。奴婢要是做错什么了,您处罚便是,您这样……奴婢很担心啊!」 要知道,从前的小姐为了维持身材曲线,餐餐都吃得少,脾气暴躁,对她和维桑可不会有这么亲切的时候;可现在的小姐,不仅食量大涨,还爱说爱笑,对他们的态度也亲暱得不可思议。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太子移情别恋的缘故,忧思过度,伤了神志? 凌思思:??? 敢情原身以前是多恐怖一个人,才害得碧草有这种诡异的倾向? 「你们这么惊讶干什么?我告诉你们啊,这什么事都没有吃饱重要。等你们经歷了大风大浪,才会明白,什么礼法、权势跟男人通通都没用,活得好才是真的。」 闻言,门口的维桑眼里划过一抹异色,看着她说话时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鲜活的神采,若有所思。 碧草想了想,「虽然听不太懂,但好像也挺有道理……」 「可不是?所以你们赶紧坐下来,一起吃呀!」 碧草仍是有些迟疑,「这,尊卑有别,不好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维桑倒是开了口:「她说的有道理。」 「那你们到底要不要吃?」 碧草跟维桑难得默契一致地摇头。 主僕几人对视了几秒,凌思思沉默地扯出一抹笑:「那你们不吃就去外面等着--不要在这里围观我吃饭!」 她又不是动物园的猴子,吃个饭他们一直盯着自己,目光还挺复杂,看得她很难过他们知道吗! 在凌思思危险的目光下,碧草忙不迭拉着维桑退出房间,还不忘贴心地带上房门。 隔着房门,还依稀可以听见碧草低声地道:「你别看小姐这样,其实小姐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我们就替小姐去门外守着,等太子来了,我们再进去通知她。」 凌思嬡:好烦啊,怎么就说不通呢? 「真是个傻丫头。就说了太子不会来,也不知道傻坚持什么……」凌思思叹息着又吃了口糖醋排骨。 不过傻归傻,原身这么对她,她还是这么一心一意地为她着想,凌思思突然就有点感叹。 她长叹一声,不防眼角馀光瞥见门外似乎立着一道人影。 偷听? 她挑了挑眉,不难猜到这个时候怕是靳尹派人来监看她反应的,自顾自地盛了碗汤,不动声色地开口道:「阁下想在我房外听多久?」 烛火晃动了一下,门外的人影一顿,似乎没有意料到她会发现,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 「凌小姐,看起来挺悠间。」声音清润宛如春日温煦的和风,隔着门扉传入耳畔。 「人以食为天,吃饭的时候自然要保持心境平和,不是么?」 听见她语气轻松地说完这句话,完全听不出半点悲伤的情绪,谁会把眼前的人与新婚夜被丈夫拋弃的形象联想在一起。 季紓沉默半晌,才试探地问:「你不难过?」 照理来说,凌思嬡善妒,且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若是知道新婚夜她心心念念的夫君拋弃了她,应是气得把房子都拆了才是。 「我为什么要难过?」凌思思彷彿听见了什么古怪的问题,愣住了。 「新婚之夜,太子殿下却没有出现。」 凌思思恍然,「喔,你说这个,我不难过啊。」 她不难过,反而还挺高兴呢。 病娇男主不来,她省得演戏。 季紓对她的回答颇为意外,转念想了一想,却又不禁怀疑房内的人是在说谎,毕竟一个人的行为能改,想法和个性却很难。 他眸中神色深沉,试探地又问:「凌小姐能这么想,季紓佩服,倒是太子殿下对你心里耿耿于怀,觉得委屈了小姐……」 「等等。」凌思思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字,「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上次事发突然,她倒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微臣季紓。凌小姐……忘了?」 忘了……还真忘了。 凌思思开始回想漫画里出现的角色,除了男女主外,还有配角群……等等,在靳尹的身边倒好像有这么一个角色-- 东宫詹事,俊秀风流,是结局辅佐靳尹成功登基的最大功臣,漫画里男主的智囊担当。 不怪她不记得,而是季紓在漫画中出现的比重确实少得可怜,出场画面几乎都是在靳尹身边出谋画策的时候,在虐情漫画里并不是个容易记得的角色。 凌思思转了转眼珠,「哦--你是太子派来的?」 被她看穿了,季紓却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心虚,缓缓道:「殿下很担心你,让微臣过来看看。」 是来看我有没有大吵大闹,留给你捡现成把柄吧? 凌思思哼了声,敢玩你作者亲妈,也不看看你是谁创造出来的。 「那你见到了,我很好。」 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走了。 季紓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目光透过眼前薄薄的一层窗纸,依稀看出里头的人影,正悠间自得地端起案上茶杯就口,两条小腿轻轻地晃了晃,带起絳色裙摆在足边荡起细碎的涟漪,像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怎么会有人面对新婚夜被夫君冷落,还能这么欢心的? 季紓暗暗想着,轻敲玉笛的手指一顿,目光一沉,顿时收回了视线,道:「既是如此,那微臣就不打扰小姐休息了。」 房内没有传出回答,季紓只当她默认,转身便要走。 不防走到房外的石阶上时,一道声音从屋子里响起,带着点慵懒的意味,喊道:「等等!你要走的时候,顺便替我把我的侍女叫进来,让她替我烧个热水,我要沐浴。」 话音落下,门外却是一片沉寂。 欲迈下最后一阶的脚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往前,季紓垂眸望着那隻没有迈出的脚,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迟迟没有开口。 他抬起头来,融融月色,如水的月光照着九重宫闕宛如染上霜华,像极了京城寒冬的夜晚。 良久,季紓才迈开步伐,往外走去。 他头也不回,院里只听得他淡淡的声音道:「知道了。」 他若有所思地穿过长廊,带着微凉的风吹过他流云般的衣袖,发梢在空中舞动。 房内,凌思思听见他意料之中的回答,把玩着茶杯的手一顿,唇边无声地绽开一抹得逞的笑。 10。经不起激的衡阳君 金黄的阳光洒落,映着连绵精緻的殿宇格外辉煌,由重重矗立的宫墙望出去,皆是一片四方的蔚蓝天幕。 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过甬道,发出细微的“轆轆”声,打破了清晨寧静的氛围。 车外岁月静好;然而车内却是暗潮汹涌。 凌思思与靳尹、常瑶同乘一车,三人分坐一隅,具是一言不发,整个马车里瀰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坐在两人之间的靳尹闭眼假寐,旁边的常瑶则是正经危坐,倒是凌思思……被碧草推着上了车,一路斜倚在车壁上,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这不能怪她,一大清早就被碧草叫醒,又是梳头挽发又是束胸换装,连早膳都还没吃上几口,就被侍女们赶鸭子上架的推上马车。 昨夜东宫纳妃,今日按着朝中规矩是要入宫拜见帝后的。 当今朝中无后,自然是要前去拜见皇上。 马车很快地来到皇帝寝宫前,靳尹身为太子,先行下车,正欲待宫人通传,谁知皇上身前的齐衡却迎了过来,一脸陪笑道:「哎呀,太子殿下,真是不巧了呀。今日陛下圣躬违和,就不便见客了。」 靳尹皱眉,「父皇身子不适,可传了太医?」 「传过了,让陛下好好休养呢。」 凌思思伸手放下车帘,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揉了揉早起还没清醒过来,有些晕眩的的额角,目光瞥见对面神色有些紧张的常瑶,心里一想随即明白过来。 想来女鹅正在为要第一次拜见皇上紧张呢。 「放心吧。等等不会见到陛下的。」她好心地朝常瑶低声开口道。 常瑶一愣,抬起头来,似乎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一句“你怎么知道?”正欲说出口,不防车帘被从外边掀起,吓了她一跳。 车外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来,却是季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看着车内反应各异的两人,微笑道:「今日陛下圣躬违和,请安就免了。你们先回去吧。」 「殿下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常瑶一听,开口问道。 凌思思抬起头,望向车外立着的靳尹,若有所思。 此时她与常瑶关係不好,他还真能让他们两人就一起回去? 瞥了眼对面常瑶那双清冷的眼里闪过的一丝担忧,凌思思想了想,掀帘朝着车外的靳尹,问:「就一辆车吗?」 病娇男主都这样了,还看不出常瑶的不安,站在车外无关紧要,只让季紓简单解释,这是要追妻火葬场的路线啊。 靳尹看不出来,只能她推一把了。 闻言,靳尹转过头来,迎上她清澈的杏子眼,薄唇微勾道:「我还有些事,事出突然,就委屈思嬡与太子妃同乘。想必你们……不会让我担心的,对吧?」 前一秒当木头人,后一秒翻脸黑莲花-- 行,病娇男主这是威胁她来着。 凌思思心里暗骂,面上却扬起乖巧的笑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那是当然的啊。」 靳尹看着她乖巧的笑意,挑眉衝她一笑。 季紓兴味的目光在凌思思身上转了一圈,才伸手招来驾车的侍卫,吩咐他好生将太子妃与侧妃送回东宫。 随着他们一走,车内顿时便只剩下凌思思与常瑶二人。 漫画里她们该是势同水火,就算此时初入宫,那么原身也该是暗地里处处针对常瑶的。 气氛顿时有些尷尬。 凌思思看着一旁的常瑶,虽然沉默不语,可她此刻已是浑身紧绷。 凌思思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先开口搭话,表示一下善意,「那个……」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车外传来一声音,横插进来,硬生生打断她的话,道:「车中可是太子妃?」 常瑶将车帘掀起,便见陆知行眼睛一亮,见到常瑶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色,凑上前来:「阿瑶!当真是你!」 常瑶显然也十分意外,难得遇上熟识的人,不觉弯了弯唇,开心地唤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还不能来吗?入宫也不知会我一声,要不是在这碰上了,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 「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忙于婚事,倒是来不及与师兄联络……」 凌思思冷眼看着两人久别重逢,间话家常,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地靠回壁上。 陆知行正欲与常瑶叙旧,谁知被旁边的动静打断,他皱了眉不悦地往声音处看去,见到窗边靠着车壁的凌思思,本来美好的心情都被破坏殆尽。 「你怎么会在这?」 凌思思歪着头,很是无辜地问:「我不在这,还能在哪?」 「你与阿瑶同乘一车,谁知你又有什么居心?」 凌思思看着他,冲他笑得唇红齿白的:「我有什么居心,你问问你好师妹?」 真是好心被狗咬。 常瑶看出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伸手拉了拉陆知行的衣袖,试图打圆场:「师兄,你误会了。其实凌侧妃没有做什么的……」 「阿瑶!你就是太单纯了,不知人心险恶。」 说着毫不掩饰防备的目光看向凌思思,眼里是明显对她的警告。 凌思思对他极度护短的举动好气又无奈,索性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眼见她不替自己反驳,像是默认了自己的指控,陆知行更坐实了对她的猜想。 瞪了她一眼,随即转头讨好似地朝着常瑶道:「阿瑶,你初来乍到,肯定没有机会好好逛逛,等会我带你去宫里走走?宫里的花园可好看了。」 常瑶有些犹豫,「这……」 凌思思一听,立马凑了过来,目光灼灼地提议:「花园有什么好玩的?要不,我们去街上逛逛?」 陆知行皱眉,「上街?你不会又要玩什么把戏吧?」 他还记得上次她说要和阿瑶去花园逛逛,结果他一个不注意,她就动了坏心思,将阿瑶推下水去。 「怎么会?」凌思思瞇着眼,故意幽幽地道:「怎么你不会是怕了,不敢去?」 常瑶心里仍惦记着方才靳尹交代让她们回东宫的话,何况自己方成为太子妃,身分本就诸多争议,如今正在风头之上,一举一动都尤为重要,她不想授人以柄。 「还是回东宫吧。」 凌思思没管她,只看着眼前的陆知行,道:「你也不敢吗?」 活生生的挑衅。 如此低劣的激将法,陆知行这人偏偏经不起挑衅,顿时头脑一热,张口便答:「走就走!」 --得逞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凌思思抱臂又坐了回去,瞥了眼车前被推出去负责驾车的陆知行,眼尾上挑,露出个恶劣的笑。 昨晚在季紓走后,她想了很多,把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梳理一遍。 从她知道自己穿成了恶毒女配凌思嬡,发现自己还没进宫,就想拒绝嫁给靳尹,从根源解决一切,不过却失败了,她仍然成为了东宫太子侧妃。 剧情仍然没有改变,持续在进行中,那么要避免以后造成靳尹与常瑶感情线上的变故,甚至重复一样的悽惨死局,她只能想办法自己避开。 毕竟,既然都穿来了,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要促成靳尹与常瑶成功在一起,一路顺利奔向幸福美满大结局--她就要证明病娇男主也能有真爱! 谁说虐文里,病娇男主不能有真爱的,长得好看还是罪了? 凌思思撇了撇嘴,暗戳戳地笑了起来。 前头的陆知行驾着车,到底是一国君侯,如今却也明白过来,知道这凌思思是故意激他呢。 不过心里虽然气恼,到底是难得与阿瑶相处的机会,他也乐见其成。 马车在一处茶肆前停下。 「到了。」陆知行将马车停好,对着车上的两人道。 「就这?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凌思思看着眼前的茶肆,总觉得不大对劲,漫画里衡阳君陆知行可不是会来这种正经地方的人。 玩世不恭且家财万贯的陆知行,最常与一群狐朋狗友结伴出游,这种地方真不是他的画风。 「就说你眼皮子浅吧。你可别看不起,这处的茶点可是寻常处找不着的。」 陆知行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逕自走进茶肆,与门口的小廝打了招呼,便熟稔地走至二楼一处靠窗的位置上坐下,开口随意地点了几个菜名。 常瑶见他连菜单也没看,只随意点了几个菜名,不禁狐疑地看着他,「师兄你确定不用看一下菜单吗?」 「这里哪些点心好吃,我可是知根知底的。你等着吧。」陆知行轻笑地伸手替她倒了杯茶,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常瑶见他这么说,也不好意思泼他冷水,只得与一旁的凌思思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一样的狐疑。 很快地茶点都上了桌,凌思思与常瑶各从盘中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口,随即眼睛一亮,同时开口:「真的好吃!」 常瑶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茶点,叹道:「没想到这里的茶点当真不错,师兄的眼光果然独到。」 凌思思没说话,但她听着常瑶的夸讚,倒也没有反驳。 不得不说,陆知行这风流紈絝的衡阳君,对这吃的口味实在不错,选得几样点心口感堪比东宫膳食--虽然比起自己厨子还是少了那么一点点。 陆知行见她们脸上饜足的表情,显然也很满意这里的点心,更何况师妹还夸了他,忍不住有些自得。 他微微扬起下巴,道:「我就说这家茶肆啊,城里就属它点心最是好吃,你们现在总算是信了吧?」 常瑶莞尔一笑,「师兄的眼光自然不错。」 「可不是?」听她附和,陆知行颇为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这个师妹,表面上看着温和,实则内心倔强,什么委屈都往心里藏,他看得出太子是刻意接近她,至于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但师妹既然喜欢他,他顾着点就是。 也就是他这样的性子,才能让她在身边时,能放松一下自己罢了。 陆知行低低地苦笑,垂眼啜饮一口茶,往栏杆下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微动,突然“哎唷”一声,低声地向着两人道:「吃多了,肚子有些疼,我去方便一下啊。」 常瑶担心地道:「那师兄赶紧去吧,小心点。」 陆知行应了一声,警告地瞪了凌思思一眼,便匆匆起身往楼下走去。 望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凌思思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她可没错过方才陆知行往下看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神采。 陆知行一走,又只剩下她们两人。 常瑶仍有些担心他,眼帘低垂,儘管不说话,然而紧紧捏住杯子的指节出卖了她。 凌思思心里暗笑,这气氛本就尷尬,偏偏陆知行一人浑然不觉,还单独留下她们两人。 「放心吧。难得出来一趟,就得放宽心好好玩,太子忙于国事,有衡阳君陪着,还能出什么事?」 第二次听见一样的回答,常瑶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对面一脸气定神间的凌思思,问道:「你怎么知道?」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她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看出来的呀。你这一路上没说什么话,若不是陆知行故意说话讨你开心,你只怕是想掉头回去吧?」凌思思嚥下口中的糕点,朝她眨了眨眼,「你很喜欢太子殿下不是吗?」 凌思思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身份,怕会惹来争议,对出身寒门的自卑,一直是常瑶心里的一根刺,在日后也就成了两人相处的导火线。 她原意是想先套出她的话,进而开导她,可她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听在常瑶耳中,莫名其妙地带上几分试探的意味,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驀地改了方向。 「没有。」常瑶故意答道。 「是吗?可我听说,太子殿下是在宫外认识你的,此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呢。」 面对这么直白的问题,常瑶白皙的脸上顿时染上一抹緋云,显然是害羞了。 「听说京城外风景万千,可惜我从未有机会出城去看……」凌思思一脸憧憬地说着,低叹一声,又问:「那你们在宫外认识了那么久,一定也去过很多地方?」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分明是憧憬着城外的风景,却又堪堪止在一声叹息,像是渴望自由的闺阁小姐,偏偏被禁在这繁华的四方城内,只能透过她窥探一丝城外的景色,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是很多。」果然,常瑶不疑有他,放低戒心,慢慢陷入回忆里,「我很小的时候,娘就病逝了,只有我和爹相依为命支撑着一间小酒舖,后来遇见了殿下,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分,只当他是落难的公子,我们也一同去过许多地方……」 多少年以前的景象被唤起,撩起少女轻纱似的梦,她也曾因为少年的一眼相望而动心,在远离尘嚣纷争的僻静村庄里,一砖一瓦堆砌着未来美好的梦。 她眼中浮现淡淡的怀念之色,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微笑。 「真羡慕啊!你们相隔那么远都能相遇,还一起走过那么多地方,经歷了那么多事,有过那么多回忆……」 常瑶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 「换个角度来看,你们还真是命定的缘分呢。如果不是你,出身宫外,救下负伤在外的殿下,又怎么能认识他,结下良缘?倒真是应了那句“命中注定”呀!」 她拼命构想说词,舌灿莲花,努力地想扭转常瑶心里的自卑。 必须现在就改变她的想法,否则之后走向虐路,岂不是要拉她做垫背的,凌思思心里都替他们着急。 眼见常瑶面色一凝,目光微动,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凌思思知道她这是动摇了,便也没继续再劝。 劝导要适可而止,劝得多了就过头了,反而会达成反效果。 凌思思端起茶杯又轻抿了口,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朝着对面的常瑶,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11。谁的秘密 凌思思拉着常瑶躡手躡脚地穿过人头攒动的茶肆大堂,还不忘瞄了眼台上,说书的先生依旧在说他那高潮迭起的坊间故事。 她拉着常瑶,飞快地转进帘后的暗房里,只听见阵阵刻意压低的人声不断响起,伴随着里头棋桌上源源不绝传出的骰子声响,整个房里浮动着一股躁动的感觉,与帘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里是……?」常瑶跟在凌思思身后,望着眼前的场景,疑惑地问道。 「这里是赌坊,朝廷不许私自聚赌,有些人便在暗处偷偷办了赌场。」她示意常瑶往人群中看去,「瞧,这里来的客人都是富家子弟,他们素来挥霍,又不嫌钱多,往往都是一掷千金。」 「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看。」凌思思伸手一指,常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依稀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是……师兄?」常瑶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她不知道这里是很正常的,她一个正经女子怎会来此处,然而她做梦也没想到,亲切如兄长的师兄,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人群中,陆知行丝毫没有察觉她们的到来,紧盯着桌上的赌局,蹙眉敛容,聚精会神地思考下注。 凌思思瞥了眼身旁的常瑶,素来矜持的面容逐渐崩坏--很好。 她伸手招来一旁的小二,将腰间钱袋递给了他,与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常瑶见她神神祕祕的,好奇地看了过来,却只见到小二笑着拿过钱袋跑走了。 「你和他说什么?他怎么拿着你的钱跑了?」 「让他去下注啊。」 「下注?」常瑶一听,惊讶地喊了声。 在她的认知里,凌思嬡纵然骄纵任性,可也从不会来这种地方,甚至还下注赌钱! 凌思思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却笑而不语,只淡笑着示意她往陆知行在的那桌看,「等着吧。我若不出手,你师兄可输惨了。」 赌桌上陆知行对面的大汉摇了摇骰子,“啪”地盖在桌上,围观的群眾顿时纷纷下注,陆知行望着眾人一面倒的局面,咬牙将银票丢在了明显较少的那边,「我赌小!」 大汉古怪地笑了声,伸手揭开骰子,胜负已定,围观群眾发出一阵毫无悬念的唏嘘,高兴地将陆知行丢出的银票拿了过来,闹哄哄地讨论如何平分。 又输了一局,所有的钱都输光了。 陆知行懊恼地抓了抓头,平常一贯风流倜儻的样子顿时成为泡影。 突然,在大汉正沾沾自喜时,小二从一旁跑了上来,将一袋钱丢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小二将钱袋放下,轻咳了声,朝着围观的群眾宣布道:「等等,有贵客愿意下注,就赌这一场。」 「赌?怎么赌法?就不怕……像这位公子一样,赌输了?」大汉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眼,话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嘲讽,大声地笑了起来。 「贵客说,若赌输了,那这些钱全数归赢家所有,但若赌赢了,要的也不多,只要将方才这位公子所输的尽数归还即可。」 陆知行乍然被点到名,愣愣地抬起头来,探寻的目光望向四周,这才终于在柱子旁的角落里看见笑得一脸得意的凌思思,身边还跟着满脸着急的小师妹。 ……怎么是她? 一旁桌上的赌局已开,大汉手中的骰子拍在桌上,不屑地抬眼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等待“贵客”下注。 陆知行皱眉,无心关注新开的赌局,正欲上前质问她又有什么阴谋,却见凌思思挑了挑眉,开口:「我赌大!」 正欲迈开的脚步猛地一顿,身后是骰子被揭开,围观群眾爆出的一连串惊呼--可这些,他都听不见。 耳畔似乎只剩下方才响起的那个声音,他直直地看着眼前抱臂笑得志得意满的凌思思,脑袋里彷彿被浆糊糊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是凌思思从小二手里接过了钱袋,举起手朝他炫耀似地挥了挥,旋即拉着一脸茫然的常瑶,在眾人还没发现她们真实身分前偷偷离开。 常瑶被方才逆转胜的场面震慑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拉住的手臂,眼神里闪过一抹异色,缓缓地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她自然看出来了,方才凌思思是故意说要赌那一场,藉机帮师兄赢回输掉的钱。 但照理来说,她根本没必要帮他,甚至她还应该落井下石的,不是么? 凌思思摸摸鼻子,「就是不忍心看他输那么惨。」 看向从不远处追上来的陆知行,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钱袋丢还给他。 「这是什么意思?」陆知行接过钱袋,皱眉。 「还你输的钱,只多不少。」凌思思朝他眨了眨眼,「虽然你平常总是诬陷我,不过我人好,不同你计较,你也别太感谢我。」 她哼了声,转身便要走。 忽然,「凌思嬡!」身后陆知行开口喊道。 「嗯?」 陆知行咬了咬牙,拿着钱袋的手攥紧又松开,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低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帮”字,他是真的说不出口。 「不帮,难道还看你输得连自己都赔了?」凌思思看了眼一旁的常瑶,别有深意地朝他一笑:「更何况输了钱,你还怎么帮我们付饭钱?」 她开了金手指,知道他这一趟去赌坊,原是为了想赚回更多钱,带着小师妹常瑶去逛街,讨她开心,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富。 他是真的很护着常瑶,只要常瑶想要月亮,他绝不摘星星。 凌思思好歹也和好友粉过一会儿男配陆知行,眼下靳尹还没真心爱上常瑶,唯一能护住她的只有他,就当推他一把。 陆知行也不知听没听懂,愣愣地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凌思思,突然觉得她的身影变得有些陌生,一时竟然看不清她。 凌思思也不管他,转头伸手拉过旁边的常瑶,道:「不理他,我们走吧。」 她一手拉着常瑶,一手指着路边的摊贩,话题全是讨论着哪家的衣服好看,哪个点心最好吃,偶尔还拉着她说说笑笑,浑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常瑶从来没有亲近的好友,生活使得她疲于奔命,柴米油盐都成了困难,若不是靳尹出现,她根本没有时间想过自己还会有风花雪月的机会,脱离那样贫乏无味的生活。 她看着身边笑若春光明媚的凌思思,那么烂漫、那么自信,她笑的那样开心,好似春日里的一抹日光,让身边的人彷彿也沾染了她的喜悦,嘴角忍不住上扬。 凌思思被眼前的卖艺人吸引,看见精彩处转头正要与常瑶说话,谁知转头没见到人影,才发现她还愣愣地站在两三步外的地方,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不过来呀?」她挤出人群,小跑着过来。 凌思思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但见不远处的道旁有一个卖着画糖的小贩。 「画糖?」身后陆知行见状,温声问道:「阿瑶你想吃吗?师兄去替你买?」 难得师妹有想要的东西,他当然不会错过。 谁知常瑶顿时低下头去,眸里竟然闪烁着几丝无措的羞恼,低低地道:「不用了,我不想吃。」 「这样啊。那还是……」 「那我去买!」没等陆知行说完,凌思思先一步开口道。 方才那一瞬间,她分明看见了常瑶眼里一闪而过的懊恼,从小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常瑶,生活都成了困难,自然没有人会买画糖给她吃,在寻常孩子都开心的吃着糖的时候,她还得替父亲分担家计,她刚才口是心非拒绝了陆知行,想必是因为自己没钱的缘故吧。 都怪她设定的什么鬼人设。 凌思思暗骂,脸上却掛着笑容,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荷包,不忘叮嘱她道:「你等我呀!我马上回来!」 看着她手上熟悉的荷包,陆知行一愣,旋即摸向腰间--等等!那不是自己的荷包吗? 凌思思小跑着穿过人群,很快地买到了两个兔子模样的画糖,转身往回去找常瑶和陆知行,隔着人群,正好对上不远处抬眼往这里看来的常瑶,心里一喜,开心地朝着两人挥着手上的兔子糖。 手上的糖是她故意挑的,单纯可爱,是她喜欢的兔子。 忽然,一道寒芒划过眼前,凌思思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僵。 方才那道人影…… 她下意识地转头,一旁的暗巷内,树荫挡住了明亮的日光,投下大片的暗影,笼罩了封闭的死巷,同时隔绝了外边的人群。 凌思思紧紧地盯着那道人影,心里却猛地一滞。 纵然看不清楚,可她认得那道人影,那人分明是--季紓!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宫里和靳尹议事吗? 彷彿是为了回答她的问题,只看见暗影里的季紓缓缓抬手,手中的短剑折射出一道寒芒,划过她倏地一颤的瞳孔。 她看见他手上的那把短剑迅速地往前一刺,凌思思顺着他的视线缓缓地看过去,这才看见一旁堆积的木箱后,藏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胸前……正插着季紓手中的那把短剑! 「啊!」一声惊呼忍不住脱口而出,凌思思面色一白,忍不住后退一步。 听见了她的声音,季紓猛地转过头来,正巧对上了凌思思惊恐的眼神,皱了皱眉。 面对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季紓幽深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阳光下的凌思思。 意外撞见杀人现场的凌思思被这么看着,她惊恐地左顾右盼,发现自己无所遁形。 而他手中染血的短剑收了回来,彷彿还可以听见鲜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怎么办? 她撞见了不该看见的画面,不会被灭口吧? 「凌侧妃?」 凌思思正紧张地思考自己该怎么脱身,这声音便如一击重锤砸在她脑袋上。 常瑶站在不远处,疑惑地朝她喊:「你站在那儿做什么?怎么我们叫你也不回?」 凌思思僵硬地转头,隔着人群,可以看见常瑶与陆知行正疑惑地看着她,更惊恐的是,常瑶正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完了完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凌思思看着他们朝自己走来,脑袋几乎要炸裂。 虽然不知道季紓会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杀了那个人,但是与病娇男主肯定脱不了干係,若是让常瑶知道了…… 不!不能让她知道!绝不能让她看见这样血腥的场面-- 想法一定,凌思思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常瑶,胸口传来纷乱的心跳声,握着兔子糖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凌侧妃?」还有五步…… 四…… 「凌思嬡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三……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二…… 额前有冷汗涔涔滑下。 一! 凌思思咬了咬牙,绣着花朵儿的鞋尖将脚边的一颗石子踢了出去,恰巧落在了常瑶跟前,常瑶一时不察,足尖一绊,眼看身子就要往前倒去--就是现在! 凌思思衝了上去,眼明手快地扶住常瑶,不动声色地将她转了方向,背对着季紓所在的暗巷,这才堪堪站定。 「阿瑶!」陆知行紧张地上前,着急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怎么那么不小心?」 常瑶馀悸犹存地站稳了,才安慰地笑道:「我没事。只是不小心绊了一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她的目光看向落在地上碎成几片的兔子糖,有些不捨。 终归是为了自己才摔坏的,常瑶有些自责地抿了抿唇。 「不过是兔子糖而已,哪有你重要?糖再买就有了,若你出事了我找谁赔去?」 面对他似孩子气的话,常瑶无奈地道:「师兄,你又胡说。」 陆知行虽长她几岁,又是师兄,可性子却衝动,总有些孩子气,常瑶经常拿他没办法。 眼看着他们没再追问方才的事,凌思思暗松了口气,心不在焉的看着两人出神。 「不过,」就在凌思思松一口气的时候,陆知行突然冷不防开口:「你方才突然停下,是看见了什么?」 说着,他探头试图往她身后的暗巷看去。 「没有啊。」凌思思一惊,忙往旁边一站,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的视线,「哪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时间不早,出来得太久,太子该回来了。」 这么一说,常瑶才想起她们出来得太久,求救地看向陆知行,「师兄,麻烦你了。」 「行吧,那就走吧。」陆知行最挨不住常瑶的求助,纵使心里千百个不愿意,还是只得妥协,转身回茶肆去牵车。 眼看两人没有继续追究刚才的事,凌思思暗自松了一口气,在两人没注意的身后,朝暗巷里看了一眼,却没见到意料之中的人。 奇怪……人呢? 12。防不胜防 日暮时分,天际大片火烧云,光线绚丽。 陆知行将常瑶和凌思思送回东宫门口时,高照的艳阳已经半隐在远处的山头后面。 时间不早,宫门就要落钥,陆知行看着她们进了东宫,这才放心地又掉头出宫。 而在角落里,没人看见的地方,白衣男子静静地佇立在那里,直到亲眼见到凌思思与常瑶进了东宫,适才从角落地转了出来。 季紓望着远去的陆知行,又看向了走进东宫的两道人影,凌思思娇艳的唇扁了扁,杏眼犹带嗔意,想来不知道又在与常瑶抱怨着什么,惹得常瑶无奈掩唇,清冷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清浅笑意。 看上去倒是和乐融融。 「衡阳君向来护短且记仇,此去一趟竟然无事……」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幽幽地叹道:「凌思嬡,倒真是小瞧你了。」 日头方落,残霞如血。 丽水殿内,凌思思秉退了一眾内侍,逕自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面色难得凝重,进门时倒的茶水搁在手边,却是一口也没喝。 好一会儿,一道影子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唤道:「小姐。」 见是维桑,凌思思往前坐直身子,着急地问:「都察清楚了?」 「对方穿着东宫服饰,貌似是东宫的人。」 「东宫?」凌思思瞥了他一眼,「“貌似是”也就是……其实不是东宫的人对吧?」 维桑沉默地垂下头去。 凌思思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清楚背后的原因,「是我爹让你这么说?」 维桑是首辅的人,眼下听命于她只是任务之一,能让他对真相改口的只有一个对靳尹看不顺眼的凌首辅。 「主上的命令,不可违抗。」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凌思思简直快气坏了,「虽然我爹是主子,但你现在的任务是保护我,眼下我撞见了……这么不得了的场面,你觉得我还安全吗?」 「属下会保护你。」 「那如果对方势力太大呢,你一个人怎么保护我啊?」 维桑攥紧了手中的长剑,没有说话,似是也同她生着闷气。 凌思思在屋子里着急地来回踱步,季紓身为漫画里没什么戏份的男三,还是个温和端方的谦谦君子,就算足智多谋也只反映在给靳尹铺路上,怎么会有那么冷血的神情? 她没错过,当时撞破现场时,季紓转头看她的神情,眼角泛红,眸光幽深,像极了电视剧里要杀人前的反派会有的神情。 若这样的神情出现在靳尹那个病娇身上也就算了,可偏偏角色不对,而且……漫画里没有这个剧情! 到底哪里出了错? 凌思思烦躁地想,目光瞥向仍然低垂着头,坚持不发一语的维桑,想解开问题的癥结,只能从他这里下手。 「维桑。」她缓缓开口,一边在脑中回想漫画里原身的语气,一边稳住心神,慢悠悠地走到桌旁,语带威胁地道:「你要知道,我才是你现在的主子。」 维桑身子一僵,抬起头来。 「你既然领了保护我的任务,就得听令于我,我得知道对方是谁,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凌思思不指望他说话,便逕自开口道:「所以,你可以仔细想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维桑一愣。 「当然,如果你做不了,就让阿爹换个能做的人过来。」 维桑面色一肃,彷彿受到了侮辱。 凌思思看着他,一笑:「那么,你的答案呢?」 维桑看着她,眼中闪过许多纠结的思绪,望着她面色复杂,似乎在命令与责任之间衡量权重。 许久,才缓缓地张口,低声道:「那么,小姐能否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真相?」 一大清早,一道人影便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再三确定没有人在,这才火燎火燎地跑进殿内。 「小姐,打听到了!」被凌思思一早派去前院打听消息的碧草跑了进来,连声道:「太子殿下醒啦!」 「醒了?」凌思思放下手中的梳子,转身连忙问道:「那他人怎么样?心情好不好?」 「人挺好的啊。心情……」碧草摇了摇头,「看不出来。」 「这样啊……没关係,我等等亲自去一趟。」 「小姐要亲自去?」碧草眼睛一亮。 「是呀。入宫几天了,也该去看看。」看看他到底在卖什么药。 她要是不去敲打一番,依照靳尹那死性子,只怕前途堪忧啊。 她半生写作前程都赌在他身上了,怎么说也得看顾着点。 好愁啊! 碧草一听,以为自家小姐终于开窍,肯拉下面子去找太子复合,顿时面上堆满喜色,笑道:「那奴婢先去准备,顺利做几道点心给您带去。」 「不用不用。」凌思思嫌弃地摆了摆手,「不用那么费力,还给他带点心呢。」 「啊?可是,您去见太子殿下,不好两手空空吧?」 「那,就去御膳房拿几款现成的就行。」 反正她带去的,到时候也是被丢在厨馀做堆肥。 靳尹可病娇了,这病还不包括心理上的病,对于食物上也是有一定洁癖的,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他可不吃,而这来路不明……自然也就包括原身送的食物。 这是怀疑她呢。 凌思思哼了声。小样儿,她可是作者亲妈,有上帝视角,跟她斗?做梦去吧。 她可不像原身一样,恋爱脑杀死智商,亲自做的点心最后还不是落入猪的胃里,还不傻嘛! 她带着碧草准备的点心,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按着记忆里的路线走。 奇怪……「这怎么好像走过了?」 凌思思琢磨地张望四周,亭台楼阁,水榭回廊,甚至湖水处犹有假山石林围绕,颇有风骨。想当初她为了画出东宫的华丽场景,没少花功夫研究这景緻摆设,务求精緻华美,结果现在到是苦了自己。 凌思思是个路痴。 还不是普通的路痴,她东西南北不分,出门全靠导航,同样的地方儘管天天去,只要换个方向走,她就走不出来。 她循着成亲当日的记忆,一路寻来,却是来回碰壁,四周也没一个路过的宫人,凌思思欲哭无泪,早知道会迷路,当时就该让碧草一块来的。 「怎么办啊?」凌思思累得一隻手撑着腰,哀嚎:「这也太倒霉了吧!」 「怎么倒霉了?」 肩膀上猛然搭上了一只手,凌思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季紓一身青衫玉带,立在眼前,漆黑如墨的瞳孔映着澹澹水色,薄唇轻勾,似笑非笑地道:「凌小姐,在此处做什么呢?」 季紓? 完了。他不是要来秋后算帐,杀人灭口的吧? 凌思思偷偷打量着两人所处的地方,刚好是一处僻静的水池畔,四周皆是假山,松柏掩映,正好可遮盖外边的视线。 「我……」她犹豫着开口,咬了咬唇,似是难以啟齿地低声道:「我迷路了。」 「迷路了?」季紓好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欣赏着她明明害怕却故作镇定,一面与他周旋的样子,继续问道:「一大清早的,凌小姐欲往哪里去呢?」 「我正要送些点心给太子殿下呢。」说着,彷彿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她还故意提起手中的食盒,朝着他晃了晃。 「是么?」 「是啊是啊。」生怕他看出端倪,凌思思笑得一脸真诚。 偏偏季紓就不接话了,只是站在那里,脸上仍掛着笑容,然而那抹笑意分明未及眼底,目光幽幽地打量着她,就是不说话。 凌思思保持着笑容,实际焦灼得快烧起来了:怎么办?没有主角光环傍身,她不会真要死这里吧?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沉默已经回盪在两人之间,凌思思嘴角的笑容僵硬,眼看就要撑不下去。 季紓终于打破寂静,「你上次在宫外,见到我……」 「我见到你在大街上了,那个时候我记得你是要和太子议事的吧?你是偷偷翘班出来摸鱼的对吧?放心,我也是偷跑出来玩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我很有道德操守的。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你偷跑出来的事说出去的!」 她语速飞快,声音又甜又脆,彷彿街上常常可以遇见,拉着人激情推销的业务员,试图要说服对方相信自己的话。 大难临头,果然潜力无穷。凌思思头一次为了保命贡献出如此卖力的表演。 他听着她如机关枪一样长篇大论的说词,面上笼上一层阴霾,缓缓开口道:「你明明……」 话音一顿,他看着她清澄的眼眸中带着强烈盼望与害怕的情绪,欲言又止,即将说出口的话终是收了回来,道:「罢了。」 见他没有杀人灭口的念头,凌思思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过,好心提醒凌小姐一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凌小姐总得分辨得清楚吧?」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道。 凌思思刚松了一口气,便被他若有所指的话一惊,心神微颤。 她抬起头来,只见季紓嘴角掛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轻笑一声,转身逕自离去,徒留下一片翩翩身影,渐渐淡出视线。 凌思思愣愣地望着他,心情在短时间内从惊吓恐惧再到放松不解,犹如经歷了一场进阶版的真人三温暖。 这人怕不是有病吧? 凌思思暗骂一声,眼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她才意识到什么,猛地回神过来。 「等等!」凌思思朝他喊道,「季、季紓,你等等我!」 她边喊边迈步朝他追去,也不知道是他没听见,还是故意不想听见,任她在背后一连喊了好几声,偏他就是不回,脚步也丝毫没有放慢的意思。 「季紓你给我站住!」凌思思气得大喊,眼看终于追上,赶紧伸手抓向他的衣袖。 看我先抓住你,你还怎么跑! 「季紓,你为什么不……啊!」 凌思嬡抓住他的衣袖,正欲质问他,谁知脚下一绊,她一时重心不稳,瞪大眼睛,直直往前扑去。 手上的食盒摔在地上,点心洒落满地都是。 「痛死我了……总算抓到你了吧。」凌思思狼狈地揪住了他的前襟,质问:「你刚刚为什么不等我?」 季紓感觉到她的发丝拂过自己的脸庞,带着馥郁花香的洗发水香气縈绕鼻端,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勾起少年心底的一丝异样,背后猝不及防,一阵过电般的战慄。 他忍不住开口:「凌小姐,人多眼杂,还请你自重。」 「自重?什么自重?」 少女的声音在耳边沙沙震动,温热的气息带着整个耳朵、脖颈,连带着半边身体都一阵阵的酥麻。 季紓咬牙,脸色有些难看。 他容貌清俊,又兼温和端方,这些年有意追求,投怀送抱者不在少数,那些刻意装扮的女儿家总是矫情,可眼前的少女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既无心,一切就都显得无法预测,令人一时无措,深刻记忆,忍不住久久回想。 凌思思突然发觉季紓的身体紧绷,偏过头去的面容上带着几丝隐忍,耳尖微微泛红,心里顿觉奇怪地往下望…… 穿着青衫的男人被她压在了身下,侧过头去的面色隐忍,薄唇抿起,墨染似的眼眸闪烁,凌思思古怪地再往下挪,自己的双手正揪着他的衣襟,而自己的身体……此刻正压在季紓身上?! 「还不起来?」冷冷的声音道。 听见季紓的声音,凌思思的脸色从茫然到尷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两人的姿势很是曖昧,脸上微红,连忙准备爬起身来。 「方才不小心跌倒了,我这就、就起来啊。」凌思思乾笑着,撑着手正要爬起来。 然而,「嗯?」 凌思思试了几次,笑容逐渐僵硬。 「凌小姐?」季紓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显带上了几丝不耐的意味。 「不、不好意思啊,我……好像起不来?」 起不来? 季紓挑眉,「所以,凌小姐是想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吗?」 「我不想啊……等等。」话音一顿,凌思思感觉到腰间传来一阵热度,什么东西? 她似乎是想到什么,抬起头看向底下的季紓,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面对她的问题,季紓神色坦然,道:「只是自保而已。」 凌思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面上一派坦然的神情,喊道:「你……你阴我!」 凌思思心态简直要崩,脸上几近扭曲。 季紓这小子,温和端方是惑人假象,内地里原也是白切黑,谦谦君子表里不一,实则是个黑莲花,斯文败类啊! 果然近墨者黑,能与男主亲近的货都不是好东西! 心里将他们痛骂几遍,凌思思却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份,她现在是东宫侧妃,还没取得靳尹信任,眼下若是被撞破与季紓这般姿势……想起来都令人发毛。 凌思思努力地压下想拍死他的衝动,问他:「你给我做了什么?」 「小心惯了,防范于未然,点了穴定身而已。」 「那你赶紧解开啊!」 季紓挑挑眉毛,看向她:「被你压住了,动不了。」 「我也动不了啊!」 「我没定你的上半身。」 潜台词:你上半身还是能起来的。 凌思思简直要疯,深吸一口气,咬牙:「我脚好像扭伤了,动不了!而且你都定了我下半身,我上半身能动还有个什么用啊?」 听见她的话,季紓坦然自若的神情驀地有了一丝裂痕,「你的意思是……动不了?」 「不然呢?」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眼神里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沉默一瞬间笼罩在两人之间,谁也不愿先开口说一句话。 眼看着时间渐渐流逝,凌思思终是担心有人经过,看见两人此刻如此曖昧的姿势,传到病娇男主耳里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到时候只怕是解释不清了。 她犹挣扎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出声道:「喂,你这定身还点穴的,会维持多久啊?」 季紓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沉声道:「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所以她得与季紓用这个屈辱的姿势,待上两个小时! 凌思思欲哭无泪:好想哭啊,怎么办? 14。你对她似乎很有兴趣? 突然,臂上一紧,一道力量将她扯了开来,意料之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 凌思思后怕地睁开眼,入目之处,尽是一片熟悉的淡青色。 怎么回事……? 她疑惑地探头,却被头上一道声音给打消了念头:「想死的话就儘管看。」 什么鬼? 凌思思一愣,随即愤怒地抬头看向季紓淡漠的侧脸,这人说话怎么怎么不讨喜? 但她嗅见了空气中隐隐约约散开来的一丝血腥味,到底没敢往前再看一眼。 她从小怕血。 随着院内的侍卫退了出去,季紓这才走进殿内,扶着榻上的靳尹起身。 凌思思跟着进来,看见了榻上面色苍白的靳尹,胸前伤口泛着血色,儘管他穿着玄色长袍,血色并不明显,可伤口处溽湿一片,显然伤得很重。 见他的脸色,估计伤得不清,凌思思鼓起勇气上前主动关心他,问道:「怎么伤得这么重?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不必了。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这血都流成那样了,还不碍事? 凌思思严重怀疑他对伤重的定义,望着他指间渗出的鲜红,皱起眉头,「这怎么行?有伤就得赶紧治,都伤成那样了,我还是替你找太医来看看吧。」 她没理他,转身就要推门出去,身后的靳尹喊住她:「不许去!」 话喊出去,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的语气兇了点,靳尹欲起身解释,却无意牵动伤口,冷汗顿时涔涔而下,倒吸一口冷气,朝身旁的季紓递了个眼神。 听见靳尹的声音,凌思思脚步一顿,果真担心地转头看了一眼,便见季紓朝她走了过来。 他沉静的眼眸看着她,缓缓地道:「凌侧妃,眼下东宫遇刺,兇手仍未捉到,情势未明,若是国朝储君受伤一事传了出去,岂不是朝野动盪,人心惶惶?」 这么说确实有理,但凌思思仍然不放心,偏头看向榻上的靳尹,「可是,他的伤……」 若他就那样死了,谁还来与常瑶达成圆满大结局? 靳尹看着她,没有开口,眼神晦暗不明。 「要不,侧妃来替殿下包扎?」 「我?」凌思思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不太好吧。」 要她替他包扎,保不准趁着机会,对她下暗手呢。 她才不要做这么危险的勾当。 季紓看见她脸上的拒绝,挑了挑眉,故意道:「侧妃方才不是很有骨气么?要不这活就交给你了?」 「我想了下,这事还是季紓你做才放心。」她很快改口,随即后退几步,不动声色地就要往外走。 「侧妃确定要放弃这个机会?不留下来照看着,真就如此无情?」 彷彿是为了报她方才的一言之仇,季紓脸上带笑,言语上却步步进逼。 记仇的小气鬼。 凌思思乾笑一声,目光瞥见桌上摆着的点心,顺手拿起其中的一盘金丝蜜枣,拉开靳尹的掌心,塞在他手上。 「臣妾有心,却怕包扎不好,弄巧成拙,这样的事交给季詹事最适合不过。臣妾帮不上什么忙,这蜜枣能补血,殿下嚐嚐,也算聊表妾心了。」 靳尹顺着她的手向上看,看到她浅紫色的上襦,白皙的脖颈,那双带着笑意的杏子眼,期待地望着他。 「吃啊,还多得很呢。别矜持,碧草一个人能吃一整盘呢,我再去给你多备几个,别担心啊。」 说着,她有模有样地提着桌上的食盒,边说边笑地步出房内,还不忘回头提醒他赶紧吃。 季紓望着她近乎逃跑的背影,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抹弧度,「明明心里害怕,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知道该说是她胆大,还是……无知?」 靳尹垂眸望着手中的金丝蜜枣,眸子漆黑,意有所指地道:「时安,你对她似乎很有兴趣?」 时安是季紓的字,一般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称呼,鲜少有人知道。 闻言,季紓敛容,顿时收起了对她的好奇,回道:「微臣不敢。」 他与靳尹相识多年,最了解他的性子,儘管他并不喜爱凌思嬡,但她既嫁入东宫,那就是他的人,纵然不喜,也非旁人得以染指。 靳尹轻瞟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季紓低垂眼帘,逕自拿起桌上的伤药,走到他身边,替他处理伤口,边道:「只是,殿下此番这么做,还让她瞧见,这样做好吗?」 「不怎么做,怎么骗得过他们。」靳尹冷哼一声, 「兵部副使这一桩,只怕眼下够他们乱的了。至于凌思嬡……倒是个意外,但也算是无心插柳。」 「殿下宽行天下,意守四方,时安佩服。」 似是触到伤口,靳尹面色一白,冷声嘱咐道:「今日的事,别传去乾坤宫,免得父皇病了还要操心。」 「都吩咐下去了。不过,」季紓有些迟疑,「殿下这伤,真的不用请太医?」 当时凌思思没能瞧见,但他可是亲眼看见的。 那刺客刺来的那一剑,被凌思思彻底惹怒,动了杀意,千钧一发之际,若非靳尹出来挡下,只怕她早一命呜呼。 靳尹以身挡下那一剑,想见伤势必然不轻。 「不用。既然敢做,就要做得绝。如果心不够狠,做的不够绝,又怎么能赢。这个道理--你不是比我还懂么?」靳尹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 是了。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也不会忘。 手指微微收紧,季紓垂下眼帘,便不再言语。 见他不言,靳尹也没有说话,目光审视着掌心的金丝蜜枣,忽然想起道:「对了,近来凌思嬡可有异常?」 隐在长袖下的手一顿,季紓淡淡道:「没有。」 「是么。」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靳尹沉吟一会儿,才缓缓地道:「近来多事,总有些不放心她,这阵子你便多多看顾着她,免得出什么乱子。」 季紓应了声,脑海里却不禁想起了午后,她扑向他的样子,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做什么,飞扬的眉角与明亮的眼神,娇艳的唇扬起笑意,像是隻偷了腥的猫,张牙舞爪地撞入他的怀里,那样志得意满。 与从前的她那么不一样。 他微微恍神,那些似是而非的画面被倏地驱散了,不知道为什么,隐约觉得也许现在的她与从前并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很快地他又自我否定了这些古怪的想法,转头正欲回话,不意撞见靳尹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蜜枣,放入嘴里。 太甜了。 靳尹微微皱眉,「这也没什么特别的。」 季紓:…… 他想起了凌思思跌倒时,被她撒了一地的点心,两人挣扎许久好不容易起身时,她一边唸唸叨叨的,一边捡起那些散落满地的点心,当时她是怎么说来着? 「捡起来还能吃,可别浪费了。」她迅速捡起那些点心,还顺手将它排成了原本的式样,无视于他还在旁边,提着食盒得意洋洋地又要给太子送去。 而那些点心……现在全入了靳尹腹中。 季紓一脸古怪地盯着他默默吃完一盘金丝蜜枣,岿然不动,看上去相当镇静,实际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他有洁癖,知道这点心的来歷,自然是厌恶得不行。 想起接下来需时时看顾的女子,他不禁默默后退一步,对着眼前的太子顿时充满怨念。 凌思思回了寝殿,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照理来说,太子遇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这么安静。 她频频出神,自从回来后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碧草也看出不对劲,问:「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太子殿下和您说什么了?」 在她心里,凌思嬡最重靳尹,能让她出去一趟就若有所思的,肯定是与太子有关。 「若真说什么就好了。」凌思思撑着头,垂头丧气。 想起方才靳尹中的那一剑,虽然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心想保护她,可事实上他的确替自己挡了那一剑…… 这种感觉就像你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那些事并非发自内心,也不真实,可真正目睹一切,心里仍是会產生一丝隐约的愧疚。 这种感觉很微妙。 凌思思无精打采地撑着腮,转眼便瞧见一旁的碧草,正在整理着几匹布料,表情似乎有些怨念,却又碍于她在身边,而忍着怒气没有抱怨。 她挑了挑眉,好奇地问:「你整理什么呢?」 她不问还好,一问碧草那丫头就像炸了锅似的,将早些经歷的场景复述一遍,当然--里面是带着恶意滤镜加油添醋过的。 她听了个大概,摸清楚大致的来龙去脉,才反应过来道:「你是说,宫里头送了我和太子妃新的布料?」 「是啊。奴婢瞧着里头有些时兴的料子,看着不错,都是小姐素来喜欢的样式,想拿来予小姐做些新衣裳,谁知那个小竹竟不知好歹,硬抢走了小姐的那一份!」 碧草气得满脸通红,自她跟着凌思嬡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自然是气得不清。 凌思思却从其中听出不同重点,「小竹?你是说太子妃身旁的那个侍女?」 她记得,漫画里常瑶进东宫后,靳尹特别指了个灵巧忠心的侍女贴身侍候,与常瑶姐妹情深,极为护主,确实是叫作小竹来着。 「可不是?那小竹自被殿下派给太子妃,仗着是朝阳殿中的人,可威风得很。如今抢了小姐要作新衣的料子,竟还向奴婢放话呢!」 「放话?」 碧草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模仿着小竹的语气,道:「首辅千金又如何?如今东宫可不是首辅府,太子妃才是东宫的女主人,别说是布料,但凡东宫所有皆以太子与太子妃为尊。让你家侧妃最好认清自己的本分,若非陛下,恐怕也容不得她如此!」 碧草一口气说完,这才小心覷着她的脸色,见她并无怪罪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义愤填膺地道:「小竹如此口无遮拦,冒犯小姐,就该一状告给殿下,打发走了才好呢。」 凌思思听着她的一番转述,心里想得却是另一桩事。 说起陛下……自从入了东宫,陛下那边便一直没有消息,就连大婚隔日进宫拜见也因故不见,直至今日都无消无息,确实是有些古怪啊。 照理来说,陛下既然与她谈好条件,就不可能一直沉默着,毫无动作才是。 一旁碧草正气着,转眼却见自家小姐似乎淡定得多,顿时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她,问:「小姐,您难道就不生气吗?」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小竹欺人太甚,指不定背后是太子妃在指使呢?」 常瑶? 凌思思轻笑,「太子妃单纯,哪能指使她来欺负我啊?更何况,她现在才是太子妃,有东西她们先拿也没错啊。」 碧草一愣,似乎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家小姐口中说出来。从前小姐可是恨不得找机会挤兑常瑶的…… 「可小竹如此蛮横无礼,况且……」碧草捏了捏帕子,很是担忧地道:「听说您今日进宫去,还遇上衡阳君了,君上与太子妃可是同门,若他知晓从前的事,有心针对,那可怎么是好啊?」 凌思思想说:可是他已经针对她了,怎么办? 「好啦,你别穷担心了。」凌思思拉着她坐下,随即很是疲惫地往床上一倒,「你在这里担心那么多也没用,更何况事在人为嘛。还不如睡好吃好,养好精神,才好思考对策啊。」 碧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看看外头天色,确实是不早了,扁了扁嘴,收拾好桌上的布料,这才熄了灯,出了房门。 这几天接连撞见吓人的场面,先是在街上意外撞见季紓杀人,后来好不容易去找靳尹推个剧情,也能撞见刺客埋伏,想起冰冷的剑刃刺入胸前,鲜红的血液滴答滴答往下滴的画面-- 「啊!」凌思思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挣扎地坐起身来。 是梦…… 挣扎着从乱七八糟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凌思思伸手在额前摸到一手黏腻的冷汗,愣了半晌。 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凌思思转头扫了眼四周,殿内安安静静的,桌上也没有饭菜,碧草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平常这时候,碧草早就从膳房领了早膳回来,放在桌子上,等着她起床,有时候睡晚了还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硬是将她从床上挖起,像极了在现代的自家太后。 疑惑地皱眉,凌思思从榻上站起,随意拿了件外衫罩着,这才走至院中,四处张望,却都不见碧草的人影。 丽水殿内除了碧草,其他侍女她又不熟,凌思思瞥见院内角落正在扫落叶的小宫女,轻咳了声,状似随意地走了过去,问:「看见碧草了吗?」 15。时时看顾 正低头清扫落叶的侍女见是她,脸色苍白,忙不迭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没看见呢……」 凌思思看她苍白的脸色,不像是装出来的。 可为什么看见她要这么害怕? 她难道错过了什么吗? 凌思思皱眉,正思量着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对,立下奇怪的flag,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熟悉的人影驀地出现在院门口,像是跑得急了,犹自喘着气,气喘吁吁的。 「碧草……?」凌思思看向门外满脸着急的碧草,不确定地道。 「小姐!」抬头见是凌思思,碧草眼神驀地一亮,随即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着急地道:「小姐不好了,外头、外头出事了--」 寝殿内,房门闭掩。 凌思思换了件衣裳,敛眉看着眼前一脸着急的碧草,确保殿内四周无人,又唤来了维桑,才沉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早上碧草见她仍未起身,按着惯例先去膳房取早膳,谁知途中却听见几个路过的宫人,窃窃私语,说得皆是早朝上兵部侍郎突然被押入刑部大牢的消息,据说当时陛下龙顏大怒,满朝文武尽是不敢出声。 眾人私下猜测,到底不敢宣之于口,碧草也没敢多问,连忙回了丽水殿。 碧草想起今早的传言,不禁有些忧心,「兵部侍郎出了事,曹大人身为兵部尚书,也不知道会不会牵扯进来。」 曹寅身为兵部尚书,又是上司,难免受到牵连,不过其中最令人担忧的还有另一重身分--他是三皇子党的党羽。 「三皇子自从被贬至边疆,朝中原本的党羽也都革除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动手有些古怪啊。可说是什么原因?」 凌思思转头看向维桑,她知道剧情里确实有这么一段,兵部侍郎突然获罪入狱,从而由新人选递补空缺,而这新人显然就是靳尹的人。 不过这段剧情当初设定的是在常瑶为了靳尹挡下刺客袭击后,东宫遇刺消息传开,引起朝野动盪,这才抓到了试图为替三皇子预谋叛变的兵部侍郎。 但眼下靳尹遇刺,常瑶不在,也没有替他挡剑,东宫遇刺的消息貌似也没有传开,她就对这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不太确定了。 维桑低声道:「兵部副使被杀了。」 「兵部副使?」 「兵部副使是兵部侍郎麾下的人,一直替他暗中传递消息,为救边境的三皇子回京,前天被发现死在城内的一处暗巷里,一刀毙命。」 都是三皇子党,为了救三皇子回京,一切还挺合理,与原本的剧情大致相同。 ……等等,暗巷、一刀毙命? 脑海中忽然浮现前几日在大街上撞见的画面,凌思思心头咯噔一声,一个大胆的猜想渐渐清晰起来。 不会吧…… 她保持着一丝侥倖,艰难地开口:「那个兵部副使,不会是熟人吧?」 闻言,维桑的面上明显闪过一抹讶异,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知道,点了点头道:「他是主上和三皇子之间的线人,他身分低微,不引人注目,平常皆是他负责传递消息到边疆去的。」 完了。 还以为是剧情下兵部侍郎倒台的附庸,谁知道竟然是自己人! 回想起当时撞见季紓杀人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后,阴暗幽深的目光,那样昭然若揭的杀意,原来不是残存不及收回的狠戾,而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啊! 如果她当时没有故意引开常瑶的视线,甚至没有遇到跟来的常瑶与陆知行,那她现在可能早就凉了。 意识到自己与死亡曾经距离这么近,凌思思面色苍白,心有馀悸地扶着桌沿慢慢地坐下,背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冷汗溽湿,黏腻地令人心慌。 碧草睨着她的神色,忍不住上前问:「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啊?」 「我没事。」凌思思伸手拒绝了她的关心,抬眼看向沉默不语的维桑,沉声问道:「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维桑本低头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猝不及防被点到,抬起头便对上她眼底极力压抑的担忧。 她在担心什么?难不成是在担心兵部副使的身分曝光后,会影响到她和太子的关係?还是担心自己会失却好不容易得来的侧妃头衔? 维桑试图想要看清她真正的目的,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楚,眼前的她似乎还是那个惯会捉弄他,颐指气使任性骄纵的大小姐,可又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但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却说不上来。 维桑低垂着头,他并没有主上那么聪明睿智,玩弄权术人心,他只是暗卫,看不透那些上位者的心思。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应道:「除了主上与小姐,无人知晓。」 一句话,他彷彿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疏离少语,恪守职责的暗卫。 可凌思思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 她现在害怕的是,自己看见了季紓杀了兵部副使的画面,依照靳尹又疯又黑的个性,斩草除根,这些年才极力拔除三皇子在朝中的势力,更何况这次兵部侍郎搞得一齣刺杀,肯定让他怀恨在心,不知道要怎么弄死他呢。 偏偏自己撞见一切,自家阿爹又是背后的大人物,若是让靳尹知道了,恐怕也不用促进女鹅爱情悲转喜,直接让她这个原剧情感情路上最大阻碍的恶毒女配提早下线了吧。 凌思思:帮qq在这么贫瘠的条件下,要怎么才能成功刷满男女主感情线,挽救女配的生命值?在线等,挺急的。 凌思思正为自己艰难的处境焦急,她没说话,一旁的维桑更不会先开口,碧草站在一边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得茫然地眨了眨眼,她正听得模模糊糊,不经意间瞥见门边的一道人影。 「小姐,」她急中生智,突兀地开口道:「您方才说,院子里的梅花开得不错,要不等等我们也出门去看看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凌思思一愣,随即跟着碧草的目光往门外看,顿时便明白了。 她看见碧草的嘴型,无声说着的四个字:门外有人。 随着话音方落,门外很快地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女声,试探地低声道:「碧草姐姐,太子妃来了……」 「太子妃?」碧草一惊,迟疑地看向凌思思。 太子妃从来和自家小姐不对盘,这时候前来,恐怕有古怪。 凌思思却与碧草保持不同看法,她敛了敛衣衫,朝着门外道:「请太子妃先去前厅,我等等便到。」 眼看着门外的宫女离开,碧草才忍不住上前道:「小姐!您真的要见太子妃吗?太子妃与您向来不对盘,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当然要见。」凌思思起身,往梳妆台走去,任由身后的碧草替她梳妆綰发,一双杏子眼望着镜中的自己,渐渐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好不容易来的人,自然是要见的。至于善不善嘛,见一眼不就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当她走进前厅,看见常瑶对面坐着的人,仍是不禁一愣。 「……季詹事?」她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说着,她锐利的目光瞥向门口立着的宫女,以眼神责怪她方才怎么不说季紓也来了。 宫女:(无辜)我本来是要说的,可您就打断我的话了,还怎么有机会说? 这点小动作,自然落入他的眼里,只见他淡笑一声,起身朝她行了一礼,道:「微臣冒昧打扰,还望侧妃见谅。近来宫中不甚太平,殿下为免侧妃惊扰,故而遣微臣过来,时时看顾。」 「时时……看顾?」 少年,你知道这话听起来很歧义吗?知不知道会让人误会? 果然,一旁的常瑶听到话后看过来,脸上表情复杂,看着她的目光也顿时探究起来。 「呃……」凌思思面对这一屋子修罗场,内心也是无比复杂,总不能直接摊牌其实自己什么都知道吧? 只怕是说出来,还没有人信她。 「太子殿下怎么回事?宫中不太平,理应先顾全太子妃的安危吧?怎么对凌侧妃还比较上心,厚此薄彼,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小竹到底气盛,见不得常瑶受委屈,愤愤的声音格外清脆。 这种话虽然是忠心护主,然而在宫里,便是大不敬。 闻言,常瑶立即直起身子看她一眼,冷声低喝道:「住嘴!这种话也是能说的?」 「奴婢知错。」小竹委屈地垂下头,到底没沉住气,悄声嘟囔:「可殿下此举,分明是偏心……」 若说方才的话是放肆,那么这番话可是事实了。 这下,几人之间顿时笼罩在一股微妙的氛围下。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凌思思突然开口,打破几人间的沉默,「不过是那日不巧撞见了刺客行刺,眼下既然已经有了消息,想必刺客也不会再回来寻仇,那是殿下过于谨慎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季紓看了一眼,不出意料对上他驀然抬眼朝自己看来的目光。 她故意说出当晚刺客行刺的事,意欲向常瑶解释,撇清那番话里自己与靳尹看似曖昧的关係。不过,她自己藏了心思,实话只说了一半,话说得半真半假,才显得真实。 季紓显然也听出来了,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深邃。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太子殿下只是怕刺客当时被我撞见,又回来寻仇,对我下手,因此才以防万一,让季詹事看顾着点。」她上前主动提起桌上的茶壶,替常瑶重新倒了茶水,不动声色地循循善诱,目光却瞥了对面的季紓一眼,淡淡地道:「不过,我也觉得其实不太需要。」 她怎么可能不懂靳尹背后的意思? 病娇黑月光会突然良心发现?只怕是假藉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吧。 倒是正直单纯如常瑶,乍一明白其中关联,脸上顿时浮现愧疚又复杂的神情。 效果做足了,凌思思话锋一转,便逕自坐到常瑶身侧的位置,好奇地问:「对了,今天太子妃怎么有空来丽水殿?」 被她这么一问,常瑶这才想起今日前来的目的,示意小竹将手上的食盒搁到桌上,不好意思地道:「上次不小心坏了凌侧妃的画糖,一时又不方便出宫去寻,便折衷自己做了几样点心,当作赔罪。」 「你自己做的?」凌思思有些意外。 「从前间暇的时候学着做了几样,不知道合不合凌侧妃的口味。」 凌思思没想到常瑶竟会为了当日的画糖,亲手做了点心给她,就像是粉了多年的偶像,有一天突然亲手做了礼物给她,一时之间心里兴奋不已。 看着盒子里精緻小巧的点心,她伸手选了个五瓣梅花造型的糕点,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化开后,竟是咬到了满嘴的甜蜜。 她惊喜地低头一看,看见内馅里还含了满满的红糖,映着白色的饼皮,当真像极了一朵雪地绽放的梅花。 凌思思这才知道,女鹅真是过谦了,这点心是真的好吃。 她又咬了一口,由衷地讚叹:「太好吃了吧!你手艺真好!」 「凌侧妃喜欢就好。」 「你也别叫我凌侧妃了,既然同在东宫,时常见面,你便唤我名字就好。」 侧妃、侧妃,老是这么唤,她都觉得自己真像了凌思嬡那般插足男女主感情的第三者。 「那……思嬡?」常瑶顿了一顿,才试探的叫出口。 常瑶从小没什么亲近的友人,如此凌思思这般态度,显然是有意和她结交,虽然与靳尹口中提起的形象不太一样,可难得面对这样直接的友好,她仍是忍不住心底的欢愉,想要靠近。 如此一来,倒是遂了凌思思的心意。 眼下与常瑶交好,感情又进了一步,到时候刷满女鹅的好感值,又获得靳尹的信任,推动男女主感情线不是容易多了? 要一举拿下还不是轻而易举? 凌思思乐呵呵地想着,倒是忽略一旁被自己冷落已久的季紓,打量着她的眸光渐深。 自从误会说开了,彷彿被打开话匣子,凑在一起聊起天来,虽然多半都是凌思思一个人在说,常瑶只偶尔应了几句,可这样的情形已是十分罕见。 就连一旁的小竹与碧草都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原先互不对盘的人,竟是就这么和平共处。 凌思思不觉奇怪,逕自沉浸在与女鹅的交谈中,聊得正欢,便被一旁的碧草上前打断了。 「侧妃,宫外来了您的信。」 到底在外人面前,碧草守着礼仪,没如平常般唤她小姐。 信?难不成是阿爹送信来了? 凌思思狐疑地接过信帖,却不是寻常的家书,而是一封请帖。 她飞快地看见了信末的署名,疑惑道:「谢媛?」 她可不记得漫画里有这角色。 「可是谢家四小姐?」一直沉默着的季紓突然出声,似笑非笑。 这谢家四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才女,善于交际,素来是京城闺秀圈里的交际花。 只是,这样才华出眾的人,竟与性子骄纵任性出了名的凌思嬡交好,倒是奇闻。 「正是。此次冬宴,由谢四小姐负责主办,选在后日的雪月湖畔梅园赏花,这是邀请侧妃前去赴宴呢。」 每季聚会,倒是京城闺秀圈的固定聚会。 京城出身大家的闺秀小姐们,组成了固定的圈子,每逢特定的时日皆会相约一聚,每次由不同人负责主办。 而这次负责主办的谢媛,正是原本凌思嬡来往最密切的故友。 不过这也难怪,凌思嬡身为首辅之女,京城闺秀圈本就以她为首,谢媛出身谢家名门,更兼才华出眾,待人处事八面玲瓏,颇有手段,向来人缘极好,圈中大半事物皆由她处理,实为核心人物。 「赏梅宴啊……」凌思思有些犹豫,她并非原本的凌思嬡,除却男女主在的主要剧情,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她便有些犯懒。 季紓看出了她踌躇的神色,刻意问道:「侧妃是不愿去?」 这“愿”字便说的很巧妙了,不是主观上的想不想,而是愿不愿意,说得像是自己自恃身分,而轻视不愿前往的样子。 季紓这人,看似温和端方,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黑莲花啊。 他和靳尹,一个黑月光,一个黑莲花,倒是般配! 凌思思愤愤地想,不防瞥见身旁常瑶略显尷尬的神情,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道:「我是在想,要不常瑶也跟我一起去?」 「我?」常瑶愣住。 「是啊。大家一起去,才有个伴嘛。」 「这……」 这就很尷尬了。 碧草朝她递去一个隐晦的眼神,低声道:「小姐,您忘了,太子妃不是闺秀圈的人,没有请帖啊。」 「没有请帖?」 「是啊,没有请帖,是没有资格参加聚会的。」 碧草说着,目光却是故意看向常瑶身后的小竹,明晃晃地挑衅。 她就是故意要报昨天的一言之仇! 小竹到底也不是息事寧人的性子,眉头一竖,眼看咬牙就要发火。 而就在这个时候,凌思思突然起身,厅内顿时静了下来。 「没有请帖,那我亲自邀请的人,总该有资格吧?」 16。惹我的下场 寒风料峭,冬阳微暖。 雪月湖畔枯枝独立,每到夏季,湖畔的流苏花盛开,花叶纷乱,犹如皑皑白雪纷纷洒落,因此被誉作京城美景之最。 此时方值孟冬之际,湖畔只馀枯枝独立,迎着料峭寒风,颯颯作响。 不过此处却还有另一处风景,距离湖畔不远处,植有几株梅花,寒梅凌霜,别有一番风味。 凌思思望着眼前的景色,白梅凌霜,迎风而立,依稀可见园中掩映的亭子里,几道人影穿梭其中,传来细微的笑声。 不得不说,这谢四小姐还颇有情趣。 凌思思回头看着身后的常瑶,上前拉着她的手臂,故意落后她半步的距离,与她缓缓前行。 「走吧。」凌思思暗中一握她的手,让她继续前行。 常瑶垂头看着她的手,眸光中异色涌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当两人到时,喧嚣声立止,眾人纷纷扭头侧望。 偌大的梅园至此悄寂无声,无数道目光凝聚在她们身上,令人有些不自在。 「思嬡,你来了。」彷彿是为了缓和寂静的气氛,一碧衣淡妆的女子缓缓步了过来,含笑挽住凌思思的手,姿态亲暱,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打量身旁的常瑶,迟疑着开口:「这位是……」 凌思思自然知道此时园中皆是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这般反应,只怕是专门有意来看她这个骄纵任性的首辅千金,用尽心机,只得了侧妃之位的窘态吧。 可他们又怎么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本的凌思嬡了呢? 凌思思环视眾人一圈,淡淡地“喔”了一声,随即瞥向身旁的常瑶,状似无意地道:「碰巧遇到了太子妃,想着既然大家都认识,便自作主张邀请她一同前来了。各位姐妹想必不会怪罪吧?」 「原来是太子妃。当然,太子妃能前来赴宴,倒是尔等之幸呢。」 凌思思看着眼前女子盈盈浅笑的面容,丝毫找不出一丝破绽,心里忍不住对眼前的人重新审视起来。 谢媛亲切地朝着常瑶点头致意,丝毫没有因为她突兀的到来而不自在,反而热情地招呼一旁的侍女,嘱咐让人好生招待。 常瑶向来不擅拒绝,见她这般好意,便也客气地朝她微微一笑,随着侍女入座。 见到常瑶离开,凌思思便也想跟着离去,不防身后的谢媛却出声阻止了她。 「思嬡,那么久不见,我们也许久未曾聚在一起说体己话了吧?」 「也不是很久吧……」 其实,她向来不是很喜欢这种交际的场合。 在现代的时候,她就不是很热衷交际,只沉迷于漫画里,儘管后来因为在网路上进行连载,才结交不少志同道合的网友,可并没有认真相处过,总觉得交际应酬的场合向来尷尬且难为情。 更何况如今,闺秀贵女们聚在一起,话题不外乎就是谈脂粉、谈首饰,或者谈谈彼此的夫君,目的就是为了探听八卦,累积茶馀饭后的谈资。 而很显然,她与常瑶的身分就是现成最大的话题。 「你那么久没来了,诸位姐妹都很是想念你呢。走吧,她们都在那边,我带你去见见,好说说话。」 凌思思不好推绝,何况又是原身凌思嬡的好友,为免她察觉有异,可又不放心留常瑶一个人在这,便有些犯难。 「可是,常瑶……」 看出她的犹豫,谢媛抿唇一笑,「你若是担心太子妃,放心吧,我特意嘱咐侍女好生侍候,不会有事的。」 话说到这里,凌思思也不好再拒绝,只好随她转入园中深处另一边的亭子里。 只见亭中坐满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子,见衣着服饰皆较外头的闺秀千金来的华贵,想必是身分较贵重的贵女们了。 听见谢媛带着凌思思前来的消息,皆是忍不住好奇地上前来,虚寒问暖一阵后,便有人忍不住好奇,切入正题。 「眾人都在传,那太子妃出身寒门,本没有资格参加选妃宴,是太子殿下私自让人加上名单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安静下来,就连谢媛也瞥了她一眼,却没有人出声喝止。 凌思思知道她们好奇什么,毕竟好奇心害死一隻猫,又更何况是寻常待在深闺的无聊女子。 她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这种事是从哪里听说的?没有根据的传闻,还是不要乱传才好。」 她故意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但其实就是变相的坐实了传闻,眾人的脸色皆有些古怪。 一旁的裴家小姐眼珠一转,笑意盈盈,佯作关心之态地询问:「哎呀,那我也听说,东宫新婚之夜,太子殿下可是谁的殿里也没去,气得陛下隔日请安也没让见呢。这太子殿下与思嬡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就容忍太子妃在此间阻了夫妻情分?」 这话便是说的过了,尖酸刻薄,还不饶人,身旁几个看热闹的闺秀小姐都沉默地低下头,没有附和。 凌思嬡再不济,到底也是首辅千金,还是东宫侧妃,惹恼了她可不是明智之举。 偏偏这裴家小姐不识相,还刻意刁难,也不怕惹祸上身。 凌思思倒觉得这裴家小姐勇气可嘉,明显就是来嘲讽她的,连表面功夫也懒得遮掩。随便打听,自她入了东宫,何时与靳尹浓情蜜意了?分明是淡漠疏离,能避则避。 谁碰上谁倒楣。 她隐约想起,这裴家小姐似乎与崔瑗很是交好,而崔瑗在她嫁给靳尹之前,一直想要嫁给他来着,后来凌思嬡动用首辅的关係一度被内定为太子妃人选,坏了她的如意算盘,再加上如今突然杀出的常瑶,据说她后来似乎许给了某个朝臣之子,婚后过得并不是很顺心,如今看来,这裴家小姐怕不是要为崔瑗抱不平来了。 凌思思掩唇一笑,目光含羞,娇羞地看了眾人一眼,柔声低低地道:「我身子弱,不好随侍,倒是殿下怜惜,怕我过了病气,有碍圣体,这才免了新婚隔日的请安;且太子妃宽容心善,亦容我于丽水殿静养,都是一番好意。」 她话里有话,言自己身子弱,不好服侍太子,既解释了当日没能亲见陛下请安一事,也说明了新婚之夜太子没能留宿的缘由,亦化解与太子妃不合的传言,一番话便达成了三个目的,一箭三鵰。 裴家小姐脸色乍青乍白,一时倒说不上来。 凌思思以为话题就这么糊弄过了,抬眼对上谢媛沉静的目光,客气且疏离地微微一笑。 想着时间差不多,正想着如何藉机离开,回去找常瑶,谁知一阵喧闹声倏地传来,像是什么人在吵架。 凌思思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 「那是……」 「好像是从园子那边传来的,是崔瑗的声音吧?」 崔瑗?她怎么会在那里? 想起了独自待在那里的常瑶,凌思思暗叫了声糟,来不及与眾人解释,转身便往来处跑去。 筵席上,气氛剑拔弩张。 以长桌为线,两派人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怎么?不敢说话了?方才不是还挺威风的,仗着自己是太子妃了不起吗?别忘了,那太子妃之位本就是我的,若不是凌思嬡……是她也就罢了,偏偏是你!你凭什么跟我抢?」 站在前头的蓝衣女子,柳眉凤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十六七岁年纪,煞是烟视媚行,此时却是咬牙切齿,对着常瑶怒目而视,若非身旁眾人拉着,只怕是就要衝上前去。 「崔瑗,你适可而止吧!对太子妃出言不逊,若让殿下知道,你要如何解释?」 「事情到底过去了,你自己遇人不淑,只能怨天,在这里出什么气?」 几个胆小怕事的小姐躲在常瑶身后,试图替她辩驳。 崔瑗平常趾高气昂,没少欺压过人,眾人心中本就有所怨言,如今找到机会,忍不住打着常瑶的名义,回懟几句。 果然,崔瑗一听,更是来气,指着她们道:「你们凭什么说我?平常你们就没少和我说过她吗?如今倒是来指责我的不是,一个个见风使舵,又谁比谁高尚了!」 眾小姐们本就心虚,如今被她这么一说,一时之间倒是不敢说话。 常瑶皱了皱眉,上前挡在几个方才替她说话的小姐身前,「你别过分了。我虽不知道当初的事,但儘管你再如何不满,何必牵扯旁人?」 她说的在理,可偏偏落在怒火中烧的崔瑗耳中,无非是火上加油。 「你、你竟然看不起我!你一个出身寒门的破落户,凭什么嘲笑轻视我!」崔瑗怒极,挣脱了身旁拦住她的人,咬牙上前一抬手,恨不得打烂她那张嘲笑自己、高高在上的嘴脸。 眼看着崔瑗的身影飞快衝到常瑶身前,高举的双手就要用力打下,四周胆小的贵女忍不住惊呼出声,冷不防一隻手比她动作更快,在半空捉住了她的手。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常瑶捉住她的手臂,眸光愈加冷清,彷彿两道冷冽的光刺,直穿崔瑗的脑门,「就算心中有怨,蒙蔽理智,不过你至少该懂得对太子妃应遵守的基本礼仪对吧--夏夫人?」 一声“夏夫人”,崔瑗脸色顿时大白,看着周遭眾人投来的目光,开始着急地挣扎起来。 崔瑗自从嫁给太子的梦碎后,因着庶女的身分,又加上性格乖张,名声自是不好,崔氏无奈之下找到了城中一个暴发户的富商夏留,匆匆让崔瑗嫁了,却没想到对方风流成性,酒后还经常施暴于人,而崔瑗身为其妻自是免不了受罪。 这在城中本就是隐晦的事实。 常瑶这声“夏夫人”,既是威胁,也是挑衅。 「你算什么?凭什么……」 「凭我,才是现下的太子妃。」常瑶冷眼看她,清冷的眸光犹如清澈的湖水瞬间冻结,语调一声比一声凌厉,「你不过是商贾之妇,身无品秩,又无私德,这样的人要如何获得他人尊重?况且,你出言不逊,为满足一己私怨,挑衅皇妃,若事情传了出去,就是藐视皇族,你现在还觉得我没有资格吗?」 崔瑗咬牙听着,被她愈发凌厉的话语逼得后退一步,含着不甘的面上显得有些狰狞,哑口无言。 崔瑗恨恨地瞪着她,光鲜亮丽,为眾人簇拥--那本该是她的荣耀! 心底的恨意如藤蔓般滋长,攀上心头,她紧紧攥着手,目光忽然瞥见一旁桌子上的茶杯,眸光一凛,抢过茶杯,便往对面的常瑶泼去。 身后的凌思思寻声跑来,正好便见到了这一幕,她心头一紧,眼看茶杯从崔瑗手上飞起,直往常瑶袭去。 「就该让你洗洗骯脏的心!」后边的崔瑗犹自气急败坏地道:「谁让你抢我东西,惹我--你不配!」 「太子妃!」远远地,被支开去取东西的小竹撞见此景,面色顿变,着急而尖锐地喊了一声。 她随即便要跑上前来,可距离太远,事情发生的突然,身边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茶水四溅,而青瓷茶杯就要砸向常瑶--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见“咻”的一声,羽箭破空而来,飞快打偏了袭来的茶杯,随即杯盏落在地面,粉碎开来。 眾人心下一惊,皆回头望过来,便见羽箭不偏不倚地射中崔瑗身后的廊柱上,箭尾的青羽犹自微微颤动。 一道人影快步而来,携着冬日凛冽逼人的寒意,不顾眾人的侧目,逕自走到常瑶身旁,朝着崔瑗冷声道:「惹你的下场如何,我不想知道,但你若再往前一步……信不信这箭,下次可就不长眼了?」 17。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话成功吓住了崔瑗,她微微一顿,恶狠狠地看着凌思思道:「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少插手!」 裴家小姐见状,皮笑肉不笑地附和:「是啊,大家都是姐妹。我记得,太子妃在宫外还有位相依为命的父亲吧?正好前些日子经过,知道位置,回头我必会好好关照的。」 这阴阳怪气的话里满是威胁。 常瑶沉了脸,冷声道:「你敢!」 「裴小姐,之前你们做了什么自己清楚。要是记不清了,也别怪我去请示太子殿下一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看看到时候是裴小姐和崔小姐你们手段高明,还是太子殿下更胜一筹。」凌思思瞥了眼常瑶,哼笑道:「裴小姐的关心呢,我们可受担不起。不过若二位真如此缺爱,那我也能勉为其难,请来太子殿下好好关照一下两位小姐了。」 依照太子殿下的性子,若知道常瑶被欺负的事,只怕是真会严审。 裴家小姐脸色唰的一下就黑了。 站在一旁安静不语的谢媛莞尔一笑,缓声道:「何必劳烦太子殿下?既是误会,说开便好,若是让彼此姐妹都不安心,那我可也不会通融。」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媛向来在闺秀圈内颇有名望,如今这一番话就是警告,若她懂得顺台阶下,那便是误会,但她若继续闹下去,那么谢媛的态度也很明显--闺秀圈也不会留她。 崔瑗身为庶女,本就地位不高,如今成为太子妃的梦碎,遇人不淑,早已成为眾人暗中的笑柄,想要在城中有立足之地,那她是再不能失去闺秀圈这一层保障了。 衝动过后,崔瑗自然也明白轻重,只是到底拉不下面子,咬了咬牙,面色乍青乍白。 她暗中朝身旁的裴家小姐递了眼神,示意她替自己开口,裴家小姐向来奉承自己,又傻呼呼的,不甚聪明,让她开口替自己找台阶下,再合适不过。 这个道歉,她可说不出口。 偏偏裴家小姐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是让她去对付常瑶,她眼珠一转,从她的位置恰巧站在凌思思看不见的地方,离常瑶却只隔着两步之距。 她抿了抿唇,伸出手去,趁着旁人的目光皆聚集在崔瑗身上,往前用力一推-- 常瑶冷不防被这么一推,重心不稳,眼前就要往旁边跌去。 「太子妃!」 小竹惊呼一声,忙伸手想去拉她,却偏偏差了一点。 眼看常瑶就要跌落地上,一隻手臂却眼明手快地揽住她的腰,将她往回一扯,常瑶只觉一阵回旋,随即便落入一个陌生的怀中。 「靳、靳尹!」凌思思惊讶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指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眾人一见靳尹,又听到凌思思这一声惊呼,随即面色苍白,具是跪了一地,谁也没敢开口。 「谢小姐说的是。何必劳烦思嬡走一趟,本宫来的凑巧,诸位对阿瑶的“关照”,本宫都看在眼里。」 怀中的常瑶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她心头一震,抬起头来,不经意间对上他深邃的眼,记忆一瞬间彷彿回到了多年前,她意外救了负伤昏迷的他,睁开眼时看进他眼里的样子。 而他,在她被嘲笑的同时,驀然出现保护了自己,儘管他自婚后那么久没来看望她。 一时间,心里五味掺杂,有点点甜蜜,又有点辛酸。 靳尹轻轻地低头看了她一眼,「放心,本宫在呢。这人心难测,对你好的,恩自然要报,但若心存歹念……」 他刻意放缓语调,声音难测喜怒,慢幽幽地开口,崔瑗本就心虚,闻言更是心慌,苍白着一张脸,冷汗涔涔。 听到他刻意拉长的语气,崔瑗终是忍不住开口,辩驳道:「殿下!绝无此事!」 「哦?」 她这么说明显是慌不择路下的辩驳,匆忙之下脱口而出,可偏偏靳尹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淡淡地挑眉,看都没看她一眼。 连常瑶也皱眉地看着她,表情冷淡。 靳尹没开口,眾人亦不敢接话,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四周,崔瑗更是面如死灰。 凌思思看戏一般望着眼前的一切,于危难之中解救常瑶,这可是名场面啊。 眼看靳尹出现,大概也没什么问题了,凌思思彻底放松心情,逕自倚着栏杆,大有看戏的姿态,偏偏一道人影杀风景地出现,挡住了她的视线。 「季紓?你怎么也来了?」 真倒楣,怎么哪都遇到这讨厌鬼。 季紓挑眉,从容不迫地学她倚着栏杆,抱臂道:「侧妃似乎挺悠间。」 「那可不?」她朝着中间的崔瑗看去,「你瞧,方才还挺恶毒的一个人,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是吗?可这崔小姐说的好像挺有那么一回事的啊。」 凌思思翻了个白眼,压根不相信季紓这人精真信了崔瑗的鬼话。 另一边,崔瑗面对着靳尹低沉的气压,浑身戾气已经冷却大半,如今想来倒是后悔莫及,只恨自己当时这般衝动。 常瑶既然能以寒门身分入主东宫,甚至压过身分尊贵的凌思嬡,想来太子殿下自然十分重视,现在让他听见自己对常瑶说的那些话,只怕是不会放过她…… 她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殿下明鑑,臣妇当真没有对太子妃心存歹念,只是一时衝动,才起了些误会……」 这般蹩脚的说词,连常瑶都不由看了她一眼。 凌思思眼珠一转,彷彿想得了什么,朝着身旁的季紓笑了笑,露出可爱的虎牙,低声道:「喂,你知不知道什么才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季紓侧头看了她一眼,便看见凌思思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即面色一变,“呀”了一声,抬手指着崔瑗道:「怎么是误会呢?难道是我听错了?我分明听见你说的,大家都听见了啊。」 靳尹看着凌思思突然的举动,挑了挑眉,似是颇有兴致地问:「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崔小姐说,新婚之夜,殿下却并无留宿朝阳殿,还说……」 「说什么?」 「说……」凌思思低下头,似是难为情地开口道:「说太子殿下……不行。」 一语惊天下。 随着这句话出口,场面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 常瑶听到这样的话,早已羞红了脸,不敢抬头看靳尹的目光。 而靳尹身为被指控“不行”的当事人,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怔忡,随即薄唇很快地扬起一抹笑来,狭长的深目望着眼前一脸不可置信的崔瑗,不怒反笑。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不、不……不是我!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殿下你要相信我啊!」崔瑗百口莫辩,焦急地解释道。 「怎么会不是你呢?在场的姐妹们可是听见了喔。」彷彿怕火添得不够大,凌思思还笑着瞥了四周一脸惊恐的闺秀小姐们。 被凌思思含笑的目光扫视一圈,谢媛眸光闪烁,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却又很快归于沉静,与其他闺秀小姐附和着她的话。 常瑶低垂眼帘,低声朝着他道:「她说的都不是真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后面的四个字还没说完,只听见靳尹轻笑了声,道:「行不行的,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常瑶:「???」 没等常瑶回神,靳尹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常瑶一惊,「殿下?」 靳尹低头看了她一眼,狭长的眸中幽黑深邃,犹如漩涡般将人捲了进去,便要沉溺其中,常瑶一时恍惚,便说不出话来。 随即眾人只听见靳尹一声「回宫」,便逕自抱着太子妃常瑶离开梅园,上了马车,徒留此地尷尬的眾人,面面相覷。 心中都是一样的疑惑:我是谁?我在哪? 眼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内,谢媛的眼中少闪过一抹异色,转头看见犹在园中的凌思思,沉吟半晌,终是步了过去,道:「今日之事,有劳侧妃了。」 她看出了,若非凌思思后来闹出的一齣闹剧,依照太子的性子,私议太子妃,欺凌皇室成员,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揭过。 凌思思也没反驳,朝她笑道:「没什么。今日之事,大家心中都有怨,不过日后若是诸位姐妹再单独“关照”太子妃,妹妹我可是会嫉妒的喔。」 季紓侧头看了她一眼。 「侧妃说什么呢。我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怎敢有所冒犯。」 「既然如此,那自然就好。」凌思思拂袖起身,朝眾人一笑道:「那我便也不继续留下了,你们继续吧。」 谢媛的目光闪烁着,却是复杂难言。 凌思思起身离开,身后的季紓亦跟着,离去前经过谢媛身边时,还颇为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凌思思走了几步,脚步一停,「噢,对了。」她似乎想到什么,随手摘下头顶枝头上的一枝梅花,扔在方才崔瑗摔落,碎了一地的茶杯瓷片上。 「方才坏了诸位兴致,那便以此花,算是为诸位助兴了吧。」 说罢,凌思思转身便离开了。 她从眾人各异的目光中走过,头也不回,始终带着一抹笑,一举一动却彷彿带着一股气场,让人不由自主的退让。 眾人目送她离去,皆是面面相覷,一片寂静。 待回到东宫,已是夜幕低垂。 方一进殿,碧草便火燎火燎地跑来,告知今夜太子留宿朝阳殿的消息。 凌思思脚步一顿,跟在后边的季紓见状,负手而来,忍不住道:「怎么?侧妃这时候倒是在意了?」 平常不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吗?小动作频繁,那些小心思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表面上与常瑶姐妹相称,实际上还是为了太子的宠爱吧。 倒是……「朝阳殿怎么走?」小瞧她了。 碧草一愣,「小姐,这时候您去朝阳殿做什么?」 凌思思转头看着她,给了她一个“你自己想想”的眼神,「你说呢?」 碧草被她明亮的眼神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忍不住瑟瑟发抖。 完了……小姐这是要疯了!太子殿下新婚之夜没来已经深受打击了,现在又留宿太子妃的朝阳殿…… 碧草已经能想像在自家小姐大闹一场后,被掉入地狱的悲惨结局。 她戚戚地想着,随即朝着季紓递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然而在碧草眼中已然疯魔的凌思思却恍若未觉,此刻正与季紓躲在朝阳殿外的墙边,旁若无人的听墙角,不时脸上还露出一副欣慰的神情。 「热闹看够了吧?」 季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凌思思被这么一喊,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还掛着来不及收起的笑意。 「没看够呢。这下可终于在一起了,这么经典的名场面,怎么就不看看?」 凌思思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注意到季紓脸上深沉的神情,转头又倚在墙角继续偷看。 季紓哽了一下,眼看着窗内烛火摇曳,终是没忍住,伸手将她从墙边拉了过来。 凌思思看得正欢呢,被这么一扯,不高兴了。 「你干什么呢?」她看得正起劲,他捣什么乱。 季紓攥拳到唇边轻咳一声,才缓缓地吐出四个字:「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我让你看了吗?我看我自己的,又不偷不抢,妨碍谁了?还要你管!」 「太子殿下让微臣时时看顾,微臣自然就要尽职。」 「这跟我看有什么关係?」 「意思就是,侧妃做什么,微臣都需时时刻刻都在身边,以防不测。」 凌思思瞪着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好不容易能撮合女鹅的恋情,近距离粉一下恋爱现场,他平常有事没事出现在自己身边也就算了,这紧要关头他跟着出来凑什么热闹? 凌思思气得不想跟他说话,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走。 眼看她转身就走,季紓突然飞速地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定她:「你真的一点也不怨……」 「怨?」凌思思眉头一蹙,「怎么你老问这问题?烦不烦。」 「回答我。」见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是一紧,「见到太子当眾维护太子妃,留宿朝阳殿,你当真心里就一点也不怨?」 他不相信,一个人的转变真会如此之大。 这些日子,她有意与太子妃交好,还带她一同前去闺秀圈的聚会,甚至在眾人面前出言维护,表面上看起来她确实与太子妃尽释前嫌,可他不能理解,是什么原因让她愿意放下从前的执拗,去接纳一个原本厌恶的人? 如果前面那些友好维护都能偽装,那么看到心爱的男子与旁人在一起,她真的能做到丝毫不怨吗? 凌思思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关键,他来来回回老提这事,原来是怀疑她呢。 「不怨不怨,都说多少次了。」她将手抽了回来,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胸脯,「我呢,是真心实意祝福他们,太子妃是我朋友,我当然希望她能幸福啦!」 常瑶怎么说可是她女鹅,她怎么忍心看她被欺负嘛。 季紓漆黑的眼眸望向她,不懂明明眼前的人说着如此坚定的话,却用着这么轻浮的语调,这么矛盾的词堪堪匯集在她身上,融合在一起,又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意外地适合。 随即,季紓便被自己脑中一瞬胡乱的想法吓了一跳,皱了皱眉,侧过头去。 「不过,」凌思思眨了眨眼,斜眼打量季紓,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故意道:「你这么整天跟着我,来来回回老提这事,倒让我觉得很奇怪啊。这就会不得不產生什么……类似非礼之类的“误会”?」 季紓咬牙,脸色有些难看,「微臣只是为了看顾……」 「看顾?」凌思思轻哼了声,「我看是……监视吧?说不定还好方便“监守自盗”?」 季紓目光一沉,「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说真的,」她上前一步,突然靠近他,站在季紓面前一步的位置,歪着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你这么跟着我,是不是因为……我撞见了你的秘密?」 「你知道。」他低头看着她,幽深的眸里倒映着她狡黠的杏眼,缓声道。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他一点也不意外,她会向自己摊牌,没有一般人秘密被揭穿的慌张,沉静从容地让凌思思嫉妒。 眼下她主动摊牌,应是她处于主导地位,怎么感觉自己才是被动的一方? 凭什么啊? 凌思思不服。 她迎着季紓幽深如潭的目光,思考了片刻,眼珠一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你总是这样不放心,既然这样,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好了。这样我们彼此都有对方的秘密,就谁也不用担心会说出去了。」 似乎没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想法,季紓看着她一瞬间变了的神色,却沉默地没有开口。 他看见凌思思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扳着手指,不知道在暗自嘟囔些什么,蝉翼般的眼睫低垂,细微地颤动着,映着她认真的神情,莫名地让他也不禁好奇,她最终想出来的“秘密”是什么。 凌思思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她兴奋地朝他勾了勾手指,让他低下头来,随即凑到他耳边,用手遮着,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见。 「我跟你说啊,前几天见到我阿爹,他竟然说胖了,我当然就反驳啦!怎么能说变胖呢?多没礼貌啊。不过还好,我仔细看了一下,还好没胖在不该胖的地方……」 离的太近了。 少女的话轻快而俏皮,像隻翩然而至的互动,猝不及防扇着绚丽的翅膀,勾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看向她娇艳的唇角、雪白的脖颈,再往下是…… 心头猛地一颤,季紓伸手飞快地将她推开,狼狈地侧过身,掩饰那一瞬间慌乱的心跳。 「你怎么了?」 凌思思被他推开,茫然地抬头朝他看去,便看见季紓背对着她的身体紧绷,耳尖微微发红。 她担心地上前,想查看他的脸色,季紓却攥拳凑近唇边,避开她的视线,语气不善地问:「你没事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这不算是秘密吗?」凌思思疑惑地皱眉,「可我觉得已经很私密啦。」 「你……你一个女子怎地如此轻浮?难道不知道,这种事情,除了亲近之人,不能随意开口的道理?」 「我这不是跟你交换秘密吗?」凌思思委屈地道。 「你……」季紓被她气得不轻,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过来,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后面那三个字没说出口,季紓顿时身子一顿,愣在原地。 凌思思上前伸手触向他的额头,「奇怪,没发烧啊。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脸这么红……」 她抬起头,这才忽然发觉眼前季紓正沉默地望着她,一向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然闪烁着几丝无措的羞恼。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脸还这么红……」话音一顿,凌思思脑中顿时划过一抹可能的猜想,朝他又近了一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薰香縈绕鼻端,驀地清晰了起来。 两人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杏眼认真地看着他的脸,饶是向来自持淡定如季紓,也不觉乱了心绪。 她靠得这么近,也许隐约还能听见自己胸膛下传来的,急促而刺激的心跳…… 他恍惚地想着,感觉到她的发丝拂过自己手臂,有风拂过,她身上那股浅浅的花香便猝不及防地飘了过来,令人不禁晕眩,而她明亮清澈的杏眼望着他,那样专注且认真-- 他忍不住屏住气息,也垂眼迎着她的眼眸,望进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头顶上,月光如水倒洩,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彷彿一对相互依偎的恋人,笼罩着朦胧曖昧的色彩。 气氛如此旖旎,连他都快沉迷在这一刻的月色。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18。难题 天色阴霾,眼看着就要下雪。 丽水殿各个角落里早放上火盆,凌思思怕冷,一辈子没遇过下雪天,这么冷的天气,便穿上厚厚的绵袄,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小姐,您耐心些,小心乱了针脚。」 「能不乱吗?这都什么东西,好无聊啊。」 随着那日闺秀圈聚会后,一连数日,日子都过得平静而无趣,靳尹彷彿从此开了窍似的,接连几日都宿在朝阳殿。 她虽然乐见,但每天都无聊得很,什么娱乐项目也没有,只能跟着几个侍女一起刺绣,捣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凌思思看着被她缝得歪七扭八的针脚,连她自己都不忍直视,「看,这东西恐怕送出去也没人要吧?」 「怎么会?」碧草安慰地看向她,「您若是送给太子殿下,想必会很喜欢的。」 喜欢?只怕垃圾桶会更喜欢吧。 凌思思闷闷地解着乱成一团的针线,一旁维桑却自门外走了进来,将一封信递给她。 「这是什么?」 「墙缝里发现的,似乎是昨天夜里被人放进来的。」 凌思思疑惑地拆开信封,看清楚信上的内容后,面色顿时有些沉重。 碧草察言观色,发觉不对,试探地问:「小姐,信上说了什么?」 「是陛下来信。」 维桑皱眉,「陛下来了旨意?」 入宫前,首辅早吩咐过他,若陛下来信,不论事情大小皆需回稟,待他意思再行决定,不可任意行事。 凌思思沉默一会儿,才将信重新折好,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用只有几人听到的声音道:「信上说,让我想办法拿到太子与外邦通信的信函。」 「外邦?这怎么能呢?后宫不可干政,况且这事太危险了。」 她何尝不知道危险? 可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若她不答应,到时候害了她便宜阿爹,翻了船该怎么办呢? 不是剧情里的情节,她无法预知后果。 凌思思抿了抿唇,抬头看向维桑,「你怎么看?」 「属下觉得此事重大,还是先通知主上吧。」 「阿爹知道,肯定会不让我插手此事,到时候陛下动怒,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凌思思叹了口气,烦恼道:「不能告诉阿爹,也不能惹恼陛下,里外不是人,这题难啊。」 维桑见状,眉头一动,正欲开口说什么,不防门外一道人影现身,他驀然住了口。 「远处就听见一声长叹。」青衫玉带的季紓负手而立,缓缓地走了进来,朝她行礼后才缓缓地道:「凌小姐,可是碰上了什么难题?」 今日靳尹下了朝后,依旧来朝阳殿陪常瑶用膳。 自从上次梅园一事,太子与太子妃两人情感彷彿更甚以往,往朝阳殿送的礼物流水般送来,一会是首饰,一会是华服,如今宫里都在传侧妃只怕是好运到头,隐约有失宠之势。 就连常瑶也有所耳闻,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这几天他确实每日都来陪她,可并不如外人传言只耽溺美色,他忙得很,用过午膳后便又继续翻阅如小山般的奏摺。 「阿瑶有什么话想说?」靳尹似乎早就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抬眼轻笑着问道。 常瑶一愣,眼里转个复杂的思绪,随即才垂下眼帘,承认:「臣妾确实心有疑惑。」 「哦?阿瑶不妨直说。」 「听闻前些日子,有刺客闯入东宫行刺,殿下身上的伤……」 靳尹很快明白她想问什么,放下手中的奏摺,眼里带着浅浅笑意,柔声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没事了,小伤而已。只是,本宫记得曾吩咐下去,让人不要惊动,没想到还是让你知道了。」 说着,他不带温度的眼神瞥向一旁的宫人,眾人立即浑身一颤,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小竹正欲进殿,正好听见靳尹的话,她躡手躡脚地走进内殿,动作轻柔地将点心摆在桌上。 「别怪他们,是臣妾自己听闻东宫遇刺,殿下派了季詹事去丽水殿,又见到殿下身上的伤,这才联想到的。」 「当时思嬡确实在场,受到惊吓,这才让季詹事看顾着点。」 小竹细心地摆着点心,站着听了半晌,插嘴道:「这侧妃也真奇怪,先前梅园一事,东宫戒备森严,竟也能碰上刺客,怎么遇上侧妃就事故连连呢?」 靳尹微一敛眉,沉默地拿起一颗蜜枣放入嘴里,不置一词。 脑中却不合时宜的想起那日凌思嬡塞到自己手中的蜜枣,皱起眉头。 这蜜枣,怎么就没凌思嬡送来的顺口? 常瑶本来只是担心靳尹的伤,才开口问了几句,话说出口却藏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酸味。 靳尹虽对自己有情,私下也都亲暱地唤她阿瑶,可他方才却直接叫了侧妃的名字,还如此温柔…… 长袖下的手下意识地紧攥着,心里有股莫名的怨气,她气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她还气,气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常瑶正赌气,听见小竹状似无心的话,顿时神色一变,喝道:「胡闹!」 「是,奴婢是胡闹了。但是,奴婢说的也没错呀!可不是每次遇到凌侧妃就出事嘛。」 「你还说!」常瑶皱眉,清冷的神色愈发冷冽。 小竹见她真动了怒,这才委屈地低下头,默默地退到一旁。 靳尹冷眼看着这一场动静,不咸不淡地开口:「小竹年纪小,心直口快,你何必当真。」 常瑶眸光一闪,拿过桌上的茶盏,白烟于碧绿茶汤上氤氳着模糊而朦胧的景象,她不禁想起了在梅园时,是凌思嬡匆忙射来的一支箭,替她挡开了袭来的茶盏。 杯中的茶水透过蒸腾的热气反映在她的脸上,她冷清的眸里透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臣妾只是觉得,侧妃不是那样的人。」 「哦?」靳尹一愣,挑了挑眉。 常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出于对靳尹的爱慕,她会对凌思嬡產生戒心,甚至嫉妒,可她不会漠视凌思思对她的善意。 凌思思在梅园保护她是事实。 「臣妾觉得,侧妃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虽然是侧妃的邀请,臣妾才前去赴宴,可在梅园,是她出手挡下崔瑗的袭击,臣妾这才没有受伤。也许从前有所误会,但臣妾以为……侧妃也许心思不坏。」 常瑶说话的时候,那双清冷的眼眸显得格外明净,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水,又彷彿是从前在寺庙见过的琉璃神女像,冷冷清清,如此纯粹清净,不容欺瞒和恶意--与他那般不同。 清高的让人忍不住想毁灭。 小竹抬眼偷偷瞧着两人的神色,与身旁的几个宫人面面相觑,眼神闪烁不定。 靳尹面无表情,薄唇微抿,嘴里似乎还残留着甜腻的滋味,莫名地令人有些烦躁,他伸手将眼前的蜜枣往远处一推,眼不见为净。 窗外渐沉的天色倒映在他眼里,他神色晦暗不明,冷不防开口:「似乎快要下雪了。」 常瑶一愣,随即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天色阴霾,听宫人说按往年惯例,确实是这几日就会降雪。 小竹瞅着两人神色,迟疑地开口,低声询问:「天色也不早了,殿下……可要传膳?」 经她提醒,常瑶才想起,此时竟已快到晚膳时间,转头看向一旁的靳尹。 「去吧。」他收回视线,语气听不出喜怒,道:「既欲降雪,便顺便去唤思嬡过来一同用膳吧。」 自从上次一别,季紓有意疏远,就算监视她也是隔得老远,怎么今日竟主动来了? 凌思思吓了一跳,没好脸色地道:「你这人怎么进来都不敲门的吗?」 季紓负手而立,薄唇微勾,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缓声道:「属下以为,凌小姐已经习惯了。」 「习惯?习惯什么?」凌思思眼珠一转,刻意无视他话里的意思,朝他拋了个媚眼,笑瞇瞇地道:「难道是,习惯季詹事对我的“心意”?」 知道他正经爱面子,故意提及她上次故意说他喜欢她的事,果然季紓的面色一凝,脸上瞬间漫上一层不自然的緋红。 季紓抬袖掩唇,眼神冷漠,「凌小姐似乎总是说些不着调的话。」 「不着调?」凌思思很困惑,「我说什么不着调了?」 季紓黑着脸看她一眼,似乎放弃与眼前的人交谈,转身逕自坐在一旁的椅上。 凌思思看得乐了,她自然知道季紓不是喜欢她,会成天接近她,还是因为靳尹的嘱咐,为了监视她。 可她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虽然现在的情形,似乎与漫画里的情节大致相同,儘管方式不同,可最终总是会导回一样的结果,那么她试图改变的剧情就等于做了无用功。 不过,季紓一个男三,原先与凌思嬡应该是毫无交集的才是,如今她却用着凌思嬡的身分与季紓来往…… 为了测试,她还特意在梅园上试验过,她代替靳尹救了常瑶,并没有发生巨大的剧情变化,反而加速促成原剧情的情感推进;她私下与季紓相处,还故意撩他一把,照理来说与原本人设大相逕庭,可却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就表示:主线剧情虽然无法更改,可在主线之外的空白,却是可以任她利用的。 既然常瑶与靳尹的感情是因为凌思嬡的挑拨生变,那就从根本解决问题,要排除常瑶的疑心,让她信任自己不会破坏他们的感情,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让她相信自己已经心有所属! 季紓既然被靳尹派来身边监视她,与她日日接触,又是推动靳尹登帝的重要推手,一边可以刷女鹅好感度,一边又能掌控剧情线,这么妥妥的一个工具人,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啊? 趁着她出神的空档,季紓转头看了眼桌上的信纸,眉头忍不住一挑。 凌思思转头,正好对上季紓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惊道:「你!你怎么能随便偷看别人的信!」 季紓轻咳了声,面色如常地端过碧草递来的茶,慢悠悠地道:「微臣当是谁呢,原是凌小姐写给首辅大人的信。」 「自然是写给我阿爹,不然还能写给谁?」凌思思哼了声,看他一眼,「第一次离家这么久,阿爹想必是很担心我的。」 好在她动作快,随意写了几句,佯装成家书搁在案上。 季紓随意地拨弄着杯盖,淡声道:「想不到,凌小姐还是如此重情的人。」 「那当然啦。」 凌思思刻意忽视他话里的嘲讽,提笔又写了几句,将他晾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才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瞥向椅子上沉默不语的季紓。 突然想到什么,睨着季紓的神色,好奇地问道:「季詹事也常写信吗?」 「自然写过,平常帮太子殿下处理过不少书信,少不了也需拟笔。」 「我不是说那种。」凌思思随手搬了张椅子,逕自在他身边坐下,「我说的是写给家人的那种--家书?」 她对他的了解不多,印象只止于漫画里他是靳尹身边的谋士,是协助他登上帝位的最大推手,可关于他其他的事,她却不清楚。 她本意是想着趁着间聊,也许能多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事,填补一下对于他人设的空白,能挖一点是一一点。 季紓神色一变,眉头微蹙,沉声道:「我没有家。」 「没有家?怎么可能。只要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家呢……」 凌思思试图开解他,可没想到,季紓向来间适从容的面具顿时碎裂开来,浑身宛如绷紧的弦,手上一紧,只闻“碰”的一声闷响,手中的茶杯被搁在了桌上,溅出点点茶渍。 凌思思吓了一跳,「你干嘛?你……」 季紓没有回答她,逕自站起身来,眸中晦暗不明,薄唇微抿,难得地沉了脸色,道:「还请侧妃慎言,勿要拿家人开玩笑。」 凌思思一愣,「我没有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微臣此次来是为传殿下的意思,请凌小姐到朝阳殿一同用膳。既然话带到了,打扰凌小姐写信的兴致,微臣就不继续打扰了。」 说完,朝她行了一礼后,季紓果真转身便欲离开,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她。 凌思思愣住,随即起身追上前,「等等,季詹事……季紓?」 闻言,季紓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眼前的暮色,缓缓开口:「不是每个人都有家,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凌小姐一般,有可惦念的家人。这些话,凌小姐日后欲说出口之前,还是先仔细惦量吧。」 19。谁的真心 夜色四合,朝阳殿内亮如白昼。 桌上是美酒佳餚,琳琅满目,琉璃宫灯映着殿内霞光明明。 靳尹坐在常瑶身旁,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剔透的酒水延着酒杯晃动,盪起圈圈涟漪,他看了眼另一边的季紓,微勾唇角,道:「近来东宫事务繁多,季詹事辛苦了。」 季紓神色谦和,执起酒杯,姿态优雅地与靳尹相敬,杯口相当谦逊地低了一截,语气平和道:「微臣不敢,为殿下分忧实乃臣之幸事。」 「好!」靳尹高兴地道了声,似乎对于季紓很是讚赏。 他啜饮了口葡萄酒,狭长的深目往旁边一瞧,停在了神色懨懨的凌思思身上。 他察觉到今日的凌思思似乎不大高兴。 靳尹看见了眼前的一盘蜜桃排骨,随手夹了一块,放进凌思思的碗里,「思嬡,你向来喜欢的,嚐嚐?」 凌思思正因为方才季紓的那番话而苦恼,反省自己是说错什么话了,丝毫没注意到她的神情皆落入靳尹眼中,直到碗里突然多了一块排骨,她才恍然回神过来。 「啊?」她怔怔地看着碗里的排骨,僵硬了一秒,礼貌地道了谢,却迟迟没敢咬一口。 靳尹突然对她好,不会是这菜……有毒,想毒死她吧? 她艰难地看着那块排骨,面露难色。 一旁的常瑶看着两人的举动,手中筷子一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靳尹似乎没注意到凌思思的迟疑,随即又抬手夹了块水晶饺给常瑶,狭长深目抬起看她,笑道:「这饺子味道不错,阿瑶不妨嚐嚐。」 不防他突然注意到自己,常瑶轻咬了一口,心神一动,将剩馀的饺子转给了他,「殿下也嚐嚐?」 常瑶清冷,神色向来淡然,让人望之而生怯,总觉得给人不好亲近之感,如今却难得露出小女儿情态,蝉翼般的眼睫轻扇,映着眸中含羞的狡黠笑意,显得可爱可亲,嫵媚动人。 靳尹漆黑的目光与之相接,薄唇轻勾,接过饺子放进嘴里,讚道:「当真不错。」 小竹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的动作,不禁笑了起来,打趣道:「只是不知道不错的是饺子,还是太子妃呢。」 常瑶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端着碗不动声色的勾起唇角。 眾人见到他们二人旁若无人的恩爱皆看直了眼,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神情。 季紓下意识地往凌思思的方向看去,本以为她会因此嫉妒,然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反而是看着两人刻意的亲密举动,脸上露出呆呆的笑容。 这女人是脑子有疾吗?喜欢的人与其他女人恩爱,她还笑的出来? 莫名地气不打一处来,季紓低着头,沉默地吃着饭,顿时整个朝阳殿内,气氛便有些古怪。 整个饭局内,靳尹与常瑶就像是如胶似漆的恋人,蜜里调油,偶尔时不时的替凌思思布菜,而凌思思趁着空档私下里也找常瑶说几句话,三个人一派和乐融融,完全看不出彼此是尷尬的三角关係。 季紓坐在殿内,心情便很奇妙,左一个秀恩爱的,右一个姐妹情深,彷彿就他一个讨人嫌。 他侧头打量着凌思思带着笑意的侧脸,目光看见她手边的盘子里,搁着一块早已冷掉的蜜桃排骨,一动也没动。 他认出那是方才靳尹夹给她的,可她一口也没吃。 他皱了皱眉,心里却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离开朝阳殿,他仍是还未想出一个结果。 他很困惑,这种感觉很糟。 季紓沉溺在混乱的思绪里,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初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下,随着寒风盪漾在漆黑的天幕里。 凌思思跟着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自从方才的变故,他一路上都没和自己说话。 难道是自己戳到他的痛楚了? 她默默地猜想,一时没注意,脚下一滑,忍不住惊呼出声:「啊呀!」 然而,一隻手先一步飞快扶住了她,季紓皱着眉头,嫌弃:「凌小姐走路也会跌倒么?」 「我不是没注意吗……」 「凌小姐既然没事,就快些走吧。微臣送你回去。」季紓闻言,冷笑一声,起身就走。 怎么回事? 太无情了吧? 凌思思咋舌,随即起身飞快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怀里一扯,「等等!我话都还没说完呢。」这动作是她怕他会跑,试图戒备的姿态,季紓觉得很头疼,想甩开她,可一时间却又无法挣脱。 废话!她苦思了一整个晚上,因为不知道哪里得罪他,烦恼着要如何给他解释,没想到她都已经跌倒了,他还不理她,哪能轻易让他跑掉? 凌思思抱紧了他的胳膊,誓死不放。 两人僵持一会儿,头顶上雪花不断落下,天气越来越冷,季紓终于皱眉,先开了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今天下午可是说错什么话了?」 季紓微微一愣,迎上她的目光,看见她眼里犹豫不确定的神色。 所以她追出来,拖住自己,就是为了问这个? 季紓神色漂移,道:「没有。」 「你说谎!自从下午,你一路上都没和我说话,晚膳时还刻意疏离,你难道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季紓看着她,被她问得心烦意乱,却一时答不上话来。 凌思思见他不答,更是迟迟不肯放手,直直地盯着他,大有他不回答就死不放手的架势。 季紓迎上她直白的目光,微微别开了头,面上似乎漫上一层不自然的神色。 凌思思不觉有异,兀自猜测他气恼的原因,实在想不到了,索性随意猜道:「哦,你不是在气我……方才冷落你了吧?」 本就是随意猜测而已,凑着玩的,没想到她一抬头就见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季紓忍不住想起,那晚月夜下,她清澈而明亮的双眼望着自己,清脆嗓音询问自己的心意,目光落在她红润的脸上,一点点幽深起来。 换作从前,凌思嬡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心心念念的唯有靳尹,自恃身份,与他更是毫无交集,如今却亲口向他说出这样不着调的话…… 凌思思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个儿,扁嘴道;「你不会真的因为我晚膳时冷落你,在生我的气,吃醋了吧?」 听她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季紓听得皱眉,觉得有必要和她说清楚,撇清关係,沉声道:「上次那件事,你最好忘了。」 「忘了?」凌思思故意装作不知道他说什么,「忘了什么呀?忘了你……喜欢我吗?」 「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啊。你那天不是一直盯着我,还看到脸红的吗?」 季紓气结,「你……」 「我怎么啦?」知道他害羞,凌思思却偏要逗弄他,故意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季紓下意识地后退,谁知她却脚步不停,将他往一旁的假山处逼近。 「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不听我解释,我只好用自己的方法,让你听我说……」 「凌小姐,劝你最好不要再靠近,否则……」 又来这招? 凌思思轻笑一声,突然凑了上前,伸手一拍,将他迫在假山石壁上,眨了眨眼,「否则,就这样?」 季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子壁咚,更是没有想过自己是会被压在墙上的那个,一时间脑袋一片空白。 他望着眼前明亮的杏子眼,脸上一阵奼紫嫣红,阴沉着脸咬牙道:「放手!」 「才不!我一放你就跑了。」 「你……」季紓气结,「就从没见过你这般不知礼的女子!」 「我怎么不知礼了?」凌思思很无辜,「我为了让你放心,不是还跟你分享我的秘密,我们礼尚往来了吗?」 想起那个秘密,季紓表情凝固了片刻:「别再提你的……」 「提我的什么?」凌思思故作茫然。 季紓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望,却在要看见胸口时猛地打住,脸色一沉,赌气似的别过头去。 他从来就没看过这样不知羞的姑娘,礼义廉耻在她身上几乎灰飞烟灭。 也不知道凌首辅是如何养出这么个闺女来的? 凌思思看着他近乎绝望的神情,心里几乎笑岔了气。 原本想着是朵黑莲花,外表禁欲内里腹黑,谁知这么不禁撩。 凌思思忍着笑,正想着怎么继续套话,不防却瞥见外头有个熟悉的人影走来走去,似在等着谁,她瞇着眼看清楚了,才认出是碧草。 碧草也刚好看见她,忙快步走了过来,道:「小姐终于找到您了。」 凌思思奇怪地问:「怎么了?」 「殿下突然来了丽水殿,此时正在殿内候着呢。您快回去吧。」 靳尹? 这时候他不在朝阳殿陪常瑶,来她殿里做什么? 回头狐疑地看了眼季紓,却见他此时眼望着别处,存心不想理她。 这时候来找她,不会是…… 脑袋想到了某种可能,凌思思顿时心一沉。 果然,当她随着碧草回到丽水殿,便见到已经换上常服的靳尹正坐在软榻上,翻着一本书看。 凌思思眉头一跳,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部表情,走进殿内。 「殿下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臣妾也没能前去迎接。」凌思思一副懊恼的样子,迎上前去。 听见她的声音,靳尹抬起头来,看着一脸懊恼愧疚的凌思思,挑了挑眉。 如果不是他突然来了丽水殿,恐怕她此刻还悠间地在何处散心了。 「本宫想着来看看你,没想到来得不巧了。」 「臣妾只是想着今夜下了第一场雪,想去看看,顺便散散步,没想到殿下会来。」 凌思思说着,和一旁的碧草交换了眼神。 还好她先和碧草对好说词,知道碧草先前和他说自己是去散步了。 「哦?是吗?」靳尹伸手将凌思思拉入怀中,「本宫以为,留在朝阳殿,思嬡会不高兴呢。」 凌思思猝不及防被拉入怀中,发现自己正坐在靳尹的大腿上,吓得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与他保持两步远的距离,乾笑着道:「怎、怎么会?」 「本宫可是特意从朝阳殿赶来,就是为了见你,思嬡可还满意?」 凌思思僵硬地扯了唇角,「……还行吧。」 大可不必好吗兄弟。 见她这么听话,靳尹薄唇微勾,忽而站起身来,朝她走近,开始松解衣带。 而一旁的碧草极有眼色地关了房门,退出寝殿,只留下他们两人在殿内,气氛顿时曖昧起来。 凌思思:!!! 「殿、殿下这是……?」 「思嬡觉得,夜深人静,你我二人还能做些什么?」 凌思思猛地一惊,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夜深人静,东宫太子与侧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侍寝! 靳尹好端端的在朝阳殿待着不是挺好?脑子抽风吗?还来她这里干什么啊? 眼看靳尹脱去外衣,狭长的眼眸往自己看来,眸中幽黑一片,彷彿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凌思思吞嚥了口唾沫,后退一步。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自救! 「思嬡?」 眼看着靳尹朝自己走来,凌思思心头犹如万马奔腾,只觉得心态要崩。 脑海飞快地转动,肩头一沉的瞬间,靳尹扶着她的肩膀,望着那张迫在眼前的脸,凌思思福至心灵,忙“唉唷”一声,捂着小腹,开口道:「殿下,恐怕今日臣妾是不方便了……」 话说的隐晦,然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靳尹再病娇,总不会连她说来了葵水还要碰吧? 肩上的手微沉,一双幽黑的眼眸复杂地看着她,脸色变了又变,才收回了手。 「想什么呢?」靳尹转身逕自走到榻边坐下,「本宫陪你一起睡。」 睡? 凌思思警觉地望着他,压根不相信他只是来睡觉的。 男人都是这样,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说什么只躺躺纯聊天,上了床都说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谁相信盖棉被纯聊天? 都是骗人的鬼! 靳尹看了她一眼,也没勉强她,逕自在榻上躺了下来,闭上眼,还真没在动,一副真的就是来睡觉的样子。 凌思思狐疑地看着他,房里只有一张床,她不躺就没地方睡。 她瞪着榻上的靳尹,一下子云里雾里,不明白他到底在玩哪齣,莫非这又是什么病娇男主研发出来新型杀人诛心的折磨方式? 凌思思终究默默地躺了上去,与他互佔了一半的位置,身边是病娇黑月光,她不敢乱动,躺在那里又睡不着。 「殿下。」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试探地开口:「你睡了吗?」 靳尹没有睁开眼,只淡淡地“嗯”了声。 「殿下这么过来,太子妃那里……还好吗?」她小心的斟酌用词,生怕触怒了某个逆鳞。 「你想说什么?」 「臣妾想说,这几天和太子妃相处,觉得太子妃心思单纯,人也挺好的,而且她似乎很喜欢殿下。」 闻言,靳尹睁开眼睛,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替她说话?」 靳尹这个人,从小父母亲情淡薄,嚐尽世情凉薄,养就了一副极会察顏观色的功夫,一点点的不对劲都能被他嗅出来。 若换作从前的凌思嬡,被晾了这么多天,宫人们的间言碎语入耳,肯定是极为愤怒的,恨不得找常瑶大闹一番,宣示主权;可她如今不但藉故拒绝承欢,还主动替常瑶说话,这就很不对劲了。 「也不是。只是,臣妾觉得太子妃对殿下一片真心,殿下觉不觉得……自己应该和她谈一谈?」 凌思思心里替他们着急,这都多少天了,进度条还如此缓慢,虽说靳尹是经常前往朝阳殿,可感觉也没什么进步。 「谈什么?」 「谈心啊。」凌思思恨铁不成钢,「两人之间总得把话说开,否则相处一旦有了隔阂,就不容易有真心了。」 「真心?」 「是呀。人得先付出真心,才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同样的真心,人与人若能坦诚相见,彼此诚挚待人,关係才能永久。」 凌思思说完,认真地盯着他的脸,期望他能从中开窍,谁知她说了半天,靳尹也没回一句话,像没听见一样。 她暗自叹息,默默地缩了回来,当作没说。 一旁靳尹听着她说的话,漆黑的眼眸盯着头上的鸳鸯佩饰,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抹奇异的笑意。 就在凌思思没指望他会回答的时候,靳尹冷不防开口道:「付出就能获取同样的真心,那思嬡……你可曾有过真心?」 「啊?」这什么问题? 凌思思噎了一下,心虚地瞥他好几眼,才犹豫道:「当、当然啦。诚实是美德嘛,唯有真心不能辜负,对吧?」 靳尹转头望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偷吃糖还强撑着不承认的孩子。 他轻笑了声,「你的真心,本宫自然不忍辜负。」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窥见他眼中的笑意,很快就不敢说了。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两人姿态曖昧,像极了亲密无间的爱人。 感受到怀里人儿明显一僵的身子,靳尹笑着看她半晌,垂下眸子,眼里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意。 20。你可以成为任何样子 「小姐、小姐?」碧草小心翼翼地唤,生怕吵醒了榻上的人。 凌思思窝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儼然像是颗人形肉粽。 凌思思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怎么了?东宫出事了?」 「没有……」 「那别叫我,这天真的太冷了,我不起,要直接睡到天黑。」说着,话音一顿,又补充道:「对了,火再帮我烧旺一点。」 京城的冬天太冷了,凌思思从小到大就没碰过这么冷的天气,连雪都没见过,加上又是个怕冷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凌思思闷闷地想着,滚了一圈,翻回原本的位置,觉得才温暖了些。 碧草见她这副样子,有些犯难:「可是小姐,太子妃正在外头候着呢。」 太子妃?常瑶? 凌思思几乎是垂死梦中惊坐起,睁大眼睛地确认过碧草的眼神。 嗯,很好,很诚实,没说谎--所以要慌的是她啊! 凌思思立马将身上裹着的棉被甩到一旁,用最快的速度下榻,「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替我梳妆!」 靳尹昨夜歇在丽水殿,常瑶定是得了消息,来试探她的心意了。 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总是出奇的准确,恋爱中的女人尤是。 凌思思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皮有些肿,底下还浮着一层黑眼圈,显得有些呆滞。 昨夜靳尹睡在旁边,她怎么能睡得好? 昨夜冬雪犹残,积了一夜厚厚的雪,将整个东宫染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常瑶端着茶水,抬眼打量对面神色恹恹的凌思思,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打哈欠了。 「侧妃脸色不好,是身子不适吗?」常瑶清淡的语气中仍然透露一丝关切。 「喔,就是昨夜没睡好。」 原是随口一答,谁知凌思思抬头便撞上小竹气愤的眼神,就连碧草也面色复杂。 她愣了一下,随即才恍然大悟--她干什么在常瑶面前提起这个? 昨夜靳尹留宿丽水殿,她此时说自己没睡好,好端端的一句话就莫名歧异。 闻言,常瑶的面色一变,眼神闪烁,虽然没有开口,可气氛却莫名诡异起来,像极原配与小三会面的修罗场。 「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凌思思心里着急,试图解释却显得欲盖弥彰,索性转开话题:「对了,太子妃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外头还在下雪,在房中闷得无聊,出来走走,顺道来和你说说话。」 小竹见常瑶受了委屈,替她打抱不平,刻意阴阳怪气地道:「只可惜,看侧妃的样子,像是来错了时间。」 「侧妃本就受宠,殿下来丽水殿再正常不过,放眼城中何人不知?」 「你……」小竹不甘地上前,欲反驳碧草的话,谁知话音未落,一旁“哈啾”声响起,打断即将脱口的话。 凌思思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常瑶,伸手又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 常瑶看着她的动作,好奇地问:「侧妃怕冷?」 照理来说,凌思思从小长在京城,习惯这里的冬日,应是不该那么畏寒才是。 「可不是?这么冷的天,都恨不得自己是隻熊,冬眠了才好呢。」 听见她孩子气的话,常瑶忍不住笑了,她想起家乡夏季时,清澈的溪水边总是开满了洁白的薑花,被风一吹,便能嗅见淡淡的花香。 「是啊,如此说来,倒让人忍不住偏爱夏日的明媚风光了。」 凌思思摇了摇头,「那也不一定。撇除冬天太冷外,还是能看见白雪皑皑,别有一番风味啊。」 「侧妃喜欢雪?」 凌思思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侧头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缓缓道:「你看,下了一晚上的雪,白雪皑皑,覆盖整片土地,放眼看出去都是白的,不觉得很神奇吗?」 常瑶走到她身边,看着院中纷飞的白雪,微微失神。 小竹与碧草落在后头,正暗自争论不休,听见她的话,不约而同地轻笑一声。 「神奇?侧妃未免也太善感了吧。」 凌思思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接过一片雪花,一抹洁白落在掌心,很快地便又化了开来,凝结成一滴水珠。 「啊,融化了。」一旁的碧草正兴奋地看着落在她掌心的雪花,没想到很快便融化成一滴水,脸上忍不住失望。 凌思思看了她一眼,笑道:「不要小看一滴水啊。水其实是很神奇的东西呢。水看似柔弱,但其实才是最多变的,能随意变化成不同样貌,选择适合生存的方式。」 常瑶一愣,「适合生存的方式?」 「是啊,柔弱胜刚强,以柔克刚。」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常瑶,眨了眨眼,笑道:「如果是水的话,那就表示……你可以成为任何样子。」 成为……任何样子吗? 常瑶一愣,垂下蝉翼般的眼帘,见到自己的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片雪花落在手上,她伸手轻轻一触,转瞬便化了开来,只馀下一点水珠。 明明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她望着指尖的一抹水痕,分明只是清淡一撇,落在心底,却彷彿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盪起涟漪,一圈一圈蔓延开来,再难将息。 明明只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却能选择自己变成什么模样啊…… 常瑶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纷飞的银雪,眼瞳深深,却是不语。 时间很快地便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便到了岁末。 宫中四处张灯节綵,人人脸上尽是喜悦的笑意,今夜便是除夕,按照往例,皇上会在宫中举办宫宴,皇室成员皆会入宫赴宴。 马车早已候在东宫门口,常瑶从窗口探出头来,看着门口一身玄袍的靳尹,问道:「凌侧妃不一起来吗?」 靳尹抬起头,晦暗的神色猛地一明,「不了。思嬡她此刻正待在殿中休养呢。」 「哈啾!」 碧草端着刚煮好的药进来,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喷嚏,她担忧地往里头看去,神色颇有些鬱闷。 「小姐,您怎么突然就病了呢?您不去宫宴,可便宜了太子妃出风头。」 「常瑶是太子妃,去是应当的。」凌思思从被窝里探出一颗头,鼻子红红的,闻见一股苦味,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道:「又要喝药了吗?真讨厌,都怪可恶的季紓!」 要说这病,还与季紓脱不了干係。 前天夜里,她趁着靳尹出宫未归,与维桑暗中察探太子的梓微殿,查找陛下所说太子与外邦通信的信函。 对于靳尹有没有谋反之心,凌思思对于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身为作者本人,她虽然设定靳尹是太子,最后还成功登上帝位,可他病娇归病娇,却是一路扫除朝廷上的对手,登上帝位,并非有与外邦勾结的桥段,这点她还是自认很了解的。 她自认靳尹不会与外邦勾结,带着维桑夜探梓微殿也只是为了应付交差,谁知却真的被她找到一封外邦文书。 正惊诧间,外头忽然有人声传来,映着火光明灭,她与维桑心里一惊正欲离开,不防迎面撞上了门口的季紓。 几乎是一瞬间,她飞快地将文书藏在袖中,然后反手将后头的维桑往里头一推。 凌思思眨了眨眼,猝不及防地撞见门外的人,吓了一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向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房内的维桑先行离开。 维桑早就警觉地发现门外的人影,伸手暗向腰间的长剑,正欲动手,不想却被凌思思伸手推进暗处。 他一愣,随即看见她在背后暗暗比划的手势,心里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身为暗卫,保护主人的安全,必要的时候以命护主也是理所应当,他们生来就是主人的影子,一道生活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影子,他们从小习武,为的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主人,从来没有人会想要保护他们。 因为他们是作为保护主人的存在,生命本就卑微。 可在刚刚,凌思思选择将他推进身后的暗处,试图保护他…… 维桑抿了抿唇,攥紧腰间的剑柄,终是转身退回殿内,试图从窗口逃走,却不防目光瞥见一旁散落的书堆里,夹着张被朱笔圈了几处的图纸。 他伸手拾起了那张地图,目光飞快地在其中被圈起的几处转过,眉头紧锁,像是想到什么,睁大了双眼…… 「你来这里做什么?」季紓淡淡地看着她,目光不着痕跡地看向她的身后。 「我出来走走,没想到又迷路了。」凌思思挑了挑眉,「倒是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太子落了东西,微臣替殿下来寻。」 「哦,是吗?那你慢慢找吧。」凌思思算着时间差不多够让维桑逃跑了,怕季紓继续深究,事跡败露,随意地点头,转身就要回去。 她心神不安,逕自往殿外走去,不想殿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显然已经到了殿门口,凌思思脚步一顿,走也不是,要躲也无处可避,更兼身旁还有个季紓…… 她咬了咬唇,眼看着长长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正心急之时,臂上忽然一道力量将她拉至一旁的角落里。 凌思思一时不防,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回神过来,一隻手便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21。除夕夜 「你还是悠着点吧,若非他即时出手,只怕今日处境便危险了。」维桑抱着剑站在一旁,语带嘲讽。 自从那夜后,维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凌思思似乎没有之前那样抱持敌意,总是冷冰冰的不苟言笑,多了分人气,现在都敢自在地嘲讽她了。 说到这个凌思思就气! 「若不是他拉着我躲到角落,自己却没事一样出去与靳尹进殿议事,留我一个躲在那里待了一个时辰,还用的着吃药?」 可恶的季紓,明明就是故意的! 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也不知道安不安全,不敢贸然出来,硬是在那里待到他出来,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 凌思思哼了一声,仰头饮尽碗中苦涩的药汤,又接过碧草递上的糖,依旧是不解气。 碧草好笑地摇了摇头,望了窗外落满雪的院子,叹道:「今日除夕夜,殿下不在,东宫只怕是要冷清许多了。」 是啊,不说她都快忘了,今日是除夕。 往年除夕夜,她都会回家和爸妈一起吃团圆饭的,只是她穿来这里举目无亲不说,身边陪着自己的还都是些纸片人,只存在于虚拟漫画剧情里角色,连个能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 「确实是有些冷清。」凌思思跟着叹息一声,目光瞥见了外头银白色的场景,忽然灵机一动,提议:「对了,不然我们自己到院子里自己围炉吃火锅吧?」 碧草茫然,「火锅?那是什么啊?」 「就是种很好吃的食物,我们到院子里,一边看雪,一边吃火锅,这样也挺好啊。」 况且还没靳尹在,季紓也跟着入宫了,她不用演戏倒是乐得轻松。 凌思思想得美,可两人却不那么想,维桑轻飘飘地看她一眼,轻哼了声,道:「无聊。」 「是啊,小姐万万不可!您还病着,若是又着凉受寒可怎么办?」 凌思思瞪着眼前的两人,虽然语气不同,但就是要联合起来反驳她的意见是吧? 吃火锅难道不香吗? 真不懂得品嚐美味。 凌思思撇了撇嘴,赌气地拥着棉被又坐了回去,「算了算了,不吃就不吃。你们都走吧,我要自己静一会儿。」 「小姐……」 「我要睡觉,你们先退下吧。」凌思思朝他们摆了摆手,话音一顿,随即又低声嘟囔道:「既然是除夕夜,也得让你们回去见见家人吧。」 她话说的小声,却避不过维桑的耳,他常年习武,一点风吹草动自然不能放过,他立在一旁,听见她暗自呢喃的低语,微愣地朝她看去。 榻上,被棉被裹成厚厚一团的凌思思侧躺着,背对他们,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正出神,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隻黄狸,竖着尾巴朝他走过去,仰头望着维桑,轻轻地叫了声。 维桑乍听见叫声,脸上表情顿变,整个人一下子绷紧了。 「咦?哪来的狸猫?」 闻言,碧草还来不及上前,便只觉得眼前一道人影闪过,抬眼见维桑不知何时已经一个纵身飞到梁上,眼睛戒备地望着那隻狸猫。 凌思思被这番动静惊动,亦翻身坐起,看着地上的狸猫睁着漆黑无辜的眼睛,仰头望向梁上的维桑。 「好可爱啊。」她掀开被子下榻,伸手抱起狸猫,一隻手在猫耳上摸了摸,「哪里来的猫,竟跑来这里了?」 手中的狸猫被她这么一摸,舒服得眼睛都瞇了起来。 碧草上前一步,「好像是小竹前几日捡的猫。奇怪,也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 「小竹?」凌思思想起那个跟在常瑶身边,年轻直爽的侍女,沉吟一会儿,还是道:「既然是她的,那你们还是把牠送回去吧。免得出什么事,惹祸上身。」 碧草虽然不捨,但知道小竹向来护主,与他们向来不对盘,也不想惹事,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凌思思抬头朝着樑上的维桑道:「维桑,你跟碧草一起去吧。」 「小姐,您就别找维桑去了。」不等维桑开口,碧草已经先一步笑道:「他怕猫。」 维桑……怕猫? 凌思思一愣,转头看向樑上维桑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头一次出现疑似惊慌的神色。 察觉到她的视线,维桑面色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瞪了碧草一眼,又转向一脸惊诧的凌思思,道:「不是。」 凌思思:??? 看她茫然的神色,维桑面色又一黑,咬了咬牙,才又道:「我不怕!」 话音未落,彷彿是为了避免她的追问,维桑握着腰际的长剑,起身飞快地跳出窗外,很快就不见了。 凌思思:我话都还没说,兄弟你怎就慌不择路,还跳窗了呢? 夜幕初临,华灯四起。 宴会已行至大半,殿上霞光明明,到处都是不绝于耳的管弦乐声。 常瑶坐在靳尹身边,主席上皇上只露了个面,很早便离席了,凌首辅亦没有出席,靳尹倒是与几个朝臣聊得正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常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吟不语。 宴上坐久了,身上渐觉有些冷,小竹去替她取大氅还没回来,她一个人有些无趣,冷不防想起在东宫的凌思思。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的情感似乎总是那般直接,喜怒哀乐都显在面上,显得浮夸而轻浮,可却并不会让人厌烦。 正想到这里,只听身旁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人声,却是陆知行寻空挨了过来,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今日除夕宫宴可是大事,凌思嬡竟然没来?」 要知道,依照凌思嬡爱出风头的个性,这种能艳压眾人的场面,她怎能错过? 「师兄。」常瑶唤了一声,才道:「侧妃染了风寒,还病着来不了呢。」 「病了?就她那花蝴蝶,竟然也如此柔弱……」 「师兄。」常瑶皱眉,低声阻止。 在她心里,凌思思虽然从前爱拔尖闹事,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发现她本性其实并不坏。 这种背后议人长短的事,有些不厚道了。 知道她的性子,陆知行也不自讨没趣,只是看向人群中仍谈笑风生的靳尹,道:「不过,依她的性子,只怕是有得闹了吧?可惜首辅今日竟未曾出席,否则太子可要头痛了。」 另一边,长长的甬道上,道旁的几盏宫灯映着残雪,将人影拉得悠长一道。 小竹提着灯笼,手臂上拿着狐皮大氅,行色匆匆地往宴会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不远处的人影。 一声低低的猫叫声传来,小竹抬起头来,便看见一身黑衣的维桑站在前头。 今夜无月,墨色的夜空下,仅有两旁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而那凄冷的灯光照到他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抹不去也化不开。 「是你?」她试探地唤道,「你怎么会在这?」 维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抿唇将手上的猫递给她,「你的猫。」 小竹一愣,「金橘?牠怎么在你那里?」 「在丽水殿。碧草送回,牠又跑出来。」 「牠跑去丽水殿了?此时朝阳殿无人,也许是金橘见无聊就跑出来了,真贪玩。」话说的简短,有些语焉不详,可小竹却听明白了,她接过金橘,朝他笑道:「谢谢你啊。」 维桑“嗯”了声,随即转身就走。 「欸,等等。」见他要走,小竹忙不迭喊道:「上次在花园,也是你救了金橘,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呢。」 上回金橘贪玩,趁着她不注意跑出朝阳殿,跑到了御花园的树梢上,差点掉下来,还是路过的维桑伸手接住牠,才没受伤的。 维桑看了眼被她抱在怀里的狸猫,眼里浮现出退却的神色,他想要拒绝她,可脑袋却下意识地开口答道:「维桑。」 22。时安 夜幕低垂,丽水殿内空盪盪的,只有窗外纷飞的白雪及墙角的灯烛映着一室寂寥。 将维桑和碧草打发走了,倒是有些无聊。 凌思思披着大氅走到院内,厚厚的雪铺在大地上,将整个院子染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一个人闷得无聊,没有电视和手机的世界,时间显得十分漫长,凌思思穿着小靴“咯吱咯吱”地跋涉在厚厚的雪里,蹲在地上一个人堆雪人。 季紓从廊中走过,看见她一个人蹲在雪地里,滚着一大团雪球,艰难地将大雪球用力叠在原本更大的雪球上,几乎要把雪球砸出坑来。 季紓看着她艰难的堆着快比她还大的雪球,动作显得格外滑稽,忍不住勾起唇角,迈步走了过去,「你在干什么?」 「堆雪人啊。」凌思思转过头来,看见是他,奇怪地道:「季紓?你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季紓望着她,方才那么闹腾,眼前的人丝毫没注意到莹白的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随着眼睛一眨,轻轻地颤动着。 真碍眼。 季紓抿唇,漆黑的眸中倒映出她明亮的杏子眼,伸手划过她长长的眼睫。 「哎呀,你干什么呢?」凌思思被他吓了一跳,张牙舞爪地叫道。 他看着手指上一点雪花,睫毛轻轻一动,没有理会她的叫嚷,逕自走到一旁堆到一半的雪人前。 「你堆过雪人吗?」凌思思发现他的动作,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没有。」 凌思思笑道:「真巧,我也是第一次。」 她边说,边从一旁找来几个石子和树枝,替雪人做好眼睛和手。 「好像还缺点什么……」凌思思歪头看着雪人,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一时想不出是少了什么。 「鼻子。」一旁的季紓低声答道。 「对呀!」凌思思一拍双手,兴奋起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那你赶紧去帮他拿个鼻子来。」 「为什么是我?」季紓下意识地张口反驳,话说出口才愣了一下,又道:「我没说要帮你。」 「不然你过来干嘛?别那么彆扭,赶快去啊。」 说着,凌思思不容置疑,伸手扳过他的身子一推,便耸勇他去厨房找红萝卜来做鼻子。 季紓望着她黑白分明的杏眼,鬼使神差的,便真的转头去厨房顺了根红萝卜回来。 凌思思将萝卜装了上去,随即又捡了片枯叶,放在雪人头上,「给他加个帽子!」 望着成功堆起的雪人,凌思思心满意足地转过头,望见了季紓看向自己的眼睛,漆黑幽深,彷彿平静的湖面上,有风轻轻拂过,盪起圈圈的涟漪,倒映出她的影子。 「为了纪念我们第一次体验堆雪人,要不我们来庆祝一下?」 凌思思仰起头来,白皙的面上红通通的,季紓突然想起,她眼下仍在病中,自己却随她在雪地里待那么久。 他脸色顿时一沉,抬手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随手罩在凌思思身上。 凌思思愣住,「你把大氅给我了,你不冷啊?」 「……不冷。」 凌思思错愕地看着他往殿内走的背影,一时间云里雾里。 他又生气了? 是她说错什么了吗? 凌思思一时没想明白,寒冷的朔风扑面而来,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跟着小跑进去殿内。 女子的闺房到处充斥着粉嫩的东西,殿内烘着好几个火盆,映着一室暖洋如春。 季紓伸手随意地拿着角落里掛着的一串兔子样式的吊饰,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没想到她会喜欢这样女儿家的东西。 身后,房门被推开,顿时捎来一股寒意,他侧身望去,却见凌思思拎着两罈酒,朝他笑道:「快来嚐嚐,外邦新进贡的葡萄酒。」 季紓看着她自来熟地将酒倒满两个酒杯,伸手将其中一个酒杯推到他面前,逕自抬袖喝酒,辣得她眼角直泛泪。 季紓看着她近乎自虐的动作,挑了挑眉:「你不会喝酒,还抢什么快?」 「我这是开心,你懂什么?」凌思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开心?有什么好开心的?」 太子都随常瑶入宫去了,她这是开心还是藉酒浇愁? 「当然开心,今天可是我第一次堆雪人呢。」 季紓压根不相信她的鬼话,冷眼看着她又替自己倒满酒,脸上虽是笑着,眼底却有一抹化不开的寂寥。 眼看她很快将酒喝尽,抬手又要倒满,他终是忍不住拦下她,「你这么喝,等等又要传御医了。」 凌思思“哎呀”一声,夺过酒杯,「呸,你少诅咒!我告诉你啊,这冷天喝冷酒,才别有一番风味。」 季紓就没看过她这样的女子,先是一愣,才忍不住摇头取笑道:「倒像你还懂得不少。」 「可不是。」凌思思笑着,窗外忽然有一阵寒风透了进来,冷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对面季紓见状,轻扫了她一眼,随即起身不动声色地将窗口关紧了。 角落里烛火摇曳,昏黄的火光照在他身上,莫名晕开一层朦胧的光圈,恍惚多了一分温和的错觉。 凌思思望着他的背影,脑中忽然闪过一抹大胆的提议,开口道:「季紓,你……会不会下棋?」 朔风扑面而来,捎来阵阵寒意。 皇城之上,靳尹身着一袭玄袍,拥着常瑶,身后是一眾皇亲贵冑,仰着头,望向头顶漆黑如墨的天空。 常瑶被他拥在怀中,望着眼前广袤的天地,问:「殿下,我们在等什么?」 「等一场表演。」 「殿上的歌舞不是都结束了,还有什么表演吗?」 靳尹轻笑一声,目光闪动,缓缓道:「也许还少了些什么呢。」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咻”的一声长哨,绚烂的弧光直直飞上天空,“嘣”的炸裂开来,变成了无数点光,在夜空上一朵接一朵绽放,再缓缓凋逝。 而那些盛开的繁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寒冬料峭的深夜,丽水殿内却亮如白昼。 季紓眼帘低垂,一枚黑色棋子无意在指尖摩娑,目光专注地凝在眼前胶着的棋盘上,眉头不自觉地微蹙。 凌思思拾起一旁的白子,目光在棋盘上转过一圈,只思考数秒的时间,便很快地落了子。 看着她落子的位置,季紓瞬间皱起眉头,终于克制不住,忍不住开口:「凌小姐,你真的会下棋吗?」 「说真的,其实我……不太会。」凌思思抱歉地笑。 她早就注意到季紓好几次都紧紧盯着她的手,神色隐忍,像是强压着不耐。 可她就是故意的。 谁让他端着正直端方的样子,坑了她好几次。 闻言,季紓捻着黑棋的手一紧,只觉得自己真是有病,早知道她异于常人,他就不该主动走进丽水殿! 「你别生气嘛。我虽然不会围棋,可你瞧……」凌思思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还是装作软绵绵地道歉,指了指棋盘。 「瞧什么?」 「你看,这里五个白子不是连成一线了吗?」 「所以?」季紓抬眼,没好气地看向她。 只有傻子才会在下棋的时候,把棋子连成一线吧。 「这个可是我从前学过的一种特殊玩法。不比其他的,只要谁先将自己的五个棋子连成一条线,谁就赢了。」 季紓看着她的脸,有些出神。 在他的记忆里,眼前的女子从来不曾有过这般神情,明媚狡黠,明明是那样灵动清澈的杏眼,却偏偏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邪气。 她眨了眨眼,故意道:「你这么看着我,难道是不相信?」 「确实是初次听闻。」 「听闻季詹事足智多谋,不如我们就玩一局试试?」凌思思伸手将棋盘打乱,重新将棋子分好,弯起眼睛看他,「输的人得罚喝三杯,如何?」 季紓皱眉,「为何是输的人喝?那赢的人呢?」 「赢的人可以叫输的人完成一个心愿。」 没能去辨别她话里的蹊蹺,季紓只想着自己断不能输给眼前的凌思思,心比天高的骄傲促使他默认了这场赌局。 他无声地收回棋子,沉声道:「开始吧。」 凌思思抬眼看他,忍不住乐了。 五子棋她从小玩到大,还没输过,这下子饶是季紓再天资聪颖,就算是神仙下凡,也稳输啦! 果然…… 「季詹事你输了!」 「季詹事你又输啦!」 「哈哈哈我又赢啦!季紓你要再加油啊……」 有些人,跟她下了几盘棋,就连称呼也变了。 季紓薄唇微抿,道:「再来。」 眼看着棋盘被推翻一盘又一盘,夜色渐浓,堆积在脚边的酒罈也愈来愈多。 「季紓季紓,你看你又输啦!你今天可真奇怪,怎么一直输给我呢。」凌思思伸手下了最后一子,再赢了一局,喜不自胜,眉宇间还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 季紓低头看向纷乱的棋盘,果然在一片黑白夹杂中,寻见了隐在其中的五个白子。 他皱眉,「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我看得也花,可我还是赢啦!还赢你那么多局呢!」 季紓睁着醉意朦胧的眼,望着眼前得意忘形的女子,脸色微红,嘴上不服输,可却忍不住暗笑起来。 他伸手捂着额,不知道喝了多少,头有些晕,神志连带着迷糊起来。 「季紓。」耳边,似乎有道声音试探地唤他的名字。 「嗯?」 「上次在梓微殿,你是不是故意的?」 梓微殿…… 脑中一片晕眩,神志模糊的时候,季紓仍不忘正事,听着身边凌思思话里的试探,幽幽开口:「凌小姐可是有话同我讲?」 凌思思一噎,不料他醉了还能察觉有异,眼珠一转,瓮声道:「也不是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那一天你……」为什么要救我? 天边忽然划过一抹绚烂弧光,于漆黑的夜幕上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一朵灿烂的烟花,盛放在寂静的夜里,点亮了宫城阴霾的冬夜,亦遮掩了她话尾的问句。 季紓抬起头来,有一瞬间的恍神,才想起来她话似乎还没说完,「凌小姐说什么?」 「噢,没什么。」话锋一转,凌思思撑着腮,朝他笑道:「我是想说,你其实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不用整天凌小姐的叫我,听起来挺生分。」 季紓微微皱眉,却是不语。 凌思思想也知道,他又要反驳自己与她也不熟,于是在他话说出口前,抢先一步道:「或者,你也可以唤我的小名思思。」 她偏头看着他笑,其实她也有私心,除了不习惯听他整天唤她凌小姐,也并不想让他叫自己是凌思嬡。 她不是凌思嬡,也不想成为凌思嬡,步上她为爱失去一切的悲惨结局。 季紓闻言一愣,头顶上不断开放的烟花映在他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他迎着她的目光,顿了一顿,没有开口,眼前逆光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季紓捂着酒后晕眩的额角,好一会儿才神志不清,鬼使神差的接了一句:「那我也有个表字,唤作时安。」 23。第二个死亡flag 花开花落又一春,春去春来又一年。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地,冬去春来,转眼又是春天。 在漫画里,国朝春季之时有场重头戏,便是襄山春猎,每到春分这天,由陛下率领皇室朝臣前往襄山围场,进行狩猎。 而今年也不例外,相较于往年的围猎,因着适逢西启使臣的参与,这次似乎显得更加盛大,朝廷里四品以上的官员皆能前往,出行的车队络绎不绝,从城门口一路蔓延。 「小姐……小姐?」一旁碧草等了片刻,却不见反应,轻声唤了几次,这才无奈地放大了音量,「小姐,猎场到了。」 凌思思恍然回过神来,扶着碧草的手下了车,放眼望去,鬱鬱葱葱的树林看不见尽头,偶尔有几隻不知名的鸟掠过上空,发出清脆的叫声。 凌思思恍然回过神来,抬眼望着周遭的情境,不过片刻,周遭已经充满了人群,除了前朝百官,后宫女眷,还有西启使臣……只不过初初一瞥,竟有上百人之多,阵势惊人。 而身为此次围猎主持的靳尹,此时正保持着笑意被人簇拥,和身边的几位臣子朗声交谈,明显心情很好的样子。 望着这一片景色,凌思思反倒看上去兴致缺缺,反而还有些不安。 面对眼前的热闹,她深知不过是短暂的假象,不久之后的围猎上,自己即将遇上剧情里凌思嬡的第二个死亡flag--原身毒害常瑶不成,反而被靳尹囚禁东宫,连带失去皇帝的信任。 「之前宫宴都能躲过,这次我不给常瑶下毒,总不能随便安个罪名给我吧?」凌思思默默腹诽。 「小姐说什么呢。您看太子妃今日一身劲装,与殿下并驾齐驱,如此出风头,连小竹看上去都威风不少,多少人羡慕着呢。」 身后,碧草望着不远处换上一身劲装与靳尹比肩而立的常瑶,一脸忿忿不平,边接过旁边婢女递上的衣带,替凌思思系上。 今日围猎,因着常瑶曾经习过武,与靳尹一同往林场狩猎,而她则与其他名门闺秀一组,参加下午的蹴鞠比赛。 「好啦,小醋桶,再嘟嘴的话都能吊猪肉啦。」凌思思笑着点了下她的额,「你也别光看着人家,你家小姐又不是这么弱,等到下午比赛你就等着替我加油吧!」 碧草吐了吐舌,笑道:「那是!小姐风头肯定无人能及!」 凌思思看着她不禁扬起唇角,虽然碧草确实并不是能力出色的心腹,可确实是真心为她着想,也是第一时间能替她抱不平的人。 如果凌思嬡没有那么多的执念,做了那么多错事,她也许能够有个好结局的。 凌思思暗叹一声,眼看时间差不多,侧头向着身后的碧草低声问道:「对了,交代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都交代下去了,维桑说了没问题。」 「那就好。」 凌思思伸手对镜扶了扶束好的发髻,唇边扬起一抹浅笑。 她就是要确定这场比赛--万无一失! 林深尽处,靳尹与常瑶并驾齐驱,身后季紓领着几个人刻意地落后几尺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刚跑了一圈的马,常瑶抬袖抹了抹额上的薄汗,难得开怀地笑道:「好久没这么尽兴了,这样跑一圈竟还有些累。」 「既然累了,就歇一会儿吧。」靳尹见她额上一层薄汗,从怀中掏出手帕,抬手替她仔细地拭去,薄薄的唇边盪起一抹温柔笑意。 「也好。」常瑶笑着正欲下马,却不防不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她警觉地抬眼望去,不远处的林间有影子一闪而过,依稀可见是隻还未长成的鹿。 「殿下大喜!林间遇鹿可是吉兆,若能成功拿下,逐鹿天下也是股掌之间啊!」 闻言常瑶心下一惊,转头一看,果真见到靳尹眸色深深,眼里有锋芒闪过,伸手自随从的箭筒中拿过一枝羽箭,搭弓拉弦,对准了不远处仍未察觉的小鹿。 「等等!」常瑶拦下靳尹慢慢绷紧的弦,「万物有灵,况且还是隻未长成的鹿,实在是……」 「实在是机会难得啊。」话音未落,一道声音却横插进来,打断她的话。 凌首辅缓缓自后头跟了上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旁的常瑶,眼里尽是难以捉摸的深意。 靳尹见是他,挑眉道:「凌首辅好兴致,怎么这时候不去看蹴鞠吗?」 蹴鞠……是啊,她听小竹说过,今日凌侧妃确实会与闺秀们一同参加下午的蹴鞠比赛。 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凌首辅却在此处,殿下这么说,那么他又会不会去呢? 思及此,常瑶忍不住偏头去瞧他的神色。 「机会千载难逢,如此难得,自然不能错过,不是吗?」 靳尹狭长的双眸深不见底,薄唇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眉头轻挑,不置可否。 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相接,一触即发。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往靳尹而去,身后的常瑶目光猛地一缩,下意识地伸手搡着身旁的靳尹往旁边躲去。 「殿下小心--」 另一边的场上,马球比赛正行至大半。 场中人影攒动,将场地四周围得水洩不通,不时传来热烈的呼喝声,轰动如雷。 而场上最风光的无疑是骑在枣红小马上的人影-- 「思嬡,接着!」 枣红小马灵活地从一旁切了进来,手上的球桿彷彿有了生命似的,挥桿一击,眼看着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越过另一端的网中,一桿进框。 场边顿时响起一抹吆喝声,枣红小马上的凌思思转头与队友们相视一笑,又夺了一分。 陆知行“嘖”了一声,不甘心地看着版上两队的分数又拉开一分,愤愤地瞪向对面正与队友们开心击掌的凌思思。 这女人,何时这么会打马球了? 「再来!」他不甘心地挥手喊道。 他才不甘心会输给她! 场边再度掀起一波热烈掌声的时候,常瑶扶着靳尹恰巧回来,便目睹了凌思思又再度得分的场景。 「这姑娘可真不简单吶!年纪轻轻,打得一手好球,也不知是哪家贵女?」 靳尹走到赴宴的使臣身边,正欲开口,不防听见使臣惊讶的喟叹,不禁转头看向场中那道飞跃灵活的身影。 是她? 靳尹先是一愣,旋即却很快地笑道:「诸位说笑了,她正是本宫的侧妃。」 「原来是太子侧妃,竟没想到贵朝人才济济啊。」 听见使臣的夸讚,靳尹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然而一旁的小竹却分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与讚赏。 她撇了撇嘴,再看向沉默不语的常瑶,忍不住开口:「太子妃,您瞧侧妃分明是故意的,说要参加什么马球,结果出尽风头,明显就是故意为之。」 常瑶没有回答,只是远远地望着场上的凌思思,她骑在马上,杏子眼里满是光辉,脸上的笑容灿烂,纵使衣裳被尘土沾染,依旧不改她飞扬的神采。 她是这般恣意,被眾人簇拥,尽情驰骋,挥洒汗水,耀眼得令人称羡。 常瑶望着她,微微出神,开口是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嚮往,轻叹:「我倒是很羡慕她。」 「羡慕?」 「那是我不曾拥有过的一切啊。」所以,怎能不羡慕? 因为不曾拥有,所以羡慕。 因而仰望。 靳尹听见她的话,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眸里目光闪烁,在四周欢腾至极之时,悄然转身离去。 不远处的季紓循跡而来,正欲开口,却只见到他悄然离去的背影,与此时欢腾喧闹格格不入,显得格外萧索。 他转头看见场内的凌思思正欲去接队友递来的球,不防身侧一道身影忽然自角落撞了过来,凌思思一时不察,被撞得摔下马去。 「凌思嬡!」 「思嬡,你怎么样?」 季紓眸光一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她身旁的队友见状,忙不迭上前先一步关心问道。 眼见自家同伴故意将凌思思撞倒,陆知行也有些不满,朝着自己同伴道:「你要抢就抢,怎么还把人撞倒了呢?」 那同伴也没料到自己这么一撞,害得凌思思坠马,对方既是首辅之女,又是东宫侧妃,当时情急衝动之举,如今想来也有些后怕。 眾人看着地上的凌思思皆有些害怕,一时面面相覷,生怕她动了怒气,追究到底,一发不可收拾。 场中一片死寂,就连季紓亦是紧盯着她慢慢爬起的身影。 凌思思咬着牙,捂着擦伤的手臂爬了起来,没发现四周气氛的诡异,反倒是着急地抬起头来看向场边的计分,问:「赢了吗?」 陆知行也没料到她第一句会先问这个,愣了一下,才道:「这局是你们赢了……」 「那太好啦!」 就等他这一句,凌思思丝毫不顾身上的狼狈,兴奋地跳起来,拉着队友的手欢呼,似乎完全忘记方才的事。 见她没有追究,眾人松了口气的同时,这才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来。 凌思思正与队友们为方才的胜利而高兴,不防一道声音却突然响起,唤道:「凌侧妃!」 「常瑶?」猝不及防听见她的声音,凌思思转过头来,便见到常瑶神色担忧,往自己走来。 东宫太子妃与侧妃不合的传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如今见常瑶走来,眾人皆是默默退开,不敢出声。 常瑶走到她身前,清冷的面容带着几分担忧,伸手拉过了她的手,看见她手上一片红肿,抿了抿唇,才问道:「疼不疼?」 眾人:???说好的两人不合呢? 凌思思看着她眼里的担忧与心疼,知道她是真心关心她,想到女鹅第一次主动关心她,心里似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疼。」 「摔得这么重,怎么能不疼?我带你回去上药吧。」 彷彿不相信她的话,常瑶二话不说,当即拉着她的手就要带她回去,转头还不忘嘱咐小竹传医者来,凌思思望着她认真的背影,第一次感到欣慰。 穿越以来,女鹅第一次主动关心,与她亲近,还会担心她受伤得严不严重,看来她这一番辛苦没有白费啊。 她暗自感动地抹了抹泪,抬头目光却意外瞥见季紓幽黑深邃的眼神,隐约藏着怒气瞪着她,对上眼的瞬间很快别过脸,转身往反方向走。 凌思思看傻了眼,她这是……又得罪他了吗? 24。你真的觉得这世上有真心? 避开热闹的围场,场边角落的座席上,显得格外清静。 常瑶拉着凌思思的手,动作轻柔地替她上药,神情认真而温和,凌思思抬眼望着,不觉有些出神。 「上了药就要好好歇息,别再胡乱折腾,伤才好得快。」收拾药盒的手一顿,常瑶抬眼看见她出神的眼,无奈地道:「侧妃可听见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传闻中任性狂妄的凌思嬡,竟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她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听见啦。」凌思思回神过来,自来熟地拉过她的手臂,期待地问道:「你方才看见了没有?我赢了比赛,那陆知行的表情可是精彩得很呢。」 想起陆知行,常瑶不禁抿唇笑了起来,「你方才那一摔,可吓坏师兄了。」 「吓一吓才好,谁让他们使歪招呢。」凌思思轻哼了声,眼珠一转,道:「等等回头得跟他邀一顿饭才是,听说最近城里新开的酒楼饭菜不错,要不我们再找时间一起去吧?」 「这……」 「侧妃说得到轻松。」不等常瑶发话,小竹已是走了进来,面色不善,「后宫女眷,怎能随意出宫?这话若让人听见,容易让人误会侧妃是有意要害太子妃呢。」 这话说着便是居心叵测了,刻意曲解她话中的意思,将她一番好意化作恶意,认为她是故意约常瑶出宫,坏她的名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竹。」常瑶淡淡地放下药瓶,责怪地看了小竹一眼,「侧妃只是说笑,没有那个意思。」 连常瑶都看出来了,小竹对凌思思似乎总是有种莫名的敌意。 虽然是忠心护主,但自入宫后凌思思并未出手,反而与过去印象中不同,性子活泼,古灵精怪,身上总是有种新奇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其实经过这段日子几次的接触,常瑶并不讨厌她,只是小竹不知为何,总对她抱持敌意,屡教不改,倒令她有些头痛。 常瑶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又道:「说到这个,听说上回金橘贪玩,还是侧妃身边的人送回来的,这得好好谢你们才是,否则小竹可要担心了。」 说着,她轻轻瞥了身旁的小竹一眼。 小竹彷彿被踩了尾巴似的,脸上一红,急着反驳:「才没有呢!太子妃就会取笑奴婢。」 这样赌气的话,听在眾人眼里就是孩子气,常瑶与凌思思对视一眼,皆是无声地笑了起来。 小竹见状,赌气似的别过脸去,索性不再言语。 倒是碧草听见金橘的名字,兴冲冲地道:「小金橘那么可爱,若是丢了可难受了。听闻这次使臣前来,就是从西启来的,西启也特產一种猫,瞧着形容倒与小金橘有几分相像呢。」 「当真?」凌思思难得来了兴致。 「奴婢也是听说,也没真的见过,只是觉得几分相像。」碧草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 不过,西启…… 西启是漫画设定里,在本朝西方的一个国家,向来没多大往来,是她为了在剧情后期安排外敌威胁朝廷,才仓促设定的存在,就是靳尹成功夺权的工具垫脚石,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 凌思思奇怪地想着,没有注意到对面常瑶的视线,还是碧草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这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碧草。 碧草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小姐,时间差不多了,申时还有晚宴,也差不多该走了。」 晚宴! 不说这事,她都快忘了。 凌思思这才堪堪忆起,抱歉地朝着常瑶一笑,起身欲前往赴宴,走到门口却又想到什么,示意碧草回去将东西拿来。 凌思思唤住前头的常瑶,不好意思道:「差点忘了,有东西要给你的。」 「给我的?」 「是啊,虽然说不上贵重,但也是一番心意。」凌思思接过碧草递来的两个平安符,伸手将其中一个塞到常瑶手里,「我让人拿到寺中拜过香火的,听说自己做的平安符经过香火加持,总是会特别灵验。」 「这是……你自己做的?」摸着上面不太精緻的针脚,常瑶愣愣地问道。 「我知道不太好看,做了好几个,这是唯一还拿得出手的……」凌思思越说越小声,忍不住尷尬地乾笑了声,转道:「不过,我听说寺庙香火可灵验了,包准心想事成的。我总共就做了两个,一个就给你啦。」 「两个?那这另一个……」 常瑶的话没说完,她看见凌思思手中的那个平安符,眼神闪烁。 其实那个答案她也该猜到的,只是,终究仍是有些不愿面对。 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自己手中的平安符,凌思思自然知道她想歪了,忙不迭解释:「不是给太子的,我这是要自己留着的。我们一人一个,在宫中也好互相扶持啊。」 互相扶持…… 常瑶细细咀嚼她的话,纵然不知真假,可这一瞬间,她想自己应该是动心的。 从小在泥淖中生长的花,被遗忘在无人的山谷中,没有人告诉她,在这世上的花该是什么样的,她没有朋友,见的只有那一方小小的天地,直到靳尹出现,将她带到一个与眾不同,华丽陌生的至高点-- 可她还是孤独。 直至今日,她乍然见到了一线光,盛开在阳光之下,绚烂而夺目的一朵花。 目眩神迷,不可方物。 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想再亲近一些…… 垂眸望着手中的平安符,常瑶清冷的眸中隐约有了一丝期盼的暖意,她犹豫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剎那,好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才抬起头来,迎着她的目光,笑道:「思嬡,谢谢你。」 宫灯如线。 入夜后的行宫却是亮如白昼,繁华绚丽,处处皆是不绝于耳的喧闹,宴上舞姬翩翩起舞,映着丝竹乐声,长袖飞扬,红袖添香,当真一副极乐之境。 陛下高坐上位,含笑望着舞姬起舞,不时与底下的使臣交语几句,像是极为满意。 靳尹藉着举杯抬眼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眼底尽是一片幽深,他侧过头,低声问道:「查到了?」 「是神策军的箭。」身后季紓将包着剪头的手帕暗自递给他。 「神策军……」靳尹打量着手帕里的剪头,不答反问:「人呢?」 闻言,季紓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迟疑地道:「人是抓到了,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便服毒自尽了。」 服毒自尽……「那可真是可惜了啊。」 可惜,这么劣质的栽赃手段,想藉由围猎暗箭伤人,留了这么大的线索,往皇帝御下的神策军泼脏水,就是为了让他与皇帝之间生出嫌隙,互相猜疑吧? 只是,有时候太过于明显的线索,倒显得唐突啊。 靳尹双手蜷起,抬头对上凌首辅含笑的眼,挑了挑眉,遥遥朝他举杯示意。 而就在此时,宴上歌舞方歇,西启使臣忽然起身,朝着座上的皇帝行礼,道:「此行一趟,见识颇丰,贵国确实人才济济,名不虚传。特别是今日所见的蹴鞠,就连女子能有如此身手,令臣实为惊艳。」 今日午后的蹴鞠,凌思思技压群雄,大败对手,可说是出尽风头,此事就连皇帝也有所耳闻。 皇帝轻笑一声,目光望向座下的凌思思,道:「使臣过奖了。侧妃有此能耐,朕也十分意外。」 凌思思不防在眾人面前被点到名字,夹着鸡腿的手一顿,抬眼便见到身旁眾人炙热的目光,轻咳了声,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 西启使臣却像是对四周的动静丝毫不察,好奇地追问道:「侧妃?莫非那位小姐亦是皇室女眷?」 「实不相瞒,此女正是东宫侧妃。」皇帝向他解释,一边转向座下的凌思思,笑着开口:「思嬡身为首辅千金,才华横溢,朕记得选妃宴上一舞,可是十分难忘呢。」 提起选妃宴上的一舞,凌思思顿时尷尬地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就地掩埋了。 那么尷尬的事,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在场当时见过她跳舞的眾人皆是识相的没有接话,场面顿时有些微妙,没想到反倒引起使臣的兴趣,望着席中的凌思思,颇有兴致地道:「哦?既有此说,臣倒颇为好奇呢。」 完了,不会真要叫她当着眾人面前再跳一次吧? 凌思思心里着急,皇帝偏偏不发话,面对使臣提议,只高坐上位,但笑不语,明显是想将难题丢给靳尹与凌首辅彼此较量。 依照靳尹的个性,肯定不会出言帮她,说不定还落井下石,推她一把,可凌首辅此时若开口倒也不合时宜,还有可能落下话柄…… 眼见凌思思迟迟不应,场面顿时陷入僵局,首辅终是不忍爱女受委屈,攥了攥拳,正欲开口,不防一道声音却打破沉默,先一步发言。 「思嬡之舞确实惊为天人,不过太子妃的琴音也不遑多让。父皇只见过思嬡的舞,不曾听过太子妃的琴,不如趁此机会也给太子妃一个机会,免得厚此薄彼,如何?」靳尹按住凌思思的手,不动声色地朝着座上的皇帝稟道。 而常瑶面上丝毫没有被乍然点到的惊慌,在皇帝的同意下,接过小竹递来的琴,随手试了几个音。 她低眉垂眸,神情认真而专注,素手轻拨琴弦,只闻一声清响划破寂静,琴音琳琅,曲调已如流水淙淙流出。 琴音温婉,一会儿如蝶舞般轻快如珠,一会儿如溪水般和缓寧静,一会儿又如微风般和煦轻柔,明明是转瞬千变的曲风,却又彷彿有种特别的吸引力,能将闻者带入其中,似乎曲中所有的良辰美景都近在眼前。 就在眾人被琴声所迷,听得入神之际,只听几个音一转,曲调便已脱了原本轻快的调子,如碧海潮生,驀地急促起来,由轻转重,之前分明鸟语花香,突然间,风雨骤来,大雨滂沱,惊滔拍案,惊起千重巨浪。 琴声愈发紧凑急促,眾人听得入迷,心神随着曲调昂扬澎湃,没人发现异状。 凌思思却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她转头便见到常瑶苍白的面容,心下一沉,正觉不对,忽然一声刺耳之声响起,惊破一殿沉寂。 凌思思吃了一惊,凝眸便见到琴弦断裂开来,而常瑶面容苍白如纸,额上冒着一层冷汗,她心下不安,犹豫地凑了过去,关心地问:「常瑶,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拉着常瑶的手,谁知一碰到她的手臂,只觉她身子一僵,一个巨颤,张口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不偏不倚,洒在了案前的古琴上。 琴弦染血。 身旁的小竹惊叫道:「太子妃!太子妃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常瑶面色惨白,直直向后倒去,陷入昏迷。 而凌思思坐在一旁,望着眼前突发的乱象,视线里只剩下琴弦上仍不断滴落的血珠,吓的不知身在何处。 四周早已乱成一团,小竹惊慌地抱着昏迷的常瑶,靳尹很快便赶来她的身边,一下子围了许多人,随着御医到来后,再匆匆忙忙往殿外走去。 凌思思跪坐在地,被隔在人群之外,眼前的一切彷彿一场戏,而她眼睁睁的看着,由始至终,平静得近乎呆滞。 眾人在闻讯匆忙赶来的御医来到后,又一窝蜂离开殿内,往朝阳殿而去,耳旁有很多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几个字眼:「此症蹊蹺,来得突然,倒非是寻常病症……恐有性命之忧……像是中了毒……只去过侧妃处……」 殿内宫人顿时跪了一地,求饶声不绝于耳,但全被侍卫拖了下去,渐渐地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头顶突然笼罩一片阴影,凌思思愣愣地抬起头来,便见靳尹低头盯着她,神情沉重,「那些流言蜚语,你也听见了吧?」 凌思思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没有开口。 「此事事发突然,又是这样的场合,本宫相信你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为了查明真相,这几日便委屈你待在丽水殿了。」话音一顿,肩上一沉,靳尹伸手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没等她反应,很快地收回手,转身拂袖而去。 凌思思没有看他,也没有开口,四周眾人都已离去,唯有她依旧跪坐在一旁,无人理会。 她知道,靳尹对她厌烦至极,根本不会信她,辩解与解释都无用。 凌思思跪坐一旁,感觉到一种近乎死亡般平静的紊乱,她自然知道这件事的下场是什么。 常瑶于宴上中毒,事后查出是原身凌思嬡嫉妒所为,导致她被禁于殿中三个月,而这段时间,靳尹就在外头谋划着如何剷除最大的竞争对手凌首辅,一面与常瑶生出真情。 而这也是凌思嬡悲惨结局的伏笔。 她明明没有下毒,可常瑶还是中毒了,靳尹自然不会信她,方才那一番话,也就是变相的将她软禁起来。 凌思思刚想起身,双腿因跪的发麻一软,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却伸过来,稳稳地扶住她。 抬头,却是季紓面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说话,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 凌思思低头看着,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凑到常瑶身边,身上被喷了血,当时吓得不行,根本无暇顾及,想来自己现在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 「谢谢。」她接过手帕,心烦意乱之下,胡乱擦拭,反而越弄越糟,倒是身旁的季紓看不下去,轻叹一声,从她手里接过手帕,仔细为她擦拭。 凌思思低头看着他动作轻柔,仔细的替她擦拭血跡的模样,心里混乱不安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平復下来。 「似乎每次见到你,都喜欢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我刚才……是真的害怕,她突然吐血,就在我的眼前,我从小怕血,吓得半死……」凌思思訕訕的说,笨拙得拼凑着字词,然说到一半,迎上季紓平静无澜的眼神,心中一凉,像是唯一的一抹温度也消却了。 她看着他,「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没用,要殿下信你才有用。」 「你觉得是我下的毒?」 季紓凝视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对着她的质问并未言语。 「亏我刚刚还有一瞬间觉得你是好人,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凌思思气极反笑,不欲再与他交涉,扭过头去,转身便要走,似乎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她迈步欲走,目光瞥见他手上的手帕,心里就来气,方才她竟还为了他出手扶她一把而觉得他是好人,结果竟是别有用心。 凌思思憋了一肚子火气,似乎觉得自己还不够解气,索性一把夺下他手中的手帕,「亏我还把你当成朋友,结果你就是这样践踏真心的。」 她咬了咬牙,将手帕扔在他身上。 「真心?」季紓咀嚼着这两个字,伸手接着被她扔过来的手帕,胸口似乎有什么地方隐约一震,却很快被否决,眼里轻蔑之色渐深,「你真的觉得这世上有真心?」 「我的真心,你现在就正在践踏!」 凌思思反唇相讥,冷冷地瞪他一眼,不愿再与他说话,转身就走。 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季紓低沉的嗓音传来,道:「奉劝一句,不是你的别动歪心思。否则,以后若遇危险,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凌思思背影一顿,走得更快了。 这条路上,我连你都不怕,怕什么危险重重。 25。以督导之名,行监视之实 这个夜晚,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凌思思气冲冲地回到丽水殿,紧跟在后的侍卫很快地就将殿门紧锁,将整个宫殿重重包围。 碧草得了消息,早已急得跳脚,见凌思思回来,忙不迭上前问:「小姐,这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把我们都困在这了?」 凌思思心事重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走到了窗边坐下,开始回忆起方才宴上的一切经过。 当时她与常瑶一同赴宴,并没有什么异常,后来西启使臣问及蹴鞠一事,陛下提及她选妃宴时的舞,故意将难题推给首辅和靳尹,这烫手山芋,按理来说靳尹应当不会接,偏偏他先一步抢先首辅开口,替她解围,还连带推出常瑶擅琴,让她献艺。 再之后,常瑶一曲惊人,在眾人沉醉琴音之时,常瑶却毒发吐血…… 这一切总觉得是有人刻意安排。 「维桑呢?」这种紧要关头,偏偏却不见维桑。 「刚刚还在呢,说要去处理什么事……」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殿内,执剑朝着凌思思附身行礼,面色凝重。 凌思思见是他,连忙步了过去,问:「怎么样?」 她心里着急,没说是问什么,可维桑却知道。 「太子妃并无大碍,御医正在施药救治。」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瘫坐在软榻上。 维桑瞅着她疲惫的样子,犹豫一会儿,才开口继续道:「宴上并无投毒的痕跡。」 宴会上,所有杯盏吃食皆无投毒的痕跡,可毒不可能凭空出现,必然有机可寻。 宴会上没有,那么就是常瑶当天接触过的所有人事物…… 凌思思想到什么,面色一变,碧草显然也想到了,苍白着脸道:「太子妃之前才来过,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小姐,殿下会不会……」 「殿下不会信我,但暂时也不会动我。」 没有明确的证据,十足的把握,靳尹不会轻易动她,毕竟她的身后是凌首辅,动她即使动摇他在朝廷上的局势。 可他也不会纵容她,因为对象是常瑶,太子妃在宫宴上出事,绝不可能姑息,更何况不能动她,不代表不能给她一个警告。 凌思思反覆思量,靳尹纵然再丧心病狂,但剧情里这时候的凌思嬡除了被软禁东宫,并没有其他惩罚,按照这些日子以来的走向,除却过程不同,但大致的剧情主线并不会產生改变,那么她也就会按照原剧情被软禁到三个月后…… 而这三个月,靳尹不会来,陛下也不能指派新任务,也就是说在这剧情的空白页里,就任由她调配了? 凌思思端起茶杯,转念一想,笑弯了眼,那可还真不错。 夜深如水。 御医谨慎地写好药方,又再三确认之后,才硬着头皮,来到一旁面色深沉的靳尹面前,「殿下,太子妃身上的毒素已经逼出,臣开了方子,眼下已无大碍。」 「下去吧。」靳尹面色未变,随意摆了摆手。 御医好不容易得到諭令,心里暗松一口气,忙抬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弯身恭敬地退下了。 御医一走,寝殿顿时安静下来。 靳尹转头看向榻上昏睡的常瑶,眸中幽黑深邃,难辨喜怒。 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往殿外走去,唤:「时安。」 「殿下。」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季紓便从殿外走了过来,像是等候许久。 「她那边怎么样?」 知道他是问凌思思,季紓想起了下午蹴鞠场上,从马上摔落的人影,不动声色地微微皱眉,答道:「侧妃回到殿内,宫人回报已经歇下了。」 「并无异动?」 「并无异动。」 靳尹沉吟地走到廊下,一张脸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看不真切,他望着院里自己的倒影,在月色下被拉得悠长而孤独。 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季紓走到他的身后,缓缓开口:「殿下,今日围猎的刺客与太子妃一事,西启使臣似乎颇为不满,方才已经入宫向陛下辞行了。」 「宫宴上发生这样大的事,在使臣面前大大失了面子,不只朝臣不满,父皇恐怕也为之大怒吧?」 季紓轻笑一声,道:「传闻凌首辅当时也在场,可是大为动怒呢。」 凌首辅…… 靳尹薄唇微勾,「他当然动怒,此事心爱的女儿作为最大的嫌疑人,被禁东宫,自然气不过。」 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季紓眼里闪过一抹异色,目光忍不住看向殿里昏睡的常瑶,开口问道:「殿下觉得,此事真的是侧妃所为?」 靳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殿内的常瑶,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脑海却突兀地浮现出凌思思那张狡黠而灵动的脸,鲜明而不合时宜的兀自清晰着。 他皱了皱眉,伸手将半开的窗“啪”的一声用力关上,惹得一旁的季紓眼角一挑。 「不管她是不是参与其中,这事都与她脱不了关係。」 「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处置?」靳尹重复一次他的话,眼里有戾色一闪而过,很快便没入眼底,看不见了,「也该是冷一冷她了。只不过,放着她,本宫倒也不安心。」 「殿下的意思是?」 「侧妃善妒,屡次冒犯太子妃,祸乱宫闈,念其心意,便罚其禁足丽水殿三月。」话音一顿,靳尹像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身后的季紓,薄唇微勾,道:「这段时间,就麻烦季詹事替本宫好好督导侧妃了。」 「小姐、小姐!」碧草匆匆跑进殿内,端着一盘精緻的桂花糕,喜道:「有新出炉的桂花糕,是首辅大人特意遣人从府里送来的喔!」 桂花糕! 闻言,凌思思忙从案上抬起头,睁着眼望向碧草手里的糕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册往旁边一扔。 「是府里厨子做的吧,快拿来我嚐嚐。」 府里厨子手艺犹佳,凌思思最爱他做的点心,被闷了这么多天,都快闷坏了,此时犹如久旱逢甘霖,她眼睛一亮,顿时就要扑上前。 身旁一声轻咳,凌思思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伸到一半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小姐?」碧草看着她古怪的动作,茫然地开口唤。 凌思思犹豫地想开口,一旁的季紓却先她一步,伸手将书翻过一页,抬头瞥了她一眼,缓缓地道:「侧妃尚在读书,待结束后再用膳吧。」 凌思思不死心,挣扎:「可是我……」 「时辰未过。」 彷彿知道她要说什么,季紓抬起头,迎着她的视线,从容而优雅地微笑,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凌思思顿时蔫了,悻悻然收回手。 季紓话虽是对着碧草说的,可眼睛却盯着一旁的凌思思,碧草再迟钝也意识到季紓说话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彷彿感知到自己与眼前的场景格格不入,宛如一隻被火舌燎到的猫,默默退了下去。 季紓看着凌思思失望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淡淡道:「静心,继续。」 不近人情。 凌思思暗暗骂道,面上却不敢彰显,只得无声地瞪了他一眼,坐回位置上,重拾案上的书册。 季紓端坐在案前,闲闲地翻着书卷,他似乎对圣贤经籍颇感兴趣,凌思思暗中观察他几次,一连几日都是那几本。 自从上回宫宴一事,靳尹便派遣季紓前来督导,他便日日皆来丽水殿,逼着她需与他一起参读,每日三个时辰,简直要人命。 偏偏他看的都是些儒家学子的圣贤书,沉闷无趣,也只有他看得入神,难怪为人也这般多规矩又死板。 凌思思闷哼一声,将眼前的书册立起,挡住了眼前季紓的身影。 久久没听见声响,季紓忍不住抬眼瞥了眼一旁的凌思思,只见她立着书,整个人埋首于书册内,看不见脸上神情。 本以为照她的性子,不可能真静下心来,倒是出乎意料。 季紓有些意外,正对她有所改观,不料书册后却传来一声突兀的低笑。 他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书籍,端起手边的茶杯,状似随意的开口道:「柳郎与丽娘重修于好了么?」 「重修于好?」闻言凌思思嗤之以鼻,回忆起书中的角色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就柳郎那个优柔寡断的小白脸,到处认妹妹,四处留情的花心大萝卜,怎么配得上为他痴心一片的丽娘?简直就是……」 凌思思越说越气,丝毫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还越说越带劲,直到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露了嘴,识相地闭上嘴巴。 「简直就是什么?」季紓清越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隐约含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怎么不继续说了?」 凌思思简直像是社死现场,尷尬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反观季紓却没有一丝看破她小动作的倨傲之色,神态自若地道:「这本便是现今市面上最流行的话本了吧。」 「你也是同好?」凌思思眼睛一亮。 「你觉得呢。」迎着她一瞬间兴奋的神情,季紓微笑着抽过了被她藏在书后的话本,面色一沉,肃声道:「凝神。」 凌思思本以为他知道此书,也是同道中人,正兴奋地想藉由话本剧情说服他网开一面,谁知他却趁着不备夺走她的书,还翻脸不认人! 那书可是碧草悄悄替她从宫外捎来的! 真是岂有此理! 「喂,你这也太过分了吧?我生活唯一的乐趣,你还忍心剥夺,也太狠心了吧?」 「殿下让我来,是为督导,没想到你却偷看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实在令人失望。」 失望?「我给过你什么希望了吗?」 季紓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似是颇为遗憾,「是这黑暗的世道,造成你如此偏激的思想。罢了,我不怪你。」 等、等等……他这是在玩哪招? 凌思思奇怪地看着他,严重怀疑他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怎么与平常不太一样? 「待你将今日的范围读完,我再把话本还你吧。」 「不是,兄弟,你这书那么无聊,我看不下去啊。」凌思思急了,哀嚎:「况且这书根本没有句读,我从何看起啊?」 季紓间间地看她一眼,「自是从头看起。」 呵,兄弟,你这笑话还真不好笑喔。 凌思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这话说得倒简单,这种死板无趣的书到底有何好看……」 「读圣贤书自是追寻圣贤之理,仿效先贤,所为仁至义尽,以求无愧而已。」 凌思思不置可否,「所以,你也这么觉得。这是你的志向?」 季紓嘴角轻勾,却是笑而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微风轻拂,斜阳透过窗櫺洒在他的身上,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黄,更衬人如美玉,寧静优雅。 「圣人白璧无暇,世间罕有,百年亦难得一见,乃天下学子志之所在。纵难无暇,只求无愧,心之所向而已。」 「是么。」 季紓挑了挑眉,漆黑的眼瞳俯视着她,清楚映出她的轮廓,同样也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人在想些什么。 「你并不认同。」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问句。 他知道他方才所说的,她一个字都不认同,可是什么原因让她压下性子不发作,这才是他疑惑的原因。 凌思思当然也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眼前成精似的人,却故作天真,不答反问:「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白璧无暇的圣人存在?」 季紓诚实答道:「没有见过。」 「世人也大多没见过,之所以推崇圣贤,是因为他们比起一般人更有仁贤之德,才将他们奉为理想。可是,白璧……当真无暇吗?」 闻言,季紓漆黑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你想说什么?」 「拿你的圣贤书来说吧。」凌思思朝案上的经籍呶了呶嘴,「孔子尚且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自知自身仍有不足;况且,也有多种经典曾记载他曾经杀少正卯之事,不管出自什么原因,杀人都应该不是正确的行为--至少不是一个圣人所为。以其万世师表的圣名,也曾有过污点,白璧微瑕,那么真正的圣人又在何处?」 果然,听完她一番话后,季紓脸色一沉,显然对她方才发表的长篇大论并不认同,甚至气恼。 他气她出言不逊,气她强词夺理,还气……到底还气什么,一时却说不清。 他知道她的用意,她费尽心思,说了这么长篇大论的一番说词,其实就是故意要反讽他,告诉他所读的这些圣贤经籍毫无根据,没有用途,甚至虚无縹緲。 而她为的就是报他方才嫌弃,说她的话本不伦不类的仇。 偏偏凌思思不肯揭过,还继续追问:「如此说来,你这过于理想显得虚无縹緲的经籍,与我异想天开不伦不类的话本,似乎……不相上下?」 26。心才是最有用的证据 这般刻意的针对,季紓被她激得一时无话。 凌思思笑了笑,不甘示弱地直视他的眼睛,「说到底,你我喜好不同,观点自然不一样。我也不是有意抨击,只是希望你也能谅解。」 季紓薄唇微抿,没有接话。 「我知道事情没察明,殿下不相信我,才让你过来看着我,这个理由你我都知道不过是个名义。这三个月,我们可以和平共处,你看你的圣贤书,我看我的话本,我们互相尊重,皆大欢喜,你看怎么样?」 凌思思自信地看着他,提出自己能想到的最好提议。 她被禁足三个月,就表示在这段期间内,季紓都必须跟着她,以督导之名行监视之实,与其两个人都为了配合彼此而磨合,不如各做各的,乐得自在。 彷彿听见什么好笑的词,季紓瞇着眼,重复道:「皆大欢喜?」 「本是你的志向却不是我的,你却还拿着世俗的偏见来约束我,这不是很矛盾?」 最后一句问得轻慢,却犹如一道闷雷,击在他平静的心湖,炸出点点水花。 季紓倏地别开眼,面上依旧平静无澜,「牙尖嘴利,乖悖难驯。」 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偏偏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这短短的八个字,倒像是赌气。 明明心这样虚,话还就说的这般理直气壮。 凌思思好笑地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脸,不再调弄他,逕自起身往殿外走。 「不读书了,你还想去哪里?」季紓盯着她往外走的背影,不禁出声。 凌思思侧过头,朝他促狭一笑,「放心,不会偷跑的。」 层叠的纱帐如轻云,掩藏着轻柔的声音。 虚弱的常瑶倚在靳尹怀中,苍白的面色映着一头漆黑长发,清冷眼眸低垂,透着一股脆弱的气息,面上却颇为自责。 她方才清醒,经歷一场恶梦,吓出一身冷汗。 「好了,本宫不是在这吗?只是恶梦而已。」靳尹抱着她,伸手替她拨开额前凌乱的碎发,柔声道。 常瑶清醒之后的身子还很虚弱,方才惊醒后的不安已然渐渐变淡,听着他的安慰又稳住心神,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随即想起什么,迟疑地问道:「对了,先前的宫宴……」 她记得,昏迷之前是在宫宴之上,因着西启使臣到来,陛下亲自主持的宴会,不少朝臣皆列在席中。 她突然吐血,想来吓到不少人吧? 知道她担心,靳尹尽量将过程轻描淡写地带过:「你放心,使臣已经回国,父皇很担心你的身子,还派遣宫里的御医替你好好诊治。」 常瑶垂下眼帘,自然猜到她毒发后,会给宴上掀起多大风暴,儘管靳尹说的轻描淡写,可她仍不禁自责。 「是臣妾给殿下添麻烦了。」 「怎么会。」靳尹握住她的手,「你是本宫唯一爱的人,遇到了这样的事,心疼都来不及,如何会怪你,只是心疼阿瑶受委屈了。」 常瑶心中一暖,眼眶不禁一红,「殿下……」 「阿瑶知不知道,在你昏迷的这些日子,看着你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本宫满心都是不捨与愧疚,总想着是不是本宫哪里做得不好,才害得你如此……」 「殿下怎么能这样说?」常瑶猛地抬起头来,迎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眸,握紧了他的手,「对臣妾来说,殿下是很重要的人。就像思嬡说的,殿下与臣妾相隔千里都能相遇,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因为有殿下在,臣妾才觉得心安。」 「思嬡……?」听见凌思嬡的名字,靳尹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不动声色地皱眉道。 「是啊。」常瑶轻呼一声,想到了什么,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平安符,伸手递给他,道:「这是给殿下的。」 「这是……」靳尹低头看着手上针脚略显粗糙的平安符,脸上浮现一抹疑惑。 「这是思嬡给臣妾的平安符,是她自己做的,说是过了香火,颇为灵验,臣妾此次能化险为夷,想必是这平安符暗中庇佑的缘故。」她唇角微扬,将平安符合掌收入他的掌心,「所以臣妾现在将它送给殿下,希望殿下也能心想事成,一切平安。」 心想事成……吗? 靳尹低头望着被收在掌中的平安符,抬眼对上常瑶含笑的眼,她的眼眸那般清澈,犹如高山上的皑皑白雪,亦如林间静静流淌的泉水,清冷乾净,彷彿就要看进人的心里去,让人在她眼中清楚看见自己的模样。 清晰无比,让人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平安符,迎着她清澈柔和的眼眸,薄唇缓缓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与她无声地相视一笑。 「这是做什么?」季紓看着眼前的桂花糕,疑惑地问道。 「吃吧,吃完了再继续读。」凌思思将放着桂花糕的盘子往他前面推了推,满脸堆笑。 桂花糕精緻小巧,散发着淡淡的桂子香,卖相极佳,然而季紓却只是淡淡瞥一眼,便继续专注在书册上。 「不必。」 「别客气,吃饱了才有力气呀。」 说着,凌思思又将桂花糕往他面前挪近一些,弯着眼笑看着他。 季紓看着那盘挡住他视线的桂花糕,忍不住抬头看着眼前笑意融融的女子,像是隻不怀好意的狐狸,别有用心。 他忍不住想起那天,被她摔落满地,又被她若无其事捡起,送去给靳尹吃下腹中的糕点,眉头倏地皱起。 「你自己吃……唔!」季紓怔怔地望着眼前骤然放大的面孔。 唇上温软的手掌捂着他的嘴,口中桂花糕上的糖霜融化,一股甜味蔓延开来。 「别吐别吐。」察觉到他的抗拒,凌思思乾脆蛮不讲理,动作飞快地封住他的唇,「我家厨子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多吃甜食,心情也跟着好啊。」 「拿开。」他皱眉,含糊地道。 待她收回手,季紓这才慢慢地将口中的桂花糕咀嚼吞嚥,儘管心里不乐意,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桂花糕甜而不腻,确实不错。 凌思思看着他将糕点嚥下,捧着脸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笑……」凌思思刻意拉长了音,眼珠一转,道:「能让你开心点,这桂花糕功劳不小啊。」 季紓皱眉,「你缘何说我不开心?」 凌思思微笑着看着他,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 季紓被她看得一噎,半晌没答得上话来。 见他无话,凌思思也没再调弄他,歪着头拿了块桂花糕放进口中,边道:「我不过说了不喜欢看那些书,你便面色不佳,火气这么大,怕是心里有事不开心吧?」 季紓眼睫微颤,薄唇微抿。 他今日确实心神不寧,儘管已经尽力压抑,习惯遮掩,自认并未展露端倪,可她仅凭着一丝猜疑便能看出他的情绪…… 季紓抿唇,却是不语,只逕自端起一旁的茶壶往杯中添了些茶水。 「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不开心,但是世界上就没有吃甜点不能解决的事。」她小心覷着他的神色,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如果有的话,那就多吃些!」 吃甜点就能解决……还真是孩子气。 听着她这一番天真的话,季紓轻笑一声,说不清楚是嘲讽,抑或是其他别的意味,只是抬眼看向眼前眉目清纯的女子,眼里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你倒是想得开。」 凌思思不置可否地耸肩,「我知道,你其实也不信我,对吧?」 不料她会如此直白地戳破这层偽装,季紓微微皱眉,有些不自在。 「你们都觉得是我嫉妒,所以在宴前对常瑶动手,下了毒对吗?」 「太子妃确实在宴前来找过你。」季紓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才缓缓地道:「可是,没有人会在自己殿内动手,除非是想让眾人皆知。」 凌思思眼睛一亮,「所以你其实知道不是我?」 「是不是,不是知道就可以的。」 「因为没有证据?」 季紓看着眼前的凌思思,眼里一片幽深,彷彿一汪深不可测的幽潭,难以看清,「有时候,心--才是最有用的证据。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心才是最有用的证据。 心…… 他的意思是,靳尹对她心存戒备,根本不信她是清白的? 见她面色沉凝,季紓凉凉地扫她一眼,吹凉杯中的茶水,才悠悠地开口道:「与其关心旁人,你还是先担心自己该如何走出丽水殿吧。」 凌思思愣了一下,听着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心里却划过一抹奇怪的感受。 她回神过来,看着他从容间适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地勾起唇角,目光流转,微微一笑,凑近他道:「季紓,你是在关心我吧?」 装模作样这么久,故意找她的碴,还百转千回地绕话,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关心她,想让她兴起危机意识,走出丽水殿吧? 这人也忒彆扭,关心就关心,还装腔作势的。 没想到她会出此言,季紓被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才莫名奇妙地瞪向她,「我何时说过关心你了?」 「行行行,你没说过。反正你都做了……」最后一句,凌思思故意压得小声,暗自嘟囔。 「你又胡说?」 「我才没有。」凌思思下意识地反驳,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为什么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啟齿的事,况且,抱紧他的大腿,也许能争取一下在结局时,让他替她给靳尹美言几句,下场不那么惨呢。 凌思思算盘打得精,索性反被动为主动,眼珠一转,刻意道:「反正我们都已经那种关係了,还害羞什么。」 果然,季紓脸色一黑,冷眼看她,「我和你没有关係。」 「你还想赖帐?」凌思思睁大眼睛,善意地提醒他:「我们可是关係匪浅,不只交换了秘密,还有过亲密接触,还有我们之间的第一次……」 「胡说什么!」靳尹面色黑得能拧出墨汁来,沉声打断她。 他自然也想起来,他们之间确实阴错阳差,有过不少乱七八糟的经歷,一时也理不清楚。 季紓自认自己并未做出格之事,可这几桩事若传了出去,却也解释不清…… 想到这里,季紓的脸色更糟了。 一旁的凌思思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 印象里,季紓是个足智多谋的配角,最大的功用就是帮助靳尹登上帝位;而穿书后,她和季紓打过几次交道,算是知道了此人外表端方如玉,实则诡计多端,偏又刻板迂腐,重面子,经不起撩。 前几次有意作弄他,轻易便红了脸,没想到这次难得竟不反驳了。 她忍不住托着下巴瞅他。 「那是巧合。」季紓僵硬地道:「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凌思思眨了眨眼,坚定地道:「我已经放在心上了。」 见过阴险的,就没见过这么烦人的。 季紓没应付过这种人,皱眉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他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罢了,这事不能怪你。」 认输了?总算是投降了吧。 没等凌思思从得意中反应过来,一隻手已是先一步将她的话本收入怀中,「都是看得这些,脑子里才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许再看了。」 什、什么?! 凌思思先是一愣,随即惊得就要伸手去夺,「我的话本!你还给我--」那可是她好不容易才让人抢到的精装本! 季紓很快地侧身避过她的动作,直接拒绝:「不行。」 不就是撩了一下,至于吗? 凌思思瞪着他,好女不吃眼前亏,重要的是先把话本抢回来! 心下一定,凌思思一秒认怂,「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把我的话本还给我吧……」 季紓冷眼看着她瞬间变脸的态度,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后退一步,心想这女子态度转变之快,实在平生未见,令人咋舌。 书上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诚不欺我。 季紓从容地将话本收进怀中,望着眼前一脸虚假装弱的凌思思,缓缓道:「知错能改,还算有救。」 「那这话本……」 「话本……」顺着她期盼的目光看向怀里的话本,季紓唇角微扬,慢悠悠道:「自然--不能还你。」 凌思思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无耻,还无耻得如此光明正大,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气呼呼地拿起一旁的书册朝门外扔去。 敢对她用美男计?「狗男人!」 --去死吧! 27。另有所爱 夏日的京城,薰风暖,日光艳。 繁华的大街上,人海如织,女儿家走过青石版上,穿的是流霞般的轻纱,映着四周热闹的吆喝声,处处繁华,热闹喧嚣。 马车驶在街道上,除却一旁兀自讨论政事的靳尹与季紓,另一边的三人掀开车帘,皆是兴致高昂地朝着城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热烈讨论。 「我说这宫外就比东宫热闹多了,到处都是美食,而且还有人情味。」凌思思故意朝着身旁的二人卖关子,神秘兮兮地问:「还有更重要的,你们知不知道?」 常瑶和陆知行对视一眼,皆是摇了摇头。 「自由啊!你们不觉得自由的空气新鲜多了?」 常瑶:…… 陆知行:你还是闭嘴吧。 一旁的靳尹抬眼瞧着三人的动静,见到凌思思脸上生动的表情,就像是一朵恣意绽放的花朵,逕自随意而自由的展露娇态,显得生动而有趣,不似从前身旁所见的那些女子。 季紓听见她的话,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翻页的声响不高不低,却让人不由得扭头看来。 季紓却没看眾人,目光聚焦在书页之上,眼中讥誚,「应该说丽水殿外的空气新鲜许多吧。」 此话一出,气氛便有些尷尬,常瑶和陆知行俱是不语,就连靳尹亦是忍不住侧头看他。 谁人不知,凌思思自从上次宫宴被禁足三月,直至前些日子,才被解了禁足。 常瑶中毒一事,最终仍是不了了之,兇手未明的状态下,凌思思嫌疑最大,最后还是常瑶向靳尹再三劝说,这才说服将她解了禁足。 禁足三月,说重不重,可对爱好自由的凌思思却是酷刑,更何况还加上一个古板的季紓,成天逼着她礼义道理,简直往事不堪回首。 而季紓这番话,明显就是故意挑她痛处。 凌思思怒而反驳,「我似乎并没有和你说话吧?」 「你不正在与我说么。」 「你……」 「好了,思嬡。」靳尹放下手中奏摺,瞥了眼身旁的人一眼,淡淡地道:「离下个城镇还有些距离,今晚就在此处落脚,你若想去逛逛,便让阿瑶和衡阳君陪你去吧。」 连靳尹也看出来了,最近这两人都有些反常。 先是凌思思个性转变,再来是季紓…… 从前两人看上去还貌似和谐,可近几日却是动不动便言语交锋,冷嘲热讽,偏偏一个口齿伶俐,一个寻人痛处,谁也不让谁,确实是令人头疼。 此次出宫,是有要事在身,近来朔方城人口屡屡发生失踪案件,人口锐减,偏偏走失的人民却又遍寻不着,令得地方府衙颇为苦恼,这才上报朝廷,陛下便下令遣太子与衡阳君出宫暗访。 此行带常瑶与凌思思同往,既是出宫散心,亦是以防他不在时宫中出事,却不想两人这是一路上越吵越带劲。 「真的吗?」闻言,凌思思喜出望外。 「自然,本宫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骗我的可多了呢。 凌思思暗自腹诽,可不敢真的说出来,好不容易得到靳尹发话,正开心地拉着两人盘算着该去哪里逛,很快便把方才的不愉快忘了。 望着三人说笑的模样,靳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季紓手上的书,幽幽开口:「书放反了。」 这一声似拉回飘忽的思绪,季紓下意识地蹙眉,伸手就要将书闔上,却不防一隻手更快压在页上,拦下他的动作。 「你走心了,时安。」 一句话,便足以搅乱心绪。 季紓动作一僵,「臣没有。」 靳尹抬眼瞥他一眼,似有深意道:「你近日对她似乎格外上心。」 季紓心里一个咯噔,他跟在靳尹身边多年,自知靳尹心性多疑,眼下语气虽是如常,可却是在暗中警告他。 「殿下言重,臣只是觉得侧妃与往常不同,刻意试探。」 「是么。」靳尹不置可否。 这些日子,他让季紓每日以督导之名,往丽水殿就近监视凌思思,原以为会令她有所收敛,却不想明面上没做手脚,暗地里传出的流言蜚语可不少。 据宫里探子回报,凌思思与季紓互动熟稔,时有拌嘴嬉闹,可是热闹得很,若非亲眼所见,他恐怕还不相信。 从前她可是时常往自己身前凑的,恨不得缠着他不放,如今竟与季紓处得如此亲暱…… 靳尹面色如常,然而薄唇却已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知道他仍有疑心,季紓面色一肃,主动表明立场,朝着靳尹拱手道:「殿下放心。子见南子,尚有流言;臣与侧妃之间,想也少不了蜚语,然臣自认问心无愧,一如殿下知臣。」 问心无愧吗……? 修长的手指淡淡划过书卷,靳尹眸光深沉,沉默地打量着眼前的季紓,他与他相识多年,他是他信任而可靠的臣子,他确实不该轻易怀疑他。 但…… 靳尹心下一沉,薄唇微抿,很快敛去了那些不该有的、异样的情感。 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叹道:「罢了。本宫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另一边,好不容易获得机会,能上街去的几人凑在一起,正找到一间镇上的酒楼,要了间二楼景色最佳的位置,点了几道招牌的菜式。 「你们说,这太……公子,怎么突然如此豪爽,同意我们出来逛街呢?」 陆知行这话算问到眾人心里了,几人彼此对望,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一样的疑惑。 「那有什么?」凌思思瞥他一眼,趴在栏杆上,望着底下的人群,不甚在意,「能出来就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自然有底气,这段剧情目前来说就是藉暗访之名,实际上让靳尹与常瑶两人歷经波折,推动情感大跃进的走向,基本上她只要不作死蹦达,也就没啥大事了。 至于途中的波折嘛…… 凌思思撇了撇嘴,兵来将挡,她自有应对。 「不过,公子怎么没有一起来呢?」常瑶微微敛眉,往窗外张望,却没能在茫茫人海中寻见那抹熟悉的影子。 「哎呀,阿瑶你就是这样,太在意他了,可不行啊。」凌思思见她熟悉的举动,眼珠一转,伸手将她探出头的身子拉回来,摇头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 常瑶单纯,果然疑道:「怎么说?」 「这女子吧,喜欢一个男子可不能过于主动,有时候表现得太过在意,可是会让对方有恃无恐喔。」 闻言,常瑶果然微微皱眉,思考起她的话来,就连旁边的陆知行亦是面色尷尬,攥拳掩饰地轻咳了声。 一旁季紓见状,淡淡地开口道:「她讹你的。」 不说话就算了,一开口就是吐嘈她。 凌思思也不知道怎么,每次和他说话总是忍不住要回懟个几句,「你又知道了?」 季紓轻笑一声,似是不屑,连头也未抬。 凌思思本只是想藉机拉近与常瑶的关係,随意找了个话题,如今被他这么一笑,彻底激起胜负欲。 她不理他,转头继续朝着两人说道:「这话问男人就最准了。不信的话,陆知行你说,那种若即若离带着距离的女子,是不是有种神秘感,比起总是主动接近的女子更让人动心?」 陆知行看了看她,又瞅向身旁直盯着他看的常瑶,心虚地道:「确、确实是这么说……」 「这就对了!正所谓,先动心的人就输了,就是这个意思。所以阿瑶,你得矜持点,别总是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偶尔也得学会放长线。」 「放长线?」 娇艳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凌思思朝她勾了勾手,一字一句,咬得曖昧又清晰,「欲、擒、故、纵。」 常瑶在感情上慢熟而单纯,近乎迟钝,喜欢一个人,便是很简单的惟愿他好,想把一切美好都捧至他身前。 可,这样一昧付出是没办法感动黑月光的。 黑月光病娇且疯,在情感上可谓是利益导向,莫得感情,要让他动心,首先你得展现出自己与他人的不同,让他好奇,再引得他一步一步发现你的特殊之处,留下特别的印象,而后徐徐图之。 付出的前提是,黑月光得将你置于一个不一样的位置。 常瑶听着她的话,当真沉思起来。 她忍不住侧头打量凌思思,这些日子以来,她与她接触几次,已然摸清楚了她的个性。 不似传言中的阴险狡诈,善妒心狠,倒是性情跳脱活泼,偶尔有些古灵精怪,在她脸上永远都有那么多生动的表情,张牙舞爪,却莫名给人一种想亲近的好感。 她与靳尹相识多年,情分不比常人,却自认没在他脸上见过几次发自真心的笑意,可自从凌思思出现后,他表面没说,却经常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好像真对她有什么不同。 她沉思起来,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太主动了? 「话说的挺有道理。」思绪被打断,却是一旁的陆知行不怀好意地哼了声,瞪向一脸自得的凌思思,「倒像你很懂他似的。」 「那当然!」凌思思不假思索,当即便答。 她可是一手创造出漫画人物乃至剧情的作者,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手创造,没有人比她可了解剧情--何况是身为男主的靳尹。 凌思思以漫画作者的立场,下意识地接过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话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没想到歪打正着,中了陆知行的圈套。 在场的几人闻言,面上表情各异,一句话几人却听出了不同的意思。 凌思思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下意识随口答的话,倒像是自己与靳尹感情多深厚似的,连她自己都莫名听出一股刻意炫耀主权的意思,顿时面色一僵。 陆知行本就是故意套话,没想到真让他听到凌思思的真心话,轻嗤一声,眉眼间已是不屑。 常瑶眼中有异色一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可分明已是对她產生误会,偏偏身旁还有个充满敌意落井下石的陆知行…… 凌思思着急地朝身旁的季紓投去求助的目光,可季紓却只是轻轻瞥她一眼,如玉容顏不起波澜,黑眸沉沉如墨,看得她心头驀地一颤。 就在凌思思以为,季紓也想落井下石的时候,他却将目光一转,薄唇微抿,沉默不语。 凌思思眉头微皱,眼下一言之差,除了常瑶,还有个早就对她心怀不平的陆知行,而唯一能替她解围的季紓却不发一言,坐壁上观…… 但这事,陆知行虽然故意下套,可说的也不错。 她是靳尹的侧妃,从前的凌思嬡一心一意扑在他身上是事实,儘管她说自己对靳尹没有别的心思,不会与常瑶抢男人,暗中动手脚,可碍于凌思嬡的黑歷史太过精彩,肯定无人可信。 而如果此事一日不解决,那么今天是陆知行,之后甚至会有更多的人以此为由生出事端。 所以,她必须得让常瑶相信,自己绝无可能再纠缠靳尹,与他有任何感情上的可能。 凌思思沉思着,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大口,不想入口却被呛得咳了起来。 太呛了! 凌思思掩唇,往后咳了几声,抬袖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被对面的常瑶看见了。 那是……「平安符?」 她给自己的平安符,后被转送给了靳尹。 她记得,当时凌思思说这平安符她们各有一个,她的给了靳尹,那么她的……又会给谁? 常瑶目光微动,缓缓开口:「思嬡,上回多亏了你给我的平安符,才平安无事。这么灵验的平安符,你若是送给阿尹,他想必会十分感念吧?」 这话便是试探了。 如果她将平安符给了靳尹,便是证明自己对靳尹仍有馀情,一切不过做戏。 凌思思的心顿时被提了起来,目光瞥见掉在桌上的平安符,脑海中顿时灵光一闪,她抬眼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季紓,咬了咬牙。 不管,死马当活马医了! 季紓虽不开口,可却留了心思在凌思思身上,欲观察她会如何表态,没想到迟迟不见她动作,只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正奇怪之时,转头便对上了凌思思过于热烈的目光。 季紓一惊,察觉有异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身旁的凌思思眼珠一转,转眼之间便换了脸色,拿过一旁的酒杯,神情落寞。 「公子自有宗庙庇护,百姓尊崇,哪用得上这微薄心意。更何况,不还有阿瑶吗?」凌思思说着,飞快抬头瞅了眼常瑶的神色,才叹息一声,又道:「这平安符护佑心中之人,只可惜……心上之人,心中无我啊。」 话说的婉转哀戚,既拉开了自己与靳尹的关係,同时也暗示自己心中另有所属。 直接了当的说出口,显得太过刻意,反而虚假;偏偏这种隐晦的叹息,透着朦胧而无奈的曖昧,才更能够让人相信。 常瑶显然听出来了,目光闪烁,迟疑地道:「你的意思是……?」 凌思思抬眼将对座两人迟疑的神色尽收眼底,面上乍红乍白,显得难以啟齿,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似是下了决定,道:「其实,我本来是想将这份心意放在心中,当作一辈子的秘密。但,既然不小心说漏了嘴,索性也就不瞒你们了。」 季紓挑眉,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隐隐浮上一层不安。 他似乎有预感,接下来凌思思说出口的话,绝不是好话…… 凌思思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不瞒你们说,我其实……另有所爱。」 常瑶、陆知行一愣,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一样的愕然,谁能相信那个名满天下,痴情太子的凌思嬡竟另有所爱? 「你骗人的吧?谁不知道你喜欢靳尹,近乎疯魔,你现在却说什么……另有所爱,骗谁呢。」陆知行儼然不信。 早知他们不信,凌思思低垂眼帘,语声哀戚,带着几分未语先哽咽的哀伤,显得莫名委屈可怜。 「那天,我随阿爹入宫赴宴,为陛下祝寿,不意迷了路,幸好他出现将我带出,从此我便对他一见倾心,事后却忘记问他名字,派人去寻,却一路寻到了寒凉殿。」 寒凉殿,是皇宫东南角的一处偏殿,素来人烟罕至,荒凉寂寥,连宫人亦不愿靠近的地方,却是当时还未发跡,默默无闻的皇子靳尹的住处。 「阿爹当时与三殿下走得近,我为首辅之女,不好靠近,你们也听说过,阿爹曾经有意将我许给三殿下之事,我自然不愿意,于是不得已只好谎称自己喜欢靳尹,逼着阿爹取消婚事,改支持他,却没想到……」 剩下的话没说完,凌思思长叹一声,背后的经歷却不言而喻,多少不甘与哀怨皆藏于这一声叹息,令人不禁唏嘘。 常瑶目光怜惜,伸手安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就连咄咄逼人的陆知行亦难得地沉默了,不再出言嘲讽。 唯独季紓始终沉默不语,一双眼里幽黑深邃,掩在长袖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心里不安的感觉越甚。 常瑶握着她的手,心里却还有最后一丝疑惑,犹豫地问道:「既不是阿尹,又出自寒凉殿,那这人是……?」 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一题。 几人皆不由得敛容看向话题中心的凌思思,等着她开口揭露那个令她爱而不得,有缘无份,深埋于心中无法言说,成为禁忌的那个名字。 季紓下意识地抬眼,对上她明亮狡黠的目光,一个荒谬的想法渐渐在脑中成形。 凌思思在几人之间逡巡一圈,最终停在了身旁的季紓脸上,望着他逐渐震动碎裂的神色,才凝视着他,露出深情伤悲的神情,红唇微啟,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道:「那个人,就是……季紓。」 28。她这算是……间接接吻? “哐啷”一声,酒杯被袖子一挥,扫至桌下,碎裂开来,惊破一片沉寂。 季紓猛地起身,面色沉鬱得快滴出墨来,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他霍地站起身来,素来沉稳的面色终于显出一丝裂痕,以往平静的表相顿时四分五裂。 他是真的气恼。 偏偏凌思思恍若未觉,眨了眨眼,委屈地道:「那么多年,你真的忘记我了吗?时安。」 时安。这是季紓的表字,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知晓,这些还是靳尹近来告诉她的,常瑶半信半疑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目光闪烁。 「不会吧?你俩真的是一对?」陆知行瞠目结舌。 「你说呢?」 陆知行愣住,当即石化。这消息来的太快,简直炸裂三观,承受不住啊! 别说陆知行,连常瑶也崩不住。 传闻中痴情于靳尹,非他不嫁的凌思嬡,竟然另有所爱,而靳尹只是个幌子--谁能信? 更何况,那人竟是东宫重臣,身为靳尹心腹的季紓…… 两人下意识地看向一旁面色扭曲的季紓,默契地不说话了。 季紓直直地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咬牙问:「凌思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 「那你还……」 不等他说完,凌思思忍不住,终是“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啊。」 「你……」 见她如此,季紓知道这又是她故意玩弄,让他人误会的一场戏,当即脸色乍青乍红,气得别过头去。 早知道此女脑子有疾,他就不该同她胡闹。 他掩饰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心绪渐渐平静的期间,他却不禁回想那一瞬间,当她看着自己,眼瞳清晰倒映自己的面容,一字一句唸出他名字的时候,胸口一瞬剧烈的跳动。 那般莫名而突兀。 他伸手不着痕跡地捂着胸口,耳边是陆知行不满被骗,抗议道:「你这个人,竟敢骗我们!还编出这些故事,就要骗我们信你,真是居心叵测。」 凌思思抿唇忍着笑,「也不是全部都是假的,至少……真的有那个人。」 「你别说是靳尹啊!绕了那么大一圈,你倒是说说那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个,」凌思思瞥了他一眼,哼了声:「你猜?」 「几时了?」靳尹立在窗边,望着漆黑的夜幕,满脸倦色。 这陌生的城镇,夜色无边,从窗外俯瞰,是连绵成片的灯火,星星点点,闪烁跳耀,彷彿置身虚幻。 听说,今日是城里特有的节日--星火祭。 每年仲夏时分,城里皆燃灯火,彻夜通明,远远望去彷彿星火燎原,故得此名。 角落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回殿下,酉时了。」 「酉时……」修长的手指轻敲这窗櫺,窗外闪烁的灯光在他眼里明明灭灭,「他们还没回来吗?」 「是。此刻还在城西酒楼,尚未归来。」 尚未归来…… 靳尹垂下眼帘,无声地掩去眸中的暗色,他转身走至房内的矮桌上,望着盘上错综复杂的棋局,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旁人看不清。 他伸手拾起局中的一粒白子,于手中端详,细细摩娑,半晌才开口道:「那就吩咐下去吧。将本宫交代给你们的事情……办妥当。」 最后三个字,语气虽是平淡,可来人却从中听出了冰冷的杀意,猛地一抖,低头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随即又无声的退下了。 窗外,闪烁的灯火仍连绵成海,可屋内却仅剩下角落里的一盏残灯,照着人影孤凉。 靳尹低头看着手中的棋子,润白如玉,与黑子相反的顏色,在棋盘上相互对弈,涇渭分明,互不相让,若是分神即是错失,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而他,没有资格输-- 眸中一丝寒芒划过,靳尹执棋的手驀地一松,只见棋子落在盘上,犹如碎石落入水面,激起千层浪花,捣乱了整盘棋局。 「下了这么久的棋,总该由你……来走出最关键的一步棋。」 他闭上眼,仰头立于窗边,夜风拂过他冰冷的脸庞、漆黑的发梢,却掀不起心底半丝波澜。 暗棋,也该出动了。 一杯酒很快地见了底,喝到最后,桌上横乱着几个空的酒瓶,杯里却空空如也。 凌思思已喝得头昏脑胀,一连喝了好几杯,她酒量已经算不错,此刻却也禁不起浓烈的酒气上涌,红着脸,头晕目眩,直欲往桌上趴。 「我、我说……你到底说不说?」对面的陆知行早已喝醉,一双好看的凤眼喝得得醉眼惺忪,偏偏强撑着不倒下。 「你可没赢,我为什么要说?」 不久前,为了从她嘴里套出那个她所说的另有所爱之人的名字,陆知行软硬兼施,就为了证明她是故意说谎掰故事。 凌思思被他烦得不行,急中生智,和他打赌真心话大冒险,只要输了就能要求对方答出自己的真心话,若是选了大冒险则换成罚酒三杯来替代。 陆知行可玩不过她这个老手,自然是惨败,后来是常瑶看不过去,还帮着他几回合,最后连季紓都被拖下水陪着闹。 眼看着酒壶空了一个又一个,堆得越来越高,几人都玩开了,自然没个顾忌,这下好了,回神过来只剩下一个勉强清醒的凌思思和季紓。 「你耍赖!我才没有输,我、我还能再喝,再来……」 一句话没说话,凌思思看着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的动作,默默地在心里默数三声,一、二、三…… “碰”的一声,只见他顿时倒在桌上,醉得不醒人事。 凌思思叹息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桌上的几人,常瑶早已面色駄红,半倚在栏杆上;陆知行则是倒在桌上,不醒人事;至于季紓…… 但见他黑眸清明,哪有半点醉色,如玉的面容上染上淡淡的緋红,比起以往那副端方儒雅的样子,硬是多了几分透着诱惑的殊色。 凌思思微愣,忍不住心神微晃,许是望着他的目光久了,惹得他转过头来,皱起眉头。 「醉了么?」他缓缓开口,温润的嗓音轻轻问道。 声音不重,却猛地惊醒了出神的凌思思。 她乱想什么呢? 「才没有。」凌思思嘴硬,伸手提起一旁的茶壶,替自己倒了杯茶醒醒酒。 季紓瞥了眼她的动作,薄唇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将她的口是心非收入眼底,嘴上却事不关己,「既然没醉,你还是赶紧想想,该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凌思思下意识地朝他看去,便见到后者一连看好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示意她看向眼前已然喝醉的两人。 凌思思一愣,随即顿觉头痛欲裂。 糟了。她怎么没想到,一时玩脱了,倒忘记他们的身份皆不允许他们如此失态。 这下该怎么办? 总不能回客栈让靳尹亲自来接人回去吧? 「要不,你让人来带他们回去?」 她知道太子暗访,总不可能身边真没人,暗地里肯定还藏着几个实力高强的暗卫。 「这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吧。」 「哎,我是说……暗地里的。」后面的几个字,凌思思怕人听见,刻意说的小声。 「什么?」季紓凑近去听。 「别装了。」凌思思含含糊糊地问:「这附近藏着太子的暗卫吧?」 季紓眉头一皱,「你从哪里看见的?」 「这……」凌思思聪明地避开,不答反问:「你不能让他们出来,把他们带回去就好吗?」 闻言,季紓脸上顿时浮现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没有暗卫,此处只有我们几人,没有旁人了。」 「什么?」这次换她没听清楚了,「你不是故意骗我吧?」 她严重怀疑这是季紓故意要整她的。 谁知季紓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看得凌思思越发绝望了。 看来他们是真的得在这里待到酒醒了…… 凌思思无奈长叹,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后靠着椅背,端着茶水喝了一口,配着桌上剩下的花生米吃了起来。 季紓冷眼瞥着她,眉角忍不住一抽,她倒真是悠间…… 「方才的话,虽不知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你实在不该让他们知晓。特别是衡阳君,他可不会替你隐瞒。」 凌思思一顿,「你信我?」 连陆知行都不相信的话,就在刚才,眼前的人却愿意相信这段虚假的说词。 「只信一半。是否另有所爱我不知,但,你现下确实与太子之间不如往常。」他淡淡扫了她一眼,道:「眼睛不会骗人。」 以往她望着靳尹的目光都是炽热的,含着浓烈而痴迷的爱意,可如今那些炽热的情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与疏离,甚至……还有畏惧。 她在怕什么? 又是什么改变了她? 凌思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见他说的那些话,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怦怦直跳,眼神心虚地飘忽不定,伸手倒了杯茶,掩饰脸上不自然的尷尬。 这季紓,平常说话不讨喜,难得正经起来倒是令人措手不及。 凌思思端起茶杯凑近唇边,掩饰一瞬间的无措,却始终觉得一道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 手上一顿,她疑惑地转头一看,便见到季紓眉头微蹙,幽深的目光正望着自己端着茶杯的手。 难道是她手上有什么东西? 凌思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什么也没有,可抬头那人的目光依旧紧盯着自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儘管季紓长得不差,但被他这么一个人紧盯着感觉很奇怪啊。 难不成是自己身后有什么…… 凌思思正胡思乱想,猜测一切可能,不料季紓缓缓抬起头来,迎着她的视线,在她茫然的目光里,啟唇缓声道:「那是我的杯子。」 他的杯子……? 凌思思一愣,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已经被自己喝掉一半的茶水,可是就在刚刚,他却说这是他的杯子。 目光往旁边一扫,果真见到自己的手边,她的杯子还在桌上,而她自己手上的当真是他的杯子。 她心慌意乱之下,却错拿到季紓的茶杯…… 等等!她拿了他的杯子,还喝了茶杯里的水,那么换个角度,她这算是……间接接吻? 她和季紓间接接吻? 脑中一时如同雷击,脸颊迅速染上一层緋云,手上的茶杯犹如烫手山芋,凌思思抿了抿唇,飞快地将茶杯放回桌上。 「不过就是拿错你的杯子了吗?又不是故意的。」 凌思思心里乱得不行,偏偏还嘴硬的试图辩解。 可她忘记了,季紓这人将礼教看得比什么都重,简直是儒家思想的代言人,她此举不但逾越地用了他的东西,还和他间接接吻,在他眼里简直毁坏礼俗。 更何况,他这人吧,还有严重的洁癖。 季紓闻言眉头蹙得更深了,眼里幽黑深邃,怒气彷彿漩涡般将人欲捲入其中,偏偏面上仍是如常沉静,殊不知底下已是暗潮汹涌。 凌思思被他瞅得发怵,只得认命求饶,「好嘛,不就是拿错杯子,还喝了些,至于吗?你、你要是真在意,大、大不了帮你重倒一杯嘛。」 说着,凌思思随即将杯里剩馀的茶水倒掉,起身伸手提起茶壶,欲替他再重新倒一杯,谁知方才的酒气忽然窜起,头脑一热,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她脚下踉蹌,不慎踩到裙摆,眼看就要往桌上撞去。 事情发生的突然,凌思思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一头撞上桌角,电光火石之间,一隻手却即时伸出,将她拉开。 季紓本意是让她足以避开即可,不想随着他一拉,她整个人便顺势倒在了他腿上,撞了满怀。 如此亲密的接触是猝不及防的。 凌思思被这么一拉一撞的,朦胧的酒意早已清醒大半,鼻端縈绕着熟悉的雪松清香,她微微一愣,望着眼前大片的白,这才迟钝的发觉自己这是以什么样曖昧的姿态,倒在了季紓腿上。 面上顿时一热,她随即撑着手想起身退出他的怀里,偏偏酒醒后喝多的脑袋还有些沉,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她尷尬地张口,正想解释,冷不防对面本已沉睡的常瑶忽然嚶嚀一声,竟是醒了过来。 糟了。眼前的情景,若是让常瑶见到两人如今如此曖昧的姿势,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况且,这般发展一时半会也难以解释清楚…… 常瑶抬起头,张着惺忪的眼,瞧见对面空了的位置,问:「咦?思嬡呢?刚刚还在这呢……」 夭寿啊!不行!不能让旁人发现…… 凌思思急中生智,飞快地重新倒了回去,将自己的身影隐在桌面下,一声缠缠绵绵的呼唤随即溢出了嘴唇:「时安……」 29。错误的愿望 随着这一声轻呼,季紓身子猛地一僵,深邃的目光望向斜倒在自己腿上的女子,薄唇微抿。 常瑶顿住,眨了眨眼,「时安?」 这不是……季紓的表字么? 方才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分明是思嬡的声音,却没见到她的人…… 等等,思嬡为何会知道季紓的表字,还如此亲密的唤他?难不成…… 心里一丝猜测渐渐落实,常瑶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思嬡这位出身尊贵的娇小姐,之所以愿意拋下尊严骄傲,坚持嫁给靳尹,不惜委身做妾,原来都是因为他。 年少热忱的情感,总是大胆且无畏。 常瑶其实能理解,也很佩服。 出身尊贵,心比天高的娇小姐,与潜伏在彼时仍是默默无闻皇子身边的幕僚,再到今日东宫詹事,怎么看身份都隔着一大截,可想而知他们的情感之路崎嶇坎坷,多么困难。 可她为了他,不惜以靳尹为由,只为了能更亲近心爱之人一些…… 捫心自问,她常瑶做不到。 想到这里,常瑶对凌思思既佩服又好笑,她几分猜到了凌思思现在哪里,也不戳破,脸上不禁有些好笑,刻意道:「哎,我似乎听到了思嬡的声音,看来是我醒来的时间不太对,我的头好像又有些晕……」 说着,常瑶朝着面色僵硬的季紓使了个眼色,便又倚回原处,靠着栏杆闭眼假寐。 看那眼色,一副你的心思我都懂的模样。 危机解除,这时候便有些尷尬了。 凌思思自知理亏,低垂着头,从他身上飞快弹跳而起,头上注视的目光灼热迫人,她抿了抿唇,终是弱弱地道:「你、你别误会,我就是……江湖救个急。」 「误会?」冷哼一声,季紓嘲讽的嗓音道:「你觉得另有所爱是一场误会?」 「我只是想让常瑶相信,我真的无心跟她争抢一个男人,刚刚又事发突然,我也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那你觉得,什么事才算故意?」 「季紓你……」 凌思思皱眉,才方开口却已被他打断。 「凌思嬡。」季紓沉声开口,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眼瞳深深,带着迫人的寒意,步步进逼,「从一开始就刻意接近,隐藏真心,再到权臣之女与皇子幕僚的故事,做了那么多,每一次都那么凑巧,你是不是觉得每个人都是傻子?觉得玩弄人心……很有趣?」 他一字一句,都直戳她的内心,明明只是往常平淡的语气,可她却忍不住下意识地后退,抿了抿唇,倔强地没有辩解。 他说的话,字字诛心。 凌思思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委屈得如此气恼,甚至想哭。儘管在被靳尹怀疑自己对常瑶下毒,软禁殿中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委屈。 她只是想让常瑶相信自己没有与她争夺靳尹的意思,才刻意这么说的,她承认自己确实有想过让季紓当自己的挡箭牌,化解常瑶对自己的误会,顺便利用他改变自己在靳尹心中的形象,挽救一下既定的结局,可她从来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处心积虑玩弄人心。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凌思思抿唇,直视他的眼睛,「我承认,那些事是我编的,没有什么为爱拋弃一切,嫁给靳尹只为了接近,这种爱而不得的事。但是,你又怎知我没有另有所爱?」 「你说什么?」 被气极了,凌思思气得口不择言,「我说,故事是假的,可是我现在确实……有喜欢的人。」 季紓一愣,随即皱眉,「你……」 「我喜欢你。」 这一次,换凌思思先开了口。 她凑上前,迎着他的眼,丝毫不让,道:「如果我这么说--你信吗?」 夜幕低垂。 红灯如线,随着夜色渐深,外头却是越发热闹,行人明灯,接连成片,彼此交错,织成一片流动的星海。 凌思思揉着有些晕的额角,缓缓地走下楼,方才与季紓这么一闹,许是气疯了,他被自己逼得沉着张脸,也不愿再说,只留她一人在此便拂袖而去。 这下好了,季紓走了,剩她一人既没办法将常瑶他们送回去,也不能放他们待在这,只好回去找靳尹来帮忙了。 她垂头丧气,做好被黑月光阴挚眼神杀死的准备,丧着一张脸,正欲走下楼梯,馀光瞥见眼前一道人影挡在楼梯口,没好气的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的人后,险些一咯。 黑月光正负手站在楼梯口,一副来迎接她的样子,可那眼神实在是…… 凌思思求生慾爆表,顿时憋出一汪眼泪,扑了过去,「公子,你总算是来了,妾等你好久了啊!」 「等我?」靳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狭长的双眸微瞇,眼前的女子双颊微红,杏子眼半含娇嗔,娇艷的红唇不满地微微嘟起,似受了什么委屈。 门外有夜风透了进来,拂过她的衣衫,她身上残存的淡淡酒气便縈绕鼻端,靳尹眉头微蹙,心头涌上一阵烦躁。 他抬眼瞥了眼二楼栏杆旁的位置上,仍未醒来的两人,冷哼一声,连带着话也透着他未察觉的酸意,「这场结束了,等着赴下一场酒局么?」 凌思思一噎,没来得及说上话,但见靳尹已然拂袖,转身往门口走去。 怎么回事?这吃了炸药的架势,是谁又惹他了吗? 眼看他的身影转眼就要消失在门外转角,凌思思心头一紧,犹豫片刻,终是追了上去。 「公子,你等等我!」 季紓一路疾行,逆着人流,走在拥挤的街道上,他面色沉凝,旁人看不出此刻心绪,可他分明知晓,自己此时心乱如麻。 他向来沉着,临危不乱,即使面对再兇猛的场景亦能从容应对,这也是当年靳尹信任他的原因。 可如今,一个凌思思却总是能让他屡屡失控。 脑中不禁想起,凌思思方才的话,许是他的话说得过了,她那么委屈而气恼,杏眼里是受伤的神色,然她却半点不替自己辩解,抿着唇朝他反唇相讥,面上是坚定不过的神色。 他见过多少人,自然知道如何看穿一个人的真假,而她看起来并不像是说谎。 若是真如她所说,她说的一切皆属实…… 季紓脚步一顿,脑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说自己喜欢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当着他的面,如此直白的说出这样的话。更何况,她还是靳尹的女人,东宫侧妃。 光凭礼教,身份地位的隔阂即在眼前,她怎能有此荒谬的言论? 季紓面色一沉,很快地清醒过来,驱散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肯定是和她待久了,连脑子都跟着胡思乱想。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终是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到底是与他一同出来,就算她故意出言相激,他也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将她留在酒楼;况且,常瑶与陆知行还在那里。 他懊恼地想着,回到酒楼,却只见到堪堪清醒的常瑶和仍未醒酒的陆知行,心中顿沉,忙不迭伸手叫过小二,问道:「方才在此处的姑娘呢?」 「姑娘?」被忽然拉过的小二一脸茫然,看见拉着他的季紓,才恍然道:「方才见过呀!往外头去了,好像是跟着一个穿黑衣的公子走的。」 不怪他记性好,而是那姑娘方才与他争吵的时候,他刚好经过,那对话叫一个露骨直白,这才让他记忆犹新。 不过…… 小二忍不住偷偷打量起眼前的季紓,那姑娘如此勇敢,还向他表白,他却不领情,还出言伤人,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紓正陷入沉思,压根没注意到身旁小二鄙视的眼神,望着桌上仍装满茶水的茶杯,微微皱眉。 穿黑衣的公子……难不成是靳尹? 一旁常瑶初醒,看着身边只有一个未醒的陆知行,其他人都不知上哪去了,先是一愣,随即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季紓,蹙眉不动,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季詹事,你怎么站在那里?思嬡呢?怎么都没见到她?」 听见她的声音,季紓回过神来,很快掩去思绪,道:「凌小姐想是上街去了。」 「上街?可我刚刚似乎有听见她……」 话音未落,不等她说完,季紓先一步开口打断她:「应该是你听错了。」 「是么。」她之前明明还听见她的声音,季紓此举分明欲盖弥彰。 常瑶可不傻,在不久前,那声缠绵的时安,分明就是思嬡的声音,她才不会听错。 只是,真没想到,思嬡竟然真的喜欢季紓,可惜这身份隔在那里,他们之间得有好长一段路了。 一旁季紓根本没想到常瑶的看法,只淡淡看着仍在醉酒的陆知行,道:「天色已晚,我先送你们回去客栈吧。」 常瑶点点头,「也好。」 夜色阑珊,长街上却是灯火通明,宛如不夜城。 街上人来人往,身周尽是络绎不绝的人潮,凌思思跟着靳尹出来,本是要找他要人来带常瑶他们回去的,不想他却逕自往前走,丝毫没有回头顾及她有没有跟上。 靳尹走的快,丝毫没注意到身后的凌思思已经与他隔得越来越远,或许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还要回头去看一看,身后的人是否跟得上他的脚步。 凌思思被身周的人群挤得越来越远,她挣扎着想喊住前头的靳尹,可隔得太远,他没听见。 眼看蜂拥的人群将视线隔开,再也寻不见他的人影,凌思思算是放弃了。 她摸了摸肚子,方才这么一折腾,肚子又饿了。 忽然,一股熟悉的香气自身旁传来,凌思思嗅了嗅,眼睛一亮,「糖炒栗子!」 果然,她转头一看,一旁小贩正翻炒着一锅的栗子,发出诱人的香气。 「糖炒栗子喔!姑娘,可要来点栗子?」 「好啊,我……」凌思思下意识地回道,伸手一摸腰际,面色顿时一僵。 尷尬,她没带钱出来啊…… 想吃的东西在眼前,却没有钱,凌思思只得悻悻地改口道:「不好意思啊,这个我不要了。」 「怎么不要?」忽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修长的手将钱递给小贩,道:「要吃多少,都买下来。」 靳尹?「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刚刚不是走远了吗? 靳尹横了她一眼,他还没说,方才他走了一段才发现不对,依照凌思嬡的性子,肯定会追上来,拉着他的手撒娇,可今日却安静得异常过分,他察觉不对,一转头才发现身后没有那道熟悉的影子。 他以为她又再闹脾气,故意藏起来,让他好找,一路寻回来,往常爱躲的角落不见人影,没想到却是在这小贩前垂头丧气。 「糖炒栗子,你以前可不吃这些东西。」靳尹垂眸看了眼她手上的栗子,不答反问。 「是吗?」凌思思动作一顿,「可我现在想吃了嘛。」 凌思思说着,又剥开一颗栗子,送入嘴里,甜粉的栗子在口腔里化开,缓解了残存的酒气。 她边走边吃,路边的小贩琳琅满目,映着街道两旁掛着的灯笼,显得格外喜庆热闹。 靳尹跟在她的身边,审视着她的侧顏,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极感兴趣,一双杏眼骨碌碌地转动,偶尔看看这边,再看看那处,随着她的动作,好似这一切都这般有趣,顿时鲜活起来。 他沉默地看着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会留意她有没有跟上,甚至是开始有意无意地配合她的步伐。 凌思思正看完一旁的首饰,转头便撞见了靳尹看向自己的目光,她看了眼自己手中剥好的栗子,迟疑片刻,问:「你要吗?」 靳尹垂眸,朝她伸手。 没想到他真肯吃,凌思思一愣,随即将手中的栗子放在他掌心。 光秃秃的,看起来不怎么好吃,靳尹看着手中的栗子,犹豫半晌,终是将它放入口中。 倒是与外貌不同,甜而不腻。 他抿了抿唇,压下再问她要的想法,随意寻了个话头,道:「你上次给的,可没有这栗子好吃。」 「你是说……蜜枣?怎么不好吃了,我觉得挺不错的啊。」 「太甜了。」 「甜的才好吃,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就觉得什么都好起来啦。」 真肤浅。 靳尹无声暗笑,看了眼她手中的栗子,道:「这东西看起来不起眼,看了就不赏心悦目。」 喔嚯,你这还是个顏控呢! 凌思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这就不对了。有些东西,外表看起来不起眼,可内在却像这栗子一样,甜而不腻,眼见为凭多半失真,得用心感受啊。」 「是么。」靳尹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晦暗,不置可否。 凌思思也没管他,目光盯着人群里最受欢迎的一个小贩,摊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看上去很是别緻,几个围观的群眾手上还各提一只,往河边走去。 也不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凌思思正在心中猜测,就听身旁的靳尹问道:「思嬡,你在看谁?」 「我在看那个呢。」凌思思不疑有他,逕自拉着他的手,凑到摊前去。 靳尹被她一拉,当即皱眉,下意识地想甩开她的手,可在见到她生动的面容时,却又不动了。 凌思思来到摊前,看见一旁有人坐在板凳上,提笔在灯笼上画着什么,好奇地拉过小贩,问:「那是在做什么呢?」 「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我们这里有个习俗,今晚至虹桥边写上心愿,燃灯施放,即可心想事成。而这灯除了做好的款式,也可自己设计。」小贩见他们二人,瞇着眼睛,又笑道:「两位不如入乡随俗,体验一下?」 靳尹正想拒绝,不意身旁的凌思思先一步,兴冲冲地应了下来,还拉着他一起做灯笼。 看着手中的凤凰灯,靳尹越来越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与她做什么无聊的灯。 想到此事的罪魁祸首,靳尹侧头看向身旁愁眉苦脸的凌思思,她不知道做的什么,看不出来,一双眼却不断偷看旁边的男子。 「你在看什么?」阴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透着不满。 他还坐在她身边,她就看别的男人? 「你看他的灯,做的可好看了。」 靳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兔子灯?」 「是啊,看起来多可爱,那个人真厉害。」 靳尹嗤笑,「这样就很厉害?」 「当然,至少我的就做不出来。」凌思思叹息一声,望着自己的灯,闷声道。 「谁让你看他的。」靳尹起身夺过她的灯,没好气道:「想要兔子?」 「嗯!」 靳尹看见她眼里乍然点燃的一点亮光,伸手接过她做到一半的灯,修长的手指精熟地编织着竹条,有模有样地塑造出一个兔子的形状。 凌思思看着他手上熟练的动作,不禁叹为观止,靳尹一个东宫太子,就算儿时再不受重视,也是皇子,那双手该是用来指点天下,怎么做起这灯来也是颇为熟练的样子,真是太不公平了。 凌思思在一旁看着,伸手拿过他做好的凤凰灯仔细端详,只见灯底上绘着一隻展翅欲飞的凤凰,姿态优雅,笔触细腻,却又透出一股不屈的风骨,可见下笔者功力一流。 「画得真好看,真不愧是男主啊。」 「你说什么?」靳尹专注地编着手中竹条,听见她的声音,偏头过来问道。 差点说漏嘴,洩了身份,凌思思赶紧闭上嘴,目光瞥见灯底上的凤凰,兴起几分玩心。 眼珠一转,凌思思故意开口问道:「我说,你的凤凰画得那么好看,可知道这凤凰灯还有另一层缘故?」 「哦?」 「这凤凰灯与灯底的凤凰相映,即是取双凰之义,有凤凰于飞,白头偕老的意味。」凌思思兴致勃勃地凑近他,低声笑道:「你这灯……可是要送给什么人?」 凤凰于飞…… 靳尹心中反覆吟咏这四个字,望着她手上的那盏凤凰灯,手上动作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没有看她打趣的神色,只是继续编着手中竹条,道:「既是凤凰于飞,自然是心上人。」 不意他会如此直接的承认,凌思思先是一愣,随即才笑道:「能得到你这么一句,常瑶她肯定感动得不行。到时候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呀!」 常瑶? 靳尹微微皱眉,她不说,他倒是忘记,常瑶和陆知行还在酒楼,也不知道季紓是否察觉,将他们送回客栈。 不过,她为何会想到常瑶?心上人,若换作从前的她,肯定自信的认为自己就是他最爱的女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的说了常瑶的名字。 靳尹不动声色地将做好的兔子灯递给她,掩盖眸间一瞬间划过的复杂和冷戾,「是么。若是真能得她欢心,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了。」 你确实是要好好谢我,因为我不仅能帮你讨常瑶欢心,还能帮你们少些曲折,好快点直达幸福圆满的大结局。 凌思思想着,不过这些话她可不敢当着他的面真说出口。 很快地,灯做好了,两人在小贩的指引下,来到了河边,他们来得晚了,只见岸边早已来了不少人,三五成群,十分热闹。 不远处,虹桥上悬着数盏灯笼,映着水面,亦有几盏花灯,随波逐流,放眼望去,整座城里尽是灯火阑珊,宛如不夜之城。 而眼前悬着无数灯笼的石桥,犹如通往仙界的雀桥,闪着朦胧浪漫的光晕。 凌思思递给靳尹一张祈福纸,靳尹拿在手里看了看,没什么兴趣。 反观一旁的凌思思,提笔聚精会神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心愿,神情专注,时而苦恼,时而又笑得一脸开怀,实在是有些古怪。 靳尹走到她身旁,垂眸看向她笔下写满几个字的祈福纸,问:「你写了些什么?」 「自然是我的愿望啦。」凌思思说着,一手遮住纸上的字跡,抬头横他一眼,「你别偷看!」 靳尹看着她刻意遮掩的动作,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挑了挑眉,笑道:「看一眼而已,何必这么小气?况且这灯放火烧了,神仙也看不见。」 「谁说看不见了?心诚则灵。」 靳尹好脾气地笑笑,没有接过话,分明不信她这套说词。 他不信神佛,若世上真有神佛,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不公污秽之事? 心诚则灵,心诚在于人性,而不在神佛。 他只信自己。 凌思思知道他不信,男人嘛,多半不懂浪漫,况且靳尹向来就不是个心思细腻,懂得浪漫的人设。 她不苛求。 她将祈福纸绑在灯上,正欲点火,这才发现一旁的人并没有动。 「你的灯呢?你不写心愿?」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 「怎么会没有呢?只要是人,心里怎么会没有想要达成的愿望?」 想要达成的愿望…… 靳尹望着手上的凤凰灯,沉吟半晌,才将祈福纸拿了出来,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的落笔两三行。 火光点燃的瞬间,明灯冉冉上升,跳跃的火光衬着漆黑夜幕,宛如点点星火,划过长夜。 夜风拂过灯下系着的祈福纸,红色祈福纸上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黑字。 “祝我能够平平安安,顺利达成目标,早日回家。” “愿神明偏爱,一切从欢。” 数盏明灯缓缓升起,灯火很快吞噬了祈福纸,将之化作点点星火,载着满天的心愿,捎往另一个世界。 30。拒绝电灯泡 隔天一早,因着昨天这么一闹,耽误不少时辰,靳尹便领着几人仓促用了早膳,很快便继续赶路。 马车轆轆地驶过官道,坐在车里的几人受着颠簸,面色皆有些不佳。 凌思思揉了揉额角,宿醉啊……早知道昨晚就别喝那么多,还跑到河边吹风放灯。 一旁常瑶同样面色不佳,从囊重掏出一块蜜饯吃了,看向神色恹恹的凌思思,将装着蜜饯的小囊递给她,「很难受吗?要不要吃点酸的,提些精神?」 凌思思看了眼车前的两人,才低声道:「昨晚喝多了,宿醉呢。疼死我了……」 陆知行见两人窃窃私语,不甘寂寞,伸手夺过凌思思手中的蜜饯,打趣道:「昨晚大家都喝多了,怎么就你一脸……嘖嘖嘖。」 凌思思瞪着他,心里有苦难言。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昨晚和靳尹去河边放灯的事,她把他们两人丢在酒楼就算了,还不知道抽什么风,主动拉着靳尹去逛街,还一起去放灯,这事若让常瑶知道,可不是再编个故事能摆平的。 她好愁啊。 常瑶自然不知道这些,她见凌思思面色苍白,开口制止陆知行幸灾乐祸的嘲笑,「师兄,思嬡身子不适,你就少说几句吧。」 前头的靳尹听见常瑶的话后,微微侧头,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身旁的季紓自然察觉到他的动作,瞧了眼身后车内的几人,道:「殿下可要稍作休整?」 「眼下距朔方郡还有些距离,我们时间不多。」 「倒也不急于一时。」季紓侧头瞥了眼身后几人,道:「何况距离此处不远便是朔方郡,来往的人不少,也可趁机打探消息,好做准备。」 靳尹挑了挑眉,没有接话,身后的几人不察,兀自笑闹着,丝毫未觉自己已经身处两人对话的中心。 他别过头,移开了目光,只淡淡道:「也好。」 马车在街口停下,不久前季紓突然说要在此处停留,一方面稍作休整,一方面也好趁机打探消息。 此处离此行目的的朔方郡已然不远,来往的行人又多,消息也流通些。 「怎么?再比一局,这次我可不会输。」陆知行咬牙低声道。 昨夜他喝多了,醉倒在酒楼,还是季紓让人送回驛站的,一路上凌思思抓着这点,已经不知道消遣他多少次。 凌思思轻哼一声,笑道:「一杯倒,我看你是输定了。」 「你又说!不许你再叫本君这个!」 陆知行气得胸疼,整路上她这么笑他,分明就是故意要在师妹面前害他没脸! 凌思思朝他吐了吐舌。 「凌、思、嬡!」 「什么?」凌思思没听清,拉着身旁的常瑶问道:「阿瑶,你听见方才陆知行说了什么吗?」 常瑶疑惑地看向一脸吃憋样的自家师兄,「说什么?」 凌思思躲在常瑶身后,一脸挑衅地看向陆知行。 为了在宝贝师妹面前保持形象,忍着不能在她面前发火,陆知行只得深吸一口气,硬是将即将燃起的怒火转成唇边一抹僵硬的笑。 「没什么,误会而已。」 凌思思笑:这才听话。 陆知行:…… 两人视线在空中对上,一时火光四射,就在火气即将一触即发时,前头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几人不禁转头看去。 只见前头一群人皆提着花篮,围在一处,挤得水洩不通,凌思思抬头望去,却只依稀见到是一座庙。 「那些人是要去哪里?怎么都提着花,还那么多人?」 陆知行看了一眼,「大概是庙里有什么活动吧。」 可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什么活动啊…… 凌思思随手拦过一个路人,问道:「大娘,不好意思,请问今天庙里是有什么活动吗?」 被拦下的大娘上下打量他们,见他们不是本地人,才解释道:「没什么特别的活动,那些都是慕名而来的信徒,前来参拜祈愿呢。」 慕名而来? 「敢问这庙里供奉的是哪尊神仙呀?」 「这庙里供奉的正是送子娘娘啊。你们外地来的不懂这些,这庙可灵验了,但凡夫妇二人前来祈愿,那可是有求必得子!」说着,她看着常瑶和一旁恰巧走来的靳尹,似有深意地笑:「两位远道而来,不妨也去试试运气?」 大娘眼色颇精,一眼看出常瑶与靳尹的关係,将他们认作新婚夫妇,故意打趣他们呢。 虽是玩笑,然常瑶已是双颊微红,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 「大娘,你别胡说。」 「说的不错。」一道声音响起,打断常瑶的话,却是靳尹走近前来,停在了她的身侧,道:「既然如此灵验,机会难得,自然应该去沾点好运气。」 常瑶一愣,没想到他会真的答应,骤然听见他意有所指的话后,涨红了脸,好面子地没有接话。 陆知行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哼了一声,逕自往前走,道:「既然要去,那便走吧。」 搞什么?当街就调戏师妹,是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是一对么? 眼看他迈步往前,凌思思忙喊住他,「等等,人家夫妻去祈愿,你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 一个人去求子? 「你们都去了,不然本君去哪?」陆知行想到什么,目光落在她身上,没好气道:「怎么?你见阿瑶和他一起去,心里不是滋味,想拉着本君一起是吧?」 凌思思:??? 「死心吧,本君是不会为你留下的。」 凌思思:…… 你怕是误会什么了吧? 拉你一起,她看起来像是脑子有疾么? 没等凌思思开口,一旁的常瑶却笑着与她递了个眼神,抢先道:「谁说没人了?我和阿尹一起,不还有季紓在吗?要不,就让季紓陪思嬡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时安?」靳尹一愣。 「是啊,让季紓和思嬡一起,进去之后分两路打探,既不显眼,也能节省时间。」 常瑶分析得不错,祈愿求子多为夫妇同行,除却常瑶和靳尹,他们三人若跟着进去未免显眼,容易打草惊蛇。 但若是让季紓和凌思思一起,偽装成两对夫妇,各自前来参拜祈愿,既不显眼,兵分两路也可节省时间,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季紓随即应道:「夫人说的在理,不如就依照夫人说的做吧。」 凌思思:……有人问过我意见了吗? 一旁常瑶的神情却异常欣慰,她鼓励地朝季紓看去,不忘还朝茫然的凌思思眨了眨眼,「思嬡,别担心,等会儿季紓会陪你去的。」 说着,她甚至还伸手拉过一头雾水,看着此景陷入沉思的靳尹,往对街走。 「事不宜迟,阿尹,我们先走。」 画拱承云,丹櫨捧日。 殿宇连绵,香烟繚绕,顺着栏杆攀缘而上,来往参拜的民眾如织,面上尽是虔诚。 马车停在寺前,靳尹与常瑶早已携手走进寺内,紧接着下车的三人,季紓先行下车,伸手去扶车里的凌思思。 陆知行抱臂站再一旁,不可思议地摇头,不能接受记忆里痴恋靳尹的凌思嬡竟然会与眼前的季紓这般……亲近。 仰头望着眼前在日光下格外灿烂的匾额,凌思思缓缓唸道:「百空寺……好奇怪的名字。」 百空百空,一切皆空。 谁求子会取个如此不祥的名字? 看上去就挺怪。 「准备好了?」季紓走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那块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的匾额。 凌思思回神过来,看见是他,儘管知道接下来一切都是做戏,可终究有些心里不平衡。 她撇了撇嘴,终道:「走吧。」 不过就是当他的妹妹吗?有什么好怕的。 好歹他也是个外表温润端方的东宫詹事,有顏有能,做一回他的妹妹也不亏。 季紓看着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的凌思思,嘴角不禁微微扬起,无奈的轻声叹息。 三人一走进寺内,但见大殿中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垂眸俯视着前来参拜的信徒,四周香烟繚绕,彷彿被蒙上一层雾气,面上神情看不甚清。 案前香炉烟雾繚绕,斜升入空。 凌思思仰头望着被笼罩于烟雾之中的佛像,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生不出半分亲切,无端透出一股邪恶之意来。 「这庙当真如此灵验,竟连城外老嫗都赶来参拜?」陆知行看着殿前一对前来参拜的老夫妇,挑眉问道。 那对夫妇看起来年逾知命,看身上服饰不似本地居民,却还不辞辛劳前来参拜,倒是一片心诚。 凌思思和季紓闻言,同样转头看了过去,佛像前的供桌上被摆满许多鲜花素果,其中红花白花各半,远远望去,红白参差一片。 「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欲望,就会有所求。人心是不分年龄的。」 陆知行轻哼,「说的这般深奥,你倒是心思深沉。」 「谁像你心思简单。」 眼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要吵起来,季紓不动声色地提醒,刻意抬高了声音,淡淡道:「心诚则灵。你们可别忘了,此行的目的。」 陆知行虽看不上阴阳怪气的靳尹,然对季紓的话到底还是有几分听进去的,儘管面上不情愿,声音却不自觉地蔫了下去。 「这我可没忘……」 「我不去。」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凌思思一脸兴致缺缺地摆手,逕自走到一旁的廊下,倚着柱子乘凉,丝毫不在意一旁两人的目光。 「你不去了?为什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 「因为……」语气一顿,陆知行很快又接道:「阿瑶他们可都会去。」 他就不信,她真的放心让阿瑶和靳尹单独行动。 他绝不会承认,其实是他自己也不放心。 阿瑶长于村野,心思单纯,不比京城长大的闺秀一个比一个精,更何况那靳尹看上去阴沉得很,阴阳怪气的,指不准有什么阴谋诡计,让阿瑶和他单独相处,他这师兄如何放心? 「我知道啊。所以有他们去就够了,我们去凑什么热闹?」 「你……」 不等陆知行说完,季紓上前一步,开口道:「你当真不去?」 「不去。」 废话,她才不傻呢。 这段去朔方郡的剧情,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完全是让男女主撒糖的过渡期,她才不会自找麻烦搞事,在常瑶跟靳尹两人独处的时间,能离多远有多远。 凌思思轻哼了声,抬头看了眼一旁的季紓,便见他微微蹙眉,神色不豫,似有什么话却未说出口。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凌思思故意道:「要不,你如果开口,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 闻言,季紓面色一沉,眸光幽黑深邃,宛如一汪幽潭,一眼望不见底,喜怒难测。 他看向她的眼底,想从她的眼里看见一丝丝意料中的妒嫉与恶毒,然而没有,眼前的杏眼依旧清澈明亮,除了一点狡黠的微光,再也不见一点杂质。 原以为她是因为常瑶的提议而不满,耍小性子故意闹彆扭,难道是他猜错了? 陆知行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你倒是面子大,你凭什么以为季紓会找你一起去?」 「凭什么啊……」凌思思故意拉长了音,眼波瀲灩地睨着他,「这可不好说喔。」 「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个嘛……时安,你说呢?」凌思思朝着身旁的季紓拋了个媚眼,彷彿还怕火点得不够,一隻手刻意抓着他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 「……」 气极反笑,他一时间都忘了该发火了,季紓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这段日子来第几次被她如此捉弄。 她似乎颇爱拿他取笑,不知是烟雾弹,还是别的阴谋,总喜欢逢人便误导她似乎对他怀有綺念,恨不得昭告天下一样。 「别想什么歪主意。」季紓垂眸,已经习惯她忽然轻佻曖昧的举动,冷声道。 「什么歪主意?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不会把我们之间的关係说出去。」 说完,凌思思还不怕死的朝他眨了眨眼。 一旁的陆知行看着两人一连串的互动,彷彿如入无人之境,下巴“咚”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他是谁?他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他彷彿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陆知行呆愣地看着两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还等什么?」无法对凌思思发难,季紓侧头看向旁边一脸呆滞的陆知行,沉声道:「陆公子,你要走还是留?」 「走……」陆知行呆愣地应下,下意识张口便答,不妨抬头便对上他漆黑的双眸,扶了扶自己的下巴,很快改口:「留、我留下……」 季紓那能钉死人的目光,他才没有不想活了。 凌思思将陆知行悻悻然的神色尽收眼底,努力忍住心里的暗笑,「你不问我吗?要不你和我一起待着?」 「不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语气,季紓黑着脸看着她,「既然不去,那便老实待着,别徒生事端。」 31。吃瓜吃到自己家 殿内檀香浮动,香烟裊裊。 常瑶跪在大殿内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默念,裙摆拖在地上,彷彿一朵盛开的梔子花,纯洁亲善。 常瑶信佛,祈福的时候永远虔诚。 跪在一旁的靳尹仰头望着殿前微笑俯视眾生的佛像,薄唇不禁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他想起了,儿时尚住在那座偏僻的宫殿时,夜深人静的夜晚,母妃也常常在案上供奉的一尊木雕神像前,跪伏在地,捻着手中那串陈年的十八子念珠,口中默念,无非是祈求恩宠,能够早日脱离冷宫等等,那时的母妃面上亦是如她一般虔诚。 可说到底,有什么用?母妃求神问卜十数年,不但求无恩宠,依旧被困于冷宫,无人问津,甚至至死也未在佳丽如云的后宫掀起一丝波澜。 那时他便知,心诚则灵不过是世间最可笑的谎言。 他不信神佛,唯信自己。 靳尹侧头看向身旁虔诚跪拜的常瑶,彷彿感觉到他的目光,常瑶睁开眼睛,不期然对上他看着自己的眼,她微微一愣,旋即抿唇轻笑地朝他眨眼。 她在笑什么? 靳尹微微皱眉,丝毫不能明白她突如其来的笑意。 起身时,他瞅着她含笑的眼,忍不住问道:「瑶儿,你方才可许了什么愿?」 「你猜猜看?」 「可是……与我有关?」 常瑶抿唇一笑,却是不语,只是逕自起身,往廊下走去。 她故意卖个关子,没说出自己方才所求,一来是想製造未来可能的惊喜,二来也是因为忌讳。 心愿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身后靳尹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明明灭灭,闪烁着狐疑的光芒,他的阿瑶从前从不会这样对他说话,也不会自己藏着秘密。 他还想继续追问,忽然,有金色的光划过眼前。 院里那排转动的经轮旁,一个身着灰白僧袍的僧人背对着阳光,望着廊下的常瑶与靳尹,唇角微扬,鞠躬向他们作礼。 「二位施主,可是来寺中参拜?」 常瑶友好地朝他回礼,才道:「阁下是……?」 「在下乃是此间住持。方才走来,忽觉心念微动,似是上天有所指示,便瞧见两位施主,可是有何事烦忧?」 常瑶面色不豫,「这……」 身后的靳尹见状,像是想起了什么,缓步上前道:「瑶儿,既然住持亲自前来,你若有什么心愿,不妨说给住持听听,说不定能有所开示呢。」 常瑶看了眼面带微笑的住持,身后的靳尹鼓励似的扶了扶她的肩头,她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既是如此,我确实有一事,想烦请住持替我解惑了。」 日影斑驳。 金黄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后院的菩提树下,凌思思与陆知行两人坐在亭子内,正悠悠地啜饮着刚煮好的茶水。 茶汤碧绿,散发淡淡清香,凌思思轻轻一吹气,裊裊白烟便散了开来。 这茶还是方才託小和尚送来的,不得不说,倒是好茶。 陆知行看着她一派悠间的神色,丝毫不见一丝忧虑,心里的疑惑愈深,忍不住开口:「你就这样气走季紓,不好吧?」 凌思思啜饮一口茶,瞥他一眼,悠悠道:「我实话实说而已,可不算气他。」 「你还不算气他?你是没看到他方才那脸……」想起季紓那张黑的都能滴出墨来的脸,还有那能冻死人的目光,陆知行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能把素来端方自持的公子气成那样,也唯有凌思思做得到吧。 也只有她敢。 陆知行忽然忆起,街上时常瑶反常的举动,还有刚才凌思思刻意对季紓说的那些轻佻的话语,加上季紓时而冷静时而气恼,如此阴晴不定的反应,处处都透着不对劲,甚至看起来还格外曖昧不明…… 难不成…… 陆知行像是悟到什么,瞳孔微震,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凌思思,道:「你、你不会真的跟季紓……」 凌思嬡跟季紓? 那个全城无人不知,不惜一切痴恋靳尹的首辅千金凌思嬡,她竟然会移情别恋,看上一个待在太子身边,小小的东宫辅臣? 这简直太荒谬了…… 陆知行自我怀疑地摇头,「不、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凌思思不服了,她怎么说也是首辅嫡女,还是个正常少女,凭什么就不能喜欢人了? 靳尹不喜欢她,难道还不许她喜欢旁人,安安分分当他的花瓶侧妃吗? 也太不人道了吧。 「从前对靳尹抓着不放,嚷着非他不嫁,不惜对阿瑶下手就为了嫁给靳尹的你,怎会短短时间就和季紓勾搭到一块去了?更何况,你从前可瞧不上季紓,嫌他出身低微,对他可没好顏色。」 凌思思一愣,「我有吗?」 陆知行白她一眼,「没有吗。」 完全忘记还有这档事,原本的漫画剧情里根本没提到凌思嬡是如何对待季紓的,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前尘旧怨。 看着凌思思懊恼的神情,陆知行哼了哼,颇有些幸灾乐祸,「你就继续装吧,阿瑶会被你骗了,我可不会。你故意这么做,製造误会,指不定又要趁着阿瑶与靳尹独处之时,下什么毒手吧?」 哟齁,这不只嘲笑,还诬陷起她来了呢。 凌思思一噎,没好气地反驳:「你别说我,你也不遑多让吧。」 「什么?」 「人家阿瑶与靳尹两个可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男有情女有意的,我可不信你看不出来,还几次三番的想离间他们,你有何居心啊?」 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一眼就被她看穿,陆知行一噎,强撑着面子道:「我那是不想阿瑶被骗,你懂什么?」 「被骗,我看是忌妒吧。我知道感情这种东西,自然不能控制,可人家小俩口彼此相爱,你也不能就这样拆散他们啊。人常道,最好的爱是成全,而不是执着。」 凌思思故意道破他的心思,她知道陆知行也喜欢善良坚强的常瑶,对男主靳尹总是抱持着敌意,在常瑶面前更是毫不遮掩他对他的恶意,几次三番在她面前詆毁靳尹,想说服常瑶离开他,因此她刻意这么说,既是敲打,也是想开导他,让他放手。 陆知行也不傻,自然也听这话的弦外之音。 可一样的话,他却从中听出另一重意思来。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陆知行看着她脸上虚假的笑容,唇边扬起一抹冷淡的笑意,「不是你的,不管如何折腾算计,也永远不属于你。」 突如其来的警告,画风急转直下,让她有些茫然。 凌思思听得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对阿瑶是真心实意的,至于靳尹,我只是把他当作……朋友,没有非分之想。」 闻言,陆知行嗤笑出声,似乎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道:「这么说,那我也只是把阿瑶当师妹。」 话音戛然而止。 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脱口而出,还是在她面前,陆知行察觉有异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二人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一样的诧异。 就连凌思思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听到这么大的瓜,努力收起脸上的惊愕,身为当事人的陆知行更是一脸茫然。 「我、我……什、什么也没听见……」 凌思思眨了眨眼,抬手端起案上茶水,凑近唇边掩饰地喝了一口。 聪明人不嫌事少,得知别人的秘密那可是罪恶的根源,她可不想惹祸上身。 凌思思无视尷尬,顽强地转换话题:「对了,你说他们时候回来啊?」 「我怎么知道。」语气一顿,陆知行回过神,眼里立即笼罩一层晦暗,警告她:「凌思嬡,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你最好……」 「放心!我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凌思思在他出言警告前,抢先一步开口,朝他瞇眼一笑,语气真诚。 陆知行看着她诚挚的神情,有些迟疑,凌思嬡从前劣跡斑斑,即使这阵子的确有些不同,可他到底不完全信任她。 陆知行轻咳一声,威胁:「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把你跟季紓的事告诉靳尹,到时候我们就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没这么严重吧……」凌思思心虚地别开眼,小声嘟噥道:「况且,你去告状也没用啊。人家压根就不在乎……」 「你说什么?」 「没有。」凌思思转头一笑,「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也就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以后也得互相帮忙是不是?」 谁跟谁是一条船了? 陆知行心里鄙视,可面上到底没显现出来,只是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在他的认知里,她可不是个容易揭过的主。 「也没什么。只是,既然你知道我跟季紓之间的事,我也知晓你喜欢常瑶,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也可以互相帮忙撮合一下对方,製造机会?」 陆知行皱眉,「我虽对阿瑶有意,可既然阿瑶如今已心悦靳尹,我自然不会夺人所爱。」 倒还是个挺理智的男二。 也不枉费当初她还为他最终没和常瑶在一起,而愧疚了一阵子。 凌思思欣慰地想着,看他的神情越发欣赏,吓得陆知行身子不住一颤。 「你……你看什么?」 「我发现,我还有点欣赏你了。」凌思思朝他一笑,倚着身后的石柱,茶杯凑近唇边,遮掩不住上扬的唇角。 活像是个调戏良家妇男的恶女。 陆知行一愣,一时没意会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见到她眼里溢出的笑意,他才回神过来,怒道:「凌思嬡!你又骗我!」 被骗一次也就算了,他堂堂衡阳君竟然在她手上栽了两次! 这说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死。 陆知行气得起身去追她,谁知她早已察觉,很快从椅子上跳起,两人便围着亭子一面躲、一面追,一阵风吹过头上的菩提树,断断续续的嘻笑声便传了过来。 而同样逐风传来的,还有一阵低低的话声。 陆知行是练武之人,听力比常人灵敏,先听见了声音,下意识地往声音处看去,凌思思见他忽然停手,遂也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但见一旁长廊的尽头,有人影自一间偏房内走了出来,头发灰白,眼角已有丝丝细纹,看上去应是一对中年夫妇。 那对夫妇回头对着房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脸上尽是遮也遮不住的笑,离门口站得近些的妇人伸手,将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牵了出来,望着男孩的目光满是喜爱。 男孩低垂着头,似乎个性有些沉默内向,只见那对夫妇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些什么,那男孩抬眼看了眼两人,才点了点头。 隔得有些远,饶是陆知行,也只依稀听见夫妇对男孩说道:「好孩子,等随我们回去,家里还有新买的糖,你乖乖的,就有糖吃啦。」 陆知行望着他们几人的身影,猜测道:「那男孩看上去不过七八岁,这对夫妇这年纪上才得一子,也不容易,想来是特地来还愿酬谢的吧。」 「还愿?不去大殿,却来这偏僻的角落,不太正常吧?」 「这有什么,指不定有师父在偏房修习打坐,才特意来此道谢的吧。」 「是么。」凌思思半信半疑地望着几人渐远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却也说不上来。 在经过亭前时,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两人的目光,被夫妇牵着的男孩忽然抬起头,往亭子里看来,正巧对上了凌思思的目光。 一阵风吹来,撩起鬓边碎发,挡住了眼前视线,凌思思伸手拨开,想要看清,却堪堪错过了他的目光,只来得及看见他们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转角的身影。 方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瞧见了那个男孩朝她望来的那一眼,眸中似乎划过一抹异色,她还来不及分辨。 难道是自己真看错了? 凌思思暗自思量那一眼的意思,忽然,眼角馀光瞥见了落在廊上的竹蜻蜓,弯腰捡了起来。 「竹蜻蜓?」 身后,陆知行走上前来,看见她手上的东西,有些意外,「是刚那个孩子落下的吧。」 凌思思捏着那支竹蜻蜓,竹子是以锋利的匕首仓促削细的,还带着凌厉的棱角,可竹柄的地方却是有些圆滑,想是竹蜻蜓的主人时常把玩的缘故。 她突然想起了方才那个男孩藏在背后的手里,似乎紧紧捏着一样东西,难不成是这个? 陆知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把玩着竹蜻蜓顶端的翅膀,带着几分怀念道:「好几年没看见了,真怀念。记得小时候玩过,可飞坏好几支呢。」 凌思思望着手中简陋的竹蜻蜓,抚摸着那粗糙的表面,倒像是什么人手工做的,虽然并不精緻,但其中意义肯定不凡。 她想起男孩当时紧攥着藏在背后的竹蜻蜓,垂头沉默不语,甚至还有些僵硬的身影,冷不防心头一软。 这东西,也许对他很重要。 手上一紧,凌思思望着早已不见人影的长廊,下定决心,攥着那支竹蜻蜓欲去寻方才的男孩。 没料到她会突然动作,陆知行被她吓了一跳,朝她喊道:「喂,你去哪啊?」 「找人!把东西还他,我很快回来啊。」凌思思匆忙的说完这句话后,便火燎火燎地往长廊另一边跑去。 徒留在原地的陆知行,愣愣的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片刻才回了神。 她方才说,要把东西还人,莫非是真要去把东西还给那个男孩? 这人都走远了,还能找到么? 陆知行摇了摇头,逕自回到座位上坐下,叹道:「何必这么费神?何况,只是个小东西……」 32。好心没好报 角落的烛火摇曳,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窗外分明日光灿烂,房内却是黯淡无光,彷彿被遗忘似的,徒馀晦暗,不见光明,就连墙角的烛火也显得格外微弱。 一隻修长的手提起桌上的茶壶,温热的茶水注满杯盏,他缓缓端起茶杯凑近唇畔,露出瘦削的下頜。 男人浑身笼罩在黑色的长斗篷下,宽大的帽沿遮掩底下半副容顏,仅依稀瞧见苍白瘦削的下頜,以及紧抿的薄唇。 他举起茶杯,动作优雅得不似凡人,轻啜饮一口茶水,方才缓缓开口:「可办好了?」 话音未落,但见墙角烛光一闪,一道人影已自屏风后转了出来,朝着男人躬身行礼。 「是,已经吩咐下去了。」 男人“嗯”了声,把玩着手中茶杯,似是不经意道:「此事成败极为重要,机会难得,若是做得不好,你自知有何后果。」 男人语气平淡,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渗了冰的寒冷,其中含了几分寒意,他自然听出来了。 来人身子一颤,忙不迭道:「小人谨记在心,捉住那跟在那位俊俏公子身边的小姐,绝对错不了。」 「很好。待此事一成,好戏也就该登场了。」 来人听着他的话,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大费周章的捉走一个姑娘,可却也不敢违逆他的话,只得呵呵笑了几声,不住恭维。 他笑着抬起头,不意却猝不及防瞥见他唇边一抹笑意,分明是带着笑,可那笑意却透着寒意,冰冷淡漠,彷彿在他口中的那位小姐,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任由他摆弄,毫无感情。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有一天在他眼里,也是如此的存在,卑微渺小,甚至……该死。 他心口狂跳,再不敢言语,只把头垂得更低,再低一些,让自己显得卑微而恭顺。 房外,凌思思挨在一旁的柱子后,本是循着方才男孩的踪跡,没想到转了几个转角便不见人影。 她追了过来,无意间经过此处,没想到似乎听见熟悉的声音自房内传来,下意识地留步欲细细分辨,却不料听见了房内人的对话,似乎是在预谋着什么。 话只听了一半,隐约可以猜出,他们似乎是想捉走一位姑娘。 凌思思还想靠近去听,突然眼角馀光瞧见了眼前一道熟悉人影一闪,赫然便是方才跟丢的男孩! 「是他!」凌思思低呼一声,攥紧手上的竹蜻蜓,无暇再去细听房内的对话,赶紧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好一会儿,她才好不容易追上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撑着腰气喘吁吁。 小傢伙还挺会跑。 「小弟弟,你……你爹娘呢?」本欲说出口的话,在瞧见他身后空荡荡的长廊后转了个方向,问道。 凌思思这才忽然想起,似乎从刚才见到他,他就是一个人,这偌大的寺庙,任由他一个男孩四处游荡,却不见方才牵着他满脸喜色的爹娘。 也不知道那对夫妇上哪去了? 闻言,小男孩抿了抿唇,眼眶泛红,似乎方才刚哭过,对着她的问题却是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凌思思看着他的模样,猜到了可能的情况:「你们……走丢了?」 小男孩抬起头,朝着她诚恳道:「姐姐,你可以帮帮我吗?」 凌思思头一次被这么小的孩子,用这么诚恳的语气说话,事实上她也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年纪的孩子,一时间竟有些侷促。 她犹豫半晌,才蹲下身来,看着他道:「行吧。你爹娘在哪和你走散的?我带你去找他们。」 「嗯,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小男孩伸手握住她的手,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谢谢姐姐,你真好啊。」 常瑶寻来时,菩提树下的陆知行早已靠着身后的石柱,闭眼假寐。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手中的折扇落在脚边也没发觉。 常瑶摇了摇头,看着桌上的两个茶杯,杯中茶已放凉,想来是已过了一阵子。 她上前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折扇,伸手摇了摇陆知行,轻唤:「师兄?」 小睡一会儿的陆知行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阿瑶……?」他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确定地唤,待到眼前渐渐清晰,看清了她的脸,适才坐直了身子。 「师兄,你醒了。也真是的,竟在此处睡着了。」 陆知行低声抱怨:「还不是一个人等得无聊,间得慌嘛。」 「对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闻言,常瑶这才发现亭中本该在此的三个人,只剩下他一个,四周空空荡荡,不远处桌上的两个茶杯还在,人却不见踪影。 「季紓和思嬡呢?怎么不见他们?」 「季紓走了,和凌思嬡赌气呢。至于凌思嬡……」语气一顿,他环顾四周,疑道:「她还没回来吗?」 赌气?她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更何况,她可是故意製造了机会,给他们两人独处的。 不应该啊。 「我刚才来的时候,便只看到师兄你,没看到思嬡啊。」 没见到……? 陆知行一愣,随即又随意地摆了摆手,「那应该是还没回来吧。这凌思嬡也真是,偏要去寻什么人,去了那么久没回来,我看是又上哪去遛达了。」 「寻人?」 「是啊,方才见到一对老夫妇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过来,不慎落下了一个竹蜻蜓,就一个小东西,她却说要去找人,把东西还给那小男孩,你说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常瑶盯着他俊俏的脸看了半晌,心里总觉得格外地不踏实:「是这样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啊。他是她的师兄,在她最艰难的年岁里,给与她最奢侈的温暖,给她支持与鼓励,是比亲人更甚亲人的哥哥,是世界上最不会欺骗她的人。 她应该信他的。 常瑶看着他,那个记忆里依旧未变的师兄,不禁抿唇发自内心的一笑。 「不过,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靳尹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提起靳尹的名字,她才回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一僵,眸中浮现一抹黯色,无奈又苦涩。 「他啊……」 凌思思是被颠簸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现在身处于一辆马车内,车内摆设简朴得堪称简陋,随着一路颠簸,车体还发出阵阵的声响,说不准下一刻就要解体。 凌思思挣扎着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有些疼的额角,思绪飞快地运转,她记得自己去寻那个男孩,想把竹蜻蜓还给他,却不想意外经过一间房间,听到了房里的对话,之后她又再见到男孩,追了上去,挨不过男孩的请託,答应要带他去找父母。 之后…… 之后她被竹蜻蜓的尖端割破手指,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接着便记不清楚了。 「难道是东西有问题……」 她下意识地张口低声呢喃,不防车外竟传来一声沙哑的嗓音,道:「姑娘,你醒了啊?」 「什么人?」凌思思戒备地坐起身。 一隻枯瘦的手伸了进来,掀起车帘,男人混浊而晦暗的眼神盯着车里的凌思思,目光上下打量,彷彿将她当作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令她极不舒服。 凌思思下意识地往后一挪,防备地瞪着他,眼角馀光不动声色地看向他身后的景象,却只见四周荒烟蔓草,极为偏僻。 对方自然知道她想做什么,却只是瞇着眼,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笑瞇瞇地说:「放心吧,你乖乖的,等到了目的地,才有甜头吃啊。」 目的地?「去哪儿?」 「一个好地方。等到了你就知道啦。」 季紓一路匆匆地往回赶,方才被凌思思一闹,离开太久,算着时间靳尹也该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消息打听得如何。 眼看着亭子就在眼前,邻近亭子,他放慢脚步,没有刻意地隐藏脚步声,雪青色的长袖背在身后,他自长廊暗处缓缓行来,犹如竹间隐居的雅士,超逸卓尔,不染纤尘。 他缓缓走来,惹来亭内陆知行的目光,道:「季紓?你回来了……」 季紓淡淡地朝他頷首,靠近一些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常瑶,目光一顿,视线环绕了一圈,却没见着熟悉的人影。 几乎是下意识地,季紓微微皱眉,开口问道:「凌思嬡呢?」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竟能将她的名字唤得那样顺口。 「凌思嬡?你没遇上她?」 「什么意思?」 「方才凌思嬡说要去找人,谁想到她去那么久还没回来,我想说你和她同个方向,怎么你没遇到她吗?」陆知行察觉到什么,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季紓低垂眼眸,没有回答他的话,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这寺庙就这么大,凌思嬡找个人能过这么久都还没回来,来的方向就一条路,他也没遇到她,只怕是出了事。 首辅嫡女,从小娇宠惯了,不知人间险恶的娇小姐,若真遇了险,也不知道心里会有多害怕…… 常瑶看着他们二人一个面色沉凝,另一个垂眸不语,一时有些急了,「到底怎么回事?思嬡怎么了?」 她与凌思思这些日子相处,思思性子活泼有趣,她本就对她有几分好感,再加上知道她另有所爱,并不会介入她与靳尹的感情,更是将她视作自己的姐妹好友,如今听见她似乎有危险,忍不住为她担心。 陆知行知道她担心,很快安慰道:「我们先别想那么多,凌思嬡鬼点子多,指不定又去哪逛了也说不定。况且,靳尹不也还没回来么?也许她故意藉机,又与他一起回来了呢。」 「这……」 这也不无可能,换作从前,凌思嬡可没少玩过这样的把戏。 但是…… 常瑶想起了那夜在酒楼里,凌思思伤情悲切的眼神,还有那一声酒意朦胧中,听得的那声“时安”,她总觉得不像是做假。 凌思思应当不是那种口是心非,嘴上说一套却做一套的阴险女子。 可如果不是那样,那么她人呢? 想起这些,常瑶便有无限担忧涌上心头。 而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一片沉寂:「你们在说什么?」 33。恶毒女配aka摇钱树 「天乾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提着梆子走过长街,突见前方有快马奔过,飞快往自己的方向驰来。 他当即一惊,小跑着想上前拦阻,「什么人?宵禁时竟敢当街纵马?」 疾驰的马蹄声越发清晰,眼见对方飞快驰来,丝毫没有减速的跡象,更夫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影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得愣愣地站在原地。 眼看就要撞上,更夫不禁闭上眼睛,心想完了,自己今日恐怕是逃不过了,不想马上之人长鞭挥出,将他捲起。 他顿觉身子一轻,睁眼时已落在街旁,而那一骑已驰远了。 夜里疾驰的马最终停在了客栈门前,陆知行堪堪勒马,顾不得素来注重的形象,风尘僕僕地走进角落的包厢内。 「师兄,怎么样?找到思嬡了吗?」 陆知行进了包厢,迎面便对上了常瑶担忧的神情,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怎么会……」 「城中四处都找过了,都没见到她的人影。」 常瑶抿了抿唇,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之色,都过了那么久,思嬡还没回来,她问过许多人都没见过她,师兄也没找到人,那她会去哪里? 又或者说,她还能去哪里? 脑海中忽然想起月夜下,灯河畔,她一瞬明亮而雀跃的目光,是前所未见的生动,比之从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还有趣。 胸口泛起一股莫名的烦躁,靳尹垂下眼帘,看见杯中茶水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容,随着荡漾的涟漪一圈圈撞入眼帘,勾勒出她熟悉而陌生的面容。 少女眼中藏着笑意,在涟漪中荡漾,生动如花。 心头烦躁愈甚。 “哐啷”一声,茶杯在靳尹手中破裂,里面的热水立刻溅了一身。 「阿尹!」站在一旁的常瑶被这一声惊醒过来,连忙掏出手帕为他擦拭。 靳尹示意不用,转头看向了立在一旁始终未曾言语的季紓,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什么,再详细说一遍吧。」 陆知行很快接道:「分开之后,我们走没多久,凌思嬡便偷懒不想去,我们便坐在此处喝茶,看见了一对夫妇带着孩子,事后她说捡到了那孩子落下的东西,便匆忙追了上去,之后便没有再回来了。」 听完他最后一句,靳尹面色难看起来,怒声朝陆知行道:「她要走,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去?」 语气不善的一句话,带着迁怒的意味,可将此事怪罪到他身上显然是不合情理的,偏偏此时眾人一颗心皆聚焦在凌思思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不对。 陆知行张了张口,没有为自己辩解,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指节微微发白。 「当时没想到会发生此事,师兄虽有失误,可这也是意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思嬡。」 常瑶替他又添了杯新茶,伸手轻握他的手。 猝不及防的温度让靳尹不禁一愣,抬头对上常瑶的眼,两人目光交错,让他随即垂下了眼,有了一瞬间的狼狈。 他知道是他失态了,常瑶看出他的失态,更知道这失态是因凌思思而起。 因她失去踪跡,下落不明,故而他心烦意乱。 他抚摩着常瑶新倒给他的一杯茶,恢復了镇定之色,抬眼道:「儘管当时没有察觉,可思嬡离开许久未归,你们二人都是敏觉之人,难道就并未发觉?」 薄唇动了动,陆知行面上露出惭愧之色,踌躇片刻终是道:「我当时以为……她去找你了。」 从前凌思嬡劣跡斑斑,可没少寻故藉机製造与靳尹私下独处的事来。 陆知行承认自己是先入为主,以偏概全了。 靳尹闻言沉默半晌,才转向一旁的季紓,「就算如此,时安你也……」 「是臣的错。」未等他说完,始终没有开口的季紓,突然抢先一步,垂首道。 「你当时不在?」靳尹察觉到什么,眼神一下锐利起来,「你去做什么了?」 「他被凌思嬡气走了……」 靳尹一愣。 陆知行看了季紓一眼,道:「凌思嬡……出言不逊,屡次挑衅,故意将季紓气走的……」 他省略掉凌思思说的那些话,避重就轻,只说了结果。 所幸,靳尹也没继续追问,他的目光闪了几下,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他终是叹息道:「思嬡向来任性,许是又在哪生闷气。既是如此,便通知住持多派些人手,搜查寺中,务必要找到思嬡,将她带回。」 只是……这样? 靳尹明显听进了陆知行的话,信了凌思思是为了嫉妒,才故意赌气躲起来的。 不过…… 常瑶不放心地看向靳尹,似乎还想再劝,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瞧见了靳尹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却也只是一瞬间,让她不确定这是不是错觉,可儘管如此,她却莫名的觉得,靳尹并不是如她一般担忧凌思思的安全。 他虽然看似焦虑,可那种感觉并非是因为担忧或是紧张,而是烦躁。 他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反应,让常瑶不禁退却。 「可,也许……她已不在寺中呢?」发话的依旧是陆知行,凤眼里闪过许多复杂的思绪,犹豫许久,仍是开口:「我记得,凌思嬡当时说过要去找人还东西,我见她不似作假,也许真追出寺去找人了呢?毕竟,那时那对夫妇亦离开一段时间了。」 「师兄的意思是……思嬡是去找那对夫妇了?」 「准确来说,是那个小男孩。所以,也许找到了那个男孩,就能找到凌思嬡也说不定。」 对于凌思思,其实陆知行也没那么讨厌她。 这段日子,他确实能感受到她的改变,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妄为,满心妒忌的娇小姐。 甚至是,还有些恶劣的可爱。 纵然他从未提起,可那一日凌思思没有当着常瑶的面揭穿他,还替他在赌场里赢回本钱,却顾及他的顏面,而故意说的似乎是她一时兴起之举,但其实他知道,她确实是帮了自己。 他始终记得,那一天她望着自己的神情…… 就当他赌这一回,他陆知行信她,不是那种为了妒忌,自导自演的女子。 凌思思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雕花木窗微微敞开,几许微风透过细小的缝隙透了吹了进来,吹动窗角的香铃。 四周纱帘掩映,飘飞轻舞,暗香浮动,无端透着一股隐密而微妙的旖旎。 她自榻上起身,掀开眼前的重重纱幕,望着自己所身处的房间,四周摆设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叠。 「这是……歌舞坊?」 凌思思一愣,忙不迭跑到了窗边,伸手推开了半掩的雕花木窗,随即一阵微凉的夜风迎面而来,将微晕的头脑硬是清醒不少。 她望着窗外万千灯火,笑语喧嚣,长廊之上衣香鬓影来回穿梭,伴随着浓郁的脂粉香,透过微凉的晚风捎了过来,依稀可以听见不远处丝竹管弦的乐声悠扬,无端透着一股靡艳之气。 彷彿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房门被推了开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走了进来,看见趴在窗边的凌思思,柳眉一挑道:「呦,可算醒了啊。」 凌思思闻言,警觉地转过身,「你是谁?」 「好一个精緻的妙人儿。」涂着血红色寇丹的手指抚上凌思思的脸颊,笑弯了眉眼,「我是这里的坊主,有人将你卖到此处,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歌舞坊的人了。」 没等她开口,坊主已是回头朝门外一挥手,便有几人捧着衣服首饰鱼列而来。 「来,坊主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她一把将凌思思摁在凳子上,满面笑容地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凌思思没有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镜中被按着涂涂抹抹,打扮俗艳的女子,再看看身后笑得花枝乱颤的坊主,觉得再糟也不过如此。 她猜得果然没错,剧情又提前了。 在马车上时,她便察觉有异,看对方的言行手段,如此熟稔,将她不动声色掳来,想来该是所谓的人贩,专门掳掠妇女儿少,转手买卖的黑手。 凌思嬡身为一个恶毒女配,还是全作最大反派,怎么可能被轻易掳走? 在漫画原剧情里,被掳走的当然不是她,而是彼时在其他男角疏于防备时,独自落单留在客栈的女主常瑶。 她一个女子落单在客栈,很容易就被人盯上,更何况还是个美人胚子,正中人贩的下怀,于是人贩刻意趁她不备,将之掳走;男主男二一回神,很快发现常瑶失踪,当即发了疯似的找她,这也开啟了一段短暂的寻妻路。 当然,其中最开心的莫过于女配凌思嬡,没了常瑶这个眼中钉,她可以与靳尹独自相处,得到他全部的目光,自然是乐见其成。 只是…… 「我都牺牲这么大,给你搭了这么大一台戏,你可千万别辜负我的期望啊。」她低声叹道。 凌思思有很多种方法能在半路逃跑求助,可她明知这是一场阴谋,是陷阱,还是偏偏自投落网,让自己置身险境,为的就是让自己不成为男女主的绊脚石。 只要常瑶不被抓走,原剧情里凌思嬡趁机勾引靳尹,与其独处,破坏两人感情的情节也就不成立了。 望着镜中被打扮得俗艳无比的自己,也亏得他们能把模样精緻娇艳的凌思嬡弄成这副模样。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成为一棵金灿灿的摇钱树。 凌思思长叹一声,这波牺牲太大,女鹅女婿你们可别让我失望啊! 另一边,寂静的夜里,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百空寺的簷角,猫一样地翻越一道高墙,熟悉地往寺外而去。 但这一次,他没能如往常一样轻易脱身,在翻过了种着菩提树的院子时,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定睹一看,却是白日里在寺中看见的几个人影。 「果然是你!方才寺门落钥后,不得进出,却唯有你……选择在此时翻墙入内,如此佛门净地,出现如此不轨之举,当真是惹了尘埃啊。你说是不是--住持?」 随着陆知行的话音落下,眼前之人沉默了片刻,突然轻笑起来,掀开头上的斗篷,道:「公子好眼力。贫僧能入得了诸位的眼,那可是贫僧的福气。」 「我不与你瞎扯,我们的人在你的地方失踪,肯定也与你脱不了干係吧?」 住持闻言,抬了抬眼,依旧是那副笑瞇瞇的脸,却是笑而不语。 陆知行见他行事诡异,早已对他起了几分疑心,再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更为恼火,面色顿沉,眼看就要对他动手。 一隻手却不动声色地拦下几欲上前的陆知行,平淡沉稳的嗓音响起,冷不防开口道:「说吧,你逃不了的。凌思嬡在哪?」 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住持迎着靳尹幽黑的双眸,忍不住身子一顿,道:「贫僧可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常瑶微微皱眉,「思嬡今日就在此失踪的,你深夜徘徊于此,不免让人起疑,思嬡就是你捉走的。」 「贫僧禪房就在此处,自然需经过这里,姑娘的朋友走丢了,不赶紧去找人,这……怎么还反而急着先围困贫僧来了呢?」 「你……」 「不必多言,中了他的圈套。」季紓上前一步,拦住身后的常瑶,望着对面的住持,缓缓道:「人多势眾,你逃不了。我若是你,就会把人交出来,换取一线生机。」 「是么?那就得看看,需要生机的究竟是我还是你们--」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但见四周数道黑影凭空绽现,从阴影里冒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困。 常瑶还来不及惊讶,就已被身旁的陆知行拉住,往身后一拉。 「师妹,当心。」 常瑶扭头一看,原本的位置旁,不知何时其中一道黑影持刀袭来,锐利的刀刃堪堪划在了石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跡,而那本来是她站的位置。 她看着四周冒出来的几道黑影,黑色劲装,黑巾蒙面…… 「杀手?」脑海中立刻做出了结论,她眼眸一凛,伸手拔出腰际的长剑,戒备地望着身周的人影。 可,是谁派来的杀手?又为什么与住持勾搭在一块,抓走了凌思嬡? 这些她还来不及想通,数个黑影已然持刀袭了过来,身旁陆知行以扇挡下一击,转身与数人打成一团。 常瑶身为陆知行的师妹,曾与他一同拜师学武,自然身手不差,她一面持剑抵挡杀手的袭击,一面退至靳尹身前,替他扫开袭来的剑影。 「阿尹,你没事吧?」她挥舞着手中长剑,扭头匆忙地看着他问道。 几人之中,唯有靳尹不会武功,身边除了有一个季紓奋力抵挡,对方数量太多,却是一时难杀出重围,此时其中不会武功的靳尹便显得处境危险。 更何况,靳尹身分尊贵,若在此处出了意外,那可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靳尹望着眼前纷乱的刀光剑影,不知是谁的血飞溅,滴落玄色的衣裾上,他垂眸望着那一抹看不甚清的血色,耳边传来了常瑶担忧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便看见她挡在自己身前,替自己阻挡所有袭击的身影。 他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他想。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某个方向,彷彿是为了引证他所想,几乎是同一时间,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三把飞刀直直从墙头暗处射了过来。 「阿瑶--」陆知行最先察觉,急忙挥开眼前的一剑,将手中的折扇扔了出去,打歪了其中一把飞刀。 常瑶连忙扭头,看见朝自己越来越近的飞刀,情急之下,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比脑袋先一步动作,转身飞快往身后的靳尹扑去。 「嘶--」慌乱中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 一股热流滑过手臂,靳尹愣愣地垂头望着怀里的常瑶,眼里划过许多复杂的思绪。 他很早就看见那三把飞刀,朝自己的方向射来时,一把被陆知行挥出的一扇打偏,一把被季紓拦下,而仅剩的最后一把,情急之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人影一晃,眼前的女子飞快朝自己袭来,张开双臂,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 温热的血液涌出的瞬间,常瑶艰难地起身,手臂上扎着一把飞刀,鲜血迅速染红了裙摆,可她却丝毫未觉,反倒一手抓着靳尹,着急道:「阿尹,你可有伤着?」 她受了伤,伤口仍在潺潺流血,可她却第一个先关心毫发无伤的他。 胸口一时间有些闷,靳尹没有回答她,幽黑的眼眸盯着她仍在流血的伤口,薄唇微抿,身后有寒芒乍现,却在顷刻间倒下。 「阿瑶?……靳尹,你……」不远处,陆知行堪堪处理完身周的几个杀手,转过头望见受伤的常瑶,再见到缓缓起身的靳尹,不觉一愣。 靳尹眉眼阴鬱,微微泛红的眼角映着苍白的面容,莫名透出一股阴邪的狠劲,修长的手指划过唇畔,鲜红血色染红薄唇,宛如地狱里来的魔鬼。 薄唇微扬,他望着面前的住持,缓缓开口:「敢动我的人,你--可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34。谁是反贼? 有些鬱闷地坐在院子里,凌思思拖着腮帮子发愁。 不得不说,这坊主还有些手段。 自从前些日子被送来这里,凌思思被坊主派去习舞,同时也大概摸清楚此间的底细,坊中也有不少女子如她一般,是被人贩自不同地方拐骗来歌舞坊的。 她倒不是很担心自己的处境,毕竟…… 「思思!」坊主尖锐的嗓音再一次自门口传来,看着院子里兀自出神的思思,一脸恨铁不成钢。 「啊?坊主,你又有什么事嘛?」 坊主看着她恍然过来,站起身来的样子,不禁十分头疼。 「温柔点!成什么样子了,告诉你多少遍,坐没坐像,站没站样的……」 「喔……」凌思思悻悻地站直身子,面上却分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还以为这次捡到个宝,没想到不是惊喜,却是惊吓! 这姑娘容貌看起来娇艳可人,细皮嫩肉的,似乎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娇小姐,若摆在那儿,不开口倒是个美人儿,登台时再弹个琴、唱支曲,肯定是个无双的好苗子。 只可惜…… 「今日教的舞你可都学会了?」 她唱歌不行,五音不全,完全不在调上;弹琴更是不会,纤纤十指宛如提线木偶,僵硬不堪,闻之令人掉泪…… 唱曲不行,弹琴不会,这跳舞总还行吧? 凌思思点了点头,「学是学会了。」 「那你跳一遍,我看看。」 坊主不放心地走到一旁坐下,摆明了是非要见她跳一回,亲眼验证她是否真的学会。 凌思思眨了眨眼,只好乖乖上前。 是她让自己跳的,她可没有逼她看啊。 果然…… 「错错错!你跳得什么鬼样子?鼓点一个没踩中,舞步也乱七八糟,你到底是来替我赚钱,还是来砸我场子的?」坊主望着她惨不忍睹的舞蹈,近乎崩溃。 凌思思一脸无辜,「我很认真学了,可我真的没什么天赋啊。」 「你……」坊主指着她,半晌说不话来。 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得人,竟送了个这样的木头美人来。 她是万万没料到,思思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开窍的,教导几天下来,还是歌不成歌,舞不像舞。 空有表相,是该如何登台? 想到这里,坊主便十分头疼,抬手按了按发疼的脑袋,欲哭无泪。 「坊主?你看,要不让我去打些杂也好?我可是挺会做事的。」 打杂?「你想得美。我坊中可不养无用之人,你既入了我的地盘,最好记得自己的本分,休要讨价还价。」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 「那你就给我学到会!」坊主咬牙,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发下狠话:「我告诉你,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得给我学会一支像样的舞!若是一天没学会,便一天都不许出院子!」 坊主说完,彷彿还不解气,一面起身往外走,不想留在此处置气,一面又不甘心地嘴碎道:「就算是木头也得给我开窍,我就不信了,你还登不了台!」 凌思思望着坊主渐行渐远的身影,这才悻悻然地又走回原本的位子上坐下,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继续晒太阳。 一连过去几日,也不见主角团找来,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该不会真嫌她烦,索性把她一个人丢这里了吧? 凌思思越想越愁,「算着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啊。」 话音刚落,但见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自阴影处现身,在她身前单膝跪下,抱拳见礼。 「属下来迟,让小姐受惊了。」 「维桑……?」 凌思思被他忽然出现吓了一跳,随即才反应过来,开心地起身推门上前拉他起来,「你终于来啦!」 等了那么久,总算是等来了一个。 「你怎么知道我被抓来这的?阿爹没发现吧?」 维桑摇头,「依照小姐吩咐,主上尚未察觉。属下安排好宫中事务后,循着踪跡一路过来,没发现小姐,便顺着线索找来,延迟几日,请小姐责罚。」 「哎呀,罚什么罚,你来就好。」 闻言,维桑抬头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眼,这才在她发现前,又重新低下头去。 凌思思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低声量,问他:「你知道这里可还是在城内?」 「虽近渡口,却未出城。」 「那这里如果要出逃,你能成功吗?」 彷彿能力遭到了质疑,维桑面色一沉,不假思索道:「轻而易举。」 「那便好。」凌思思满意地点着头笑。 「小姐,可需属下救你出去?」迟迟得不到她吩咐,看似一点也不着急,维桑终是忍不住先行开口。 「不必了。」凌思思又恢復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信步走到一旁窗边的凳子坐下,沐浴在温暖的斜阳下,裙摆下的腿轻轻地一晃一晃,像是无忧的少女,做着慵懒的梦。 维桑微微失神,抬起头来,看见阳光下一身艳色长裙的凌思思,被涂抹得有些俗气的面容,被金黄的日光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显得那般陌生而模糊。 鬼使神差地,他开了口:「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他不明白,一个女子被驀然抓来了这种烟花之地,名声受损,伤害有多大,他是知道的。可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担心。 若是从前的凌思嬡,肯定朝他又是一阵破口大骂,甚至不惜动手罚他,势要让他难堪,她不舒服,谁也别让好过。 但现在,他是越来越看不清她了。 「担心?」彷彿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词,凌思思轻笑起来,「是有些啊,但现在你来了,知道你在我身边,就不担心了。更何况,我还得等人来接我呢。」 「……太子?」 「不一定非得是他。总之,得等他们找来。」凌思思偏头问他:「他们应该要找来了吧?」 维桑一愣,「来的时候,他们似乎往这个方向来了。」 他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没有告诉她,其实他来的时候还瞧见了,有一拨杀手正聚集在百空寺里头,将他们团团围困的事。 他隐瞒实情,更冷眼旁观了那场围困,可他却没有告诉她。 维桑低垂眼帘,握紧腰际的长剑,试图掩盖心头一瞬间划过的心虚与旁的什么情绪,沉默不语。 一如往常。 季紓快步穿过了长廊,经过了身侧一间一间的禪房,面色越发沉凝,脚下却走得飞快。 他趁着场面混乱时,抽身离开,好趁机去寻人。 凌思思失踪肯定与住持脱不了干係,她在寺中为了追寻那个男孩才继而失踪,那男孩与住持兴许也是同伙,既然住持深夜现身,那么那男孩肯定也在附近。 要找到凌思思,得先找到那个男孩。 他一边想着,一边快步走在廊下,残缺的月光洒在身上,愈显苍白,而他穿梭其中,未知去处。 转过廊角,角落里的一处阴影里,响起了轻轻一声响。 「哥哥……」 季紓脚下一顿,转头看了过去,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自阴影处走了出来,神色惴惴,带着明显的不安,踌躇地走近他。 「哥哥……」男孩抿着唇,仰头看向他,怯怯地开口道:「你是来找那个姐姐的吗?」 季紓低头看着他,他个子不高,只到他的腰际,单薄瘦弱的身子,穿着件粗布短袄,看上去有些滑稽,但他知道这样的孩子在附近还有很多。 他蹲下身来,与他平视,「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那个姐姐在哪里,也可以带你去找她。」话音一顿,男孩似乎有些怕,低下头去想了半晌,还是有些畏惧地道:「哥哥,我为你带路,是有条件的。」 季紓一愣,随即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有一个妹妹。跟我差不多大,村里闹饥荒,爹娘都没了,我带着妹妹离开家乡,却不小心走散,如今我又有了新的去处,我……怕妹妹一个人,找不到我。」 季紓心头一梗,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你想让我帮你找到妹妹?」 「不是。」男孩摇了摇头,「我知道妹妹在哪里。」 他抿了抿唇,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拽住了他的衣角,继续接着道:「哥哥,我带你去找那个姐姐。可是,可以请你也帮我救妹妹吗?」 惨白的月光倒泻一地,院中几道人影无声对峙,四周静寂,唯有夜风吹过发出的颯颯声。 周围是倒卧一地的黑衣杀手,而他们三人仍旧站在院中,身姿挺拔不摇,哪怕向来风流俊俏的陆知行满身狼狈,不会武的靳尹手中不知何处拾来的剑刃淌血,甚至早已负伤在身的常瑶,身上衣衫尽被血色浸染,仍是坚持着未倒下。 从最初的自信到惊讶,住持的面色沉重,眼里杀意更甚,四周几个杀手却始终不敢上前一步。 「真是没想到,你们竟还能撑到此时。」 「废话少说!你暗聘杀手,谋害皇族,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看你还能嚣张至几时?」 常瑶面色苍白,双眉微蹙,开口问道:「思嬡到底在哪里?」 「你说的可是那丫头?」说着,住持目光一闪,像是想到什么,带着几分诡异而扭曲的笑,在他们之间转过一圈,转而开口道:「你这么担心她,只是就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跟你一样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着,话中似有深意,虽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几人心间不一样的心思,一时之间,面色各异,谁也间没开口说一句话。 是了,在他们眼里,凌思思对于他们来说确实并非重要到能豁出去相救的人,儘管听起来很冷血,可这就是事实。 凌思思失踪,他们会担心,可却仅止于此-- 陆知行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很自私,比起凌思思,能让他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只有一个师妹常瑶,而不是她。 短暂的沉默令人心寒,常瑶转头看向身旁的两人,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眼前的住持,「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你可就要问问你身边的这位……」 话音未落,四周包围着的杀手从外散开,火把映亮了中间的路,人影由远而近,一步一步,从模糊转为清晰—— 数个身着戎装的士兵持剑而来,动作整齐而划一,从外将四周包围的几个杀手围堵,手中剑尖直指,反客为主,顿时逆转了场面。 常瑶一愣,「这是……」 「官府的兵役。」陆知行沉声接过她的话。 他当然认得,眼前的士兵们身上所着皆是官府的服制,只是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对方是敌是友,尚未分明。 住持见大庭广眾下突然出现许多兵役,也是心头乱跳,但他很快控制了慌乱,先发制人,扬声道:「大胆反贼!你们竟敢在此动手杀人,藐视皇廷纪律,该当何罪!」 靳尹忽地一笑,轻笑道:「谁是反贼?」 「自然是你们!」 「哦,是吗?」靳尹抬眼,看向前方。 但见士兵的后头,一道人影步态沉稳,大步走了过来,随着他的脚步,队伍中间亦自发被隔出一段通道来。 他快步走到士兵之前,撩袍单膝跪下,朝着中间的靳尹拜道:「臣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身旁陆知行看着他,只觉得眼前之人的面貌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你是……」 薄唇微勾,靳尹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半跪作礼的男人,不慌不忙,像是早有准备。 「郡守远道而来,辛苦了。」 郡守…… 离此地最近的州郡便是隔着一条江的朔方与櫟阳,朔方郡富庶,其水军尤为驍勇,负责看守江水来往交通的门户,他们此行目的地便是朔方郡,而眼前能被靳尹以礼相待,又被称为郡守的,难不成是…… 陆知行猛地抬头看向男人,「你是朔方郡守?」 听见他的声音,男人转过头来,神色淡然地衝他一笑,道:「臣朔方郡守池渊,见过衡阳君。」 35。论恶毒女配转业后的艰辛 朔方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漫画里,靳尹与常瑶一路坎坷崎嶇的爱情路就从这一趟,靳尹暗访朔方郡开始说起。 如果说,原先腹黑病娇的靳尹娶常瑶只是为了利用,制衡凌思嬡与首辅势力的棋子,那么在与常瑶相处的过程中,按照千古不变的玛丽苏文套路,得是病娇男主在白月光女主的陪伴下慢慢救赎,互相扶持的走向。 而这动心的契机,就在于这一次的朔方郡之行-- 朔方郡位处江水之南,是为江水两岸交通的枢纽,物產丰饶,经济富庶,向来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商业重镇,每年来往交通的人数和货品不计其数。 可就在这几年里,朔方郡里不时有人口失踪的通报,原先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然久而久之,这失踪人口的数量越来越多,积沙成塔,待郡守开始不得不重视时,已来到了惊人的数字。 「四十五万两千?」陆知行拍桌站起身来,「你在说笑吧?」 「我也很希望,我是在说笑。但事实是,这些都是真的。事实上,这只是这几年来朔方郡登记在册的失踪总数,暗地里无案宗可查的黑数或许更甚。」 四十五万两千…… 仅仅是一个朔方郡近几年来登记在册的失踪总数,就如此可观,若是檯面下没有案宗可查的更是不计其数。 池渊沉默地侧过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闪烁,他当然知道他身为郡守,出了这么大事,他难辞其咎。 实际上,早在几年前有人通报失踪案件增加时,他就应该注意,可他却选择忽视,直至今日,积沙成塔,终是造成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巨大黑洞。 替常瑶上药,包扎好伤口,靳尹这才抬眼看向池渊,开口问道:「这么多人,可都知道失踪去了哪里?」 这么大数字,总不可能短时间内就将这些人转移至他地,总得有跡可寻吧。 「臣下令彻查过了,这些失踪的人口几乎都非本地居民,多为前来经商贸易的商旅,或是入城探亲之类,在城中见过的人不多,资料亦不甚清楚……」 陆知行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瞇了瞇眼,「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们都是自外地来的,所以没人见过他们,就算见过也认不出来……」 「也就是说,根本察不出他们最后去了哪里?」常瑶面色一沉,接过了陆知行没说出口的话。 「臣惭愧。」 随着这一话后,室内一片死寂。 常瑶坐在屋内的软榻上,臂上的伤口仍有些疼,她下意识地抚向了伤口上的纱布,目光在屋内几人身上打转。 池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闪烁不定,许是自知理亏,沉默不语;陆知行则是面色不愈,攥着折扇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也为此头疼不已;至于离自己最近的靳尹,眉眼低垂,遮挡眸中的神色,如同深林中静謐幽深的湖水,令人难一窥其究。 凌思思失踪,寺庙遇刺,加上朔方郡大量人口失踪,他一定很烦恼吧? 常瑶眸色一凛,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向眼前的几人,道:「思嬡突然失踪,知道我们要找人,住持却不顾将势力曝光,也要阻止我们,而且朔方郡与此地距离颇近,会不会这其中有所关联?」 一语惊天下。 经她这么一说,陆知行愣了一瞬,旋即也想起什么,道:「对啊!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那时候一对夫妇牵着那男孩自屋内走出来,凌思嬡还好似说过什么……看起来不对劲之类的话。」 「那也许真有关联呢?既然如此,不如找住持过来,当面对质,也好釐清案情,尽快找到思嬡。」 说着,常瑶急切的看了眼一旁的靳尹,又侧头看向了另一边的池渊。 靳尹沉吟一会儿,她说的在理,又有陆知行的一番话,如今本无关联的几件事情,被这么几句话下来,似乎又被一条无形的绳索串连在一起,无端多了几分相关的可疑性。 抬头对上了常瑶急切的双眼,靳尹沉吟半晌,终是妥协,「既然如此,那便将人带上来吧。」 得到靳尹发话,池渊自然不敢耽误,更何况事出有因,若真与朔方郡人口锐减一事有关,他身为郡守亦脱不了干係。 池渊连忙让人去偏房将人带过来,自己则在房内与靳尹等人详细将事发经过再陈述一遍。 不防,门口一个卒子躬身进来,在池渊身边耳语几句后,他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如何?可是有什么变故?」 「这……」池渊欲言又止地看了几人一眼,摇了摇头,沉声道:「方才卒子来报,住持……死了。」 自从上回被坊主发下狠话,凌思思就没过一天安稳日子。 坊主誓言不教会她不罢休,当真雷厉风行,亲自替她进行艰苦的训练,一连几日隔着墙角都能听见坊主暴走的声音。 「错错错!舞步错了!」 「转错边了!」 「身姿要柔软,不要那么僵硬--」 凌思思简直要哭,她从小就是肢体障碍,跳舞肯定都是同手同脚,偏偏坊主左挑右选就硬是让她习舞,说什么她定是个习舞的好苗子,这下好了,不只坊主崩溃,她也要疯。 而坊主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直言要她必须学会一支舞,每天都得进行艰苦的训练,就连偶尔经过的其他姑娘都不禁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如此一连几日,凌思思都不禁忍不住怀疑,坊主是不是开了什么赌盘,有着不能输的压力,好几次偷偷拉着坊里的姑娘,问:「你说,坊主到底是赌了多少钱,要将我卖了?」 被拉住的红丝翻了个白眼,「若真有人买你,想必也只是衝着你这皮相,要不就是……」 「是什么?」 「故意找你气死人,好挖钱的。」 凌思思:…… 行吧,虽然听起来有些刺耳,但到底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这么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凌思思等得不耐烦了。 照理来说,她被抓这么多天了,靳尹他们发现她失踪总该四处找她,主角团向来有万能金手指,加上爆棚的好运气,也该找到她才是,怎么许多天都没下文? 更何况,上次维桑还说,看见他们往自己的方向找来的,没道理这么久啊。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凌思思迟疑地回想起原本的剧情。 漫画里常瑶被抓来歌舞坊,她容貌清丽,加上琴艺出眾,很得坊主喜爱,没多久上台献艺,就被客人看上了,明珠十斛将她买下,千钧一发之际,还是靳尹匆匆赶来,救下无助的常瑶,英雄救美,情感日进千里。 她可不像常瑶气质出眾,擅长琴艺,否则坊主也不必心急如焚,执着让她习舞,但她表现不出色,也就无法上台表演,那么这顶替来的剧情也就无法续上…… 等等,难不成是因为她不登台献艺,无法推动剧情,所以本应前来英雄救美的主角团才迟迟没能出现? 凌思思越想越不放心,趁着空档,四下无人,赶紧招来了躲在暗处的维桑,开门见山地问道:「靳尹那边可有消息了?」 「尚未。」 「尚未?这怎么可能,你上回不是说他们往这里来了吗?」 维桑目光闪过一抹异色,很快地别过头,掩盖一瞬间的不自然,道:「也许事后反悔,也未可知。」 「反悔?这,不会吧……」 凌思思没有注意到他面上的不自然,只是想着他们多日未出现来救自己,也许是遇上什么事,又或者真如维桑说的,真反悔不来救自己了。 毕竟,眼下主角团里,除了一个不安好心但暂时还有利用价值,不会伤害她的靳尹,其他的常瑶对自己还有所保留,陆知行也对她戒备怀疑,更兼有一个被她意外撞破秘密的季紓…… 她越想越不安,沉吟一会儿,终是以防万一,对着身后的维桑道:「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找来,这段时间,就麻烦你照看着点,这里人多也杂,看着不那么单纯,我一个人待在这总有些不放心。」 听着她的话,维桑抬起头,疑道:「你不打算走?」 他不明白,这个时候了,就算是再傻,也该知道自己被拋弃了,她却还迟迟不走,留在这样的地方,难道是还对靳尹抱有馀情? 「走,当然得走。但是……」 维桑还在等着她的话,然话音未落,不远处坊主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凌思思一愣,打住了说到一半的话,皱眉应了一声,随即连忙将他往外推,示意他赶紧回避。 维桑抿唇,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句但是说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硬生生打断了,也许以后,也没机会听见那个答案。 他垂下头,掩盖眼里的复杂思绪,在坊主推门进来前,无声地没入不见光的阴暗中。 「思思!赶紧收拾一下,来试试这几套衣服合不合身。」 坊主火燎火燎地快步走进房内,一反常态没再逼她习舞,反倒是神色焦急,身后跟着几个下人,端着几套衣服首饰,手忙脚乱的。 凌思思愣愣地看着他们在坊主的指示下,将东西都放在自己房里,这才察觉有些不对劲,心里顿时漫上不好的预感。 她看了眼那些被搁在房中的服饰,试探地问道:「坊主,这些是……?」 坊主忙招手向一旁的下人手上接过几套舞衣,在她身上比划。 「明日登台的衣裳,临时改变主意,也不知你穿着合不合身。」 「等等。」凌思思眉头一皱,「登台?登什么台?」 「明日曲江夜宴,负责主舞的姑娘突然扭伤了脚,偏偏那又都是贵客,得罪不得,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啊?但、但也不该是我啊。坊主,你是不是忘了,我充场还行,这主舞……不太好吧?」 凌思思说得委婉,可话里拒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废话,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个底的。 这蹩脚的舞技,要是真搬上台,她还不原地社死? 「我能不知道吗?要不是真没人,我岂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坊主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凌思思试图垂死挣扎:「坊主……」 「思思啊。」坊主出声打断她刻意拉长的尾音,伸手一下拉紧了她腰间的束带,惹得她忍不住“唉唷”出声,才含笑看了她一眼,凉凉道:「此次宴会非比寻常,咱们出头可就看着这次了。你若不好好做,我这可不留无用之人,听懂了吗?」 坊主难得正经的下死令了,思思自知此行怕是转圜无望,倏地蔫了。 顶着对面坊主过于刺眼的目光,凌思思忍不住回懟道:「你让我去,还得主舞,是不是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啊?」 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出糗吗? 「少说废话!」 凌思思无辜地扁了扁嘴。 「总之,你少给我玩什么花样,到时候自会让人掩护你,你只需要做个样子便成。」 「话说的简单……」凌思思低声吐槽,随即问道:「那我要是跳错了,被客人们看见,要闹事怎么办?」 「那被推出去的就会是你。」坊主笑着朝她看去,「懂?」 望着坊主眼里锐利的寒芒,凌思思忍不住吞了口啜沫,点头如捣蒜。 见她应下,坊主这才满意,又吩咐几句方肯离去。 临行前,还不忘又叮嘱她,要她好好表现。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头。 凌思思硬是耐着性子,点头应下,待送走坊主,转身关上房门,面容顿时一垮,面上一片愁云惨雾。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她将坊主送来的舞衣扔在一旁,想起自穿越以来,自己似乎自带倒霉buff,哪里有事哪里躦,犹自不解气地又扔远了些,哀嚎:「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江水茫茫,烟波之上拂柳摇曳。 星星点点的灯光映在湖面上,涟漪荡成细碎的光点,四散开来,四周是依稀可闻的丝竹乐声,并瀰漫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宛如置身不夜的欢乐场。 常瑶倚在栏杆旁,望着眼前斑斕的水色,默然出神。 「夫人。」季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看了眼不远处岸边的夜色,「宴会就要开始了,公子正在寻你呢。」 常瑶回头见是他,眸光仍有些悵然,朝他点了下头,转身往舱内走去,「嗯。我知道了。」 她方自季紓身旁擦身走过,不防他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唤住了她,问:「夫人是有什么心事吗?」 常瑶脚步一顿,此时甲板上没什么人,靳尹与陆知行也不在,唯有他们二人无声对视。 半晌,常瑶低叹一声,「至今都还没找到思嬡,我们这么仓促去往朔方郡,若是思嬡还在城内,那岂不是与我们错身而过?」 她自然担心。 思嬡莫名其妙失踪,又兼有百空寺的一场刺杀,情况未明,处处都是危险。可靳尹偏偏听信那朔方郡守的建议,随他一同赴往朔方,虽说朔方兵备充足,确实能保护他们的安全,但若是思嬡还在城内,他们如此贸然离开,她一个自幼养在深闺手无寸铁的娇小姐,谁又能确保她的安危? 常瑶单纯,又善恶分明,从前误会与她是情敌,有所防备,可自从知道思嬡另有所爱,她早已将她视作好友,对此怎能冷眼旁观? 「季紓,你就不担心吗?」 她转头看向季紓,试图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 因为凌思思的一番操作,他们皆以为思思喜欢季紓,此次出事,季紓不应该毫无反应。 没意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季紓愣了一下,却只是淡淡地道:「此事,公子自有安排。」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逕自转身往船舱走去,留下话说了一半的常瑶站着吹江风。 江风吹起藕色的衣裙,那张清丽出尘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了一丝错愕又无措的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常瑶愣愣地跟着季紓走进船舱,便见靳尹和陆知行正随着郡守坐在最前的一桌,举杯似乎正谈论着些什么。 这是曲江上最大的一艘花船,长约数丈,两层的船舱里分成一间间的小房间,足足可容纳数十人。乘客们多是有身分地位的贵客,这会儿都在船舱里观看着台上表演。 花船渡过曲江,往对岸的朔方而去。 两人方才一靠近,便听见陆知行夸张的声音叹道:「哇,池郡守,你这找的什么船家,有夜宵还有表演歌舞可看,挺行的啊!」 「时间仓促,为免贼人滋事,只来得及寻到此船,委屈诸位了。」 「不委屈、不委屈!」有酒、有美人,还有什么好委屈? 陆知行摇着扇子,笑得一脸轻佻。 「只是,」他眼波一转,转向看似谦逊的池渊,一双桃花眼半瞇,似笑非笑道:「如此奢华,让郡守……破费了。」 他不着痕跡地盯着池渊,看似轻佻的话里似是暗藏心机,将他从头打量过一遍。 池渊身子微僵,正欲开口说什么,身旁的靳尹却是先他一步,轻笑着解围:「不过说笑罢了。郡守不必较真。」 知道他有意打圆场,陆知行亦没有再说,轻摇手中折扇,随意附和道:「正是、正是。」 见他收回目光,靳尹适才朝着面色僵硬的池渊安抚似的点了下头,抬眼正好瞧到从这边走来的常瑶和季紓,薄唇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回来了。怎么去那么久?」 「头有些晕,就站在外头吹吹风。」常瑶没说她与季紓说的那些话,避重就轻地道。 不等靳尹开口,一旁的陆知行早已偷偷关注这边的动静,闻言忙不迭凑过来,焦急地关心道:「师妹可是晕船?要不,喝点茶,醒醒脑吧?」 「没事。我坐一下就好了。」 「真的没事?」陆知行犹不放心。 「我……」 「陆公子,果真对师妹十分上心,我们阿瑶能有如此关心备至的师兄,倒是幸运。」 陆知行侧头看了眼靳尹,从他幽深的眸中看出了一丝明显的敌意,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挑了挑眉。 彼此都是男人,他自然知道他那一眼是在警告,更是在宣示主权。 他倒是也懂得嫉妒,可那又怎么样?阿瑶是他师妹,他关爱她也是天经地义。 他就是看他不爽。 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如此明显,火气一触即发,就连常瑶也察觉不对劲,暗中伸手拉了拉陆知行的衣袖,低声道:「师兄,你和阿尹……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和池郡守说了些话,开个玩笑而已。」 「是吗?」常瑶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词。 陆知行喝了口酒,眼角馀光瞥见一旁沉默垂眸的季紓,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问:「对了,方才见你和季紓一起进来,你们在外面可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起了思嬡……师兄,其实我……」 常瑶犹豫着,正鼓起勇气想将内心的想法告诉他,可不防同一时间,一阵尖锐的欢呼声响起,掩盖了她眼中的忧色,更湮没了那句没说完的话。 后台的房间里,凌思思站在等高的铜镜前,看着镜子里身着舞衣,妆容艳丽的人影,再一次长长叹息。 眼看着就要轮到她上台,可就她这同手同脚的舞技,真上台可不就真是沦为笑柄,倒了大霉。 偏偏又逃不了。 凌思思正烦恼着,坊主已是自身后凑了近来,徐娘半老的面上虽是笑着,然那锐利的目光里却是无可撼动的坚决,满满的胁迫。 「就要轮到你了,你得好好发挥,可别给我丢脸。」 「坊主,你看……要是我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坊主笑看着她,笑得让人汗毛倒竖,「你、说、呢?」 凌思思吞了口唾沫,彻底放弃挣扎,「行、行吧。」 「你最好是安分点,别动什么歪心思,好好登台献舞,知道你的本事,你只需随意跳几个主要的舞步,其他人会帮着掩护你,到时候自然点就行,别自乱阵脚。」坊主拿过梳妆台上的团扇,递给了她,「喏,届时上台,拿着这个。切记,别露了脸。否则这以后可怎么挣钱……」 到底是能不让人认不出来,管坊主出于什么目的才帮她,别让人看到脸就行。 否则,首府嫡女、太子侧妃出现在花船上,拋头露面还舞不成舞,这事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脸面。 凌思思赶紧接过团扇,乖觉地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上面一双水灵的眼睛。 坊主看着那双眼睛,有了片刻的失神。 不得不说,纵然这姑娘五音不全、舞不成舞,然而这外貌倒是真的不错…… 外头的掌声再一次响起,将坊主神游的思绪猛地拉回,她像是有些气恼,伸手便拉着思思,将她推了出去。 「快快快!发什么愣,赶紧上台去!你若做不好,可有着苦头吃--」 凌思思被她推了出去,随着其他舞姬一同出场,听着身后坊主疾顏厉色的警告,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还能不能有点新手法了? 真无趣。 凌思思撇了撇嘴,儘管做好了心理建设,说服自己不过是一场梦,在梦里出一次糗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当底下的观眾都是纸片人就好,可真正随着舞姬们走上台,看见了最前面的桌子上坐的那些人,饶是心理素质坚强如她,大脑也有了一瞬间的空白,心头顿时有一万隻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36。破剧情,想弃号! 随着乐声奏起,凌思思机械似地凭着记忆,依样画葫芦的将坊主一连几日魔鬼训练的舞步復刻,儘量忽略脑中如抽风般的混乱,为避免被靳尹等人注意的目光,持扇遮面,被簇拥着掩在了其他舞姬之中。 可偏偏,她越是强迫自己冷静,试图掩饰自己的存在,她混乱的舞步却是出卖了她。 只见她本就不流畅的舞步,被眼前这么一齣,越发混乱,好几个舞步跳错不说,连鼓点也没踩中,甚至中途转圈时还踩到了自己的裙襬,差点摔倒。 底下开始传出了窃窃私语的声响,甚至连本就心不在焉的季紓也不得不抬眼往台上看去。 「这……鼓点都没踩准吧?」陆知行精通音律,自然看出了台上凌思思凌乱毫无章法的舞步,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回头向常瑶道。 常瑶微微蹙眉,亦是有些怔忡,「这确实是……」 身边人群批评议论的声量越来越响,可季紓却只紧盯着台上全程以扇遮面,试图掩盖面容的人影,目光渐渐微妙起来,伸手拿起眼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别开了目光。 儘管她试图掩盖,可那双眼……他自然认出来了。 凌思嬡……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吧?这也跳得太差了,就算没钱也不能找这种的滥竽充数啊。你说是吧季紓?」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的季紓,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顿,眸光微颤,却仅是低声道:「表演而已。何必如此苛责。」 「季紓你啊,就是太善良,要我说……」早就意料到季紓的回答,陆知行轻笑着收起扇子,指向台上的凌思思,正欲品评一二。 冷不防台上的凌思思脚步没踩稳,脚下一个踉蹌,手上遮掩面貌的团扇下意识地一晃,露出半张脸来,熟悉的让几人皆是一愣。 以扇指向她的手一僵,陆知行像是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皱了皱眉,狐疑地开口:「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姑娘好像是……」 「阿尹。」 话音未落,身旁的常瑶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手,制止接下来陆知行的话,清冷的面色微肃,偏头看向沉默不语的靳尹,难得地严肃道:「不可再坐视不理。」 不可再坐视不理,像上次那般,将还可能留在城内的思嬡弃于不顾。 这对善恶分明的常瑶简直是一种良心的谴责。 靳尹听懂了,他挑了挑眉,迎着她过于明亮迫人的眼神,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凉薄的笑,「那是自然。」 另一边,匆匆自台上下来,混在人群中的凌思思,正低着头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从后台到房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凌思思打量四周,揣测着走哪条可以避开坊主等人的眼线,成功与主角团搭上线,找到机会逃走。 然而旁观四周,她最后绝望的发现……不行,走不了。 这条走廊上,来往的宾客虽多,能掩饰自己的身影,但前后都有坊主手下的舞姬们紧盯着她,严防她逃走,根本逃不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 凌思思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 下一个转角,就是最后一次能逃走的机会了,她得想想该怎么避开前后的舞姬们,顺利逃脱。 她眨了眨眼,突然看见对面的方向,迎来一个喝醉酒的男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醉得不轻…… 有了。 凌思思唇角勾起一抹暗戳戳的笑,心里数着三个数,一、二、三-- 「哎呀!我的衣裳……」 「娘的!谁挡了老子的路……小姑娘长得还挺标緻……」 「快松手……」 眼看着那醉酒的男子撞上了前头的舞姬,手上的酒水尽数洒在了艷红的舞衣上,本想趁机发难,却在见着眼前舞姬的容貌后,开始起了旖旎的心思,使得两方人马围了上前,一来一往地争执不下。 凌思思趁乱摸出人群,一个闪身,转过廊角,轻巧脱了队。 好样的,想困住她,门都没有! 不过,逃脱歌舞坊,得儘快跟主角团碰头才行。 只是,「他们……应该会来救我的吧?」 凌思思不确定地想,好不容易逃出歌舞坊,眼下却还要烦恼主角团会不会找到她…… 怎么麻烦事赶着上架不嫌多呢! 她暗自咬了咬牙,正想沿路寻回方才的地方,与主角团会合,人还没找到,却不防在经过一处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争吵声,似乎是什么人正在争执不下。 她本着不管间事的道理,本想装作没听见走过,可那断断续续的人声传入耳中,不得不让她留了几分心神。 「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你别忘了,那丫头的秘密……」 「你在威胁我?」 「只是警告,至于那个捉来的姑娘,我想你们也不想她出事……」 凌思思皱眉,听着对话越来越不寻常,透出浓浓的犯罪气息,脚步微顿,下意识地往前探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争吵的人声也越发清晰起来。 「你们想掩盖的谎言,如果被公开了,想必宫里的那位……」 宫里的那位?皇宫的人? 凌思思越想越不对劲,再上前一步,瞧见了阴影下,被隐在墙角后的半张侧脸,目光一滞。 这张脸……好熟悉啊。 她有印象,在漫画里看过这张脸,可是却一时说不出是哪个不起眼的配角,被她遗忘在某个章回的剧情里。 心里的熟悉与疑惑趋使她往前,想看清楚完整的那张脸。 凌思思稳住思绪,不动声色,一步一步接近目标,眼看着就要戳破眼前的那张玻璃纸,却忽然冷不防的一隻手伸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臂。 「你--」 凌思思还来不及惊呼,只来得及张嘴喊了那么一个字,便被身后冰冷的目光刺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由得他拉到一旁。 「季紓?你怎么在这?」 「你怎会在此处?」 两句话同时响起,彼此皆是被这该死的默契愣了一下,莫名尷尬。 「说吧。你怎会在此处?」 感觉到他的目光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还透着股嫌弃,凌思思显然不高兴了。 「你看什么看,嫌弃什么!我这般悽惨,还不是拜你们所赐!要不是你们这么慢才来,我至于这样牺牲色相……我不要顏面的吗?」 「牺牲色相?我倒是没瞧出来有什么色相。」 「你--!」 听得季紓如此讥讽,凌思思气得将牙咬出了咯咯咯的声音。 季紓却没再继续和她抬槓,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声响,眉头微皱,沉声道:「此处人多眼杂,换个地方说。」 纵然再怎么想向眼前的人出气,但她也明白眼下的情况不明,何况若真出什么事,在花船上逃脱不易,届时可就真的叫天不应了。 何况,她还待将这嘴上的亏讨回来呢。 好女不吃眼前亏,她撇了撇嘴,终是跟着他走进一处房间内,她望了望四周,比她方才那间可大多了,果然是跟着主角团,连个戏份少得可怜的男三也跟着升级。 「……不公平。」凌思思小声地嘟囔道。 季紓没听见她小声的嘟囔,逕自伸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分开倒了两杯茶。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端起眼前的茶盏,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这些日子都待在歌舞坊?」 凌思思一听,“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不然呢?还指望着你们来救我,说不定我都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说的是回到现实世界,季紓却不明所以,听得眉头一皱。 凌思思没注意到他顿沉的神色,继续念念叨叨,想起了隐在暗处几天不见的维桑,心里渐渐起了一丝狐疑。 「话说,你们这是怎么找上我的?这大晚上的,你们几个男人还上了花船,不会是……」说着,凌思思看着季紓的目光越发微妙起来。 季紓黑了脸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你着急什么。」凌思思眼珠一转,「不会吧?你们不会真的是来看歌舞的吧?还带着常瑶一起,你们真是……」 「都说了,不是你想得那样……」 「太过份了!我一个活人失踪,你们放着不来找,我还以为你们是找不到,敢情你们是来寻花问柳来着!」 「……」 季紓眉头青筋一跳,听着她煞有其事的指控,只觉得不能以常人思考来理解此女,他甚至连“寻花问柳”这句成语不是用在这种地方也懒得指正她了。 「怎么,你现在倒是没话说反驳了吧?还想糊弄我呢。」凌思思笑着嘚瑟的朝季紓挥挥手。 这一仗--她获胜。 凌思思嘴上佔了便宜,瞧见季紓素来温润如玉的面上,此刻面沉如水,便知道自己算是气他气得成功了。 她勾唇笑得很得意,「不过呢,现下看见你不顺心,我也就顺心多了。」 季紓几乎被她气得找不出别的话来反驳,素日引以为傲的流利口才此时倒是半分用不上。 就算是说出口,怕她也是听不懂,反而还叫她信口捻来乱七八糟的话气得不行。 季紓薄唇微抿,声色冰冷,半晌才吐出一句:「……愚不可及。」 凌思思轻哼了哼,走到桌旁,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凑近唇边。 季紓目光闪烁,嘴角抽紧,沉声道:「……我便不该与你废话。」 「说得好像谁爱搭理你似的……」 凌思思伸手,端着茶杯就口,正觉得渴想喝几口,却不防船身一个动盪,剧烈摇晃起来。 凑近唇边的茶水洒了一大半,幸好凌思思手快,拿开了杯子,才没全往她身上倒。 「怎么回事?」 她后怕的抬眼看向眼前的季紓,却看见他面上一瞬间凝肃的神情,心里一个咯噔,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怎、怎么了……」 凌思思下意识地向往他靠近一点,方跨出一步,对面季紓便皱眉喝道:「别动!」 彷彿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但见一黑衣刺客破了屋顶,手中长剑映着窗外月光,寒芒一闪,划过眼前,直直朝她刺来。 事出突然,凌思思根本没办法反应过来,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站在原地,眼看着刺客手中长剑飞快朝着自己而来-- 完了,要死啊。 凌思思脑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想着自己莫名其妙穿来这里,还没促成男女主达成he,自己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了吗? 寒芒划过眼前的瞬间,凌思思被动地闭上眼睛,没等来意料之中的痛楚,臂上猛地一紧,有人将她往后一拉,在凌思思踉蹌后退几乎摔倒的情况下,同时也避开了刺客的攻击。 季紓身形微动,捉住了刺客持剑的手腕,在他腰间穴道伸手一点,定住他的动作,随即“噹啷”一声,刺客手中泛着寒芒的长剑掉落在地。 看着掉落在地的长剑,凌思思才彻底清醒过来,「刺、刺客?哪里来的刺客?」 季紓皱眉,走到她的身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但见方才被那刺客捅破的屋顶上,又跳下好几个同样穿着黑衣的刺客,手持长剑一致指向他们二人。 「那、那么多……」 凌思思瞠目结舌,手忙脚乱地自地上爬起身来,站到季紓身后。 季紓夺过方才那刺客的长剑,瞥了眼身后的思思一眼,声色冰冷道:「眾目睽睽之下,你们想做什么?」 「废话少说!上!」 为首的那名黑衣刺客压根不理季紓的警告,扬手一挥,身后眾人得到号令,顿时涌上前来,直取季紓而去。 眼看季紓被几个黑衣刺客包围,凌思思赶紧退到窗边的柱子后,旁观着房内的刀光剑影,心里着急得不行。 虽说季紓不是什么主要的角色,还常常给她添堵,但是他得辅佐靳尹到最后结局的,他现下若出了事,死在这里,谁帮靳尹登帝? 那她还回不回去了? 一想到这里,凌思思就静不下了,脑中正飞快想着还有什么办法搬救兵来。 救兵……维桑! 对啊,还有维桑这么一个得力好手,她怎么就给忘了! 凌思思心神一定,张口就要唤来维桑,冷不防眼角馀光却瞥见了角落里方才被定住身形的刺客,似乎衝破了穴道,见到自己的同伙前来,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暗自蓄力准备偷袭此时正背对着他,被层层包围,一时难以脱身的季紓。 凌思思心头一紧,忙不迭朝他喊道:「喂!危险!」 但见季紓动作一顿,手中长剑转了个方向,突地往身后刺去,只听见一声闷哼,随即那名黑衣刺客便软倒在地。 凌思思看见了,有殷红的血液不断自他身上流出,染红了他身旁的地面。 血…… 凌思思面色一白,恐惧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 「你还愣着干什么?」身旁,季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皱眉看着她呆滞的神情,沉声道。 凌思思闻言,抬起头见是他,呆滞的目光如同找到救命的浮木,顿时一亮,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生怕他丢下自己。 「我们怎么办?那么多人,其他人都是猪吗?那么大动静,都没人过来?!」说到后来,凌思思已经近乎是在语无伦次的尖叫了。 季紓被她尖锐的声音刺得皱了皱眉,然见她眼中的惊慌,终是没说什么。 「只怕是也被困住了。」 「啊?」 「没猜错的话,这船上外面都是他们的人。」 凌思思彻底愣了,这没道理啊。 她虽然确实设计了,原本在常瑶被抓走后,初次登台献艺时,本以高价欲买下常瑶相陪的紈絝,因为被赶来英雄救美的靳尹横插一脚,因而恼羞成怒,设下埋伏的剧情,但是……她没真让人动真格啊! 眼看着身边的几个刺客又开始蓄势待发,往前攻来,凌思思紧张地后退一步,「又、又来了……」 相比于凌思思,季紓像是一点也没有身处危险的意识,只是抬头往远处眺望了一眼,转头问她:「会水吗?」 「会是会……等等,你想干嘛?」 「你不是猜到了吗?」 「你想跳船?!」凌思思大惊,转头望了眼身后漆黑一片的水面,心头一跳,「不、不是,兄弟你不要衝动啊!」 这水看着那么深,距离岸边又远,这跳下去是要死的啊! 季紓没理她,只是淡淡地挑眉,问道:「敢吗?」 「……你能不能不要选择性的忽视掉我的话!」 「不能。」 季紓话音一落,便不再管她的意愿,直接拂袖一挥,将几个衝上前的刺客扫退,随即拉着她的手臂跳出窗外。 深夜,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天空一片黑漆漆的,连星子也看不见,凌思思被他拉着站在甲板上,对着底下波涛汹涌的江水,牙齿不由得打颤。 「我我我……太高了,我能不能不跳?」 「跳下去,还是留在这里,你可以自己选一个。」 「我……就没第三个选项吗?」 季紓这次没再与她讨价还价,直接伸手一推,二话不说,将她推下水去。 猛然被他一推,身体失去重心,凌思思猝不及防的摔下水的瞬间,愤恨地想着,这个季紓……外表看起来温润守礼,却不想竟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偽君子! 凌思思飞快的往下坠,然而不管掉得多快,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她也没有忘了死死抓住季紓的裤脚。 要死,她也要拖着这偽君子一起同归于尽-- “咚”的一声,水花四溅,刺客们追上来,却只来得及透过栏杆,看见夜雨湍急的江面上,荡起一阵水花,涟漪慢慢散了开来,而那两道人影,早已看不见了-- 37。权宜之计 “咚”的一声,水花四溅,凌思思落入了寒冷至极的冰潭之中,周身气泡咕嚕嚕的往上冒。 深夜暴雨,汹涌翻滚的浪潮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阻挡她往对岸游去,身子不断下沉。 凌思思憋着口气,努力地往上游,眼看着好不容易就要探出水面,身后却有一隻手伸来,将她一把摁住拖了下来。 凌思思:!!!……怎么回事? 凌思思艰难地回头,便见到季紓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乱动。 她憋着一口气,涨红双颊,朝他打手势:「我快憋不住了啊!」 「再忍忍。」 这种事是能忍的吗? 凌思思简直要疯,脸色胀得通红,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脑袋开始发胀,四肢也渐渐变得无力,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刺客杀来,也不用等到结局,她现在就要就地海葬,领便当啦! 凌思思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放开。 季紓却不为所动,凌思思濒临崩溃,直接开始掰他的手指。 --快松手啊浑蛋!她要憋死了! 眼看着抓着自己的手还没被掰开,眼前却已是开始渐渐模糊起来,凌思思只觉得天要亡她。忽然,放在她身后的手熟地一松,捉住她在水中兀自挣扎的手,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凌思思晕呼呼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迫往前,然后她的唇就触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 ……终于能呼吸了!真好…… 嗯?等等…… 凌思思大惊,看着眼前被放大好几倍的面容,在水中瞪大了双眼。 而季紓丝毫不与思思客气,封住她的嘴,舌头撬开她的唇齿,将一口气渡了进去。 像是怕她不够,又长长的渡了口气。 凌思思身子一僵,堪堪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推开季紓的脑袋,气恼地瞪着他。 然身为罪魁祸首的季紓,却毫无自觉,一双淡漠的双眸不起涟漪,不带任何感情的看向她。 「再撑一会。」他比了个手势。 他如此平静无情,彷彿刚才没事发生一样…… 凌思思抿了抿唇,莫名愤慨,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一样,占了便宜又不认。 娘的,明明是她被占便宜了好吧! 对象还是个纸片人…… 凌思思内心戏正闹得精彩,忽然一阵风浪再度袭来,还不等她防备,已是被一股力量捲了上来,迷迷糊糊的看见对岸就在不远处,她咬了咬牙,索性便一股脑的往那边游去。 折腾了半天终于上了岸,凌思思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咳了许久,然后翻身躺在地上,失了好一会儿神。 这样也还能活着。 倒是命大。 她后知后觉的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往身旁看去,四处却都没看到季紓的身影。 「他没上来?」凌思思一愣,「不应该啊……」 季紓能帮她渡气,就说明他也会水,而且他们两个同时被浪捲上来,照理来说,他应该也落在附近才是。 凌思思这方还在猜测,身后依稀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随即脚腕一紧,她双瞳一缩,只觉一股大力将她拉倒。 凌思思猝不及防的向后摔去,后脑勺重重的摔在地上,这让方才缺氧一阵的头脑又晕了好一阵,待得她稍微回神之际,竟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个人。 一头墨发湿噠噠的落下,就彷若水中逃命的厉鬼。 凌思思心下骇然,当即挣扎着想要逃脱,可不等她动作,那人手一动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隻手紧紧的摁在地上,力气大得可怕。 「你、你……你要干什么?」 闻言,季紓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又惊又恐的神情,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方才一事,只是权宜之计。」 ……什么? 凌思思愣了一下,看着他闪躲的眼神,与略微泛红的耳朵,瞬间明白了什么。 噢,这是在向她解释呢。 他这是说方才吻了她,只是权宜之计,为了给她渡气用呢…… 虽说不上是原身凌思嬡的初吻,但这好歹是她母胎单身二十一年来的初吻啊! 那个嫌弃的小表情是怎么回事,跟她一吻在他眼里看来是这么难受是吗? 还可以更不要脸一点么,推了人还贸然吻了人家,语气还是这么个样子…… 怎么办?好想打他啊。 凌思思觉得简直没法开心的生活了。 她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一个气他的新玩法,语气一转,道:「我知道。我这也没说什么嘛。我又不是那些扭扭捏捏,被亲一下就要人家负责,以身相许的小娘子,知道你也是为了给我渡气,大不了我就当被狗咬了一下好啦。」 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别人。 凌思思说得瀟洒,故意装作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可季紓听及最后一句,面色却是一黑。 第二次…… 这是她第二次拐着弯骂他是狗了。 季紓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平时的做人,到底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有碍礼法的事,才惹得眼前这任性妄为的主,连着几次口无遮拦的骂他是狗。 他深吸一口气,终是努力压下心头的不耐烦,才别过头去,望着四周蓊鬱的树林,平静地道:「看来我们是与他们走散了。」 经他这么一说,凌思思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收起了斗嘴互讽的心思。 「对啊,那我们现在是已经到了朔方郡了?」 「恐怕不是。」季紓瞥她一眼,唇角微动,「我们……应该是迷路了。」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櫺,洒在了床榻上,常瑶皱了皱秀緻的眉,感受到过于刺眼的日光,缓缓张开双眼。 望着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清晰的雕刻花纹,常瑶脑袋有了短暂的空白,随即警觉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这是哪里?」常瑶皱眉,捂着脑袋披衣起身,「昨夜……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这是在哪里?其他人呢?」 心里有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常瑶随意换了件衣裳,推开房门,走过长廊,便见到不远处的前厅里,靳尹和陆知行正坐在桌旁,对面坐着郡守池渊,不知道在商讨什么。 远远地,陆知行瞥见了站在廊下的常瑶,喊道:「阿瑶!」 随着他这一声,厅内几人皆停下话来,转头看向她。 常瑶遂走了过去,还没来得及问他们是怎么回事,身旁的靳尹便先一步开口问她:「阿瑶,昨夜之事,可还记得?」 「昨夜……我记得我们在船上看了表演,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再之后……便是现在了。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 闻言,靳尹与池渊皆是不语。 常瑶察觉气氛不对,料想在这段期间应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转头看向一旁的陆知行。 陆知行最是拿她没办法,此时见她疑问的目光更是无法拒绝,只得坦白道:「凌思嬡和季紓……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 「这个……也还不确定……」 「还是我来说吧。」靳尹薄唇微抿,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眸中幽黑,道:「昨天夜里,来了一拨刺客,恰巧让季紓和思嬡碰上了,当时情况危急,所以她就和季紓一同跳江,至今下落不明。」 「什么?」常瑶面色一白,「那些刺客呢?可又是先前的那些人?」 「不清楚。眼下唯一能知道的,便是他们似乎经歷了一场恶战,我们在季紓的房里发现了打斗的痕跡……」 陆知行看着常瑶苍白的面色,有些担忧地劝慰她道:「阿瑶,你先别急。这只是猜测……」 「如何能不急?昨夜暴雨,他们就那样贸然跳了江……」 常瑶说着,那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充满着显而易见的忧心。 她本就为了将凌思思丢在城内,一行人独自离开前往朔方郡,让凌思思一个养在深闺娇养的首辅千金,不得不落入歌舞坊,卖艺维生,而感到内疚自责,此时再次发生不测,人还没救回来,就与季紓双双被迫跳江…… 常瑶心里定是不好过。 「眼下不宜自乱阵脚,人自然要找,可首要的还是此行的任务。一路走来已耽搁许多,我们还是得按着行程走,寻人一事便交予池郡守,与其到处乱找,不如在此处等候。」 靳尹两指端着茶杯,凉薄的目光瞥向对座的池渊,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冷静疏离,无可撼动。 池渊肃容,起身应道:「殿下放心,臣已传令下去,全力寻找凌侧妃和季詹事的下落。」 靳尹“嗯”了声,随及转头看向身旁的常瑶,笑问:「如此,阿瑶可安心了?」 迎着他的目光,常瑶抿了抿唇,垂下眼帘,终是妥协,「嗯,我知道了。」 「咕咕咕--」 窗外的斜阳轻轻透过窗櫺,洒在了窗前。 榻上的凌思思嘟噥一声,拉过被子盖住头,翻身换了个姿势,继续接着睡。 外面的叫声却彷彿与她做对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叫个没完。 凌思思忍了又忍,被子里的拳头捏了又捏,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还能不能让人好好睡个觉! 「吵死人啦!」 她受不了了,猛地掀开被子,盯着眼下深沉的黑眼圈,一把打开了房门,气势非凡的往后院去。 「大清早的,叫叫叫……扰人清梦是很可耻的,难道不知道吗?」 她一边怒骂着那些后院里的鸡,一边走到后院,就看见初一手里拿着一篮子穀粮,正往院里的鸡群撒。 「又是你?」凌思思一愣,随即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现在才几点吗?大清早的餵什么鸡,就不能消停点吗?」 闻言,初一头也不回,彷彿压根不想搭理她,抓起篮中的一把穀粮,往她站的地方一撒,顿时将鸡群往她的方向引去。 凌思思吓得都醒了,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嫌弃地看着那些鸡抢食着地上的穀粮。 「你没睡好是你的事,我们这里素来就是这个作息,不满的话就换地方啊,也没人留着你。」 「你……」 「喔,对了,要走可以,住宿费和伙食费记得留下。」 「你是土匪吧?」 初一哼了声,随即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朝着院子的另一边挥了挥手。 「季公子!」 凌思思回头一看,便见到一身碧绿青衫,立在廊下,负手而立的季紓。 他闻声侧首望来,一双眸里浮光微动,宛如初春融冰的湖面,闪烁着凉意的微光。 「季公子,这么早起啊?我做了早饭,在灶上热着呢,要不我替你端来吧?」 「那就有劳初一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初一嘿嘿笑着,边回头边怕他跑了,不放心地道:「你先去前厅等啊,我很快就回来。」 冷眼看着初一跑走的身影,凌思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初一是青石村神庙的圣女,也就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的管理者。 自从前些夜里,他们顺着水流,双双被捲上岸,便暂时落脚在这个叫青石村的村落里。 据这些日子村民们的叙述,大概可以推测出,他们是顺着当日的水流,直往下流,来到了这个位于风鸣山下的小村落。 村子里大多是些老弱妇孺,并寥寥几个男子,因为地处偏远的缘故,村民长期不与外界接触,因此人丁稀少,整个村里加起来不过数十人。 而这偏远的小村落还信奉着古老的习俗,信奉天神,每个几年便会挑选命格符合的女子,入庙做为圣女,替民祈福挡灾。 初一便是这神庙的圣女,只是不知为何,打从第一眼见面,她就对自己似乎有股莫名的敌意。 还一双眼直往季紓身上瞧……是怕别人不知道她喜欢季紓吗? 凌思思走到他的身旁,斜眼瞅他,「人家圣女亲手做羹汤,为你早起下厨,怎么样,感动不?」 季紓瞥她一眼,不答反问:「你又与初一姑娘吵架?」 「谁稀罕跟她吵……」 季紓看着她心虚别过眼的样子,想来也猜到了。 一连几日,她们彷彿天生不对盘,见面便要吵上几句,他都习惯了。 季紓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你我寄人篱下,初一姑娘毕竟不是坏人,年纪还小,你何必与她计较。」 「讲得我好像反派似的……」凌思思不满地低声嘀咕,到底还是随口应道:「知道啦知道啦!」 知道她只是表面上答应自己,内地里仍是不认同,偏偏还要装作顺从自己的意思,季紓无奈地摇头,逕自往前厅走去。 留下凌思思独自站在原地生闷气,兀自腹诽着越发不可理解的剧情发展。 久久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季紓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缓声道:「还不走?来的时候瞧见了,今日的早膳是甜的米浆,今早熬的,闻着倒香。」 昨日凌思思还在抱怨,一连数日早膳都是无色无味的白粥。 果然,凌思思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登时急得什么都忘了,连忙冲着季紓的背影急唤:「等等等等!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去!」 「你方才不是还不要吃的吗?」 「我哪有?你一个人多无趣,我自然也是要陪你一起吃的。」 季紓听着她略显稚气的话语,嘴角扬起了一抹弧度,背对着身后兀自絮絮叨叨的凌思思,无声地轻轻一笑。 38。突然的怒气 用完早膳,季紓带着锄头往田里走去,凌思思间得无聊,便自告奋勇地跟着他一起去。 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她还是了解的。 本来呢,她原是想负责他们几人的伙食,一日三餐都规划好了的,谁知这一天没过去,这厨房已是冒了好几次浓烟,混着刺鼻的焦味,不时还传出锅碗敲击破碎的声响,当天初一和季紓看着桌上惨不忍睹的菜式,果断禁止她再靠近厨房,否则神庙的厨房都快被她给烧了。 于是,她只得随着季紓去田里帮忙耕作。 凌思思走在田梗上,望着阳光下,一身与村民借来的粗布衣裳,穿在季紓身上,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几分儒雅的气息,此时他手上拿的不是经史典籍,而是寻常人家耕种的锄头,这画风……有些突兀啊。 「我说,你一个东宫詹事,好歹也是个文官,这种耕作农地的功夫,你怎么做起来就那么得心应手呢?」 儘管很不想承认,但见季紓捲起袖子,那般得心应手的姿态,若不是知晓他的人设背景,她真的以为他是在这小村庄里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听见她的声音,季紓抬袖抹了抹额上的薄汗,抬眼往她看了过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我就随口一问,你就简单粗暴的回答我就好了,偏装什么文艺。」凌思思嘀咕着吐槽。 「你不去帮忙,当心初一姑娘又要收你钱。」 「那可不是我偷懒啊,是她自己嫌我。」凌思思心虚地眨了眨眼,别开与他对视的视线,「但我又不想去其他大婶那里,省得她们又问个没完。你都不知道,前几天那个刘家大婶还想将我说给隔壁姓沉的那家,你都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是奔四的大叔了啊!虽说老少配也挺常见,但是他长得很普,也算不上我心里的欧巴,这也太过分了吧……」 季紓听着她一连串的抱怨,虽说有几个词听不太懂,但大致上听明白事情的经过,一双好看的眉微微皱起,显然并不认同。 「风俗民情如此,自当尊重。」 凌思思乍听得这一句,当即便要炸,但听到后一句却又觉得一时心情十分矛盾,话都不知道怎么回了。 「但是,你既已嫁予殿下,便是已为人妇。日后待殿下登基,你亦将成后宫嬪妃,怎可受如此妄议?」 「……那也得我成功活到那时候啊。」 季紓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也知道殿下不喜欢我的,我也不可能一直是他的妃子是吧?」 她说的太过理性,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妒忌,不像从前印象里的凌思嬡,季紓一愣,侧头看向蹲在田坎上的凌思思,心里那种诡异的不和谐感又再度窜起。 「你别这么看我,我也是说真的。」凌思思看了他一眼,双手撑在一旁的田坎上,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呈现出一种轻松愜意的姿态,「跟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身边,已经很无奈了,如果可以重来,一定不能再选择成为太子侧妃了。这样仔细一想,做凌思嬡还真可怜……所以在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思思吧。至少,这个时候的我不是凌思嬡……」 她从来不是凌思嬡,就算真的穿成了她,也不能理解她的做法。 明明已经拥有一切,却一颗心扑在靳尹身上,不惜伤害常瑶也能得到的感情,当初只是为了设计一个与女主爱上同一个男人,爱而不得由爱生恨的恶毒女配,可真的成为了她,她却只觉得不可理喻。 果然玛丽苏古早言情套路都无逻辑可言。 但好歹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况且自己又倒霉的穿成了她,知道了日后的结局,那就说什么也得挽回。 她并不想迈入最后凌思嬡的悲惨结局,至少--她并不是很想顶着这个名字,感觉就像是立了什么死亡flag,怪不讨喜的。 季紓看这眼前心情莫名有些低落的少女,目光微动,脑海中反覆思量着她的那番话,似真似假,竟是一时分辨不出真偽。 到底是看不清的。 他垂下眼眸,握着锄头的手一紧,正欲开口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却仅剩下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你既已想开便好。」 说出口的瞬间,季紓微不可见的皱起眉头。 幸好,她没有瞧见。 「是呀。」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刚才的低落不过是短暂的假象,一拍双手,从田坎上站起身,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说我们待在这青石村那么多天了,也不知道他们找没找到……」 「会找到的。」 「嗯?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相信殿下。只是计画生变,有些事或得重新安排……」季紓说着,侧过身子,仰头望着远方不知名的方向,眼神一下子深沉起来。 凌思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蔚蓝天幕上,一行大雁掠过,留下一片惆悵的剪影…… 一连几日过去,日子如流水般渡过。 凌思思也算是摸清楚村里的作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觉得自己都快融入这样的生活,彻底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只是,唯一令她还不能习惯的就是…… “咕咕咕……” 鸡叫声! 又是院子里的那些鸡! 凌思思又再一次的,不知道已经第几次被清晨的鸡鸣声吵得睡不着觉,她烦躁地坐起身来,目露兇光地瞪向窗外院子的方向,深深体会到若是不能让那些鸡闭嘴,只怕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于是,当金黄的日光还没完全自山头后升起时,神庙院子里的鸡突然一下子全部停止了叫唤。 初一走出房门,正如往常一般,欲去后院餵鸡,方一开门,便闻到一丝久违的食物香气。 「奇怪,什么东西那么香啊?这味道,好像是……」 另一边的厢房,季紓亦从房里走了出来,便看见了自厨房里走出的凌思思,目光一滞,脸上的神色明显难看了几分。 而初一同样也看到了凌思思的身影,瞧见她手上的锅子,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仍然不死心的指着她手上提着的那只铁锅,颤声问道:「你锅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你说这个啊?」凌思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手里提着的铁锅,了然地笑道:「这个是我今早才熬煮的鸡汤,加了香菇煮的,可香了吧。」 「你……你把后院的鸡都、都宰了?」 「是……也不是。」凌思思偏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后院,「是我找隔壁沉叔来帮忙的,三七分成,卖了不少钱呢。」 而且她没说的是,这鸡肉那么多,他们几个也吃不完,所以只留了几个人的份,剩下的託给沉叔卖了,卖得的钱他们三七分成,她七他三,这赚的钱够买好多吃食,怎么算都划算得很。 谁知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初一便一脸肉疼的连声唤道:「哎唷!老天,竟然都没了……都没了啊--!」 听着她最后几个字尖锐的叫声,凌思思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眼看初一面色乍青乍白,脚下一软,被旁边的季紓伸手扶住,凌思思一脸莫名其妙。 「你这又是怎么了?」 她完全不能理解,不过就是卖掉了鸡,还赚回不少钱呢,她至于哀痛成这样么…… 「怎么了?……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你卖掉公鸡也就算了,但你知不知道,这母鸡是用来下蛋的,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卖给别人……」 凌思思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顿时有些尷尬了。 可那些鸡卖都卖出去了,还能怎么办…… 「那,要不……这鸡汤里的肉都给你吧,我喝汤就好了……」 「够了!」 季紓突然一声厉斥,凌思思被吼得一愣,下意识地开口:「你、你吼什么……」 但见季紓一双沉静疏离的眼眸,此时如同结了一层冰的湖面,冰冷地反映出她一时无措的神情,清楚地照出了她难堪的模样。 他将身前大受打击的初一拉到一旁,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冰冷的目光不含一丝温度,冷声道:「什么都不懂,就别胡乱说话。」 他身周冰冷的气息,迫得人忍不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凌思思知道,他生气了。 不同以往故意逗他的气恼,而是真的动了怒。 她抿了抿唇,想要开口解释,可他们根本没留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季紓转身向初一说了什么,像是安慰,她看到初一点了点头,而他从头到尾连一个目光也不想给她…… 凌思思望着两人转身离去的背影,莫名委屈得红了眼眶。她明明只是将鸡卖了钱,就算她其实一开始的目的是嫌那些鸡太吵,但她也没白佔初一的便宜,还替神庙攥了钱,可被方才他们一言一语的对待下,她感觉自己就像个欺凌乡野的恶棍反派。 她咬了咬唇,越想越觉得委屈,气得朝他们喊道:「不就几隻鸡嘛!还给你们便是了,兇什么兇!」 说着,她擼了袖子,转身就出了神庙。 风鸣山隐在苍茫雾气里,青绿色的轮廓如同水墨晕染,在天幕的背景中绵延起伏,少女独自行走在山石草木中,好像画布中的一粒小墨点。 凌思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面上犹带怒色。 不过就是抓鸡嘛,谁怕谁了! 越往山上走,雾气越深,两边的树林愈发浓密起来。 凌思思在一旁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怎么走了半天了,也没见到一隻鸡啊……」 望着四周浓密蓊鬱的树林,别说一隻鸡,连声音也没有。 方才脑袋一热,闷着满怀委屈的怒气,不管不顾地上了山,如今才觉得有些后怕。 不远处的天空,有阵阵的闷雷声传来,凌思思仰头望去,只见头顶上的天空阴沉沉的,怕是就要下雨。 若是下雨,可就不好了。 她得赶在下雨前抓到鸡,顺利下山才行-- 凌思思念头一定,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正给自己加油打气,不防前头不远处的草丛发出轻微的悉悉索索声,她警觉地抬头探去,手心紧紧攥着背后的竹篓,直盯着那晃动的枝叶。 忽然,浓密的草丛从中间分了开来,让出一小条缝隙,现出了草丛后的一双漆黑的眼睛,那是……鸡! 凌思思一愣,随即兴奋地看着草丛后隐藏的几隻野鸡,「真是天助我也,一次来了这么多隻啊!」 她嘿嘿一笑,凑近一瞧,这才后知后觉地愣在原地。 等等……「可是,这鸡……要怎么抓啊?」 只吃过鸡肉,看过鸡走路,没看过抓鸡的啊。 这可真是…… 凌思思懊恼地看着那些毫无警觉的鸡,回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古装剧……捕捉小动物都是怎么来着? 她凝神思索,眼角馀光突然瞥见一旁带来的竹篓,眼睛一亮。 就是这个了! 眼看着就要下雨,季紓方自田间回来,才走到神庙门口,便见到一身火红衣裙的少女正站在门外,时不时地抬头张望。 「初一姑娘。」他开口唤道,朝她走了过去。 「季公子!」见他回来,初一眼睛一亮,可往他身后一瞧,没能瞧见熟悉的人影,眸中光芒明显一黯,踌躇地问道:「你妹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妹妹…… 是了,眼下在这村庄里,凌思思在村民眼里是他的妹妹,他们对外谎称是兄妹依亲,不幸离散的。 「方才并未遇到。」语气一顿,季紓意识到什么,眉目微敛,沉声道:「她还没回来?」 「是啊。这么晚了,眼看着就要下雨,她不会真的上山去了吧?这午后雷雨下得可急了,若是在山上遇到什么危险……」 虽是平素与她不对盘,又恼她私自卖了她的鸡,可初一回头冷静一想,也觉得当下自己语气不太好,本就生了些悔意,本想着她气头过了,就会跟着季紓一起回来,谁知道她脾气这么倔…… 一想到她若真上了山,她对此处地形不熟,又遇上暴雨,那可真是…… 初一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素来与思思针锋相对,没好气的面上难得浮现担忧之色。 天边有电光一闪,沉闷的雷鸣传来,宛如不祥的预兆。 季紓望着山头笼罩着浓浓的雾气,层云如被浓稠的墨色晕染,盘踞在越发阴鬱的天幕下,将整座风鸣山笼在一片暗沉的阴影里,一双眼里越发深沉。 就在电光乍亮,照出他沉凝的面容时,季紓当即放下手中的锄头,转身便往外走。 「我去寻她。」 39。有些人,光是要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以了-- 凌思思伸手一拉,但见手上绳子缚着的另一端,竹篓自树上飞快落了下来,眼看就要网住底下的几隻鸡。 「成功啦!」凌思思兴奋地看着竹篓落下来,一下子网住底下毫无警觉的鸡,高兴地自草丛后跳起身来。 可她没有看见脚边突起的一颗石子,正高兴地一蹦一跳的上前去收回竹篓,谁知脚下被突出的石子一绊,脚下踩了个滑,眨眼间就要摔下地。 完了,乐极生悲…… 脑袋中一瞬间只剩下这么一个认知,一声惊呼方才喊出口,凌思思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手臂一紧,堪堪止住了她摔落的趋势。 「是你?」 抬眼看清眼前的人,即将脱口而出的感谢顿时一收,凌思思想起不久前的经歷,绷着张脸站直身子,没好气地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季紓没理会她的刻意嘲讽,瞥了眼她身前的一块大石,薄唇微抿,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逕自走到了地上倾倒的竹篓旁,挑了挑眉:「这就是你想的方法?」 凌思思一愣,随即看见了倾倒在地,空空如也的竹篓,惊叫了声:「啊!我的鸡!」 都跑了…… 被她刚刚这么一摔,绳子脱落,竹篓被绳索脱落的力道反扑,倾倒在地上,里面的鸡也统统跑了出来。 苍天啊,如果我有罪,法律会制裁我,可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啊! 季紓看着她顿时如丧考妣的脸色,沉默了半晌,然后不忍直视地别过眼,一语不发地转身便走。 看着他逕自转身就走,凌思思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还顾念着面子问题,犹豫要不要叫他,可她望着四周林木蓊鬱,空无一人的山林,心里莫名有些害怕。 他不会打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荒山野岭吧…… 眼看他越走越远,凌思思忙转身想去追他,刚起身便感觉脚踝痛得吓人,又踉蹌地跌坐在地上,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喂,你要去哪里啊?季、季紓……?」 她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一抬头,季紓却是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怔怔地呆了半晌,她又无力地坐倒在地。 朔方郡最大的酒楼上,维桑在顶楼寻了个靠窗的舒适位置坐下,横在栏杆上的一条手臂上停着一隻通体雪白的鸽子,他无心地逗弄着,若有所思眺望远方。 半月前,他还在曲江。 维桑几乎是在凌思思与季紓跳江后的同一时间进房的,待他发现有异,闯进房里的时候,便见到了窗户大开着,而房里那道熟悉的人影早已不见了。 他当即几乎是红了眼,待他筋疲力尽的将手中长剑指向最后一个刺客的咽喉时,那人早已吓得浑身发颤,看着他的眼神宛如见了鬼似的。 「我、我说!我说……你别杀我!大人派我们来此处杀一个姑娘,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大人…… 维桑皱眉,「谁?」 「我我我……我真不知道啊!我们只负责执行命令,上头的事我们也不清楚啊……」 上头的命令……谁想要杀凌思嬡? 维桑皱眉,耳边的求饶声吵得头疼,他抬手一挥,只听得一声闷响,再无生人。 他烦躁地俯视着底下湍急的水流,内心躁动的情绪愈发强烈,宛如炽烈的野火,燃烧着剩存的理智。 夜雨下那么湍急的水流,又是那样情急之下,被逼无奈的跳江……她为什么不叫他? 自从她被俘来此处,明明可以让他带她走,她却偏偏要待在此处,等太子一行来救,难不成是她还对他馀情未了,这一切又是她的新把戏? 维桑沉着脸,背过身去,随手将手上的长剑扔在地上,寒芒划过他一下子幽深冰冷的眼眸,而他就那样恍若无人的走出房门,连一个眼神也吝于施捨。 风透过大开的窗户透了进来,房内却只剩一片狼藉,没有活人的影子。 他沿路跟随后来进来房内的靳尹等人,看着他们下了船,进城来到郡守府,并且派出城内的兵士寻找失踪的太子侧妃和东宫詹事。 可说是寻找,凭那群纪律松散,毫无章法寻找的兵士,如何能成功找到人? 维桑冷冷地看着,这般的寻人方式,只怕是根本不想找到人吧。 抬臂一挥,手上的信鸽顿时飞出老远,往江水另一边的京城而去。 「凌思嬡……」他垂下眼眸,握着腰间长剑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天色愈发阴霾,有闷雷声不断自天边传来。 四周开始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凌思思坐在石头上,尽可能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彷彿那样,便安全了,便不孤单、不害怕了。 她伸手拾起一旁的树枝,紧紧攥在手中,方才季紓不声不响地离开,一句话也没留下,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再回来,只得继续待在原地。 可他若是没回来呢? 凌思思咬了咬唇,「他不会真的丢下我一个人吧……」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忽然感觉有什么轻拍她的肩膀,凌思思抖了一下,尖叫出声,神经质的用手上的树枝刺向身后未知的危险。 可等了半晌,也没见动静。 「你这样是伤不了人的。」熟悉的声音带着几丝笑意自身后传来。 凌思思猛地抬头,便见到季紓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垂眼看着她,眸中隐约带笑。 他在笑什么? 凌思思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出于防备,下意识挥出的树枝,如今正搁在他的脖颈。 差一点便真伤着人了。 凌思思有些尷尬,悻悻地收回手,「我……我刚才以为是其他的……」 「其他的野兽?还是不轨之人?」 一句话暗带嘲讽,毕竟自己有错在先,她按了欲反驳的念头,没有做声。 季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拾起一旁树下的竹篓。 就是他这么一走,露出了原本被他挡在身后的推车,凌思思听着那几声熟悉的鸡鸣声,愣愣地抬起头寻声望去,便见到了推车上笼子里的那十几隻鸡。 「怎、怎么……这些是哪来的鸡?」 凌思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推车上的鸡,回头问向季紓。 季紓回答的言简意賅,「找来的。」 眼看着季紓将竹篓放在车上,推着推车,便逕自欲往山下的方向去,凌思思这才回神过来,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不对,你一个人去哪里找来这么多鸡?还有推车……你不会是偷来的吧?」 季紓这满口礼教的书呆子,去哪里短时间抓那么多鸡过来? 「……」 「不会吧?你真的是偷来的啊?」见他沉默不语,凌思思便当他默认,看着那整车的鸡,顿时头疼起来,「这么多……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他偷一两隻也就算了,这一次偷这么多…… 季紓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不是你想得那样。」 他本来不欲搭理她那些胡话,尽力装作没有听见,可听她越说越不着调,终是没沉住气。 「不是偷,是买来的。」 「嗯?」 「依你这样抓,怕是一天下来也抓不到,初一姑娘等得急,我便先去找山上的村民买了几隻。」 原来是这样…… 凌思思抿了抿唇,「可你既然要去,怎么不跟我说,我能跟着你一起去啊。」 「我一个人,方便许多。」 呦,是嫌她累赘了呢。 她还没嫌他早些兇她一事,还将她一个人留在这荒山野林,他倒是先嫌弃她来着。 这样想来,似乎从一开始见面,季紓对她便一直没什么好脸色看呢。虽然大部分是因为她先出言逗弄得他,但都过了那么久,原想着能靠着刷他好感,让他在最后能替自己说下好话,挽救下be下场的,这样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啊。 难道他对她真就没增加一点点的好感度? 那岂不是前功尽弃,做了那么久无用功。 凌思思想着,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她偏头去看身旁神情淡然的季紓,一颗心百转千回,忍不住开口问:「季紓,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啊?」 耳边猝不及防的问题,季紓身子一顿,却没有回头,看似神情淡然地推着车,可仔细一看,便能看见他推车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吧。你每次看见我的时候都不开心啊。你看你上次不还遇到危险就推我下水吗……」 「……我那是为了救你。」 「可你刚刚还兇我!」凌思思板起脸来。 敢情她是记着早些的仇呢。 想他若此时不说清楚,只怕她是会一直记着,季紓叹了口气,片刻才低声道:「抱歉。」 什、什么……? 季紓跟她道歉了?他竟然真的跟她道歉了? 生气归生气,但真的听到他向自己主动道歉,凌思思仍是吓了一跳。 她错愕地转头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却只见他平静的面上一片坦然,毫无异色。 他如此坦然,倒显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讨糖吃的孩子。 她扁了扁嘴,没再说话,只是跟在他身边,无声地与他推着车。 天色愈发阴霾,兴许是察觉到了将要下雨,林子里竟不见任何动物的身影,四周静得有些过分。 一路上寂静无声,唯有推车滚过泥石小径的轆轆声响。 好一会儿,凌思思才突然开口:「其实,我那时候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故意的。」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可季紓却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 「我只是气不过,不过是卖了几隻鸡嘛,她用得着这么兇,你还站在她那里……」凌思思语气一顿,抿唇道:「好吧,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是嫌那些鸡吵,想把牠们赶出神庙的,但我也没想佔初一的便宜,才说把卖得的钱给她的。没经过她的同意,就私自替她做决定,确实是我不对……」 「那些鸡对初一姑娘来说很重要,并不只是钱的问题。」 凌思思疑惑,「那是为什么?」 「那些鸡下了蛋能卖钱,可若将鸡肉託给旁人买卖,便仅能抽成,且一次就将其变卖,并非长远之计。」 凌思思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我看得不够长远?」 「她生活清苦,你不会明白,有些人光是要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他语气平淡,毫无起伏的声调,不带任何一点情绪,可凌思思却听出一股莫名的伤感。 照理来说,季紓一个在漫画里戏份不多的男三,主要作用就是为了辅佐靳尹登上帝位,他一出场即是温润端方的东宫詹事,新皇登基后也许地位更是不凡,剧情里没说到他有个什么曲折的经歷,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才是。 凌思思一愣,随即转念一想,很快想开。 或许是见到了初一的处境,而生惻隐之心吧。 她低下头,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便沉默地走在山间小径上。 不多时,豆大的雨滴自天上落下,下着雨的山上不安全,两人只得低着头,抵挡头顶不断落下的雨水,加快脚步往山下而去。 可雨势似乎没有变小的趋势,雨珠打在竹篓上噼里啪啦响,地上的泥土吸了水,形成一个一个的水洼,地面坑坑吧吧,又有细碎的石子隐在水坑里,两人推车推得越发艰难。 山间雨势渐大,四周兴起了茫茫雾气,混着雨水,眼前的视线越发看不清了。 凌思思伸手抹去脸上不断滑落的水珠,雨天路滑,她脚下的鞋子都被打湿了,裙摆也溅上了几粒泥点,脚踝黏糊糊的,弄得她很不舒服。 她瞧了瞧阴鬱的天色,抬臂挡住头顶上不断落下的雨水,朝着身边的季紓道:「雨太大了,我们先去躲一下吧,雨停了再走。」 这午后雷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眼下山间大雨滂沱,不如等雨停再走也不迟。 可季紓彷彿没听见她的话,逕自吃力地推着车,天边有电光闪过,巨大的雷声轰鸣,连四周的草木亦跟着微微震动。 凌思思被巨大的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面色苍白起来。 季紓脚步微顿,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没跟上来,侧头看见她被雨水浸湿的墨发贴在两颊边,映着她的小脸苍白,格外狼狈。 他目光微动,却没有停下,只是淡声道:「你若害怕,便先到亭中避一避吧。」 「那你呢?」凌思思看着他根本没有想放弃的举动,蹙眉问他。 季紓默认了她的质问,握着推车把手的手微微一紧,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他也恍若未觉,雨珠随着眼睫的颤动一下一下滚落,使他整个人看着萧索了不少。 「现在雨下这么大,推车不方便,山上也不太安全,也许等一下雨就停了,到时候再回去就好了啊。」 凌思思不懂他到底在坚持什么,明明雨下得这么大,他为什么偏执拗地想回去? 「君子九思,言当思忠,事当思敬,岂能虚言誑瞒?」季紓抬袖拭去脸上滑落的雨水,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执拗,道:「你既已应了人,便该信守诺言,不因外物干扰。初一姑娘还等着我们回去,你我更不该使旁人为之忧心。」 「你……」 凌思思简直要被他气死。木头、呆子、榆木脑袋! 就知道装文艺,遇到危险了看他还跑不跑! 她心里气得要死,正想开口与他争辩,可抬眼看清他的样貌,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 他一身粗布青衫,尽数被雨淋得湿透,向来整齐束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衣襬下淡青色的鞋面被泥水溅得脏兮兮的,他是这么一个重视礼教的人,此时却纵容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该多难受啊? 有雨水沿着脸庞滑落下来,和眼睫上星星点点的水珠混在一起,落在了他吃力推着车的手背上,指节微微发白,可他没有出声,只是抿着唇,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 凌思思默默地看着,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紧紧攥着的掌心里,被指甲用力地压出半月的痕跡。 她咬了咬牙,眼看着推车驶过一个水坑,推车重心不稳,就欲往旁边翻去,季紓下意识地伸手要拦,另一隻手却更快地扶住车上的笼子。 他抬起头,看见方才还朝他发脾气的女子,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咬唇沉默地扶正欲倾倒的笼子,站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推着一车的鸡。 「你怎么又回来了?」 「看什么!专心推车!」凌思思瞪了他一眼,像是隻被踩着尾巴的猫。 「你那么笨手笨脚的,抓好的鸡都要没了,我自然得看好……」 后一句她说的小声,季紓听见了,偏头瞧见她嘟着嘴,明明满脸不甘,却仍是跟了上来,小声嘀咕的样子。 季紓一愣,随即垂眸,不禁有点想笑。 40。木头季紓 「诸位不要客气,请享用。」 池渊伸手吩咐一旁的几个丫鬟上菜。 菜餚端上来,很快摆满整个桌子,琳琅满目的菜式,精緻而丰富,几乎赶得上宫里的御厨。 天青色的茶具釉色极亮,碧绿的茶水澄清,茶叶舒展饱满,飘着浓厚的香气,一闻便知是上等的茶叶,人人都道朔方郡富饶,想来此言非虚。 屋内的宴席已经摆好,眾人依次入座,此时于郡守府中,靳尹不必再掩饰太子身份,自是坐于上座,常瑶与陆知行依序沿着圆桌而坐。 陆知行凑过身,朝着身旁的常瑶小声道:「都说朔方郡富饶,可看这府上架式都快赶上我的衡阳君侯府了。」 常瑶闻言,不禁看向了对面的池渊。 那边,池渊斟满了酒,正举杯敬向靳尹道:「殿下远途而来,臣谨代表朔方郡上下,敬殿下一杯。」 「郡守请。」靳尹回礼,将酒饮下,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但转瞬消逝,面色如常地笑道:「传闻,当年郡守于金鸞殿上,一举夺得武试榜眼,那可是意气风发啊。」 「都是多年往事了,不值一提。」 「怎么会?当年本宫虽离得远,却也是瞧得清楚。本宫尚且记得,当年你还曾在家门外种了棵櫟树……」 池渊原本正经有馀轻松不足的脸,因这句话而起了些许笑容,感慨道:「当初买来的是株病苗,记得当时所有人都说长不大。」 「是啊,可惜世人皆没有料到,这意气风发的新科榜眼竟会如此醉心于园艺,而且还有位蕙质兰心的夫人,你们二人精心照料下,那树竟还真被你们种活了……」 「是啊。也多亏这树活了,我才能得与夫人连理相伴……」 听到池渊已有了夫人,常瑶和陆知行不禁诧异地对望一眼。 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像是当年池渊于京城还待过一段时间,新科榜眼,的确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是得了功名,拜官进爵亦非难事。 朔方郡虽富饶,可比起朝廷官吏到底有差距,他又为何至今仅在这做一小小的郡守呢? 常瑶心里好奇至极,只盼他二人再多谈一些,谁料池渊却没再往下细说,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们上了点心。 似乎是察觉到她隐约失落的目光,靳尹伸手拿过眼前盘子里的苹果,漫不经心地在怀里摸出一隻小匕首,飞快几下削掉了果肉,凑近她面前,「给。」 常瑶一愣,抬眼看见了他手中用苹果雕成生动形象的兔子,心里微暖,接过他递来的苹果兔子,抿唇一笑,「谢谢。」 身旁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常瑶抬头看,四周眾人皆看着他们低低地抿着嘴笑。 那兔子像她,单纯温柔,他故意将苹果雕成兔子给她,摆明是在刻意调笑。 笑她像小兔子一样呢。 脸颊瞬间有些热,她不好意思地将苹果兔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盘子上,被眾人看得有些难为情。 身边的陆知行望她一眼,又盯着被雕成兔子的苹果,紧抿嘴唇,似乎不太高兴。 而就在夜宴行至一半之时,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女,低着头匆匆走到池渊身后。 池渊看见她进来,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夫人呢?」 「夫人说,她今日身子不适,不便出席。」 随着这句话一出,常瑶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顿时冷了冷,薄唇微抿,随手一挥便让她退下了。 身边的陆知行自然也发现了,看着那侍女安静退下的身影,不觉来了兴致,好奇地问:「方才那位是府上夫人的侍女吧?这来了这么久,怎么也未见夫人相迎啊?」 池渊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声道:「夫人身子不适,病卧榻中,不便见客。」 「你夫人……」 「夫人素来体弱,若待她身子好些了,臣再让她向各位见礼。」 听他这样说,陆知行只得按奈住心里的好奇,一下一下轻晃着手中的折扇,不再做声。 虽然池渊的话并未错漏,可不知为何,常瑶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关心自己夫人的着急,而像是急于掩盖什么的……躁动。 「哈啾!」 又一个喷嚏打出,凌思思吸了吸鼻子,有点恼。 昨日回到神庙时已经入夜,在山上淋了一下午的雨,回来果然染了风寒,当晚便发了烧。 初一进来替她换了敷毛巾的凉水,见她不像往常般见面就与她互懟,红着鼻子躺在榻上,还笑话她:「不是很硬气吗?信誓旦旦地说好要还我的鸡呢?抓个鸡就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也是没谁了。」 凌思思没气力与她吵,这古代感冒太可怕了,倒在床上浑身无力,头晕脑胀,连退烧药都没有,只能土法炼钢用泡了凉水的毛巾降低温度。 穿进自己的漫画,开了上帝金手指,做了回全知亲妈,却连个乐子都捞不着,整天勤勤恳恳走剧情,好不容易挣了些钱还得上供,有谁一个作者像她一样混得这样差? 都怪季紓! 凌思思有些恼,将棉被拉住盖头,生着闷气。 房门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她一隻眼偷瞅向门口,听到熟悉的嗓音有些压低地问道:「她的烧可退了?」 「还没呢。刚看了几次,还有些发热,粥都吃不下几口。」 季紓回来了? 她一愣,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声响,倏地又躺回被子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显然刻意放轻了,在榻边停下,他微凉的手触向她犹有些发热的额头,陌生的感觉让她忍不住一颤。 「你醒了。」 他淡淡开口,不急不慢地收回了手。 见被拆穿,凌思思也没不好意思,哼了哼道:「醒了也不想起。」 季紓没在意她含刺带棒的语气,瞥了眼桌上已经凉透的白粥,缓缓开口:「是吗?那就算了。」 说着,他当真转身就往外走。 他还真的走! 「你要去哪?」凌思思猛地翻过身来,看着他的背影,幽幽问道:「不待在房里,又给别人当跑腿不成?」 她知道,季紓除了帮着村民耕作,偶尔也会帮忙做些事情,多赚的钱便拿给初一贴补费用。 「你不是不想起,不想说话么?」 凌思思一噎,瞪着他,心中敢怒不敢言。 榆木脑袋,就你不会说话! 心里吐槽完,她看见他回身拿着一盘梅子蜜饯放在桌上,闪着蜜汁的亮泽,依稀还能闻见酸酸的梅香,不禁咽了口唾沫。 她想从前府上厨子做的梅子烧鸡、梅花糕、酸梅汤了。 季紓放好盘子,抬眼撞见她直直盯着盘子里的蜜饯梅子,明晃晃的眼神,开口问道:「想吃?」 凌思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待你吃了粥,再给你吃。」 粥……凌思思看着那碗白花花,色香味俱不全的粥,食欲全消,嫌弃地皱了皱眉。 她最讨厌吃粥了。 对府上厨子的厨艺又多了份敬佩,她抬眼打量季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菜。 可方才本没胃口的肚子,如今脑海都是那些从前怀念的食物,顿时有些馋了,于是抬头试探地问道:「我跟你一起回来,淋了那么久雨才感冒的,你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 「表示?」 「是啊。要不是你坚持,哪需要淋雨下山,赶着回来?」 其实也并非全因为他。 她本来就要将那些鸡送回去,还给初一的,但确实是因他坚持,不先去避雨,才让他们得一路淋雨下山的。 季紓站在榻边,想着确实是因自己坚持,她冒雨归来染上风寒,是有几分自己的因素,于是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垂眸低声道:「……抱歉。」 「只一句抱歉有什么用?」凌思思面不改色,看了看桌上的蜜饯梅子,道:「我从昨天开始,都还没吃什么东西。」 言下之意就是:你还不请我吃些好吃的? 「那我再将这粥拿去热。」 他说着,端起那碗粥,就要拿去厨房加热。 凌思思见他意会错了,简直要气死。 「你怎么这么小气?我跟你淋雨回来,你请我吃顿好吃的很难吗?」凌思思气得不行,「你还端了梅子来,给我做个梅子烧鸡不行吗?你明明知道我讨厌吃粥!」 季紓看着榻上突然发脾气的凌思思沉默了。 是了,他是知道她讨厌吃粥的。 刚来这里几日,一连吃了几天的白粥,她便嫌这无色无味的粥难吃。 但是……「我不会做菜。」 41。是惊喜,还是惊吓? 凌思思凑到门口,望着厨房内熟练操作各种锅碗瓢盆的身影,感觉有点在做梦。 他的手法嫺熟,动作轻快,三两下将鸡肉放进锅里,但见不多时炊烟裊裊,梅子并着烧鸡的香味便传了出来。 凌思思看着他忙活的背影,不知怎的就盯着失了神,这味道闻起来很不错啊,闻着倒和府里的厨子做的味道一样,就是不知道谁的比较好吃? 「好香啊。」她抽了抽鼻子,从季紓身边蹭了出来,一双眼睛盯着锅里的烧鸡眨也不眨一下。 季紓垂头看了她一眼,见凌思思完全被锅里的烧鸡吸引住了,脸都蹭着他胳膊里也浑然不觉,便往旁边站了站,和她保持距离。 「哇,季紓你不简单啊。都说君子远庖厨,想不到你还会做菜呢!」 「君子远庖厨,远的是不仁之心,而非是今时所说的远离厨房,这是世人对解经的误解。」季紓语气一顿,回头瞥她一眼,「不过,我是真的不会做菜。」 「你骗人的吧?这梅子烧鸡这么香,你怎么可能不会?」 凌思思眼巴巴地盯着他从锅里端出了刚烧好的鸡,不等他开口,逕自伸手拿起一隻鸡腿,咬了一口,眼睛一亮,然后愣了很久,再转头看他的时候,目光竟似带有泪花,「还说不会,明明很好吃啊!原来你能做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季紓轻咳一声,扭过头去,默了好一会儿才望着窗外的风景道:「我确实是刚刚才学的,只是试作,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啊,不行了!吃了这隻鸡,都让我开始崇拜你了。」凌思思的目光近乎感动,随即反应过来,顿时坐不住了,「你说你才学的,这只是试作?不是吧,你第一次做就做得这么好吃,挺行的啊你,倒是看不出来。」 「……」 「你这手艺不当厨师实在太可惜了,我看你若是以后不做东宫詹事,转行做个厨子也不错。」凌思思咬了一口鸡腿,眼珠一转,想到什么,又道:「对呀!要不你回京城后,我让你来首辅府上做首席掌厨吧?你在东宫薪资多少,开个价,我给你双倍的薪水吧?」 她说认真的吗? 季紓错愕地听她煞有介事的胡言乱语,像是看个傻子一样地看向她,心里思索着她又在玩什么把戏。 「我说真的啊!你做的菜这么好吃,天生我才必有用,天份不能埋没啊。」 更何况,他长相也不错,算得上俊朗,这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就算是搅和在锅碗瓢盆间也显得飘逸,倒比原先府上的厨子养眼多了…… 不是她以貌取人,是她生来追求美。 白话一点说,就是外貌协会。 这不能怪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貌美的东西很正常,谁还不是三观跟着五官跑了。 季紓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你又不在首辅府,找我去做什么?」 凌思思下意识地,张嘴便答:「我以后住那里可以吃啊。」 「以后?后宫女眷岂能随意出宫?」 「我又不会待到那时候嘛。」凌思思想也没想就道。 季紓闻言,顿时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她毫无戒心的面上,眼神幽深。 被他盯着看,凌思思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幽深难测的眼神,顿时一僵。 方才顾着吃,想也没想张口就答,完全忽略了身旁还有个心思细腻的季紓,不会是被他瞧出什么,要掉马了吧…… 她艰难地将口中的食物嚥下,适才故作镇定地解释:「我是说,等靳尹登基之后,他和常瑶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自然是不希望有我介入的嘛。而且你也知道,我又不喜欢他,总不能真的进宫对吧?」 当真是这样? 季紓半闔了眼,隐在袖中的手紧攥着,仔细想着要不要相信她。 不知怎的,脑中突然就想起了先前凌思思朝自己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的神情,那样明亮的眼眸,儘管是含着几分怒气、几分委屈,故意挑逗他的情急之举,但她这些日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他,纵然手段幼稚,却是前所未见。 若她当真不喜欢靳尹,那么她另有所爱的人是谁? 她是为谁进的东宫? 他垂眸望着杯中茶水上自己的倒影,就在凌思思以为他不会回答她的时候,他却松了语气,道:「夜深了,你我二人不宜久留,我先回房了。」 凌思思正张口咬在手里的鸡腿上,闻言一愣,再抬起头来时,厨房门口哪里还有季紓的身影。 昨日吃了一顿烧鸡,又一觉到天亮,凌思思隔日便退了烧,好不容易下了床,她绕过走廊,想往前厅去晒晒太阳。 她走到前厅,温暖的阳光久违地撒在身上,舒服地伸个懒腰,正伸展到一半,便见熟悉的红色人影,垂头丧气地自门外走来。 初一素来张扬娇俏的面容,此时满是愁色,眼里的忧思连凌思思都看得出来,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经过思思身边也没有感觉。 「初一?」凌思思有些奇怪,到底是同住一个屋簷下,也算得上室友,是得关心一下,开口唤住了她。 谁知一连叫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凌思思察觉不对,拉住了她问:「你怎么回事?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初一回神过来,见是她难得地没有与她抬槓,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道:「喏,你瞧,最近的药是越发难卖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没饭吃了。」 凌思思看向门外停着的小车,她是知道初一每日都会拉着小车,到市集去卖些药品的。 但是……「没饭吃?你太夸张了吧。这季紓每日帮着做活的钱不是都有上供吗?怎么还不够?」 「你们确实有补贴一些费用,但到底是入不敷出,不只日常所需,神庙也有一笔开销,这一来一往自然不够。」 「啊?那么严重啊……」 「可不是,偏这药近来是越发难卖了,一整天下去 卖都不到一个……」初一叹气,也是没有办法。 凌思思犯难地看向门外的小车,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道:「对了,我之前就一直很好奇,你这整车的药是哪来的?不会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黑药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初一白了她一眼,「这都是神庙自己產的,后院有个炼丹炉,歷任圣女接任神庙后都需学会提炼丹药的本事的,哪是你说的这般肤浅。」 凌思思嘿嘿地乾笑着,「我这不是不知道嘛。」 只不过,卖药啊…… 「我看这村里都是些较年长的长辈,要不就是年纪较小的孩子,青壮年人口倒是比较少,除了些孩童常见治风寒的药,老些的长辈们应该都有些讳疾忌医吧。」凌思思语气一顿,「对了,你平常卖得都是些什么药?」 「这个,大部分都是些常见病症的药吧。」 「你这样不行啊。」凌思思瞬间了解到问题癥结点,喝了口水,向她解释起来,「我跟你说啊,这卖东西呢,一定要先掌握客群,知道顾客需要的是什么,才能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初一不解地看向她。 「举个例子来说,这长者讲求养生,孩童需要营养,女人注重的就是如何养顏美容,男人则不外乎就是如何养精蓄锐……」 初一听着她讲得这些,觉得很有道理,一边认真记下她讲的要点,一边认同地点头。 「这些后院的炼丹房里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之后就观察下,对方大概是哪一类的人,需要什么,再推荐给他就行了。」 「啊?」初一一听,脸上顿时有些难色,「你、你要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上街去卖那些……这……」 「这什么?」凌思思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既然是卖药的,就得拋弃不必然的生理羞耻,你自己都没自信了,客人又怎么会相信你呢!」 初一一时语噎,心里不服,但又实在难为情,囁嚅了一会儿,才道:「那、那你行,你上啊!」 她上……? 凌思思一愣,面上豪气干云,自信满满的表情顿时一僵。 初一瞧着她的神色,只当她也不敢,哼了声道:「看你也不敢吧,话说得那么大声,还不是……」 「给分红吗?」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凌思思已是先一步开口,一双眼里闪着金晃晃的光,刺得她倏地住了口。 「……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合作,你生產,我行销,你只要负责製造药品,买卖的方面就交给我。至于获利,我们五五分成,你觉得如何?」 初一心神微动,思量着她提议的可行性。 虽然她说的确实在理,听起来也不错,但是…… 「五五分成,不合理吧?」这药是她產的,她只是负责卖,攥了的钱还得分她一半,有些肉疼啊。 「你我一人一半很公平啊。我可没佔你便宜,更何况我还得应付各种客人,想不同的推销方式,也不容易,算个体力钱怎么了?」 「这……」初一别过眼,喝了口水,算是默认了她的说词。 好歹一人一半,倒也不算太亏。 凌思思见状,心里大底定了,朝她伸手,「那么--我们合作愉快?」 初一撇了撇嘴,看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磨蹭半晌,才伸手与她一握,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那行吧。」 人声鼎沸。 长街之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攥动,自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摊贩,传出响亮的呼喝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前所未见的烟火红尘。 常瑶望着门外热闹的集市,这样热闹喧嚣的红尘,是那样可亲而陌生。 从前她偏居外城,人烟稀少,繁华不足,可眼下入了宫,一言一行皆受规范,不可轻易出宫,这样的热闹倒是真与她无缘了。 她低眉轻叹,伸手随意拿起架上的物品,无心地随意翻看。 这里是间商舖,卖的是从各地贸易的商货,往来的皆是各地商贾,因此也是最容易蒐集消息的地点。 目光暗地往帘后的方向一瞥,又很快转回来。 靳尹此时正与几个暗影在此处暗室论事,兴许是不方便让她跟着,遂让她在外头等着,顺便观察路过的商贾,是否有些不寻常的事跡。 不过,还没套到有用的消息,反倒听见了几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唉,这最近几年来大盛的买卖是越发难做了。」 「是啊,边境关係紧张,连带着商货往来都得遭殃……」 「哎,别嫌了。咱们已经很好了,还能靠点关係……」 说着,他们放下运来的商货,转身就往门外走了。 他们说的不是大盛朝的口音,常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依稀感觉是在抱怨什么事,见他们穿着也非寻常服装,大概不是本地人。 她瞥了眼地上被他们搁下的商货,里头似乎装着什么香料,隐约散发出淡淡的异香来。 常瑶循香走过去,伸手抓起一把香料,凑近鼻端一嗅,随即皱了皱眉,疑道:「这是……频罗香?」 频罗香提炼自频罗草,为西启特產,她会知道这种香还是在前些日子外邦上贡的礼物中看见的。 外邦上贡的献礼皆是万中挑一的珍品,宫中所得的份量也不多,这样稀有的香却为何能大量在此处出现? 常瑶心下起疑,轻轻蹙眉,当即转身追上方才的人影。 「阿瑶。」 常瑶脚步一顿,回头一看,便见靳尹自帘后暗室走了出来,见她面色不佳,顺势望了眼她的身后,问:「怎么了?」 常瑶张口欲答,可转念一想不过是小事,便不想让他担心,到了嘴边的话顿时转了方向,道:「没事,只是见外头热闹,想去看看而已。」 听她这么说,靳尹有些愧疚道:「是本宫让你久等了。」 常瑶轻柔一笑:「没关係。我四处看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也不觉得很久。」 她这般懂事,确实是许多男子梦寐以求的贤德妻子。 靳尹牵了她的手,唇角微扬,道:「来。」 他牵着她往旁边走,接着从一旁小廝手里接过一个锦盒,递给了她,温柔道:「打开看看。」 常瑶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根发簪。 簪子是纯金打制的,上头嵌了一颗水滴状的琥珀,色泽橙黄,里面竟还包裹了一朵精巧的芍药花。 一看便知製作者用了不少心思。 常瑶愣住,惊讶地看向靳尹。 靳尹向来极少表示内心的情绪,个人的情感也隐藏得极深,旁人向来难窥其实,就连她与他相伴多年,有时候也看不清他,故而实在难以想像,他也会有这样的心思,专门讨好她。 「前些日子正好寻到一块上等的玉石,想着你我二人成婚以来,似乎也没送你什么,便想着令人将之雕刻成发簪,你可还喜欢?」 常瑶笑着点头。 「抱歉,自娶了你,事务繁忙,很少陪着你。」 「殿下的心意,臣妾都明白。」因着在外,常瑶压低声音,轻声道:「臣妾要得不多,只要殿下与臣妾长相守、勿相忘,相伴一生足矣。」 她一直都知道的。 她嫁的是文滔武略,心怀大计的夫君,自然不能终日拘于温柔乡。 他有他的抱负,有他的才华,不凡的出身即注定了他不会是安于一隅的池中物。 自她嫁入东宫,从默默无名的平凡女子走到他身边,成为东宫太子妃,不知多少女子羡慕,尊贵的名位、有成的夫君,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不该贪心的。 靳尹扬起唇角,紧了紧她的手,「不是想去看看么,我陪你去。」 「嗯。」常瑶抿唇一笑,跟上他的步伐。 长街很长,常瑶眼角带笑,紧紧抱着怀里的锦盒,目光追随着身前的人影,心里顿时像是被填满般,只剩下甜蜜和欢愉。 像所有沉浸在爱情的女子一般,为着一点点的善意与亲近,而感到悸动,难以自己。 这情爱啊,总是让人迷惑,纵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也得认哉。 常瑶抿唇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漫步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也许是这片刻时光太动人,彼此都降低戒心,忘了留意四周。 「捉贼了!有偷儿!」一道喝声忽然自前方传来,拥挤的人群窜起一阵骚动。 常瑶堪堪回神过来,抬头要看,冷不防瞥见人流中有个身影挤着人群逆行逃窜,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什么东西冷不防撞到了她身上,被靳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她匆匆抬眼,撞见那个撞到她的乞儿,瘦削的面上一双黝黑的眼睛边跑边回头衝着她看,那样直接的目光,使她有些微愣。 「哪里来的乞儿,衝撞了人也不知晓。阿瑶,你怎么样?身上可少了什么?」 常瑶瞥了眼身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锦盒被她紧紧抱在怀中,想要打开腰间荷包的手却是一顿,很快地又若无其事的系上。 「真的没事?」靳尹双眼微瞇,仍有些狐疑。 「就是有些吓着了。」 靳尹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确认她没有说谎,才道:「既是吓着了,那就先回去歇息吧。」 「嗯。」 常瑶轻声应下,跟在他身后往回走,往前两步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影,目光微黯。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攥住了腰间的荷包。 那荷包里,现下有着一枚平安符,与她给靳尹一模一样的--凌思思的平安符。 42。我不行? 「你到底行不行啊?」 将药瓶放上车架,初一仍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凌思思。 这是凌思思第一次上街卖药,虽然她说的自信满满,但初一到底对此抱持怀疑的态度。 「放心吧。你就在旁边看着,等着我赚了钱,给你买好吃的。」 「你省点心吧。就你这信口雌黄的……」初一儼然不信。 凌思思哼了声,没再与她抬槓,与她推着小车上街,在集市上佔了个显眼的位置。 傻丫头,让你不信我,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本事! 「我一个开了全知视角的作者,难道卖个东西还难了?」 凌思思吸了吸鼻子,说得好听,然而真实情况却是…… 「我的天,这站了半天了,怎么没一个客户上门?」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摊位,别说门可罗雀,连一隻麻雀也没有,苍凉的让人鼻酸。 初一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了吧?还讲什么大话,说好的赚大钱,还五五分成呢。」 「我就不信了。」凌思思心虚地撇撇嘴。 不应该啊。 按她计画的是客人上门后,她就可以依照个人需求,客製化服务来推销產品,借此製造口碑,但是眼下人都没有,这岂不是巧妇难为? 凌思思正思量着,不防抬眼瞥见身旁带着嘲讽的目光,她心虚地别过眼,肚子却不争气地传出一阵尷尬的声响。 肚子好饿…… 她已经又几天没吃肉了? 不行,她得支愣起来,这个不行,就换一个! 眼珠一转,凌思思顿时来了精神,伸手不知从哪拿来一叠纸,在上面涂涂写写,不知道写些什么。 初一好奇地凑上来,「你又出什么鬼点子了?」 这一次凌思思没有回答她,只是嘿嘿乾笑了两声,神秘兮兮道:「等着看吧,这a计画不行,还得有b计画啊。」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 结束了今日的工作,季紓扛着锄头,像往常一样,走在曲折的小径上,往神庙走去。 然而,走了一段,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这一路走来,经过他身边的村民皆是奇怪地看着他,目光不似往常亲切,彷彿带着点促狭,朝他暗自打量,偶尔他觉得奇怪回视一眼,他们却很快地别过头,捂着嘴,身子还微微发颤,似是暗笑。 季紓心下起疑,不知道发生什么,便多留几分心眼。 一个留着八字鬍的大叔瞧见他回来,眼睛一亮,火燎火燎地朝他跑过来,扯着他的手臂往角落里一拉。 季紓看清眼前的人,「刘叔?」 眼前留着八字鬍,身形肥胖的中年男子,正是住在神庙隔壁的刘家,也就是前些日子凌思嬡口中喜好八卦的刘大婶的丈夫。 村里无人不知,这刘家夫妇堪称村里的包打听,消息灵通,专打听别人家八卦,整个村里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此时,刘家大叔正瞇着一双混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着被他拽着的季紓,开口道:「季公子,年少有为,能有此妻实在让人羡慕啊。」 他在说什么? 季紓一愣,「刘叔此话何意?」 「哎呀,你就别不好意思啦。我早说你和思思姑娘这大老远跑来咱们村庄,又见你们刚来的时候,身上服饰不似凡人,指不定是哪里私奔来的小夫妻,那时候你们还不承认,说是什么兄妹……」刘大叔说到这里,眼珠一转,笑道:「这思思姑娘都说了,你们就是夫妻。我告诉你啊,这夫妻吵架男人嘛忍一会就好了,得让着她啊,要姑娘家先低头忒不地道,况且思思姑娘贤慧能干,你可要好好珍惜……」 刘大叔说得语重心长,季紓却是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眼前的人在说什么。 然听得他后头那句“思思姑娘贤慧能干”,季紓的面色顿时古怪起来。 贤慧?能干?……他说的是他认识的凌思嬡吗?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季紓试图解释,可刘叔早已一心沉浸在挖掘新八卦的现场,哪能专心听他解释,只是瞇起一双混浊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说那药真的有用啊?」 「药?」 「你还装傻呢。思思姑娘都说了,你……」刘大叔说着,古怪的目光往他身下移去,唇角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忍着笑意,道:「你的问题可不是就因为吃了那药才好的嘛。都是男人,这又是好事,虽然确实有些……掉面子,但事情都过去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季紓顺着他诡异的视线往下移,想着他方才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隐约想到了什么,脸上乍青乍白,心里不好的预感愈甚。 「在下实在不是很明白,敢问刘叔你说的是……?」 刘大叔以为他是羞于啟齿,不好意思承认,于是只得坦白道:「你不是“不行”嘛。这思思姑娘说,可都是靠着她那丹药才治好的,我这身子年纪大了,倒也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才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有效……」 说出这句话,刘大叔身子倏地一抖,明显感觉到季紓周身的气氛变得冰冷。 后头没说完的话愣是不敢再说下去。 「我不行?」季紓挑了挑眉,轻声重复着他方才说到的这一句,面沉如水,眉眼阴鬱。 刘大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害怕,嚥了口唾沫,转身想离他远点。 眼前的少年依旧端方如玉,然他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冷意,分明未显露怒容,然他不说话时身周倏地冰冷的气息,却是不怒自威。 身后的刘大叔不知什么时候逃离了,季紓没看他,只是垂眸望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锄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滑稽。 远远地,他望见凌思思的身影,似乎正在和初一在门口说些什么,眼角馀光看见他的人影,身子顿时一僵,很快地逃进院子里,彷彿是刻意躲着他。 季紓目光闪烁,却什么都没说,扛着锄头如往常般走进院内,经过初一身旁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迎着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淡声道:「你们今天出门了?」 初一不防他突然问向自己,面色微红,并不像平常那样主动活泼,而是不自然地别开与他对视的目光,乾声道:「我、我们上街去逛逛了……」 她紧张得满脸通红,有薄薄的冷汗自额上泛起,怕他戳破了她蹩脚的谎言。 所幸,他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好险…… 她呼出一口气,朝着躲在暗处的凌思思打了个安全的手势,以为自己终于瞒过温润的少年,殊不知一切皆落入季紓的眼里。 隔天一早,两人照例推车上街,凌思思抱着一叠传单很快便跑远了,留下初一看守摊位。 时间还早,初一间来无事便随手整理着车上的药品,不防一道人影挡住头顶的阳光,温润清晰的嗓音唤道:「初一姑娘。」 手上动作一顿,以为终于有客人上门,初一心里一喜,忙不迭起身应道:「您好,可是有什么需求……」 面上的笑容在看清眼前的人后,顿时僵住,「……季公子。」 季紓看了眼车上的丹药,想起了刘叔意有所指的那番话,面无表情,问道:「思思呢?」 自从来到青石村,为了避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是为掩人耳目,于是两人早已商讨好,在与靳尹等人会合前,一律都以“思思”的名字来称呼她。 「……我不知道啊。」 「我看见了,早上她是跟着初一姑娘你一同出得门,对吧?」 「……」 季紓微笑,「初一姑娘也知道,思思是我妹妹,若是她有何不轨之举,我这做兄长的不好装作视而不见吧?」 「这……」 初一为难地抿了抿唇,季公子太犯规了,用着张长在她审美上的脸和她说这些话,实在是……美色难敌啊。 但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为了钱……她忍。 初一咬牙,很是义气的摇了摇头,坚称:「我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季紓还要再说,但见不远处跑来几个孩子,手上皆拿着张纸,上面的字跡格外眼熟,似乎是…… 「等等。」季紓瞇起眼睛,上前拦住了几个孩子,指着他们手上的传单,问:「你们这个是从哪里来的,能让我看看吗?」 「是一个姐姐给的,让我们带回去给爹娘看。」为首的男孩懵懂无知,伸手便把那张传单递给了他,「给。」 季紓伸手接过,飞快地将那传单上的内容扫视一遍,眉头隐隐一跳,接着问:「那个姐姐在哪,你们知道吗?」 男孩乖巧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街角,「就在前头巷子里右转的广场。」 季紓向他们道了谢,捏紧了手中的传单,看也不看旁边一脸生无可恋的初一,转身便往男孩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望着季紓可怕的神色,初一简直可以想像到他会有多么愤怒。 「完了完了……季公子这么生气,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她哭丧着脸,垂头丧气的趴在摊子上,想着即将大难临头的生意伙伴,又觉得糟糕到极点的心情却也是明朗了几分。 「唉……大难临头各自飞,别说我不够义气,思思啊,你可要自求多福囉。」 季紓循着路线,来到男孩所说的广场时,现场已是来了不少人。 他抬头望去,只见广场前临时搭了个平台,而罪魁祸首凌思思正站在台上,似乎正朝着底下的群眾说着什么。 他隔得太远,听不太清楚,只依稀听见最后几句。 「……光阴似流水般匆匆而逝,生命的旅程却在一点点变短,你以为还有很长的时间,其实剩下的却比你想像的还要少;时光有限,爱却无限,因此我在此呼吁民眾,拋弃生理羞耻,勇敢跨出去,给你心中最爱的那个他,稳稳的、持久的幸福--」 台上的她神采飞扬,一言一语抑扬顿挫,说得动容,让人不禁随着她的言语而起伏。 随着她最后一字落下,台下的群眾俱是拍手叫好,一时场面相当壮观,看得季紓面色乍青乍白,甚是精彩,袖里的手握了又紧,来回数次,几欲磋磨人心。 他已经许久未曾感到如此奔腾的怒意了。 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等到台前排着登记买药的群眾散得差不多了,才缓缓走上前去。 「看来今日收益不错。」 凌思思正数着今日登记人数的笔一顿,僵硬地抬起头来,便见到季紓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见她脸上僵硬的神情,微微一笑。 「你说是吧,妹、妹?」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凌思思身子硬是猛地一颤。 从来到此处,誆称他们是兄妹后,季紓就从没如此唤过自己,眼下他这么一喊,只怕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他没明说,凌思思也只能硬着头皮装傻,「这个时候,你怎么突然来了啊?」 季紓什么也没说,只沉着眼眸看她,随即将那张被他捏成一团的传单摊平在她眼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在纸上那几个字上,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她头顶。 「那什么能让人龙精虎猛,还能治好我“问题”的药,给我个解释。我何时不行,需要吃药了?」 「……」 凌思思面色如土,简直是搬石头砸自己脚,瞬间想找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她伸手捂住脸,强烈的求生欲促使她摇了摇头,着急地向他辩解:「你、你听我解释,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其实是那些村民问我这药你是不是用过也有效,我情急之下就……不是,重点不是这个,虽然这药是我卖的,但不是我做的,那些传闻也真不是我说的,你要相信我啊!」 「不是你?」 季紓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就像在说“你就编吧,我就静静看你能怎么编”,饶是凌思思有再多话想解释,可在他眼里就像是欲盖弥彰,起不了半点作用。 他冷冷看着她,黑眸中染上一丝薄怒,手中的传单和桌上的名册,一瞬间让他觉得极其耻辱。 而少女的眼神分外明亮,透过指缝偷瞧着他,亮光便彷彿是被切割成许多片的镜面,映出他此刻的狼狈。 薄唇微抿,他握紧了隐在袖下的手,再也不想听她虚假的说词,拂袖转身便走。 这就走了……? 凌思思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事情的严重性,忙不迭起身追上前去。 初一算着时间,故意拖了些时间才回神庙,以为他们早已讲和,却不防刚好赶上他们之间的修罗场。 凌思思哭丧着脸,自知理亏,低垂着头站在厅里给他认错。 而季紓则背对着她,面沉如水,端看着她良久,才缓缓开口:「把帐本给我。」 凌思思扁嘴,睁着眼睛委屈的望着他,试图博取一点同情心。 使劲儿想憋点眼泪,奈何憋不出来,她只能扯了帕子出来假意揩着眼角,声音越发凄凉,「谈钱就伤感情,我也是被生活迫于无奈……」 她一边假意诉苦,一边朝着躲在门外偷看的初一使眼色。 帐本在初一手里,绝对不能让季紓看见帐本,否则她们今后都别想混了。 季紓何等精明,早知道她鬼点子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顺着她挤眉弄眼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一脸落井下石看好戏的初一正躲在门外,手里还拿着帐本。 他挑眉,回头瞥了眼兀自装委屈的凌思思,迈步往门外的初一走去。 他发现了?! 凌思思睁大眼睛,也不装委屈了,眼看他走到初一面前,伸手就要拿过帐本,她赶紧跑上前去,死死攥着已被他一手拿过的帐本,硬着头皮也要抢过来。 「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哥哥你贵人多事,还是别浪费时间在这等小事上,不要看为好--」 「你既唤我一声哥哥,我这做兄长的自然得尽责。」季紓冷冷地看她一眼,「松手。」 凌思思被他看得一颤,下意识地松手,他便轻而易举的夺过了帐本。 季紓警告地看她一眼,打开帐本扫过上头的项目,眉头一跳,似笑非笑:「本月进帐……白银三百两?」 凌思思闻言,毫无生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凉了…… 躺不成人生胜利组,连隻咸鱼也做不成。 还想着撩不到男人,发家致富也好,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没等她做着发财的美梦,好感度都没刷满,就先被抓个正着,彻底打入谷底了…… 她兢兢业业刷来微末的好感度,只怕是一次归零了。 「你这生意倒是做得红火。」 凌思思低头认错,没敢回话。 「既然如此,我看这些钱就全数充公,给神庙贴补费用,也好替你捐些功德。」 忆及昨日眾人瞧他那阴阳怪气的眼神,还有方才凌思思在台上神采飞扬的神情,季紓就忍不住想起刘家大叔拐弯抹角嘲讽他“不行”的缺德样子,向来人前好修养的他,竟也被气得不轻。 他冷眼瞧着凌思思,心里无名火起,彷彿只要一遇见这祸害,便没什么好事,还总被她气个半死。 「啊?」听见她好不容易赚得的钱就这样没了,凌思思脸一垮,万分委屈地开口道:「我好不容易才赚到的,你就这样充公了?我虽然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好歹也给我留一些啊!」 额角青筋跳了跳,季紓咬牙道:「你还敢说?要不是你胡言乱语,又岂会落得今日下场?」 本来么,她要是好端端的不闹腾,他便还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但她又是如此闹事,又是胡言乱语,坏他名声,他怎可能轻易揭过! 胡言乱语……? 凌思思一愣,随即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气我说你不行的事?我还以为你是气我卖药呢,早说嘛。都是误会……」 季紓:「……」 后面的话没说完,季紓面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他上前朝她逼近,身上带着迫人的寒意,凌思思猛地嚥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往后退。 见他不像是玩笑,倒是真的动了气,凌思思一时心里也没个准,赶紧歪过头朝着门外替她捏把冷汗的初一求助。 谁知初一心虚地别过眼,朝她虚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嘴型,便忙不迭跑开了。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真是好处没半个,来了个猪队友。 眼下队友跑了,她自己捅出来的篓子,凌思思缩了缩脖子,边后退边乾巴巴地道:「我开个玩笑,你别这么激动啊!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别再靠近了啊!」 「开玩笑?」他微微瞇眼,「我不行?还得靠你的药?」 嚥了口唾沫,「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紓还持续向她逼近,「不是?那你不是还说,我们是夫妻,清楚得很,还能证实呢。我倒是很好奇,你要如何作证……」 平淡的语气缓缓吐着冰冷的语句,犹如淬了冰的冰渣子,一个接一个往外蹦,砸在凌思思脸上,几乎让她无法辩驳。 她一路后退,直到背靠在冷硬的墙上,再没有退路,而身前面色深沉的季紓犹自不断近前,步步逼近。 眼看他站在自己身前,不过隔着一步之距,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凌思思福至心灵,立马跟八爪章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双手相扣,打死不松︰「季、季紓!你不能这样对我!」 被她缠住,季紓皱眉,下意识地抬手想拉开她的手臂。 然而,彷彿是怕他真动了气要对她下手,凌思思脑中不禁浮现了漫画结局时,女配凌思嬡那死不暝目,悽惨落魄的结局,心里一个咯噔,吓得口不择言,脱口便死马当活马医地喊道:「我我我……我可是你上司的女人啊--」 口气一瞬间凝滞。 闻言,季紓想触碰她的手一僵,黑眸中转过许多复杂的情绪,垂眸敛住神色,随即终是伸手将她往旁边一扯。 本也是被逼无奈之下慌不择言,她紧闭双眼等待他出手,不防臂上一紧,一股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扯,她一下子没站稳,差点跌倒,还是匆匆扶着旁边的窗台,才堪堪站稳身子。 她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只见他如翠竹般的青色衣衫被风吹起,而他垂眸敛目,向她拱手作礼,就像在宫里时一样。 她是太子侧妃,而他是东宫辅臣,一君一臣,礼数分明。 「你……」 「侧妃说的是。是臣忘了礼数,逾越身份,还望侧妃恕臣逾礼之过。」 态度转换太快,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凌思思压根没反应过来,怎么眼前本该怒气冲冲的人,转眼便像没了爪牙的猫,态度谦恭的向她致歉。 可做错事的明明是她啊。 他依着身份,向她作礼,她反倒慌了手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季紓显然也没有真要等她开口的意思,「眼下身份不宜曝光,侧妃对臣的惩处还是等回宫之后再行处分,届时臣绝无二话,只是眼下,还望侧妃注重身份。」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季紓已经弯腰行礼,睫羽倾覆下来,谦恭地看不出一丝锋芒,淡淡道了声“告退”,当即拂袖而去,连一个眼神也吝嗇给她,彷彿真对她厌烦至极。 她这是……真惹恼他了啊。 43。看起来美丽的东西,总是恶毒得很呢 一连几日过去,别说还未有半点消息,连凌思思跟季紓皆是下落不明,眾人皆有些士气低迷。 自从前日常瑶将凌思思的平安符拿了出来,递到眾人面前,几人皆觉得此事或许与这次暗访的人口失踪案有所关联,因此池郡守立马下令派遣府中兵士寻找那名乞儿的下落,藉此找到失踪的凌思思与季紓。 「为了以防万一,此处尚有些商舖为我府上所有,我已亲自吩咐下去,让他们帮忙找人,想必这几日就会有结果。」陆知行见眾人神色不佳,首先开口道。 陆知行身为衡阳君,位居一品君侯,自有其势力,同时比起他君侯的身份,更令人佩服的是他绝佳的商业手腕,致使他旗下商团遍佈天下,以其坐拥的万贯家财位列君侯,象徵大盛王朝的经济命脉。 有他帮忙,无异于又多了一层保障。 常瑶端着煮好的汤,从外头进来,刚好听见他们的对话,淡淡的眉一下扬起,道:「有师兄帮忙,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 「阿瑶。」陆知行见她进来,脸上的忧色一收,忙不迭起身道:「府上就有厨子,你何须这么麻烦,还亲自下厨?」 「无妨的,府上厨子口味重了些,我见师兄和阿尹这几日都吃得不多,又加上思嬡和季詹事的事情,也没什么胃口,便向郡守府借了厨房,做了热汤,给你们暖暖胃。」 常瑶微笑着盛好了汤,送到他们面前。 碗里的热汤散发着裊裊白烟,轻轻一吹气,便有浓郁扑鼻的香气,诱得人食指大动。 陆知行当即拿起汤碗,随意吹着几口气,便抱着碗合起来;反观,另一边的靳尹却是分毫未动。 「阿尹,你也吃一点吧?这些日子发生那么多事,我知你心里着急,但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啊。」 这些日子以来,旁人不知道,但常瑶与他同榻而眠,自是知晓他每日早出晚归,三餐用膳都没吃几口,儘管面上不显,可她知道,凌思嬡到底是他侧妃,他怎么可能真的毫不在意? 更何况,与她一起失踪,下落不明的还有季紓。 季紓是他的亲信,亦是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比起能臣,他更像是靳尹的兄弟,他行踪成谜,他自不可能不担心。 只是,为什么是他们? 凌思嬡和季紓……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当时的他们是发生了什么,才被迫于雨夜跳下曲江? 心里越来越多的困惑,使得常瑶越发不明白,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靳尹望着眼前的汤碗,兀自往上冒着热气,那是常瑶的心意,她担心他的身体,忧心他会吃不消。 从来都是这样,孤独的年岁里,只有常瑶……会细心观察到他的一切细节,包括他表现出来的、没说出口的,她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的人。 端起温热的汤碗,那种温度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口,他垂眸笑了笑,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多谢阿瑶了。」 这样轻微而意外的接触,使得常瑶笑着抿了抿唇。 可到底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含笑的眼里很快又浮现忧色,「不过,思嬡的平安符……为什么会在他身上,他又为什么会趁乱放到我身上呢?」 「说起这个,」闻言,一旁的陆知行像是想起什么,抬起头来,「你遇上的那个乞儿,会不会就是先前百空寺里的那个男孩?当初就是因为他,凌思嬡才失踪的啊。」 「听你这么一说,如果真的是他,那么会不会是因为季紓在找思嬡的时候发现了什么,被捉走思嬡的人发现了,所以才试图想要威胁他们,甚至……灭口?」 常瑶顺着陆知行的思维,说出自己的推测,面色渐渐苍白,越想越觉得心惊。 如果真的如她所说,那么凌思思与季紓的处境只怕是…… 抬头看向其他的两人,面色同样凝重,想来也是想到同一处去了。 靳尹垂眸,手中的汤不知何时早已放凉,他有些心烦意乱,搁下了汤碗,缓缓开口:「如果真是这样,依照时安的性子,不可能至今仍未与我们联系。也许,是因为他们跳江之后,有可能被江水衝至某个角落,来不及与我们取得联系呢?」 陆知行沉吟半晌,「这也是有可能……」 是了。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猜测。 在未有任何消息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可能,没有人能确定哪一种可能才是真实。 可人心是最难掌握的阀门,但凡有了一丝猜疑,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便滔滔不绝地涌了进来,再难将息,忍不住往坏处想。 几人皆沉着脸,没有人愿意开口打破眼前压抑的寂静。 而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却突然出现在门口,对着房内的几人看了一眼,出言打破一室的沉寂:「稟告太子、太子妃、衡阳君,方才有消息指出,有人在街头看见了一个长得与太子妃形容颇为相似的乞儿……」 「他现在何处?」 「据底下回报,似乎往城东去了。」 靳尹率先起身,「事不宜迟,那我们赶紧过去看看。」 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宛如一粒碎石子击在平静幽深的湖面上,荡起阵阵涟漪,几人皆是心头一震,跟着站起身来,随池渊往外走。 正欲跨出门槛之际,前些日子夜宴上的那名侍女快步行来,面色焦急,忙不迭唤道:「大人,不好了!」 池渊看见侍女,面色微变,「绿萝,你怎么来了?」 绿萝匆匆走到池渊身前,朝着靳尹等人福了福身,才着急开口道:「大人,夫人那边似乎不太好……」 闻言,池渊面色煞时一白,上前一步道:「说清楚点,夫人怎么了?」 「今早起身后,夫人便有些头晕,本想着过些时候就好了,没想到用过早膳后,夫人晕眩不止,连起身也不得了,似是旧疾復发……」 池渊面上苍白,着急地迈步就欲往内院而去,然走出一步才想起了身后眾人,身子倏地一僵,漆黑的眸里闪烁着异样的情绪。 他眼里复杂的思绪转瞬流转,将心里的情绪一一沉淀,压在心底,转头面上已是恢復常色,道:「我已答应与诸位贵客前往城东,夫人既身体不适,你便出府去请医者过来便是。」 「这……」 「池大人。」常瑶上前一步,看向稜角分明的脸上,尽力隐藏心绪的池渊,温声开口道:「不如,让我留下,照顾夫人吧。夫人身子不适,府上不好无人,你与阿尹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搁,我留下可照看一二;二来,我亦为女子,也方便留下,陪伴夫人,你看如何?」 「太子妃千金之躯,怎可劳烦……」 「也好。」 这边池渊仍欲婉拒,靳尹却是先一步开口,看着常瑶道:「阿瑶心细,有她留下照料,郡守也可放心。」 常瑶看向池渊,池渊露出无奈之色,后退了一小步。 有了靳尹亲口发言,池渊不好再推脱,好歹有人留下,绿萝面上一喜,忙躬身向常瑶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妃,这边请--」 一路西行,穿过一排围墙,原本青石铺就的小径,改由木版铺置,两旁花木扶疏,伴随清风徐来,空气中瀰漫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清浅幽香。 穿过悠长的曲廊,木廊尽头是间小屋。 常瑶随着绿萝往小屋走去,只见院中种着各式花草,鬱鬱葱葱,再看不远处的池塘里,几朵不知品种的花嫣然盛开,花蕊是亮眼的白色,越到边缘,顏色越深,最后过渡成明紫,她一眼望去,只觉顏色斑斕,好不美艳。 而池塘边,绿柳掩映的一座亭子里,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凭栏而坐,露出的半张侧顏,苍白似雪,不时掩唇,传来轻咳的声响。 「夫人。」就在常瑶分神打量亭中人之际,绿萝已是先行上前,将石桌上摆着的茶水递到她面前,道:「起风了,您怎能在此久待?若是着了风寒,大人可又要怪罪了。」 夫人? 常瑶一愣,随即看见栏杆旁的女子转头过来,眉眼清秀,透着一股温婉可人的气质,对着绿萝半是责怪的语气也不恼。 她抿唇一笑,抬眼间才看见亭外的常瑶,微微一愣,疑问的目光看向身旁的绿萝。 「夫人,是太子妃殿下特意来看您的。」 「太子妃?」 女子微愣,随即一惊,忙起身要向常瑶见礼,却被她轻轻扶住。 常瑶上前,忙止住她欲作礼的身子,道:「夫人身子不适,不必多礼。」 「让太子妃见笑了。」茹夫人轻咳一声,转向一旁的绿萝,道:「绿萝,赶紧给太子妃殿下看座。」 常瑶在她身旁坐下,见她面容苍白,显然真是在病中,然却迟迟不见医者,转头看见身旁的茹夫人和绿萝脸上面色如常,忍不住问:「夫人身子不适,怎么不见医者?」 「都是老毛病了,看了也不见好,又何必劳烦一趟。」 茹夫人淡淡说着,不过一句话,说完便又咳了起来,还是绿萝替她倒了杯茶,才缓了些。 常瑶瞥见她瘦削的手腕,再看她如常平静的面色,像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这病状该是持续良久了。 「敢问夫人这情况……多久了?」 「也好些年了吧。」茹夫人回想一阵,浅笑道:「早些倒是还好,只是朔方郡气候多风,来了这么多年,却仍不能适应,经常体乏易疲。」 「那夫人得当心休养才是,我瞧着方才池郡守听闻绿萝来报,神色很是担心呢。」 「是么。」茹夫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面色一僵,原本苍白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常瑶有些担心,「夫人,你可是又身子不适了?可要叫医者?」 「不用麻烦了。只是,头突然有些晕……」 这位茹夫人似乎真的很柔弱,不过春夏之际,身上便已用上披风,面色苍白,犹带病容,说话语气轻柔,却是说不到几句便要咳上几声。 她这般孱弱,不知为何却无医者来看,原先见郡守强忍忧色,该是对这位身娇体弱的夫人很是上心,却没想到连医者都不肯请,甚至四周除了绿萝,也不见其他侍女…… 难不成,这位夫人与郡守之间,其实另有隐情? 联想到此,常瑶不觉有些尷尬,然到底答应要留下陪伴这郡守夫人,倒也不好先行离开,只得转头望向亭边的池塘。 水面上长着朵朵艷色的花朵,为这院子增色不少,常瑶目光凝在几朵明紫色的花上,渐渐有些出神。 「殿下在看什么?」 常瑶叹道:「夫人池中养的花开得真艳。」 茹夫人闻言,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池中开得正艳的花,笑了一下,蹲下身抚摸着离岸边最近的一朵。 「这是一种药花,名唤紫鳶。」 「紫鳶?」 「紫鳶开花即有药效,当初意外得到此花种子,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其开花。」 「这些花都是夫人亲手所种吗?」 「是啊。间来无事,便聊遣寂寞罢了。」 难得一见此花,常瑶眼中满是惊叹,忍不住蹲下身,伸手轻抚了一下花叶,由衷叹道:「真漂亮。」 茹夫人轻笑了声,伸出手去,素白纤细的手指拈起一瓣花瓣,目光渐渐飘远。 「美则美矣。不过,太子妃殿下可要小心,这有时候看起来美丽的东西,总是恶毒得很呢。」 44。表心意 在青石村的日子平静而安稳,这里民风纯朴,地处偏远,鲜少与外界联系,宛如一个现实的桃花源。 青石村位于山脚下,从神庙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便能见到山头苍翠碧绿,偶有白雾掠过,宛如仙境。 屋外的菩提树在窗边洒下阴影,从外头吹进来的风是和煦温柔的。 「季公子一早又出门了,这一个月来皆是早出晚归的,赚得钱比你靠谱多了。」初一按压着麵团,抬首朝窗口看去,「我说,这自从上次的事,已经月馀,你们这是要槓到什么时候啊?就没看过兄妹还像你们这样子的。」 「我哪有那么废啊。要不是被他发现,我现在早发家致富了。」清脆的声音忿忿不平地自窗外传来,弯腰捡落花的凌思思直起身来,撇了撇嘴道:「我也没想和他槓,是他自己要乱开冷战,不理人的。」 自从上回拿季紓作广告招牌卖药之事,被他抓个正着后,季紓就拿走了她的帐本,将她赚得的钱全数充公,给神庙贴补费用,甚至气得不和凌思思说话,平常避开不说,就算碰头也装作没看见,直接将她视作不存在一般。 这种见面不相识的情况,已经月馀,一开始凌思思自认理亏,还想着到他面前陪笑卖乖献殷勤,试图讨他欢心,补救一下好感度,可次次皆被他无视的冷处理下鎩羽而归,她也彻底放弃了。 谁想整天没事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啊? 好感度补不起来就算了,一个区区男三,难道还怕他一个纸片人不成了? 凌思思愤愤地想着,越想越生气。 初一看着她愤愤不平的面容,无奈地叹息一声。 细緻的眉眼,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彷彿永远透着灵动的朝气,娇艳的红唇微抿,带着点赌气的情绪,目光扫向她手边的麵糰时,却又露出几分好奇之色,这般无心的女儿作态,令人怎么也与她生不起气来。 想到这里,初一脑中灵光一闪,看着窗外的凌思思,笑道:「刚回来时,听说昨日是镇上沉家公子的生辰,他夫人为此亲自下厨,做了碗炸酱麵为他祝寿,让沉公子颇为感动呢。」 「炸酱麵?」 「村里的习俗,若是在对方生辰,吃了一碗炸酱麵,那可是代表着祝福的意思,同时也象徵自己的心意。」初一嘖了一声,鄙视地看她,「这你都不知道?」 「……当然。」她当然不会知道。 凌思思将捡好的花瓣放进篮里,走进厨房,面上虽然淡定,可心里却开始想起了另一件事。 用清水淘洗捡了一篮子的桃花瓣,凌思思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前些日我听他们说,每次若有人想表心意,一定先来神庙学你做的炸酱麵。」 「是啊。」初一忍着笑,侧首朝她看去,「怎么,你也想学?」 「想学。」凌思思低头专注地淘洗花瓣,面上故作镇定,掩饰心里的盘算,「等我学会,以后想吃就能自己做了。」 她不提,她都忘记还有这件事了。 当时为了应粉丝要求,她公开过漫画角色的人设,为此还特别为各个角色设定了相对应星座的生日来着。 经初一这么一说,她这才想起,当时设定季紓的生日好像就是今天…… 凌思思低着头,水中倒映着她的脸,那时她心里想的是,趁着这个机会,亲手给季紓也做一碗炸酱麵,也算给他赔罪。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亲手做的,更能感受到她的心意,也显得更为诚心。 他应该会原谅她吧? 「那今日就不做桃花酿了,来试试这炸酱麵吧。但老样子,耗费的食材费用也一併算在伙食费里。」 「……你这个小钱鬼。」 茹夫人身子不好,鲜少踏出院子,偏偏池郡守和靳尹等人又出去追查那日男孩的下落,亦不在府上,便只由常瑶留下。 自那日得到消息,有人看见那男孩的身影出现在城东,几人带兵追去,却一无所获。 若非是那男孩太会躲藏,要不就是此事没那么简单,在他背后也许还有其他势力在布局一切。 常瑶自然也察觉到不对劲,可府上只有她一个女眷,几人都不在府上,自然不好无人照看夫人。 她心有旁鶩,连带着落子的白棋好几次都露出破绽,眼看就要被黑棋围堵。 茹夫人自然瞧出她担忧的神情,轻咳一声,手中黑子落下,明白地微笑道:「太子妃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妾相信此事定能有所收穫。」 常瑶一怔,有种心思被戳破的羞愧,「夫人怎知……」 「殿下和太子鰜鰈情深,令人羡慕。」 茹夫人轻轻开口,有些慵懒地靠在了桌上,修长纤细的手端着茶杯,宛如美人捧酒,是个十分妖嬈的动作。 她注视着常瑶,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笑声格外动听,「只是,传闻此次是东宫的侧妃与辅臣一起失踪的,太子与君上这般费心寻找,殿下就不担心么?」 「夫人的意思是……」 「殿下别多想,妾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茹夫人垂眸,有些羞赧的解释:「妾平常无事,也看些话本子,正巧前些日子读到,有一官员娶了妻子,看似琴瑟和鸣,可他私下却与旁人过从甚密,起了歹心,被人撞见后杀了人灭口,他以为妻子不知道,但她其实早已旁观一切……。妾很好奇,这话本子里的男子若有旁的女人,妻子通常不是选择隐忍,就是闹翻,鲜能和平共处,可我看殿下似乎也很是担心失踪的侧妃?」 原来是为这个。 常瑶了然一笑,不答反问:「夫人觉得,爱一个人需要怎么做?」 茹夫人一愣,像是没有意料到她会问这个。 「爱一个人,就是要接受他的一切,包括美好的、不好的……他的全部。对我来说,我一开始认识的是靳尹,而不是大盛的太子,我陪着他走过寂寂无名,歷经千辛万苦,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那段时光经歷的一切,是只有我们两个懂得,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也无法插足的。我既已选择了他,最艰难的时候都走过来了,那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坐在桌前的常瑶娓娓道来,明明是平淡的语调,可茹夫人却似乎可以看到江堤浪涌,无声的朝岸边袭捲而来,直击心底。 说完这一席话,常瑶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看见对面茹夫人怔忡的神情,以及旁边绿萝抿唇的暗笑,不禁觉得脸上有些热。 她急忙摆手,「我不、不是故意要……」 看着她着急想解释的样子,茹夫人抿唇,轻笑出声,像是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殿下不必不好意思,倒是这一番话,让妾犹如醍醐灌顶。」 常瑶听得云里雾里,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茹夫人和池郡守夫妇情深意重,府上唯有夫人一个女眷,是朔方郡人人眼中的佳侣,不可能会有如故事里的悲剧发生。 茹夫人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对面的常瑶落下一子,手中拈着的一枚黑子很快地接着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角落里燃点的药香,发出浅白的烟圈,幽幽瀰漫,常瑶的脸笼罩在烟雾之后,宛如一座玉雕的塑像。 她拈着棋子,久久未动。 茹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注视着对面的常瑶,扬唇浅笑道:「你想好下一步怎么走了么?」 「……嗯。」 「那你怎么不走呢?」 常瑶凝视着眼前的棋盘,缓缓吸了一口气,拈着白子的手一松,“喀噠”一声轻响,将棋子落入手边的棋钵里。 「我不敢。」 闻言,茹夫人眼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凝固,唇边的笑容却加深了一点。 她含笑着看了她一眼,摩挲着手中的棋子,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学下棋吗?」 常瑶摇了摇头。 「下棋静心,与人对弈也能打发时间,是很好的排遣方式。但另一方面,在对弈时,观察对方的棋路,就能猜测下一步的走向,比起技巧,更难的是观察和耐心……不觉得很有趣么?」 常瑶用沉默代表了疑惑。 茹夫人伸手指着棋盘里黑白交错间的某个空缺,道:「你瞧,这个位置埋没在黑白棋之间,极难发现,可若你观察到了,便也许是条活路。」 「也许?」 手中拈着的黑子轻轻落下,正落在了方才手指的空缺上,而常瑶望着那枚落下的黑子,目光猛地一颤。 但见那黑子落下后,顿时逆转局面,将原本处处制肘的白子硬是闢出一线生机。 可相反的,原本稳操胜算的黑子,却是自封活路,陷入僵局。 「它是条活路,但或许,也是条死路。」她抬起头来,唇角拉出一道弧线,舒展双眉浅笑道:「以为找到了活路,殊不知,这是陷阱--所以,这局棋,太子妃殿下你赢了。」 凌思思算着时间,在季紓回来前,一直待在厨房没走,煮了一碗又一碗的炸酱麵,堆在灶旁的碗都快成了小山高了。 她煮完一碗就找初一替她试味道,吃的次数多到初一实在吃不下,直喊“不行了不行了”,又挨不过她请求,才想了个主意,让街坊邻居都找来帮忙试菜。 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连邻居们都纷纷告饶,一个个回去了,凌思思这才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 她心头一喜,赶紧将煮好的麵洒上葱花,淋上酱料,这才端着热腾腾的碗走了出来。 季紓迎着橘红的馀暉,从院外走进来,便见到凌思思系着围裙,一头长发在脑后扎了个包子头,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他微微皱眉,移开目光,却瞥见她不知沾了什么,白白一片的袖口,狼狈极了。 他本想像往常一样,转头装作没见,回自己房间里去,可却又实在忍不住,开口问:「这是做什么?」 「炸酱麵啊,给你吃的。你放心,我刚算着时间做好的,还是热的呢。」 「给我的?」 「是呀。」凌思思拉着他往椅子一坐,「你快坐下来吃,不然都快冷了,不好吃可别怪我。」 季紓狐疑地看她,见她坐在他身旁,撑着下頜,一双眼睛直直往他看,蝉翼般的眼睫扑闪着,活像又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 然她盯着他的目光太热烈,大有没看着他吃就不罢休的势头,季紓只得垂眸转向眼前的这碗麵,无奈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 凌思思见他吃了,兴奋地凑上身前,问:「怎么样?」 季紓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轻挑下眉,似乎想说什么,转头撞见她满是期盼的眼睛,嚥下口中的那口麵,神色微妙道:「这是谁煮的?」 凌思嬡自幼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下厨做吃的,就连寻常的女红也没做过。 「不好吃?」凌思思瞇着眼看他,试探地问。 「没有。」季紓放下手中的筷子,面不改色道:「还挺好吃的。」 「真的?那太好了!」 季紓抬眼看向她,便见凌思思杏眼微勾,像是松了口气,面上还有些小骄傲。 「我可是和初一学做了一整天,特意煮给你吃的呢,还好你喜欢。」 季紓闻言,偏头看向一旁灶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麵碗,目光闪了一闪,问道:「为什么特意煮给我?」 「你知道青石村里有个习俗,若有人想表心意,就会做上一碗炸酱麵吗?」 表心意…… 那她特意做这碗炸酱麵给他做什么? 季紓眸光一颤,望着眼前的这碗麵,神色莫名有些复杂,她难道不会真的对他…… 那边季紓仍在胡思乱想,这边凌思思已经先一步,拉下面子,开了口:「所以我就想,向你道个歉。」 季紓一愣,「道……歉?」 「就上次那件事,我真的只是想帮初一的忙,赚点外快,把药卖出去,不知道怎么传着传着就扯到你身上,我真的没乱散播谣言,谣言止于智者,你就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计较的对吧?」凌思思瞧着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虽说的轻快,然实际上心里却是越发没底。 他不说话,她便不知他所想,也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季紓低垂眼眸,听着她的一席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轻抬眼眸,想审视眼前人的神情,可目光却冷不防瞥见她从刚进门便一直有意藏在身后的左手。 他微微瞇眼,「你身后藏什么了?」 凌思思一愣,没想他会注意到,脸上扯出一抹笑来,却又将左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没有啊。哪有藏什么,你看错了吧。」 季紓看着她显然欲掩盖什么的动作,眉头微蹙,伸手捉住了她藏在身后的左手,凌思思猝不及防被他捉住,还试图挣扎一下,却被他抬眼冷淡的眼神一刺,不敢再动。 季紓撩开她袖子下的左手,只见纤细的手指上随意缠着绷带,像是被什么划伤似的,而白皙的腕上几处还发红,起了水泡。 他面色凝重,沉声道:「怎么伤的?」 「刚才热锅的时候,不小心被油喷到的……」 「不会下厨为何逞能?还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觉得是向人道歉?」 凌思思难得下厨,还为此向初一学做麵,从早做到晚,不知道试了好几次,她不管是在现代还是漫画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原身凌思嬡,都从没下厨做过菜,这第一次便献给了季紓,就为讨他欢心,向他道歉,可他从头到尾什么反应也没有,甚至见她为此受伤还想训她。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学做这碗麵,花了多少心力,途中还不慎拿刀切到自己的手,被油锅里飞溅的油烫着,起了水泡…… 这些他都不知道,可他还训她! 心里越想越觉得委屈,凌思思气得一把夺过他身前的碗,夹了一大筷子放在嘴边,「你兇什么兇!那你别吃了,我自己吃吧。」 谁稀罕你吃了。 谁不吃谁倒楣,我就是自己吃了也不给你! 凌思思哼了声,架起一筷子麵放进嘴里,原本傲娇的小表情僵住,感受到咸味从舌尖向口腔蔓延,真是咸的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太咸了! 想起他方才面色如常的和她说还挺好吃的评价,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凌思思皱眉捂着嘴看向对面的季紓,却看见他唇边极力忍住的笑意,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还侧头过去,攥拳凑近唇边似是在偷笑。 「你笑什么呢!」 季紓轻咳一声,随着她这么一闹,方才心里积累的鬱闷似是一扫而空,打量着她皱成一团的脸,开口道:「有那么难吃吗?」 好歹是自己亲手做的,凌思思努力将嘴里的麵嚥了下去,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好几口,这才缓过来。 她抬眼瞪着他,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味觉神经有什么问题,「那么咸的东西,你竟还吃得下去?」 「你不是说是给我的心意么。」 「别说了,那么难吃的东西,丢脸死了!」凌思思涨红了脸,羞恼地伸手欲端过麵碗,「亏我试了一下午……」 她起身想把那碗失败的炸酱麵倒了,可身旁一隻手却伸了过来,拿过了她手里的那碗麵。 「既然都说给了我,哪还能有收回的道理?」 「但这麵……」 季紓扬了扬眉,「你既说是向我道歉,由我收下的心意,自应由我来处置。」 凌思思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那碗失败的麵被他端到一旁,很快吃了个乾净。 直到鼻端嗅见一阵酸甜的梅子香味,她才恍然回神过来,望着眼前在灶前忙活的人影,脑袋彷彿断线一般,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而季紓已经将菜搁在她面前的桌上。 「这是干嘛?」凌思思疑惑地问。 她嗅了嗅眼前卖相显然比她好上太多的菜式,梅香混着香菇的香味阵阵扑鼻而来,挑逗着她的味蕾,连气味也赢她不知道好几条街去了。 可恶,他这是在拿他做的梅烧豆腐来取笑她吗?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既受了你一碗麵,便也给你做了梅烧豆腐,当作回礼吧。」 回礼……? 哪有人被人道歉还送回礼的? 凌思思狐疑地看着那盘豆腐,猜想他突然给她做菜的用意。 上回给她做顿梅子烧鸡,还是她病中缠着他煮的,这回她搞砸了向他道歉的炸酱麵,他还会这么好心给她做菜? ……等等,不会是他…… 「你这是,原谅我了?」凌思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本未与你置气。」 「你还说没有?那你干嘛好几天不理我,看见我还装没看见一样,你还说没生气,初一都看出来了……」 熬不过她的胡闹,季紓只得无奈地轻叹一声,告饶:「行了,我不生气。」 「那你不会再跟我冷战了吧?」 「……嗯。」 好不容易得到他这一句,凌思思简直像得了特赦的犯人,差点没跳起来欢呼。 天知道,为了得他原谅,她费了多少功夫。 当然,还有一个人是知道的-- 「哎呀,总算和好了吧。」 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却是初一拎着一坛酒,朝他们晃了晃。 45。那不是他的月亮,但有一刻……月光确实 桌上碟子架着碟子,很快摆满了。 季紓拗不过她们起哄,硬是吵着喝酒不能没有下酒菜,只得无奈地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小菜,不过自己没吃到几口,倒是被桌边的两个女子风捲残云似地吃了乾净。 将酒倒入杯子,凌思思喝了一口,热辣辣的滚烫触感直入肺腑,些许上了头,呛得热泪盈眶。 「别喝多了。」见她喝得猛了泪眼汪汪的,季紓顿了顿,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你不会喝酒,别喝那么快。」 「季公子,你别那么紧张。」初一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笑瞇了眼道:「我就说,你们俩早就有戏,现下……还装什么装?」 「就是啊。今天高兴,喝多也没关係。来,季紓,我敬你……」 凌思思笑着摆了摆手,显然是喝得有些高了,完全没深思她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无视季紓反对的目光,满脸兴奋,开开心心地和初一碰了杯,转过身又单方面地跟季紓端在手上的杯子碰了一下,才又喝下去。 手上的杯子被她一碰,些许酒液溅了出来,季紓的神情微微一动,垂眸望着手上那滴被溅出来的酒水,沉默不语。 「咳咳咳……好辣!」一旁的初一喝了一大口,却不想酒一入喉,便被呛住,忍不住咳嗽起来,辣得满脸通红,「什么鬼东西,这埋在后院里陈年的老酒也太难喝了吧?」 「后院?好啊初一,你竟然偷挖神庙的酒……」 「少来!」对着凌思思的指控,初一没好气地拍开她指着自己手指,「别以为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难喝也是我的,你别想抢!」 初一转到一旁,边喝边吐槽着,没多久眼前的一壶酒便被她们俩倒了乾净。 「没有了……」初一提起酒罈,用力倒了倒,可却是一滴也没了。 凌思思好笑地看她一眼,道:「你喝醉啦。」 确实是要醉的。 对于一个从来没喝过酒的人,一次喝了这么多,还是陈年的烈酒,定然是要醉的。 但就像所有喝醉酒的人一样,初一却不承认,伸手一拍桌子,问她要酒。 「我、我才没醉!我没醉!快……快再去拿新的酒来……后院还有呢,就、就当我请你们喝啊哈哈……」 她脸色通红,眼尾却不知何时也跟着染红,一双明亮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我……我还要喝……」 说完,她不等他们回答,红唇一抿,眼角有泪盈眶,待凌思思发现不对时,她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不停地滑落脸庞。 凌思思被她吓了一跳,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喂,你、你哭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要我?」初一抿着唇,转头看向凌思思,一双眼里满是委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阿爹阿娘不要我,要将我卖了,卖到这么偏远的村里来……」 「卖?」凌思思一愣,抬头与对面的季紓对视一眼。 「你们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我从小就好羡慕其他人……他们都有爹娘,有兄弟姐妹,可只有我没有……我五岁的时候,就被爹娘用一袋小米卖给别人,那时我连买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被卖到歌舞坊,每天都在帮人打杂,领的钱还得上供给姑娘们,吃完这餐连下顿在哪都不知道……」 她哽咽地说着,语调迷茫又委屈,像是一个人迷了路的孩子,将自己隐藏在心底多年的委屈,藉着酒意一股脑儿倾诉出来。 想找个人倾诉,想要有人陪伴,她不想再一个人独自承担这些。 「可你现在待在这里,这些村民们也将你当作家人一样啦。」凌思思拍了拍她的肩,生涩地试图安慰道。 她鲜少安慰别人,在现代她知心的朋友不过就那么几个,难过时也都是他们安慰她,她真不会安慰人。 「那不一样。」初一难过地反驳,低着头根本听不见凌思思的话,用着浓浓的鼻音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有一个哥哥的,我还记得那时候知道我被爹娘卖了,是哥哥……哥哥追了上来,帮我偷偷从人贩手里逃走,跟我说会一辈子保护我。」 是啊,哥哥。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个从陌生的地方醒来的夜晚,是哥哥跑来,将她偷偷带了出来。 他说:他们不要你不要紧,你是我的妹妹,我会永远陪着你,一辈子保护你。 那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啊。 「可是,那么好的哥哥,我却把他弄不见了……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很快被他们发现,我们一路逃,后来不幸被人群衝散,我被抓了回去,就再也没有哥哥的消息……」 眼角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滑落脸庞,她紧紧拽着脖子上的玉坠,翠色的玉坠用红绳系着,看上去像是多年旧物。 「我没有家人,只剩下哥哥了,等到了十八岁生辰,他们就会把我许给村里的男人,我没有多馀的时间了……」初一紧紧地攥着玉坠,指尖用力到发白,哽咽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哀求,「可是,可是我的钱不够啊!太少了……还不够我离开这里呢……怎么办啊?我、我好怕……」 凌思思沉默地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一下一下,像是年幼时阿娘曾经抱着她,哄她睡觉的样子,彷彿有股神秘的力量,慢慢地抚平她心里的不安与哀伤。 「我怕……怕哥哥会离开我……我再也找不到家人了。」她喃喃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思思身上靠去,试图寻找一个让她安心的地方,「思思,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好想找到哥哥,好想好想……」 「如果,如果……有多一点钱就好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歪着头,靠着思思的肩睡着了。 凌思思低下头,看着靠在她肩膀上的那张脸,清秀娇嫩的面容上犹带几分青涩的稚嫩,泛红的眼角上还掛着晶莹的泪珠,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我知道。」 凌思思伸手,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她知道的,从她与季紓来到青石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知道,虽然是漫画情节里没有的剧情空白页,但既然让她来到这里,遇见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 多年混跡文艺的经验,她知道不会有无谓的剧情,凡走过必有其意义,纵然是不存在的剧情空白页,也不会只是随意带过。 况且,从她第一次见她,她任性刁蛮,总与她互不对盘,见面便是互相抬槓,虽然表面上表现得似乎很讨厌她,可却从未对她有过恶意的手段,反倒像是那种恶作剧的孩子,刻意想引起她的注意。 反观,她对季紓却是格外上心,起初她以为是如同其他芳心暗动的女子一样,又是一场单相思,可渐渐地她察觉到初一望着季紓的眼神,不是爱恋,反倒像是透过他而怀念某种人事的感觉…… 原来,是因为这个。 凌思思扶着她进房,又替她盖好了被子,才低声开口道:「你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初一的事,所以那一次才那样疾言厉色的告诫她。 「她虽没说,我也只是猜测,看出一些。」 凌思思看着榻上睡着的初一,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她过得是那样的生活。」 身为女子,想要在古代生存,活下来、活得好,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所以初一为了找到哥哥,在这个偏远的村庄,努力地靠着自己的一技之长来赚钱,等赚足了资本,就能离开村庄,去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 那她呢?来到这里,又能做什么? 彷彿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季紓看了半醉的、迷茫的凌思思一眼,淡漠的目光有了松动的跡象,道:「世人皆有自己的故事,旁人难以窥探,亦不得插手,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完成的执念,就算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可如果你不说,旁人又怎么明白你的难处,又要怎么帮你呢?」 「帮?不需要。」他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轻笑了声,背着手转过身去,道:「行之当行,事者应为,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凌思思望着他侧身而立的人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卓绝,彷彿于他而言,什么都不能干扰他,旁人自也难以亲近。 看着分明温润端方,可靠近了才知道,翠竹生生,也有其傲骨霜寒,如月光皎暇,亦难亲近,与人之间便只得维持着疏离有礼的客套,难以再进一步。 可她不信,他当真就能如他所说,那般置身事外。 凌思思绕过他,逕自走到院里的石桌旁坐下,拎着不知从哪拿出的一壶酒,好奇地撑在桌上问:「季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她是真的好奇,眼前待人处事自持有礼,实则清冷疏离,在原来人设里仅限于帮助靳尹登上帝位,戏份不多的男三,到底是怎么养成现在的样子。 不意她会问起这个,季紓一愣,「我小时候?」 「是啊,我发现我对你也不是很了解,这里也只有我们两个,要不你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季紓抬手喝了口酒,他今日多喝了几杯,也许是酒精作用,戒心比平时迟钝一些,倒也没有推辞,只是想了想,缓缓地开口:「我小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 「嗯?怎么可能呢……那你的家人呢?他们对你怎么样,你和他们感情好不好?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小时候,父亲于太学担任主簿,学识渊博,常常逼着我读书,要是没达到标准,他就会罚我抄写典籍,那时我年纪小,被逼得急了便躲起来不去学堂,还向他顶嘴,称他是只知读死书的老学究,气得父亲追我身后,又要罚我。」 啊?这么屁的熊孩子是季紓? 这不是她认识的季紓! 凌思思听得目瞪口呆。 「但他自然捉不住我。」许是真的喝醉了,季紓竟还笑了起来,罕见地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因为母亲来了。」 「……啊?」这又是什么神展开? 「父亲虽待我极严,可谁都知道,他最是听母亲的话,生怕母亲生气,惹她不高兴。所以母亲见状,将我拦在身后,父亲便不敢再说,只得依着她……」 呦,这敢情还是个妻管严呢。 「那后来呢?」 「后来……」他喝了一口酒,睫毛垂下来,回忆往昔,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后来父亲年岁渐长,辞了官职,回乡养老,没多久便也归西了。」 画风一瞬间急转直下,凌思思有些尷尬,没反应过来,却也知道自己似乎是刺中了什么他不愿回想的往事。 她悄悄看他,见他神情黯淡,到底是因为自己提及了他的伤心事,于是话锋一转,主动转换话题,想化解尷尬:「那、那你娘呢?你后来都和你娘一起么?」 凌思思原意是见他前面说的,他母亲该是个疼爱儿子的慈母,季紓与她相处的回忆应该都是些较欢乐的记忆,因此才刻意提起,却没想到闻言季紓的神色一晃,表情渐渐有些迷离。 「母亲……也走了。」他端着酒杯,凝视着杯中轻晃的酒水,淡淡道:「她说过很快回来,让我在家里等她,回来给我做好吃的,可她食言了。我等了她一整天,她却没有回来,拋下我和父亲,自己走了。」 那一天,他从学堂下学,一直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一直等,从夕阳西下到夜幕低垂,可她都没有回来。 这一去,便是永别。 事实是他的母亲拋弃了他和父亲,食言而肥,再也没有回来。 「她就是个骗子。」季紓下了结论,沉声道。 他深吸一口气,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似是被提起了心里最不愿回想的往事,本能地厌恶与排斥。 凌思思愧疚的看着他,没想到季紓的母亲竟是先一步走的,更没料到他小时候曾经歷过这些。 都说,童年造成的创伤得用馀生慢慢治癒。 季紓的家学渊源使他成为漫画里足智多谋的东宫辅臣,将他培养成温润儒雅的谦谦公子,却也因母亲的失信而使得他如此重诺,甚至如此重视亲情。 啊,对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那次她出言逗弄他时,他才如此恼怒;还有前几日上山时,他才坚持要在当天将那些鸡送回神庙,即使冒着大雨也要兑现承诺。 她才想呢,他做什么那么坚持,原是为了这个…… 因为不想让初一久等不至,不想毁约,让她成为小时候的自己,才如此重诺的。 她瞅着他的神色,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地开口又问:「那你娘是为什么……不告而别啊?」 他顿了顿,应道:「死于非命。」 「啊……」凌思思一惊,不是不告而别,怎么一下子又死了? 她是越来越糊涂了,这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却是毫不连贯,跳tone的让她头晕。 他就不能一次性的好好说话吗? 平时能言善道,这种时候倒是一点说话的艺术也没了。 就没看过喝酒还自掉buff的。 不过,凌思思转头看见季紓平静地面容上,眼里隐约流露出的一点萤光,仍是叹了一口气。 沉浸在那些久未忆起的过往里,季紓转着酒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沉甸甸的烦乱,他伸手欲拿过桌上的酒壶,再满上一杯,冷不防一个酒杯忽而映入眼帘,他转过头便见是凌思思双颊通红,水汪汪的杏眼迎着他,有些醉了。 「我也要。」 饮酒后的嗓音软绵绵的,浓郁醉人的酒香混着她身上的淡淡花香,彷彿被羽毛挠了心,惹人心神荡漾。 眼睫微微一颤,季紓避开她的手,将酒壶往远处挪了挪,「你喝多了,不能再喝。」 「偏心!」凌思思见他不给,伸手想自己拿,却怎么也搆不着,气得拽着他的袖子,道:「你别顾着自己喝,也分给我一点呀。都是自己人,你怎么那么小气?」 她醉得有些迷茫,方才要抢酒壶,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迫得季紓不得不按捺住胸口的异样,往后了一点,将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去。 「……不行。」他艰难地开口,道:「时间不早,你该睡了。」 「睡?睡什么呀!」凌思思压根没看季紓已经黑了的面色,晕呼呼的脑袋里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跳起身来,拽着他就道:「你快过来!」 季紓不明白她要做什么,猝不及防被她拉着往院里走,随即便见她从一旁的草丛里捡了一堆石头过来,在院子里堆成一个小小的石塔。 「你在做什么?」 「堆石塔啊。以前听过一个传说,像这样把石头叠起来,可以向上天祈福,叠到越高越稳,就越能实现心愿。」她一边说着,眼看着石头不够用,又踉蹌的转身要再搬多些石头,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季紓,朝他挥了挥手,喊:「你还站在那干嘛?快点过来帮忙呀。」 她朝他挥了挥手,一点也没有跌倒的危险意识,季紓看着她踏着歪歪扭扭的脚步,忍不住伸手想扶她一把,却不防说时迟那时快,凌思思歪斜的脚步一扭,踩到自己的裙摆,身子一歪,就欲往旁边跌去。 嘴边的惊呼还没说出口,手臂一紧,凌思思茫然地往后看去,是季紓情急之下快步过来扶住了自己。 「你就不能消停点么?」 「是你啊……」凌思思见是他,茫然的目光一下子亮起来,笑得毫无防备,道:「不是还有你嘛。」 还有他……? 有他在难道她就可以如此毫无戒心,对他一点也没有防备? 季紓心头微动,看着又捧了一堆石头回来的凌思思,漆黑的眸子闪烁了一下,终是迈开步伐,向她走了过去。 季紓在她身边跟着蹲下,看她认真地堆着石头塔,也默默地伸手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堆了上去。 他瞥了她一眼,缓缓开口:「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脑袋又晕又热,凌思思晃了晃脑袋,下意识接道:「不是我的,是你呀。」 「我?」 「你不是……想念你娘么?虽然你娘不在了,但是你想要告诉她的话,用石头塔向天许愿,她一定能听到的!」 她怎么知道? 季紓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他未曾说出口的心意,连与他共事多年的靳尹都不曾言明,可她却仅凭着方才的话便看穿他心里的想法。 是碰巧,还是有心? 他微微敛眸,乍被人看穿心思的狼狈与难堪,交织成复杂难测的织网,而他被深裹其中,乍寒乍暖,煎熬难脱。 另一边,凌思思堆好石头,不知从哪找来一根红色的蜡烛,递到他手中,「赶快点燃蜡烛,就能许愿啦。」 季紓低头望着手里的蜡烛,一时觉得有些眼熟,「这是……」 「从神庙里找来的,你别告诉初一啊!否则,她那个小财迷,又得记我帐上了。」 听着她用刻意压低的嗓音,悄咪咪说的话,季紓原本绷紧的面容不禁浮现一抹笑意。 或许,真是他想多了。但…… 「你把这机会给了我,心里真的就没有想达成的愿望吗?比如,和殿下重修旧好--」他的声音很淡,却如静水深流,让人心里发寒。 凌思思一愣,听见那两个字熟悉的称呼,身子顿时一颤,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来了。 与靳尹重修旧好……她是不要命了,往作死边缘扑吗? 凌思思乾笑一声,摆了摆手,「……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季紓挑了挑眉,没说信她还是不信,垂眸望着手里的蜡烛,被凌思思点燃一簇微弱的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瞳孔,明明灭灭。 一如此刻,他摇摆不定的心思。 温暖和猜疑,两种矛盾的情绪才心里互相拉扯,他渐渐不能分辨,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思绪,使他陷入踌躇犹豫的泥淖。 「或许,」她犹豫的声音响起,打断他混乱的思绪,「也不是完全没有……我现在确实有一个愿望。」 「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呀!」 季紓的身子猛地一震。 身旁,凌思思撑着腮,红通通的脸庞在烛光掩映下,唇角一抹无心的笑容便显得格外娇媚,「对我而言,眼下能有什么比你开心还来得重要啊?」 能有什么比他的开心……还来得重要么? 季紓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蜡烛,方才压制的酒意似是一瞬间涌了上来,衝击着理智,他伸手摁住了额角,试图抵抗那种陌生的、异样的感觉。 “砰砰--砰砰砰--” 不远处,夜空上划过一道流光,随即无数璀璨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盛放开来,于无边的夜幕里闪烁忽明忽暗的光,倒映在眼里,一时间几乎能听得见远处传来热闹的人声鼎沸。 这样的烟火气息,与他其实离得那般远,而显得格格不入。 可偏偏,身旁的少女却要将他拉着,一起坠入这红尘喧嚣-- 「啊……」她轻呼一声,望着天边的盛放的烟花,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他傻乎乎地笑:「对了,生辰快乐呀,时安。」 骤然间,数个烟花绽开,院中忽地一明,灿烂似锦,无限星光纷纷散落。 而她,沐浴在皎暇的月光下,披着柔和而明亮的光,一瞬间照进了他的眼底-- 儘管,那不是他的月亮,但有一刻……月光确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46。撞鬼 一连数日全城搜查,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头绪,却是毫无进展,犹如大海捞针,全无音讯。 书房内,池渊指着案上的地图,对着眼前的两人道:「这几日臣已下令兵士全城搜捕,皆未找到太子妃殿下指认的男孩。城东毕竟人蛇混杂,也许他已混在出城的商队里,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找不到!」陆知行烦躁地将手中折扇“啪”的拍在案上,「不过一个孩子,难不成还能飞天遁地了?」 「是臣无能。」 「无能?」陆知行像是想到什么,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池郡守,其实本君一直很疑惑,从一开始侧妃失踪,后在花船上甫一现身便被逼得跳船,你多日寻人未果,眼下太子妃撞见嫌疑人,还只是个乳臭未乾的小孩,就在你眼皮子下,还能多会跑,你却能把人跟丢了,倒让本君很是疑惑,池郡守到底是真的无能,还是早已心有城府?」 这话说得便是过了,明晃晃的猜忌与嘲讽。 陆知行不是傻子,纵然他不好插手政事,然他到底身为君侯,管理旗下的皇家商团,目光透彻,又怎会看不出池渊似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好让他们屡屡错失机会。 面对陆知行毫不掩饰的猜忌,池渊却没替自己辩解,只是低头不语。 眼看陆知行又要发难,靳尹轻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好了。眼下不是互相猜疑的时候,衡阳君旗下商团来往频繁,可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见话题转来自己身上,陆知行知道他是有意在他们二人之间打圆场,可他能看出古怪,他就不信靳尹这从小长在深宫的太子会看不出来。 到底碍于身份,他看了低头不语的池渊一眼,扯唇笑道:「贸易往来,蒐集消息确实容易很多。但如今情况不同,做起事来诸多阻碍,我这里也是有心无力啊。」 靳尹挑眉,自然听懂了他话里的反讽,却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池渊闻言,低垂的目光微闪,似是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好一会儿才道:「若是提及商团,微臣倒是有一浅见……」 「哦?」靳尹似是有些好奇,示意他道:「郡守不妨直言。」 池渊道了声“是”,随即抬头,伸手指着地图上朔方郡的位置,「殿下请看,朔方郡依山傍水,城西毗邻曲江,城东则遇风鸣山,太子妃殿下当日所遇的男孩,既有侧妃之物,显然知道侧妃如今下落,然微臣据线人所报,当即前往城东盘查,却无所获。城东人蛇混杂,除了来往商团,还有常年无定的几个杂技班子,成员复杂,行踪不定,亦难查对,微臣调查过这几日有几个班子从东门出城,若是不在城中,或许有可能是在……」 「你是说--櫟阳?」不等他说完,陆知行先一步接过话道。 朔方郡东侧,隔着一座风鸣山即是櫟阳。 若真如他所推测的,那个男孩不在朔方郡,能在全城搜捕下出城,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混在了难以彻查的杂技班子里,跟着往东走,向櫟阳而去。 池渊的猜测彷彿为多日胶着的阴霾,好不容易带来了一线曙光,然靳尹与陆知行的面色却反倒越发不豫。 陆知行转头看向一旁的靳尹,沉声道:「櫟阳……是阿瑶父亲的辖地。」 常瑶的父亲,因为女儿的关係,被靳尹擢升为七品县令,使得此事在京城闺秀圈里沦为茶馀饭后的谈资,在当时雪月湖畔的冬宴上,凌思思更为此与几位小姐起了争执。 而常瑶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恰恰便是在櫟阳任职,为櫟阳的县令。 靳尹端着茶杯的手一紧,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们此行是为追查人口失踪一事,如今凌思思与季紓失踪,生死未卜,加上那行跡可疑的男孩行事,显然这一连串事件的背后主使皆与他们此行追查之事脱不了关係。 朔方郡近年来人口大量失踪,本就古怪,若是那男孩真去到了櫟阳,就代表了或许那背后主使者的大本营不在朔方郡,而是东临的櫟阳。 那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偏偏櫟阳却毫无所觉,甚至一无所知,作为地方长官的县令想必得担起重责。 靳尹薄唇微抿,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先找人,至于暗查之事,我们必须得在陛下发现前,查明真相。」 「没错。不只要赶在陛下发现前查明,若是凌思嬡失踪一事传到首辅耳里,怕是也讨不了好;最好要在消息传回京城,被首辅知晓前找到人,否则……」 「来不及了。」靳尹出声打断了陆知行的话,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他面前,「今早传来的密报,凌首辅知道思嬡失踪的消息,极为震怒,派来协寻的人已经在半路上了。」 陆知行一惊,拿起密报快速看过,信上寥寥几字,不过是线人转述的字句,可字里行间却能瞧出凌首辅的怒意。 凌首辅叱咤朝堂,唯一的软肋便是膝下独女凌思嬡,对她向来是十分宠溺,别说是嫁给他从未看好的靳尹,就算是她说要杀了他,他也会一面嘴上说着胡闹,一面笑着将刀子递上。 首辅宠溺女儿,早已是朝中眾臣无人不知的事实。 如今得知爱女失踪的消息,若不是怕消息曝光,有碍女儿家的名声,只怕首辅此时定然恨不得直接发兵端平了他们吧。 想到这里,陆知行便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往外走,「开什么玩笑!京城至此不过几日路程,只怕来人已经在半途上了。不行,我得赶紧去通知阿瑶,千万得注意小心……」 没人敢说得知爱女失踪的凌首辅会做出什么来,但对外人面前与凌思嬡一向不对盘,甚至横插一脚,位份上压了凌思嬡一头的常瑶,他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陆知行火燎火燎地走出门外,正想着要如何打发首辅派来的人,不防一声尖叫破空而来,倏地惊起院中飞鸟。 「啊--」 「怎么回事?」陆知行皱了皱眉,朝着动静处寻去,便见到了意外之外的人影,「阿瑶?」 常瑶立在一旁,扶着面容苍白的茹夫人,退在旁边,看着随行的侍女似是被什么吓到了,跌倒在地,脸色发白,口中还兀自念念有词。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又听她口中胡乱喊的话,略微有些胆寒,只得扶着瘦弱的茹夫人避退一旁,乍一听见陆知行的声音,便恍如找到救命的浮木般,眼神一亮,忙朝他递了眼神。 陆知行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像是被吓得不轻的侍女,皱着眉头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看见了……看见……我看见了……」那侍女似是被吓得有些恍惚了,话都说得不清楚,只一连声嚷着几个一样的词。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我、我看见……鬼……有鬼啊!」 陆知行皱眉,还来不及喝斥她的胡言乱语,那侍女已经惨白着脸,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而常瑶闻言,原本强装的脸更白了。 倒是一旁的茹夫人见她真被吓着了,拍了拍她的手,笑了声:「兴许是看错了,别怕。」 常瑶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不远处靳尹已经领着池渊寻声走了过来,看了眼几人的面色节不太好,也猜到方才定是发生了什么,却也没细问。 「阿瑶。」他朝着常瑶伸手,示意她往自己这里来,随即握着她微凉的手,低声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她顿了一瞬,「刚才有隻猫忽然衝了出来,被吓了一跳而已。」 「是么?」 「每年这时候,府里的一些小东西就特别多,妾是习惯了的,不想却衝撞了太子妃殿下。」轻柔微弱的声音响起,却是茹夫人接过他的话答道。 靳尹这才看向身旁回答他的女子,瘦弱的身子被罩在显得过于宽大的披风下,面色透着不健康的青白,显然是长期缠绵病榻才有的状态。 长期缠绵病榻……难不成她便是池渊那位至今未睹真容,病弱的夫人? 靳尹微瞇起眼,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的人,片刻才缓缓道:「不过意外罢了,夫人不必掛坏。倒是夫人身子不好,也不知那猫可惊扰夫人了?」 「谢殿下掛心,妾无事。」语气一顿,她偏头看了眼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替她拢好披风的池渊,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笑意,柔声道:「更何况,得殿下在此,又有夫君在,妾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靳尹看着她,笑了声道:「夫人说的极是。只是,这起风了,夫人体弱,还是不好在外头吹风,当心着凉了。」 彷彿为了印证他说的话,茹夫人抬袖掩唇轻咳了声,也没推託,顺着他的话道:「既是如此,妾也有些乏了,便先回房了。」 她朝着几人行了一礼,又朝着一旁的常瑶微笑頜首,适才随着池渊转身回去。 陆知行望着两人偕手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古怪,池渊对茹夫人的情感如此明显,一个寡言难辨心思的男子,在甫一见到夫人的当下即注意到她未拢紧的披风,而上前默默无声的替她拢好,未免她受凉,显然是将她放在心上的,否则又怎会将她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 明明是那样和谐的身影,可他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安,说不出是为什么,他转身看着站在靳尹身旁的常瑶,皱了皱眉。 方才,那个侍女明明行为诡异,可阿瑶为什么说了谎,没告诉靳尹与池渊真话? 另一边,比起陆知行的疑惑,靳尹则显得云淡风轻,他看着常瑶苍白的面容,以为她是真的被吓到,拉过她的手,道:「吓着了?」 常瑶抬眼看他,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 「看你魂不守舍的,怕真是被吓着了。行了,走吧,赶紧回去让人备些热汤缓缓神。」 靳尹轻笑出声,伸手揽住她的腰,半搂着她,带着保护的姿态,欲带她回别院的房间。 这般亲密的动作,换作平日,有他人在旁,常瑶脸皮薄,定是涨红了脸,不敢动作,可今日方才陆知行还在,靳尹这般揽着她,她却毫无反应,由得他将自己引至房里。 院里几个下人见他们一起回来,且动作亲暱,具是跟在一旁暗自偷笑。 「殿下和太子妃感情真好,叫咱们看了好生羡慕。」依香端着茶点进来,笑着打趣道。 她开的是玩笑,常瑶却像是有些尷尬,动了动身子。 「怎么了?」靳尹察觉,侧过头看着她问。 常瑶心思混乱,闻言更是坐不住,索性站起身来,道:「我……我去泡些热茶来。」 说着,她站起身来,欲往房外走,不防臂上一紧,却是靳尹捉住了她的手臂,「让他们去吧。」 「我还是……」 「阿瑶。」他沉声打断她,「你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吗?」 常瑶身子一僵,「我……」 她本就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能忍到此时已是极限,经他这么一问,常瑶挣扎了一下,便抵不过内心的矛盾与纠结,全盘托出。 她咬了咬牙,伸手攥着他的衣袖,苍白着脸,颤声道:「阿尹,我、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我其实……真的看见了……不是猫,是……是鬼!」 凌思思睁开眼时,是在自己房里。 她记得昨晚喝多了,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来的? 凌思思揉了揉一阵阵刺痛的额角,起身下床,身上还是昨日一样的那身衣裙,也不知昨夜后来是如何折腾的,上面还残留着像是尘土的痕跡,她随手抓了件衣服换上,才走出房门。 初夏的日光洒在阶前,院内一片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未见着。 「奇怪……人都上哪去了?」 凌思思捂着额角,四处张望,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影,便这么毫无防备地撞了上去。 「啊!嘶……」她痛得咬了咬牙,这么一撞,头又更痛了。 她心里一恼,抬起头正欲开口,却撞见了一双深邃的眸子,幽深平淡,犹如一汪湖水不起涟漪。 「季紓?」她一愣,随即又看向他身后面色古怪的少女,「初一,你们去哪里了?醒来没看见你们,怎么也不说一声……」 「你还敢说。」 「……嗯?」 初一撇了撇嘴,见她一脸茫然,朝她伸出几根手指,道:「你知道你已经睡了多久?现在都已经是巳时了。」 巳时? 她睡了这么久? 凌思思惊愕地看着她幸灾乐祸的表情,以为她是在骗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季紓的脸色,却见后者淡淡别过头去,错开与她对视的目光。 ……怎么回事? 他是在避开她……故意的? 凌思思一愣,这个认知让她莫名有些受伤,伴随而来的疑惑很快盖过了心里微妙的情绪,她回忆起这几天的行事,并没有哪里得罪他了啊…… 迟迟没见她开口,彷彿是察觉到她的疑惑,季紓侧过头来,淡淡开口:「无妨。若是人醒来了,梦却还未清醒,又有何意义。」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很快就转过头去,可凌思思分明瞧见了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流转着怎样复杂的思绪,难辨得很。 今日的季紓奇怪得莫名其妙。 初一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自然猜出他们昨晚定是发生了什么,虽然她并不是很喜欢行事总难以捉摸的凌思思,但经过昨晚酒后一事,她真实的样子都让他们给看见了,正所谓最狼狈的样貌都被看见了,还装什么呢。 她从未与人说过的一切,却尽在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眼前表露无遗,纵然荒谬,可她却是对他们生出几分情感的羈绊来。 她轻咳一声,瞪着凌思思道:「昨夜是你把神庙里的酒都喝光了?」 凌思思一愣,揉着晕眩的额角,「我可以解释……」 「谁耐烦听你解释?喝完我酒的事稍后跟你算,你昨夜都听到什么了?」初一微微瞇起眼睛,危险地凑近她问道。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不知道!」 嘴边的话在她步步逼近后硬是转了方向。 废话,就算是个半大不大的丫头,谁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不会心虚啊? 不过,她为什么要心虚?她又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凌思思迟钝地反应过来,突然就有些懊恼自己的骨头。 见她没反驳自己,初一挑了挑眉,道:「你倒是识相,也不枉这一大清早和季公子专程替你配的醒酒汤。」 她说的是什么鬼话? 不过,季紓一大早为她配了醒酒汤吗…… 凌思思抬眼悄悄地看向他,他却像是没听见,犹自静默地站在一旁。 初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里闪过一抹了然的笑意,道:「行了,不如给你个抵债的机会,帮我做一件事,你欠的酒钱就此勾销,如何?」 心里暗骂她一句吸血鬼,可抵消酒钱的条件太诱人了,她眼睛一亮,几乎没有犹豫,当即便道:「行。那你要我做什么?」 「这个嘛,今晚是花火祭的最后一天,村里有庆典,我要你们陪我去。」 花火祭是青石村里的节庆,每到夏季便会举行为期三天的庆典,由村民们共同筹办,祈求生活平安,农地丰收。 而在花火祭的最后一天,庆典尤为热闹,村民将会于入夜时燃放烟花,象徵将祈福上达天听,并以此去除邪祟,以求赐福。 「我们……?」凌思思转头覷了旁边的季紓一眼,有些为难。 季紓向来不喜热闹,更从不参加这类活动,更何况他今日不知道在生什么气,自然不会跟她们去。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季紓没反应,凌思思怕初一误会,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他今天好像不高兴啊。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气我。」 「少来这套!他要是真气你,怎么会一早起来就上街去替你配醒酒汤,还让我别吵醒你,让你好好休息。你要知道,这汤还是我吵着要了好久,季公子才捨得分我一碗,够偏心的了。」 凌思思眼睛一亮,还有此事? 「还有啊,我今早还偷偷看见,季公子从你房里出来,像是照看了你一夜……」 凌思思的眼睛更亮了——这些她都不知道! 「还有吗?」 「你还听得来劲了?这么在意,何不自己去问他?」初一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到底走不走?」 凌思思无奈,说不过也避不过,偏偏旁边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季紓又充耳不闻,她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叹息一声,妥协:「那就去吧。」 意料之中的答案,初一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旁边始终不发一语的季紓,「季公子呢?你也去吗?」 闻言,他才终于侧过头来,瞥了眼院子里的凌思思,张口道:「我没意见。」 烦躁的脚步声由左至右,再由右至左,来回重复了好几次,来来回回,彰显不安。 常瑶坐在一旁,正思索着什么,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她忍不住抬眼看他,轻叹道:「师兄,别走了。」 陆知行从方才进房,听见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急躁的在房里来回踱步,与房内其他两人相比,显得异常浮躁。 陆知行脚步一顿,手上折扇一拍,回身一脸警惕地道:「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不觉得那池渊很是奇怪吗?突然带着兵士来寺中相救,后来带着我们来到朔方郡,一上船失踪凌思嬡就出现了,然后我们撞见后,又被逼得和季紓跳船,至今寻找多日连一丝消息也没有,就连阿瑶街上遇见的男孩也没找到,面对质疑也是淡然处之,就像是……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有关的样子。」 闻言,常瑶面色一凝,亦跟着道:「先别说池郡守是否真有嫌疑,可这一连串事情的时机点却是有些古怪……」 过于巧合了。 所有的事情,像是算好他们会来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看似无关,却隐隐有所关联。 得到常瑶的认同,陆知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轻哼道:「是吧?我就觉得池渊肯定有问题。」 「未必就是他。」靳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边的风雨顿时飘飞进来,案上的纸张四下飞散。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密的雨滴落在池面上,由中心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你信他?」 靳尹不置可否,侧头望着窗外夜里的池水,起伏的水面摇曳在他眼底,映出他眸色深深,似有氤氳,一如夜雨中雾气瀰漫,摇曳生波的幽湖, 令人看不出真实的想法。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闻。」 「闻什么?」 「你不觉得这花香太过浓烈了吗?」 花香?陆知行微微一愣。 「是鳶尾。」常瑶忽地开口,转向了窗边的靳尹,道:「那是茹夫人亲手所种,夫人曾和我说过,这是一种药花,名唤鳶尾。」 「这郡守府倒也神奇,寻常入药花草味道清淡,此花倒是气味浓烈。」 「就是气味浓烈,才能掩盖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啊。」 陆知行一惊,「你的意思……」 靳尹忽然抬手,翻手将掌心摊开,但见修长的手指上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这是方才开窗时沾上的。」 常瑶心下一惊,不可置信,「意思是方才这里发生了斗争,又或许是……进行了一场廝杀?」 「不可能啊。」陆知行皱眉,查看房间内的景况,反驳了她的猜测,「此处你我二人皆习过武,就算外头下了雨,外面有动静的话,我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靳尹没有表态。 「那也就是说,或许在我们回来此处之前,曾经有人在此动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事发突然,对方来不及处理现场,才让痕跡留在了窗櫺上?」 但是,堂堂郡守府,谁敢在此动手,甚至是在他们几人的眼皮子下不被察觉,还不想让他们发现? 靳尹听到这儿,漫不经心地随手拿过架上的帕子,擦了擦指上沾染的血跡,道:「大致情形或许如此,但关于窗上的血跡,我却有别的看法。」 「哦?」 靳尹抬眼看向身前面色沉凝的两人,眸色微沉,随手扔掉了擦拭血跡的帕子,声音低缓道:「这血跡或许不是疏忽留下的,而是故意留下。」 「故意?」陆知行一愣,狐疑地道:「为什么啊?」 他对靳尹的说法半信半疑,就连旁边的常瑶亦是咬了咬唇,没有开口。 知道他们并不全然相信自己的说词,靳尹伸手关上了窗,隔绝窗外的风雨,浓烈的花香隐约飘散,犹如一颗种子,飘进了心里,怀疑一旦种下,人心为皿,只需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飞快生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薄唇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在两人的目光中,靳尹只是转过身,幽幽地开口道:「为了示警。」 47。姻缘 花火祭的最后一夜,街上特别热闹。 处处都是明亮的灯光,喧闹的人声充斥在四周,擦身而过的皆是人间烟火。 人潮如织的市集,所有的楼坊皆系上了盏盏的灯笼,晚风轻拂,点点灯光便于夜色中轻轻摆盪,犹如夏日时分的萤火虫,脱离了幽静空谷,入得红尘喧嚣。 凌思思被初一拉着走在街上,望着村民们将家中所做的点心、艺品等,摆在各自的小摊上贩卖,虽都是些自己手工做的小东西,比不得外头的精緻,可他们热情的吆喝声,却是为这祭典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但,「喂,你真的是来参观庆典的吗?」 「嗯?我不是在参观嘛。」 凌思思瞥了眼身后跟着的季紓,故意压低声音道:「这一路走来,你就没什么想买的东西?方才你经过那个卖饰品的摊贩,换作平常你早就过去讨价还价了,哪会看都没看就走了?」 初一眨了眨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卖饰品的摊贩,随即迈步又走了回去。 「谁说的,我只是刚好没看到而已。」 凌思思:……还能这么明目张胆的说谎吗? 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伴随着锣鼓声朝着他们的方向近来。 凌思思转头看去,便见黑压压的人影自模糊的光影中趋近前来,「有人……那是什么声音啊?」 「是游行。」初一闻言,探头望去,「好像已经开始了呀。」 「游行……?」 凌思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但见说话间,喧闹的人群已至身边的道上,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在耳边,一下一下宛如击在胸口,她不适应地想往旁边躲一躲,却不防身后的人群挤了上前,一下子蜂拥而至。 凌思思不防,被涌上的人群一撞,身子不稳,往前扑去,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栏杆,电光火石之际,一隻手却很快扶住她,低沉的嗓音道:「抓紧了。」 凌思思一愣,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还会有人伸手扶住她,让她免于撞上栏杆的下场,可她更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他。 他一路走来,刻意跟在她们身后,隔着一段距离,自从昨夜之后,他便有些古怪,故意阴阳怪气的说话,莫名冷淡的态度,他是有意的在疏离她。 可为什么呢? 凌思思抿唇,眼神闪烁,好一会儿才耐不住疑惑,犹豫地开口:「你……」 刚起了一个音,四周拥挤的人群再度挤了上来,人群熙熙攘攘,不断推挤着向前,凌思思被撞了好几下,原本想问的话硬是被截断,来不及问出口。 季紓听见了,他目不转睛,直视前方,似是没有听见她被掩盖在喧嚣中的话,可他却又在迟迟等不到下文的时候,侧过头来,道:「你……」 一样的话,这一次还来不及说完,甚至她没能听见,身后的人群再一次撞上她的时候,捉住他就手上一滑,竟是硬生生被撞了开来。 凌思思惊呼一声,「啊!季、季紓……」 她伸手想去拉他,可她却被人群挤得越来越远,当季紓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被挤到了街道的另一头,他伸出去的手与她错开,隔着一个街道的距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很快被湮没在人海茫茫,再也看不见了。 四周尽是陌生的脸孔,当凌思思得以脱身的时候,已经不知被推挤着来到了何处。 也不知道季紓来找她没? 想起方才匆忙之间,看见他与她被衝散时,脸上惊愕的神情,凌思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动身回去找他。 看他当下那般神情,该是被她吓着了吧?也不知道他生什么气,再这样下去只怕累积起的微末好感都要转成负数了。 她还得靠他博个最后不死的结局呢。 她是这么想的,可她有个路痴的毛病,一样的地方走过多次都能忘记,更何况是这陌生的街道。 凌思思望着眼前在她眼里长得都差不多的巷弄,顿时有些苦恼,「这回去的路……是哪一条啊?」 她站在路口犹豫半晌,凭着模糊的记忆,选了右边那条较宽敞的道路。 街道两旁灯火如线,凌思思一路走来,没有见到季紓,反倒是随着人群来到一棵大树下。 她仰头望去,只见几人合抱粗的树上,用红线系着捲起的籤纸,悬掛在树梢上,犹如串串珠帘,随风飘荡,而几个年轻男女站在树下,面上带着或期待或靦腆的神色,不知在做些什么。 「姑娘,抽籤么?」身旁,一个大婶走了过来,朝她笑道。 凌思思一愣,「抽籤?」 大婶见她是生面孔,又是一脸茫然,想是外地来的姑娘,她上下打量她一遍,才了然一笑,解释道:「这村里的习俗啊,在花火祭的最后一夜,经祈福后的送神夜,男女各抽取这树上系着的姻缘籤,若籤上的诗词互相对应,那便是上天赐予的良缘吶。」 天赐良缘? 凌思思半信半疑地望向眼前的姻缘树,压根没印象自己曾画过这么一个设计。 这不是出自她设定的姻缘,凭空出现的剧情设计,冒牌的“天”赐良缘,准不准的还很难说呢。 一旁大婶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当即伸手将她推到树下,鼓励她:「快去啊!来都来了,自己的幸福要自己争取,别不好意思啊。」 凌思思:「……」 你认真的?我一个全知作者,漫画里所有角色归宿都由我设定,别说生死,就连姻缘也归她定,还用得着靠这剧设不存在的姻缘树? 吐槽归吐槽,凌思思转头看见大婶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还朝她悄悄做了个“加油”的嘴型,被这么看着,到底不好意思拒绝,她叹息一声,转身无奈地朝方才大婶指给她的地方去。 不过是抽个姻缘籤嘛。 她暗自腹诽着,反正不是出自于她设定的姻缘,大概也抽不出个什么来。 凌思思自我安慰,仰头往树梢上垂掛如雨的红线望去,成千上百的红线悬着籤纸,映得浓翠茂密的枝叶越发蓊鬱,透出无限生意。 目光在几条红线上扫过,她寻思了半晌,伸手摘下一条红线,将上头系着的同心结解开,摊平被捲起的籤纸,只见纸上黑色墨跡写着两行诗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凌思思垂眸缓缓地唸出籤纸上的诗句,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来,可那笑意却未及眼底。 这是元稹悼念亡妻的诗句啊。 她可真会抽,一抽就抽到这么丧气的籤,虽然看着确实是在讲述独一无二的爱情,可实际背景却是元稹用来悼念亡妻的诗作,总归有些隔硬。 更何况,她一个穿书来的人,用的还是恶毒女配凌思嬡的身份,不被杀掉就很好了,还奢望什么浪漫爱情的女主剧本啊? 「早说了不准,还凑什么热闹……」她看向四周,并没有像是和她抽到对应诗句的人。 想起方才自己的举动,凌思思自嘲地叹息一声,将手上的籤纸对折,转身就要往回走。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唸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脚下猛地一顿,心头一跳,凌思思抬头寻声望去,便见初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对街,而季紓正站在她身旁,仔细一看就能看见他略显皱褶的衣摆,透出方才的着急。 不过,此刻的凌思思并没有心思去看他的服容,而是看向正笑得一脸狡黠的初一,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方才她唸的那句诗,正是接着她那句的。 那么,那个抽到这句诗的人会是…… 果然,彷彿知道她在想什么,初一瞇起眼睛在他们之间,滴溜溜地转过一圈,道:「哎,这两张籤诗上的诗句可不就是一对的嘛!还说你们不是一对,这可是上天註定的缘分啊。」 凌思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季紓手上的那张籤纸,上头确实写着与她对应的诗句,她抿了抿唇,突然就觉得手上的籤纸有些烫手。 「谁、谁跟他一对了啊。」 一旁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正是方才热心给凌思思指路的大婶,见状又凑了近来,忍不住插话:「哎唷喂,这姻缘籤旁人可是求也求不得,你们这小俩口可得好好珍惜才是啊!」 「咳--」凌思思呛住了。 大婶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与初一相视一笑,交换了眼神,转头看向季紓,严肃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少年,人家姑娘家不好意思开口,你自然得主动一些,怎能让人一个人来求姻缘呢?你这样可不行啊,像我家糟心的一样不解风情。」 季紓闻言,低垂眼帘,低声道:「大娘说的是。」 以为他会生气反驳,凌思思睁大眼睛看向他。 大婶见他态度谦虚,语气一缓,却又忍不住惆悵道:「唉,少年倒还有心。我家那口子糟心的,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做人,想当年我与他论及婚嫁,想着他总该像话本子里说的大礼求亲,哪知这蠢货只遵着什么大礼数,到我家来提亲,一点也不让人动心,简直气煞我也!」 凌思思抬袖挡住勾起的唇角,遗憾道:「没能明白大娘的心意,就是他的不是了。」 「唉,还是女人懂女人啊。」大娘感动地看她,又转头看向沉默不参与讨论的季紓,问:「少年,我方才所言,你听懂了吗?」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季紓,抬起头来,在大婶期待的目光下,缓缓看向一旁的凌思思,然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该留她一个人在此处。」 凌思思:「……」 你这是在嘲讽我吧! 「这才对嘛!」大婶欣慰地看他,一边感叹现在的少年简直孺子可教,回应满分,再对比一下自家夫君,简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行吧。那大娘还有事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们啦。」大婶临走前,还不忘朝两人曖昧地眨了下眼,看得凌思思感觉额角一抽一抽的。 初一挥手送走了大婶,随即转头好笑地看着他们,上前拍了拍思思的肩,低声道:「看在你我的情分上,我就帮你们到这了啊。至于剩下的,你得自己加油。」 她看了眼对面沉默不语的季紓,又补充道:「再贴心告诉你,方才你被人群衝散之后,季紓可是吓得当即便去寻你了,连带着说好给我买的糖葫芦都给丢了呢。」 季紓……?他赶着来找她,为什么? 他不是一直很不待见她么? 「季公子。」凌思思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初一已经转身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在经过季紓身边时脚步一顿,嘱咐道:「记得要多护着她一点啊。」 护着凌思嬡? 一直以来都是她单方面碾压别人,何时有过会让人吃亏的份? 季紓微愣,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她的身影,从小被娇养长大的首辅千金,其实她是那样娇弱,却又那样坚强。 不管是大婚之夜被夫君拋下、被刺客误认擒拿、遭人贩拐卖进歌舞坊,甚至在雨夜里被迫跳下曲江,这一连串的事任一件换发生在寻常女子身上,怕是非死即疯,可她次次遇险,除了最初的慌张,似乎并不怎么退却。 她一直是那样坚强。 甚至,还能苦中作乐的自我开解,偶尔冒出古怪的点子,总还能惹得他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她好像并没有哪一刻表现得可以让他去保护。 于是季紓听到这句话愣了愣,便也没有回答,这时身前的凌思思已经忍不住开口唤了他几声:「季紓?真巧啊,你也来抽姻缘呢?」 话一说出口,凌思思就悔了。 呸,谁巧谁倒楣! 季紓淡淡看了她一眼,对上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夜她望向他的眼神,也是如同现在这般,只是现下还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明显的躲闪。 他看见被她藏在身后的右手,心念微动,再看她明显躲闪着他的目光,顿时明了了什么,垂目低笑了笑。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 凌思思:……完了。他承认了。 依照季紓这死要面子装君子的个性,这时候不反驳,还直接承认,那表示事情很严重啊! 凌思思抿了抿唇,脑袋飞快运转,开始想像一百零一种脱身的方法。 这边,季紓却只是瞥了她一眼,道:「走吧。」 「……欸?」 凌思思一愣,再抬起头来时,那道人影已经逕自背过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就这样走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明明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灰白袍子,有风拂过,浅浅吹动墨发和发带,笔直肩背若隐若现地被素衣包裹,风骨犹胜翠竹生生。 似是发现她没跟上来,季紓转身瞧她一眼,负手噙笑,开口又是一贯的语气,道:「还不快跟上,是想继续迷路?」 古偶滤镜在听他一句话后,瞬间碎裂。 怎么说话的呢! 凌思思心下不满,又不敢开罪他,毕竟眼下只有他能在结局时,或许可能保得下她的命。 「来啦来啦!」她提起裙摆,小跑追上他。 身边是来往穿梭的人群,两旁是如线的灯火,放眼望去,灯光闪闪烁烁,跳动着绚烂的光芒,人们身在其中,宛如身处璀璨星河,照着这偏远小村庄里亮如白昼,彷彿不夜城。 凌思思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抬头正要叫住前头的季紓,不防瞥见他正不动声色的将手上的籤纸收进怀中。 「那个籤纸你……你不丢掉?」 按照他性子,该是会说这是无稽之谈,不过是迷信,当不得真,然后随手一扔,并对此表示嫌弃才是。 季紓转眸道:「为何要丢?既然抽到,也是一种缘分。」 「可、可是……」凌思思神色复杂,还想再说,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彷彿知道她想说什么,季紓淡淡地瞥她一眼,补充解释:「字写得挺好。」 凌思思:??? 籤纸上的字都长得一样,也没特别好看,季紓从哪里看出写得挺好的? 凌思思心下疑惑,一时难以理解,再观季紓的神情,虽然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可她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四周人潮汹涌,喧闹的人声不绝于耳,丝毫没有减退的跡象,凌思思往旁边看去,终于发现古怪。 不对,这条并不是通往神庙的路,倒像是往市集去的。 可季紓不是来抓她回去的,反倒走来市集做什么? 凌思思不解地跟在他身后,忽然福至心灵,目光落在他微红的耳际,再联想到他一连串让人云里雾里的举动,顿时就明白了。 他不会是因为方才与她抽中一对的姻缘籤,而害羞了吧? 想到这里,凌思思莫名有些兴奋,原本的侷促一扫而空,还快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生了想逗弄他的心思,眨了眨眼,走到他身旁,问道:「季紓,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没有。」 「可你不回去,走来市集,不是为了躲开初一,未免尷尬?」 闻言,季紓抬眸,眉眼还透着薄薄的冷意,「没有,别自作聪明。」 「那你来市集做什么?」 被她盯得久了,季紓抿了抿唇,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你不是说想来么。」 她? 凌思思一愣,随即才想起那时她和初一随口说的话,她只不过随口应下陪初一来逛逛,不想他竟然记了下来。 所以,他来找她,不是为了要抓她回去,而是想带她去逛市集? 脑中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初一低声说的那句,心里一时之间有些微的暖意流淌而过。 「你还走吗?」迟迟没等到回答,一旁的季紓侧头看她,问道。 「走!怎么不走,我还有好多想吃的都还没逛呢。」 凌思思暗笑他的彆扭,明明关心她,却还装镇定,可嫌弃归嫌弃,她还是笑弯了眼,伸手逕自拉住他的手往前走。 猝不及防地与她这般亲近,季紓脑袋一片空白,随即反应过来,面色一僵,伸手就想撇开她的手,可垂眼见到她唇边的笑意,看起来那样高兴,内心里那点清醒的理智与抗拒,突然就淡了下来。 偏偏他这一系列的心理变化,走在前头的凌思思却一无所知,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蹿进人群里,想到什么,冷不防偏过头来问:「对了,刚刚初一说你们去买了糖葫芦,也买了我的份吧?」 凌思思有些奇怪,她方才似乎也没见他手上拿东西呀。 是被放到哪里去了? 季紓想也不想,随口道:「吃了。」 「吃了!你把它吃了?」 季紓看她一眼,目光带着淡淡的嘲讽。 凌思思心里难以置信,一时无法接受,抓着他的手一松,季紓便抽回自己的手,逕自拂袖将手背过身,再次越过她往前走,走了几步,又侧头朝她隐隐一笑。 而凌思思还沉浸在那份消失的糖葫芦去哪儿的疑惑里,越想越不对,嘲笑她可以,抢她的食物就过分了啊! 心思一定,眼看着他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凌思思赶紧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上他,边道:「季紓你说清楚呀!我的糖葫芦呢?你不会真吃了吧,我没让你吃……」 下了一夜的雨,待晨起时,天边薄暮初升,雨已经停了。 几人战战兢兢等了一夜,却是什么也没发生,待到天明才又各自回了房间休整。 晨起时,侍女进来替常瑶梳妆,镜子里映出她略显疲态的容貌,秀緻的眉眼下有一片浅浅的乌青,看得身后的侍女不禁皱眉,忧心道:「太子妃殿下,您昨晚可是没睡好么?」 常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面色很不好吗?」 「是呀,看着有些疲惫,得上重些的妆补补才行。」 常瑶向来不喜浓妆,素来只是略施粉黛,妆容淡扫,如今见到镜子里自己确实有些不佳的面色,也只能任她加重了妆容。 她闭眼由着侍女装扮,却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来到她身后,轻声道:「太子妃殿下,夫人有请殿下至院中一聚。」 「茹夫人?」常瑶缓缓睁开眼睛,「可说是什么事吗?」 「今日是府里祭祀的日子,夫人想请殿下陪同,一起去府中佛堂祈福。」 茹夫人信佛,因此郡守特意为此于府中的湖上小岛,建了间佛堂。 常瑶想起昨日见到的影子,还有那个行跡可疑的侍女,有些不舒服,可是好像其他人都将此事看得极淡,觉得不过是深宅大院里一颗投入湖面的碎石子,激不起涟漪,这种感觉令她有些不适。 本想着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她最终还是只“嗯”了一声。 彷彿等了她很久,当常瑶来时,茹夫人已经由绿萝扶着,立在湖边的树下,见她来了,便笑着朝她伸出手。 常瑶怕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却意外触到了一手冰凉。 「夫人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身子不适?」 「只是吹了些风,不要紧的。」茹夫人微笑,随即朝着停在岸边的一艘小船挥手示意,道:「时间差不多,那我们赶紧走吧。」 常瑶看了看停在岸边的小船,本不想坐船,可挨不过茹夫人的话,只得扶着她上船。 茹夫人坐在船边上,说到兴起处,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知道吗?妾第一次见到阿渊,便是在寺中,因此妾一直觉得我们相遇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故而特别信佛。虔诚带来好运,谁人又不是心向光明,是不是?」说着,她轻笑一声,忍不住咳嗽起来,「可惜,他后来……再也没陪我来过这里了……」 话说到后来,听起来有些难过,而她不知道为什么,咳嗽得越发厉害。 常瑶不太放心,轻拍她后背,「船上风大,要不要改天再来,先回岸边吧?」 「嗯,也好。」茹夫人轻声应道。 常瑶不懂医术,只是瞧她面色愈发苍白,扶着她的手腕,感觉到底下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得极快,她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伸手捂着胸口,看起来很不好。 常瑶有些不安,赶紧朝着前头撑船的人道:「麻烦,回岸边吧。」 对方很快应声,调转船头,往回划去。 「殿下,妾有些头晕,想坐到那里去。」茹夫人指了下对面较无风的位置,声音有些发涩。 常瑶看了眼她指的位置,想着确实较吹不到风,也许会好一点,当即伸手扶着她,起身往那处走。 起身的剎那,船身彷彿撞到什么,冷不防晃了几下,常瑶站得不稳,脚下踉蹌,眼看就要往旁边倒去。 重心偏移的瞬间,只来得及松开茹夫人的手,常瑶还来不及惊呼,就骤然跌入了湖水里。 没顶的冰凉与黑暗,一下子将她吞噬-- 48。亲人 常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看见了父亲买醉憔悴的身影、经常去洗衣的那条河边,还有师兄拉着她的手笑着说要保护她的样子,甚至还看见了被一眾贵女们轻视时,凌思嬡挡在她身前维护她的情境,最后是阿尹…… 再清醒时已是入夜。 她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復清明,角落的烛光跳动了一下,惊动了旁边坐着的靳尹。 「醒了?」他走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常瑶微微牵扯了嘴角,有些虚弱地应了一声,转头就看到他坐在榻边,双眸漆黑,安静地看着她。 「早上一听你掉进水里,衡阳君便急得赶来,幸好还来得及,你怎会这般不小心?」 他说得平淡,没有半分提及自己,可常瑶却知道他当时肯定也很担心。 她低头,握住他的手,半晌才听见头顶上的声音,低声道:「没事便好。」 常瑶“嗯”了声,想起落水后的事情,问:「对了,那我落水之后……」 「我们赶到时,你已经被救上来了,倒是旁边的茹夫人浑身湿透,听撑船的人说,是茹夫人把你救上来的,不过没多久便晕了过去,也没机会多问。」 茹夫人? 是她救了自己? 她那样的身体,还跳进水里救她,岂不是…… 常瑶皱眉,心里顿时觉得有些愧疚,急忙问道:「那她怎么样了?」 「听说夫人水性不错,应该不要紧,就是可能受凉了。」语气一顿,他看着她道:「倒是你,落水也着了凉,还操心别人,你是太子妃,身子也该多上点心。」 常瑶知道他是安慰自己,没继续再说,听话得喝了药,又在靳尹的陪伴下好好休息,睡了过去。 模模糊糊中,似又想起了那个未完的梦,最后停留在靳尹的人影上,却是一道模糊的影子,怎么看也看不清…… 等常瑶睡下,院内彻底安静下来。 靳尹起身走出房间,院内飞来一隻通身漆黑的乌鸦,盘旋在院子上方。 郡守府守备森严,每日皆有侍卫守备逡寻,寻常信鸽出现在府上,定是会被拦下,但若是这样的一隻乌鸦,旁人见了顶多道声晦气,便挥手作罢。 靳尹伸出手,乌鸦盘旋着绕了几圈,便稳稳地落在他臂上。 他微微垂眸,温柔地抚了抚乌鸦漆黑的翎羽,随即“呀”的一声叫声,靳尹抬起苍白的手指缓缓一掐,便见臂上的乌鸦软软地将头歪向一边,显然已经没气了。 一条生命在他手下轻易消灭,靳尹眼中却是平静不起一丝涟漪,伸手从乌黑的翎羽中摸出摺叠好的纸条。 随手把断了气息的乌鸦往旁边的草丛一扔,一目十行地将纸条上的内容看完,?靳尹低垂眉眼,长睫于脸上垂下一片阴影,若有所思。 他紧紧地攥着手上的纸条,一阵风吹过,很快地有细碎的纸屑混被吹散开来,了无踪跡,半点痕跡也没留下。 寂静的夜里,陆知行得知常瑶醒来的消息,又关心了几句,这才动身回房。 常瑶不是那样不小心的人,此次落水也许另有蹊蹺。 他总是觉得这郡守府看似平常,暗地里也许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在暗中运作着…… 陆知行皱眉,手上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在掌上,正沉吟在自己狐疑的思绪里,忽然眼前一簇光影晃动,他警觉地抬头望去,却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提着一盏灯笼,鬼鬼祟祟地往后院的偏门走去。 「那是……绿萝?」 这时候,绿萝不在夫人房中服侍,大半夜鬼鬼祟祟往偏门走,是要做什么? 陆知行心下起疑,临时起意,跟上了她的脚步。 黑暗中唯有那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芒,越往偏门走,四周越是荒芜,就像化作死水一潭,单调而压抑。 不知走了多久,陆知行随她辗转走到一处隐密的林中,绕过弯曲的小径,最后有波光粼粼,投映眼中,竟是白日里常瑶坠落的那个湖畔! 陆知行隐在林中,朝着湖上遥遥看去,神祕的佛堂在湖心之中,燃着微黄的光芒一点,宛如神话里的海市蜃楼。 他微微恍了神,却见一叶小舟出现在视线之中。 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倒还真的是船! 只是,夜深时分,谁会这个时候礼佛? 陆知行心下起疑,睁大眼睛,看着那小船逐渐靠近,靠在岸边,随即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下船,脚步一顿,朝着他站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可不想惊动了她,只是,你还不现身吗?」 被发现了? 陆知行一顿,暗自戒备着,不防前头又有人影一晃,走了出来,却是方才一路跟着的绿萝,手上提着一篮东西,缓缓朝他行了一礼。 「大人。」她轻声唤道,语气却没多大尊敬,「这个时候,您也睡不安稳吗?」 陆知行心中微讶,这个“又”字便用的十分精妙了。 看绿萝的样子,想必他们二人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想必不会太愉快。 果然,彷彿为了证明他的猜想,只见池渊的面色一沉,顿时难看起来,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才叹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连来见我一面也不愿?」 「大人言重,夫人身子弱,一直休养着,况且今日落水又染上寒气,这个您也是知晓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池渊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这么多年了,每年这时候,她都会来上香,这上面究竟供奉着什么,你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自是再清楚不过!可为什么偏偏……偏偏是那时候?」 那时候……? 这里不是佛堂,难道内里还有着什么外人不知道的? 陆知行想再听清一些,小心地迈步,凑近前去,却始终离得太远,依稀听见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为什么是那时候,大人不是也明白吗?那是夫人心里永远的痛,大人与夫人夫妻一体,自当也能体会那样的切肤之痛。」 绿萝仰起头来,面上一片露骨的嘲讽之色,这样的话在陆知行听来已是刺耳,对池渊来说更是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可他,什么话也反驳不了。 在她的名字之前,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显得苍白无力。 池渊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望着身后的湖上,那一点昏黄的光芒,眉头紧紧蹙起,眼里是翻涌的暗潮,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其中。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微哑,道:「是我对不起她。」 绿萝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话并不相信。 「可我从未想伤害她。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答应过她的事,我绝不会忘!」他闭了闭眼,掩去一瞬间的动摇,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再睁开眼时已是恢復清明,坚定地看向她,道:「只要她不再插手此事,我们很快就能得偿所愿--」 绿萝迎着他的眼,想起了仍在房间榻上昏睡的茹夫人,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一会儿才问:「大人这般行事,难道就不怕最后难以挽回吗?」 「我只怕难以挽回的,是她的心……」 池渊苦笑着,看了眼她手里的篮子,目光闪烁,袖子里的手一点一点攥成拳,道:「所以,但凡挡我路者,必死无疑--」 此话太过极端刻薄,绿萝忍不住身子一颤。 远远望去,试图想瞧清楚的陆知行,犹豫着是否跨出那一步,可却撞见了绿萝身形一僵,像是听见什么惊讶的事,而一阵风吹来,驀地吹起她手里的提篮,也露出里头的东西。 那是…… 陆知行皱眉,弯身伸手拾起了被风吹到脚边的纸张,他翻到后头一看,心里狠狠一惊。 这、这根本是……「冥纸?」 天边一抹温暖的阳光,撒在林间,凌思思背着装有药草的竹篓,学着一旁的初一弯腰挑捡药草。 虽然没再帮着初一上街卖药,但到底是借住在神庙,明面上不行,暗地里的帮忙,季紓还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 这不,今日她就跟着初一上山来採集炼药用的药草了。 初一拈起一株药草凑近鼻端嗅了嗅,放进背后的竹篓里,抬眼瞥了凌思思一眼,轻扯唇角,开口道:「看你跟季公子这些天还能斗嘴,终于和好了吧?」 自从前些夜里回来后,两人之间又恢復从前的样子,不时斗嘴,当然大部分都是凌思思单方面的互懟,季紓只是偶尔插上一句,看似冷淡,实则纵容。 经过那一夜后,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两人之间相处上更添亲暱,不像寻常兄妹,倒有几分恋人之感。 「我们是兄妹,哪有隔夜愁啊。况且,我也没和他吵,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生什么闷气。」 「少来,你就别装了。我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兄妹,哪家兄妹像你们这般,我看你们就是来私奔的吧?」 凌思思猛地一呛,咳了起来。 她都是从哪里看来这些乱七八糟没营养的? 她缓了口气,在初一的注视下,轻咳一声,纠正她:「谁跟他一起了?我们这是朋友,我年纪比他还小,自然是兄妹呀。」 「是吗?看不出来。」 「那你倒说说看,一般兄妹应当如何?」 初一就等她这一句呢,扬起小脑袋瓜,带着几分骄傲道:「自然是得像我哥哥那样的。」 凌思思:…… 行,走了陆知行这个妹控,又来了个兄控,你俩乾脆凑一对行了。 不过,讲到哥哥,原本人设里压根没有初一这个角色,而她自己现在也身处在原本漫画的剧情空白页里,既然能遇到初一这个本不存在的角色,就证明在原剧情的空白页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等同于随机触发的概念,那她是不是也有可能碰上初一嘴里的“哥哥”? 一想到这里,凌思思莫名来了兴趣,转头好奇地朝她问道:「你不是很小就和你哥哥走散了嘛,怎么还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看初一现在的样子也不过十三四岁,看上去还嫩着,幼时跟哥哥走散前的记忆应当不大深才是。 「我自然知道。哥哥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初一说完,语气一顿,又道:「就除了比季公子长得差了那么一点点。」 呦呵,这年纪轻轻的,还懂得审美吐槽呢。 「那你说你哥哥是最好的,却长得比季紓差,这么说你是觉得季紓比你哥哥还略胜一筹囉?」 听她这么说,初一急了,忙不迭道:「总、总之,在我心里,哥哥就是最好的人!」 见她着急维护自己哥哥的样子,凌思思忍俊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这多年未见呢,就如此护短,也不知道是哪个少年这般幸运,有初一这么个妹妹。 这么一想,心里对那个存在初一记忆里的哥哥,更加有了兴趣,凌思思忍不住好奇,问:「那你记忆里的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个……仗义执言,很有正义感的人。」 还记得,印象里的哥哥比她大了三岁,虽然分别多年,但他的身影依然存在她的脑海里,那样清晰。 小时候,村里几个孩子顽皮,对街婆婆家的小孙子没了父亲,生母又与人私奔,从小就和祖母相依为命,靠着一个小麵摊维生。 那麵摊开在街角,实在很是不起眼,婆婆年纪大了,体力也不好使,整日卖麵维持生计已是勉强,哪还能分心留意小孙子的情况? 于是几个顽皮的孩子见他无依无靠,便恶劣地找法子对付他,拿石子和泥土扔他、故意经过时绊倒他,甚至是嘲笑他是没爹没娘的孤儿,更多难听的话她都听过,那时她年纪小,不懂事,听了也不懂,可她躲在暗处,偷偷瞧角落里的男孩一眼,却也看清他眼里的委屈,眼泪倔强地掛在眼角,迟迟不肯落下。 后来,哥哥知道了,他气得挡在他身前,对着一眾孩子们出言指责,义正严词,告诉他们欺凌同乡是不对的,不该以他人弱小作为攻击取乐的对象,不惧其他人的眼光,而勇敢地站出来,保护旁人;她仰望着站在人前的哥哥,当时的她觉得世界上便再无人如他耀眼,从那个时候起,哥哥在年幼的她心里已然超越了父母,成为她最引以为傲,可靠的天地。 在因为家里没钱,一连几天未能吃饭,饿得头晕目眩的时候,是哥哥不忍,从不知自什么地方拿来的糖偷塞给她,明明自己也多日未曾进食,却还是把唯一的食物让给了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还小,对不起,让你饿肚子了。这糖甜甜的,吃了能垫一下肚子,快吃吧。」 她拿着哥哥递给他的糖,乖乖地含进口中,儘管哥哥没说,可她知道,哥哥也没吃,他是怕自己拒绝,才故意唯一的吃食给了她。 甚至在看见其他孩子们,能穿着父母买给他们的新衣裳,到处找人显摆,而羡慕得眼红时,哥哥会带着歉意地牵着她的手,承诺等他日后有能力赚了钱,就买新衣服给她穿,还选最新最好看的布料与款式,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小小年纪的她不明白哥哥对她的苦心,只隐约感觉得到哥哥是那样温暖善良,而正直勇敢,彷彿集世间所有美好于一身,是真心待她好。 那样的好,比不喜欢她的爹娘都还好。 她不能明白,旁人都说天下父母心,没有父母不爱护自己的子女,可这话说得不对,真心待她好的明明只有哥哥呀。 「从前不懂,直到后来,我被爹娘卖给人贩,哥哥一路追了上来,找到了我,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会一辈子保护我的时候,我才明白……因为是亲人啊。」初一牵起唇角,轻轻一笑,「是血浓于水,真正的亲人,所以他说我是妹妹,他不保护我保护谁啊。」 亲人…… 原来,是这样的亲情。 凌思思心里一梗,她只觉得眼前所有的角色不过都是纸片人,初一更是漫画里完全没有出现过的女n,是原剧情线外空白页里的一个插曲,压根没有想到在她身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 凌思思本是抱着好奇的心态八卦下消息,一直乐呵呵地听着,可听到后来笑意渐收,慢慢敛容,沉默地没有应声。 但听完她的一番话后,她忽然起身上前一步,站到了初一面前。 初一吓一跳,「你、你干嘛?」 凌思思不答,逕自伸出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动作显得有些生涩,可初一却是顿时僵在原地,眼里偽装的平静有了一丝碎裂。 「虽然你哥哥不在了,但我比你大几岁,你若想你哥哥了,或是需要的时候,你可以帮我当成自己的姐姐一样。」 自己的……姐姐吗? 这句话确实诱人,就像是在黑夜里,披着一身夜色的旅人,驀地触到了一片月光,清浅而温柔。 初一抿唇,哽咽:「你……」 眼看她双眼微红,扁了扁嘴,就要哭了起来,凌思思心头警铃大作,顿时将嘴边的话转了方向。 「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初一一愣,察觉出不对劲的意味,「你……在骗我?」 凌思思见她误会,眼珠一转,亲暱地捏了捏她的脸,道:「我当然是认真的呀。这样吧,你只要叫我声姐姐,等我回去京城后,我就给你把全城的糖都买回来给你吃,还给你找最好的裁缝师替你做几件好看的裙子。」 初一一愣,清秀的小脸腾地红了起来,「你、你……谁要喊你姐姐!」 「哎,你叫得很顺口啊。」凌思思故意抓住她话里提到的词,一副欣慰地道。 初一张了张口,想解释又说不上来,气得一跺脚,推开凌思思的手,转身离开,走了几步,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又回头叱喝她:「还不快点跟上来?」 凌思思看着她难为情,还故作不屑的样子,莫名有些可爱。 她微微一笑,跟上前去。 走在下山的路上,正欲往回走去,冷不防一阵闷响,随即整个大地皆是剧烈晃动起来,几欲令人站不住。 凌思思赶紧伸手扶住离她最近的那棵树,才堪堪站得住脚,耳边一声惊呼,抬头看去,却见初一匆忙之际来不及抓住旁边的树干,脚下不稳,被震动得跌在地上。 她咬了咬牙,赶紧朝她伸出手去,「初一,快点拉住我的手!」 初一堪堪稳住身形,听见她的声音,想要伸手过去,可大地实在晃动得太厉害,她抬头匆忙一瞥,却瞥见了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大块黄土连着树木朝着这里滑落下来,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还来不及尖叫出声,手上一紧,已是被凌思思拉到自己身边。 “轰隆隆隆——” 大地猛烈的晃动几下,两人紧紧抱着树干,犹如溺水之人紧抓着水面上的一块浮木,不肯轻易松手。 耳边传来一阵嘶哑的尖叫声,惊起树上鸟儿,凌思思身子猛地一颤,终于过了一会儿,震动才缓缓停了下来。 她朝旁边的初一交换了眼神,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去,迟疑地道:「是地震……?」 「啊--」不等她回神过来,一旁初一惊恐的尖叫声已然响起,指着不远处的山丘,道:「那、那个是……刚刚滑落下来的……」 凌思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面色倏地一白,也跟着凝重起来。 她话说的没头没脑,可凌思思记得,方才那边没有那一片山丘,反观不远处种满树木的山坡,如今却只剩下一片陡峭的黄土山壁,宛如直直被刀削下一片,显得格外怵人。 「是走山……」凌思思抿了抿唇,「方才若是再过来一点,我们也会被埋没在里面。」 「几个叔叔、伯伯刚刚还在那里的,怎、怎么都看不见了?」初一面色苍白,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动盪吓坏了。 凌思思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望着那片凭空出现的土丘,几个村民站的位置恰巧就在大片走山滑落下来的地方,如今不见踪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这样的话太过残忍,也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不是幸运抓住了旁边的树干,离得远了一些,这下子生死未卜的就是她们了。 差点与死亡错身而过的后怕渐渐袭上心头,凌思思攥紧袖下的手指,脑海第一个浮现的竟是季紓的面孔。 若是季紓也在…… 她转头望向山下的村庄,比起方才的险境,显得安稳祥和,彷彿一切也没有发生。 对了,季紓!找到季紓就好了。 季紓这个男三,就是能活到大结局的象徵,只要有他在,她肯定能平安无事,回归原本预定的剧情线。 想到此刻正在村里等着她们的季紓,徬徨惊惧的心彷彿一下找到了安稳的港岸,心神一定,缓缓静下心来,她看向身后吓坏的初一,伸手握住她的手,努力地坚定着声音,道:「别怕。趁着还没有其他土石滑落前,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下山去找其他人来帮忙救人。」 「可是,那么多土,他们……还来得及救吗?」 凌思思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她握紧了她的手,既安抚惊惧踌躇的初一,亦安定自己徬徨不安的心绪。 「一定可以的。」她沉声开口,声音坚定,不知是要说服初一,还是说服自己,「我们,一定可以来得及的--」 49。谁都不许擅自离开 凌思思拉着初一一路往山下跑,心里的恐惧加上被一下子淹没在土石下的村民们,几乎是如被鞭策一般,逃也似的奔下山。 「思思,你说这平常街上有这么少人的吗?」身旁,初一环顾四周,察觉有异,不安地拉着她的衣袖道。 「不是少人,是根本看不见人影吧。」 凌思思戒备地望着杳无人烟的街道,握紧了初一的手,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村里肯定发生事情了。 就在她们上山的期间,村子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凌思思联想到方才风鸣山上的剧烈震动,以及震动前的那声闷响,难不成这之前还有什么关联? 「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找到季紓。」她沉吟半晌,很快地下了决定,「先回神庙看看吧。」 季紓是靳尹登基之路的智商担当,有他在身边,肯定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她如此坚信。 于是,当两人好不容易来到神庙门前,还未见到季紓,只见远处黑压压的人影正往她们站的方向走了过来,为首几个彪型大汉走在前头,一人手执长鞭,一人肩上还扛着把大刀,面色不善地朝着身后的一眾人等破口大骂。 「都给我走快点!慢吞吞的,老子还赶着回去復命呢!要是碍着时间,都给我小心点皮肉!」 「唉,也不知道上头哪来的消息,这一村子里的都是些老幼妇孺,能卖得什么好价钱?」 「呸,你少说几句吧。省得等等被上头的人听见,可讨不了好……」 这是……人口贩卖? 凌思思一愣,皱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丝毫没注意到旁边的初一,见到他们身后被缚而来的村民,咬牙就要衝上前。 「谁在那里!」为首的大汉听见了声响,警觉地转过头来。 角落里,凌思思死死地摀住初一的嘴,将她拖到身后,千钧一发之际将两人的身影隐在转角处的角落里。 初一仍在试图挣扎,到底是一起生活多年的村民,也会有感情,见到他们被抓,儘管知道自己衝上去也无济于事,可她又怎能袖手旁观? 眼看着大汉起疑,按住腰际长刀,一步一步往她们藏身的地方走来,凌思思吓得一口气都不敢出,身后无路可逃,她只得紧紧拉着初一,往阴影处挤去,再挤一挤,恨不得自己化作地上不起眼的尘埃。 眼看对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转角,凌思思额前一滴冷汗涔岑滑下,她咬唇正欲赌一把,紧要关头拉着初一趁其不备,全力衝刺。 她紧紧盯着地上渐渐靠近的影子,胸口下的心跳越发急促,就在人影即将现身的剎那,突然,冷不防一股力量拉住了她。 「什么人!」 那大汉提着刀飞快转进街角,神色狠戾,刀指他方,却不想眼前空无一人,连一道影子也没有。 「奇怪……方才明明听到声音的啊。」他狐疑地望了望四周,这才摸了摸鼻子,道了声晦气,转身回去。 隔得远了,依稀还能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曲折的小径里,凌思思和初一被拉着一路疾行,思思还好,倒是初一年纪还小,跟不上过快的步伐,几乎是被拖着走。 「你放开我!放开我!」 初一挣扎着伸手想掰开他拉着自己的手,奈何双方气力悬殊,对方根本无动于衷,「季公子,你别管我,我的事我自己处理,绝不会拖累你们,你们放心好了!」 话音刚落,手上一松,初一一时不防顿时就着力道摔在地上。 「自己处理?你有什么本事自己处理?若不是我刚好出现,你们至今已是落入那些人手中,怕是不知道被卖至何处。」 凌思思捕捉到他话里的线索,问:「你是说,那些人都是人贩?他们抓走那些村民也是为了卖钱?」 「准确来说,应是流寇。」 「流寇?」 「近来边疆动盪,暗地斗争不断,边境城镇的百姓苦于战火,只能无奈往内城迁移,好的移居他城,坏的在半途便与亲人离散,散尽钱财又不知归处,满腔怒气无处挥霍,为了讨口饭吃,便聚集成了流寇,专找几个偏远的小城镇下手,夺取钱财。」 「那就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们抓了人?」初一气愤地咬牙,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季紓垂眸,缓缓叹道:「眼下木已成舟,虽说村里的百姓皆落入他们之手,可看他们反应,一时之间应是无大碍。何况,单凭我们三人之力,根本不能与之抗衡,倒不如先逃出此地,再行打算。」 他说的在理,仅凭他们三个去救人,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自投死路,人没救着,倒是自己也被缚。 倒不如先离开这里,再作打算。 「可是……」初一看了眼已经走远的影子,仍有些犹豫。 「季紓说的对,现在这里已经被流寇佔领,我们留下来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离开这里,找人来帮忙。」 凌思思原意是想,只要走出这里,找到分散的靳尹一行人,到时候男女主一出手,单凭靳尹太子的身份,要他救人,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季紓瞥了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却也没说破,而是转向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青翠山头,缓缓道:「流寇大举入侵,掳人盗财,放肆至极。此风不可长,依我之见,还是应请官府介入调查。」 「你的意思是要上报官府?」 「不错。一来,官府人多势眾,若与流寇注定一战,依官府之势必可将伤亡降到最低;二来,如若透过官府联系,与公子会合也更方便。」 凌思思迎着他暗含深意的目光,自然知道他的盘算,如果透过官府的联系就能更快和主角团会合,回归原本的剧情线。 但是,「我们来的时候,流寇已经佔领整个村子,所有出入口都被封闭,我们也出不去啊。」 凌思思跟着附和地点头,眼下流寇已经封闭村子往外的出入口,他们出不去,又要如何通知官府? 「还有一条出入口,未曾被封。」季紓负身而立,缓缓开口,面上不见一丝忧色,显得格外从容。 他似乎永远如此,从容不迫,彷彿再大再难的艰险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当真是把雅正刻在骨子里的人设。 「你是说……」 「越过风鸣山的另一头,即是櫟阳县。山上地形复杂,又便于掩饰行踪,最好躲过流寇追击,且此地虽然偏远,但应该也属于櫟阳辖内,寻求他们帮忙,已是伤害最低的方法。」 季紓说的在理,将利弊分析得清楚,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一旁沉默的初一,纵然心里再焦急,可现实却迫得人不得不做出选择。 人生向来如此,不管是在现实,还是漫画-- 良久,初一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就走吧。山上地势复杂,我带路。」 这一日,因着茹夫人落水,身子着了凉,又更加虚弱,据府里侍候的丫头说,竟是连榻都下不得了。 常瑶到底有些愧疚,想着去看她,却被婉拒在房外,说是怕过了病气,但她总觉得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 吃了闭门羹,没能见到茹夫人,常瑶若有所思地转身沿着长廊折回院子,却不防从对面突然走来一道人影,拉着她的手往旁边暗处躲。 「师兄?」常瑶吓一跳,见是陆知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见他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你在看什么?」 陆知行四处张望,证实没有旁人经过,这才拉着她,压低声音道:「阿瑶,你去见了夫人了?」 「是去了,可人没见着。」 「那就是了……」陆知行闻言,喃喃道。 「什么就是了?师兄你在说什么?」常瑶茫然,摸不清自家师兄的理路。 「阿瑶,我有一个猜想,总觉得你落水之事,还有上次那个侍女的事,都和夫人脱不了干係。」 「夫人?」常瑶一愣,想起柔弱的茹夫人,不禁一笑:「怎么可能。」 茹夫人身弱体虚,自己都自顾不暇,如何还能害人?更何况,他们无冤无仇,她为什么害她? 见她不信,陆知行着急了,将昨晚撞见之事和盘托了出来,怕她还是不信,又道:「我真亲眼看见的,绿萝深夜提着竹篮出来,和池渊在湖边说了些奇怪的话……谁会三更半夜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带着冥纸!」 常瑶听着他昨晚撞见的情形,不禁也有些迟疑,绿萝是夫人的贴身侍女,传闻她是在一次意外中被夫人所救,带回府中的,因为救命之恩,而对夫人最是看重,与之情同姐妹。 可再如何情同姐妹,一个夫人身旁的贴身侍女深夜与郡守于府中私会,这怎么说都不太对劲。 「湖边……难不成,是佛堂里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听说那日便是夫人邀你去佛堂祈福,这才落水,怎么你没进去?」 「那日我和夫人确实要去,可船到半途,我看夫人面色不佳,心里有些不放心,就提议先回去了……」 话说到后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常瑶抿了抿唇,显然也发现一连串事件的可疑之处。 从最初那个宣称自己撞鬼的侍女开始,夫人派人邀请自己陪她一起去府中的佛堂祈福,并称那日是府里祭祀的日子,她当时没多想,为何郡守府里祭祀却要拉着她这个外人同往? 到后来,夫人坚持要搭船到湖心的佛堂去,她虽然身子弱,但鲜少突然的严重起来,她见她咳得厉害,想扶她去风小一些的位置坐,不想却是一阵晃动让她摔落水中,夫人自己也着了风寒,后来自没去得成佛堂祈福。 也许就是因为夫人落水着凉,才深夜派出绿萝前往,刚好遇见了同样自湖心回来的池渊…… 但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他们定要当天前去祭祀,甚至还得带上冥纸…… 常瑶皱眉,「祈福怎会用到冥纸,这佛堂里到底是……」 「恐怕不会那么简单。」陆知行面色沉凝,沉声开口道:「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第一,不论觉察到什么异样,都当作没瞧见,一旦有了消息后立刻就走人,最方便也最为稳妥;第二,事情只要有人做过,总会留下痕跡,也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只是高报酬高风险,有可能还没摸到真相,就已经没命了。这毕竟不干你我的事,没必要惹祸上身,所以我觉得还是我们还是选第一条,权当不知,明哲保身就好。」 「我也觉得第一条路比较好。」一道淡淡的声音突然飘来。 陆知行连忙拉着常瑶往后退了一步,两人警觉地往声音处看去,但见庭院里的拱门边,靳尹正倚在一边,狭长的双眸好整以暇地望向他们。 「是你?」陆知行见是他,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微瞇,透着几分不屑的恶意。 他向来与他不对盘,这是朝廷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实,本因疼爱的小师妹常瑶嫁给了他,为免师妹夹在两人之间为难,他才勉强收敛了点,可这阵子为了凌思思失踪的事,两人再度槓上,气氛自然不大愉快。 这不,陆知行已经好几次拒绝参加和靳尹、池渊的议事了。 他满眼恶意,倒是靳尹不甚在意,只最初轻瞥了他一眼,随即薄唇轻启,皮笑肉不笑,道:「火都烧到自家门前来了,衡阳君倒是无畏,还能在此论人家底。」 「你什么意思?」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靳尹瞥他一眼,淡淡道:「今早来了消息,首辅派出的人已至城外,想必今晚便会入城,衡阳君不妨想一想,要如何回应吧。」 人是陆知行眼下弄丢的,依照凌首辅的性子,肯定会先拿他开铡。 靳尹幸灾乐祸地睨着他,抱着双臂斜倚在廊下的柱子,压根没有想插手帮忙的意思。 倒是常瑶有些替他担心,犹豫着开口:「要不,师兄你先去避一避?」 避?等靳尹背后捅刀么? 陆知行不是傻子,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地看过去,靳尹便罢了,常瑶是他唯一的师妹,更是靳尹的妻子,若是他走了,首辅要对付的人就是她,他怎么可能让她替自己犯险? 陆知行霍然转身,拂袖一挥,走上前去,道:「我不避,也不走。本君就偏不信,事情当真毫无头绪,我这就上街去,朔方郡就这么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我衡阳君商团的影子,那么多天就是个人影也得有点消息。」 他无视身后常瑶担忧的脸色,以及靳尹似笑非笑地神情,转身便往郡守府的大门走去。 常瑶拦不住他,只得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旁边的靳尹,她知道凌首辅向来讨厌他们,更是有权力能够架空他们的势力,动輒颠覆整个朝廷,但眼下能暂且压制首辅的也唯有身为太子的靳尹了。 靳尹知道她在看着自己,他看着陆知行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这才收了笑,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侧首朝着身后没跟上来的人,道:「还不跟上?不是不放心么。」 常瑶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抿唇一笑,很快跟了上去。 倒真是和往常一样,嘴硬心软。 两人很快便跟上了前头的陆知行,眼看朱红大门就在眼前,三人正欲跨出门槛,上街去联系旗下的商团,谁知一道寒芒划过眼前,为首的陆知行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垂眸一看,便见一把长剑不知什么时候,竟横在他颈前。 他抬头往旁边看去,只见身着一身黑衣的少年,正无声地立在门前,面无表情,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令人很快忽略,可就是他手上的长剑此刻正直直横在他的颈前,刀身折射出的寒芒映在他眼底,令人不寒而慄。 「大胆!哪里来的贼人,竟敢当街动手!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似是不屑,轻睨了他一眼,「知道。」 「知道你还敢动手,是活得不耐烦了嘛!」陆知行皱眉,手上的折扇一转,对上了他手中长剑,长眉一敛,含着一丝冷意。 似乎对他很是厌烦,少年“嘖”了一声,偏头看他,难得开口解释:「主上有令,你不得出府。」 「主上?」闻言,靳尹皱眉,自他身后缓步上前,狭长的双眸将少年打量一遍,「你是……」 见他出来,少年眸中的厌烦转为厌恶,却碍于命令不得不压下想对他动手的衝动,收回指着陆知行的长剑,薄唇抿成一直线,也不行礼,仅是垂下眼眸,负手而立,不动声色挡在郡守府门前。 「在下维桑。」他沉声开口,毫无起伏的声线将得到的命令一字不漏的复诵一遍,道:「主上有令,命我来此协寻小姐,在未有消息前,谁都不许擅自离开--」 50。你自己的名声,比她的安危更重要? 季紓回来时,树下的两个人已经睡着了。 走了一整天的山路,两人都累坏了,顾不得四周是杳无人烟的山林,一坐下来便眼前一黑,陷入无声的黑暗里。 季紓抱着捡来的树枝,扔进一旁的火堆里,转身朝着树下的两人走去,目光在她们之间转过,最后停在旁边的凌思思身上,她似乎睡得很熟,身上的外裳都睡掉了也不知道。 平时见她总是活蹦乱跳,一双眼灵动得很,如今闭上眼睛入睡,难得安静,却是有些陌生。 从前的任性骄纵,近来的鬼灵精怪,如今的安静乖巧……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垂眸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似是欲将她看透,他探究的目光凝在她微蹙的眉间,目光一滞,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 荒郊野林,倒地就睡…… 夜里山上气温降低,她和初一两个从未经歷风霜的娇花,就这么睡在这里,丝毫没有对四周环境的警觉,很可能就这么睡出病来。 想起凌思思捏着鼻子喝药时的样子,季紓默默叹息一声,顺手捡起了地上的外裳,盖回了她身上。 「嗯……」睡梦中的少女眉头一皱,在外裳落在她身上时,很快地张开眼睛,「季紓?你回来了?」 没有意料到她会这么快醒,季紓替她披上外裳的手来不及收回,显得有些突兀,他垂眸看着自己伸出一半的手,顿时有些可笑。 凌思思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你还没睡,是也睡不着吗?」 季紓不动声色地收回向她伸出的手,听见她的话后,敏锐地捕捉到话里的语病。 这个“也”字,就用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揪出她话里的语病,而是顺着她的话道:「你有心事?」 她向来睡得深,这段时日与她在村里相处,除却前几天对环境的改变不大适应,后来她几乎是彻底融入新环境,总是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一觉到天亮。 他方才只不过替她盖上外裳,她就醒了过来,依她的性子想必是有什么心事。 果然,凌思思闻言便皱了眉,像是满腹的心事终于找到可以宣洩的出口,吐出一口气,胸前抱着的双臂一松,一条手臂搭在膝上,逕自找了个轻松的姿势,道:「发生了这些事,我担心啊。」 「担心什么?」 「这一下子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抓走,别说初一害怕,我也有些怕,要不是我们上山採药,避开那些人,只怕我们现在也是他们的掌中之物了。」 闻言,季紓奇怪地看她一眼。 早知道她害怕,可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将她心里的害怕宣之于口,向他坦白。 「你放心。」季紓不大会安慰人,轻咳一声,有些生硬地放缓语气道:「这里地势复杂,外人要找到我们还需费些时日,待下了山与公子会合便没事了。」 「你说的倒简单,怎么会没事呢?等下了山之后,还有事情等着处理呢。」 凌思思搭在膝盖上的手撑着下巴,娇艳的唇下意识地嘟起,目光转至一旁,似是颇为苦恼。 她看向一旁沉沉睡去的初一,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不知在做什么梦,显然睡得很不安稳。 也是。她看上去还这样小,倏地遇上这么大的事,想必也是吓着了。 更何况,她从小与哥哥分散,亲人都不在身边…… 凌思思长叹,她本是因初一的遭遇而心生怜悯,殊不知她这一副惋惜同情的样子,落在旁边的季紓眼里却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方才微微柔和的神色一僵,像是好不容易露出一点的阳光,又很快被乌云遮去,他低垂眼眸,掩去心底的异样,沉默不语。 凌思思没注意到他内心的变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抬头望着树影掩映间的一小块夜空,漆黑的夜幕上闪烁着几颗明亮的星星,彷彿一颗颗璀璨的鑽石。 这样灿烂的夜空,有多久没看到了? 在现代的城市,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夜色。 凌思思突然有点想家,她穿越过来也有几个月,虽然是漫画里的时间,可外面现实的生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现实的家,凌思思忽然就有些明白初一的感受了,虽然嘴上没说,可离开这么久,心里还是会想念的吧。 一想起家人,凌思思看着头顶上一小块的星空,过往的记忆,兴许不是同一片天空,可却勾起了遥远的记忆。 她憋不住,伸手指着头顶上的星星,开口絮絮叨叨,「欸,季紓,你知道吗?以前听人说,这人都有对应的星星,观察星星运行的轨跡,就能算出人的命运,所以有种说法呢,就说当地上一次告别,天上就有星星会熄灭。」 代表命运…… 星星会熄灭么? 季紓似是想到什么,扯唇轻笑一声,笑得不明所以,「星辰璀璨,却能定人生死,不善不祥,不过是空有恶法之相。」 凌思思:「……」他在说什么? 她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好好的气氛都被他破坏了,聊天就聊天,说的都是什么拗口又乱七八糟的,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不解风情! 凌思思暗自腹诽,可若不说话,四周太安静却又令人忍不住要神经质的乱想,自己吓自己。 一来是为避免害怕,二是她实在也闷不住,于是气鼓鼓地想了半晌,还是放低姿态,朝他努了努嘴,伸手随意指向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找话问道:「听说你饱读诗书,天文地理都难不倒你,那我考考你,知不知道那颗最亮的叫什么名字?」 季紓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当真看见了天边最亮的那颗星,「那是天狼星。」 天狼主战,是为凶星,象徵战争与灾难,此星却如此明亮…… 季紓目光闪烁,望着那颗星星的眼神顿时充斥着复杂的情绪,难辨悲喜。 凌思思倒是一愣,脑中驀地有灵光一闪,杏眼顿时一亮,凑近眼前的人,道:「要不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就赌这个星星。如果下山后我能帮初一找到小时候走散的哥哥,我们也大概就要分别了,到时候再来看看这颗星到底会不会熄灭呢。」 「打赌?」季紓一愣,听完她的话,忍不住抬头看向她,「你想要帮初一姑娘找哥哥?」 「对啊。不然我刚刚在烦恼什么……」 季紓堪堪想起,她刚刚清醒后的担忧,竟不是在想如何除掉抢了她太子妃位置的常瑶,赢得靳尹的心,而是在想要如何帮初一找到从小失散的哥哥? 超出预期的结果,季紓神色奇怪地朝她看去,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和她非亲非故,待见到了櫟阳县令,交付村里的事宜后,官府自会处置,此事本与你无关。」 他本是说的实话,站在东宫詹事的立场,她身为东宫太子侧妃,未来后宫嬪御,此事本轮不到她来插手。 可凌思思却不能理解,皱眉看他,「你在说什么?任何一个人看到别人有困难都会想帮忙,何况初一又不是别人,她跟我们相处了大半个月,早就像我妹妹一样,我既然知道她还有个哥哥,又怎么能装作不知道,放着不管她?」 「话虽如此,但在其位谋其政,此事你完全可以交给别人去做……」 「为什么?」凌思思打断他,「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去做?既然我有能力,也有馀力去帮助人,自然要去做啊。」 四周静寂,唯有一旁的蝉鸣声不绝。 凌思思一番话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瞅着眼前季紓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实在很难猜出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 啊!好烦啊。 不会是不小心踩到了他什么雷点,又要掉好感了吧? 这好感她累积不易啊。 就在凌思思在尊严跟好感间来回蹦跳,犹豫着要不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试图挽救一下时,季紓却是开了口:「你说的对。」 「……啊?」 「行己由心,当循道心,是我太过狭隘。」 凌思思:「……」亲,能说人话不? 无视凌思思疑惑的目光,季紓没再继续说,只是伸手取过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有火花溅了出来,发出“噼啪”的声响。 似乎是察觉到她直直盯着他看,季紓手上一顿,脸上神情未变,淡淡道:「睡吧,我守着。」 夜宿山林,凌思思一个现代都会长大的女性,去过野外夜宿的机会只有高中隔宿露营那么一次,那时还有帐篷设在营区里,安全得紧,哪像现在,露天还随时可能有野兽出没。 凌思思嘴上没说,心里却到底害怕。 但季紓却看出来了。 看似平淡的一句话,隐藏着多少隐晦的体贴心意,带给她怎么样莫名踏实的安全感,彼此都不曾言喻。 凌思思怔怔地望着他在火光映衬下,陌生而柔和的面庞,儘管不曾言语,可她却莫名安心。 她抱着膝盖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不忘伸手替旁边的初一拉好盖着的外裳,隔着明灭的火光与炊烟,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就在这片陌生的密林中,万物蛰伏的黑暗里,旁边的初一沉沉睡去,而眼前是温暖的火光,还有季紓……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望着望着,也许是四周太过安静,又或者是当真太累了,她在微暖的火光下,竟然真的坠入睡梦中。 郡守府议事厅内,几人依次围着方桌而坐,脸上面色各异,当奉茶的丫鬟离去前,偷偷抬眼往里头瞧了一眼,便见到着黑衣的少年紧抿着唇,满脸不耐地往厅前走去。 眼看房门终于闔上,池渊身为此地郡守,只得朝靳尹微一頜首,转头向一旁面色不善的维桑,率先开口:「阁下远道而来,未及亲迎,还望见谅。」 到底是首辅的人,池渊客气有礼,维桑却连眼皮子也未抬,抱着双臂,一语不发。 池渊热脸贴了冷屁股,只得悻悻然地喝了口茶,朝桌前的靳尹暗自摇了摇头。 维桑是首辅亲自派来的人,名义上是协助寻查,实地里却是为凌思思失踪一事而来,凌思思身份与旁人不同,失踪之事不可声张,因而能得首辅指派前来,可见维桑深得首辅信任,他的态度也就是如今首辅的态度,因此儘管他再放肆,眾人也不敢拿他如何。 池渊受了冷眼,偏还不能发作,陆知行冷眼旁观,阴阳怪气地轻笑出声。 常瑶眼神制止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从头到尾不置一词的靳尹,开口道:「侧妃失踪,我们也很是心急,只是殿下受命暗中调查朔方郡人口锐减一事,到底是陛下旨意,不好怠慢,殿下一面寻找侧妃,一面还得寻访政务,难免心有馀而力不足,还望阁下转知首辅,殿下之心,日月可鉴。」 「日月可鉴?」闻言,维桑那张雷打不动的扑克脸上倒是有了不一样的神情,薄唇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吐出来的话却是如锋利的刀刃,刀刀见骨,不给丝毫回旋的馀地,「这也要看这鉴的是什么心啊。」 常瑶微一蹙眉,眉间染上浅浅的不豫之色。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可以说是非常直白地道出对靳尹的不满,这不满的对象是谁,眾人皆心知肚明,因此敢怒不敢言。 一时间没人敢接话。 反观靳尹面色如常,抬头对上维桑的视线,姿态谦逊,道:「自然是真心了。思嬡与本宫识于微时,情深意重,她下落不明本宫自是担心不已,早已派人四处寻找,只盼早日重逢;只是父皇旨意,事涉朝廷社稷,本宫忝居东宫,自当不敢抗命。」 维桑挑眉,很是不屑。 他早看出靳尹并非真心喜爱凌思嬡,她失踪多时不去找便罢,如今连那些噁心人的表面功夫也不做,还搬出皇帝来了。 有意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名声,比她的安危更重要?」 「思嬡的安危自然重要,本宫的名声不过身外之物,可皇命--不可违。」 对着他漆黑的眼眸,粉饰太平的谦和底下,隐约流动着一丝寒凉的冷意,那是蛰伏于地底下的毒蛇,或许一不留神便会被反咬一口,命丧黄泉。 维桑冷冷地看着他,却没多少意外。 这样的面孔,他见过太多,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显露出来,他相信那不是意外,选择在旁人看不见他眼里神情的时候,刻意露出破绽,只怕是故意为之。 维桑淡淡地想,脸上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扑克脸,「来之前,主上命我带一句话给殿下。」 他迎着他的目光,半分不让,一字不差地转述道:「当年,我既能从冷宫里将你拉出来,扶你做太子,现在一样也能……」他伸手比了个人仰马翻的姿势,「物归原位。」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就连陆知行亦不禁转头看向一旁的靳尹。 这句由维桑口中说出的话,是威胁也是警告,却也是……事实。 首辅权倾朝野,掌握半壁江山,皇帝年迈体衰,靳尹这个太子势力又太过薄弱,实权大多落入首辅手中,若他一怒之下,废黜太子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再说,靳尹能此一介无名皇子,一跃成为今日东宫储君,还是多亏了凌思嬡的帮助,如果不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首辅根本不会临阵倒戈,扶持靳尹一路走到如今的位置。 只是,就这样直白的说出口…… 常瑶咬了咬唇,只怕是凌思思失踪一事彻底激怒了首辅。 被维桑出言嘲讽后便抱持沉默的池渊,闻言抬起头来,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之间转过一圈,又很快收回目光,抬袖端起桌上的茶杯啜饮一口。 靳尹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紧捏着杯口,按得微微发白,他看见杯里碧绿的茶水中倒映出自己的样子,勾了勾唇角,试图像往常在人前一样,笑得无害谦逊,可试了几次皆是徒劳。 是了。他还是做不到。 他忘不了那些卑微而低下的日子,他太厌恶了,他曾经发誓过,只要能走出那里,就永远不再回去的。 永远,也不回去…… 他攥紧双手,眸里划过一抹寒意,就在同一时间,门口却突然跑来一个府中侍卫,朝着房内眾人匆忙行过礼后,便着急稟道:「大人,不好了!方才收到的急报,说是出事了!」 池渊面色一变,喝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有消息传来,前日地牛翻身引起动盪,郡郊的风鸣山有大片土石崩落,当时与咱们毗邻的櫟阳县,在山脚下有个小村落,有不少上山採收的村民们皆被滑落的土石淹没……」 「你是说……活埋?」 「……是。」那侍卫犹豫一阵,才低下头道:「据报上说,当日上山的村民至今仍未有消息,只怕是……」 后面的话,太过残忍,那侍卫不忍再说。 櫟阳县在朔方郡辖下,而那青石村又与此处仅隔着一座风鸣山,如今徒生此事,于情于理,池渊身为朔方郡守都不好袖手旁观。 只是…… 池渊到了嘴边的话顿时一止,回头犹豫地望向房内迟迟不发话的靳尹。 太子不发话,他到底不好开口。 事发突然,不只池渊,连常瑶和陆知行都不禁扭头去看向沉默不语的靳尹,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一句话,可他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始终不置一词。 那前来报信的侍卫等得急了,额上有汗水涔涔滑落,池渊面色也不好看,袖下的手紧紧攥起,站起身来,正欲打破一室沉寂,先行开口时,忽然门外又闯进了一道人影。 一个小廝模样的人快步走了进来,朝着几人行礼过后,抱拳向着房内的靳尹和陆知行道:「啟稟殿下、君上,前些日子暗中寻访一事已有了消息,据线人来报,曾经看过您形容的男孩出现在櫟阳一带。」 「又是櫟阳?」陆知行一愣,赶紧再问:「可有进一步的消息?」 「目前尚未有其他消息,可还需要吩咐下去继续追查?」 「查,自然要继续查……」 「不用麻烦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靳尹忽然起身,打断了陆知行的话,长眸微瞇,道:「既然有了消息,自然怠慢不得,与其坐等消息传来,不如亲自动身,一探究竟。」 「更何况,」他含着深意的目光转向一旁的维桑,微微頜首,似笑非笑地缓声道:「櫟阳如此多事之秋,倒也让本宫……十分好奇,不是么?」 51。故人 待到天亮,天边亮起了鱼肚白,眼看着巍峨的城墙矗立在眼前,凌思思这才如释重负。 为怕那些流寇追上,一连几日匆忙赶路,丝毫不敢停歇,硬生生翻过整座山头,差点还没等流寇追上,她就先累死了。 「前面就是櫟阳县了,我们赶紧进城吧。」初一心里惦念着那些村民,缓过一阵就要动身。 凌思思自然知道她的心情,无奈地跟着往前,冷不防目光却瞥见城门处的一行队伍,心里有些奇怪。 「等等!」 「又怎么了?」初一回头,有些不耐。 「你瞧那些人。」凌思思伸手指向那行队伍,「那么多人的商队,却只运了几箱货物,而且除了领头的那几个男人,其他的……都是些女人和孩子啊。」 初一闻言,凑上前来看了几眼,「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个商队嘛。」 「是这样……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你看他们身上打扮,太过陈旧,有的还有些破,不像是经商的商人,反倒像是……」 「从事非法勾当?」季紓接过了她的话。 「对啊!就是这个!你们不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很不对劲吗?找来那么多女人和小孩,也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这么偷偷摸摸的,八成是要犯罪吧?」 犯罪…… 初一望向城门口的方向,彷彿被勾起内心深处不愿想起的记忆,一张小脸苍白,眼看着队伍消失在城门口,才张了张嘴,怔怔道:「……是人口贩卖。」 凌思思一愣,「什么?」 「那时候,我被爹娘卖给人贩,就是像他们那样,手上被系着一根麻绳,赶着来的。」 初一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彷彿只是低声的陈述着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实,可她透着哽咽微哑的嗓音却出卖了她。 凌思思知道,年幼时被家人卖了,与哥哥分散,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直是初一心底的伤。 不该贸然提起的。 她有些懊恼地抿唇,一旁的季紓缓步过来,状似不经意地看她一眼,随即开口道:「都过去了,没事了。」 「是啊,都过去了。现在还有我们在呢。」 闻言,初一忍俊不禁,没好气道:「有你在才难过吧。」 「怎么说话呢!」 季紓看着她们一来一往的斗嘴,一个嘴上说着不在乎,一个面上装着不满,可内地里却都想着维护对方,不愿看对方受到伤害和委屈。 他攥拳凑近唇边低低一笑,瞥了眼前头的城门,适才敛容出声道:「行了。时间不早,我们也该进城了。」 他背过身,背影在阳光下显得莫名刺眼,初一下意识地瞇起眼睛,抬起手想要遮挡头顶过于明亮的日光,上前一步,却只能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踏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远离她的视线。 「季公子!」她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我还是放不下心,能不能……」 「能不能跟着那些人去看看?」不等她说完,凌思思抢先一步,凑上前道:「我也落在他们手里过,这口恶气自然吞不下去。反正等他们来了也要查这件事,不如我们现在先跟上去看看,也好给他们打个手。」 初一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听得云里雾里,可她不及细想,此刻一心只想着救出那些像她一样,被拐卖来的孩子,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辙。 凌思思自然也知道初一在想什么,只怕季紓不会答应,正想再说些什么,不防季紓脚步一顿,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强牛。」他轻轻斥了一声,叹道:「罢了。知道拦不住你们,既已来了,那便去吧。」 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同意,初一当即自告奋勇要去打探消息,三步一回头的跑了,只有凌思思觉得不对劲,转头看了身旁的季紓一眼。 櫟阳县。 季紓早已在进城时就传信给了靳尹,却迟迟没有回信,他们便只能在客栈里等待消息。 凌思思没什么意见,倒是初一对进城那日看见的队伍很是上心,每日用完早膳便积极地跑去上回跟去的宅子外蹲点等人。 这日,初一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凌思思和季紓便先找了个餛飩舖,点了碗餛飩汤做点心。 喝了快半碗的汤,初一才姍姍来迟,脸色不大好看。 凌思思看见她走来,起身道:「给你也叫了碗吃的,怎么样,打探到什么没有?」 「我蹲了三天,愣是没个人出来,附近街巷连个人家也没有,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一样。除了昨晚有个姑娘偷偷出来……」初一说着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在他们静等后续的目光注视下,不太好意思地说:「夜会情郎。」 季紓:「……」 「你傻了吧?人家会情郎,你还特别关注做什么,非礼勿视懂不懂?」凌思思哼了哼,低头吃了口餛飩,又道:「那他长得怎么样?好看不?」 初一:「……」 季紓心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还真是你们两个会想得出来的事。 在他们说话这会儿,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凌思思拉着初一上街去逛逛,刚走到街角的药舖边,就见原本掛着休馆牌子的药舖,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初一下意识地看了眼,面色一变,顿时伸手将旁边的凌思思拉到墙边躲着。 凌思思不防被她这么一拉,还来不及惊呼,便见初一着急地朝她比手势,边朝着对面的药舖方向使眼色。 凌思思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只是一间禁闭的药舖,外表看起来平凡无奇,却可让人讶异的却是门前的那道人影。 只见披着斗篷往药铺里进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初一口中,那又要去“夜会情郎”的女人! 「是她!又是去会情郎的。」 凌思思瞇着眼睛,「她手里好像还提了东西。」 初一探头看去,「那我看过,她每次出门都会提那个盒子,好像是药箱,我看她打开过,都是些瓶瓶罐罐的,应该是药,然后她进去那个房子后,都到了天明才走。」 「你怎么知道人家待了一晚上?你偷窥人家?」 「才没有!」初一严正抗议,「我那是听对面的大娘讲的。」 「那你怎么也不听对面大娘讲讲,这房子里到底有什么勾当?」凌思思横她一眼,悄咪咪地跟了上去。 虽然觉得这药舖的姑娘有问题,但凌思思没有主动挑破,而是一路尾随她,看着那姑娘走进了地处偏僻,十分冷清的宅子里。 「现在怎么办?人都进去了,你怎么不拦住她啊?」初一苦恼地往宅子禁闭的大门看去。 早知道她应该拦下她,好威胁她带她们进去的。 「你傻了吗?先别说她会答应,就算她答应了,我们也不见得能进去。」 「那你说怎么办?」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凌思思看了眼四周,走到角落里的墙角下,打量一阵四周,随即纵身一跃,攀着墙沿,爬上围墙。 一旁的初一站在墙下,看得目瞪口呆。 反倒是一旁的季紓,面色淡定,彷彿已经对此见怪不怪,自动自发地纵身跃了上去。 「你……」 「还愣着干嘛,把手给我。」凌思思低头看着愣在原地的初一,伸手朝她递过去,完全没有要翻人墙角的低调。 既然明着进不去,那就暗着来,还能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凌思思是这么想的,也身体力行了她的打算。 于是,当初一回神过来时,她已经被拉着翻过围墙,寻到了一处隐密的院子里,被拉着混入了几个人里,试图往院里那间禁闭房门的房间靠近。 这个院子地处隐密,院子四周种有浓绿茂密的树木,枝头交错掩映,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围绕在围墙边缘。 院子里几个老幼妇孺,面色惊慌,犹如惊弓之鸟,埋头沉默着在院里忙活,眼里充斥的是一样的恐惧与茫然。 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更不知道如何离去。 初一看见他们,不由得想到初被爹娘卖掉的自己,一时有些鼻酸。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低如闷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初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在凌思思身后。 凌思思寻声看去,只见眼前的男子面色不善,一双锐利的眸子在他们几人身上来回打量,看得人颇不舒服。 「我们是新来的,不小心迷路了。」 「新来的?」那男子皱眉,不耐地“嘖”了声,「早说了别一下运那么多人来,来那么多人地都不够,还得帮忙看着……」 他逕自不满地抱怨了好一阵,这才想起旁边的几人,咳了一声,掩饰尷尬,随手指了季紓,道:「你,等等随我来,你们两个沿着这路走,去后院洒扫吧。好不容易来了个男的,这人来那么多,一个能干活的也没有……」 他边指着后院的路边抱怨,想来对这里的安排有诸多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 从他的话里能听得出来,此处近来来了不少人,应该就是外头看见的那些,可这宅子看起来偏僻,找来这么多人手做什么呢? 凌思思心下疑惑,抬眼对上季紓隐晦的目光,朝他微微頜首。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里的水只怕是比他们想像的都还要深,敌眾我寡,不知深浅的情况下,就容易陷入未知的被动险境。 一路上她们都是依靠季紓才到现在,他的存在就像是让彼此安心的定骨针,可到底不能一直依靠他,就像原本的剧情里,她与他鲜少有剧情上的接触,没有他,就算难了点,她也能骄傲地抬起头往前走。 想她一个恶毒女配,手握女二剧本,没了季紓在身边,还不能自己面对了? 得支愣起来! 这后院名字听着挺正当,可这地理位置却是不太好。 如果说这宅子地处偏远,人烟罕至,那么此处就确确实实是荒凉的如同鬼屋了。 有风穿过小院,带起一阵恐怖的呜咽声,还有一地纷乱的枯叶在地上打转。 凌思思刚到院门口,就见里边站着五六人,各拿着一把扫帚面面相覷。 几人看上去像是从农村里来的,身上的衣服都是粗布衣衫,形容瘦削,想来生活过得并不优渥,凌思思认出其中一个是刚刚在前头说过话的。 「凤婶,你也在这呢。」凌思思扬起一抹可亲的笑,自来熟地朝院里一个扫地的妇人挥手。 凤婶见是她,有些意外,「咦?小丫头是你啊。你怎么也来了?」 「人手不够,就喊了我们来帮忙。凤婶,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闻言,凤婶面色顿变,脸上表情似无奈似烦躁,一时解释不清,只是摇了摇头将扫帚递给她们,眼神怜悯,道:「在这里没什么帮不帮的,只能各自尽力将这里打扫乾净。加油,在日落前扫完还能赶去抢口饭吃。」 听她说的,凌思思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想起院里那满地捲起乱飞的落叶,被风一吹就落得更多,彷彿扫也扫不完。 「这……全部都得扫完?」初一吞了口唾沫,欲哭无泪,「这风吹了又落下一堆,只多不少,怎么可能扫得完?」 「可不是。看你们两个新来的,得赶紧习惯啊。」凤婶说着,手里也没间着,将四周的落叶扫起,叹道:「今天之内没完成,晚了可没饭吃啊。」 没饭吃!这不是虐待人吗? 也太没人性了吧! 想到这一日一餐已经很不人道,还极有可能连这一餐也被剥夺,凌思思和初一顿觉阴风阵阵,不约而同地捡起扫把开始忙活。 可这刚扫乾净了,一阵风吹来,又是满地落叶乱飞,凌思思和初一望着满地的枯叶残枝都很绝望,这得扫到什么时候啊? 不行的,今天是绝对完不成的! 两人累死累活干了半天,凌思思喘着气,拄着扫把缓口气,不防见到旁边的凤婶几人做着和她们一样的工作,却是脸不红气不喘,显然与她们是两个境界。 凌思思忍不住好奇,问:「凤婶,你来这多久啦?怎么这工作你做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累?」 旁边的大娘嗤笑声,抬眼看过来道:「怎么能不累?这都是做久了,身子骨都麻木了。」 「可不是?咱们来这少说也快一个月,整日里都做一样的活,再累也得适应。」 「一个月?那是也来得不长啊。这活这么累,又不讨好,你们就没想离开啊?」凌思思眨了眨眼,故作好奇地问。 「能离开谁想留下。咱们糊里糊涂来到这里,还得免费替人干活,有时连一口饭也混不到,这不是人干的事,要不是出不去,谁愿意犯贱留下。」 凌思思一个设计剧情的,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玄机,顺着她的话问:「糊里糊涂?你们不是自愿来的啊?」 闻言,她们倒是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彼此对视一眼,又见凌思思没有坏心思,这才哭丧着脸,叹气:「说实话,咱们这里的人,都是从各个地方来的,因为家乡遇乱,不得不出逃避祸,谁知却被人拐至此处,前些日子还有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前夜里都被送走了,只剩咱们几个留下,也不知以后要怎么办……」 「是啊,还有几个结实的男人,也跟着走了,也不知道被送至何处,你们来的晚没赶上,否则随他们去,不知还要卖至何处。」 「卖?」初一皱了皱眉,有些不自在,「你是说那些人……都是被送去卖了?」 「我们也只是猜测,不然你瞧这接二连三送来这么多人,隔几天就走了一批,只留下咱们几个婆娘,还能做什么啊。」 初一听她说的有理有据,加上自己从前的经歷,眼下对这里的猜想又更稳固几分。 她抬头看向身旁的凌思思,有些后怕的想说什么,却只见她低垂眼帘,蝉翼般的眼睫投下一片暗影,遮挡目光,令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思绪。 在这一瞬间,初一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第一次觉得,她与她似乎并不是身处同一个世界的人…… 夜幕低垂。 结束了一日的劳动,两人难得地没有互相斗嘴,今日去得晚,只抢到一人份的晚饭,她们二人一起分了一个馒头,肚子饿加上劳累,彼此都是筋疲力尽。 到了房里,倒头就睡。 房间是几个人一间的通舖,床榻只是铺上一层薄被的木板,硬梆梆的硌得人生疼。凌思思这副身子向来养尊处优,儘管已经在青石村养成良好的睡眠习惯,可那到底是个正经床榻,这里的环境实在是能用克难形容,她翻来覆去,明明累得很,就是睡不着。 无法入眠,耳边传来阵阵轰雷般的鼾声,凌思思受不了,乾脆起身往外头去吹吹风,试图在极度疲倦下培养出睡意。 她无意识地到处乱转,却没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的一通乱走中,来到后院深处的一面石壁前,有风吹过树梢发出“颯颯”声,还有类似铁链撞击石壁的清脆声响。 铁鍊…… 凌思思一愣,脚步顿住,抬头看向四周,除了眼前长满爬墙虎的石壁,哪里来的铁鍊? 可方才那道声音却不像作假。 她皱了皱眉,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累產生错觉,彷彿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随即又一阵风来,那道类似铁链撞击石壁的声响当真再度响起。 「这声音,好像是从……」凌思思侧耳细听,往长满爬墙虎的石壁走过去。 声音确实是从这里传来的,可这里明明只是一面石壁,哪来的铁链呢? 她伸手在石壁上轻按着,摸索着石壁上的纹路,突然,她手下动作一顿,似是触到了什么冰凉的物体,粗粗一条,冷冰冰的,摸起来倒像是…… 她心里一个“咯噔”,正顺着那条冰冷的物体,伸手想拨开掩盖在上头爬墙虎的枝条时,一道嗓音冷不防地在身后响起,「别动!」 「妈啊!」凌思思吓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人来了,见到她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秘密,要对她杀人灭口,顿时吓得一瞬间在脑中飞快闪过了一百零一种解释的说词。 「我……咦?是你?」 凌思思本想解释,一转头却见只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角落的阴影下,半张脸被月光描绘出熟悉的轮廓,她瞇了瞇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个熟面孔。 那少年见她转过头来,也认出她的脸,顿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你啊……就是你这个死兔崽子,害我沦落至此!」 凌思思一想当初一时善心,换来今日悲凉的下场,就悔得肠子都青了,顿时气得呲牙咧嘴,衝上前就要对他一通暴打。 少年见到她几乎是一下子愣住了,眼看着凌思思作势要打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凌思思本来一腔怒气无处发洩,正想衝他一顿暴打,却见他只是站着不动也不躲,倒是有些犹豫了。 「等等,」这一犹豫,她倒真是发现不对劲了,「你怎么也会在这里?你爹娘呢?怎么又只有你一个人?」 这里一看就充满犯罪气息,他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在这做什么? 「他们才不是我爹娘。」少年听到她的话,面色顿时一沉,正色道:「我跟他们没有关係。」 「嗯……?所以你连爹娘也骗我?你们是一伙的?」 这时候如果她还不明白,是这少年将她骗来给人贩,那她就真白活了。 「……不是。」 「不是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别跟我说你也迷路,刚好路过啊。」 「我没有!」少年被她接连指责,这么一激之下,不禁气急,「我也是被迫来的。」 被迫?凌思思一愣。 说到这个,少年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间古怪起来,开口问:「你不知道?」 凌思思茫然,「我要知道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 少年怀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凌思思,心里顿时迷茫起来,看她的样子不像作假,难道真的与她无关? 这边,凌思思被他一下疑惑一下怀疑的目光上下盯着,也很是茫然,虽然对象是个少年,可她也是个女孩子,禁不住这么盯着好吗! 「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闻言,少年才回神过来,抿了抿唇,看向她身后长满了爬墙虎的石壁,道:「你最好离这里远一点,否则……」 「否则?」 少年抬眼瞥见她不解的神情,心头恶意一起,咧嘴朝她十分挑衅地一笑,「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凌思思:「……」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凌思思心态炸了,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再次被点燃,理智线一下断裂,她擼起袖子,怒得拔腿衝上去,追打早已先一步逃离的少年。 士不可杀,也不可辱! 「死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52。寒心 又隔了好几日,除了扫落叶的范围越来越广,蒐集证据,救人出来的计画是一点也没进展。 凌思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枯叶,想她一个手握剧本的漫画原作者,穿越过来似乎就没一件事是顺心的,还莫名其妙跑来这漫画里根本没有的剧情副本,真的是……好愁啊! 她长叹一声,正为了自己前途堪忧的下场而感叹,围墙外却隐约传来阵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明显压低的呼喝声,传了过来。 「有人……?」凌思思一愣。 她记得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是宅子的最西侧了,更何况这是后院,围墙外怎么还会有人声? 难不成这墙外还有什么奥秘? 她走到了墙边,听着墙后隐约传来的人声,抬头望了望大概一层楼高的围墙,犹豫了半晌,还是回头望了望四周,搁下手里的扫把,捲起袖子,纵身一跃,翻上围墙。 哼哼,目测也才一层楼高而已,还难不倒她。 凌思思欢快的想着,只要从这里安全地跳下去…… 她喜孜孜地往下一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等、等等!这、这也太高了吧--」 在下面看还不觉得可怕,由上往下的距离却在视觉上被拉远了。 凌思思后怕地想退缩,可她现在跨坐在围墙上,要反悔也不行,骑虎难下,面色不由得青白交加,处境十分尷尬。 偏偏不远处似乎有两个人正往自己这边走来,凌思思看着他们朝自己的方向越来越近,不能让人发现,她现在唯一的选择就只能跳下去…… 「凌思思你冷静点,才一层楼高,肯定能安全下去的……」 她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眼看他们就要走过来,咬了咬牙,闭着眼就要跳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紓?」熟悉的嗓音响起,凌思思张开眼睛,往下一看,便看见了季紓正站在下面,墨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出围墙上姿态狼狈的她。 「你在做什么?」 「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再耽误不得了。 凌思思咬了咬牙,朝着底下诧异地看着她的季紓,道:「来不及解释了,我现在下去,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你可千万接住我啊--」 话音未落,凌思思紧闭双眼,纵身便是一跃。 季紓根本来不及反应,瞳孔里倒映出她从墙上坠下的身影,腿边的裙摆一瞬间翩然绽开,盛开如花,而那朵花盛放在他眼底,却又在他眼前由高处坠落。 「哎呀!」凌思思痛呼一声,在快要与大地亲密接触的瞬间,只觉得腰身一紧,随即被一股用力拉扯,撞入了温暖的怀抱里。 好险…… 凌思思翻身自季紓的怀里下来,呲牙咧嘴地捂着扭伤的手腕,转头朝着身旁的季紓道:「刚才谢谢你啦。」 刚才情况紧急,其实她也只是安全起见,抱着一丝侥倖随口朝他喊的,他那时站得有些距离,就算要过来接住她也有些难度。 可谁想最后一刻,她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却还是赶了上来,接住了她。 季紓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其实连他也想不明白,当他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驱使他,上前在最后一刻接住她。 可他素来不喜与人接触,又为什么会…… 「是那些人!季紓你看,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这里……好像已经不是初一发现的那个宅子了吧。」 季紓抬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几个人被赶着,进了一旁低矮的廡房里,目光闪了一闪,才道:「似乎是贩卖人口,跟了他们几次,都是不同的人,来了很多批,应该是在外头收了不少人再暗中送至此处。」 「你的意思是那么多人都是被骗来的,就在那些屋子里?可初一不是说看见他们进了宅子……」 「宅子只是一部分,就我近日观察,他们会将抓来的人分成几批,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和年纪较小的会被带至廡房里,剩下的便留在宅子里干活,其他年轻力壮的男丁则会被送至矿场工作。」 ……这就是拐着弯说她没姿色了是吧。 凌思思瞪了他一眼,随即捕捉到了他话里的讯息,「你说矿场?这里是矿场?」 「准确来说,是从你方才翻过的围墙开始,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地正是一个暗中营运的矿场。」 天啊…… 如果说这里真的是一处矿场,暗中营运…… 能抓来那么多人,分别卖向不同地方,还能自己图利,这背后该有多么强大的背景啊? 她不记得当时有设计过这么一段情节啊。 难道不是剧情空白页,是真的bug了? 凌思思默默地想着,不防有人靠近,季紓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往房里走。 房里很暗,除了角落里的一盏油灯,四周一片乌漆抹黑的,凌思思跟在季紓身后,不由得感叹这廡房还真不小。 越往里走,凌思思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房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又热又闷,她起初还以为是此地本来环境就差,可真正随着季紓走到尽头,看见了狭小的空间里关着好几个人时,霎时便明白此处为何沉闷了。 那些人年纪不一,有的看上去四五十岁,有的却才七八岁的模样,被关在一起,看着看守他们的大汉,神色畏惧,皆是拼命地往角落里缩,一双双眼里写满了不知所措。 凌思思看得心里难受,目光在几人身上转过一圈,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是那个小兔崽子,他怎么也会在这? 彷彿察觉到她的视线,少年抬起头,往她这里看过来,同样愣住了。 凌思思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被季紓伸手一把捂住嘴,往角落里扯。 她挣扎了一阵,对上季紓暗含警告的目光,随即只见一道人影自入口处缓缓走来,身上深色袍子上的金丝绣虎在昏黄的灯光里闪闪发亮,衬得来人满身富贵。 真是庸俗。 凌思思暗自吐槽,奈何角落里视线被挡住,根本看不见对方的脸。 「人都到齐了,没出什么紕漏吧?」 「大人。」听见他的声音,那看守的大汉朝他恭敬地行了礼,「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大人一声令下,随时都可出发。」 对方“嗯”了声,往四周扫了一眼,张望四周的状况。 当目光扫到凌思思和季紓所站的角落时,季紓下意识地上前将凌思思的身影挡得更多了些。 儘管他们所站的这个地方十分隐密,又照不到光,对方应该是不会发现的,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她挡在身后。 好在对方的目光只是一略便过,朝着身边看守的几人沉声道:「好好看紧了,后日便要交货,这几个看上去姿色不错的都得送去,人数都报上了,不得有误。」 眾人皆頜首称是。 对方点了点头,转身示意那最先开口的大汉跟上,低声道:「你跟了我最久,也最得我信任,交货之前我还有事要嘱咐你。」 「大人儘管吩咐。」 对方声音低了下来,「关于那药……」 季紓眸光微动,望向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两人走远,交谈的声音渐渐不闻,拐过转角之后,更是连人影儿也看不见了。 确定他们走远了,凌思思才松了口气,抬眼却见季紓捂着她嘴的手仍没有放开的意思,又挣扎了一会儿,季紓才收回了手。 人都走了,也不晓得放手…… 凌思思呼了口气,正想对他多射几道眼刀,不防抬头撞上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幽黑深邃,恍如一个漩涡几欲将她捲进去。 心不受控制地一跳,凌思思像被雷电触了一下似的,浑身一颤,连忙后退一步,猛地撞上身后的石壁,痛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趁着他们现在还没发现,我们赶紧走吧。」 凌思思忍痛点头。 季紓侧头看她一眼,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趁着不备,离开廡房。 一看走远,四下无人,凌思思忍不住率先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口:「刚才那个人看起来像是他们的主使,听他们说要将那些人卖出去,那么多人……都被当成像货物一样,太过分了吧?」 「边境动盪不安,百姓生活艰苦,便常有心术不正之人将心思动到他们身上,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自有许多见不得人的黑暗。」 「那我们就只能看着他们被卖掉吗?」凌思思有点不能理解,「我们都答应初一要帮忙救人了,可眼下我们连在眼前已经知道的事情都救不了,我们要怎么去救那些村民?要换作是常瑶和靳尹,你怕是早已想方设法的要救他们出来了吧。」 季紓默了一瞬,是啊,若是今日换作被关在里面的是靳尹和常瑶,他肯定会早早出手,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踌躇犹豫。 「毕竟是不一样的。」季紓开口,神色三分薄凉七分嘲讽,「身份不同,做法也会有相对应的不同,不是么?」 是了,靳尹是太子,常瑶是太子妃,他们一个是男主,一个是人见人爱的女主,出事了自然不愁有人护着,可是他们呢? 就因为她是不讨喜的女配,初一更是剧情之外的女n,出事就没有人护着,什么都得自己来,那她们的命就不是命? 凌思思的心倏地冷了下去,方才廡房里一瞬间的心动此刻就像是一场笑话,她抿了抿唇,置气地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动身就走。 季紓听着她带着怒气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竟是一时失笑。 待脚步声远去,他敛起唇畔的笑意,转身望着身后空荡荡的小径,刚才没觉得冷,怎么她一走,便觉得四周皆是无边空寂。 透骨虚寒,难以压制。 凌思思气鼓鼓地走回院子,不明白为什么季紓就变得这么冷漠。 他向来恪守礼法,处事有度,就算是事有轻重缓急,她可以理解,但绝不是像刚刚一样,表现得那样凉薄,无关紧要。 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心里的气愤与狐疑互相拉扯,矛盾并交织着,她抱着满腔复杂的思绪回到院子,却不防凤婶在门口来回踱步,神色着急,见到她回来就立刻走上前来。 「哎呦喂,这都什么时候,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 「出大事?发生什么事了?」凌思思一脸茫然地道。 「就平日里跟着你的那小姑娘……你妹妹,不见了!」 53。营救副本通关? 「我妹妹?……初一!你说初一不见了?凤婶你再说仔细一点。」 凌思思着急地拉着她的手,想起性子衝动的初一,生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你先别急,我们下午还看见她,面色挺着急的,说是她找到什么哥哥了,要去找他,我们见她来这么久,身边除了你也没其他人,虽然奇怪却也没拦住,本来想着你们会一起回来,结果……」凤婶说着,脸上越发不好意思,也不好再说下去。 可凌思思哪能注意到这么多,心里只担心初一的安危。 哥哥……她上哪找她哥哥去? 这些天待在这毫无进展,她个性衝动,不会是等不及了,自己衝去救人了吧? 她越想越急,没注意到身后季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和凤婶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凤婶犹豫地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朝她走了过来,在她身前站定,开口道:「别着急,她不会有事的。」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不想帮吗?」 凌思思还记着他刚才的话,气着呢。 季紓沉默半晌,终是叹息一声,道:「你没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对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方法,若是公子被困,他身份尊贵,不同旁人,自然是不可耽误,少不了暗中运筹帷幄;可他们都是普通百姓,人数眾多,那些幕后主使之人敢如此堂而皇之,就可见此事非初次所为,定是留有后手,要救人自得一劳永逸,不可贪快。」 「所以,你愿意帮忙一起救人?」 「天下溺,援之以道。人自然要救,但得用对方法。」 凌思思一听,就听出他话中的含意,「你有办法了?」 季紓偏头看了她一眼,却是笑而不语。 入夜,后院守卫的侍卫确认过手上的手令,将人放了进来,便关上大门,完成任务回去交班。 眼看侍卫们走了,凌思思上前把裹着黑色斗篷的医女揪了过来,推进一旁无人间置的房里。 「姑娘饶命!我也是迫不得已!」那医女胆子小,经不起问,很快哭了出来。 季紓低头看她,缓缓道:「暗中替人看诊,也是常有的事。但你手里的手令,来头可不小,你说若是被人发现,你手里的东西一经查证,你还能全身而退?」 「我……事发突然,本、本来我只要负责按药方配药就行,会有人来药舖取药,可、可上月他们突然说有人盯哨,他们不便出面,让我每隔半月送一次药……我只负责把药带去,其他的我都不知道!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医女哭着摇头恳求。 「谁叫你这么做的?」 「我、我不知道,每次来的人都蒙着面,只给了我药方,让我按着药方配出药来,他们会给我比外头市价高出一倍的钱。」医女抹着眼泪,既愧疚又害怕,「我真不知道他们拿那些迷药是要用来害人的,如果我知道就一定不会答应他们!」 凌思思闻言与季紓对视一眼,他们本来是为了从她嘴里套出话来,才随口掰扯说是那些人拿迷药来害人,却没想到歪打正着。 「那药送往何处?」 医女抽噎着回︰「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他们没说,我只送了药就走……」 季紓随口道了句:「不如这样吧,我们找与你接头的“情郎”问问,对对真实。」 闻言,本就害怕的医女更加惊慌,顿时下跪哭道:「不!我说、我说……其实我、我暗中见过,在我送伤药去的那回,他们好像往一个什么地方去了,里面很宽敞,还堆着石头,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这些,剩下的全不知道了!恳请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了……」 凌思思:「……」 真的就只是问问,顶多加油添醋的恐吓一下而已,用得着这么激动吗? 抬头看向季紓,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显然是再问不出什么来了。 初一失踪未归,只能说明她遇到危险,被人抓起来关进廡房内的暗牢里,当成后日要被卖的人一起送出去。 既然知道地点,知道他们会在明日对人下药,那他们就得赶在还没被下药前将人给救出来,他们前日进去过,难在于牢里看守的那些人。 季紓学过武,有些身手,若是由他先行引开守备的人,她再趁机进去放人,製造动乱,趁机逃跑,虽然说没把握把人都放了,但至少能逃一个是一个。 凌思思如此一合计,转头看向季紓,四目相接,几乎是心照不宣的,她就能明白,季紓现在心头的想法与她一模一样。 于是凌思思随即开口道:「等一下你先去引开守卫,我潜进去放人,之后各自见机办事,出来就约在街上的那间餛飩舖见。」 季紓没问她为什么是那间餛飩舖,因为她能回答出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答案。 果然,凌思思说着,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莫名有点感叹,「来到这里也没吃上几餐像样的食物,突然就有点想吃街上的那间餛飩汤了。」 季紓闻言,只冷冷笑了一声,「你还是想着怎么脱身吧。」 「我这不是努力给自己一个奋斗的目标吗?望梅止渴也不行。」 季紓拿着自医女那里拿的手令,一路往廡房走去,凌思思躲在角落的树丛里,只见他不知道做了什么,顿时引起一阵骚动,门口两个兇神恶煞的侍卫连同几个房里的,拿着兵器,很快地往同个方向跑去。 凌思思估计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赶紧往房里的暗牢跑去。 牢里的气息依旧很糟,凌思思却没空抱怨,拿着从外头桌上搁下的钥匙,飞快地走到牢房前面。 几个被关在牢里的女孩,看见有人来了,以为是来抓自己走的,皆是害怕地看着她,甚至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凌思思边解着牢门上的锁,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只一眼,旁边一个身着褐衣的少年便立即挡住女孩的身影。 少年盯着凌思思,神色戒备,「你要干什么?」 「又是你。」凌思思挑了挑眉,也不解释,直接道:「来带你们走的。」 「你休想唬人,谁知道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那少年狐疑地看着她,态度有些松动,却仍是不肯相信她的话,毕竟落到这种境地,没有人会相信真的有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奇蹟,救他们逃出险境。 凌思思不能保证全带他们走,外头季紓又不知能撑多久,时间有限,她没时间跟他们详细解释,手上的动作加快,随即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牢外的锁被解开了。 眼看着锁被解开,牢里的人俱是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是来救你们的。时间不多,要走的赶紧走,否则出不去别怪我。」 她这么说,许多人都开始动摇了,纷纷从地上站起身来,偏偏那少年又开了口,直接道:「你要动手就说,别故弄玄虚的,我跟你走,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凌思思瞪着少年,深吸一口气,简直快被他气疯了。 臭小子抢什么话,逞什么英雄,真是坏事。 「哥哥,等等!」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少年身后响起,却是被他一直护着的女孩。 凌思思闻声看过去,冷不防与初一撞个正着,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知不知道我们找你都快找疯了,你还不快点给我出来!」凌思思气急便喊。 那少年面色一变,几欲上前,却被身后的初一急急拦下,「哥哥你冷静,她不是坏人!我说要等来救我们的人就是她,她真的是来救我们的。」 「你认识她?」 「说来话长,但她真的没有说谎,是来救我们的。」 「嗯哼。」凌思思抱着手倚墙站着,动作有点吊儿郎当的,问:「你们都不走?」 此话一出,被关在牢里的人们顿时动身,跟着凌思思拥攥的出了牢门,不一会儿,外面便有人发现人都跑出去了,外面鸡飞狗跳的闹成了一片。 凌思思带着身后的一眾百姓逃出廡房,身后的侍卫察觉有异,纷纷跟着追了上来,眼看着就要赶上他们,怕是再快也逃不出宅子后门了,顿时急得面色苍白,脚步都有些凌乱。 「我知道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身后的少年盯着她焦急的神情,眼里有异色一闪而过,察觉到身旁的初一拉着自己的手,他抿了抿唇,突然开口。 「什么?」 「就在上次的那面石壁后面,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道。」 上次的石壁…… 凌思思想了起来,咬了咬唇,没有怀疑他的话,当真转了方向,往上次见到他时的那面石壁而去。 「同时拉左边数来第三条藤蔓,还有按下正中间突起的岩石,沿着石壁后的密道走!」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凌思思伸手飞快地照着他说的做,果然石壁往两旁一分,露出后面的密道来。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眾人不疑有他,纷纷往密道里鑽。 「别跑!都给我回来!给我抓--」 身后是侍卫们暴躁的怒吼,凌思思最后往回看了一眼,只见到黑压压的侍卫,却没见到那抹熟悉的人影。 「你还在等什么?赶快进来,都要追上了!」 「可是,季紓他……」他还没回来。 少年看了就要追上的侍卫,咬了咬牙,「来不及了。」 他伸手不知触碰了什么机关,只见石门发出“轰隆”的声响,自两旁缓缓闔上,凌思思回头紧盯着那渐渐闔上的缝隙,可直到那沉重的石门合二为一,将内外完全隔绝开来,她也没能等到他出现。 眼看着石门在眼前关闭,将自牢里逃出的人们隔绝在里头,几个得到命令负责看守的侍卫皆是一脸饮恨。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来救他们出去,还能成功逃脱。 为首的大汉看着眼前恢復如常的石壁,沉吟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咬牙喝道:「慌什么!都给我继续追!将所有出入口围起来,在大人发现之前,必须给我把那些人都给我抓回来--」 「是!」得了命令的侍卫们,自然知道此事重大,面容一肃,持着兵器就要分成多路往门口堵人。 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笑声从院子另一头传来,「这是做什么呢?」 眾人警觉地定睛看去,但见一道人影忽然从旁边的树丛里走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院门口,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最后停在为首的大汉身上,薄唇缓缓勾起一抹轻笑。 「够了吧,也该住手了。」 「你是何人?」大汉皱眉,「识相的赶紧滚开,别挡着我等的路。」 「滚?」季紓轻笑一声,侧头瞥了眼石壁的方向,他分明在笑,可那笑意轻薄的像是一抹云烟,是覆盖在冰霜之上的假象,「是要赶紧滚,但,滚的人……是你们。」 「什么?」 「一定要我说的这么直白,可就不好看了。」季紓笑着摇头,抬手亮出了手令,上前走了一步,垂眸用着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缓缓道:「那么,现在……总该适可而止了吧。」 54。破晓时分 凌思思和眾人沿着密道,一路往前走,两旁每隔几步就会燃点一盏灯火,照着脚下的路,不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就像是固定有人来过一样。 这个情节是原剧情里没有的,凌思思表面看着镇定,实际心里也是没谱,可走都走进来了,也没有回头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正想着,头顶上忽然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发出“咻”的声响,擦过高高束起的头发,射在了身后的石壁上。 凌思思猛地回头一看,便见到了一支羽箭正射在她身后的石壁上,箭尾的羽毛还兀自微颤。 ……怎么回事? 眾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坏了,一时没人敢再往前走,就在眾人停顿的时候,前头突然发出一阵骚动。 「有埋伏!快逃!」 「对方有兵器,快跑啊--」 此起彼落的呼救声传了开来,凌思思拉着身旁的初一往旁边躲,堪堪躲过了挥来的一剑。 只见几个黑衣的刺客,蒙面持剑,从密道另一头闯了进来,试图将他们赶回去,可大家都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谁还愿意回去? 凌思思慌乱之中,几个闪身险险避开攻击,意识到先前漫画里的凌思嬡是学过武的,虽然并不出挑,却是足够应付一阵。 她看了眼挡在她们身前的少年,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功夫傍身,便将身后的初一藏在角落,上前去与他一同抵御刺客的攻击。 几个人会些功夫,抢先上前与刺客对峙,其馀的人也没间着,剑来了就躲,偶尔在旁捡起几颗地上的碎石朝他们丢,试图混淆视听。 为了自由,也为了一线生机,每个人都在努力的奋斗--为了活下去。 但是,赤手空拳,又怎么赢得过那些身上带剑的刺客? 不一会儿,有人坚持不住了,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伤势也越来越重,很快地两边的实力差距越来越大,几乎是高下立见。 凌思思喘着气,抓住了从旁刺来的剑,顺着剑柄往上一挑,隔开朝她攻来的剑势。 「小心!」身旁的少年转头,看见另一侧从地上爬起的刺客,忍不住失声惊呼。 那刺客离凌思思最近,想来是提早埋伏好的,待她方一化解对方的剑势,还来不及反应,趁机挥来一道剑光。 果然,寒芒一闪,凌思思躲避不及,腿上被划了一剑,顿时痛得跪了下去。 「靠!我打他,关你屁事啊!」 凌思思咬牙,痛得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少年见她受了伤,乱中朝她看了眼,喊道:「喂,你还好吧?」 「痛死了……你来被划一刀看看。」 「还有力气废话,看来是还行。你倒是想想,我们的人撑不了这么久,如果没有后招,我们怕是逃不出去。」 他说的没错。 他们这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对方是受过训练的刺客,跟他们对上,根本毫无胜算。 她唯一的底气,其实也只不过是她这个全作大反派能熬到结局的buff,还有一个在外头的季紓,剩下的……谁知道剧情会怎么走? 凌思思咬牙,撑着石壁站起身来,「再撑一会儿,等他来了就好了。」 「你确定他会来救人?」 「老实说,不确定。但我相信他。」 说着,凌思思伸手拉过旁边的一个女孩,躲过了身侧的攻击,却不防腰后一痛,她没有防备,顿时被刺客踢得摔落地面。 要死了…… 身上被踢的地方热辣辣的疼,几乎痛得她动不了,偏偏身后的刺客又步步逼近,凌思思着急地手脚并用,想起身躲开,却不知道伤到哪里,痛得她浑身无力,只得往后挪了再挪。 四周的人倒的倒,伤的伤,还能打的也离她太远,眼看那刺客抬手执起长剑,寒芒划过她惊恐的眼眸,凌思思靠着身后的石壁,却已经无路可退,只得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便当还能提前领的呢。 想多躺几天还行不行? 啊啊啊命运你丫的,要死了啊-- 「小心!」 随着一声惊呼,凌思思还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痛楚,便先被一股力量撞向旁边,双双摔在了地上。 「……初一?」 凌思思睁眼看清倒在她身前的人,先是一愣,顿时怒上心头,张嘴就是一连串要骂她的话,可抬眼看见不远处又是个朝他们攻来的刺客,心里顿时一凉,那些准备要骂她的话通通被咽了回去,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抱着她转了方向。 随着她这么一转,便成了她背朝外,将初一护在里头的姿态。 情急之下,她以身为盾,护住了怀里的少女。 「初一--」 身后,少年回头见到这一幕,急得眼睛都红了,再顾不得其他,往她们的方向飞奔而来,丝毫不顾身后的危险。 差一点……再一点点…… 他奋力地跑向她们,那个他多年之后,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可是……太远了。 他们隔得太远了,他根本来不及过去…… 眼看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地刺向她们,他瞪大双眼,眼里是几欲夺眶而出的惊惧,就在剑尖抵着凌思思背后墨发的剎那,忽然,一把剑更快地在剑尖欲刺进她后背时,飞快地将之从中截断。 随后,一道白光划过,只闻一声闷响,那执剑的刺客便直直倒了下去。 凌思思听见身后的动静,愣愣地抬起头,便见密道的另一头,几个熟悉的身影朝她靠了近来,眸里顿时蒙上一片水雾,视线模糊成一片。 「阿瑶……」她张了张嘴,满脸都是劫后馀生的委屈,哽咽道:「你们怎么才来啊?」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啊?知不知道要是再晚来一步,她这就成了剑下亡魂了啊! 凌思思扁了扁嘴,刚从鬼门关前逃脱后的情绪格外激动,见到手持长剑匆匆赶来的常瑶,不禁委屈地红了眼眶。 可同时,也是为了庆幸。 终于再见到他们,那就表示-- 剧情线又重合了啊! 终于又恢復,回到原本的剧情主线,再也不用摸黑走什么不存在的剧情空白页了。 再怎么玩下去,她可没命继续苟啊! 「思嬡,别怕了啊。没事了,我们都在呢。」常瑶见她哭,顿时慌了手脚,只得上前略显慌乱的安慰她。 一旁,季紓匆匆赶来,便撞见刺客刺杀凌思思的一幕,儘管当即出手击向刺客,然到底来晚了。 他看向地上抽噎的凌思思,握着玉笛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朝着面色不愈的靳尹,行了一礼,道:「公子,在下来迟,保护夫人不及,是在下之过,请公子降罚。」 靳尹垂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伸手虚扶了一把,「时安,此地不宜久留,待出去之后,还有很多事得有赖你协助,至于其他的出去再说。」 季紓目光微动,抬眼对上他幽深难辨的目光,顿时明了地退至一旁站着。 这边,凌思思过了起初委屈的情绪,吸了吸鼻子,心情平復许多,常瑶这才松了口气,扶她起来,「没事就好。此地不好久待,你也受了伤,还是赶快随我们回去,找医者来看看吧。」 「嗯,知道啦。还要劳烦你们,帮忙带其他人出去,将事情上报给官府。」 「自然,这么个齷齪地方,不用你说,本君也会上呈处理的。」陆知行站在一旁,看着这密道里满满的人,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面色凝重地道。 别看他平常那副样子,其实在所有人里,陆知行最是仗义,见不得齷齪。 有他在,凌思思很是放心。 悬在心头的巨石一松,凌思思顿时觉得轻松起来,想起了方才情急之下不顾危险,将她撞开的初一,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差点忘了,我说你,方才那样很危险知不知道?让你躲好就躲,那一剑朝我刺来就算了,你没事衝过来做什么,要是伤着了怎么办?下次不许你再这样了,听到了没?」 「……你话怎么这么多?我那是不小心被绊倒的,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最好是噢。」凌思思哼了哼,见她还能斗嘴,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于是伸手拉着她要起来,「现在可以出去了,虽然哥哥找到了,答应你的事可没忘,你还得跟说说是怎么找到你哥哥的才行啊。」 「那恐怕,不太行。」 话音方落,凌思思扶着她的身子猛地一僵,她缓缓地抬起扶在她身后的手,掌心一片黏腻,触目是染了她一手的腥红血色。 「是暗器!她……」 常瑶看见那枚正好扎进初一后心的暗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已不知流了多少的血,身后的石壁一片腥红。 凌思思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一时间,訥不能言。 少年霎时红了眼,快步过来,一把将初一抱起背在身后,感受到背上渐渐变凉的身子,伸手抱紧了她,迈步往前走。 少年背着她,怕她疼,小心翼翼地开口哄她:「初一别怕啊,哥哥在呢。再撑一下下,哥哥带你去找医者,很快就不痛了啊……」 「嗯,我、我不痛。」初一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哥哥,你知道吗?那么多年,我一直……一直在找你,从来都没有放弃,但是真好……我终于找到你啦!」 「嗯……我也一直在找你,你是我妹妹,说过要永远保护你的嘛。」 「是啊!可是,哥哥……你来的有点晚,我有点生气……」 「对不起,是哥哥太慢了,让你、让你等这么久。」少年抹了一把脸,面上坚强的偽装顿时被眼泪冲得丢盔弃甲,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咬了咬牙,将身后渐渐滑下去的身子又往上提了提,「以后不会了,等出了这里,哥哥就一直陪着初一,我们还是一家人,好不好?」 少年声音哽咽,小心翼翼地问着背上气息渐弱的少女,眾人跟在身后,心知初一伤得太深,早已是强弩之末,可听见少年哽咽的话语,仍是忍不住别过头,沉默地落在后头,不忍心戳破眼下短暂的谎言。 凌思思怕血又怕痛,此时仍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血跡,站在原地,近乎石化。 靳尹见她不动,朝她走了过来,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伸手想要拉过她,「思嬡,这段日子你受苦了。你……」 她愣愣地抬起头,看见靳尹的脸,涣散的视线一下子有了焦距,就像是原本已经燃尽的馀灰又再度燃起希望的火光,她的目光过于直接,看得靳尹愣了一愣。 不等靳尹说完,凌思思当即挥开他欲拉着自己的手,快步追上前头的初一,硬是扯了扯唇角,道:「初一,你别怕。从这里出去就是櫟阳了,我之前说过要给你买好多好吃的,还给你做好多好看的裙子,等之后进京,我还带你去看你喜欢的宝石,我答应过你的,你记得吧?」 「哼……你不是骗我的吧?」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凌思思抹了一把脸,很快抹掉眼角忍不住滑落的泪水,瞥见身后不发一语的季紓,忙不迭道:「季紓最重诺守信了,说出口的话一定做到,你就算不相信我,你总该相信季紓吧。」 「季公子啊……」 「嗯,我在。」季紓抿了抿唇,轻应了声。 「你也是个好人,有你在……我就放心了……这段日子,谢谢你……」初一的声音越来越轻。 季紓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是一个多月的相处,少女却把他一点点的善意,认真的放在了心上。 那样纯粹的心意,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法直视,垂下了眼帘。 「你别说话了啊!不要说了,我们赶紧走,我们带你去找医者,给你找櫟阳最好的医者,你再撑一下下啊,一下下就好了……」 凌思思听不下去,她怕自己再听下去,眼泪就要忍不住落下,露出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少年无声地背着她,同样没有说话,脚下却是越来越快。 「你好吵啊。你这么吵,以后可没人敢要你啦。」 「谁敢不要我!就算真的没人,我就把你们兄妹俩抓过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初一如梦初醒,笑了起来,「对呀,还有我们呢……我啊,要跟哥哥永远在一起,至于你嘛,可以勉为其难考虑一下喔。」 「你说什么鬼话呢。」 初一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才轻轻地道:「其实……你也不是那么坏。我都听到了,你说要帮我找哥哥,救出那些村民,还愿意带我去吃好吃的、买好看的,我都……知道……」 凌思思面容一僵,没有料到她都听见了。 「下辈子……」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下辈子我还要做哥哥的妹妹,当富贵人家的小姐,像你一样,很神气很了不起,活得那样灿烂又快乐,你说好不好……姐姐?」 那声迟来的姐姐,被风吹散开来,消失在耳畔。 有微光自洞外洒了进来,照亮眼前的黑暗,可身后却再没了声音。 凌思思一愣,捂着嘴,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在令人窒息的安静里,少年慢慢地低下头,抱紧了背后的初一,脚步不停,缓缓地往前走。 凌思思哭得难以自抑,抬起手,拼命抵在唇边,让自己不要发出哭声。 常瑶微微红了眼眶,扶住了哭得伤心的凌思思;陆知行别过脸,不忍再看;靳尹看着身前无声落泪的凌思思,再看向仍背着妹妹,踽踽独行的身影,眸中转过复杂的思绪,垂下眼来,无言以对。 而站在一旁的季紓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握了握拳,也是沉默。 少年背着初一,依旧执拗地往前走去,洞口有大片金黄的日光透了进来。 而天,终于彻底大亮了。 他抬头看了眼洞外灿烂的日光,喃喃地道:「天亮了……初一,我们终于出来了。」 他瞇了瞇眼,看了眼背后早已没了气息的妹妹,有什么东西自眼角滑落,再也承受不住,落下泪来。 天边,红日从云层中一跃而出,逐退了群星与残月。 然而,有什么东西分明已经消逝,再也回不来了。 55。贴身护卫 阳光并没有驱散一些东西。 来送饭的侍女再一次被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只得收了放在门外前一日的饭菜,又默默地退去。 府里的厨房收回未动的饭菜,早已见怪不怪。 这种情况,自从前日几人来到县令府,凌思思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来劝也没用。 初一与她不能说情同姐妹,但到底相处过一阵时日,都见过彼此最真实的一面,撇除掉外在的身份,确确实实地共处生活,那种情分是无法轻易取代的。 对于凌思思来说,初一在她的心里佔了很重要的位置。 她是在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把她当成“凌思思”来看的人,不是凌思嬡,不是太子侧妃、首辅嫡女,只是凌思思。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凌思思站在门口,仰头望着头顶上阴暗的天色,有风拂过她的脸庞,并不凉快,而是透着股风雨欲来的沉闷。 她下意识地站在廊下,想着以往在神庙时,初一见到自己肯定会没好气地走过来和她斗嘴,通常一吵就是一整天,然后一起吃完饭又好了。 她一直没能接受,初一已经离开的事实,她总觉得这只是一场骗局,等一下她又会从哪里蹦出来,嘲笑她怎么那么傻,竟相信这些鬼话,可是她站在那好一会儿,都不见她来,她突然就信了。 初一……不会再回来了。 都是因为她。 凌思思愣愣地想着,她的眼泪在顿悟到这个事实之后,黯然流下。 初一的墓,选在櫟阳近郊的小坡上。 坡上绿草如茵,种着粉嫩可爱的小花,随风摇曳,白色的蒲公英洋洋洒洒,飘向了广袤的大地与青空,入目之处皆是欣欣向荣的生意。 凌思思到的时候,墓前只跪着个身着麻衣的少年,对着初一的墓碑,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将冥纸扔进一边的火盆。 她缓缓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跪下,将手里的提盒放到地上,打开来后,全是吃的。 糖葫芦、白糖粿、桂花糕、糖炒栗子、绿豆椪……种类之多,连身旁神色麻木的少年都不禁侧头看了一眼。 都是些常见的点心,在集市上随处可见,少年却忍不住一愣,他出身贫寒,没吃过几顿温饱,哪能吃上点心,这些还都是四处流离时见过的,其中还有几样说不出名字,虽然都是寻常品项,可要这样全凑到一处,也不是易事。 她到底蒐罗了多久? 只见凌思思将那些点心一碟碟的摆到初一墓前,然后轻轻的开口,声音低柔,生怕惊扰了她,道:「初一,我来看你了。我答应过你的,等一切事情都解决后,要带你去吃好吃的,可是……你现在不能跟我一起去了,所以我就去买来给你。时间有点仓促,我来不及去给你买其他特别的,就只能把櫟阳卖的点心都各买一份,给你带来……我是真的记得,完成我们的约定,不是故意的啊,你不会怪我吧?」 凌思思自顾自地说着,垂下眼眸,又道:「……算了,你要是真的生气怪我,也是正常的。」 闻言,身旁的少年抬头,神色古怪地看向她。 「我……」凌思思咬了下唇,拼命遏止眼角摇摇欲坠的泪水,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上来,又是窘迫,又是委屈,「我真的……真的很没用……我明明知道有危险,可是还让你踏入险境,遇到危险技不如人,拖累大家,还害你中了暗器也不知道……」 少年听着她哽咽地诉说心里的自责,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 她抿了抿唇,努力压抑着泪意,又扯了扯唇角,强挤出一抹笑,对着墓碑道:「你这样乾看着,吃不出味道吧?是不是又要说我没诚意,欺负你?你别气,我现在替你把这些点心吃了。」 凌思思说着,伸手从眼前最近的碟子里,拿过一块桂花糕,低头咬了一小口,再拿了一支糖葫芦塞进嘴里,各种甜腻的滋味在口中晕了开来,她缓慢地咀嚼着,却感受不到半点甜味,只觉得腻得发慌。 而那种感觉从口中一直蔓延到心底,她伸手疯狂地将碟子里的糕点一个接一个塞进口中,试图想填补胸口那股莫名空虚的感觉。 眼看她近乎疯狂的行为,将糕点塞得满满一嘴,双颊被撑得鼓起,再撑就要爆了,少年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别吃了。」 凌思思没理他,继续放下手中的酥饼,伸手又要去抓另一个,少年没忍住,皱眉打开了她的手,「你别吃了!」 「你懂什么?我得先吃,帮初一嚐味道,不然她吃不出来的……」 「这不是你的错!」少年耐不住她近乎疯狂的举动,皱了皱眉,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初一替你挡剑,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怪你。」 凌思思动作一顿,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某个开关,她抬袖捂眼,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只是、只是……自己太内疚了……」 是的,内疚。 内疚就像一把刀,日日夜夜的悬在她心上,摇来晃去间,将一颗心划得伤痕累累。 她知道,在漫画剧情里,一些并不重要的配角们替主要角色挡刀当炮灰是常有的事。 甚至,原本的恶毒女配凌思嬡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她已有了这样的认知,更何况这漫画是她创作出来的,没人比她更了解,所以在知道自己穿越在凌思嬡身上时,她也没想改变什么,只是想让她能在剧情里活得久一点,戏份多一些,能有个不那么差的结局。 她从来没想改变或者干预角色的命运。 因为所有的命运早已在她笔下就注定好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產生什么结局。 虽然这么说有点冷血,但实际上,这些角色的喜怒哀乐,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剧情,而他们也不过是照着剧情发展走向既定命运的纸片人,无思想、无感知。 因此,老实说,从穿越来到这里,她一直是保持着一种看热闹的游戏心态,去接触身边的人事物,旁观着所有的一切。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一切都只是剧情,就像之前看过的每部电影、每本小说,都只是生动发生在你眼前的虚幻--都是假的。 可是,当初一扑过来,抱着她,替她挡剑,真正为她而死,死在自己身前的时候,她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是温热的…… 那一刻,她才突然发觉,原来是有温度的,并不是冷冰冰,只存在漫画里的纸片人,而是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 一股巨大的恐惧自心底涌了上来,她意识到这一切都并不只是虚幻,而是真真实实在眼前发生的,她忽然就退却了。 她意识到,自己开始对身边的人產生情感,因此在知道了将来会发生的事后,她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坦然的面对既定的结局。 少年递了块手帕给她,凌思思伸手接过,默默地拭去了眼泪,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復情绪。 少年见她不哭了,这才将目光重新投注在她身上,眼神很平静,但让人看着心酸。 「如果,你是为了初一替你挡剑而死,感到内疚,为此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的话,没有必要。因为,她根本不恨你。」 「你怎么知道她不恨我?」 「因为,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很喜欢你。」 凌思思愣住了。 少年却是转头看向写着初一名字的墓碑,笑了,「虽然分开多年,可我了解她。她表面上看起来坚强,性子又不好,总是任性衝动,但其实内心很善良。她曾和我说过这些年的生活,我知她向来报喜不报忧,也猜到她过得或许不太好,可是在她说的那些经歷里,被提到最多次的,却是你。」 「……我?」凌思思有些尷尬,「只怕是说我不好吧。」 「不。」少年摇了摇头,「她说了如何与你们结识,也说了很多你们之间的相处,以及后来遇上的事。她虽没明说,可她说起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样生动,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有你,初一才能像这样发自内心,真正的笑。我和她自幼分散,亲缘淡薄,彼此都是孤单一个人,可是我相信在遇到你们之后,她是真的把你们当作家人,既然是家人,看到家人有危险,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不是么?」 家人…… 原来,她竟然把她当作亲密的家人吗? 她望着眼前的墓碑,再次流下泪来,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变。一旦认定,就绝不改变,倒是我这个哥哥说好要保护她,最后也没做到……」他抿了抿唇,抬手将手里的银纸全扔进火盆里,「所以,至少这一件,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盆里大量的银纸挡住底下的火苗,窜出大量呛鼻的浓烟。 凌思思隔着烟雾看向身旁的少年,觉得有些陌生,试探地开口问:「你说……什么事啊?」 「我们兄妹从小便被父母出卖,被迫分离,落入人贩之手,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相认却又天人永隔,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把他们全抓起来,好报仇?」 「这怎么够?这世道黑暗,除了我和妹妹,多少人因此离散,我要这样的事在此之后,永远不会再发生!」 他站起身来,挺拔的身影被盆里窜出的黑烟包裹着,可却没有人能忽视自少年眼底泛起的坚决之色。 他那样坚定,用着少年青涩而微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这罪恶之源,在初一坟前,我誓要将他们--全部除掉!」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挨不过常瑶的邀约,凌思思勉强答应随他们参加今晚的晚宴。 虽说是晚宴,却只是他们几个人加上一个櫟阳县令,一起吃一顿饭。 「今日难得人都聚到一块,来,下官自当先乾为敬,敬诸位一杯!」县令蓄着山羊鬍,瞇着眼睛,将眼前的酒杯满上,乐呵呵地道:「诸位贵人大驾光临,真是令敝府蓬蓽生辉啊。」 凌思思跟着眾人举杯,抬眼看向正笑得一脸狗腿的县令,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既然跟男女主重逢了,剧情也自然回到正轨。 眼前这县令,自然不是普通的炮灰龙套,而是女主的爸爸,常瑶的爹。 只是她记得常县令身为女主爸爸,虽然没什么才能,全靠男主这个女婿捞到县令的官衔,本事不济,性子软弱,怎么会出现像现在这样油腻的表情? 察觉到她的视线,常县令先是一愣,随即朝她笑道:「凌侧妃可是出门一趟,车马劳累,身子有些不适?」 猝不及防被点名,凌思思神游回来正要开口,便对上身旁靳尹看向自己的眸光幽深,心梗了一下。 「这几日你天天都往城郊去,虽说是乘车前往,但到底舟车劳顿,你身子不好,何必如此麻烦?」 身子不好……? 她什么时候身子不好了? 凌思思疑惑地抬头,便撞见靳尹望着她瞇了瞇眼睛,几乎是凭藉本能的,她感到背脊一寒。 她这是又踩什么雷了? 她犹豫了片刻,选了个安全的答案,「不麻烦的。我去看看初一,路上也能看些不同的风景,也挺好的。」 「哎唷,那怎么行。」没等靳尹开口,常县令夸张的声调再度响起,道:「凌侧妃身份尊贵,那小姑娘不过是个不入籍的流民,充其量只能算是奴隶,这般低下的身份,怎能劳你紆尊降贵的前去弔唁?」 他阴阳怪气的说着,藉着三分酒意,将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明显是欲讽刺她故意作戏。 在他眼里,从前的凌思嬡嫉妒常瑶,由爱生恨,经常对她下手,甚至几次还试图将他的县令官衔拔除,他厌恶她,故意出言讽刺都很正常。 可他还将初一牵扯进来…… 一时间,眾人神色皆是怪异起来,所有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初一对凌思思来说是心里不可抹灭的伤痛,在她心里佔有特别的位置,因此为怕她难过,这几日彼此都默契地没在她面前提起初一的名字,如今却被常县令如此说了出来…… 常瑶有些尷尬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父亲,别说了。」 他没看见,这几天为了初一的事,凌思思已经很难过了吗? 常瑶善恶分明,先前说开后,对凌思思好感上升不少,更兼前阵子她失踪一事,没能赶紧找到她,心里终是有一丝自责的歉意,如今听见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话,她自是听不下去。 凌思思垂下眼帘,袖中的手紧紧攥着,缓缓开口:「她不是奴隶。」 「……什么?」 「我说,初一不是奴隶。」凌思思抬起头来,迎上常县令明显一愣的目光,一字一句,语调坚定,缓缓道:「她是像我妹妹一样的人,也是我的家人,从来不是什么奴隶。」 「侧妃心胸宽厚,可国有国法,这未入籍的流民只能算作奴隶,殿下为此已破例让那小姑娘的兄长暂时留下服丧,侧妃还要如此任性,那岂不是有负侧妃的声誉?」 凌思思没有理会他阴阳怪气的语气,而是捉住了他方才的话,问:「……什么意思?」 这一次,常瑶没再犹豫,站起身伸手将常县令拉回坐下,不让他再继续说。 凌思思看着她的动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县令的意思是过几天那少年就得走了。」 「为什么?」 「那位小姑娘真心护你,值得嘉许,可她到底是户籍上未记名的流民,按照律法本应充作奴隶,但以救了东宫侧妃为由立功,得到认可,要脱离奴籍也非难事。只是,」靳尹语气一顿,面有难色,叹息着接道:「她的兄长参与人口贩卖,是有罪刑在身的,就算功过相抵,身份也难以逾越。」 凌思思抿唇,一颗心愈发下沉。 不可能再晋升了。所以他一辈子就得以奴隶身份继续生活了是吧? 所以,儘管他帮助他们逃了出来,甚至为此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但就只因为他被人贩胁迫,不得不帮着把风骗人,就注定了一辈子不得翻身吗? 「……没有他,我们都逃不出来。」 「我明白,这件事是我们来得晚了,没能保护好你,但是他……」 「那就做我的侍卫吧。」 靳尹一愣,「……侍卫?」 「对,虽然我一直跟在你们身边,但若是再遇到先前的那种情况,我身边也不能没有一个侍卫吧?」凌思思轻笑了笑,「更何况,你们不是都说他是奴隶,那留在谁身边都一样吧?」 靳尹薄唇微抿,狭长的眸中闪烁着异样的思绪,没有接话。 陆知行抬头面色复杂地看向她,眼里却划过了一丝欣赏。 常瑶拉着县令,夹在中间本就为难,她心里也觉得在此时将少年赶出去实在有些过分,如今见凌思思开口提议将少年留下当作侍卫,自然是支持的。 在密道时,她走在前头,自然看出少年身手不错,若是假以时日,只怕是后生可畏,留他下来好好训练,既可在凌思思身边保护她,同时也能让他免于在外颠沛流离,指不定以后还能对家国有用呢。 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常瑶心思一定,随即帮着开口劝道:「思嬡说的在理,此行我们难免也有疏漏的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一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不如就让他留下,也不算逾矩。」 「可是……」 常县令还欲再说,便被身旁的陆知行抢先一步,接过话头,道:「不错,身份既然摆在那里,跟谁不是跟,那何必捨近求远?」 眼看着他们都替她帮腔,靳尹态度有些松动,迟疑地道:「就算是要选侍卫,东宫和首辅府有那么多人可挑,他不过是个来歷不明的人,还没学过武……」 「没学过武,这里不是就有现成的师父嘛。」陆知行轻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抬手点向了角落的位置,「要学过武的,这位小大人不就是?还正好出身首辅府,由他作保总不吃亏吧?」 凌思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这才看见站在角落里,始终默不作声,一身黑衣站在阴影下,宛如化身石像的维桑。 ……他怎么来了? 他不是阿爹指给她的暗卫吗?这种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视于凌思思惊愕的目光,乍被点到名的维桑只是淡淡地抬起眼,语调不兴波澜地道:「还行。」 维桑惜字如金,旁人以为他冷傲难相处,可实际上他只是性子傲娇,与他相处几日,陆知行也算摸清楚他的性子,知晓他面冷心热,定不会拒绝。 而他就代表凌首辅的态度,他若是应允,靳尹也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 凌思思不知道这些,嘴上说的有底气,实际上内心半点也没谱。 她只是迫于无奈,才心生一计,有没有护卫其实无所谓,她只是需要一个藉口,好让他留下来,毕竟他是初一最后的牵掛,而她对初一心有亏欠…… 靳尹抿唇,沉吟了半晌,当真如陆知行所料,叹息一声,妥协道:「那就先这样吧。」 --成功了! 凌思思眼睛一亮,转头与常瑶笑着交换了眼神。 座旁的陆知行见状,手中折扇轻摇,有些吃味地哼了声,眼底却泛着几分欣赏的笑意。 真是隻小白眼狼。 亏他方才还替她说话,才使得靳尹改变心意,这下好了,竟然只念着师妹,完全没将他放眼里了。 真是…… 不过,这凌思嬡竟能替外人说话,护着那少年,到真是让他另眼相看。 56。我跟你走 用过晚膳,靳尹和常瑶父女有话要叙,陆知行藉口喝多了,很早便离开回房。 离开时,他眼里的落寞昭然若揭,凌思思自然没有错过。 身为同样藉口离开的凌思思知道,他是心里难受,他们三人围在一块,有说有笑,宛如一家人,他再怎么想亲近,常瑶对他也终归只是师妹,永远都不可能像靳尹一样。 一如凌思嬡再闹腾,她和他也只是个外人。 那么,对她来说,谁又才是她真正可以相信的人呢? 凌思思出神地想着,廊下灯笼轻晃,摇曳的灯光晃了眼,她似有所感,回过身便见到自长廊尽处走来的两道人影。 那是季紓领着少年过来的身影,跟在青衫翩然旁的少年,粗衣麻鞋,一步一步走近前来,垂着头站在那里,低眉敛目,瘦削的脸上不见喜怒,宛如一个麻木的木偶。 初一的离去,带给他很大的打击,将少年锐气催折得黯淡无光。 可一个心里有目标的人,怎可能如此颓废? 「依侧妃的意思,人带到了。」季紓淡淡地开口,姿态有礼而疏离,彷彿又回到那副恪守礼节的样子。 闻言,少年的眼睛闪了一下,有点惊讶。 凌思思挑眉,白了他一眼,这是又cosplay温润公子了是吧? 换作平常肯定是要吐槽他几句的,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凌思思调整了脸部表情,走上前一步,在少年身前停下,先前几次碰面都不怎么愉快,便没怎么好好看清他的模样。 自从初一下葬,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消沉好些日子,后来又忙着给初一蒐罗城里的点心衣裳什么的,倒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 来之前她想过,他一个少年无依无靠,常县令又有心赶他走,他最近的日子也许过得不是太好,可眼下定睛细看,却才发现他真的是过得很不好,面色苍白,寻常少年挺拔的身型在他身上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庞还不知沾了什么,乌黑一道。 凌思思心中不禁一酸,掏出帕子,凑过去将手伸到他面前,替他擦拭脸上的脏污。 少年看了她一眼,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你多大一个人了,脸上弄脏了也不知道清一清呀。」 她语气轻松,嘴上虽这样说,下手却轻柔,真不见一丝动怒的跡象。 凌思思察觉到他的目光,衝他微微一笑,少年目光闪动,却是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彆扭地道:「不用。」 「怎么不用?这外表乾净是尊重别人,做人乾净才是尊重自己,你难道顶着张花脸出门啊?」 少年沉默地抿了抿唇。 凌思思挑了挑眉,看向他身旁的季紓,接着道:「你既然来了,想必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季紓也都和你说过,我不是个喜欢勉强的人,所以在事情决定前,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什么?」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若你是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你找个好人家,至少不必再过从前那样的生活;或者,你愿意留下来,做我的侍卫。」 少年抿唇,心里渐渐侷促起来。 凌思思耐心十足,轻笑道:「你不用违拗自己的心意,选一个便是。虽然律法严明,但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想把所有选择的权利都给你自己,毕竟是自己的人生,应该由自己决定不是吗。」 少年垂着头,平生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心里渐渐泛起一股异样的感受,说不清是什么,有点麻麻的,却格外温暖。 凌思思说得轻松,可她话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恍如一个逼迫良家妇女的恶霸。 嘴上说自由选择,可实际上答案只有一个。 他沉吟良久,抬头迎着她的目光,咬着唇,神情古怪,却是答非所问:「你……是太子的妃子?」 这个问题问得不大合适啊。 「呃……」凌思思一噎,「目前暂时是。」 少年听着她那两个奇怪的用词,皱了皱眉,就在凌思思以为他不会回她时,少年微哑的嗓音却响起,道:「……我跟你。」 「嗯?你要确定好,认定了可就不能反悔啦。」 少年看着她,乌黑的眸子闪着坚定的光,「决定好了,我跟着你!」 凌思思无声一笑,在他眼里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执着,就明白他们肯定想到了一处。 唯有忍耐一时,以侍卫身份待在她身边,才能韜光养晦,找到证据,革除人口贩卖的恶行,将整个违法交易的集团彻底拔除-- 凌思思满意地笑,转头让季紓将他的资料登记入册,给他一个新的身份。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朝向沉默的少年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五……」 「小五啊……」凌思思沉吟片刻,「这名字恐怕不能用了……从前颠沛流离,此刻开始希望你能如日中天,享世间太平,诸事遂心如意。五……午,端午……便叫端午,如何?」 小五……现在应该叫端午,眼帘低垂,嘴唇紧抿,点头的痕跡微弱得难以捕捉。 他这副样子,如此傲娇,倒是像极了某人。 凌思思想起此刻应躲在不远处的人,忍不住扬起唇角,虽然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都不太顺利,但至少还有个顺心的。 「对了,还有件事,我叫凌思思,目前暂时……是太子侧妃。不过呢,我不喜欢旁人唤我侧妃,除了这个,看你想怎么称呼我都成。」 始终默默立在一旁的季紓,闻言突然看了过来,幽深的眸子带着探究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小名素来只有亲近之人方可知晓,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了? 成何体统。 这边季紓微微蹙眉,凌思思却丝毫未觉,偏着头又道:「帮你换个名字,是为了方便,也是与过去做个告别,但并不代表要你和过去的自己割捨,你还就是你,知道吗?」 端午似懂非懂地点头,低低地“嗯”了声。 「不过,言归正传,你既然要留下来做我的侍卫,那得要有能力保护我才是。所以--」凌思思勾起唇角,纤纤食指指向某个方向,道:「跟着维桑习武,让维桑能够认可你的能力,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 端午顺着她手指的一处树梢上看去,隐约瞧见一道人影,「……任务?」 「没错,我总不能留个不中用的人在身边吧?就算是看在初一的面子上……」彷彿触及了心底某个不能触碰的隐患,凌思思抿了抿唇,生硬地将话转了个方向,扬唇道:「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少年攥了攥拳,不知是被她的哪句话刺中心底,眸中的目光一下子坚定起来,语气认真地道:「你放心,我肯定做得到!」 闻言,凌思思瞇着眼睛,瞅向不远处树梢上的一抹影子,笑得不怀好意,「既如此,你就去练练手吧。」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忽然被推上前一步,他不防脚下踉蹌,站立不稳,尚来不及反应,但见眼前黑影一闪,身子一轻,待他回神过来,往下一看,差点没吓岔了气。 他为什么在天上飞?! 他抬头一看,眼前一身黑衣的男子岂不是方才树梢上的那位?眼下他正扯着自己,身姿轻巧地跃过树梢,接连跳过几个簷角,如入无人的穿过院子。 少年第一次玩这么大的,吓得脸色发白,梗着脖子道:「不行,我不行……」 「怕什么,你儘管跟着。顺道一提,你眼前的这位叫维桑,可就是你未来的师父,若是伤了、废了、残了……自有他来承担啊!」 几个院外的凌思思往廊柱上一靠,伸手漫不经心地朝簷角上一下子远去的人影摆了摆手,大有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意味。 直到看不见了,凌思思才收起面上的笑意,摇了摇头,起身往回走。 「走吧。人都走了,憋了那么久,也不怕闷坏啊?」 季紓看着她的背影,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我有话要说?」 「你那点小心思,我会看不透?」凌思思哼了声,「想问什么,说吧。」 季紓瞥了她一眼,「你……你收留了他,就不担心殿下起疑?」 不是要说这个。 他一开始主动带着端午过来,本是想顺道来看一看她,这几日听闻她鲜少出门,吃的也少,本想着是因为初一的事还在难过,准备要宽慰的话却在见到她还能故意打趣人后,突然就转了方向。 他有些懊恼的想,不该如此的。 「你说端午?我不担心啊,我本就是故意收留他,想将他留在身边的。」 「你故意将他留下,是想要藉他找出背后的人贩,你想替初一报仇?」 「那确实是原因,但只对了一半。」 凌思思说着,逕自走进房中,拾起了搁在书桌旁的书,道:「我想藉此机会,一举拿下背后的整个人贩集团,顺便找出方法,革除国内所有人口贩卖的问题。」 季紓皱眉,随着她走进房中,这才看清楚被搁在一方小小的木桌上,书册卷宗堆成小山,几乎淹没了坐在木椅上的凌思思。 他在最上层的那些书上一扫而过,清一色都是些近年来各地通报的人口失踪事件,以及櫟阳县及朔方郡的地方府志,压在书桌前唯一一处空位,正是张被几个凌乱的字跡掩盖的白纸。 「这是……」 这些东西,平常她从来不会接触。 更何况,这么多资料又是怎么得来的? 凌思思不觉有异,在桌前坐下,道:「这些都是我这几天託维桑找来的,想说看看这些资料能不能找出些什么线索来。」 「线索?」 「这几日我跟端午讨论过,威胁他的那些人,都是些下属,端午说他们上头还有人,负责下令他们找人,每隔一段时间不等,就会去找些偏远村庄或因战乱流离的流民过来,一开始将他们统一集中,等到人数差不多,才按着男女年龄和体格相貌来分,分别送往不同地方的买家手上,以此赚取转手的费用,加上原本贩卖的价金,往往一趟都能赚到不少钱。」凌思思抬手在纸上的某个被红笔圈起的地方一指,接着道:「虽然端午说他没见过那些上头的人,不过听他们都叫那些人是“大人”,想来身份应该不一般。其实还有件事有点奇怪,先前我们在暗牢里,我曾经看过貌似是那群人中的主事者,虽然是背对着,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闻言,季紓面色微变,沉声问道:「你认出他了?」 凌思思摇头,「没有。当时那个角度没看清长相,只是一种直觉……」 凌思思沉浸在那个好似见过的人影上,没注意到身旁的人面上一瞬间放松的神色。 「对了,你跟在靳尹身边,又是东宫詹事,处理的文书都要经过你的手吧。不如你和我说说,你们那里得了什么消息,我们也能互相交流一下情报呀。」怕他拒绝,凌思思眼珠一转,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放心,我们偷偷的,不让人知道就行。」 季紓垂眸看向她明亮的杏眼里,清楚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他立于清澈见底的中心,被明亮迫人的期盼包围着,令他剎那无地自容。 季紓目光闪了闪,张口正欲回绝,可那句“与礼不合”的说词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手上一紧,却是凌思思已先伸手将他往自己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这下他与她仅隔着一个椅子的距离,她就坐在他身旁,指着纸上的那些杂乱的字跡,毫不设防地向他说着自己的想法。 「……朔方郡。」他垂眸,冷不防开口。 凌思思一愣,「什么?」 「人贩要集中那么多的人口,又要能不被人发现,确实是人口相对较少的偏远地区较为可行。然若换个角度来看,如何兼顾人口流通的便利,还能隐匿行为不被发现,这商贸盛行,人口往来眾多复杂的朔方郡,便方便许多。」 「可朔方郡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很快就被发现了不是么?」 「那是失踪的人数,你方才也说了,那些人皆自不同地方而来,并非朔方郡登记在册的人口,若要查也查不出什么,就算真查也要费些功夫,那些时间够他们隐于市中,悄无声息将人转手出去。」 「到时候官府介入要查,也查无兑证!」凌思思了然,接着他的话道。 「没错。况且,你还记得当时于百空寺中被端午拐走,随着歌舞坊被带上的那艘花船,就是往朔方郡而去的,且听闻事后有人看见端午出现在城东郊外,种种跡象都指向了朔方郡,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百空寺……花船…… 凌思思皱了皱眉,不知怎的,老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环节,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 没等到她的回答,季紓侧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嗯?没什么。」听见他的声音,凌思思回神过来,摇了摇头,又回到正题,「所以你的意思是朔方郡有问题,得先从那里下手?」 「从朔方郡开始查,也许更好下手。」 季紓说着,伸手拿过一本记载着朔方郡近来事件的卷宗,逕自翻看起来。 凌思思没料到他肯帮忙,有些意外,但见他认真的神色,心里微暖,便也没做多想,也跟着拿过旁边翻到一半的册子。 「那就我们各找一半吧。你找那边,我找这些,如果有什么发现再说啊。」 「嗯。」季紓低着头,专注地翻看手上的书卷,头也没抬的轻声应道。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对待一件事,只要是决定了,就异常认真。 认真的让人敬佩,甚至是……安心。 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他在身边,她总是能很快安心下来。 凌思思想着,忍不住唇角微扬,无声地一笑。 她也没间着,认真地翻看起眼前堆成小山一样的书籍,虽然数量依旧十分可观,可到底有了一个方向,不是毫无章法的海底捞针,显得有效率多了。 两个人坐在书桌旁,翻着书册,专注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看过最后一页,季紓抬起头往窗外看,外头月上中天,早已是夜深了。 方才一时疏忽,倒是忘了时辰。 季紓将手上的书搁到一旁,抽起夹在其中写着重点的纸张,递到身旁的书桌上,「这些是我方才整理几个相关的案件,你再看看有没有问题……」 他侧头看向她,却在见到身旁凌思思撑着腮,一点一点打着盹的样子后,话音猛地一收。 只见身旁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是不支,撑着腮一点一点地打盹,摊开到一半的书卷被她压在手下,几个不算工整的小字标註在字里行间,最后几行的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倒着,最后一笔还被拉得老长,显然是撑不下去,睡着了。 季紓好笑地看着,摇了摇头,起身去拿一旁的披风,来替她披上,不防身侧的人却不安分,撑着腮的手往旁边一歪,身子也跟着往旁边斜倒,眼看就要不支倚倒在地。 偏偏睡梦中的人毫无察觉,渐渐往一旁歪去。 听见身后的动静,季紓转头便见到凌思思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将整个人往地上倒去,他陡然一愣,在她即将倒地的瞬间,赶到她身旁。 「唔……」 彷彿察觉撞在了什么身上,凌思思模模糊糊地嚶嚀出声,但她实在是太累了,一连翻看了几天的书,又没怎么吃饭,体力早已不支,于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又再度睡去。 季紓垂眸,小心翼翼地看向靠在自己肩头上的人影,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方才情急之下,赶了过来,怕她摔着,伸手想去扶,可就在他犹豫的时间,身旁的凌思思已经抢先一个歪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从未和女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若说有……也是拜眼前的女子所赐,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如今细想,每回都是在那样情急且不甚好看的情况,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如今想来却只剩下了无奈…… 他偷偷打量着凌思思的睡顏,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那么近瞧她静下来的样子,她很难得有这样安静恬和的时候,倒惹得他竟也会怕吵醒了她,扰了眼下的片刻安寧。 不,其实……也不算是第一次了。 目光瞥向方才被她压在手下的书上,夹着一张写了几个关键字的纸,季紓目光闪烁,看着她算不上好看的字跡,心情有些复杂。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衝动,却不想……她是真的想要找到那些人贩,替初一报仇,所以才那样认真的翻看资料……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何必呢?」 他仰头看向窗外墨夜里的一轮月色,如水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透了进来,浅浅地洒了一片清辉,而他望着这样的朦胧月色,不只是说她,还是在说给自己。 便只能任由月光淘洗,沉淀这一刻的安寧。 窗外,轻纱似的月光将模糊的人影剪在薄薄的窗纸上,宛如笼着朦胧而曖昧的光华,晕染一室静謐。 而季紓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才混着月光,长长叹息…… 57。作死小天才 有风捎着日光透了进来,撩起鬓边落下的一綹碎发。 「哈啾!」 打了个喷嚏,凌思思吸了吸鼻子,睡眼惺忪地自桌上抬起头。 天亮了…… 「我怎么睡着了?」凌思思一愣,看见被压在砚台下的纸,拿近前来发现是季紓的笔跡,才恍然想起昨夜自己不是正和季紓讨论找人的嘛。 「就放我一个人睡着,也不叫我一声,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凌思思自顾自地嘟囔,却在侧头发现披在身后的披风时,仍是不禁心头一暖。 算他还有良心。 算着时间不早,凌思思起身收拾了一下,正欲继续翻阅昨日没来得及看完的卷宗,忽然一道人影自门外现身,朝她唤道:「小姐。」 「维桑?是你啊。」凌思思闻声抬头,好一阵子没见到他,况且他如今的身份从暗卫变成侍卫,由暗转明,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神出鬼没,走起大门来,倒有些不大习惯。 「有什么事吗?」 「主上令属下为使,此行随侍小姐左右,以防不测。」 以防不测? 怕是防的是靳尹吧。 依她那便宜老爹的性子,这次失踪的事传到他耳里,肯定背后又不知要怎么编排,想着如何恶整他了。 可人家是男主啊,那可是有满头亮死人不偿命,死别人不死自己的男主光环加持的,要玩您老又怎能玩得过他?届时还不都得她这个恶毒女配来替他承担。 她命苦啊,她好可怜。 凌思思默默叹气,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道:「阿爹全都知道了?」 这话就问得很有技巧。 如果首辅只知道她失踪,那还能试图挽救一下,但如果他连失踪过程都经歷了什么也知道,那就真的很严重啊! 维桑到底跟在她身边一段时日,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面上表情有些复杂,犹豫了片刻,才道:「嗯。」 这轻轻一声,宛如一道命运的惊雷敲响,毫不留情直接劈在她头上,断开她仅存的一丝侥倖。 凌思思心如死灰,面色可见绝望地趴在桌上。 苍天啊,她到底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无情的捉弄她?! 对于凌思思异于常人的举动,维桑彷彿见怪不怪了,瞥了眼扒拉在桌上的人影,幽幽开口:「不过,主上知道了你做主舞一事,称你舞艺精进,坊主慧眼,对此很是开怀。」 凌思思:…… 等等!她觉得这剧情还能挽救! 凌思思抬头拍了拍脸,打起精神,方才听维桑的语气,虽然便宜老爹对她失踪一事气得不轻,但显然在盛怒之下还能掛念她被迫赶鸭子上架的主舞事蹟,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 她轻咳一声,打量起眼前的维桑,突然就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对了,当时在花船上,你去哪里了?」 是了,维桑身为她的暗卫,得了首辅的命令,贴身守护,不得稍离,当时情况危急,他又怎会冷眼旁观? 果然,维桑表情微变,垂首道:「属下当时见有异状,便追了上去,不想察觉有异时已是晚了一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及营救,待属下回京赴命,自当请罚。」 他自觉愧疚,可凌思思压根不在意,而是注意到了其中的古怪,「等等,你说……有人故意把你引开?」 「是,当时属下随后,见到那位谈话之人,心中起疑便跟了上去,可惜那人身后有人指点,让属下跟丢了。」说到这里,维桑咬牙,显然对自己把人跟丢这件事很是不满。 桌前凌思思却是面色一凝,不由得支额沉吟,回想起这段时日的经过。 若说一开始让他们将她错认常瑶而抓走是她故意为之,可后来的发展似乎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百空寺时,端午和人贩假扮的夫妇早就埋伏在那,按照漫画情节里常瑶被拐,应该就是他们做的,所以说他们的目标一开始是常瑶,却没想到抓错了人;而后,花船上被人追杀,被迫和季紓一起跳江,来到剧情里没有的青石村,兜兜转转来到櫟阳,意外发现人口贩卖的勾当,逃跑不成还差点被灭口,最后才终于和男女主重逢,又回到了原剧情里的场景…… 这一切误打误撞串成一线,看似毫无关係,纯属意外,可谁都知道在所有漫画和小说里,没有纯粹的意外,有的是蓄谋已久,人心不古。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凌思思凝神想着,想到什么,看向眼前垂首不语的维桑,问:「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阿爹不是说让你当我的暗卫么?怎么又派你过来?」 当初说的可是让维桑暗中保护,做她的暗卫,现在首辅直接派他前来,被靳尹认出了脸,这算什么无效暗卫? 照理来说,她那便宜老爹老谋深算,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啊。 「前几日方到,奉主上之命,一来寻人,二来威慑。」 凌思思哼了声,没好气道:「前几日?我失踪遇险这么久,阿爹竟然一点也不着急,那么久才来……」 ……等等,前几日? 凌思思住了嘴,脸上表情微敛,她跳江那日,维桑也在,一旦发现她出事,肯定会将消息报给首辅,依照便宜老爹的性子,独女出了事怎可能按着不管? 可照日子算,维桑不可能是前几日才到,除非…… 「你故意晚报消息?」 首辅不可能放任独女失踪不管,唯一的可能就是维桑故意晚报消息,使消息延误,才让找她的动作晚了几步。 「只是碰上些意外,路上耽搁了而已。」 「意外?」 维桑面无表情,「事发当晚,我察觉有异,赶回房间时见到了房里的刺客,便与他们交过手,发现他们的武功套路虽混乱,却像是有心隐瞒,于是留心一测。」 「那你测出什么了?」 「他们所使的招数皆为一致,像是出自同门,」维桑语气一顿,接着道:「皆未看过。」 凌思思抿唇,心头顿沉,她知道维桑功夫不低,实力在整个漫画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所以设定里首辅才如此信任他,若连他都未看过的套路,只怕是难办了。 「那后来呢?」 「属下于船上查过一遍,发现了端午鬼鬼祟祟的,便将他捉来,得知他心有愧疚,一路跟随,在发现你不见后,以为你已逃脱,怕被上头怪罪,故试图趁乱逃离,属下想着他还有用便带他同行。后来到了朔方郡,郡守池渊派遣士兵暗中寻查,谁知那些将士寻人毫无章法,一连多日皆无进展,加上端午趁着不备,曾逃出向太子妃暗递消息,属下遂将计就计,带着端午往城东方向去,将太子引来,这才耽误了些时日。」 凌思思挑眉,「你早知道我在櫟阳?」 「属下曾查过曲江流经的地势,从当夜小姐跳下去的位置顺流而下,水道蜿蜒,最有可能停在了风鸣山下附近的位置,后来得知风鸣山灾情一事,属下走了一遭并未寻见小姐踪跡,便推测应是走了山路,去到风鸣山另一边的櫟阳去了。」 他说的在理,可凌思思越听越觉得奇怪,「那你既然都已经知道我在櫟阳,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都知道她在哪了,直接来找她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引靳尹他们过来? 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谁知,维桑闻言,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古怪起来,道:「这不是小姐的意思么?」 「……我?」凌思思一愣,这又干她什么事了? 「上回春猎,你执意独自前往深林狩猎,说要故意製造机会,好让太子英雄救美……增加情趣。」 最后几个字,维桑低着头,用着冷硬刻板的语调唸了出来,毫无曖昧甜蜜的滋味,反倒像是准备慷慨赴死的将士,唸着诀别的丧词。 凌思思:苍天啊,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恶毒女配,凌思嬡根本是作死小天才。 她当初到底是怎么想出让凌思嬡说出那样尷尬欲死的台词的? 凌思思脸上表情乍青乍白,甚是精彩,她看见维桑低着头时微微抽搐的嘴角,顿时恨不得想挖个洞将自己就地掩埋。 她恼得不行,鼓着腮朝他道:「你想什么!不准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小姐说的是。」 「你!」 一腔恼火对上这样不温不活的回答,不得发洩,对比他的平静,倒显得她像隻无理取闹的小猫。 凌思思瞪着他,偏拿他没辙,索性眼不见为净,道:「你走!出去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快走吧快走吧!」 彷彿看出她恼羞成怒的情绪,维桑的唇角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看着她侧身挥苍蝇似的朝他挥了挥手,眼里闪过一抹异色,随即顺从地转身离去。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凌思思才呼出一口气,瘫靠在了身后的桌沿上。 方才真是太丢人了! 就算是凌思嬡说的话,可现在是她顶着她的身份,被维桑当面嘲讽,她这个身为上司的面子要往哪摆? 「啊!烦死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呀……」凌思思烦躁地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往地上撒气似地一扔,不防夹在里头的纸条却掉了出来,落在脚边。 她弯腰拾起,却是那张季紓昨夜留下来的纸条,写着几个整理出来的方向,她却来没来得及看。 这么一闹,倒是让她想起了青石村的事,后来转给县衙处理,也不知处理得如何了? 正好她有些事情要问靳尹,不如一起去问他吧。 院中,剑光迸现,剑风阵阵,扫过院旁的花树,稀稀拉拉的落了漫天花雨,浅紫衣裙颯颯翻飞,行云流水般肆意,勾起足边浅紫色的裙裾荡起了细碎的涟漪。 随着人影翻转回身,手中长剑挥出,凛冽的剑风划过树梢,勾落头顶树叶片片落下,不远处有掌声响起,常瑶微一抬眸,便见到陆知行执伞倚在院门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凤眼含笑望来,眉间尽是欣赏之意。 「师妹好剑法!」 「师兄。」常瑶收了剑,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今日无事,便想着来看看你。」他瞥了眼一旁的剑架,上头横摆了几把长剑,剑身锋利,想来是县令府不知从何处搜来的好剑,以供常瑶习练。 陆知行在几把长剑上扫过一圈,挑定其中一把剑刃轻薄,通体雪亮的剑,随手一转,眸中划过一抹讚叹之意。 修长的食指放下手中的玉骨折扇,转而抚摸着锐利的长剑,眸中渐渐浮现出点点怀念的微光,似是透过手中长剑回想起过去无忧的岁月。 「想当年,你我一同拜师学武,仗剑天涯,好不畅快,只是自你救起靳尹,嫁进东宫,你我师兄妹倒是再也不曾快意论剑了。」 听他说起旧日往事,常瑶亦不禁露出怀念的神情,道:「是啊,当年若非师父好意收我为徒,又有师兄时时照拂,我又怎能拥有那样一段快意无忧的生活?只是世事难料,如今你我碍于身份,这样的生活倒是再难有了。」 「如此说来,我倒是挺羡慕凌思嬡的。」 常瑶一愣,「思嬡?」 「是啊。从前因着身份,处处刁难,只觉得她任性妄为,可出去走过一遭,却觉得她其实也不是太坏,况且……她也挺不容易的。一个姑娘家,在遭遇了这么样的事情后,还能坚强面对……」陆知行难为情地搔了搔头,道:「前些日子,她还偷偷来找我,和我要了几件衣裙,说是要给那个过世的小姑娘的,我看她不像作假,倒是真的挺有心的。」 说起初一,常瑶就有些不忍,叹道:「可不是?那小姑娘年纪还小,听思嬡说连哥哥都是分散多年,前些日子才意外认回来的,倒也是命途多舛。」 听她这么一说,陆知行神色复杂,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握着剑柄的手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张了张口,却只是乾巴巴地道:「原来……」 「师兄?」 「那天她如此维护那少年,一反往昔的态度,坚持留下他,原来是想留他在身边,不让他再回去那样的生活,倒真是……」令他另眼相看。 他本是故意打着与靳尹相反的旗帜,站在凌思思那边,和他唱反调,却没想到她如此坚持己见,不惜与靳尹对峙,竟只是为了一个外人…… 她还是他认识的凌思嬡吗? 察觉到陆知行异样的态度,常瑶侧头看见他眼里的茫然与动摇,心下了然,到底是相处几年的师兄妹,她怎会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常瑶抿唇,轻轻一笑,故意道:「师兄这次怎么倒是不当心了?从前这个时候,你可都是要担心思嬡是否另有所图呢。」 「我、我才没有这样!」被她说得不好意思,陆知行有些难为情地反驳,可默了半晌,又似是想挽回地道:「我只是觉得,这一趟回来,她和季紓好像都有些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常瑶一愣,不意他会说这个,眼神闪烁一阵,片刻才缓缓道:「也许,是人都会变的吧。」 况且,思嬡和季紓本就关係不一般…… 儘管他们表面没说,可当局者迷,旁观者却是看得清楚,常瑶自是看得出来,季紓对她和旁人态度的不同,就连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格外纵容的,只是碍于身份不便显露。 或许,当真如那日思嬡所说,她倾慕于季紓一事并非作假…… 再极力隐藏的情感,也会点点滴滴地在不经意间洩漏出来。 真心难得,亦难掩盖。 更何况经歷了生死相依的艰难,怎能不生感情? 都说烈女怕缠郎,套用在凌思思身上,倒真是前后都不误。 常瑶想着,不禁扬起唇角。 突然,身旁的陆知行像是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道:「这剑看着不错,怎地拿在手上却没什么份量?不会是这县令府上送来的剑还能偷工减料吧?」 常瑶本还沉浸在凌思思与季紓两人间隐晦禁忌的恋情想像,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笑了起来,解释道:「怎么可能。这剑可是以玄铁製成,一把剑要价不菲,你手上这把更是百里挑一的精品。」 「玄铁……你是说西南边境特產的那种矿物?」 陆知行拿起长剑,细细观察。 「是啊,先前听父亲说他意外得到一块玄铁,便让人将之铸成长剑,予我寻常练剑时可用。」 常瑶向他解释,见他看得专注,不免也将目光落在了长剑之上。 手腕微转,刀身上折射出冰冷的寒光,一下子划过常瑶的双眸,她下意识地瞇眼,再睁开眼睛看时,不防瞥见剑身处靠近剑柄的位置,隐约刻着一个不甚清楚的符号。 她一愣,定睛一看,只觉得那个符号好似在哪里看过,格外眼熟,初时看着像是什么符号,细看就彷彿是一个……印记。 类似的印记,她在什么地方看过? 常瑶努力地回想,一时间却是想不起来。 「玄铁珍贵,常县令也是捨得,直接将之铸剑送给你了,若是用在军中,那可是一大利器呢。」 军中…… 常瑶想到了什么,再看向那个印记时,心跳突然骤快,一个荒诞至极的可怕想法跳入脑中,因为太过荒诞,整个人都在不自由主地颤抖。 不!不、不…… 不可能! 58。有心 金黄的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在灰白的围墙上。 枝头上鸟鸣啾啾,围墙内树影斑驳。 凌思思走进院中的时候,不知是早得了指令还是怎么的,院子里竟是一片寂静,连个侍从也没见人影。 虽说是自己创造的男主,可每每想到自己穿越的女配凌思嬡最后悽惨的下场,都是拜眼前的男人所赐,兴许是代入感作祟,见到他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胆怯。 认真说起来,这好像还是穿越过来后,第一次主动来见他…… 凌思思想着,视线在房里扫了一圈,没有过多豪奢的摆饰,出乎意料地靳尹的房间竟是十分简单,除了基本的日常摆设,几乎看不见一丝贵族生活的痕跡,令人完全想不到住在此处的竟会是当朝太子。 她抬眸看向坐在书桌前的男子,长睫微垂,眼眸深深,手持玳瑁毛笔沾染墨色,一笔一画,极为认真。 凌思思不好意思开口打断他,便有些侷促地立在门外,而桌前的靳尹似是有所察觉,笔下一顿,抬眼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来了。怎么不过来?」他瞇着眼,朝她挥手。 见他终于发现自己,解了她进退两难的煎熬,凌思思扯唇一笑,走了近前,道:「看殿下这么专注,就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来怎会是打扰?」 靳尹说着,提笔在一旁的砚台里蘸了些磨好的松烟墨,继续在纸绢上画画,凌思思不敢站得太近,只依稀看得出他画得貌似是女子的头发。 莫非是在画常瑶? 她暗自猜想,却见靳尹提了笔从左到右,然后又从右到左地在图上方划过,犹豫了一下下。 而就是这一下下,让凌思思的心一咯,立刻有种不好的感觉。 靳尹抬头朝她看过来,「站这么远做什么,快坐到本宫身边来。」 他身边…… 凌思思迎着他的眼眸,双手慢慢握紧,深吸一口气,缓缓挪到他身边去站着,却死守着底线不肯坐下,可靳尹哪管她什么底线,头也没抬,伸手一拉,便将她拉下坐在自己身侧。 凌思思不防,骤然就跟他来个近距离接触,吓得浑身僵硬,可偏偏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挺直身子与他抱持距离。 靳尹未察身边的异样,只是放下手中的笔,指着桌上的画让她看,「思嬡来得正好,本宫今日来了兴致,画了一幅画,刚好让你也瞧瞧。」 说着,靳尹还朝她鼓励似的扬了扬眉。 凌思思好奇地凑上前一看,只见画上画了个女子,墨发红唇,粉衣翩躚,特别是那双杏子眼,清澈灵动,下笔之人显然是掌握了其韵味,硬是将纸上的人像点出几分生动的灵气来,使得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凌思思惊艳地看着画像,眼前的这幅画如此熟悉,与自己先前在设计人物线稿时的草图一模一样! 「这个不就是凌……」凌思思指着画,话到了嘴边,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硬是将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凌思嬡”掰了个弯,「我嘛!」 「当然是你。这许久未见,好不容易将你找了回来,却是迟至今日才能得见,这些日子本宫可是天天都盼着你来,才想着画一画你的样子,聊遣思念呢。」 凌思思坐在他身旁,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耳际,早已僵硬得一动也不动,再听见他如此煽情的言语,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艰难地嚥了口唾茉,灵巧地避开他渐渐靠近的身子,起身站了起来。 「殿下说笑了,我这不是怕打扰您处理政事嘛。」 「政事再忙,也是要看看你的。」靳尹见她与自己刻意抱持距离,垂眸看了眼方才自己被推开的手,却是不怒反笑,放轻了声音道:「倒是你,如今关心旁的事都比我这个夫君多了。说吧,听时安说你找我有事?」 凌思思呆了一下,经他提醒,才想起今日来找他的目的,连忙答道:「我来找殿下,是想来问问初一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靳尹“噢”了一声,停了停,才又缓缓道:「这件事啊……不过,思嬡你从前不是最不喜接触这些事么?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倒是关心起来了?」 坏了。 靳尹向来多疑,此时这般语气想来是已经对她起疑,凌思思心里一个咯噔,脑袋飞快地运转,想着该怎么说才能打消靳尹对她的怀疑。 双手在袖中攥紧,幸亏脑中有灵光一闪,凌思思很快反应过来,迎着他深邃的目光,不答反问:「出去一趟那么久,殿下知道这段时间带给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什么?」 凌思思唇角扬起一线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悵、四分的伤感和五分的寂寥,凝结成十二分的柔软,缓缓道:「那就是--生命渺小。」 靳尹一愣,眼中某种情绪一闪而过,却是不语。 「先前,我始终觉得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事,如果不能,那就是自己本身不够努力。可后来,在外走过一遭,生离死别都见过一回,你以为盛世太平、岁月静好,下一刻就刀光剑影、死生苍茫;你以为萍水相逢的人,下一秒却能为你而死……天命无常,在命运之前,你才会发现,原来人的生命是这样渺小,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却又无力改变。」 靳尹没想到她的回答竟是这个,目光闪烁着点点幽芒,沉默地望着她被晨光熹微笼罩下显得异常柔和的脸庞,有些出神。 她在外头遭歷了什么,又为了初一的事受到怎么样的打击,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可他故意晾着她,迟迟不去看望,一来是为了报首辅当日刻意威逼之仇,二来也是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顺道看看她又在玩什么把戏。 凌思嬡可不是什么善良多情的主,能为了一个相处不过几日的丫头伤神,别说他不信,想必首辅自己也不相信吧,否则那个自称奉首辅之命来的少年,又怎会多日未有动静呢?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按着那么多日才主动来找他,甚至为了向他提出的要求,说出如此声情并茂的文辞来,若非知道她的性子,只怕连他也要中了招。 靳尹沉默不语,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而凌思思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可就是这样渺小的生命,却才显得那样真实。正因我们会笑、会痛、会生、会死、也会有所求,如此微小却又坚强,确确实实地活着,才是人生--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生命,也才有了想要守护的一切。不是么?」 凌思思回头望着他,清澈的杏子眼里折射着金黄的日光,耀眼异常,刺得人心一晃。 靳尹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认同。 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眸中散发着光芒,令人不敢逼视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跟在他身后,吵着问他真心,任性妄为,烟视媚行的少女了。 这个意外的认知窜入脑中时,靳尹竟有一瞬间的悵然。 靳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深吸口气,低声道:「你……长大了,思嬡。」 她长大了,不再只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只能依赖着他存活的小姑娘了。 凌思思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做出如此的评论,愣了一下,随即转了转眼珠,很快地笑着掩饰一瞬间的尷尬,道:「是啊。从前是思嬡太过任性,经常惹事,不过现在不会了,我会不给大家添麻烦,也会努力在殿下身旁试着帮忙分担劳务?」 如果说,方才听她一席话,而心里兴起了丝丝疑虑的涟漪,那么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却是很快打消了心头的疑云。 靳尹笑了笑,「你啊,想得真多。」 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真心的笑意,因此,虽是责备之语,却又含着几分亲切的揶揄之气。 凌思思亦跟着笑了笑,道:「殿下不信,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说不定我还能成为殿下身边最美的一朵解语花呢。」她说着,作势在脸庞比了个人比花娇的手势,朝他讨好地眨了眨眼。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倒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半晌,他才收了笑,敛容端正神色,盯着她沉声道:「行了。说了这么多,又想让本宫做什么?」 终于导入正题,凌思思的睫毛微颤了一下,也跟着收了笑意,深吸一口气,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他,道:「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麻烦殿下帮忙……我想向殿下借用一下关于这次人贩以及贩卖人口的名册,可以吗?」 「你要名册……为什么?」 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靳尹长眸微瞇,打量着眼前的人。 「我这几日研究了一下近年朔方郡和櫟阳县失踪事件的卷宗,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可是还需要相关详细资料佐证,想着若是能趁着这次机会,捉出幕后主谋,一举根除朝中相关的弊病,那就再好不过了。」 「是么?」 修长的手指拈着茶盖,轻拨了拨浮在碧绿茶汤上的绿叶,长长的眼睫低垂,遮掩眸中万千思绪,伸手端起茶盏就口轻啜饮了一口。 他抬眸瞥了眼眼前有些紧绷的人影,轻扬起嘴角,适才放下手中杯盏,缓缓开口:「既是如此,那自然是好。」 察觉到凌思思明显松了口气,靳尹抬手自一旁架上抽出一本案宗递给她,看着她目露喜色,欢快离去的背影,不禁轻轻一笑。 眼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一道人影方自屏风后转了出来,看了眼门外她离去的方向,有些迟疑地道:「殿下就放心将东西给了她,任她离去?」 「她难得如此有心,又有这样的志向,是好事。本宫又怎好拒绝呢?」 「但到底是政事,她又是后宫女眷……」 「怕什么。」靳尹瞥了他一眼,抬眸望向门外,眸里露出了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欣慰地道:「本宫不怕她难得有心,就怕她……从未有心。」 59。烟雨 屋簷上的水渍沿着凹槽匯聚成线,再顺着檐边凝结成珠,颗颗滑落。 濛濛细雨笼罩着整座城镇,为青瓦白墙皆晕染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放眼望去,烟雨濛濛,既素且淡,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 因着下雨,街道上并无多少行人,常瑶撑着一把伞,走进集市。 她神色匆匆,撑着伞走在青石版街道上,不像是来逛街採买,倒像是来见什么人似的,在街角一个转身,很快地来到一家商舖。 常瑶收好伞,抬头在门外张望一会儿,确定没人跟上,这才走进商舖。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道:「姑娘,可是想来买什么?咱们这舖子里可说是货物齐全,应有尽有……」 常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目光在商舖里转过一回,才开口道:「我有些事需亲自与掌柜说,请问可否方便替我引见?」 「这……」伙计一听她要见商舖老闆,面上迟疑一阵,往柜檯处递去一个隐晦的眼神。 「若是不方便便罢了。」 常瑶自然看见他隐晦的眼神,心里知道那老闆肯定也在,只是不愿出面。 既然对方不愿,她也不强求,当即转身便走。 「姑娘留步!」几乎是在她转身的同一时间,一道声音自柜檯响起,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瞪了眼旁边的伙计,出面相迎,「姑娘可是有什么看上的,需要在下替您介绍?」 常瑶侧头看他,「你可是此处掌柜?」 「正是。姑娘可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在下,小店定当为您竭诚服务。」商舖老闆是个不过三十几岁的青年,一双眼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得亲切又和蔼。 他经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眼前的女子定非寻常人物,非富即贵,自是怠慢不得。 常瑶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犹豫,可事情不弄清楚,搁在心里始终放不下心,她深吸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隐晦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何等精明之人,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忙不迭将她引至商舖后的厅堂里,又替她添了杯茶水,等着她开口。 常瑶抿了抿唇,缓缓开口:「我今日来,是有件东西想烦请掌柜替我鑑定。」 「鑑定?不知是何物件?」 常瑶掏出一个包着东西的手帕,伸手将它摊了开来,现出里头的物什,正是一枚通体漆黑的箭头。 「我想请掌柜帮我看看,这箭头是何来歷。」 商舖老闆自知这东西来歷定不平凡,于是小心翼翼地拾起箭头,瞇着眼仔细端看,半晌只见他眸中一亮,脸色顿时古怪起来,看向对面的常瑶,问道:「敢问姑娘,这东西从何而来?」 「这……可是有什么问题吗?」常瑶一噎,不答反问。 「大问题啊。这箭头黑中透红,尖端锋利,且较一般同类之物重,这可是以玄铁所製啊!」 「掌柜说的是国境西南方所特產的矿物?」 「什么国境西南。不瞒姑娘,这我朝西南方所產矿物早已枯竭,现今哪还有的可採?」商舖老闆摇了摇头,轻咳了一声,见四下无人,接着眸光一转,低声道:「如今啊,这玄铁大宗可都是自西启而来,都是舶来品囉。」 西启…… 常瑶皱了皱眉,「你誑我的吧?如今边境动盪,朝内早已明令禁止西启货物进口,哪里还有你说的这些从西启来的玄铁。」 「哎呀!小店童叟无欺,怎敢誑骗。」 商舖老闆见她神色迟疑,儼然不信,眼珠子一转,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无人听见,才又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姑娘瞧瞧这儿。」 常瑶抬眼看去,但见那老闆神秘兮兮地指着箭头末端的一处,朝她低声道:「这里刻着的这个印记,就是西启的国徽,凡是自西启运来的商品皆会刻上这个印记,作为证明。」 常瑶闻言,面色微变,却仍是淡淡地道:「掌柜似乎对此很是了解。」 「那可不?老实和姑娘说吧,虽说边境动盪,西启货物进不来,可这明的不行,暗的倒也成。商人嘛,就讲求时机,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东西,咱们这里却有,往往价格也就高上那么一丢丢,毕竟物以稀为贵嘛。」 暗的…… 常瑶垂眸收回帕子里的箭头,仔细思量他说的话,朝廷下令禁止西启货物进口,就算是有自己的门路,可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有不少人仍然在购买西启的商货,难道就不怕被官府发现? 她瞥了眼商舖里贩卖的商品,檯面上确实不见西启的商货,应该都是私底下的买卖。 常瑶忽然想到什么,朝他开口问道:「此处可有贩卖频罗香?」 掌柜目光一亮,忙不迭从柜子下拿出一把香料来,顿时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鼻而来,显然是上好的香料。 「姑娘来的真是时候,昨日新进的货里恰有上好的频罗香,姑娘瞧瞧?」 细雨绵绵,街道上一片朦胧雾色。 烟雨濛濛中,一辆马车自街道另一头缓缓驶来,车轮轆轆,驶过积水湿滑的青石街道,溅起细碎的水花。 「停车。」在经过一间商舖前时,一柄玉骨扇掀开了车帘,露出陆知行那张风流倜儻的脸来。 他凤眼微瞇,望着商舖门口的那道人影自店内走了出来,独自撑着伞,很快地走入雨中。 陆知行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熟悉的人影,他与之相处多年,怎会看不出那正是自己捧在手心上的师妹常瑶? 只是,常瑶来这里做什么? 自从前些日子,他去院里找她,遇见她在练剑,提起了一些过往的旧事,起先还挺好,不过到了后来,也不知是哪句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只见她眉头轻蹙,明显心不在焉,就连后来的笑都有些勉强。 自那日之后,他去寻她,却总是见不到人,听院里的侍女说,常瑶近日经常外出,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陆知行沉吟片刻,执伞掀帘,下了马车。 掌柜满脸堆笑地送走了常瑶,正想着好不容易来了位识货的姑娘,自己还在她面前显摆了一番,也不算落了下风,便有些得意。 想着方才常瑶给他的酬金,掌柜喜滋滋地转身,欲将她留下的钱财收好,不防一转身,迎面却撞见了个锦衣玉带的公子。 又来了头肥羊啊。 掌柜只愣了片刻,抬头扬起一抹标准的笑,再一次说出一样的开场白:「公子可是有什么有看上的,需要在下替您介绍?」 陆知行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伸手从腰际拿出一块玉佩,在他面前一晃,便见那掌柜先是一愣,随即面色顿变,伸手向他恭敬作礼。 「参见君上!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 「行了,这些虚礼便罢了。」眼看他还要再说,陆知行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掌柜连声道是,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里却是挺慌。 自家上司来临,他却半点也认不出来,这样的下属……可还行? 正当掌柜心虚得不行,为自己未来的前途堪忧时,身旁的陆知行却是开口发了话。 陆知行看他一眼,突然问了一句:「方才从店里走出来的姑娘,你可有印象?」 「啊?」掌柜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脑袋有灵感一闪,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刚刚才走的那位姑娘,「君上说的是方才离去的那位姑娘吧?那位姑娘气质非凡,眼光亦是出色,拿出手来的更是难见的好货。」 「她拿了什么给你?」 「是个箭头。虽然只是枚箭头,可却是以西启的玄铁製成,作工精细,成色不错,都能赶得上军中所用的箭簇了。」 「箭头……」陆知行微微皱眉。 常瑶带那种东西出来做什么? 陆知行一顿,看一眼掌柜,又看一眼她离去的方向。 箭头……长剑……还有出自西启的玄铁…… 莫非这几件事之间,还有什么特别的关联? 有丝丝缕缕的食物香气自窗外飘了进来,凌思思皱了皱眉,不耐地扭过身子,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那香味散散淡淡,却又能真真切切地闻到。 宛如阴魂不散,扰人清梦。 伴随着窗子的开啟,香味渐浓,縈绕鼻端,令人食指大动。 凌思思眼皮微动,不由自主地叹道:「好香啊……」 「小姐你醒啦!」 睡梦中被食物香气扰醒,凌思思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眼前书桌上散乱堆积的卷宗,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 忽然,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自门外响起,伴随着方才梦中那道香气,由远而近,走进房内。 凌思思抬眼,便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端着盘犹自散发着热气的烧饼,走近前来。 「……碧草?」凌思思一愣,迟疑地开口。 碧草应了声,将烧饼搁在案上,看见了自家小姐凌乱毛躁的头发,以及被各种卷宗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桌子,先是呆了半晌,随即扳起脸来,不可置信地嚷道:「天啊!小姐你怎么能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啊?奴婢才几天不在,怎的你就成了这副样子,府上的侍女竟如此放任不管,以下犯上!我可怜的小姐啊!呜呜呜……」 凌思思被她嚷得心烦,揉了揉晕沉的额角,仍然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十分茫然。 但这都不是重点-- 凌思思朝着碧草挥了挥手,「来,我问你个问题。」 碧草见她发话,顿时住了嘴,很快地接道:「小姐请说!」 「你为什么要在我院子里吃烧饼?」 碧草嘿嘿笑道:「不这样,小姐你怎么能醒来呢?」 凌思思:「……」 「行啊碧草,你是很久没见到你家小姐,安稳日子过久了,间不住了是吧!」 眼看着凌思思面色不对,碧草赶紧乖觉地跳至一旁,避开朝她扔来的一个软枕,见她抓起旁边的书册蓄势待发,忙不迭讨饶道:「小姐我错了!您扔枕头可以,可这盘烧饼可是府里厨子特製的,仅此一份,您可别砸坏啦!」 「府里厨子做的?」果然,听闻是自家厨子做的,凌思思迟疑了。 「是啊!那可是出门前,首辅大人念着您喜欢府里厨子做的口味,特意让奴婢带过来的,这千山万水,奴婢都小心翼翼看着,一点味道都没变。」碧草见她神色微缓,松了口气,大胆地凑到桌旁,捧着张脸,笑意盈盈,「那小姐见奴婢一片忠心的份上,应该捨不得真打这么可爱的奴婢吧?」 凌思思横了眼她笑意盈盈的小圆脸,终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她轻哼了哼,拿起烧饼咬了一口,才道:「阿爹阿娘他们都还好吧?」 「大人和夫人一切安好,就是夫人常常念着小姐,嫁入东宫不知是否受了委屈,经常为了此事怪罪大人,但奴婢看得出来,大人面上不说,其实心里极是掛念小姐安危,临行前还特意嘱咐奴婢要多多看顾小姐呢。」 想起自家阿爹,人人都道他阴险多谋,在漫画里眾人都把他当作反派大boss一般的存在,可他对于唯一的女儿凌思嬡却是真心疼爱,实际上更是个怕妻子不高兴的妻管严。 与其说首辅是大boss,不如说其夫人才是全作食物链的顶端。 脑海中不由联想自家阿爹被阿娘嚷着满心无奈的样子,凌思思觉得好笑的同时,心中不禁有些微暖。 不得不说,凌思嬡拥有这么多家人的关爱,简直堪称完美的人设,如果不是她将她设定成漫画里的反派女配,她想来会过得很好的吧? 凌思思怔怔地想着,突然反思起自己一手创作的漫画,起初她只是抱着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着这一切情节发展,从未想过与之共情,可最近自从初一的事后,她的情绪似乎越来越容易跟着剧情而起伏,也越来越融入自己是“凌思嬡”的身份……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凌思思出神地想着,身旁的碧草唤了她好几次,才怔怔地回过神来,很快转眼话题道:「对了,你不是在东宫吗?怎么突然来这里,是东宫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太子殿下找我们来的。」 说起这个,碧草心里就很是不平,「太子殿下说近来事多,难免疏于照顾小姐,身边的人又不够细心,不比旧人,所以便传信回东宫,让奴婢即日赶来櫟阳陪伴小姐。但奴婢就不明白了,遇险的是您,担心受怕的也是您,让奴婢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小竹也跟着来呢?实在是太过偏心太子妃了!」 「小竹也来了?」 「是啊。今早一起到的,现下该是在太子妃殿下处了吧。」 说到此处,碧草眼珠一转,伸手端过一旁案上的茶壶倒了杯水,献殷勤般地小心递到她面前,「不过小姐,奴婢听说此次一行,您在外头还收了新侍卫……」 「是啊,怎么了?」 「小姐身边不是有维桑了嘛,这么多年也没收其他人,怎么还又突然收了新侍卫,难不成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凌思思抬眼瞥她一眼,看出她的意图,慢条斯理地端过茶水,轻轻吹了一口,悠悠地道:「怎么?想知道啊?」 碧草眼睛一亮,一双眼里全是充满希冀的光,点头如捣蒜。 凌思思伸手点向她的脑袋,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道:「既然好奇,那就亲眼去看看啊。」 碧草睁大眼睛,「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凌思思说着,站起了身,望向西院的方向,缓缓开口:「毕竟,也该去看一看了嘛。」 60。请小姐责罚 櫟阳县令府西院有块小空地,专给府中的侍卫日常练武之用。 午后雨势方歇,凌思思带着碧草来到西院练武场,只见场上因着落雨,积了好几个小水洼,碧草小心翼翼地牵着她一连越过好几个泥泞的水洼,这才抬头望了眼空荡无人的练武场,有些迟疑。 「小姐,这刚下过雨,四周都没看见人,您说那新来的侍卫不会是没来吧?」 「应该不会啊……」 维桑曾向她说过,每日这个时候,他都会和端午在练武场练习的。 不过看这样子,不会真的被她扑空了吧? 难得想过来看看的…… 凌思思望向四周,有些遗憾地叹气,开口正要和碧草说改天再来,冷不防一阵细微的风声响起,一下一下,颇有频率地自一旁的树丛后传来。 细听起来,倒像是什么东西划过空气的声响…… 凌思思示意身旁的碧草不要发出声音,悄悄地绕过树丛,往树丛的另一边看去,只见有人影持剑,似乎是正在练习。 那是……端午? 见少年犹未长开的身子,因长期颠沛流离,而显得过于瘦削,却于此时握着与他身量明显不符的长剑,努力地挥动长剑,练着维桑教给他的招式,凌思思远远望着,不禁有些触动。 那样孤寂执拗的背影,像极了某个记忆中的人影,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地迈开步伐,朝他走了过去。 她逕自走了过去,没留意脚下的水洼,被她一踩,溅起点点水花,“哗啦”一声,彷彿惊动了蛰伏的小兽,只觉得一阵劲风划过耳际,周遭的一切似乎一瞬间全部静止不动。 凌思思愣愣地低头看去,只见冰冷的长剑正横在自己的颈侧,靠得太近了,引起肌肤不自觉地泛起细微的颤慄。 兴许是方才下过雨的关係,剑上仍然残留着点点的雨水,顺着剑身滴落在她雪白的脖颈,沿着锁骨一路往下…… 端午如遭雷击,猛地收回了目光,惊慌地看着握在自己手中的长剑,再看向眼前的凌思思,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后头追来的碧草最先反应过来,喝道:「放肆!你竟敢对太子侧妃意图不轨--」 碧草乍然见他对凌思思执剑以对,顿时气愤地要上前讨个说法,她虽然胆小怕事,净出些餿主意,可却也是一心护主,不容他人随意欺侮小姐! 凌思思抬眼望向端午身后的维桑,只见后者望着她的眼神古怪,褐色的瞳孔里倒映出眼前突然且荒唐的景象。 端午面色苍白,试图解释:「我、我不是故意……」 倏地,一道黑影飞快掠了过来,动作快得让人无法看清,也没法防备,“鏘”的一声,以剑挑开了横在凌思思颈边的长剑,落在了地上。 还不等凌思思开口,维桑倏地收回了手中的剑,屈膝跪在她面前,垂首道:「属下有罪,还请小姐责罚。」 见他跪下请罪,端午自知惹祸,攥了攥拳,仍是低头跟着跪在他身边,齐齐向着眼前的凌思思认错。 瞳孔微缩,袖中的手紧攥着,凌思思垂眸看向此时跪在她身前的侍卫,努力压抑着自心底浮现的惊惧。 两个都是她的侍卫,却对她执剑相向…… 如果是凌思嬡,她一定会气急败坏地惩罚他们,然后将自己所受的屈辱一併数倍还给对方,但就是因为这样,直至后来,首辅一家被靳尹陷害,被首辅下了明令保护凌思嬡的维桑也没有留在她身边,而是选择回去保护首辅,不敌战死…… 她知道,维桑一直是首辅的人,被他认定的主子也只有首辅,不可能完全信任她。 凌思思下意识地摸了摸微凉的脖颈,眼角馀光突然发现端午正在偷看她。 好不容易从深渊脱身,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唯一的妹妹,以为逃出深渊后能重见光明,殊不知只是坠入了另一个深渊,如今为了活命復仇,又要对他人低声下气…… 他确实很可怜,不可否认会遭遇这一切也都是她一手促成的,但要她说出安慰的话来,现在的她又怎么说得出口? 她刚刚差点就要被剑刺死了! 想到刚才惊险的情况,凌思思紧紧攥着裙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碧草紧张地看向她,以为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时,她却上前一步,在端午身前站定,缓缓开了口。 「……端午。」她轻唤了声,用着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道:「方才下了雨,你怎么还在这里练剑?大家都回去了。」 似乎有些意外她没生气,端午愣愣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身边垂首不语的维桑,低声道:「是我自己想来练习……不关他的事。」 碧草闻言,惊讶地看着他,第一次有人敢这么对小姐说话,太没礼貌了。 反观,凌思思却毫不在意,挑眉问他:「哦?为什么呢?」 「我……想尽快学会武功,成为一个合格的侍卫,被眾人认可,然后……替妹妹报仇。」 「是嘛。那真是了不起呢。」 无视于身后碧草惊讶得能塞下一颗滷蛋的嘴,凌思思幽幽地道:「你这样勤奋,努力训练,不如就允许你一个愿望吧,怎么样?」 事情发展过于突然,碧草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维桑更是忍不住抬起头来。 端午意外地迎着她的目光,茫然的脸色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缓缓道:「什么事情都可以吗?」 「当然,只要不是太出格的……」 「我想跟在你身边。」不等她说完,端午脸上的茫然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可撼动的坚决,「我想要跟在你的身边,可以吗?」 凌思思微愣,迎着他坚决的眼神,突然有些好笑。 不为了什么,只是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搞笑了。 她只是抱着一丝微小的可能,却没想到他真的听懂了她的暗示。 也许,当初她一时心软捡来的不是弱小的绵羊,而是狼崽子啊…… 不过,自己选择留下的,现在也无法停止了。 凌思思扯了扯唇角,轻笑了声,「时间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她看了眼神情认真执拗的端午,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身后的碧草担心地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维桑,又不好替他开口,眼见凌思思的身影越走越远,她只得跺了跺脚,转身跟上。 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跟来,碧草回头看着兀自愣在原地的端午,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小姐要回去了,你还不跟上来?」 端午怔怔地看她,又看了眼前头的凌思思,半晌才回神过来,忙站起身,应道:「……喔。」 听见这简短有力的一个字,碧草差点没晕倒,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呆头呆脑又没礼貌的小子,小姐为何偏偏要维护他? 关于身后碧草的想法,凌思思自然不会知道,她只是一个劲地往回走,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身后,一道声音冷不防响起,声音不大,却恰恰能让她听见,「小姐,你……不惩罚属下吗?」 是维桑的声音。 凌思思迈出的步伐一顿,侧头看向身后仍然跪在原地的维桑,随即听见他的声音接着响起,道:「属下一时疏忽,差点伤了小姐……」 ……不。 不只是差点伤了她,而是……差点杀了她。 凌思思扬起唇角,微微一笑,就在那样清浅的笑意里,缓缓地道:「维桑,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为了一点小事,惩罚对自己忠心的人。况且,你不是故意的,对吧?」 她就用着那样清浅无害的笑意,说出了无关紧要的一席话,随后就在维桑复杂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她曾经唯一的贴身侍卫,最终她没有下令让他起来,也没有说要原谅他。 也幸好他没有……再次叫住她。 离开了练武场,凌思思一路走得飞快,彷彿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惹得身后的碧草追得够呛。 「小、小姐……您走慢点,等等、等等奴婢……」 碧草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追上她,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再走,于是乾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前跨步挡在她身前。 「小姐,您别走了!您走那么快,奴婢都跟不上。」 碧草小心地瞅着她的神情,扭头暗自朝着跟来的端午使了个眼色。 端午疑惑地看了好一会儿,就差碧草没有自己向他出声喊话,他才终于明白过来,犹豫地瞥了一眼凌思思,这才转身避开。 终于遣走了小麻烦,眼前还有个大麻烦…… 碧草暗自叹息一声,才没好气地上前替她抱不平,「小姐,您瞧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您好意去看他们,不感念您的恩德就算了,竟还拔剑指着您,意图不轨,谋害皇室,这样无礼放肆的人,您为何还这般维护他,将他留在身边,不是很危险吗?」 「……不是他。」 「什么?」 凌思思深吸一口气,才道:「我都看见了,端午当时背对着我们,他刚开始学武,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可是维桑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他还面对着我们……」 「等等!小姐,您这、这是怀疑维桑……」 「不是怀疑,是确定。先不说端午是有心还是无意,可发生了这种事,维桑会赶不过来吗?」 更何况,当时维桑那样古怪的眼神,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碧草无法反驳了。 维桑的实力,她们心知肚明,若不是他能力出眾,首辅也不会将之派来凌思思身边做暗卫,随她入东宫,暗中保护她的安危。 这样的身手,如若有心要阻止,端午那一剑根本不会近得凌思思的身。 显然碧草也想到了这一点,张了张嘴,毕竟同僚一场,她还是想替他说几句话,可话到了嘴边,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得说了一句,道:「小姐,那个叫端午的新侍卫,奴婢不了解;可维桑是绝对不会害您的!」 凌思思有些意外,「你就这么相信他,为什么?」 「因为……他是您的侍卫啊。」 61。看月亮 夜幕低垂。 遣退了端午和碧草,凌思思一个人走在廊下透透气、散散心。 经过了刚刚惊魂一瞬间,心里仍有些后怕。 虽然碧草一再坚信维桑不会害她,可她不可能看错,当时维桑那样古怪的眼神,她解读不出是什么意思,但凭他的能力不可能拦不下那一剑。 人设摆在那,维桑就算再不喜她,看在首辅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不管她才是呀。 难道是因为她收留了原本不在剧情内的端午,所以引起了蝴蝶效应,让剧情出现bug了? 凌思思想着,正当她准备回房时,突然听见转角处传来些许声响。 走过去好奇地看了眼,月光如水,透过云层和树叶落在并肩站着的两道人影身上,远远望去,宛如套上一层古偶滤镜,活像是一对璧人。 两人似乎在说什么话,季紓唇角微扬,透着薄薄的笑意,和与她相处时不同,看上去温和端方,褪去了所有的疏离与淡漠,彷彿就真的像是人设里外人眼中的谦谦公子。 而常瑶也回应着他,时不时轻笑一声,看着倒像是相谈甚欢。 ……等等,这又是哪齣? 为什么身为男三的季紓会跟女主常瑶在一起,旁边那些粉红泡泡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剧情开始走向才子佳人那套了?! 凌思思瞪着两人,眼见他们之间的氛围越来越好,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什么情况? 虽然她挺感谢季紓这阵子的帮忙,但是他也不能背着她和女主搞曖昧啊! 「太子妃不必太过忧虑,眼下疑云渐消,只待最后收网,完成陛下交代之事,便可回京,一切都在殿下掌握之中,并无大碍。」 「那就好,父亲处理事务尚不熟悉,偏偏此事又发生在父亲辖下,我还担心他给殿下添乱了。」常瑶抿唇,有些不好意思。 对于自家父亲的能力,她还是清楚的。 季紓明白她的忧虑,放缓了声音,安慰:「太子妃过谦了。常县令身为櫟阳地方首长,这段时日也亏得他提供不少资料,才能进展如此顺利,实是帮了殿下不少忙。」 常瑶知道他是好意安慰自己,没再说下去,只是低下头,柔柔一笑。 花前月下,美人在前,气氛正好,只有躲在角落偷看的凌思思觉得大事不妙。 装,真会装。 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她都要怀疑季紓再演几回,就能成功把本作男二陆知行给挤下,直接力争上游把自己提拔成男主候选人了。 这样可不行! 凌思思心里紧张,焦急地想对策,可她一急,鼻子却突然痒了起来,她忍了几次没忍住,“哈啾”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凌思思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前头的两人正转头朝自己的方向看来。 行吧,这就有些尷尬了。 凌思思揉了揉鼻尖,缓缓地自角落里转出来,有些尷尬地笑笑。 「嘿嘿……今天月色不错,阿瑶你们也在这啊?」 「思嬡?」常瑶见是她,错愕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看月亮。」 常瑶乍听,神色有些古怪;一旁的季紓闻言,更是颇有兴致地看她,挑眉道:「月亮?今日下雨,哪来的月亮?」 凌思思愣愣地抬头看向头上厚重的云层,突然就觉得脸上的笑意有些僵,是怎么也装不下去了。 她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回懟:「我就喜欢下雨赏月,怎么了?」 季紓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倒是常瑶看着她僵硬的神情,微愣了愣,接着立刻想起来她爱慕季紓一事。 同样是女人,她瞬间就懂了凌思思在恼什么。 她一定是因为看见了方才她和季紓在一起,吃醋了,正生着闷气呢。 很快明瞭过来的常瑶立刻快步朝她走去,笑着扶上她的肩膀,道:「正巧你来了,我还有事得先回去,难得一见,不如你就留下替我陪季詹事说说话吧。」 她本意是故意要让他们有机会独处,製造两人相处的空间,谁知凌思思一听,立即反驳道:「我才不要!」 她伸手扯着常瑶的衣袖,用着软糯的声音,撒娇地道:「阿瑶,我有些闷,男人不方便听,你就陪陪我嘛……」 常瑶诧异地看着凌思思一反常态的行为,又瞧她鼓着腮,衝季紓瞪眼的小动作,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将两人的小心思尽收眼底,轻咳一声。 「行吧,既然思嬡心情不好,女孩子家的心事男人可不好听,就只好请季詹事先退一步,我和思嬡便到我房里说说话。」 凌思思闻言,顿时点头如倒蒜,再不看身后的一脸无奈的季紓,伸手拉着常瑶转身就往她的院子去。 被她这么一闹,独自留在廊下的季紓,望着远去的两道人影,无奈地垂眸轻笑,然而再抬眼时,白玉雕琢的脸庞平静淡然,再无波澜。 「等会汤滚了,就能吃了。」 小砂锅里咕嘟嘟沸腾着甜汤,空气中混杂着一股清淡的绿豆甜香。凌思思蹲在一旁,不熟练地俯身瞅着火,鼻头粘了一小块灰。 「好香啊,阿瑶你那么会做菜,难怪靳尹那么喜欢你。」 「这跟那个哪有什么关联?」常瑶看了眼炉上的绿豆汤,回头朝她笑道。 身后的凌思思踱到桌旁坐了下来,撑着腮应道:「不是有句话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嘛!也就你这一手好厨艺,才能让殿下对你倾心不已。」 「又胡说。」 常瑶掀开砂锅盖子,用勺盛了一碗,搁在了她面前,道:「别气了,快吃吧。这几天见你都没吃什么东西,喝点甜汤开开胃。」 「我哪有生什么气?」 凌思思说着,边拿着汤匙搅弄着碗里的绿豆,声音闷闷的,透着几分鬱闷。 她的喜怒哀乐向来明显,将情绪都写在脸上,常瑶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定是和季紓闹彆扭呢。 「你啊……这不开心也别拿食物出气。」常瑶叹息一声,柔声道:「你又和季詹事置气了?」 「我哪有!」凌思思立即反驳,想了想又道:「……也不是说跟季紓没关係,就是心情有些闷,一半一半吧。」 「可是先前在外一行,遇上了什么事?」 「在外?」 「是啊。自从回来之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和季詹事之间有些不同……」 凌思思一愣,「这么明显?」 「连我都看出来了,阿尹定也有所察觉……」常瑶叹息一声,不禁有些担忧地看向她,「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便也不骗你,你们之间的事我都知晓,当日你曾鼓励我和阿尹敞开心扉,今日我便也说一句,你既喜欢季詹事,处境已然艰难,若有什么话便要说开,别都藏在心里造成误会,免得事后遗憾。」 凌思思看着她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什么情况? 她是在为午后的事情烦恼,她怎么还扯到季紓身上去了? 常瑶见她神色茫然,以为她有心隐瞒,遂拉过她的手,柔声劝道:「我看得出来,季詹事对你与旁人不同,并非真的无情,显然也是对你有意的。」 凌思思恍然,原来她这是以为她真喜欢季紓了! 原以为事情过那么久,她该是揭过了才是,没想到她还真的相信…… 这倒有些头疼了。 凌思思差点把嘴里的汤吐出来,面色十分复杂地道:「阿瑶,你胡说什么呢!季紓他要是真的喜欢人,那也不可能是我啊!」 她可是剧情里和女主抢男主的恶毒女配,别说季紓喜欢她这样荒谬的事,就是真发生了也得有那个命啊! 毕竟她可是靳尹名义上的侧妃,就算只是作为利用的一枚棋子,那也不容许旁人染指的。 到时候别说她,只怕是季紓也得跟她一起领便当囉…… 「怎么不可能?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况且你们还一起相处了那么久,相依为命,也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情感,亦是再正常不过。」 凌思思难得沉默,沉吟了半晌,才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经歷了那些事,确实也有感情……」 毕竟都共患难过了嘛,好歹也有同袍情谊了不是? 「只不过,你这么一说,这次回来之后好像真的和以前不大一样了。除了几次聚会或是必要见面,似乎见面的次数少了,就好像……他在故意避开我一样……」凌思思一顿,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倏地僵硬。 完了。那么大的变化,她却没发现! 她好不容易抓到季紓这个保命符,刷到了为数不多的好感度,虽然不多,但他们经歷了这么多,好歹也是比较特殊的那个,她还为此沾沾自喜的! 结果竟是白欢喜一场吗……? 眼看着凌思思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崩溃,常瑶于心不忍,其实小竹回来后,她也从小竹那里听来不少府中关于她和季紓的言论,都说她和季紓一同失踪那么久,孤男寡女,难保不会生出什么暗情来。 虽然她已严厉制止,并提点小竹不许乱说,可当初下令暗中寻人,早已令不少人知道实情,若是这些话传到靳尹耳里,就真的收不了场。 见凌思思的样子,压根没想到这层关係,常瑶沉吟了片刻,才思量着隐晦开口道:「季紓身为东宫辅臣,深得信任,我虽与他无甚交集,却听闻他为人雅正,极重礼教,也许是听见了什么间言碎语,才想着以证清白吧。」 「你说……间言碎语?」 「都是些风言风语,不听也罢。你放心,我已让小竹吩咐下去,绝不让这些话传到阿尹那里去。」常瑶秀眉微蹙,握着她的手,认真地向她保证。 凌思思心里一阵鼓胀胀的暖意,一方面感动她能这么为她着想,一方面是欣慰她终于对她不再防备,而是真正将她视作朋友。 足以证明,努力了那么久,总算没有白费。 凌思思有些动容,却还是怕她也不相信自己,小心翼翼地试探:「阿瑶,你是信我的吧?我跟季紓真的是清清白白,顶多是和他讨论一下卷宗……」 蝉翼般的眼睫微颤,常瑶笑了笑,道:「自然是信你。不过话说回来,听闻你近日都在帮着查人贩子的事,可有什么进展?」 说起这个,凌思思的脸上才添了几分笑意,「大致有了头绪。还是多亏季紓,提点了我问题的癥结,应该往朔方郡去查,倒真让我找出不少那人贩子的骯脏事……」 见她神态轻松,显然对此事是势在必得,常瑶不禁松了口气,望着窗外的融融夜色,轻声道:「那想必我们很快就能回京城了。」 「阿瑶,你很想回去吗?」 「完成陛下交代的事务,赶紧解决事情,回去覆命,也能早日解除阿尹心头的烦恼啊。」 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靳尹啊。 凌思思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相当鬼畜的笑,「阿瑶这样好,体贴温柔,人见人爱,难怪太子对你念念不忘,我若是男人,肯定要先一步抢你作夫人!」 常瑶闻言,已经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柔和地望着她笑,「可惜我已与阿尹定情,那你呢?」 「我……」凌思思顿了一下,很快答道:「我的缘分未到,自然是还不急嘛。」 她转了转眼珠,又道:「反正,如果真的没机会了,左右我现在还掛着东宫侧妃的名头,只好厚着脸皮,和你们分一份饭菜吃啦!」 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先前她肯定会目瞪口呆,或者怒火中烧,可现在常瑶却知道她什么用意,被她逗笑了。 安静的雨夜里,两个人坐在房里,围着一张桌子,面对面拉着手,笑得像未出阁的小姑娘,开怀自在。 常瑶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划过一抹暖意,同时也几乎确定,凌思思是真的对靳尹无意。 她是个这样好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 只是她和季紓……隔着身份名位,当真能越过百折千难,毫发无损地熬过种种困难,最终白头偕老吗? 这些话,常瑶不敢说,仅是沉默地看着她,将一切隐忧泯然在一笑之间。 62。低调才自然 经过了连日打探,随着一层层的抽丝剥茧,连番调查之下,几人终于查出了人贩主要的聚集地便在经济相对繁荣的朔方郡内,而他们之所以能隐于市中,多年屹立不摇,就是因为有个负责操盘的幕后主使。 在这段时间的查探下,种种证据皆指明了操控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便是蛰伏边境,不甘示弱的三皇子。 三皇子自因故被贬至边境,许久未有动静,身为一个曾是最有可能问鼎皇位的人,纵然是一点点风吹草动也不能掉以轻心。 靳尹当即决定欲回京上报皇帝,商议处理此事,毕竟是皇室成员,做得太难看也不好。 于是,临行前常县令向靳尹提议,想在府中操办一场小型的家宴,一来庆祝成功平乱,一来也是为了几人送行。 家宴定在晚上,常瑶再一次离开父亲,心情有些复杂,便趁着还有些时间,想在府内走走。 靳尹和季紓处理完剩馀的政事,经过府内后院的花园时,看见几个侍女正在园中採摘紫薇花。 她们手上皆提着竹篮子,穿梭在园中,细细採摘树上开得正艳的花朵,看上去十分热闹。 季紓见靳尹驻留望着园里採花的侍女,上前解释道:「太子妃殿下正在前面呢。听说是太子妃吩咐让人帮忙採摘时下最艳最好的鲜花,欲送去附近的寺庙,祈求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靳尹伸出手,一朵艳紫色的紫薇花落在他指尖,他垂眸望着那一抹艳色,挑眉道:「祈神?」 正说话间,一道清丽出尘的人影自花树后转了出来,季紓识趣地没说话,安静地退了下去。 看见靳尹,常瑶眸里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带着些微的惊讶,走了过来,「阿尹你怎么来了?」 靳尹看向她,狭长的双目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温声道:「刚和时安讨论完,想着去看看你,谁知就正好在此处巧遇了。」 「那是阿尹与我都想到一处了。明日就要回京,我想着京中人事复杂,不比外头,所以自作主张想在离开前先去祈福,以祈万事顺遂平安。」常瑶说着,语气微顿,轻声接着道:「我知道你素来不会记掛这样的小事,只是事涉三皇子,我有些不放心,敌暗我明,气运倒也是不可或缺。」 靳尹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忧,虽说这个三皇兄被贬边境,气数已尽,早已不足为惧,可有人如此为自己着想,这样的感觉也挺好。 靳尹笑着,握住她的手,「难为阿瑶如此细心,倒是辛苦你了。」 常瑶垂眸,笑得靦腆而羞怯。 她本就容貌清丽,站在盛开的群花之间,这一笑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宛如误入凡间的仙子,连四周採花的侍女脸上都露出了艳羡的笑意。 人比花娇,靳尹看着眼前的女子,嘴角牵起来,露出一个温和笑意。 他伸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揽过她的肩头,低声道:「既然阿瑶如此有心,我又怎好拂逆这般真心呢?等会儿让人准备,你我一同前去,也好趁离开前,去街市上逛一逛。」 他从未主动提起要和自己去逛街,常瑶有些愣住。 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意识到不是自己听错,常瑶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 「本宫什么时候骗过你?」 常瑶想笑,可四周有侍女小声轻笑的声音传来,都说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真好,惹得她不禁红了脸,再不敢抬眼看他。 她脸皮薄,儘管嫁给了靳尹,成为身份尊贵的太子妃,可到底还是经不起这样打趣的调笑。 靳尹漆黑的眼楮看着她,她没抬起头看他,自然没发现在他眼中浮现的零星笑意下,藏着几分茫然。 怀里的人面容娇羞,透着三分靦腆,如花娇艳。 也有另一张面孔,带着别番风貌,是截然不同的神情,显得娇俏可人-- 是凌思思。 靳尹忽然想起了自从嫁入东宫后,见面次数明显少得可怜的凌思思,她不吵也不闹,儘管失去夫君的宠爱,可她依然那样快乐,在她脸上永远都能看见那般生动的表情,彷彿小时候见到的戏法,永远也看不完、看不清。 他出神地想着,身边的常瑶一路和他说了些什么,也没能听清。 忽然,一个小廝匆匆跑了过来,对着靳尹耳语一番。 常瑶眼睁睁地看着靳尹脸上的温柔很快消失不见,瞬间变得阴鬱而深沉,令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他沉吟片刻,转头朝她看了过来,阴沉的脸带上几分如水的笑容,「前头临时有些事,得赶去处理,只怕是要和你说声抱歉,不能陪你去祈福了。」 「没关係,政事要紧,我自己去也可以的,你赶紧去吧。」 靳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跟着那小廝走了。 常瑶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有些失落地叹息。 白欢喜一场,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去。 她嫁了个身份不凡的夫君,早就有所觉悟,他不可能和寻常夫君一般,陪在妻子身边,他的身分不允许,她也不强求。 只是,还是有些失落啊…… 「小竹,等等祈福需要的东西,你先去……」她下意识地吩咐着,回头却忘了,自己出来採花时将贴身侍女小竹留在院中,并未带在身边。 常瑶摇了摇头,出来一趟,倒是忘了此事。她笑着转身,欲前去找府里的总管,吩咐等等祈福准备的用品。 转身的瞬间,眼角馀光似乎瞥见一道黑影,常瑶心下一惊,抬头看去,但见有人影一闪,飞快地隐没在廊角。 有人?莫非……是刺客? 常瑶眼神一凛,望了眼他消失的方向,提裙追了上去。 午后徐徐的微风袭来,吹动窗口掛着的风铃发出清亮的声响。 院里,端午正在练着前几日维桑教给他的新剑法,手上轻挽了个剑花,一个旋身,剑风偏扫过旁边的一株皂夹树,金黄的花雨顷刻间纷纷洒落,犹如下了场黄金雨。 他站直身子,收剑时想起了什么,抬头朝着不远处那扇小小的窗户望去。 窗里,是凌思思站在那。 前几日陆知行给来送来几套新衣裙,说是为了先前的事情,不想欠她人情。 欠了什么人情,他不知道,但想起那个成日拿着把扇子晃来晃去,还四处和侍女套近乎,瞧起来娘里娘气的男子,端午便很是不屑。 嘴上说是不想欠人情,但谁看不出来,他分明是刻意讨好! 他一直觉得陆知行很假,也不知道凌思思怎么会信? 他皱眉地看向她,而房间里的凌思思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她正在喜滋滋地试着几套陆知行送来的衣裙,全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都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了一件,凌思思也不外如是。 她将衣服叠成了一座小山,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颇为满意。 碧草从外头走进来,见状便笑:「小姐,您又向衡阳君要了那么多衣裳,指不定君上现正在哪里懊恼着呢。」 「这可都是他自愿的,我可没逼他啊。」 「是是是,那小姐要不也选选,今晚的宴会该穿哪一套?」 「穿这样就很好,何必再换一套?」 碧草一听,顿时急了,「这怎么行?今晚宴会是我们待在櫟阳的最后一晚,太子妃肯定会特意打扮的,况且好不容易平乱,小姐也是出了力的,自然得好好打扮呀。」 就是知道常瑶会特意打扮,才不能抢了她的主场啊。 「傻丫头。做人要低调,才显得自然,懂不懂?」 「可是……」 碧草还想再劝,却被凌思思颇有先见之明的抢先转移话题,朝着房外的端午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当初留你在身边,是为了要让你亲眼看见,伤害你们的那些人是如何被绳之以法,付出代价;如今殿下已经将那些人贩子尽数抓捕,禁押候审,也算是有了交代。现在你也听到,我们明日便要回京,按着当初的约定,我会在途中找个机会,放你离开,你可有什么想法?」 端午低下头,「我……」 后面的话没说完,却已先被旁边的碧草强制打断。 「不公平!」 凌思思被她吓了一跳,瞪了她一眼,「怎么不公平了?」 「小姐,端午不过是新来的,您就破例将他带在身边,那维桑跟了您这么久,您怎么还罚他?您这是差别待遇!」 呦,敢情是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生出了同袍情谊,想替他求情呢。 凌思思故作不知,「我哪里罚他?」 「小姐!」碧草说不过她,急得跺了跺脚,随即转头向一旁的端午递了个眼神。 端午自然看到了,也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也知道,那一日明明是他没注意,差点误伤了站在他身后的凌思思,照理是他的错,可不知为何她却反倒将错算在维桑头上,而自己则被她带在身边。 端午年纪轻,性子直,向来憋不住话,彆扭的低声道:「你已经多日未召师傅前来。」 来了那么多日,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凌思思,知道她是东宫侧妃,可她却与先前见过的贵夫人们大相逕庭;随着碧草和维桑叫她小姐,他又有些彆扭。 凌思思好整以暇地拿了桌上盘子里的无花果乾,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令她忍不住瞇起双眼。 大热天的,吃个酸酸甜甜的东西,再好不过了。 凌思思慢悠悠地将果乾吃完,适才挑眉看向一旁的端午,道:「呦,这都叫师傅了,看来维桑很得你的心啊,这声师傅都喊得如此顺口呢。」 「我这都是实话实说,而且不是你让他来做我师傅的吗?」 凌思思一噎,倒是旁边的碧草听得是不住憋笑。 这小子说话还挺直啊。 亏她也不是个正经的主,无语不过一瞬间,凌思思很快就调整好表情,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就要做那个魔! 「是呀,当初让你跟着维桑学武,也是想着人生在世,没个长技在身怎么行?」调整了姿态,凌思思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叹息一声,道:「维桑这个人啊,虽说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不过武功倒是不错,你跟着他能学个技艺傍身,也算是对小初一有个交代了。」 提起初一,端午目光微暗,沉默地没有接话。 凌思思见他面色不对,知道他还是放不下初一,端午心性单纯直爽,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他本性不坏,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执着,若是一直执着于復仇上,只怕是要走偏路。 端午垂眸,想起了无辜枉死的妹妹,她为之失去了什么,旁人不会明白,只是将那些人贩子抓起来关入大牢,指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又放出来了,那他妹妹的牺牲算得了什么? 除了他,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端午愤愤地攥起双手,心里生出一股不平的怨气渐渐缠绕心头,就在那股怨气即将吞没仅存的理智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朝他扔了过来,他警觉地抬头,下意识接住了手里的袋子。 端午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袋子,抬眼疑惑地看向身前笑眼弯弯的凌思思,「这是什么?」 「给你的。前几天去街市上买点东西,买了点糖果回来,顺便给你也买了一些。」 不知怎么,旁边的碧草闻言倏地睁大眼睛,转头看了过来。 凌思思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整理下衣衫,随即往门外走去,「对了,初一最爱吃糖,回京前也带些去看看她,否则她又得说我偏心了。」 她语气平常,如同间话家常一般,彷彿只是得空去探望老朋友,而非是去向人道别。 端午望着她身影,脑中浮现一抹疑惑,她总是这样奇怪,明明是悲伤的离别,在她口中却如同只是去和故友间话,好似任何事情到了她这里,都被抹淡了。 彷彿……她置身事外,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而她随时都准备抽身而去。 「噢,对了。」走到门口时,想到什么,凌思思转了转眼珠子,侧头朝着房内兀自怔忡的少年道:「买的时候,陆知行和我说这些口味是最受小孩喜欢的,你吃吃看好不好,若是难吃,记得去找他退钱啊。」 听得此话,碧草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被旁边的凌思思略带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抿唇忍住笑意,和她一起走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口,端午垂眼打开了手上的袋子,里头塞着一堆花花绿绿圆圆滚滚的小东西,全是各种不同口味的糖。 他伸手拿起一颗银箔包装的糖,有些笨拙地打开包在糖外的纸片,犹豫半晌,将它送入口中。 清甜的牛奶香气袭捲舌尖,带了点淡淡的蜂蜜味道,是他从未嚐过的甜。 心里愤愤不平的怨气被甜味悄悄溶解,他面无表情,缓缓含着口中的糖,耳根却毫无徵兆地腾起一阵薄薄的红,令他此刻终于有了几分寻常少年人的模样,温和而无害。 有风吹过房内的珠帘,珠玉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将少年低微的语句掩盖在这场安静的夏日薰风里。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追出了一段路,只见黑影一闪,眨眼却看不见了。 常瑶暗叫一声糟,连忙追了上前,眼前正是县令府后院的柴房,因为地处偏远,除了几个下人偶尔过来,平常几乎是没有人的。 她抬眼望着眼前显得有些破旧的柴房,角落里种着一棵高耸的榕树,长长的气根垂在灰暗的簷角,隐约可见勾着几张细密的蜘蛛网,茂密的树叶遮盖头顶的日光。 此处长年不见日光,到处都显得阴暗而潮湿。 常瑶不禁皱眉,谨慎地走上前去,柴房里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可方才分明见那刺客是闯入这里才是…… 目光在四周环视一圈,忽然瞥见在那棵老榕树下的墙角,正挖着一扇老旧的木门。 门上掛了锁,常瑶伸手推了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没锁,明显是有人方才进去,匆忙之间来不及锁上。 常瑶推开一角,透过细细的门缝往里看,只依稀可见里头是一个荒废已久的院子。 只是,院子…… 自从父亲调来櫟阳,入主县令府,她对府内动线极为熟悉,却不曾记得这里有扇门,这门……又是通往何处? 常瑶注视着门缝里隐约有些熟悉的院子,心有疑惑,深吸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院中杂草丛生,廊下还结了几张比柴房外还要大的蜘蛛网,台阶上泛着青绿色的青苔,显然已是许久未有人跡。 尤其屋子外墙上,乌黑斑驳,似乎是曾遭祝融。 什么地方这么惨? 常瑶掩着鼻子,往里头走,走进其中一间屋子,只见门窗斜倒,桌椅横斜,却明显比方才经过的情况好多了。 她伸手在窗沿上一触,摸到了满手的灰,「这里应该是内院……灼伤的痕跡不比外头来得明显。不过……」 哪里不对劲? 「内院通常为女眷所住,厨房也在这里,若是起火应该也是由内院而起,为什么反而是前院比较严重呢?」她皱眉在房间内的摆设上环视一圈,「奇怪,这房间的地势怎么好像比外头来得低……」 常瑶望着眼前阴暗的房间,直觉认为此处暗藏玄机,她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窗台上的烛台,望四下一照。 房内床榻已被烧得变形,柜子上几个木製的小像也乌黑一片,她走近床榻旁的一张软榻边,目光瞥见榻上被烧了一半的枕头上,绣着针脚精緻的小花。 女孩的房间? 常瑶一愣,似乎看见外头有人影,心头一惊,转身正欲追去,却不防脚下被什么一绊,重心不稳,顿时往旁边的床榻上摔去。 摔倒的时候,常瑶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只闻一声闷响,随即身下的床板一动,顿时将她翻了过去。 常瑶惊呼一声,在身子落地后很快地爬了起来,点亮了方才匆忙之间握在手中的烛台,看清四周的景象。 若说方才是透过房间里摆设的物件,才推测成为那是间女孩的房间,那么此时同样是透过此处摆放的几个高脚书柜,知道这是一个用来藏书的暗室。 眼前几个高脚书柜,架上皆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卷宗,数量惊人,比在宫里藏书阁见过的还多。 常瑶往里头的一张桌子走去,桌上放了一堆册子,最上面的那本封皮上写着“櫟阳首阳堂”五个字,兴许是此处人家的记载。 常瑶轻轻瞥了眼,目光落在桌子后石壁上的刻纹,纹路繁琐复杂,依稀像是什么印记,她瞇了瞇眼,不知怎的觉得好似在哪里看过。 鬼使神差的,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手抚上石壁上的印记,微一用力。 忽然,一阵清脆的声响后,刻着花纹的石壁中心陷了下去,随即下方暗格的一块石砖凸起,掉出了一本册子。 常瑶一惊,弯腰拾起了那本册子,就着微弱的烛光翻开一页,瞳孔倏地紧缩,握着烛台的手微微发颤,面上透出一抹不可置信的惊色。 「这、这是……?!」 63。引蛇出洞 夕阳西下。 随着天色渐暗,县令府内的烛光却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廊下掛着的灯笼连绵成线,放眼望去,整座府内竟是亮如白昼。 眾人皆知,今夜的宴会是为了替太子饯行,因此府内下人皆得了吩咐,小心翼翼地将每个环节做到最好。 櫟阳县地处偏远,儘管和富饶繁荣的朔方郡只隔着风鸣山,却是天差地别,此处往来商人不多,经济并不活跃。 大家都是看人脸色过活,太子一行皆是自京城来的,身分尊贵显赫,出手必定大方。 也许太子一开心了,就赏赐他们也不一定啊。 眾人皆暗戳戳地盘算着,怎么让太子等人欢心,出手赏赐,手上动作更是勤奋,脸上俱是期盼的笑意。 靳尹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得有些厌烦。 他皱了皱眉,长眸里闪过一抹戾气,周遭喜气的装饰在他看来都显得格外刺眼,心里的烦躁愈甚,如若这时候常瑶在他身边,定是会被这样的他吓到。 幸好,来的不是常瑶。 季紓自长廊的另一头走来时,远远便望见他阴鬱的侧脸,他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看出他在为了什么而躁动难耐。 「殿下。」清润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他侧头望去,只见来人垂眸敛容,一副谦卑温和的样子。 挑了挑眉,他看着他,内心烦躁的情绪方才淡了些。 靳尹沉声开口,问他:「都准备好了?」 「是,一切已佈置妥当。蛇已经露出来了,不愁看不出端倪,只待时机成熟,便能事成。」 靳尹“嗯”了声,只是嘱咐他道:「记得吩咐下去,蛇性狡猾,让他们谨慎行事,莫要坏事。」 季紓应了声,随即想到什么,眼神闪烁,望了眼某个方向,迟疑地道:「不过,这样好吗?毕竟,事关于她……」 「时安。」 一道冰冷的嗓音响起,倏地打断了他的话。 靳尹漆黑的瞳,直直看着他,此刻倒映着他的模样。 双眼幽深,看不出情绪,可偏偏是这样的神情,季紓却怎么也再说不下去。 「欲成大事者,如果心不够狠,做得不够绝,如何能成就大事?」 季紓抿着唇,欲言又止。 靳尹却没再看他,逕自仰头望了眼漆黑夜幕上的一弯新月,轻笑了笑,随即看着朝这边走过来的几人,转身便走。 「走吧。」他轻声开口,任由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这一次,本宫要将贼人--一网打尽。」 华灯初上。 凌思思和碧草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临行前去见一见初一,说了些话,没注意时间这么晚了,想起今晚的宴会,反倒是碧草显得行色匆匆,路上不知提了几回。 「都说了,这宴会的主角也不是我们,我们早到晚到也没有差别。」凌思思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那可不行!要是让太子妃抢走了您的风采可怎么办?您都不知道小竹在宫里,成日显摆的样子……」 凌思思无奈地叹气,对她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这已经是第十六次说了一样的话,听得耳朵都要长茧。 身后碧草絮絮叨叨,前头凌思思充耳不闻。 错过了时辰,凌思思并不想那么快过去,故意挑了远路,往花园处走,想着在外头走几圈再进去,也省得看着靳尹和常瑶晒恩爱,偶尔还要分心做戏,惹得她坐立难安,消化不良。 见她有心拖延,碧草简直比她还着急,恨铁不成钢地劝道:「小姐,就算殿下一时冷落,您也不能灭自己威风啊!所谓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您只跌了一次,怎能轻易放弃?您从前心志坚定,对殿下的感情滔滔不绝如同江海不停,就算以后可能再跌更多次,您也不……」 有惊叫声隐约自远处传来,碧草话音倏地一止,面色苍白地看向身后的凌思思。 「小、小姐,好像有什么声音……」 「我听到了。」凌思思皱眉,戒备地看向方才声音的来源。 「那个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太子妃?」 彷彿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只见茂密的树林间传来一阵声响,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空气中透着股淡淡的血腥味,彷彿是风雨欲来的警告。 凌思思将碧草护在身后,戒备地望着四周。 变故顷刻间发生,一道人影倏地自树林中奔了出来,没发现站在那里的凌思思,直接一头撞了上去。 「有、有刺客--」 熟悉的嗓音颤抖地响起,撞在她的怀里,凌思思一愣,迟疑地道:「……常瑶?」 听见她的声音,来人明显也是一愣,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随着她一抬头,凌思思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样貌,吓了一跳,记忆里从来都是那般端庄的常瑶,如今浑身是血,身上的衣裳被大大小小划破几道口子,鬓发沾染汗水,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庞,看上去狼狈极了。 「阿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 她还没来得及问完,身后又有混乱的脚步声接着传来,听声音离得不远,常瑶却是如遭雷击,一把握住凌思思的手。 「思嬡,府里有刺客,你赶紧回去,找阿尹和师兄……」 「那你呢?」 「我留下来,拦住他们。」 常瑶望着身后一下子窜出来的黑衣刺客,握紧手中夺来的长剑,目光坚定而无惧。 那些追上来的黑衣刺客蒙着面,状况不比常瑶好多少,此时见到突然多出的凌思思和碧草,一时之间有些迟疑,面面相覷。 就这一犹豫的时间,常瑶沉声朝着她轻声喝道:「快走!」 凌思思没有武功,顶多只是几招防身的功夫,她自知自己留下来帮不上忙,还会拖她后腿,可她看着这么多黑衣刺客,再看向狼狈不堪的常瑶,就怎么也走不开脚。 衣袖被紧紧扯住,却是身旁的碧草满脸惊恐地看着眼前刀光剑影的场景,颤声道:「小、小姐……打起来了,怎么办啊?」 常瑶陷入缠斗,四面受敌,分不出身来护她,只得着急地朝她们喊道:「快跑啊!」 凌思思咬牙,深深看了眼困在几人中的常瑶,立刻拉着碧草转身就跑。 然而,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个不会武功,早已吓得腿软的碧草,如何快得过黑衣人? 其中有黑衣人见她要跑,当即追上来,凌思思咬牙带着碧草奋力往前厅跑,方才试图逃避的地方,现在却不得不拼了命也要赶去。 一定要找到靳尹,搬来救兵! 不只是为了她、碧草,还有身后的常瑶…… 拜託,一定要让她成功找到他们……只要找到其中一个就好…… 谁知还没跑几步,碧草就脚下一个踉蹌,啪的摔倒,连带着凌思思也跟着被绊到在地。 妈啊!死追着她们不放做什么啊? 剧情你逗我玩呢? 常瑶被刺杀也是回宫途中的事,怎么提前了? 而且要提前剧情,触发的男主靳尹来英雄救美才是,让她这个“恶毒女配”来是几个意思? 凌思思挣扎着,死命地扯着身旁的碧草爬起身来。 与此同时,黑衣人也追了过来,眼看着伸手就要抓到她的衣领,忽然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三把飞刀! 眼看着身前的黑衣人顿时无声地倒了下去,凌思思连忙扭头,就见到一个身穿劲衣,束了个高马尾的少年,飞身出现在她面前,一脚踹开了地上的刺客,焦急地看过来。 「你怎么样?」 「端午……」凌思思愣愣地看他,随即着急地拉着他,指向另一边的常瑶,「阿、阿瑶……你快去找人来帮忙啊!」 「不行!我先送你回去。」 「可是,阿瑶……」 「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他们人那么多,还是赶快回去找人来帮忙吧?」碧草拉着她的手,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道。 她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凌思思不答应,还要继续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们人那么多,她们也打不过,岂不是白白送死? 碧草的担心不无道理,她们留下来不但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拖累常瑶,使她分心,她那么努力拦住那些黑衣人,她又怎么能拖她后退? 凌思思心思一定,咬牙道:「没错,我们得赶紧回去,找人过来帮忙……」 「好,那我送你们过去。」 「等等。」凌思思伸手拦住要送她们回去的端午,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回身凝望,「端午,你留下来帮常瑶吧。她一个人,对方那么多人,我不放心……」 端午咬牙,看着她眼里的踌躇担忧,再看向身后犹自艰难孤军奋战的常瑶,抬手回身挡住再度追来的攻击,边缠住黑衣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凌思思,边扭头喊道:「跑啊!」 身后的攻击一波又一波,端午毕竟初学不久,武功不高,胜在身段灵巧,却也只能拖住一些时间,常瑶久战数人,更已经是勉强撑着,他们时间不多。 而他们的命此刻都背在凌思思身上,等着她回去搬来救兵。 凌思思咬了咬牙,压下心底的恐惧与惊慌,跌跌撞撞地拉着碧草,歪歪斜斜地往前跑,在她的视线里眼前就只剩下一条路。 她拼命地跑,中间被绊倒几次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又跌跌撞撞爬起来,往前厅而去。 只要见到靳尹就好……只要见到他们,常瑶和端午就有救了…… 厅内霞光明明,琳琅满目的菜式摆了一桌,可却无人肯动。 时辰已到,身为太子妃的常瑶和侧妃凌思思都还没出现,人没来齐,这宴自然也就不能开。 常县令最先沉不住气,一双眼往靳尹身上瞧了好几次,却始终不敢开口,对座的陆知行虽好一点,却也是眉间微蹙,倒是身为此宴主角的靳尹,面色如常,垂眸浅酌着手中杯盏里的酒酿,似是一点也不着急。 季紓垂眸掩饰眼中复杂的思绪,沉默地没有说话,桌子下的手却是下意识地攥紧。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阿瑶怎么还没过来,就连凌思嬡也不在,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陆知行瞥了眼对座面无表情的靳尹,目光探究而狐疑,似乎想窥探他脸上可能出现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然而,什么也没有。 他彷彿入定似的,在听闻他的话后,竟是毫无反应,只是轻摇晃着手中的杯盏,连个眼神也吝嗇给他。 陆知行皱了皱眉,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是不满,直接起身往外,冷声道:「我去找人!」 季紓抬眼,看着他一个拂袖往外而去,目光闪烁了一阵,却是没有开口挽留。 就在陆知行跨过门槛时,有人影忽然自一旁撞了上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怎么回事?……凌思嬡?!」 他皱眉惊呼,随即目光瞥见她身后留下的点点血跡,瞳孔猛地一缩,「血……怎么会有血?究竟怎么回事,阿瑶呢?」 厅内眾人见到她出现,俱是一愣,再听见陆知行的话后,更是面色各异。 季紓一眼便看见她苍白的小脸上,杏眼满是惊惧,裙襬被划破一道口子,露出嫩白的小腿上,不知是被什么割伤了,鲜红的鲜血染红了衣裙,想来伤口不轻。 他心头一紧,当即迈步就要走向她,不防靳尹已经先一步走上前,面色沉凝,在看清她的样子时,眼里划过一抹寒意,冷得像是浸了千年的寒冰,沉声问道:「思嬡?你怎么会……」 「靳尹!」 话音未落,她颤抖的声音已经先行打断了他的话,推开陆知行的搀扶,踉蹌地扑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常、常瑶……府里有刺客,你赶快派人去救她啊--」 一语惊天下。 64。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爱人啊 今日很多事都让人猝不及防。 幸亏凌思思及时找到靳尹,让常县令带着府兵赶来救援,常瑶这才幸运脱险。 只是,这场突如起来的刺杀,到底很不寻常。 靳尹将常摇扶到房里,她身上有伤,又奋力抵抗御敌,早已没了力气,当小竹看见他们回来时,见到的就是浑身狼狈被几人扶着进来的常瑶,差点没吓坏了。 陆知行找了几个医者过来,替她开了方子,见她只是太过劳累,身上的伤虽然不少,却尽是皮外伤,好好休养便好,自是松了一口气,却也忍不住怒上心头。 「阿瑶,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发生了这样事也不喊人,若非凌思嬡跑来,我们来迟了又该怎么办?」 陆知行难得板起脸来,义正严词地对着常瑶发火,一时之间眾人皆是不敢出声。 谁都知道,衡阳君最是疼爱太子妃这个师妹,宠得比靳尹还上心,从来是有求必应,不曾对她大声说过一句话,如今常瑶遇袭,他却这般气恼,实在是让人费解。 常瑶躺在榻上,虚弱地抬眼看向面带怒容的陆知行,喉头一哽,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轻声道:「师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听见她这句话,陆知行面上的怒气顿时被她虚弱的一句话,冲得丢盔弃甲,被愤怒与愧疚两种情绪交杂,他咬牙懊恼地别过头,拂袖走出房门。 他一走,小竹也不好再待,便跟着退下,悄悄地带上门。 顿时,房内便只剩下了常瑶和靳尹两人。 常瑶垂眸,没有开口,眼里的泪却是滑落脸庞,落在了绣着合欢花的锦被上,无声地氤氳着伤感。 靳尹知道她是受了惊,叹息一声,轻轻握住她的手,「阿瑶,你受苦了。方才肯定受到惊吓了吧?」 常瑶身子一僵,显然是想到了方才惊险的情形,面色苍白,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一些害怕而已。」 靳尹看着她因害怕而不断落下的泪水,眸中满是心疼,松开握住她的手,俯身抵住额头,低声道:「这都是本宫的错。若非本宫只忙于政事,疏于防备,怎会令你孤身陷入危险……」 他嗓音沙哑,满是疲惫与愧疚,令闻者不禁动容。 常瑶闻言,红着眼眶侧头看他,「怎么能这样说?」 「不是么?否则,你又怎么会受伤,而本宫却是后来才知晓?瑶儿,你不知道,看你这副样子,本宫的心如受刀刻,恨不得他们伤的是本宫,而不是你。」 他说的话太过沉重,重得让她几乎承受不住,哽咽道:「阿尹……」 靳尹捧着她的脸,望进她哀伤的眼里,说话很轻,唯恐吓着了她,「是本宫来晚了,瑶儿,对不起。」 眼泪流过她苍白的脸颊,一时之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声地流着泪,用泪水来掩饰心底的害怕与徬徨。 「是我不慎遇上刺客,实力不济,这才受了伤,不是你的错……阿尹,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她哽咽地抬起头,直直看向他的眼底。 靳尹一愣,随即扬起唇角,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爱人啊。」 她看着他温和柔情的双眼,内心如同被重重击打了一下,一股复杂而强烈的情感袭捲而来,将她包裹其中,像是场美丽的梦。 「阿尹,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自然,你是本宫心中之人,本宫怎会骗你。」 她眨了眨眼,被他伸手拥在怀中,依在他不甚温暖的怀里。 两人相拥着坐在榻上,没有寻常恋人般的浪漫,有得只是夜深人静时,彼此相互依偎的静好。 就像在惊涛骇浪上漂流的小船,有了停靠的港湾。 他放开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开了口:「瑶儿,你知道本宫的心意,那些伤害你的贼人,本宫定不会放过。你告诉本宫,那些人是谁,本宫一定将他们全数捉来,一一审问!」 常瑶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地别过头去,似乎是不愿再回想那些恐怖的回忆,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对方有五个人,领头的是个女子,用的招式很奇怪,看不出是哪里的路数。不过……」 「不过?」 「不过,」她语气一顿,「那些人,有点古怪……」 凌思思被碧草扶着回到房里,陆知行一听到消息便赶着去救人,靳尹亦只是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走了,大家都跑去现场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走了个乾净,倒只剩下季紓留下来,送她回房。 「你不跟过去看看吗?」 凌思思一跛一跛地走到椅子上坐下,抬头却还看到季紓站在门口,不由得好奇问他。 「常县令已经带人过去,自然不必操心。倒是你,一个女子遇到危险不懂自保,还有胆子到处乱跑,也不怕没命。」 「我这不是……啊嘶!」辩解的话没说完,凌思思顿时痛得脸都皱成一块,呲牙咧嘴地捂着小腿的伤处。 若非眼前之人是行止有礼,进退得宜,与她毫无衝突的季紓,否则她都要以为他是故意想谋害她! 「你做什么!」 「侧妃还知道疼呢。方才不是很英勇吗?从刺客手中逃脱,一路奔来,身旁亦无人守护,这般勇气,连微臣都实在是自叹不如。」 行。他脑子又抽风了。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嘲讽,凌思思哼了声,没好气道:「你懂什么?刚刚那样的情况下,怕都怕死了,哪还能想那么多?」 季紓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手上却仍是细心地替她上药。 沾了药膏的手轻轻点上伤处,带起一丝异样的痒,凌思思扭了扭身子,倒没注意到不对,「不过,你说那些刺客会是谁派来的?这样大张旗鼓的想杀常瑶,又有什么目的?」 季紓动作微顿,「你知道这些做什么?」 「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刚刚可是差点死在他们手上,我总得知道他们是谁,才好报仇的嘛!」 「……报仇?侧妃的功夫,还需仍再精进。」 「季紓!你……」凌思思气结。 这还是拐着弯来笑她是吧? 还说她,你一个男三,武功也不怎么样吧。 门外,碧草熬好了安神汤,正端着热汤进来,不防一进门就见到了季紓半蹲在地,屈膝替自家小姐上药的样子,那画面说有多怪就有多怪。 偏偏两人毫未察觉,兀自说笑斗嘴,这一来一往间,足见默契,搭配上这动作,竟是无端曖昧。 想到这里,碧草被自己的想法一吓,再望着二人时的神情古怪起来,轻咳一声。 季紓见她进来,没再说话,逕自将药瓶收好,便离开了。 碧草看着自家小姐的神情,隐约有种模糊的想法,却说不上来,她总觉得在自己不在的期间里,凌思思和季紓两人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凌思思看着季紓的背影,瞥了眼上了药的伤口,脸上无悲无喜。 碧草小心地打量着凌思思的神色,开口问道:「小姐,季詹事来找您做什么?」 「没什么。端午回来了吗?」 「刚才回来,受了点伤,奴婢按着您的吩咐,已经让人送了药去,还好都是些轻伤。」 「那就好。」凌思思点了点头,张开了一直隐藏在袖中紧握的手。 只见凌思思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咦?这是什么呀?」 「这是方才在花园碰见常瑶时,她塞到我手里的。」 这么一本书,当时情况危急,要对付那么多刺客围攻,本就自顾不暇,常瑶却唯独藏起了这本书。 不过是一本书,常瑶却在紧急时刻暗中塞到她手里,而不是让她带给靳尹,可见这本书肯定很重要,并且她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 可是,能让常瑶这么重视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凌思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说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偷看别人的东西不大好,但是…… 凌思思垂眸望着手上的书,一时之间犹如伊甸园中遭遇诱惑的夏娃,剧情已经逐渐改变,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復,要看,还是不看? 她伸手,拈着封面一角,深吸一口气就要翻开第一页,突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碧草警觉地跑出去看,不一会儿才白着脸,跑了回来,眼里是还未退去的惊惧,道:「小姐不好了!外头有人带兵包围,整个县令府都被困住了!」 「怎么回事?」 「听说是西启带兵突围,一连攻下几个边境的城镇,眼下得知太子殿下在此,都赶了过来,敌兵已经停在城外,待城门一破,櫟阳就……」后面的话碧草没再说下去,只是忙不迭抓了几样东西放进包袱里,拉着凌思思往外走,「小姐,奴婢方才看见大家都往外跑了,我们也赶紧走吧!」 凌思思心头一沉,西启攻城,应该是在剧情后段才会出现,再被靳尹反攻平定,从此让他声名大噪才是,为什么会是现在? 她皱了皱眉,心里的不安愈甚,感觉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自己的预期,如果剧情不按照原本的节奏走,那也就代表她的金手指也失效了。 失去全知视角的作者buff,这样的她,又和一般的角色有什么不同? 她紧紧攥着裙摆,回头看见碧草惊慌失措的神情,这一晚上接连发生那么多事,她肯定吓坏了。 「……走吧。」她回头看着碧草,开口道。 既然剧情已经失控,那她就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边,不见光的角落里,一道人影披着夜色,匆匆走近了隐在阴影中的人,步伐在距他三步的距离停下,俯身唤道:「主上。」 随着人影到来,对方低沉的嗓音响起,问道:「东西可到手了?」 「属下自太子妃现身后,一路跟随,屡屡交手,却始终未能发现,还请主上责罚。」 「无妨。既然有人插手了,计画也得跟着改变。」 「主上的意思是……」 那人似乎笑了笑,幽幽地道:「既然对方步步进逼的话,那就只好借力反攻了。」 「属下明白。只是,这东西可还要继续找?」 「不急,此次既已失手,太子妃有了防备,自然不好再动,否则容易打草惊蛇。」 「是。」人影朝着对方俯身,应道:「属下现在就去安排。」 轻轻“嗯”了声,「记着,下次动手,乾净些。别让人查出端倪。」 「属下遵命。」 那人朝他做礼,旋即转过身,拉紧了身上的斗篷,飞快地消失在视线里。 有风吹过树梢,发出了“颯颯”的声响,捲起了地上的枯叶,往墙沿处堆叠,苍茫的月光洒在落叶堆积的院内。 而角落里,空空如也。 彷彿一切都没发生过。 65。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突如其来的动乱,眾人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群龙无首,还是常县令突然想起府上还有一条备用的密道,能通往城外,这才让不安的氛围安定不少。 除却县令府的兵士与常县令留下,其馀人等皆随着靳尹进入密道,离开城内。 凌思思自然也在其中,密道阴暗无光,只有靠着前头靳尹手上的火折子,才能依稀可见身处的四周,通道狭小,看似长年不经使用,不过…… 凌思思看着地上的痕跡,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长长一道,沿着密道一路往前。如果是长年未曾有人使用,那么这痕跡又是怎么留下的? 看起来还挺清晰,应该是这阵子才留下的…… 她抬头望向四周,随着队伍越深入,那股压在心头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清晰,这密道莫名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是…… 当初逃出人贩时,端午带她走的那条密道! 这情境那么熟悉,不会那么刚好是同一条吧? 莫非因为是原作中没有的剧情,所以直接复製贴上了? 凌思思出神地想,带着疑惑,全程沉默。 当走出密道时,已是出城,来到城郊的风鸣山脚下。 已至暮夏,黑夜渐长,逃了一夜,当眾人到达风鸣山上的草庐时,天光已然乍洩,薄薄的晨光染了半边天色,凌思思抬头望去,青山掩映下的草庐不大,据说是平常来往朔方和櫟阳的山路上,作为休憩之所,看上去十分清简。 不过,自从寒江水路开发,两城来往便捷许多,山路渐渐少有人走,只见道旁草木葳蕤葱茂,几乎要把人淹没。 「小姐,这里荒山野岭,究竟能不能住人啊?怪可怕的。」碧草跟在人后,经过接连几次的意外后,她大有见什么都能成精似的势头,总是紧张兮兮的。 「这里那么多人,你怕什么。」 「奴婢就是害怕嘛。」碧草怯怯地看了凌思思一眼,想离开此地,可乍一见她思虑重重的脸色,又不敢开口了。 说话间,靳尹在草庐前止步,立刻有兵士入内查看,而几个兵士检查无误后,这才出来将靳尹和常瑶迎了进去。 靳尹点了点头,扶着常瑶进了大门,屋子里除了陆知行和季紓,还来了个年近四旬的官兵,正在和靳尹匯报情况:「此地位置隐密,且位于山上,地势易守难攻,敌军难以攻陷。县令大人已领兵坐镇府衙,加强防守,严防敌军攻入櫟阳。」 「敌军情况如何?」 「两个时辰前已抵达城外,至今尚无动静。」 靳尹沉吟半晌,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目光在凌思思和常瑶两人之间一瞥,随即沉声道:「外头情况未明,阿瑶又有伤在身,你们二人这几日便待在房中,勿要出来了。」 「可是……」 常瑶目光微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陆知行制止,朝她摇了摇头。 连向来谈笑风生,不论政事的陆知行都这般严谨,只怕是情况不妙。 常瑶面色复杂地看向几人,终是抿唇,没将心里的担忧说出口。 情况危急,西启军队随意发兵,围城开战,显然不可小覷,靳尹仍有事要商议,研拟对策,几人不好留下,陆知行担心常瑶,便和小竹一起陪她回去。 临行前,常瑶看向一旁的凌思思似乎有话要说,可到底有旁人在,她不好开口,目光闪了闪,仍旧作罢。 凌思思自然没有瞧见她的目光,只是一路上若有所思地走回房间,连碧草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没能听见,只觉得心里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恍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压抑而沉重,令人不安。 望着几人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一角,靳尹适才收回目光,沉声开口:「说吧。可都查到什么了?」 季紓垂下眼瞼,上前替他倒了杯茶,低声道:「太子妃进了首阳堂,无意间触动机关,找到了密室。」 「他们找到了天河令?」 「没有。他们与太子妃交手,并未在她身上找到天河令。」 靳尹神色未变,端起茶杯的手却是一顿,眉眼疏阔,似是随口问道:「都跟了那么久,还未得手,要嘛是废物,要嘛……就是中途有人捷足先登了?」 季紓神色未变,依旧谦和冷静地道:「不无可能。此事,微臣必会调查清楚。」 靳尹凝视着他,半晌后,轻笑了一声,道:「时安啊,不愧是深得本宫信任之人,这事情交给你,本宫最是放心。与你说起事来,也最是爽快。」 「能为殿下分忧,皆是微臣份内之事。况且,当年若非殿下,臣也无法到得今日的光景。」 靳尹笑得瞥了他一眼,「你还是这副样子。这么多年,那些旧事,你还是记得这般清楚。」 季紓并未因靳尹的笑而放松,反而是垂眼低眸,愈发谦和,「殿下之恩,臣没齿难忘。」 见他如此,靳尹也不再继续说,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你有这份心,本宫自然是知道的。近日事发突然,还需时安替本宫多多筹谋。」 季紓自然是应了下来,只是望着窗外即将大亮的天色,靳尹眸中划过了一抹冷意,连带着声音亦似淬了冰的渗人,幽幽地道:「至于那些废物,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吧。三皇子啊,他这可来得……真不是时候。」 天光大亮。 凌思思正坐在房里的桌子前,对着桌上的纸张,若有所思的涂涂写写,上面写了几个名字,还列出几项重要的事跡,都是原作里的剧情发展。 原作剧情里,靳尹好不容易找回了被人贩拐卖的常瑶,两人久别重逢,心里都是有些感触的,却偏偏一个还没察觉内心萌芽的情感,一个经此一遭开始害怕封闭内心,继而被凌思嬡横插一脚,一路与靳尹偽装亲密,各种刺激挑衅常瑶。 就在两人关係岌岌可危时,不料回京途中,遇到三皇子暗中伏击,情急之下,常瑶替靳尹挡下一箭,至此两人方才彼此心意,真正交心。 只是……「三皇子设伏,应该是在回京的路上,怎么会发生在櫟阳?这又怎么跟西启兵变一起碰上了呢?」 凌思思眉头深锁,显然十分头痛。 她好不容易让常瑶接受自己,与靳尹划清界线,穿 越过来除了重大聚会不得不避开,她几乎是见到他就绕着走的,甚至知道剧情会如何发展,还替下了常瑶被人贩捉走的情节自己上,她都这么拼命在不崩主线的前提下,推动男女主情感了,剧情为什么还是会產生变化了呢? 「发生时间提早,难道是剧情出现什么变化了?不应该啊……」 她一个人支着腮,为了剧情发展而苦恼;门外的碧草自外头领了饭菜回来,火燎火燎地进来,恰巧听见她哀嚎的后半句,简直恨铁不成钢。 「什么不应该?小姐,外头都出大事了,您怎么还这般悠哉啊?」 「出大事?发生什么事了?」凌思思捕捉到她话里的线索,回神过来,问道。 「方才奴婢从厨房回来,见到门口围了好多人,好奇一问,才知道袭击太子妃的刺客被找到了。」 「你说什么?找到了?!」 凌思思一愣,随即面色一变,起身往外走去,也不管被她晾在身后的碧草,忙不迭地往门口而去。 常瑶莫名遇刺,县令府和靳尹一定会积极查办,毕竟刺杀太子妃未遂的丑闻,传出去定然会掀起滔天巨浪,动摇国本,对于此事,要想不遭人口舌,靳尹定会不遗馀力追查真兇。 更何况,他们都是常瑶的至亲之人,更不会任她受到一丝威胁。 --她是如此篤定。 只是,当她挤进人群,站在院内,同眾人看向门口树上掛着几个血淋淋的尸体时,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 那是……什么? 她愣愣地望过去,有黏稠的血液,顺着僵硬的双腿落了下来,在地面上积着一滩怵目惊心的暗红血跡。 腥臭的气味縈绕鼻端,凌思思面色苍白,再也忍不住,跑到角落里弯腰吐了。 廊下的常瑶被靳尹扶着,同样愣愣地站在原地,隔着人群,看着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 「要不要去看看?」伸手拥着常瑶入怀,靳尹低头看着她。 常瑶没有动,只是微微皱眉。 「出去看看吧。」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常瑶无法抗拒地随着他走,未到门口,便听到了一片打骂声。 「这些卑贱的傢伙!」 「竟敢刺杀太子妃殿下,下地狱吧!」 「像这样的逆贼,死了好啊!」 「死了好……」 常瑶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清楚,阿瑶。」耳边,靳尹低低地道:「这就是想害你的人最终的下场。」 常瑶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 藉由刺杀她的那些人,将他们的尸体悬掛在空中,展示给眾人看,是宣示,也是警告。 「瞧,这就是当初害你的那五个人吧?将他们吊在这里,也让其他人看一看,必须让全世界看清楚,要是敢动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才行。」 靳尹低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那样残忍。 人群中却暴发出一阵欢呼声。 来自四面八方,所有人都在和她说,叫她不要害怕,不要自责,他们将会永远誓死保护太子妃殿下…… 可是,怎么能……不害怕呢? 常瑶惶惶地在眼前的人群中看过一圈,再看见靳尹深邃幽黑的眼眸,忽然就沉寂了-- 角落里,凌思思仍在吐着酸水,回想起方才衝击的画面,那滴血滴落的画面,彷彿还能闻到腥臭的血味自四周传来,她面色苍白,忍不住又要弯腰欲吐。 突然,一道人影笼罩在她头顶上,伴随鼻端清新淡雅的香气,冲散了縈绕不去的腥味,令身心顿时放松下来。 凌思思一愣,回头却见树影斑驳下,一袭青衫玉带的季紓正站在自己身后,而那股淡淡的香气正是自他身上传来的。 「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想起自己方才狼狈的样子都被眼前之人看个精光,便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了。 她以为季紓是来笑话自己,却不防他只是看着她,轻轻叹息,道:「既然见不得血腥,为何又要过来?」 「你……都看见了?」 「殿下带太子妃前来,我自然要跟着。」他垂眸,从腰际解下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了她,道:「此香能够去腥,你既闻不得血腥,便不要乱闯,闻着这个会好点。」 凌思思低头望着手中他递给自己的香囊,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似梦境,半分也不真实。 「我也不是故意要来,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不过,还是谢谢你。」 季紓望着她苍白的面色,想是真的被吓着了,声音里透着点赌气意味的委屈,彷彿是被他话给气的。 季紓目光闪了闪,攥拳凑至唇边轻咳了声,才放缓了语气,道:「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若非必要,就别出来了。」 他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有心提醒,却是被她听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来。 她微愣,随即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是。三皇子已经将手伸进东宫,敌暗我明,你是殿下身边最宠爱的侧妃,若是遭遇不测,这个后果皆不是你我能担负得起的。」 他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眸,难得的将一切与她挑明。 兴许是方才她的眸色太明亮,迷了眼,惑了心,竟将心里真实的想法说了出口。 话一说出口,他便悔了。 且不说她向来性子衝动,行事不按牌理出牌,她又是首辅之女,若将实情告诉她,难保计画不会生变。 他暗自懊悔,凌思思却是察觉有异,心里一沉,忙不迭上前拉住他的衣角,追问:「你说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跟三皇子有什么关系?」 季紓抿唇,想着既然话已出口,也就不瞒她,低声解释道:「那日刺杀太子妃之人,殿下已查清,皆是三皇子的人。目的便是夺取可能在太子妃身上的天河令……」 天河令……? 这又是什么东西,剧设里没有啊。 「等等,什么是天河令?」 「天下至宝--天河令。江湖上有传言,得天河令者,得天下,世人为之争斗不休,明争暗抢不断,却是无人得知其真正下落;直到前几日,有人得了消息,称此物就在櫟阳,恰巧太子妃意外寻至此 处,碰上来夺取天河令的三皇子门人,这才引来杀机。」 凌思思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天河令,又是至宝,又是意外的,她听得头都晕了。 她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随即朝他问:「能说人话吗?」 意思就是:亲,你能长话短说,浅显易懂些吗? 季紓顿了一顿,瞥她一眼,接着道:「意思就是,谁得到天河令,谁就能为所欲为,号令天下。」 为所欲为,号令天下……这么好用?! 哇靠,难怪三皇子要争了,换作是谁,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却被打落,发配边疆,得知有这么好用的东西能够反败为胜,谁不想要啊?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难怪他们那日要拼命追着常瑶不放,甚至连我差点都要成为被害者了。」 「他们怀疑太子妃找到天河令,筹谋多年,自然不肯放手。」语气一顿,季紓想到什么,侧头看她,「不过,你当时也在场,就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可疑的地方?」 「比如,四周是否还有其他人?对方的态度?抑或是,天河令的下落……?」 感觉到他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她,凌思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正欲开口反驳,脑海却不合时宜地想到常瑶塞给她的那本书,一个可能的猜想渐渐成形。 不会吧……那本书不会就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天河令吧?! 回想起那日常瑶情急之下,暗中塞给她的情景,凌思思后知后觉地想,天啊……那本书真的是能引起眾人争斗不休的天下至宝? 不行,如果真的是天河令,那她就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心思一定,脸上很快恢復正常,她眨了眨眼,茫然道:「没有吧。我没什么印象,倒是挺好奇那什么天河令长什么模样,如果能看一眼就好了。」 「是么。」 「是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是不是?」 闻言,季紓朝她幽幽地投来一道“你自己细品,说的是人话吗”的眼神,凌思思想起自己的劣跡斑斑的黑歷史,还是只得摸了摸鼻子,怂的一脸。 该认怂就得认怂嘛。 大丈夫能屈能伸。 闻言,季紓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来,低声道:「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凌思思一愣,「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呢。」 「……没什么。」 季紓淡淡地瞥她一眼,眼看不远处的两人已经转身走远,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拂袖而去,单留给她一个孤独的背影。 「说话只说一半的……我是真没听清,又不是故意骗他,他生什么气。」 凌思思低声嘟囊着,想起他方才的试探,看他的态度,显然已经开始怀疑她了。那本书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得赶快想个方法还给常瑶才行。 抬头谨慎地四处张望,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不只碧草,她也有些草木皆兵了。 眼看四周无人跟来,她这才转身很快往来时的方向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尚未走远的季紓,沉默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什么,却很快被吹散在风中,无人听闻。 风声鹤唳,山风四起。 一句低声恍似梦囈的话,被碾碎在了肆虐的山风里,吹散在虚空之中。 没有人听见。 66。猎物 小竹从房外走进来时,便见到了常瑶正坐在窗边,面色苍白,眉头深锁,彷彿被什么烦心事给纠缠住,神色鬱鬱。 她烦恼什么,小竹也猜到一二。 自从西启带兵包围櫟阳,害得他们连夜躲来这风鸣山,且不说这匆忙逃离,东西都没带齐,就是太子妃才刚遇刺,身上还有伤,怎能就得跟着受难了呢? 常瑶望着窗外的菩提树,有几分出神。 倒是这副伤神劳心的样子,看得小竹又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道:「太子妃,昨夜太子殿下又没来看您了,您怎么也不说说?您身上有伤,前几日还遇刺,就得跟着逃来这鸟不拉鸡的地方,心里也受了惊,可殿下却几日没来陪您了,奴婢瞧着,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被茶水呛着了,常瑶掩唇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渐渐染上一抹红色,吓得小竹忙不迭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无碍。」常瑶缓了过来,脸色苍白,勉强笑道,「切忌,以后不可这样说殿下。阿尹贵为太子,如今事发突然,情况紧急,想必是有政事要处理,怎能为我耽误正事。」 小竹给她递了手帕,嘀咕道:「什么正事,不过就是三皇子为夺权叛变么……」 常瑶一愣,旋即面色大变,追问:「你说什么?什么三皇子,你再说清楚些!」 「奴、奴婢也只是听说……说是上回刺杀您的刺客,是三皇子派来的人,为了抢一个叫天河令的东西,谁知却找错了人……」 天河令! 三皇子也要找天河令…… 常瑶腿脚一软,脸色苍白,每个人都要找天河令,上次是刺杀,这西启兵士围城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躲过了这次,下一次会是什么? 她不敢想。 这天河令当真是多事之源,若是继续留着,难保不会引来杀机,再生事端。 若是那一日,她没在情急之下将天河令塞给意外碰见的凌思思…… 等等!天河令在凌思思手上,那些人找不到东西,肯定还会再来,若是让他们知道东西在思思手上…… 常瑶咬唇,想到自己当时情急之举,可能带来多严重的伤害,她的内心便忍不住又是懊恼,又是自责。 她绞着手指,垂下眼眸,慌乱地想着该怎么拿回天河令,又不动声色地将它处理掉,从小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她蝉翼般的眼睫不停颤动,宛如一隻徬徨无措的蝶。 小竹迟疑地唤道:「太子妃……?」 被她这么一唤,犹如惊雷乍响耳际,只见常瑶睁开双眼,怔然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旋即匆忙起身,拎起裙子跑出去。 小竹:??? 眼看着常瑶的身影飞快地跑出房门,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只剩下她飞快跑出去带起的一阵微风,小竹愣愣地站在原地,自打常瑶入宫,从没见过她如此不顾形象的行为,使她一度迷惑自己是不是见到了幻象。 她愣愣地感受着微风拂过裙摆,适才回神过来,望着早已没了人影的院子,大惊失色,「……太子妃?!太子妃您去哪啊?您伤还没好,不能跑那么快啊!……」 另一边,百无聊赖地在房里度过几日,凌思思简直都要闷坏了。 西启带兵围城,照理来说不可能毫无动静,可连着几日打听,却都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只是驻扎在城外,实在令人费解;况且,若真是三皇子派人刺杀常瑶,这刺客都被抓到了,计画被揭穿,难道他就什么动作也没有,任由靳尹抓到他这么大的辫子? 不可能啊! 怎么想都奇怪。 既然有动作了,为什么却没进一步发展?是剧情提前出现的bug,还是……另有隐情? 凌思思烦躁地想着,连带着手里的话本拿颠倒了,也没察觉。 忽然,端午快步走了进来,面色有些严肃,走近桌前,开口:「外头送了信来。」 「信?」凌思思微愣,「谁送的?」 「不知道,信上没有署名,是今早在门外发现,被人钉在门边,我想着不好让人发现,就自作主张收下了。」 端午将怀中的信递给她,凌思思狐疑地伸手接过信,拆开来一看,双手却是忍不住一紧。 端午看出她一瞬间僵硬的身子,担心道:「这信上说了什么?」 凌思思不语,只是将手上的信递给他。 端午瞧她神色不对,接过信来一瞧,但见纸上只写了几个字,却足以让他变了脸色。 他攥紧了信纸,「师父出事了,真在对方手上?」 「多日不见维桑,我还以为他……」话音一顿,凌思思也颇为懊恼,「既然对方来信指名维桑在他们手上,不管是真是假,维桑武功不低,如果他真的被擒,那么不只是他,我们的情况就很危险了。」 「我去找人!」端午面色一凝,当即握紧了腰际的剑,转身就要走。 「等等!」见他如此衝动,凌思思忙不迭阻止他,「你别衝动!」 「那就放任不管吗?师父被抓,很有可能是敌兵所为,他现在处境危险,你还要因为上次的那件事,故意不管?如果是因为那件事,我可以承认,真的是我没注意才不小心犯的,跟师父真的没关係,你不要再迁怒他了。」 「你说什么呢。」凌思思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突然觉得人生太难了,和血气方刚的少年说话更难。 「我没有生他的气,也没有要故意不管他。只是,眼下情况未明,也许是对方故意设下的圈套呢?」 她说的有理,端午安静地垂下头。 见他没再执着,凌思思松了口气,继续道:「况且,櫟阳出事,西启和三皇子都牵扯其中,情况紧急,太子也下令叫我们没事不要随意出来了,如果贸然出去被发现,肯定又会引起动乱。」 「那你有什么方法?」 凌思思垂眸看了眼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去。」 「你要自己去?你疯了?」 「这信上说,让我一个人去,又知道维桑是我们的人,肯定对我有一定的了解,如果不是我去,对方肯定会知道,也许还会激怒对方。」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不是毫无准备。若是我出门后两个时辰没回来,你就去找人,就说我出去走走,却迟迟未归,让他们来找我,知道吗?」 端午听完她一连串的规划后,沉默了半晌,才犹豫地“嗯”了声。 凌思思盯着纸上那几个黑色的字,无声地望向窗外渐沉的天色,缓缓道:「那么,接下来--就让我晚上来会一会对方了。」 身后小竹的惊呼声已经远去,常瑶根本顾不上什么,一心只想赶紧去找凌思思,向她要回天河令。 要是不趁着对方发现前拿回来,恐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凌思思…… 她想着,脚下速度愈快,脚步不停,只想着快刀斩乱麻,越快解决这烫手山芋越好。 冷不防在经过一处房门外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似乎正在交谈,话中谈及了三皇子的名字,令她不禁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西启兵士驻扎城外已有数日,刺杀常瑶的刺客也以谋逆论处,不知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常县令的声音。 话音落下不久,另一道略为沙哑的声音接着响起,问:「现场都看过了?」 「是,都处理了。只是,关于殿下想找的东西……还没有下落。」 「哦?是么。」 「那东西实在难找,我们的人找了一路,始终没能找到,有可能是被其他人拿走了?」话音一顿,常县令抬眼瞥了眼靳尹的神色,迟疑地道:「听说,那时候侧妃也在……」 「你怀疑思嬡?」 见他没有动怒的跡象,常县令适才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丫头狡猾得很,不但坏了本来的计画,还四处闯祸,否则当时花船之上的人哪能是她?还累得咱们四处寻人,惹来首辅关注,现下还被困于此处……」 本来的计画?父亲和阿尹素无交集,就算被提了官,也未有来往,怎么听他们一说,彷彿早在暗中计画着什么…… 花船之上的人,不是思思,那还能是谁? 常瑶躲在门外,听得是云里雾里,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接着是靳尹略带笑意的声音,道:「顶多是任性跳脱了些,哪能有你说得那般多智。说起这个,若非你办事不力,险些露馅,累得时安牵涉其中,粉饰太平,何须多花了这些时日。」 虽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常县令却硬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彻骨逼人的寒意,身子忍不住一颤,再不敢造次。 那是天家与生俱来的威严,加上他身上那股凛冽迫人的寒意,令人不得不臣服于他。 见他迟迟没有发话,常县令适才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样东西,还要继续找吗?」 「不用了。能找到的话,早就找到了。」 「殿下的意思……」 「如果猎物打算逃跑,那我就得亲自设下陷阱了。」低迷撩人的声线自头顶上传来,低头看向书案,在一大堆卷宗中间,平摊着一份密报,他看着上面的内容,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似笑非笑,「正好,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该动手的时机了。」 常瑶好奇地探头看去,只见到倒映在窗上的人影自书案前站起身来,缓缓步到角落里,垂眸注视着几上下到一半的棋局。 盘上黑白子互相纠缠错落,难分胜负,陷入胶着,一如眼下的局势,两方对峙,棋差一着,则是满盘皆输。 但总要有人先行一步,打破眼下的僵局…… 靳尹沉吟许久,随即执起黑子,下了一步,突破白棋的围势,将两方角逐,跳跃到继续交锋的下一格。 靳尹凤眼微挑,瞥他一眼,悠悠道:「不过,到底养着多年,你倒是真狠得下心。」 闻言,常县令眼中浮现一抹嘲讽,撇了撇嘴角,不以为然地道:「养着多年,也不是自己的血脉。不过,若是让向来高高在上的櫟阳常氏见到,他们唯一的后嗣,竟被一个家奴养大,还称作父亲这么多年,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桀桀地笑着,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轻蔑,当年被赶出相府,流落街头,沦为朱门最看不起的贱民,心里有多怨恨、多不甘,如今他尽要一一还诸彼身! 常瑶在门外听得早已胆战心惊,颤抖着双手捂着嘴,才能死死抵挡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心里暗自期盼着方才听见的都是假的,只是不小心听错了而已。 可下一秒,一声低叹便传入耳里,再清晰不过的道:「那阿瑶,就太可怜了。」 话音一顿,随即是靳尹含着低笑的声音再度响起:「只不过,待得真相大白之时,那可就是本宫的三皇兄应该要担心的事情了。毕竟,在外人面前,他才是引起一切祸事,不择手段的开端啊。」 67。都是假的 门外,常瑶面色刷的一白,捂着嘴的手颤抖着,隔着薄薄的窗纸,看着投在窗上的两道人影,她从未有一瞬间感到如此剧烈的痛,痛得她不能自已,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死死地盯着窗上的人影,那些狠毒而冰冷的话一声声回盪在耳际,宛如是在嘲笑着她的愚蠢与天真,亦像是利刃直直插入心头,剜得鲜血淋漓。 从未有过的恨意,淹没了仅存的理智,驱使她按着腰际以防万一而携带的软剑,恨不得当即衝进房内,向他们讨个说法! 眼看她按着软剑,站在门外,欲问明事情真相,看着紧闭的房门,咬牙伸手一推-- 「什么人?」 房内,隐隐察觉到有异的靳尹沉声喝道,伸手推开发出动静的房门,往外查看,却只迎头吹了一阵微凉的山风。 而门外并无人影。 另一边,被捂住嘴巴,强行带离的常瑶,正被拉扯着来到无人的角落里。 她强烈地挣扎着,不防禁錮着她的手一松,她旋即转身拔出软剑,迎向身后的人。 「阿瑶是我!」 剑风凛冽,被她不管不顾地一指,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刺得她握着剑的手轻颤。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浮荡着彼此急促的喘息,混着强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碎表面的平静,荡起风雨欲来的涟漪。 常瑶手里还举着剑,脸上的伤口还渗着血,陆知行却看都没看一眼,抿直嘴角,素来谈笑风生的人,脸上不带笑时,已有几分摄人。 他不避她指着自己的剑,只看向她眼底的惊慌,低眉间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气,语气却是放轻了的柔和,似积年的冰雪忽然化了,道:「别怕,是我。师兄在呢,没事了。」 熟悉的少年嗓音自耳畔响起,常瑶终于从乍然听见真相的恍惚中回过神来,陆知行那灿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一如年少拜师学艺时的模样。 乾净,温和,又耀眼。 像是春日里吹过的徐徐微风。 令人放心又依赖。 「师兄……都、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轻声唤他,手里的剑一松,“哐噹”一声落在脚边,她神情恍惚,像是想永远沉沦在这场梦里,便不用面对那些丑陋的现实。 可她越是想逃避,他就偏要打碎她的幻想。 「是真的。我查过了,县令府上的剑和那日救了凌思嬡的密道里的兵器上,都刻有一样的印记,都是自西启进口的私货。常县令……早就和西启有勾结了。」 那日,他跟在常瑶身后,找到了商舖掌柜,也许常瑶压根没想到,那家商舖也是衡阳君旗下的商号之一,因此经他一问,掌柜便全盘拖出了。 陆知行看了眼她苍白的面色,继续道:「还有件事,那些兵器皆是以玄铁铸成。玄铁不仅是西启特有的一种矿物,因着极难提炼,且以玄铁铸成的兵器十分坚硬锋利,极为珍贵,歷来皆作为进献给大盛的贡铁,只是……」 「只是,近年来边境动荡,两国早已断了岁贡,玄铁根本不可能在出现在境内。」常瑶垂眸,平静地缓缓开口,道:「更不可能出现在内陆的櫟阳县内,所以意思是,他……勾结西启,想要谋逆,对吗?」 「阿瑶……」 「师兄你不要骗我,我都、都知道……他或许不只想要谋逆,还想着更大更疯狂的计画。」 常瑶恍惚地回忆起从前那个,儘管日子过得再难再苦,也始终将她养大的父亲,眼底突地坠下一滴泪来,烙在她手背上。 「你知道吗?我刚刚,听见他们说的话,思嬡被抓,在花船上逼着和季紓跳江,还有前几日的刺杀,都是他们设计的,我本来不想相信,也没法相信,这些事……真的都是他们做的。他们一个是我深爱的夫君,一个是养大我的父亲,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那么那么相信他们,儘管听到了那些事后,我还是拼命的找藉口,想帮他们开脱,说服自己他们是不得已的啊……」 陆知行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心疼。 他知道,这时候他不用说话,他只需要陪在她身边,给她一个抒发情绪的出口,将心里的委屈与悲愤都倾诉出来。 「我是那么努力地想要挽回,可是……他却不要我了。」常瑶的身体微颤,声音也颤抖起来,眼底蓄满了泪,可她也没资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般道:「那个我认了十几年的父亲,在他人面前,亲口承认这十几年来的相处通通只是为了復仇,所有的感情都是假的,记忆是假的、亲情是假的、父亲也是假的……因为我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吼出声来,第一次不顾皇家顏面、天家规矩,一个劲地想将内心受的委屈和愤怒都宣洩出来,不想再容忍,不愿再作不明不白的棋子。 陆知行自然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中自然也是又惊又怒,恨不得直接衝进房内,一剑砍下靳尹和常县令的头,以平内心怨怒,可他却也明白,他们敢这般做,背后一定还下着更大的一盘棋。 商人贸易向来追求远利,方是长远。 他既是常瑶的师兄,受封一品的衡阳君,也是大盛最大商团的团主,精通商业之道,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眼下敌暗我明,自然不可衝动行事,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在最后一刻情急拉走常瑶,以免憾事发生。 他气他们狼心狗肺,利用人心,全不顾他人感受,眼角微红,捏紧了手中的玉骨折扇,下手之重,几乎捏的扇骨变形。 可他到底理智仍存,深吸一口气,转向不住落泪的常瑶,向来多情含笑的面容上覆满冰霜。 他捧在掌心,当宝贝似宠着的师妹,就这样被人欺负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积蓄在胸口的怒气愈甚,同时一丝疑惑却也跟着愈发清晰。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县令是为了报仇,那靳尹又是为了什么?」陆知行问出口,皱了皱眉,继续道:「东宫太子妃出了事,对他的地位和声望也会有所动摇。」 「因为天河令。」 「什么?」陆知行愣住。 哭够了,常瑶深吸一口气,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也知道眼下的景况不是伤心的时候,哽咽着声音,缓缓道:「前朝宰相博学多闻,门生极多,在各个领域上皆颇有建树,因此威望极高,隐有震主之势。而他出身的櫟阳常氏,曾有消息传出,宰相手中有一至宝天河令,得之可为所欲为,号令天下,故江湖上传言“得天河令者,得天下”之说。」 「天河令……櫟阳常氏……可前朝常氏不是因宰相谋逆,而被抄家灭族了吗?」 「人虽没了,可有传闻天河令就在櫟阳,恰巧我那日于府中见了刺客,一路尾随进了间旧宅,如今想来应该就是常氏故居了。」 陆知行皱眉,「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你去常氏故居,想让你去找天河令?那靳尹也是为了要拿到天河令,所以故意和县令联合起来骗你?」 常瑶闭眼,无声地默认了他的猜想。 其实,她早就该……觉悟的。 自从那日在府上见到了和密道里兵器上一样的印记,她就开始怀疑,县令和西启有所勾结,再联想靳尹这一路上所展现出来的被动状态,似乎对思嬡的失踪不闻不问,一点也不紧张,好似确信她会平安无事一样。 她早就知道的,靳尹从籍籍无名的皇子,一路走到太子,全是靠着凌首辅的支持,朝廷半数为首辅势力,陛下又并非真的全然信任他,若非三皇子出了事加上首辅推波助澜,他根本不可能封他做太子。 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肯一辈子仰仗首辅鼻息,可要收回分散在各方的势力,他自然得想办法巩固自身的地位;更何况三皇子虽被贬至边境,京中党羽仍在,始终蠢蠢欲动,天河令重现于世,他自然不能任由它落到三皇子手中。 所以,只能利用她、利用凌思嬡、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但老实说,她无比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试图以此来抵挡铺天盖地朝她袭来的惶恐不安,将她吞噬。 陆知行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他也是第一次听闻天河令的事。 从前只做是虚无縹緲的传说,却没想到确有其事。 他将常瑶话里的讯息理了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所以,那什么天河令,眼下在你手上?」 「不是。当时情况危急,我见他们好似想找那东西,便将它暗中塞给了思嬡……」 等等!……思嬡?! 那群人的目标是天河令,而天河令此时仍在对危险一无所知的凌思思身上…… 常瑶猛地一惊,忆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抬头对上陆知行的目光,旋即提裙转身往凌思思的房间跑去。 --思嬡,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夜幕低垂。 今夜晚膳,凌思思没有出现,遣人去问,来回报的是碧草,只说她今天身体不适,想早点休息。 凌思思本就鬼点子多,向来又任性,旁人也管不住她,只要没出事就好,毕竟眼下事情多,靳尹也分不出心思管她。 只有常瑶忍着慌乱,与陆知行沉默地交换了眼神。 事实上,他们没能见到凌思思要回天河令,去的时候端午将他们拦在门外,说她不适,已经歇下了,几人没信,却也不好强闯,只得先作罢。 没人知道她去哪里。 而在眾人各自怀着心事,暂且相安无事的同时,独自离开草庐,走在深林里的凌思思神色却没那么镇定了。 她看看天色,只希望能在天亮之前,找到维桑将他带回去。 毕竟端午和碧草能替她挡一晚上,不见得能骗过他们那么久。 靳尹和季紓两个可是腹黑得很。 离子时越来越近。 丛林里偶尔有细微的动静,不像是风吹草动,倒像是有人在盯着她。 凌思思觉得不太对劲,就快到了信上说的地方,始终没见三皇子的人影,莫非是故意骗她? 四周似乎有动静,不待她深想,破空声传来,凌思思几乎立刻凭借本能避开箭矢。 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影从林中踏出来,眉眼间縈绕着一股煞气,手上皆持刀剑,而方才朝她射来的正是自其中一人手上的弓弩中所出。 见了她,他们顿时有种猎人看见猎物的兴奋。 「又来?!」凌思思回头看向他们,几乎要翻个白眼,崩溃地大喊:「翻来覆去就搞刺杀,你们还能不能玩点新的!」 对方没有理她,瞇眼打量她一阵,道:「你就是太子侧妃,等你这么久,终于来了。」 「三皇子派你们来的?」凌思思问:「维桑呢?」 「那个侍卫?他暂且无事。天河令在哪里,你带来了吗?」 凌思思拿出袖中半掩的令牌,很快又收回来,「带来了,我要先见我的侍卫。」 其实是皇宫的通行令牌,开玩笑,她怎么可能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带出来,随便给人。 她的心砰砰跳,只希望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天河令是什么样子。 对方神色莫测地看着她,几人暗自讨论了一会儿,随即为首的那人率先走了过来,道:「先把东西交出来,人才给你。」 「……行。」 反正是假的,要拿就拿去。 凌思思掏出令牌,朝他们扔去,对方拿着令牌在手中仔细端详。 「东西给你们了,维桑到底在哪里?」 闻言,对方眼里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沉声道:「既然天河令已不在你身上,那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话音方落,几个黑衣人顿时朝她包围起来,凌思思暗咒一声,当即转身要跑。 既然交出天河令,又已被她知晓身份,那些黑衣人又怎么肯轻易放她回去,一道刀光朝她劈下,凌思思匆忙避开。 回头一看,只见方才站的地方上,留下长长一道深刻的刀痕,若是她没能避开,那她就真的被劈成两半了! 凌思思心里一凉,知道他们是真的要杀她,气得大骂:「三皇子你丫的,深夜骗人私会,到手就撕票,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了?你起码先把我的侍卫放出来,正经打一场啊!」 「少废话!」 对方似乎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动作未停,刀光剑影不断地朝她逼近。 凌思思不敢放松,全凭着原身凌思嬡的本能反应,险险避开朝她而来的攻击,只是凌思嬡毕竟是养于深闺的千金小姐,那些微末伎俩根本不够应付他们下了死手的攻击。 若是人少,她还能拼一拼,脱身逃跑。 可维桑还在他们手上,人没救到,加上对方人数眾多,这样的情况下,凌思思寸步难行。 她旋身落在地上,惊险地避开朝她刺来的一剑,她胜在身姿灵活,尽量绕着树躲,让他们一时还伤不到她。 对方冷哼了声,「不自量力!」 他抬手一挥,只见他身后竟还有三个弓箭手,齐齐举弓,将箭矢对准了她。 前有弓箭,后有刀光,凌思思突然明白,从前漫画里的那些武打情节有多危险,常瑶能次次过关,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既定安排,可如今她真的身处其中,面对的是真实不过的杀招,她却根本连躲过攻击的可能性都不确定有多少。 人还没找到,自己一到这里就身处险境。 还说什么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在生死关头面前果然都是屁话! 她才侧身避开一剑,身后黑衣人一声令下,眼看箭矢直直朝她射来,凌思思却躲不开,眼睁睁地看着箭矢就要刺穿她的胸口。 要躲开才行,这些她都知道,可时间太短了,她的身体根本动不了…… 「弯腰。」 萤白色的光穿过树林,挑开了朝她射来的箭,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警觉地往后一退。 凌思思狼狈地摔在地上,眼前出现一只银丝云纹靴子。 她抬起头,就看见了季紓,执着玉笛,讥誚地看着她,「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就这点本事,也敢过来送死。」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他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黑衣人,开口道:「胆子还挺大,竟敢妄图谋害太子侧妃。」 黑夜人对这个突然冒出的人有些戒备,警觉地打量着他,随即将他归类为凌思思的同党,冷笑着再次攻来,道:「废话少说,今日便让你们有去无回!」 这里到底是他们选的地盘,只见黑衣人又趁其不备,再度衝上前来,凌思思早已爬起身来,站到了季紓身边。 方才没看清楚季紓是怎么挡下箭的,可瞧他浑身上下除了那只玉笛,也没带其他武器,加上漫画人设里只说他是文官,也没提到他有武力方面的设定,想来并非武功高手。 那么多人,他该是也应付不了。 凌思思眼见情况不妙,正着急之际,乱转的目光突然瞥见丛林后的一抹黑色,眼瞳一缩,忙不迭上前捡起了那块布。 黑底暗纹,这是……维桑身上的布料! 怎么会破了一块在这里? 她仔细一看,发现布上隐约有股血腥味,想来是沾了血。 维桑受了伤?布掉在这里,他们又约在此处,难不成……维桑就在这附近? 想到维桑,凌思思咬牙,想要追过去。 她才往前走了一步,身后的季紓握住她手腕,怒道︰「又想去哪里?」 「我……」 她才说了一个字,空中银色的箭光闪过。 季紓猛地抱住她,带她躲开箭矢。 那箭矢穿透树干,一支又一支,朝他们射来,凌思思被他护在怀里,躲过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无数箭雨。 真实的……就像是一场梦。 可是,没有任何金手指,也没有主角光环,凌思思捂着摔疼了的腿,从来没有如此真实的明白--这是真的。 不是漫画里虚构的剧情,而是真真实实发生的事。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季紓,手中玉笛被他化作剑刃,游走间一一挡开了朝他们射来的箭矢,可是就好像永远也挡不完似的,飞来的箭矢并未跟着停歇,铁了心置他们于死地。 混乱中,一道人影暗中朝他们逼近,不只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他举起剑,狞笑着朝她刺去-- 「……凌侧妃,抱歉了。」一声闷响传来的同时,季紓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我们现在……好像快掉下去了。」 被季紓抱住的那一刻,凌思思脑海里一片空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跌落山崖的瞬间,她伸手触到了一手溽湿。 是他身上的血。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用手掌垫住了她的头。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他幽深的眼底,空气在她眼中仿佛瞬间凝滞。 他离她那么近,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紧绷的身子,却始终看不清他眼里的复杂。 男子的身体护住她,身后是飞速而过的箭矢,身下则是看不见底的落崖。 下坠的谷风冰冷,拂过她的头发,同样也撩起了他的发。 两人的发于空中交错,犹如落在她眼里的光,迷离而错乱,一瞬间模糊起来,再也看不清楚…… 68。真实V.S.虚幻 黑暗中,有微弱的光芒燃起,发出了“啪啦”的声响。 眼皮微动,凌思思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凹凸的石壁,看来是一处山洞,而不远处还燃着一小堆柴火。 视线在四周环视一圈,没见到意料之中的人影。 季紓呢?他跟着她一起掉下来的,应该也在啊。 难不成……他自己跑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想起这个可能,凌思思顿时紧张起来,撑着身体站起身来,忍住一阵晕眩,往洞口走去。 还没走几步,一道熟悉的人影便自洞口走了进来,季紓抱着几根木柴,见她站在洞口,似是没多大惊讶,淡淡道:「你醒了。」 ……就这样? 凌思思一愣,旋即对他的冷淡有些不是滋味,念在他救了自己的份上,没跟他追究,踌躇地走到他身旁。 看着他将捡来的木柴扔进火堆里,发出点点火花,笼罩在他身周,不知怎的,她忽然就不怎么气恼了,反而莫名有些安心。 她在他身旁蹲下,望着朦胧的火光,迟疑地问:「我们……是怎么回事?不是从山崖下掉下来了吗?」 「悬崖下是个山坡,幸好落在草地上,才有幸捡回一命。当时你昏迷不醒,我便在附近绕了一圈,找到有个山洞,便进来躲一躲。」 凌思思望向洞口,有阵阵虫鸣的声音响起,她不禁想起从前在电视上看过动物星球的影片,说是有些森林里的动物会在洞内栖息的说法…… 「不是野兽的巢穴。」他轻轻瞥了眼她紧攥着的手,「你睡着的时候,我大致查看过,附近没有生存过的痕跡。」 被他一眼看破所想,凌思思沉默地垂眸,看着零星的火花从火堆中不时迸发而出,倒映在眼底,是这寂静的夜里,唯一的温暖。 想起坠崖时的情境,她心中一突,抿了抿唇,没忍住朝他开口:「你的伤……」 她还记得,当时他身上是中了箭的,流了那么多血,该是伤得不轻。 「无碍。」他头也不抬便答,伸手摆弄着柴火,默了半晌,又淡淡地开口:「总归是受了伤,找人的事先缓缓,陪我待一会儿吧。」 他说的平淡,可听在凌思思耳里却是倏地一惊,如同炸了毛的猫,「你知道?」 他知道她是为了找维桑,才赴了三皇子的约来到此处? 不可能啊,这件事连碧草都不知道的。 「不难猜。往常维桑都会跟在你身边,这几日却都不见他踪影,晚膳时你又未出席,能让你在这种时候深夜单刀赴会的也只有三皇子,理由就是维桑。」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改行当算命先生啊?」 凌思思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这人太精明,像隻狐狸成了精似的。 要不是自己还有个作者的身份buff,怕是在他面前讨不了便宜,连被卖了也不知道。 「那既然你知道维桑被抓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人啊?」 季紓挑眉,「我似乎没说要和你一起去吧?」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这送佛送到西,我们好歹都一起共患难,你就不要计较这种小问题了。」 凌思思说的理直气壮,季紓只能抬眼轻飘飘地瞥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快睡吧。等日出后再走吧。」 「为什么要等到日出?如果维桑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虽然平常和维桑感情不甚深厚,但到底是她身边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出事啊。 「现在出去,那些人指不定还在外面,况且天色已晚,若真遇险亦不好找到援兵。」 「你说的也有道理。」凌思思点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天亮就走。」 她说完,不等季紓反应,逕自移到一旁的角落,背对着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眼看还真的就要准备睡了。 「那我就真睡了啊,你也赶紧休息,一早还有赶路呢。」她双眼一闭,简短地道:「晚安。」 少女语气轻快,话一说完,当真靠着山壁,双眼一闭,很快睡着了。 季紓望着她背对自己的身影,眼里划过一抹晦涩难明的光华,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变幻莫测。 她倒是真的心大,在经歷了这些事后,还能毫无心理负担的入睡。 该说她心大呢,还是…… 他瞇了瞇眼,温暖的火光映亮他的瞳孔,摇曳在他眼底,明灭不定。 无边的夜色里,唯有风吹过他宽大的衣袖,季紓站起身来,迎着风,缓缓地往洞口走了出去…… 房门外,三道人影立在门前,正是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常瑶抿唇看向房前针锋相对的两人,一人仗剑而立,一人持扇以对,分庭抗礼,竟是谁也不让谁。 「端午,我们真的有要事需找思嬡,事态紧急,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见思嬡一面?」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常瑶叹息一声,朝着门前仗剑不让的端午温声道。 晚膳时,他们听闻凌思思身子不适,来看过一回,被拦着没见,眼下再来,还被端午堂而皇之地拦下,吃了闭门羹,难怪陆知行不高兴。 端午绷着张脸,还记着凌思思的嘱託,硬声道:「小姐出去走走,还没回来,你们改日再来吧。」 「你这小子,都说了有正经的事了,十万火急的要事!你挡着我们不让见,若是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你能负责吗?」陆知行本就心烦意乱,见他如此固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端午脸色骤然一变。 抬头望了眼天色,算着时间,自凌思思出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早就听闻三皇子和当今太子不对盘,眼下西启出兵围城与三皇子亦脱不了关係,她要单独去赴三皇子的约,他本就觉得太过冒险,可她偏执意要去救回师父,眼下约定的时辰已过…… 他看向常瑶的目光一闪,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像是真有什么紧急的要事。 除却身为太子侧妃的凌思思,剩下的人里地位最高、能主事的,撇除太子,的确也就是眼前这两位了。 凌思思让他过了时间去找人求援,眼前这两人确实就是人选,可听闻东宫太子妃和侧妃早就不睦…… 端午犹豫了半晌,仍是坚持不让,「小姐就是这么嘱咐的,你和我说也没用。在她回来前,这门我是不会让的。」 陆知行从没见过这般执拗的,手中玉骨折扇几欲被他捏碎,拂袖一挥,往前走了一步,就想发作。 站在旁边常瑶却是看出少年面上一闪而过的虚色,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开口道:「思嬡不在房间,还特意让你守门,肯定不是出去走走散心这么简单,她到底去了哪里?」 端午神色闪躲,神色有些松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你最好赶紧说啊,这事关你家主子安危,你最好老实交代清楚,否则凌思嬡若真出什么事,我们要救也来不及了。」 许是陆知行的话刺激了他的某根心弦,只见端午当即变了脸色,目光在两人焦急的面上停了半晌,确认他们是真的担心凌思思,这才放下了手中挡在门前的剑。 眼见他没再阻拦,陆知行当即和常瑶交换了眼色,率先推门进去,端午垂首沉默地立在一旁,只听见一道惊呼自房内响起,常瑶警觉地抬头望去,见到陆知行朝她摇了摇头。 在他身后,是一脸惊慌的碧草。 「凌思嬡当真不在,房里只有这个婢女。」 常瑶皱眉,看向了门前的端午和碧草,「到底怎么回事?」 她看出了这是一齣掩人耳目的戏,明显是有人安排,可到底为什么要安排这齣戏,又是要演给谁看的呢? 碧草自然不知道凌思思的安排,她只是依照凌思思的嘱咐,待在房里,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也别出来,至于其他的…… 她侧过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端午。 眼看瞒不住了,端午看着眼前的几人,适才张了张口,缓缓道:「小姐……确实不在这里。」 「那她究竟去了哪里?」 「今日小姐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三皇子,声称师父在他们手上,要她带一样东西,单独赴约。」 「三皇子?!」几人还没发话,碧草乍听这三个字,简直像撞了鬼似的,面色苍白,倏地惊声尖叫起来,「你说小姐去见了三皇子?」 「……是啊。」 「太子与三皇子向来不对盘,又因着储君一事,首辅大人为了小姐临时倒戈,这才使得三皇子落败,流放边境,三皇子对太子和首辅是极为怨恨,眼下小姐前去赴约,那可是自投落网!你怎么能让小姐单独赴约呢?」想起自家小姐与自寻死路没两样的行为,碧草几乎已经能想像她悽惨的下场,脸色唰的一白,绝望地软倒在地。 「完了完了完了……那三皇子见到小姐,岂不是犹如恶狼见了到嘴的猎物,恨不得拆食入腹了?我可怜的小姐啊!呜呜呜……」 端午不明白此间关係,如今听碧草说完,明白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心头一颤,亦是攥紧了手中长剑,咬牙懊恼的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有了凌思思的消息,却还不如没有。 陆知行抿唇看向一旁的常瑶,虽然没有开口,心里却也觉得凌思思此行一趟凶多吉少。 不只是储君一事,还有天河令…… 新仇旧恨搭在一起,别说三皇子,换他自己身上,他恐怕也忍不了那口气。 常瑶望着碧草和端午脸上懊恼绝望的神情,抿了抿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问道:「思嬡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晚膳时候出的门。」 「晚膳……」 端午犹豫片刻,又接着道:「还有件事,小姐出门前曾嘱咐过我,说是她两个时辰没回来,要我赶紧去让人来找她。」 两个时辰?! 常瑶目光一闪,「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亥时……距晚膳已过了两个时辰! 常瑶和陆知行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深深的忧色,只匆匆交代几句,便回身往端午说信上的地点而去。 三皇子已经知道天河令在凌思思手上,靳尹只怕是也知道了,他们必须得趁被人发现前,拿回天河令! 常瑶和陆知行转身正欲走出院子,忽然一个负责看守的兵士着急地跑了过来,灰头土脸,十分狼狈,显然是匆忙之间急奔而来。 常瑶下意识地驻足看去,分神去听,只听见他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语调,喊的是:「不、不好了!……攻城了,西启攻城了--」 攻城?! 「怎么回事?」 陆知行皱眉,显然也是意料之外,他正欲上前捉住那兵士问清楚,却有一个小廝抬袖抹汗,显然也是急忙找过来的,开口叫住了他。 「君上……君上留步!」他喘着气,一路跑得着急,额上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常瑶不认识他,陆知行见到他却是面色一变。 「小陈?你怎么来了?可是城中商舖出了什么事?」 小陈是櫟阳商团分舖的负责人,知晓他的身分,若非要紧的事,绝不会贸然前来找他。 「君上,不好了,西启入夜忽然发动攻城,城中已是局势混乱,商舖各个人人自危,事态实在紧急,逼不得已,因此派小的来寻君上,就是想问问眼下该如何处置?」 陆知行身为大盛皇商之主,既也对底下商舖负有责任。 如今城中遭逢动乱,商舖受到影响,群龙无首,只得需要他主持大局,常瑶看出他的为难,先一步开口道:「师兄快去吧。西启攻城,城内首当其衝,还需有人稳定局势,至于旁的待师兄回来,再作安排。」 「那,就委屈师妹了。」 陆知行咬了咬牙,适才打定主意,回头朝她匆匆一别,便沉着脸与小陈往山下赶去了。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常瑶眸色微敛,伸手按着腰际别着的软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对不住了,师兄。她必须得先去找思嬡,她是因为带着她塞给她的天河令才遇险的,既然事情因她而起,就得她来结束。 她原先是这么想的,只是,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人影时,脚下却彷彿一下生了根似的,怎么也动不了了。 她直直地盯着眼前,不远处立着的人影,那样突然,让她几乎措手不及,毫无防备。 「阿瑶……?你在这里做什么?」 四周一片漆黑,放眼望去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边无际。 笼罩在四周的浓雾里,彷彿又回到了那处树林,周围尽是三皇子带来的刺客,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朝她追来,她躲避不及,只能不断地跑。 跑啊跑,跑啊跑…… 这段逃跑的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从一开始她就被迫逃跑,可又好像永远也逃不开。 终于,她再也跑不动了,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她惊慌回头,有箭划破夜色而来,直直往她射来;而她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惊恐地后退一步,却是重心不稳,直接向后一倒,口中的惊呼尚来不及出声,便已坠入了无底深渊-- 「不要!」凌思思惊呼一声,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来,胸口剧烈的起伏,彰显她心里的恐惧。 她坐起身来,看清眼前的景象,这才松了口气。 是梦…… 看来是真的被刚才的事吓到了吧。 她本来就很迟钝,不管是情感上,还有迟到的真实感以及害怕,直到现在那些恐惧情绪才像暴风一样,全部涌了上来。 独自面对杀手的攻击、为她受了伤的季紓、穷途末路被迫坠崖,面临死亡的各种衝击,都真实地令她害怕。 她随手撩了撩鬓边的乱发,强迫自己收回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回神望向四周,却只剩下不远处的火堆,发出“吡啪”的声响,微弱的火光照出眼前空旷的洞穴。 季紓不在洞里。 她微微一愣,旋即扶着山壁,站起身来,看了眼洞口外隐约的影子,心里下意识地一紧。 「奇怪……天还没亮,季紓不在洞里待着,还能跑去哪里?」 有细微的雨声淅淅沥沥地响起,彷彿是外头下起了雨。 滴滴答答的雨声中,隐约还夹杂着细碎的话语声。 难道是……季紓? 他在和谁说话? 凌思思心下起疑,揉了揉有些晕眩的额角,放轻脚步,朝着洞口缓缓靠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越发清楚…… 「东西是假的?」 这声音好熟悉啊…… 好像是方才攻击她的杀手里,领头的那个? 凌思思瞇了瞇眼,探头看去,果然见到一道黑色的人影正立在树后,朝着背对着她的人开口问道。 「这不过是进出皇宫的通行令牌罢了,你们中计了。」 「啊?这、这怎么会……」 背对着她的身影淡淡开口,熟悉的嗓音,却透出一股迫人的冷意,缓缓道:「若非你们贸然动手,又怎会打草惊蛇,坏了殿下的计划?」 虽是平淡不过的语气,可对方却从中听出了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压来,心头一颤,只得朝他低下头,恭敬地道:「是属下冒昧了。只是,她既已知晓维桑被俘,还能拿出假的天河令,可见东西还在她的身上,大人与她同行,又得她信任,为何不……」 「为何不趁机问出东西的下落?」季紓接过他的话头,摇了摇头,「经此一事,她已有了防备,要再动手便难了些。」 对方闻言,自知自己坏了事,垂首不敢再说。 「对了,殿下那边如何?」 「西启那里已经开始攻城,消息传了回来,此刻风鸣山已是乱作一团,探子方才来信,衡阳君已经下了山,一切已准备就绪,就等大人这边的消息了。」 季紓闻言,垂下眼帘,低声叹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衡阳君亲眼见证,这三皇子的罪名自是得坐实了。」 「有了衡阳君作证,此事自然就得是三皇子所为。可谁又能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咱们殿下的一场戏,为的就是让太子妃主动替殿下找到天河令,再引维桑中计,借此机会挫磨首辅锐气,一箭三鵰,真是好手段!」 季紓并没有接话,只是负手而立,望着远方沉沉的夜色,像是在想些什么,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殿下心中自有天下,又岂是尔等能够置喙的。」 来人垂首应下,季紓目光一闪,终是叹息着道:「不过,百姓是国朝的基石,亦是殿下的子民,民心所向,胜之所往。回去告诉殿下,若非逼不得已,莫要伤人性命。」 「是。那她……」 「东西暂时没有下落,或许藏在别处也不一定。放心吧,有我在她身旁,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他垂眸整了整衣袖,缓声道:「至于旁的,告诉殿下,人扣一晚,寻个机会再放。」 来人得了命令,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而他沐浴在这沉沉夜色里,竟一时分不清梦境抑或现实,只觉得世事繁冗,而人身立其中,竟是繁华作茧,半点不由得自己。 这夜色深沉,又到底掩藏了多少齷齪? 他轻闭双眼,任由微凉的晚风拂过青的衣、黑的发,衣袂翻飞间,宽大的衣袖轻拂,终是背过身后暗夜,回往火光幽微的洞内。 他转身进入洞口,不防撞见了立在洞口的凌思思,幽黑的目光闪了闪,停下脚步。 凌思思没想他突然回来,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扯唇笑道:「原来你在这啊。我刚刚醒来,想说怎么没看见你,以为你跑了丢我一个人在这里,正想去外面找你呢。」 她笑着转身就要走回洞内,跃动的火光映着两人各怀心思的瞳孔,一时间幽暗难明。 在虚晃的火光里,两道人影被拉得悠长一道,随着她的转身,交叠的人影从中分裂开来,慢慢地,越来越远,也许最终都会分道扬鑣,互不交涉。 季紓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子,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碍眼极了。 他抬头望着眼前的人影,背对着他,看不清她脸上此刻的表情。 凌思思背对着他,同样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周遭静极了,彷彿是暴风雨来前的寂静,让人莫名不安。 她心神恍惚地往里走,却不防身后传出了动静,打破眼下诡异的平和。 突然,他的声音在身后冷不防响起:「……你都看到了吧?」 69。出卖与变质 死一般的寂静。 凌思思脚步猛地一顿,随着这句话,心里紧绷的弦倏地断了开来,她紧紧攥着身侧的手,没有回头。 她没有说话,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抵抗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她试图粉饰太平,而他却要粉碎一切,揭开那层表面的糖衣。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回头看着洞口面无表情的季紓,问:「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抓走维桑,假冒三皇子传信给她,难道就是为了区区一个天河令? 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在她的人设里,季紓端正守礼,足智多谋,行止雅正,富贵名利于他而言皆是浮云,他又怎会为了传闻能得到天下的天河令去做出这样伤害人的事情? 她不相信。 她想听他解释,或许其中另有隐情,可他面上表情却不起丝毫波澜,一双眸子静静地望向她,无悲无喜,有的只是无尽的幽深,犹如深谷幽潭,深不见底。 他缓缓开口,声音却是隔着距离的冷,淡淡道:「欲成大事者,就必须要有所牺牲。」 他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这番话对她来说有些残酷,于是又道:「不过,此番动手,确是不该。待事成之后,会给你一个解释。」 凌思思听着他如此冷淡的向她坦白,彷彿说的不是与自己有关的事,而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连伤害他人,危及旁人性命的事,也能如此淡漠,心底忽然一沉。 「你觉得只是不该?那维桑又算什么,那也是条人命!你们凭什么说要牺牲他?」 季紓淡淡地开口:「你不是知道吗?」 「……什么?」 「我与殿下所谋,都是为了天河令。传闻前朝櫟阳常氏拥有至宝天河令,可号令名士,得之可得天下,数年来为各路人士所追求,而有消息指称天河令就在櫟阳。」 「然后,你们就故意把我们引来櫟阳?甚至你们一开始的目的,根本不是朔方郡,陛下旨意暗访只是个幌子,只是你们没想到百空寺出了意外……」凌思思接过他的话,面色复杂地说出这一切背后最大的原因:「你们大费周章要来櫟阳,根本不是意外,而是因为常瑶。只有常氏后人才能知道天河令的位置,而常瑶--就是櫟阳常氏的后人。」 她也是刚才想到的。 她一直侷限于原本的漫画剧情里,却疏忽了很多事情发生背后的细节。 一开始出宫,是因为朔方郡近来人数无端锐减,陛下因此下了暗詔,让靳尹等人微服暗访,调查此事;百空寺被掳,她因为清楚后来的剧情发展,所以自作主张顶替常瑶的戏份,被人贩卖到歌舞坊,然后在曲江花船上碰见了准备前往朔方郡的主角团…… 其实从这时候开始就透出不对劲了,不是吗? 她虽不是女主,被许多人放在心尖,可现在她的身分还对靳尹有用,知道她遭人掳走,难道不该赶紧来寻?就算是微服私访,身边总该埋伏着几个暗卫吧。 她可不相信,他身边还真的就他们几个了。 维桑都能发现了,他们难道几个身分尊贵的主,还比不过一个暗卫,发现不了? 况且当时在花船上分明认出了,却装作不认识,若不是季紓突然出现…… 等等!季紓……当时他出现前,她在做什么来着? 角落里的对话声……谎言……皇宫里的人…… 凌思思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彼时模糊的印象,如今却渐渐清晰。 是了,她当时逃跑途中,在角落里听见内容奇怪的对话,像是威胁,便留了几分神,当时只觉得奇怪,待想靠近看清一些时,是季紓出现拦住她,还故意带偏话题的。 一个隐约的猜想浮上心头,凌思思不禁面色一白,难以置信地看他,「那时候,你是故意引开我?因为怕我听到,背对我的其中一个人是常县令,他也在船上……你们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只设定了常瑶被人贩捉走,重逢时,与靳尹两人感情经过生离,更加坚定,可她却没想过,常瑶为什么会被抓走? 常瑶和陆知行师出同门,是学过武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人带走? 除非是……对方用了计。而这人必定得要足够了解她。 「当时是误会,我们确实没想抓你。」 「所以我还得谢谢你?」 凌思思觉得挺佩服自己,这种时候她还能朝他翻个白眼,扯出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 季紓垂眸望着凌思思,黑眸之中顏色光芒沉得极深,却是不语。 「也是,我确实该谢你,谢你……不杀之恩。」凌思思抬起头,忍着一阵晕眩,迎着他深静的眸,扯唇缓缓地道:「当时曲江上的刺客,也是你们叫来的吧,想杀我灭口?可惜后来你被我拖着一同下水,也讨不了好,这一路走来,不但要和我在偏僻山村偽装兄妹情深,还得跟着我混进人贩,够委屈你的了。你其实,早就想杀我了对吧?若不是发生这么多意外,或许我早就死在了你们的计谋里,你也就不用大费周张,和我演那么多戏,我没那么聪明,需要你拿那么多阴谋来骗我。」 四周一片寂然的沉默。 面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却是一句也无法反驳。 无法反驳,便只能无言以对。 他不说话,她却又是恼怒,好像她做什么都没关係,她的愤怒、她的委屈,统统都与他无关。 明明她才是该坐壁上观的那个人,他却全身而退,冷眼旁观,而她身陷此局,也成了一颗受人摆佈的棋子。 这感觉,真是……不太好啊。 「……是我不如人,玩心计我赢不过你们。只是,有件事,我必须要问。」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初一的死,和你可有关联?」 其他的,她都可以作罢,可初一是和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妹妹,如家人般的存在,她不相信,他能真的狠心,对她下手。 她直直地望向他,抿着唇,执拗地要他一个回答。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没几个人受得了,季紓攥紧了隐在袖中的手,以此压抑着内心瞬间汹涌的情绪。 许久,才缓缓地开口:「没有。」 那句没有,不过短短两个字,可她听在耳里,却是无端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她有多怕听见相反的答案,多怕……他变了,变成与她记忆里不同的样子。 剧情已经產生变化,如果连他也改变的话…… 她不敢再想。 也容不得她多想。 凌思思冷声道:「带我去找维桑。」 她说的简短,他回的也简要:「不可能。」 「维桑是我的侍卫,你们没有资格抓他!」凌思思捏紧拳头,怒瞪向他,冷冷地道:「你们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干涉。但我的人,你们也休想动!若是维桑出什么事了……我绝对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 「是么。」 季紓定定看着她,随即像是对她失去了耐性,平静的声音却是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击在了她的心上,彷彿一盆水从头顶上倒了下来,从头凉到脚,将最残酷的现实摊在她面前,打碎了她的愤怒与自尊,「一个连自己的侍卫都护不住的人,又要怎么让人付出代价?」 「你……」 「维桑私闯常府,中了陷阱,想必也是为了天河令,你就真那么确定,他真如你所想的那般忠诚无辜,还是……恐怕你的人其实早生了二心呢?」 凌思思没想到维桑是自己闯进常府,才中计落入他们手中,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侍卫,要问要罚都是我的事。」 「殿下不会放人,更何况眼下时局纷乱,动一发而伤全身,在天河令认主之前,天下不可能安寧。」 「那又如何?你们要争天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把其他人捲入其中?我只是想要回我的人,这天下安不安寧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被逼得急了,张口便说,倒是眼前的季紓听后,眉峰微微一动,注视着她的眸里彻底染上一层霜色。 如果说方才还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令人难窥其实,那么现在便是寒冬里结了冰的湖水,触之即伤,是隔着距离的冷漠。 他冷笑一声,「跟你没有关係?那你可知,因为这天河令会有多少人受到波及,有多少人因为贪念和欲望引发战争,有多少人因为战争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因此与亲人分离,多少人会像初一跟端午一样被卖给人贩,忍辱偷生?」 他的语气冷漠而尖锐,一字一句都宛如刀刺一般,戳中了她本就愧疚而着急的心,迫得她面色苍白,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们高坐明堂,安仰江山,自然不会明白。因为上位者的一己之私,断送了多少人的人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击在了她摇摆不定的心弦上,彻底打碎了那层她始终不愿正视的偽装,同时也劈在了两人之间,裂出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凌思思心底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就这样被他一句话道破了。 她从来都知道,在她眼前的这些人,不管是贵如太子的靳尹,还是平凡弱小的初一,对于他们来说是必须经歷的人生,可对她来说,只是故事。 是漫画里,早就安排好的剧情,出于她一手设定。 设定的时候,觉得悲欢离合不过是剧情发展需要,却没有想到,在她笔下的人,亲身体会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一张小脸惨白如纸,晕眩的感觉愈甚,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后退一步,晃了晃头,试图让思绪保持清醒。 她咬唇,张了张口,道:「我不是……我只是想找到维桑,我一个人不行,算我……欠你一回……」 「如果我不愿意呢?」他沉默了片刻,若幽泉击石的嗓音才淡淡地开了口,沉声道:「你以为,在出了这些事之后,你为何还能安然无恙,西启兵马又为何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围城,又为何事发至此,仍无援军?」 凌思思愣住,没反应过来。 是啊,为什么呢…… 记忆回到了那天夜里,她出城去祭拜初一回来,为了不想去参加晚宴,于是故意绕远路去了花园,却遇上了从树丛后狼狈衝出的常瑶,接着刺客追来,她拉着碧草回去搬救兵,照理来说,她撞见了一切,自然是要杀她灭口,但那些人一开始并没有追来,反而是过了一阵子才派了几人追上来,倒不是想杀她,反倒是……想抢什么东西? 到像是在常瑶身上没找到,所以才转来怀疑她…… 还有刺杀一事曝光后,很快地西启兵士像是得了什么消息似的,很快带兵围城,却也不马上攻打,只是按兵不动,等到她赴了三皇子的约,中了计,才开始攻城…… 这一切,就好像早已串通好一样,约好了在什么事情发生后,接下来该怎么做,彷彿都是演示过的。 难道是内神通外鬼,他们这边出了间谍? 可是櫟阳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临近周围迟迟没有援兵赶来? 其他人还可以说是情况未明下,不敢贸然抢进,但是离此最近的朔方郡,郡守前阵子才和靳尹等人在一起,自然知道此间真偽,为何也迟迟不动? 京中也一直没有消息…… 三皇子擅离边境,勾结敌兵,攻打自己国朝城池,形同谋反,陛下不可能没有动静…… 混沌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方才洞口外,季紓和那个黑衣人的对话。 「是你们……?是你们故意的,故意做出是三皇子叛变的假象,其实是你们……真正要抢天河令的人,是你们才对!你们竟敢为了一个天河令,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事!」 真相大白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只隔着几步远的男子,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从未看清他君子皮囊下的真面目。 而面对着她义愤填膺的控诉,季紓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平淡地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们是伤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凌思思全然愣住。 他却微微勾起了唇角,朝她向前一步,「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后悔吗?后悔靠近,多管间事,插手了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双目直视着她,唇角含着薄薄笑意,像是在看一个小丑,以为自己洞悉一切,实则仅是个被利用矇骗,彻头彻尾的傻子。 连棋子都不配。 这就是原本的凌思嬡? 被利用、被算计,傻乎乎的想保住一切,临了才发现自己竟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如此可笑。 她抬眼看着他唇边的那抹浅笑,突然觉得自己浑身被浸在冰水里,而他含笑的神情却比外头的夜色还叫人心寒。 凌思思看着他,咬了咬牙,抬手一掌摑在季紓脸上。 夜凉如水,廊下的灯笼被风颳得一晃一晃的,灯光摇曳,在长廊投下明灭的光影。 一如人心。 常瑶沉默地跟在常县令身后,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眼里闪过许多复杂的思绪。 西启出兵攻城,情势混乱,常县令正要去找靳尹讨论对策,正好碰上了刚与陆知行分开的她,便要她跟着一起去。 她不好拒绝,凌思思又处境危险,她分不开身,自是心急如焚。 可……这又确实是个能确认真相的机会。 前头的常县令不清楚她现下心里的想法,只是在转过一处转角时,忽然开了口,道:「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该是吓到了吧?本该多关心你,只是这些时日,时局动盪,我和太子殿下皆是政务缠身,倒也无暇顾及,你自己也要注意身旁的动静,留意是否有什么古怪之处,比如一些来路不明的事物,还是奇怪的人……」 「父亲说的,可是天河令?」话还没说完,就被常瑶截住话头,冷不防打断。 不防她会说起这个,常县令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轻咳了几声,装傻:「你说什么?什么天河令,怎么没听说过……」 「前几日,我于府中瞧见一道黑影,跟了上去,不想却被人引到一处荒废的旧宅,听说是前朝櫟阳常氏的府邸,说来也巧,就连着县令府的后院,我一时好奇便进去看看,谁知却碰上了刺客。传闻櫟阳常氏因拥有天河令,招人覬覦,才惨遭灭门之祸,可倒也奇怪,这人没了,天河令却始终没被找到,不是么?」 县令面色一凝,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你知道?那东西……」 「父亲是想问,天河令是不是在我身上?还是……想问我,时隔多年,那被你顶替,怨恨了半生的地方,是否景物依旧?」 「……你说什么?」县令闻言,彻底变了脸色。 「为什么是我?」常瑶不答反问,「櫟阳常氏、天河令,这些事……为什么是我,还要让我知道?」 县令死死地盯着她,良久才咧唇一笑,彻底撕下了那副偽善的面具,表情扭曲地道:「为什么是你?当然,是因为……櫟阳常氏啊。」 常瑶一愣,「什么?」 「常家当年那样对我,有了那样的报应,也不过是因果轮回罢了。只是,他们没了也就没了,偏还吊着世人胃口,装着高高在上,死活藏着天河令,也不让人发现,我就偏生要撕破那令人作呕的假面,将他们举族上下奉若至宝,骄傲不已的东西,用着他们最瞧不起的一双手,举至世人面前……」他笑得癲狂而阴狠,用着轻蔑厌恶的目光看她,道:「若不是为了噁心他们,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着你?看着我一生最是厌恶痛恨的血脉,在我身边,还得叫我一声父亲……」 常瑶面色苍白,「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也猜到了吧。只是晚了啊……想想常远那自命清高的老匹夫,若是知道自己拼死也要护下的独女,就在被自己赶出家门,最是轻视的家奴膝下,喊了十几年的父亲,那场面想必精彩得很啊哈哈哈--」 常瑶面色乍青乍白,浑身颤抖,像是再也听不下去,承受不了,拔剑指向他,「闭嘴!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阿瑶。」忽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常瑶怔怔地扭头看去,只见夜幕里一道惊雷炸开,银白的光芒闪亮了靳尹苍白的面容,他站在不远处,长眸微瞇,不知道听了多少,望着他们,薄唇缓缓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70。虚构出来的漫画世界 凌思思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似是久久不能回神。 季紓被她打得偏过脸去,脸上却不见一丝情绪,只是淡淡地抬头,看向她道:「打完了?打完我走了。」 说完,他不再理她,当真拂袖一挥,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洞口。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今夜无月,外头还下着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的洒落,唯有微薄的天光,描绘出模糊的轮廓。 他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一身宽袍衣袖,素不染尘,夜风渗着飘飞的雨丝撩开了墨发,依稀可见长眉淡漠,两目深静,以前总觉得他是苍苍翠竹,相处久了,却又觉得像风,虽然离得近了,却又总觉得捉摸不透,然后再深入了解,就觉得他其实很好相处,就像风一样,随和温润,处得舒服。 可现在,他与她距离得这样近,她却觉得他陌生。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一起经歷了那么多,每当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时,却又会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在他身上,似乎永远都有一种克制的气度,显得沉稳而从容,又隐隐藏有三分厚重,三分疏离,使人想起高山、想起流水,想起行吟泽畔的圣人,或是採薇山间的隐士,却独独不会是身边亲近的某个人。 他永远都持着客气而有礼的气度,与人保持着一道无形的距离。 旁人无法接近,亦无法触及。 他的步伐平稳,眼看着他渐渐步出洞外,身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知怎地,她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再回神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动作。 季紓来到洞口,望着外头的飘飞的雨水,正欲再往前走,却不防手上一紧,垂眸看去,便见到了身后一隻白皙的手正拉住了自己的袖角。 「你就一定要帮那些人,继续下去吗?」 闻言,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深远。 他看见她低垂着头,鬓边落下的一綹碎发,正随着身子细微的颤抖,发出微微的颤动,她像是真的很着急,连带着声音都透着微颤的哽咽。 「一个两个为什么……都一定要这样……」 她低声开口,宛如梦囈般的低喃,却彷彿是被触及了心里的某个开关,她浑身颤抖着,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激动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到底为什么是我啊?!」 凌思思浑身都在发抖。 灵动的杏子眼,眼眶微微泛红,抓住他的袖角,激动地向他诉说心里的悲愤。 而他此时才看清了,凌思思的面色苍白得不可思议,脸颊还透着泛红的病色,他眼神微动,这才发现她抓住自己袖角的手冰凉,像是方才匆忙跳崖之下,着了风寒。 「我知道都会发生什么事,跟我脱不了关係,所以我也认了,可是事情还是跟原本想的不一样,我有什么办法?」她红着眼,像是要将这些日子要来遭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宣洩出来。 她像是洩愤一样,伸手推开了眼前的季紓,却就着推开的力道往后一跌,摔在地上。 季紓垂眸望着跌倒在地的人影,薄唇微抿,终是没有伸手扶她一把。 凌思思摔倒在地,原本晕沉的脑袋愈发晕眩,她垂眸望着身下坚硬的石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我也试过……想改变的,可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她已经很努力了,在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后,试图改变,可是却总是事与愿违。 她能怎么办呢? 季紓望着她,听见她委屈又悲愤的自白,面上却是不起一丝波澜,漠视着她的无助,淡漠地开口:「既然如此,不防拿出你的诚意,这样你所担心的事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已经说了,天河令不在我手上!」 「是么。」季紓轻笑一声,「看来你为之所做的努力,不过如此。」 凌思思咬了咬牙,双手紧攥成拳,闻言硬是强撑着涣散的意识,仰头看向身前格外陌生冷漠的季紓,反问:「那你呢?你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那个东西,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要拿别人的命去换?」 他迎着她挣扎之下,死死盯着他的目光,那眼神过于明亮,犹如火焰灼伤双目,他竟是一时不忍直视,只得偏过头去。 空气中压抑的沉默,终是使他忍不住开了口:「既然人心难测,不如捨心求利,方能立命。」 「我不信你会是这样的人。」凌思思对他的话半分不信,「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从他一踏入洞中,她似乎就有很多的“为什么”想要问他,可是,他又真能说得清楚吗? 眸中转过诸多复杂的思绪,她自是看不清,季紓看着她脸上的茫然,终是心中一软,叹道:「人生如梦,而于此间者,命数已定。这些--你不是最清楚吗?」 「……什么?」 「那一晚,我都听见了。」他终于朝她走近前去,在她身前蹲下,迎着她茫然的目光,缓缓开口:「根本没有什么为爱屈嫁,也没有什么爱而不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因为这里……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漫画世界,不是吗?」 书房里,常瑶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小廝进来,将一个信封递到靳尹手上。 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伸手拆开了信封,不知那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只见靳尹看完信上内容,薄唇勾起一抹笑意,开口道:「既然鱼儿已经上鉤了,那就准备收线吧。」 常瑶不解地看向他们,还想再问,那个小廝却很快地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常县令站在一旁,虽说没看见信上内容,却是大概知道消息的,他瞅了眼靳尹脸上的表情,忙不迭上前笑道:「恭喜殿下,大计已成,大盛荣景指日可待。」 「现在说这些,尚且言之过早。不过,」他语气一顿,偏头看向一旁的常瑶,「阿瑶倒真是本宫的福星呢。」 「什么?」 常瑶被突然点到名,自是一头雾水。 靳尹看她一脸茫然,眸中思绪流转,薄唇含笑,转身朝她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针脚不甚精緻的平安符,递到她面前,道:「阿瑶可还记得,这枚平安符?」 平安符阵脚粗糙,甚至有些歪扭,说不上好看,可常瑶低头看着那分明熟悉的旧物,却是不禁心念一动。 她当然认得,这是当初凌思思送给她的,而后…… 「记得,这是当时我送给你的。」 「是啊,这平安符本宫日日带在身上,多亏了这平安符,本宫才能事事逢凶化吉,心想事成呢。」 常瑶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便按奈住内心莫名的不安,只能顺着他的话,道:「那是阿尹自身的福气了。」 她这般谦逊,靳尹倒像很是满意,唇边笑意渐浓,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瞇着眼笑道:「不,是阿瑶你的功劳啊。你我相识多年,情意自然不比旁人,若是有难,阿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对吧?」 「那是自然,当年救你时,我便说过要护着你的,只是现下你已是太子,自然也就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怎么会?这眼下,可就有一桩事,需要阿瑶你的协助……」 闻言,常瑶眉角一抽,心里不安的感觉愈甚。 她下意识地想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可挣扎了几下,都没挣开,抬头对上了他幽深的眸,心中顿时如浸冰水。 「传闻天河令,就在阿瑶你的身上?」 果然…… 常瑶身子一僵,心里顿时凉了一半。 又是天河令…… 她抬头看向另一边,常县令扭曲的脸上,尽是狰狞而陌生的邪笑。 「殿下何必再问,既然东西四处都没找着,必然就是在此女身上。何况常家人,」他嗤笑一声,「向来卑鄙无耻。」 「你!」常瑶听不得这样不堪的话,柳眉倒竖,倏地瞪向他。 可常县令见她气恼,不见悔意,反倒是笑意渐深。 常瑶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自打她进门,始终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出自何处。 她身子一僵,意识到什么,抬头去看眼前的靳尹,她的夫君。 她依靠爱重的夫君,在听见自己的妻子受辱,竟没有出言维护,甚至在听见她被指认为櫟阳常氏后人,面上竟无半分惊讶…… 「你……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分?」 靳尹听着她的话,唇边的笑意一收,没有答话,可握着她的手却是一松。 随着他这么一松,常瑶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 她盯着眼前的男子,紧紧地攥着手,目光在他和常县令之间转过一圈,才堪堪反应过来,「所以,你们早知我的身分,却联合起来骗我,为了天河令?」 不等靳尹开口,常县令倒是先一步道:「不然呢?若非你櫟阳常氏的身分,殿下又如何会为了娶你,不惜开罪首辅,到了今日还得防着他。」 是这样吗? 她所爱重、信任的夫君,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天河令而来,娶她只是为了利用,而没有半分感情? 当真是……这样吗? 她不敢相信,死死地咬了咬牙,没有开口。 她从靳尹漆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只觉得这样的她,狼狈极了。 她紧紧攥住了身侧的手,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可惜你找错了人,东西不在我手上。」 「你骗谁呢?凌思嬡身上也没有,定是在你身上!」 常县令气急败坏,眼看上前就欲动手,不防一隻手拦住了他。 靳尹眸色深深,沉声道:「既然说没有,那便不必勉强。」 「但是……」 县令心中不甘,扭头看向面色苍白的常瑶,只见她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靳尹,咬了咬牙,转身便要走。 眼看她当真要走出房间,他有点儿急,正欲让人去拦,却不防身旁的男子先一步开了口。 「你可以当作没有,可你的师兄能不能,本宫可就不敢保证了。」 常瑶跨出门槛的脚猛地一顿,她倏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方才送来的消息,西启军队攻城,城内百姓首当其衝,听闻衡阳君前一会儿下了山,也在其中吧。」 靳尹说着,回头自案上拿起方才的信纸,朝她轻勾了勾唇角。 常瑶直直盯着那张写了眼下军情的信纸,睫毛一颤,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到了现在,她好像才真正看清,眼前的人,她的夫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已经太迟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天河令。」靳尹很快接道,毫不掩饰他的野心与企图。 「我说过,东西不在我手上。」 「那就去找,用你常氏后人的身分去找,本宫知道常氏仍有暗部潜伏,只要知道他们的少主还存活于世,那么家族至宝的下落,自然也就有了线索。只要你将天河令交给本宫,自然一切都好谈。」 「我凭什么把东西给你?」 靳尹闻言,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阿瑶,别以为本宫不会动你。」 常瑶迎着他幽深的目光,心里宛如浸了千年的冰霜,早已痛得麻木。 从前她做梦都不会想,有一天他会站在她面前,和她说这么一句话。 可是,如今真相大白,她知道那些所谓的深情不过是假的,他不爱他,又怎会怜惜她? 她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竟被他哄骗得失了一颗心,还害了身旁的人。 常瑶深吸一口气,忍着即将红眼的衝动,和他谈条件:「你们先放了师兄。」 「那恐怕没办法,此时衡阳君……只怕早已被乱兵所擒。」 「什么乱兵?西启军队不是才刚攻城吗?怎么会……」 话音猛地一止,有什么划过脑海,恍如一条线,将原本零散在脑中的碎片一下串了起来,渐渐连成一个圆。 夜宴时,她被刺客追杀,没多久西启便兵发围城,然后他们连夜逃来这风鸣山,敌兵反倒按兵不动了;直到凌思思接到三皇子的暗信,失踪未归,敌兵这才突然动作,开始攻城…… 这一切就彷彿串通好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发生,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但三皇子远在边境,怎会对这边的情况如此了解,甚至与西启勾结,贸然攻城,櫟阳不过一边陲小城,为何要选在此处开战? 脑中的疑惑越来越多的同时,心中有什么彷彿即将浮出水面。 终于,脑中有灵光一闪,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连着,指向一个可能的答案-- 「是你?!是你故意抓了师兄,那些敌兵也是你放进来的,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快攻进城来,而我们困在这里,迟迟没有援兵,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向外发信求援!你是故意要让那些兵过来,与你会合,好和你攻回帝京!」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你和西启早就串通好了,还有……他,是你们联合起来骗了我们?」 她想通了一切,却发现真相如此不堪,倒还不如从未想通。 她的夫君,联合从小到大误认的“父亲”,联手编织出一个谎言,将他们几个人都困在其中,被骗得团团转。 而她,竟然识人不清至此,认了一个心怀不轨的父亲十数年,还救了一个险恶卑鄙的夫君,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如此幸运,能获得这么多的爱。 可她却忘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凭空而得的事物,富贵如是,爱情……亦然。 她闭了闭眼,试图抵挡即将落下的泪水,可仍是有泪夺眶而出,自眼角滑落。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到现在才明白。 她悔恨的泪水并没有洗清他眼底的晦暗,靳尹蹙眉看着她,似是对她颇为失望,冰冷地俯视着她的悔意,冷声道:「有些事一旦撞破,就不好看了。这多年来筹谋的一切,你为何这般不争气?」 记忆里熟悉的嗓音用着冰冷的语调,回盪在耳际,一字一句都是无形的刀刃,划破了虚幻的糖衣,将丑陋的、险恶的现实,呈现在她面前。 他如今说的每一句,无不是在嘲讽着自己有多么愚蠢。 她恨恨地想,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一片清明,她咬了咬牙,终是没忍住,抬手朝着眼前的靳尹打了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力气之大,靳尹被打偏了头,脸上肉眼可见的浮现一片红印,手中的平安符落在脚边。 县令似乎也没料到这一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间竟是不知怎么开口。 常瑶瞪着被她打了一耳光的靳尹,眼里再无往日的爱意,声音喑哑,开口问道:「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利用我,是这样吗?」 靳尹伸手触向了被打的地方,竟是热辣辣的疼,眸中闪过一抹冷意,却是扯了扯唇角,低笑出声。 「没错。」他抬起头,狭长的眸中透着癲狂而病态的笑意,宛如孤注一掷的赌徒,在所有的底牌都被揭开后,露出了最真实的样貌,「本来还想着,你这样傻,只怕是骗你千次万次,你也会甘之如飴。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你撞破了,那可就麻烦了啊……」 「那么多年……我还以为你会有几分真心,却没想到我只是你手中一颗为了利用的棋子!」 常瑶抬手拔出腰间软剑,直指向他,却不防剑未近得他身,便有人自身后定了她的身,夺走她手中的剑。 她不甘受制,还想挣扎,却发现身后抓着自己的人皆是一身黑衣,身上的衣服还有隐约可见的纹饰,与那日府上追杀她的杀手一模一样! 是他要杀她?! 想到此处,常瑶望着靳尹的目光便愈发悲愤,「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的对。」靳尹看着她挣脱不得的样子,薄唇勾起一抹冷笑,幽幽地道:「你只是我用来制衡凌家的一颗棋子,替我找到天河令,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么就安分一点,乖乖的完成一个棋子应该做的本分。」 他想起了什么,瞥了眼落在脚边的平安符,眸里划过了一抹冷意。 他转身自案上端起了盛着碧绿茶汤的杯盏,似不经意地抬眼瞅了常瑶一眼,随即抬手将手一松,碧绿的茶水顿时浇在了地上的那枚平安符上,犹如宣告着这多年来的情分,不过是虚情假意,人人都可随意践踏。 常瑶死死地盯着那枚平安符,双手紧紧攥着,捏得指骨发白。 他走上前,半蹲下身,冰凉的手指挑起了她的下頷,凑到了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宛如情人间的呢喃,道:「傻阿瑶,你不乖,你的师兄……我可就不能保证他的安危囉。」 他轻笑一声,手指轻抚过她的唇,带起了一阵细细的战慄。 「眾将听令,没有本宫的允许,谁都不许见太子妃。」 他很快地站起身,没再开口,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命令,逕自拂袖走出房间。 常县令跟着走出两步,随即想起什么,在经过她身旁时,刻意停了脚边,神色轻蔑,轻嗤了声,「怎么,你还痴心妄想呢。那么多年,还不够你看清?什么太子妃殿下,若非你还有点价值,如今的你,什么都不是。」 常瑶看着自己手掌,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是。」 似乎没想到她会真的认下,县令愣了下,旋即不屑地转身离去。 她被靳尹的私兵带回了房间,而很快地,房门被锁上了。 昏暗的房间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飘散。 她怔怔地望着,突然就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郡守府时,茹夫人和她说过的话本。 她记得,她当时还自以为是的向茹夫人说过,若爱一个人就得爱他的全部,她是那么坚信,坚信陪伴靳尹走过籍籍无名的艰难岁月,她将会最了解他的人,与他携手走向馀生。 她那时,为什么会那么天真呢? 话本里常常写到,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爱慕的他,便能让彼此心心相印。 然而,这是现实世界-- 常瑶眸光一凛,转头看向了房内角落的一隅。 房内,有风吹动了帘幕如水般层层浮动,而角落里,一扇窗不知何时被推了开来…… 71。我在意 这一切,都是假的。 没有为爱屈嫁,没有爱而不得,也没有心有所属…… 一切都是假的。 包括这大盛王朝、暮色细雨、无上权利,甚至是眼前的“凌思嬡”,抑或是……他,都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到了那晚,才终于有了答案。 「凌思嬡,又或者……你不是这个名字,这里只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还是你亲手设计出来的故事,而我们……都只是你笔下的纸片人。这个--不是你亲口说的吗?」 一旁的火堆“啪啦”一声,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一下子映亮了她的瞳孔。 凌思思身子一颤,彻底白了脸色。 而季紓望着她被戳破一切后,惊讶而空白的脸色,终是无声地抿了唇。 记忆回到了青石村的那一夜,热闹的烟花早已燃尽成灰,只有如水的月光笼罩着角落里小小的石塔,以及小院里早已醉得不轻的两人。 凌思思早已喝得高了,一双杏子眼,迷迷茫茫地看向对面的季紓,抱着从后院里挖出来的酒罈,眨了眨眼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其实呢,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但你呢,说实话,比我想像的……好看多了,嘿嘿。」 「是么。」听她又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季紓压根就没想理她,伸手揉了揉醉酒昏沉的额角。 「当然啦!我跟你说啊,这酒、院子、还有天上的月亮,都是我画出来的。」纤纤食指从眼前的酒杯一一划过,最终指向了眼前的季紓,「这里呢,其实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漫画世界。而你,就是我漫画里的男三,也就是……故事里的第三男配角,那可是能帮助男主登上帝位,活到最后的角色啊。」 「漫画……男三?」 「嗯……第三男配角,虽然戏份不多。不过总比我这个……恶毒女配角来的好多啦!至少能好好的以一个正派角色的身分,活到最后嘛。」凌思思端起酒杯,朝他笑得一脸没心没肺,「抱紧你的大腿,我就能赶紧回家啦!」 虽然她的话里多是他没听过的词汇,可从她方才的话里,不难听出她想表达的意思。 漫画……她说这里的东西都是她画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其实只是画里的故事,都是虚构的? 季紓虽然也喝了不少,头脑晕沉得令他难以深入思考,然而若是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沉默地望向双颊驼红,倚倒在桌子上的凌思思,蝉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娇艳的红唇轻启,似乎犹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季紓眉睄微动,凑近前去听,才依稀听清楚她说的是:「……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男主,他也不过就是个纸片人嘛。」 晚风拂过他额前碎发,落在高挺的鼻樑上,染上一层阴影。 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季紓沉默地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一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那些在她身上產生的奇怪变化,突然一瞬间有了答案。 如果你活了许多年,突然有一日知道,自己不过是虚构故事里的一个角色,你会怎么做? 季紓觉得眼前的场景太过荒诞。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是恢復平静。 他凝视着眼前的凌思思,缓缓开口:「所有人都是假的,命运都是注定好的不是吗?所以他们也得按着剧情走啊。」 「不、不是……」 凌思思下意识地摇头,张口急欲向他解释什么,可他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为何否认,这不是你心中所想吗?将我们当作棋子,随意摆弄,决定他人生死,看着我们如傀儡般辗转挣扎,是不是还挺有趣?」 「我没有!」凌思思找到机会,咬牙反驳:「我也是意外来到这里的,我也从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我只是不想像原本的凌思嬡一样,落到那种悽惨的结局而已。」 「天下为局,无人不是棋子,可你却以全域死换一子活,便不觉得自私了么?」 他冷眼看过来,与她的视线撞上。 眼神交会之间,他沉静幽昧,她苍白弱小;他略带冷意,她无辜心虚。 片刻之后,季紓站起身来,缓缓地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早就明瞭一切,却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凌思思面色苍白,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因为不甘心。我不甘心,凭什么因为一句这里是虚构的故事,我所为之筹谋半生的一切,就要轻易的付诸流水,一笔勾销,而我们身在其中,苦苦挣扎,却依旧难逃既定的命运,那我们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了很久,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如果,我换个方式呢?」 「……什么?」 「换个方式,剧情不变,但是……如果话本里的角色有了意识,会怎么样呢?」 凌思思抬起头来,透过模糊的光线,不可置信地瞪向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突然觉得剧情已经完全崩坏,超出了她的掌控。 剧情是她唯一的金手指,也是她能安心待在这里最大的底气,可是如果……如果这个最大的底牌没了,甚至还朝着四亲不认的方向奔去,那之后该怎么办? 是不是她就得真的待在这里,用凌思嬡的身分,面对最后悽惨赴死的结局……她才不要! 她凭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里,还得承担一切? --她要回去! 一股莫名的执念自心底发芽,飞快地茁壮成长,支撑着她咬了咬牙,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与他目光相对。 「剧情出现了错误,自然是要删除的。」她执拗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回到过去,对吧?」 他淡声反问:「你想杀我灭口?」 「杀?不,我从来不是你们……就算不是真实,我也不会像你们一样,拿人性命安危做赌。」 「你既现在不杀我,那往后也不会有机会了。」他转过脸去,望向洞外渐亮的天色,声音模糊不清,「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天河令一出,风云渐起,时局纷乱,而天河令一日无主,这天下便不可能太平。」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趁着事情还没有扩大之前,把天河令交出来,至少能免除很多不必要的纷争和杀戮。 凌思思不傻,自然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也许……他还有那么一丝良心,不管是出于不想看着生灵涂炭,抑或是不忍她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但是…… 「如果我说我不呢?」 听见她依旧执迷不悟的话,季紓眼眸一暗,顿时拂袖一挥,转身便往洞外走。 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 凌思思忽然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 季紓第一反应就是想挣脱,但凌思思握得很紧,他竟没能脱手,只好被她拉住。 他听见她微颤的嗓音,轻轻地响起,问道:「为什么要按照剧情走,既然知道了,难道就不能改变了吗?」 季紓侧过头,看向她苍白的脸上,倔强的神情,不知为何,心里彷彿被虫子咬了一口,竟是无端刺痛。 「我也很努力了,从我一来到这里,为了让常瑶和靳尹能够幸福,我能做的做了,甚至不惜让自己代替常瑶被抓,经歷了那么多破事,还那么努力的想要讨你欢心,想着……如果你喜欢上我了,靳尹那么信任你,如果我最后还是得死,你好歹也能帮我求个情……我只是不想死,只想好好活着回家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似乎是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季紓的目光闪了闪,意外地沉默了。 他想起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见到他时不再是恶言恶语,保持距离,而是开始与他正经说话,甚至是一来一往的互相斗嘴? 甚至是她开始与靳尹隔开距离,与他互动频繁,开始渐渐有间言碎语传出,她和他关係匪浅,暗生情愫,这些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太过荒谬,也不曾多加理会,不过…… 他回想这段时日以来,从一开始她单方面的故意捉弄,到后来遇险,他们一起共患难,经歷过那么多事情,他自认对她有所了解,知晓她虽平日里小打小闹,鬼灵精怪,遇事时却极有分寸,本性不坏,倒不像是会为了构陷而恶劣地亲近他,做出那些引人误会的举动。 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很重要吗?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人在意,我想什么、在乎什么……甚至我的安危……在你们眼里,通通比不上常瑶还有权利来得重要吧?」她自嘲地笑了声,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她有些站不住了,却还是撑着一股劲,哑声问出了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一句话:「你真的……一定要这样吗?哪怕是我可能会死,你也不在意?事到如今,你真的……不能喜欢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一点点就好。 至少,她不用那么孤单的离开,即使知道迎接她的是悲惨凄凉的be结局,可是至少她知道,在这个虚构的世界,在这里,还有个人会替她感到惋惜,而不是想到她便只有满满的怨懟与厌恶。 像凌思嬡那样……太可怜了。 脑袋愈发晕沉,眼前的一切似乎漩涡般转成一团,凌思思眨了眨眼,好不容易问出那些话,一直坚持着的身子就快站不住了,她想伸手揉了一揉晕眩的额角,心里还模模糊糊地惦记着维桑的下落,试图想让意识清楚一些。 手脚宛如灌了铅一般的沉重,身侧的手动了动,正欲举起,不防头顶上响起一阵轻叹,而就在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摸上了她的脸。 温暖的、修长的手。 凌思思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有些怔忪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季紓。 只见季紓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上前,他垂眸望着她眼底明灭的火光,犹如夜里的点点星火。 今夜无月,可他却在她眼底看见星星。 他轻轻地捧着她的脸,望着她脸上的茫然,低声的叹息縈绕在耳际,她还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暗,唇上驀地覆上一层柔软。 她怔怔地睁大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可身体却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试探。 彷彿察觉到她的动作,季紓身子一顿,旋即加深了这个如梦一般的吻,朦胧的火光笼罩在此时相互依偎的两人身上,将壁上人影拉得悠长,復悠长。 宛如直至天长地久。 凌思思在他怀中,苍白的脸上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她轻喘着气,缓缓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季紓,眼角微红,映着眸中盈盈的水光,竟是人见犹怜。 彼此低微的喘息回响在耳际,两人之间近的连胸口下混乱的心跳声亦是如此清晰,一下一下皆昭示着方才那场朦胧而禁忌的曖昧。 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夜风吹着火光映在二人面前,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染上眉睫,既真实,又虚幻。 世界彷彿静止,又彷佛乱成了一片。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伏在了她耳边,用宛如情人间再亲密不过的姿势,低语道:「……我在意。」 凌思思一僵,蝉翼般的睫毛颤了几下,刚想说话,便见他眸色一凛,脸上忽地变了脸色,伸手将她推开。 「怎么了?你怎么……」 她茫然地伸手要去拉他,可抬眼撞见他平静宛如深夜中大海的眼神,却令她手上一僵,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颤慄。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季紓敏锐地察觉,按住了后腰。 季紓俯下身,眼眸被火光晕染得一片氤氳,像深渊,明知危险,却又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的手按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抬起,再缓缓落下,凌思思顿觉有一股热流衝击着后腰,然后向四肢延伸开来,使得原本就沉重的四肢越发无力。 凌思思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样的感觉让她不由得回想起在东宫时,他也曾点过她的穴,两人一起狼狈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样子。 她再迟钝,此时也该明白过来,他趁着自己失去防备,对她下了手,眸中一下子露出了慌乱之色,「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紓没有回答,身后的手滑过后背,衣袖微动,来到了她的脸庞,最后移到了眉心处,温暖的手指停下,贴着底下微微有些发烫的温度,竟是有了一丝迟疑。 这一下的迟疑,让凌思思彻底回神,开始挣扎起来,气得眼楮都红了,杏子眼死死地瞪向眼前的季紓,映着苍白的面色,形容鬼魅,「放开我!季紓!你竟敢骗我!你有种马上就放了我……我不要睡!不要睡!不要……」 浓浓的困乏感席捲而来,她的瞳孔开始涣散,身子也渐渐无力的发软。 意识越发模糊,犹如浆糊一般糊成一团,眼前的事物如同漩涡般转了起来,她隐约猜到,为了不让她去找维桑,他会想办法绊住她,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法子! 美人计! 他果然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她气愤又恼怒地想,却终究抵不过铺天盖地袭捲而来的倦意,只得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终是倒了下去。 季紓沉默地看着她从事发后的惊诧,到后来的挣扎,最后终是敌不过倦意,身子无力地滑了下去,失去意识前还犹自不甘心地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他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却仍是在她软倒的瞬间,伸手揽住了她。 一滴眼泪滑出了凌思思的眼眶,滑落脸庞,滴在了季紓的手背上。 而他静静地看着那滴泪,眼中思绪明明灭灭,最终都寂灭在了身旁闪烁的火光中,融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与此同时,百丈远外的小屋内,蔷薇花一朵一朵地绽放了。 而靳尹立在窗边,伸手捻起了枝头上盛放的花苞,薄唇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朝着身后拂袖一挥,道:「动手吧。」 窗外细风微雨,天边却是墨云翻涌,空气中透着股沉闷的黏腻,靳尹捻着手中娇艳的花瓣,垂眸瞥向了眼前的桌上。 他敛眸而立,目光落在面前那下了一半的残局之上,更准确的说,又或许是在看棋局上搁着的一封信。 那信上熟悉的笔跡,不过了了数语,却带给了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消息。 靳尹想到什么,轻笑了笑,抬手拿起了那张信纸,执着纸上一角,就着角落的烛火点燃,任由火舌蔓延开来,将书信燃尽成灰。 而窗外,不知何时,窗边开得正艳的蔷薇花忽地落下枝头,轻轻地落在了棋子错佈的残局上,乱了局势。 靳尹似有所感,侧头看向了桌上的棋局,挑了挑眉,「乱子入局,阴阳相逆。此局,鹿死谁手,还得看这最后一子了啊……」 与此同时,有风吹来,捲起一室幽帘,掩去了屋内人影。 天边,墨云翻涌,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刃,划破天幕,旋即惊雷“轰隆”一声,似为接下来的一场风雨,敲下警鐘。 而当风止之时,幽帘轻拂,那早已乱了的残局旁,却没了人影,唯有窗外兀自开放的花朵,仍掛在高高的枝头上,不知忧地随风轻晃,与那瓣局中落花相映红。 殊不知,山雨欲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 72。她创造了她,却不了解她 凌思思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许多破碎而凌乱的画面一闪而过,一下子是漫画里的内容,一下子是她经歷过的回忆,夹杂错佈,宛如一张细密的大网将她网罗其中。 眼前出现了很多人的脸,有常瑶握着她的手温和的笑意,有靳尹替她做凤凰灯时认真的侧脸,有陆知行和她打赌输了不甘的表情,有维桑沉默却傲娇的神情,有碧草胆小又碎嘴的唸叨,还有初一明明孤单却又坚强的背影…… 但最多的,却是季紓清俊儒雅,从容雅正的身影。 他负手立在苍苍翠竹之间,绿竹掩映下,他一袭青衫与绿竹宛如一体,面容亦显得朦胧不清,凌思思下意识地走近一步,却在她跨出一步的同时,他亦侧过头来,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像是在笑。 凌思思莫名觉得不对劲,旋即四周浓雾瀰漫,竹林换成了夜雨中的山洞,她没能看见他的身影,却听见了那道如冰碎玉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在耳际。 --“这一切都是假的,因为这里……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漫画世界,不是吗?” --“这不是你心中所想吗?将我们当作棋子,随意摆弄,决定他人生死,看着我们如傀儡般辗转挣扎,是不是还挺有趣?” --“天下为局,无人不是棋子,可你却以全域死换一子活,便不觉得自私了么?” --“我不甘心,凭什么因为一句这里是虚构的故事,我所为之筹谋半生的一切,就要轻易的付诸流水,一笔勾销,而我们身在其中,苦苦挣扎,却依旧难逃既定的命运,那我们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他不甘的质问,是对这一切、对命运,也是对她。 连番的质问一句句犹如巨石击在她胸口,每响起一次,她的面色便苍白一些,直到最后,她几近崩溃。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努力地想要反驳,可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凌思思着急地想解释,可越是着急,四周的雾气便团团围绕,宛如一条白色的绸缎,将她紧紧裹住,任凭她苦苦挣扎,都挣脱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雾气朦胧的彼岸,那抹身影渐渐地被抹了去。 而那道清冷的目光也没有开口,只是安静无声地凝望着他,一直一直凝望着,直至眼前彻底被掩盖…… 心口突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闷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挣扎,却是双目一睁,自梦魘中惊醒过来。 凌思思睁开眼睛,喘着急气,后怕地望着头顶上的木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身处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 她心下一沉,挣扎着坐起身来,一双手忙不迭伸了过来,扶她靠着身后的软垫。 「小姐您终于醒啦!」 「碧草?」凌思思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再看向四周的环境,感觉到了身下车轮滚动带来的颠簸,问道:「我们现在是在马车上,这是要去哪里?」 「大人知道櫟阳这边出了事,便传了信来,让人赶紧先带您离开风鸣山,免得两军交战,受到波及。」 凌首辅? 他为什么能那么快在知道消息后,派人来接她离开? 这风鸣山和帝京往来也需要几日的路程,不该那么快才是啊…… 凌思思想着,马车颠簸加上着了风寒,头又隐隐作痛,她皱了皱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 「阿爹的信什么时候送来的?」 「今日一早发现的。」碧草回想当时的情况,便忍不住后怕地道:「话说回来,小姐您可不能再独自乱跑了。您出去也不跟奴婢说一声,三皇子那是什么样的人啊,您就独自一人赴约,若是出什么事了该怎么办?」 「我这不是没事嘛……」 「还能没事吗?」碧草提高了嗓音,「多亏了季詹事,接到消息赶过去,将您带了回来,否则您让奴婢怎么向大人交代啊?」 凌思思闻言,挑了挑眉,「你说,是季紓送我回来的?」 「是啊。季詹事说发现您时,你不小心跌下山坡,昨夜又下了场雨,这才着了风寒,赶紧将您送了回来。您都不知道,当时您浑身发烫,起了高热,都快把奴婢吓死了……」 说起当时的景况,碧草还馀悸犹存,连带着声音也带了些哽咽。 凌思思却没注意,纷乱的思绪忍不住回到昨夜,想起了季紓当时意有所指的那句话,依照他多智近妖的性子,眼下他已知晓一切,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且维桑现在他们手上,为了天河令,他们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 她现在就这样贸然离开,也不知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就在她出神的片刻,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嘶鸣,旋即马车倏地一顿,忽然停了下来。 凌思思没有防备,身子一歪,赶紧伸手扶住车壁,抬手掀帘,朝车头驾车的端午问:「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前头背对着她们的端午身子一僵,双手紧紧拉住了韁绳,盯着前头的某一角,半晌才回过头来,张了张嘴,道:「前面……有人。好像是受伤的师傅……」 「什么?!」凌思思一愣,旋即一惊,忙不迭起身下车,跟着端午往车前树丛里卧倒的一个人影走去。 还未近身,空气中便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凌思思皱了皱眉,心里涌上一股不安的情绪,她凑近一看,有冰凉如水的月光照着树丛里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容,而他身上黑色的劲装有了几处裂痕与破洞,显得狼狈不堪。 端午沉着脸,上前伸手想要扶他起身,手一碰到了他的肩,只觉得溽湿一片,他身子一僵,愣愣地摊手一看,只见他的手上腥红一片;而不光是他的手上,目光移到了他身旁的泥土上,暗红一片,都是他身上的血。 胸口那股不安的感觉愈甚,凌思思咬唇,上前拂开了他脸上凌乱得遮住半张面容的碎发,看清了底下的面容后,双手一抖,竟是忍不住瞳孔一缩,惊呼出声。 眼前这个倒在树丛里,昏迷不醒,浸染鲜血的人是--维桑! 沉沉夜色笼罩着整个风鸣山,亦笼罩着人心。 今夜无月,浓重墨云层层掩映,遮挡了月光如水,亦不见星芒闪烁,衬着这夜晚无声,更显寂闃。 窗边的蔷薇花已然枯萎,靳尹却没让人丢掉,仅是隔着,一双眸子无声地望着不远处静极的院子。 身后有脚步声近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为何不动手,还放她离开?」 语气轻淡无波,不过季紓却知这平静的外表下,藏着如何的惊涛骇浪。 他神色未变,只是站在他身后三步处,垂首答道:「眼下天河令尚未到手,儘管大局已为殿下掌控,可首辅势力仍在,未有十足的把握,不宜提前开罪;更何况,有他在,她会回来的。」 他语气平淡谦和,话又说得在理,靳尹饶是心中不满,此时倒也不好说什么;他回头看他,见他就站在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倒像他的性子,不冷不热,叫人找不出错处,也不好朝他发难。 这样的人,彷彿生来就有种气质,无端地让人信服。 也就是这样气质,还有他出眾的才能,才让他这几年将他放在身边,如此信任重用。 有他在身边,他便不愁横生事端,事情交给他处理,倒也放心。 只是,好像有什么变了。 靳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他和凌思嬡二人一起回来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还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想到此处,他便有些恼恨,说出来的话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戾气,道:「你就这般确定?」 「不是确定,而是……」语气一顿,后面的话没说完,季紓忽然抬眼看向他身后,窗外不远处的方向,一辆马车正朝着这里赶了过来,目光微动,缓缓开口道:「回来了。」 院子里,灯火通明。 凌思思望着维桑毫无血色,惨白如纸的脸色,越发坐立难安。 此番贸然离开,处境本就不安全,如今维桑伤重,昏迷不醒,也不好再奔波,况且天河令此时应当还在房里,被她藏了起来,也不好让人发现,还是得找机会物归原主,于是想了想,凌思思当机立断,决定掉头回去。 方进了院子,端午便扶着伤重的维桑进了房间,碧草则去找医者,房内烛火彻夜燃烧了一整晚,医者才在后半夜时离去。 凌思思站在一旁,想起医者方才语重心长的话,心头顿时一沉,连带着看向榻上躺着的维桑时,眼里都透着复杂的思绪。 「庸医。」端午微哑的嗓音响起,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维桑,画面瞬间和密道里妹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勾起心底不好的回忆,「师傅一定不会有事的。」 凌思思偏头看了他一眼,端午正是少年心性敏感的时候,这段时日就属他和维桑最是亲近,眼下维桑出事他自然心里也不好受。 维桑伤的很重,比她原先想像的还要严重。 医者说,他身上有多处伤口,脚上也有骨折,若早些发现还能恢復,可拖得久了,伤口受到感染,加上失血过多,伤势过重,能不能醒来都是未知,就算好了,也不能够恢復往昔的身手了。 今晚就是关键的一夜。 对于一个精于武艺的暗卫,若有朝一日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身手,会怎么样呢?凌思思不忍再想。 维桑虽然看着傲娇,话也不多,可到底相处了那么久,她怎会看不出来,他对自己的武功是怀有几分骄傲的,他是那样骄傲又爱面子的人啊,会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去赴险的? 「那些人太可恶了!竟然对维桑下那么重的手!」碧草端着水盆进来,看着维桑惨白的面色,便气不打一处来,拧了湿毛巾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却又莫名有些心慌,道:「不过,医者说维桑伤得那么重,应当是不会有事的吧?」 她问得委婉,可在场的几个人却都明白,只是谁也没开口点破。 「一定会的,我对师傅有信心。」端午沉声开口,转头看向榻上的维桑。 碧草一愣,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表情一凝,亦跟着道:「嗯,说的也是。维桑那么厉害,这次肯定也会逢凶化吉。」 他们两人说的如此肯定,凌思思听着心头一暖,倒不知他们何时如此交好了。 只是,「维桑落得这般险境,指不定是他自己偏闯的,也并非全是因为他人陷害。」 碧草一听,顿时惊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也说了,维桑的武功出色,在首辅府里的侍卫里更是顶尖,否则也不能成为阿爹身边的人,照理来说要伤他也不容易,更何况是重伤?最重要的一点,维桑是因为私闯古宅才被抓的,可他为什么要私闯,就很难解释了。」 这一点确实很难解释。 维桑是首辅派来给凌思思的暗卫,照理来说保护凌思思的安危才是首要任务,可他自从被她冷落后,不但多日未见,还私闯常氏古宅,这就很是古怪了。 饶是信任敬服如端午,此时也只是沉默不语。 凌思思并不是想怀疑他,只是他的此番作为确实令人很难不往旁的方向想,若他真的如季紓所说,生了二心…… 她皱了皱眉,一时有点难以相信。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屋内压抑的气氛,坚定地道:「不可能!维桑是绝不会背叛的!」 凌思思一愣,转头看向身旁神色莫名坚定的碧草,忽然觉得这话有点熟悉。 在前些日子,她怀疑维桑有心藉端午之手伤她时,碧草也说过,如今一样的话,被相同坚定的态度再次说了出来。 「你就这样相信他?」 她不明白,碧草怎么说也是原剧情里不算善良的角色,儘管她与维桑共事的时间长,但依照她的性子,不可能这般维护他。 然而,碧草闻言却是睁大双眼,回道:「不是我相信他,是因为小姐你啊。」 「因为我?」 「是啊。您忘记了?当年您将维桑带回府里,可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所以就算是背叛,维桑也绝不会背叛您的呀。」 凌思嬡……对维桑有救命之恩? 怎么回事? 人设里没有这段剧情呀…… 凌思思愣愣地看向榻上虚弱的维桑,有模糊的画面,忽然自脑海浮现出来。 那是一日下过雨的早晨。 昨夜雨势滂沱,街上处处皆是积水,道旁的店家各自忙着洒扫簷下的积水,来往的人车并不是很多。 一辆马车驶过繁华的朱雀大街,车轮轆轆地往一旁的巷弄里拐,转过弯再左转,两旁的屋舍渐渐变成低矮的平房,连带着环境也跟着杂乱起来,角落里还不时窝着几个衣衫襤褸的乞丐,明显与市集上的繁华成了对比。 这里是西市的贫民窟,帝京最龙蛇混杂之处,地痞流氓、流民乞丐,皆聚集在这方与繁华毗邻的区域里,隔着流云观,与繁华一线之隔的地方,却是士族眼中最下等末流之地。 而周老头带领的戏班子,素日就在这里的一块空地练习排演,档次自然不能与前头最大的奇术团比,然因表演的项目庞杂眾多,不拘格套,久了自然也培养起自己的一番事业来,算是小有名气。 若说此处龙蛇混杂,那这眾多势力中,总有个领头人,而周老头便是这个领头的,管辖这一带的动荡纷争。 时间还早,戏班自是不会那么早起,广场除了几个半大的孩子,再没别人了。 角落里,一个男孩被几个孩子围在中央,几声刺耳的谩骂与嘲讽响起,很难想像这般恶毒的话是从几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孩子们口中说出来的,换作旁人皆不堪入耳,可中间的男孩却是神情麻木,彷彿没有听见似的。 几个孩子骂得久了,见他没有反应,自然也就没了耐性,为首的那个孩子面子上掛不住,索性抬脚踹向了他的肚子,狠声道:「小畜生,你装什么清高呢!谁不知道,你家攀慕权势,妄想一步登天,位极人臣,结果赌错了宝,落得被抄家的下场,可不是罪有应得?权臣没做,倒是做了畜生哈哈哈。」 恶毒的嘲讽不断从头顶上传来,伴随着其他几个孩子恶意的笑声,听起来刺耳极了。 但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无声地护着领口下的玉坠,没有反驳。 然而,显然是他的沉默惹怒了那个孩子,脸上表情阴狠起来,他注意到了男孩小心护着的玉坠,让周遭的同伴们捉住他,抬手夺过了他脖子上的项鍊。 「我的项鍊……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被按在地上,麻木的脸上却因着东西被抢,终于有了一丝急色。 为首的孩子走过去,恼怒地抬脚踩住他的脸,「你不过一个畜生,比我家养的狗还不如,这样低贱的畜生什么都不会有!你要这个?」 孩子拿起项鍊,笑得满脸恶意。 「好啊,那就还给你。」他突然松开了手。 只见那项鍊便自他手中滑落,落在了下过雨后泥泞的土地,通透的玉坠上顿时沾染了污浊的泥水。 而他的黑瞳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枚掉在孩子脚边的项鍊,眼尾泛着红,被几个孩子的同伴们死死按住。 「哎呀,手滑了,怎么办呢,不小心弄脏了。」那孩子盯着他愤恨的神色,倒起了兴致,不肯放过他,眼珠一转,往前走了一步,接过同伴递来的皮鞭,目露凶光,抬手便扬鞭朝他身上招呼。 他看他不爽很久了,自从他上回害他出糗,惹得几个同伴看他笑话,他便决定一定要找他报仇! 「既然脏了,那就得好好清洗,像你这般的小畜生,活着也是不堪,不如早早投胎来的乾净--」 十岁的孩子面露凶光,抬手高高扬起了鞭子,当即便要狠狠朝他身上甩下。 他们都是附近的几个孤儿,无父无母,就算杀了人也不妨事,更不会有人在乎一个死在阴暗角落里的孤儿。 眼看那道鞭子挟带着十足的力道,欲打在他身上,他却只是睁着眼睛,冷冷地看着鞭子高高扬起,再重重甩下,眼里没有半点惧色,好似那即将死在鞭下的人不是他似的。 然而,就在那凛冽的风刃已然刮在他脸上时,一道慵懒的女声忽然传了过来,止住了孩子手中急欲落下的鞭子。 「什么人在此处,何事如此喧哗?」 事情来的突然,几个孩子吓了一跳,都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处,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正停在门口,而方才的声音正是从车内响起的。 马车装饰不凡,显然对方身份非富即贵。 几个孩子暗中杀人能不被知晓,但若是被人发现,那就不一样了,于是交换了眼神,当即各自散开,逃窜无踪。 维桑没有去看他们,更无心去想其他的,只是吃力地咬着牙,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挣扎着伸手想去搆那条被孩子丢落的项鍊。 他很努力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可却怎么也搆不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没有人能帮他,四周便静得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没有了力气,再也动不了的时候,眼前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抹桃粉。 他挣扎着抬眼,阳光淡淡地照在她身上,白色的围脖映着粉嫩的衣裙,是女孩儿都喜欢的色彩,而她垂眸俯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维桑,眼里没多大怜悯,平静地宛如湖水。 维桑不禁想起了前些日子,城里庆典时,寺庙里供着的祈福娃娃,精緻高贵。 和他是那么不一样。 那是十岁的凌思嬡,俯视着泥泞里狼狈不堪的维桑,脸上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神色,随即扯了扯唇角,开口道:「你怎么还没死?」 那是种很恶毒的话,却由她口中说了出来。 维桑脸色顿变,像张面具,从额头裂出一道缝隙,最后扩延到全部,哐啷碎开。 凌思嬡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拾起了掉在泥水里的项鍊,打量了几眼,「这就是你一直护着的东西?」 她用眼角瞥向维桑,后者的脸色非常难看,若说方才被几个孩子欺侮,只是难堪,现在却是真真实实地恼怒,看向她的眼里彷彿有火焰在燃烧。 「这玉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听说是前朝中郎将家中祖传之物,如今看来却是名过其实啊。」凌思嬡说着,拿着项鍊站起身来,擦乾净了放进腰间的锦囊里,「不过,看你也已经用不到,也就不需要再戴着了。我就没收了。」 闻言,维桑死死地咬着下唇,吃力地道:「还给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的东西?既然是前朝中郎将之物,自然应该戴在配得上此物之人的身上才有价值。你一个将死之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任由那些人随意欺侮糟蹋,你又怎配得上它?」 维桑顿时语塞。 而凌思嬡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凑到维桑面前,无限轻柔地说道:「真是风水轮回转啊,当初中郎将野心勃勃,试图立新帝,以全其权臣之梦时,不知可曾想过自己,乃至后代子孙会落得这般境地?」 闻言,维桑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气。 「怎么?很生气?不甘心吧?怨恨吗?哈!哈哈哈哈哈……」凌思嬡放声大笑,站起身来,收起了唇边的笑,俯视着地上的维桑,再次开口,道:「那么,就活下去吧。带着憎恨与不甘,拼命地努力地活下去吧。等你有力量保护自己了,才有可能保护想保护的东西,也才有可能从我这里取回项鍊。当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她轻笑一声。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有风扬起了她如墨的长发,捎来了淡淡的蔷薇花香,将她的背影渲染成既甜美又恶劣的色彩。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也没发话让走,这样的情形是第一次,负责驾车的车夫不知该不该走,却又不敢贸然开口,顿时急得冒了汗。 直至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微闷响,车内这才不急不慢地响起了声响,道:「带走吧。」 车夫好不容易得了吩咐,当即应了一声,将不远处晕倒在地的维桑扶了起来,往车上走去,他走得急,自然也就没有发现,靠在他身上的维桑不知何时张开了眼。 维桑抬起眼睛,将泣未泣的清瞳里,有的却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层的东西,透过细微的缝隙望向了马车里的人影,脑海里回盪是她方才说过的话,犹如咒语一般,回盪无尽。 凌思思透过片段的画面,知道了维桑和凌思嬡初见时的场景,思绪有些复杂。 这段前缘并不在她原本的设定里,完全是漫画世界里才有的隐藏情节,她不知道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凌思嬡向来烟视媚行,任性骄纵,为什么会救下当时在她眼里该是卑贱不堪的维桑呢? 凌思思不傻,自然看出凌思嬡当时对维桑说的那些话,看似恶毒,实则是有意拐着弯激励他。 但是,为什么呢? 「难道说,其实凌思嬡个性骄纵、说话难听,还到处惹事生非,但她其实……是个好姑娘?」 这波讯息量太大,凌思思愣愣地想着,原本看似荒谬至极的猜想,却随着她和维桑的过往,有了一丝异样的微光。 碧草没听清,好奇地问:「小姐您说什么?」 「没……只是突然觉得,有些茫然而已。」 她不是第一次觉得剧情陌生了。 只是从前是对于剧情发展產生变化而感到陌生,这一次却是第一次意识到了不同。 在她没有发现的时候,凌思嬡其实也有这样心软的一面。 她创造了她,却不了解她。 凌思思发现这个事实,故而心生茫然。 73。兵行险招 「报--敌军越境突袭,此时已经包围山下!」 房外,有士兵着急而尖锐的喊声渐次响起,传遍了整个营地。 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杯盏,听着房外的动静,薄唇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露了那么多空子,那老匹夫竟拖至现在,这般能耐怕也不过尔尔。」 闻言,立在角落里,望着墙上悬掛着舆图的季紓转过身来,看向此时应当坐镇兵营,指挥军事的太子靳尹,现下却安然间适地坐在房间里,面上全然没有敌军即将攻陷的紧张与无措。 「櫟阳之后再无要塞,一旦沦陷,战火便会迅即南下,一路上再无任何战力可拦截,殿下这一步棋……走得太险。」 「不兵行险招,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季紓垂眸,一时没有接话。 他说的有理,以皇室角度来看,藉由吸引外敌入侵,请君入瓮,再一举拿下,瓮中捉鱉,确实不失为一个歼灭敌军的好方法。 但……「借力反攻,确实是好计,可康王也非泛泛之辈,只怕对方同样有所图谋,这助力也有可能成为阻力。」 「康王自然并非简单之人,所以本宫才需费尽心思,佈了这么大一局啊。」靳尹语气一顿,抬眸扫了他一眼,笑道:「这不是早就计画好了的吗?怎么如今,反倒是时安你犹豫不决了呢?」 季紓明白,这些事情打从一开始便计画好了的。 以密谋夺权之由,暗中勾结西启势力,康王乃西启兵力最强者,又是先帝胞弟,为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者。 当今西启皇帝庸碌,权势落入旁人之手不说,兵权更是为康王所掌,早已是名存实亡,故而康王早已蠢蠢欲动,几欲找机会易主;靳尹于这时候找上康王,以其欲向皇帝报仇为由,提出事成之后,半壁江山划归其所有为谢礼,拉拢康王合作,并借此机会将康王底下兵马引进櫟阳与朔方交接的风鸣山。 与康王联手篡位只是幌子,实际上是靳尹为了康王所演出的一场戏。 风鸣山中藏了什么,才是这场戏的重点。 季紓垂眸,默了一会儿,才道:「走了这一趟,微臣只是担心途中或有变故,计画可能生变,毕竟……人心一旦有了弱点,就等于埋藏了不安定的种子,易生波动。」 「人心有了弱点,才好控制。放心吧,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轻的。」靳尹轻笑一声,话锋一转,意味不明地道:「话说回来,同路一趟,时安你和思嬡之间倒是挺有默契啊。」 这话是笑着说的,看似简单的对话,唇边浅薄的笑意却未及眼底,靳尹表面上笑着,心里的冰刺却越发尖锐。 季紓眉头一跳,想起了那些近日里听闻的谣言,关于他和凌思思的緋闻,想必也有一些传到了靳尹耳里。 他瞥了眼靳尹方才看去的方向,克制住心底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答道:「殿下此言折煞臣了。凌侧妃性子单纯,心思并不难猜,不像是藏得住秘密的人;反倒是她身边的那个侍卫,沉默少言,武功精湛,与其说是侍卫,倒不如说是凌首辅藉护女之名,行监察之实。」 「哦?」 「若他与此事无关,自是无碍,放他回去,他如此伤重,依凌侧妃的性子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必会回头寻医诊治;若他真是首辅的眼线,他如今重伤,无法即时传讯,就算首辅届时知晓,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改变,留他也是为防天河令尚未得手的一条后路。」 靳尹注视着眼前的季紓,那凛冽的目光彷彿想一直鑽入他的心中去,似乎是想要把他看透,又似乎是想将他重新猜度。 彼此沉默的空间内,空气中某种凝重的威严一下子压了下来,如弦上箭、鞘内刀,一触即发。 他专注地凝视着他,忽然间,眉头一挑,伸手将茶盏搁到一旁,笑瞇瞇道:「你的话,本宫自然是信的。不过是随口一说,时安倒也不必如此较真。」 季紓垂睫道:「臣明白。」 靳尹这才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幽深难测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后,适才收回目光,与他错身而过,转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凝望着夜色沉沉,神色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案上的沙漏一点点流下,任何细微的声音在这样静謐的空间里都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声响,眸光闪烁。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就在季紓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靳尹终于长长的吸了口气,开口道:「再等等吧。等一个人来了,就好了。」 夜深人静,唯独小屋里还点着灯。 碧草和端午原先都怕夜里可能出变故,争着今晚替维桑守夜,让凌思思先去休息,可她却坚持留下来看顾,两人争不过她,只得商讨前半夜由端午负责看守,后半夜则让碧草过来,也好交替着休息。 角落里微弱的烛火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窗边出神的凌思思,忙不迭转头看向榻上的维桑。 经过了这么多事,她如今竟也有些草木皆兵了。 她揉了揉额角,一下子经歷了那么多事,剧情宛如经过大洗牌,乱的亲妈都不识,哪还有心情睡觉? 转头看了眼不敌睡意,趴在桌上睡着的碧草,凌思思叹息一声,拿过一旁的披风轻轻地披在她身上,适才转身拧了拧兑了水的毛巾,轻擦着维桑额上渗出的冷汗。 出了那么多汗,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凌思思默默地想着,手下的人却是一抖,嘴唇不断地嚅动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她凑近了去听,瞳孔忽地一颤。 旋即,榻上的维桑忽然开始挣扎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有涔涔的冷汗不断自额上冒出,染得他一张脸毫无血色,凌思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脚下却一个踉蹌,撞在了身后的桌上。 「怎么了怎么了?」 这番动静也惊醒了伏在桌上打盹的碧草,她一连声地喊着,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榻上明显不对劲的维桑,同样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惊恐地跑出房间,边高声喊着隔壁的端午。 「不、不好了!维桑……维桑他好像不大对劲,端午你赶紧过来看看啊!……」 身边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隔壁房里紧接着响起的细簌声,可凌思思站在原地,却似毫无所觉。 她只是维持着方才的身姿,垂眸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维桑,长睫颤了颤,这才似有所感地靠近榻前,伸手覆上了他冰冷颤抖的手,咬牙用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管你经歷了什么,但是,绝对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一定要活下去……拜託……」 很快地,医者进入了房间,凌思思浑浑噩噩地走了出来,满脑子都是方才房间里的景象。 怀里藏着的东西犹如烫手山芋般,烙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一切事由皆由天河令起,留在她身边只会不断带来麻烦,还是该早日物归原主。 她咬了咬唇,心思一定,便欲往常瑶居住的房间走。 常瑶住的院子在另一头,凌思思心神不寧,急匆匆地朝前走去,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突然衝出来的影子。 一隻狸猫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直撞向了她脚边,凌思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 她这一躲,倒是让狸猫愣在原地,片刻才不甘地发出几声细微的叫声。 「……是猫?」 凌思思循声望去,只见方才站着的地方,此时正出现了一隻狸猫,憨态可掬,粉嫩的爪上却染了一抹突兀的褐色。 那是什么? 凌思思忍不住上前,想要看清,那狸猫却机灵得很,衔着一枚草叶,绕着她四周来回跑动,像是为了什么着急。 一人一猫上演了一场你追我赶,跑得凌思思气喘吁吁,正气得想作罢,不防狸猫似乎察觉到什么,两隻耳朵轻动了动,往回跑了过去,凌思思怕牠乱跑,也想追上去,却见树林后一道人影突现,挡住了去路。 那人起身抱住窜至她脚边的狸猫,语气责备,动作却轻柔至极,食指戳着狸猫小巧的鼻子,斥道:「你这小东西,倒是让我好找,要是闯什么祸看你怎么办?麻烦。」 她虽嘴上说着麻烦,可话里却尽是纵容之意。 凌思思见到熟人,再看向那隻有些眼熟的狸猫,顿时想起了自己曾在哪里见过,「……金橘?」 那隻在东宫时,曾偷跑来她院里的狸猫。 也是常瑶养的爱宠……牠此时怎么会在这里? 果然,听见她的声音,小竹也是一愣,抬起头来目光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唤道:「……凌侧妃。」 凌思思没在意她古怪的眼神,想起自己此趟的目的,开门见山道:「我有事想找常瑶,她可在房里?你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找她。」 她没把话当面说的清楚,就是希望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小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她打量着她,不答反问:「有事找太子妃?您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有心来看太子妃笑话?」 「你这话什么意思?」 见她面色不似作假,像是真的不知道,小竹这才放松戒备,可看着她的眼里依旧满是防备。 凌思思不傻,她后知后觉的想起方才一路走来,徘徊巡视的兵士越发频繁,再连系小竹莫名敌意的话,一种不太好的猜想渐渐被证实了。 她沉了脸色,问:「常瑶出事了?」 这并不难猜。 小竹向来护主,对她总是莫名敌意,每每见到总是会旁敲侧击地讽刺几句,丝毫不肯让自家主子落于下风,可这次她却勉强收敛了性子,没多说什么。 能让她收敛性子,收起爪牙的,那便只能是事涉常瑶。 小竹目光微闪,被猜中了内情,她忍了那么久,一腔怨气无处发,经她一问也不想再隐瞒了,吸了一口气,索性和盘托出。 「太子妃被软禁房里,无詔不得出门,旁人也进不去,就连我也只能藉着用膳的时间出来,守卫们盯得紧,若有一丝异动,便会上报给太子殿下,连带受到惩处,所以如今也没人敢靠近了。」 「软禁?那太子呢?」 照理来说,靳尹在漫画剧情里的这个时候,已经喜欢上常瑶了,就算还搆不上好感度100%,少说也有个7、80%,怎么莫名其妙地软禁常瑶,还看守得如此严谨? 「自从上回太子妃被太子殿下送了回来,不知什么原因,就突然被封了房间,随时都有守卫看守,不得进出,奴婢问了太子妃,可太子妃什么也没说,太子又一次没来看望,实在是……」 凌思思听她说完,一颗心顿时下沉,靳尹如此一反常态地软禁常瑶,又铁了心不来看望,极有可能是已经知晓天河令不在她手上了。 完了……要是这样,可就糟了! 男女主好感度还不够,要是靳尹对此和常瑶生出嫌隙,再从季紓那里知道东西在她手上,这可不是玩完这么简单,是剧情直接崩啊! 凌思思这下彻底急了,脑中飞快想着各种应对的方法,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远处已经有守卫的脚步声靠近过来。 小竹抱着狸猫的手一顿,面上浮上一丝慌乱,转身就要回去。 可走没几步,却又想到什么,犹豫了半晌才转过身来,张了张嘴,问她:「奴婢听说,凌侧妃的侍卫受了伤,不知……现下可好?」 维桑……「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开口,生怕打碎了这一刻的时光。 她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如此坚信着。 人生有时候很奇妙。 嘴上说着相信,可大半说出口时,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意面对,不想接受,所以才不断说服自己,希望能够改变最后的结果。 也许,季紓说的也没错,她就是喜欢逃避,遇到事了就逃跑,能混一天是一天,所以穿越过来后,她为了怕落到跟凌思嬡一样的结局,努力撮合靳尹和常瑶,拼命撩拨刷季紓的好感度,就是为了保命。 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私心,确实也有希望男女主幸福快乐的成分在,可最主要的私心,其实只是为了活命--保住自己的性命。 可现在,她突然也就有了几分别的想法。 而当人心有了转变,连带着命运也会开始转向不同的结果。 似乎是她的信念產生作用,在熬过了那一夜后,维桑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脱离了危险。 到了第三天,人总算是清醒过来,煦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将苍白的脸庞镀上几分生气,端午站在旁边扶着他坐起身来,碧草则端着熬好的药汤候在一旁。 这一幕落到凌思思眼底,就多了几分暖意。 她站在门外,等着碧草将碗里的药餵完了,才轻咳一声,走进房内。 她走了过去,轻唤道:「维桑。」 维桑看见他,面色一凝,随即挣扎着欲下榻,身旁的端午扶着他,连起身的动作也很是艰难,碧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凌思思却先一步上前,忙不迭制止他欲下榻的动作。 「你刚刚才醒,就别赶着下床了。」 她走近榻边,示意他躺回床上。 他这次伤得很重,虽然医者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是他被打折了的腿,时间拖得太久,儘管接上了,可到底不如从前利索,身手更是不比从前了。 维桑向来是不会违背她的指令的,儘管于礼不合,但他仍是顺从地坐直身子不动。 身旁的碧草看出凌思思有话和维桑说,当即收拾东西,拉着没反应过来的端午,很快转身退出房间。 他们两人一走,房里便只剩下他们,维桑自然是不会先开口的,偏偏凌思思见到他便想起从前不属于她的那些记忆,一时间有些尷尬。 她轻咳了一声,在榻边坐下,适才状似无意地开口:「身上的伤还痛吗?要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再去找医者来。」 「不用了。」维桑乾涩的嗓音响起,低着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自当领罚,怎还敢延医看诊。」 「这是两回事。你虽然是因为中了陷阱才受的伤,但你既然受了伤,就该好好医治,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侍卫,若是遇到危险,你不在还怎么保护我。」 她知道维桑性子固执,只按命令行事,将责任看得被谁还重,要他乖乖听话养伤,唯有以此下手,才能说服他安心休养。 然而维桑闻言,却是垂首不语,被子里的手紧攥成拳,不确定眼前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宽容与善意,是否又是一场算计。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小姐放心,虽然属下无能中计,可事关主上与小姐,属下一句也没说,万不会连累小姐……」 他在说什么? 面对维桑没头没脑地一番话,凌思思听得云里雾里,半点没听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怎么会连累我,这又跟阿爹有什么关係?」 维桑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天河令……就藏在县令府后的常氏故宅密室里。」 「这个我知道啊。那天常瑶就是因为追着一名刺客,才被引到常氏旧宅里,发现了天河令不是?」 「太子妃看见的刺客,应该是属下。」 「……什么?」凌思思愣住。 「最先得知天河令在常氏故宅的是属下,可确切的藏匿位置,只有常氏后人才知晓,因此属下是故意现身,引太子妃跟来,找到密室的。只是不知为何,有人竟事先得知消息,在常氏故宅中设下陷阱,属下不察,方一进府便中了圈套……」 「是你引常瑶过去的?你怎么知道天河令在常氏故宅的?……等等!」疑问接二连三地冒了上来,凌思思努力消化着他话里的讯息,突然一个古怪的疑点突兀地自杂乱的思绪中凸显出来,「你为什么会知道常瑶是櫟阳常氏的后人?」 天河令是前朝櫟阳常氏的至宝,他能知晓天河令在常氏故宅并不奇怪。 但连她都是前几天和季紓摊牌时,才偶然知道常瑶是櫟阳常氏后人的隐藏身份,那么维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她狐疑地盯着他,脑海里忽然就想起了当时季紓反问她的那一句,维桑能预先得知这样隐晦的消息,还自作主张地跑去常氏故宅,难不成真像季紓说的那样,维桑有了二心? 这样想着,她看向维桑的目光一下子便幽深起来,不免有些迟疑。 而维桑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所有心绪都那样直接,他自然知道她此时的怀疑,只是…… 事关重大,他不该随意透露,可凌思思身份特殊,不是旁人,若继续瞒着她,只怕适得其反。 维桑犹豫了半晌,似是终下定了决心,方才抬起头来,迎着她审视的目光,终是妥协,向她坦白:「这一切,皆是主上之令。」 74。凌思嬡,你这样做,当真自私 「……你说什么?」 凌思思愣住,脑中一片空白。 脑中复杂的思绪搅乱成一团,宛如浆糊般全糊在一块,全然无法思考,也根本听不明白维桑在说什么。 彷彿看出了她此刻的茫然,维桑叹息一声,解释:「前些日子,主上自帝京传来暗令,得知天河令在櫟阳,遂令属下赶在太子之前,夺得此令。待夺得此令后,便即刻返回帝京,以防不测。」 他现在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得一切太过荒谬。 凌思思不懂,「阿爹也要天河令做什么?他已经位极人臣,靳尹又是未来的皇帝,没有人会再威胁到他,根本没必要抢这什么破东西……」 维桑抬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可凌思思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如遭雷击,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怎么会忘记了……怎么会没必要? 原剧情里,凌首辅本来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若不是为了女儿,他怎会临阵倒戈,选择扶持靳尹,之后还韜光养晦,将势力转到檯面下,暗中压制皇权的力量,这才使得靳尹对他下手,藉凌思嬡之手剷除首辅一派,成功登基。 如果说她那远在帝京的便宜阿爹,还想要与靳尹分庭抗礼的话,那天河令又有什么不能抢的呢? 维桑显然也想到这一层,可他没有点破,他知道她迟早会想明白,而不是透过他人口中才知晓。 「太子……或许并不那么简单。」他突然开口,平静倔强的面色下,眼神有了些许复杂的情绪,像是深水下泛起的细碎涟漪,很快便晃动不见。 维桑从不在背后论人是非,何况是自家小姐曾经拼死也要嫁的人,他说了一句“不那么简单”,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阻挠和不满。 他醒来后,碧草跟端午和他说是他们在林中发现的他,也因此他还不知道凌思思其实早已知晓,这一切都是靳尹及季紓的谋划。 他点到为止,听在了凌思思耳里却有另一重意思。 常府此局既是靳尹他们设下的,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设陷阱抓维桑,又自行放他回来? 靳尹又是如何得知维桑行动,提前设下陷阱的? 那天季紓说维桑有了二心又是什么意思? 接二连三的疑惑犹如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皆掩盖其中,不得真相。 凌思思抿了抿唇,没有和维桑说起天河令还在她手上,只是站起身来,沉声道:「我知道,所以我也不信他。」 她谁也不信,在弄清一切真相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除了自己--谁也不能轻信。 而维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夜,无声地降临。 山下敌军攻城,情况未明,人人自危,留守的皆是老弱妇孺,入夜便早早歇下了,整个山头只馀几盏稀疏灯火,一片寂静。 如墨的夜色下,一道人影行于小径,身上披着黑色的长斗篷,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行色匆匆,走过曲折小径,机敏地避过了几个巡夜的兵士,遶到了后院。 从后门的缝隙里,可以看见房里烛火昏黄,映着房内的人影纤瘦,比之几日前更加憔悴。 凌思思抿了抿唇,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站在门外,她却莫名有些却步,不知该不该进去。 听闻常瑶被关在房中已经数日,小竹每日自屋内端出的饭菜皆是原封不动的被端了出来,次次如此,谁也劝不动她。 事已至此,接连受到打击的常瑶,在世间所有的亲情都离她而去后,她就像是对这一切感到绝望似的,放弃了一切生机。 而靳尹这段日子又忙着处理政务,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眼看着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凌思思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一切,却也是看不下去。 对于常瑶,她心里不捨,也到底怀着一丝愧疚,想着来看看她,正踌躇间,便见到小竹端着饭菜正走了出来。 小竹看见是她,面上虽没什么好脸色,却到底唤了声:「凌侧妃。」 凌思思知道她还是对自己有所戒备,也不怪她。 她瞥了眼显然没被用过的饭菜,问道:「还是一口没吃么?」 说到这个,小竹皱眉,面上愁云惨雾遮掩不住,也很是苦恼,「还是那样,都好几天了,太子妃就是一动不动,再这样下去,只怕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可她自然听得出是什么意思。 常瑶前些日子方才遇险,如今又米水不进,这身子怎么撑得住? 凌思思抿唇,接过她手上的白粥,道:「我去看看。」 她端着方熬好的粥,推开房门,屋内却是阴暗无光,随着她身后的昏黄烛光,微小的尘粒飘荡在其中,更显凄凉。 凌思思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闷得慌,她看见了榻上面容苍白,毫无生气的常瑶,迈步走了过去。 她伸手想推开窗,让屋内透透气,谁知一道轻咳声响起,随即沙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道:「别开窗。」 开窗的手一顿,凌思思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依言转身来到她的榻边,端过温热的白粥,舀了一口,凑到她唇边,「吃一些吧,总是得吃些才有气力。」 常瑶侧过头去,避开了舀着粥的汤匙,神色执拗而虚弱。 「我虽不知道你和靳尹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到底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身边担心你的人。」 「担心?」彷彿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常瑶低低地笑着,却笑出一脸的泪来,「我一直依靠的父亲,如今却告诉我,他是假的,我原先的生父早已身亡,而这么多年,他只是为了利用我、欺骗我……你说,这样的事情荒不荒谬?」 「我……」 凌思思一惊,她不知道常瑶已经知晓一切,顿时乱了手脚,手足无措。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很可怜。我认了多年的父亲是假的,别有用心的利用我,就连我的夫君,也要为了天河令欺骗我、设计我……」 凌思思打断她,握住了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么?」常瑶抬起头,炙热的目光直直看进她的眼底,「那你实话告诉我,这几日阿尹是不是已经整兵,准备与三殿下兵戎相向?」 凌思思垂眸不语,她当然知道,按着本来的情节,接下来的剧情,就是靳尹借此机会发兵,剑指三皇子,届时两人将有轰轰烈烈的一战。 可这个机会,对于靳尹来说是好事,对于常瑶来说,却太残忍。 更何况,现在的情形已经偏离了原本的剧情轨跡,靳尹没拿到天河令,在没有任何援兵的救援下,所有人被困风鸣山,而敌军就在山下虎视眈眈…… 没有传说得以号令天下的天河令,答应协助靳尹的西启敌军当真就愿意随他攻回帝京,篡位夺权吗? 见她迟迟不答,握着她的手用力,疼得凌思思忍不住皱眉,抬眼却对上了常瑶过于强烈的目光。 「我知道,阿尹是利用了三皇子当作藉口,联合敌军打算夺得天河令,甚至还想谋权夺位……可我那么相信他,他怎么能利用我……还有父亲,那个人……他们怎么能……」 话音猛地一顿,常瑶脸上的哀戚顿时僵住,神色突然变得古怪,因为她发现,她说了这么多,将自己心中的悲愤全盘拖出,试图换得凌思思的一丝动容,可她的表情始终这般冷静,不见任何意外,就像是……她早已知晓。 「你,早就知道了?」她张了张唇,迟疑地问。 「……嗯。」 「……还有谁知道?」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凌思思一顿,低声道:「他们不告诉你,也许是为了怕你难过。」 怕她难过…… 原来如此。 「原来,我竟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常瑶艰涩地开口。 她才是当事人,可这些事却要靠她自己暗自猜想,到如今,她却才发现自己原才是最后一个知晓真相的--局外人。 该是怎样荒谬而可笑? 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想哭,应当也是没有资格。 一路至此,她本就,没什么条件能软弱。 常瑶低垂下头,没有如凌思思所预料的那样崩溃大哭,歇斯底里,她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凌思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她才抬起头来。 常瑶望着她,眼里幽深一片,看不见底,朝她缓缓开口:「既然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你明知道,这一切都是阴谋,根本无关对错,若真开战只会生灵涂炭,而你明明可以阻止阿尹,为什么……」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因为我阻止了,就真的不会发生了吗?」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 凌思思看着她执拗的神情,叹息一声,「阿瑶,你太天真了。战争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利益,而非真的为民,这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情不能用是非对错来评断,更何况……靳尹根本不会听我的。」 「但是,这都是你自己想的,不是么?」 凌思思没有回答。 她走到这里,自己最大的金手指,不过就是熟知剧情发展,她策划了这一篇漫画,设定了所有角色剧情,走到今天这步,确实是她一手造成。 「你自以为算出结果,却不去阻止,任由事情发展,而退缩不前,冷眼旁观--凌思嬡,你这样做,当真自私。」 自私……么? 也许吧,她知道所有剧情发展,甚至知道经过了这一场战事,三皇子势力可能因此大受打击,只得困守边境,而靳尹从此声望大增,一时成为民心所向。 就是因为知道,知道不管她如何试图改变剧情,都是徒劳无功,会发生的终究会发生,所以选择旁观,放任一切剧情发展,而自己只是坐壁上观,但求自保。 如果想保全自己是自私的话,那就自私吧。 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一切都朝着既定的轨跡而去,她又怎能以己浮游之身,妄图春华? 凌思思垂眸,从怀中掏出了当时常瑶遇刺时,匆忙塞到她手里的那本书,将之搁在了她手边,低声道:「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也是来把东西还给你的。」 常瑶敛目瞥了那本书一眼,目光微动,「你就这么急着划清界线?」 「毕竟不是我的东西,当时事发突然,但一直放在我那里也不太好,既然是你家的东西,还是该物归原主。」 望着凌思思平静得让人看不出端倪的侧脸,常瑶以为她是默认了对她的指控,不禁为着自己之前对她的真心相待而感到心寒。 她不愿再与她多做口舌,掀被起身,就要下榻。 凌思思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开口道:「你要去哪?」 「做你不愿做的事。」常瑶起身站定,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冰凉而坚定,一如从前她认定的事,便是绝不轻易言弃。 她背对着她,像是再给她最后的机会,等着她反悔,又像从前那样,跑过来自己身旁,主动拉着自己的手。 可是这次,她没有。 彷彿有些失落,她转过头,眼看欲往门外走去,身后终于响起一声叹息,道:「没用的。他们计画了那么久,儘管我们知道了一切,敌眾我寡,凭我们也阻止不了。」 常瑶脚步一顿,终于等到她开口,明明她说的在理,揭露出眼前最残酷的事实,可她却莫名地反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知道了身后的人并没有改变,依然是她认识的那个鬼灵精怪却又心善的凌思思。 她转头看向她,目光坚定而执拗,「那也要试一试。」 彷彿看穿她心里的盘算,凌思思的目光看向她手上的那本书,道:「仅凭一本书,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比起天河令的内容,眾人更看重的是它能号令天下的价值。 常瑶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 「师兄……或许落在了他们手上。自那日我与靳尹彻底撕破脸面,师兄便多日未归,我怀疑……是他们下的手。」 凌思思一愣,「你是说靳尹抓了陆知行?他抓他做什么?」 常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师兄从来不会失联那么久,到底是因我而起,我……」 常瑶说着,脸色一白,忽然一阵晕眩,她伸手捂着额角,嚶嚀一声,脚下踉蹌,身子便往旁边歪倒。 角落里的香炉被带着翻落,落在地上发出“哐噹”的声响,凌思思见她神色不对,忙不迭上前眼急手快地扶住她软倒的身子。 「阿瑶!你怎么样?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去找医者过来吧?」凌思思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着急地扶着她就要叫来人。 常瑶却先一步打断了她的动作,摇头:「不……不用了,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晕而已,当务之急是找到师兄……」 「什么没事?陆知行自然要找,但也不能不吃饭!小竹说你很多天没吃东西了,这样怎么受得了,要救人也得有力气啊!」凌思思见她这样,心里又气又急,偏偏眼下的事她也得负一定的责任,胸口顿时有些闷。 知道常瑶性子执拗,就算阻止她,她也还是会想方设法自己去找人,凌思思思量片刻,终是退了一步,妥协:「行吧,你要去找人也得先吃东西。我让小竹把刚刚的鱼汤加热,喝完才能去,你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 常瑶算准了她色厉内芢,知道她愿意帮她,总算是破涕为笑,抿了抿唇朝她轻轻扯出一抹笑意。 凌思思最恨自己没原则,别人几句话就被说服,还特意叮嘱常瑶乖乖待着别偷跑,却没发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她转身走出房门,突觉一阵晕眩,一阵酥麻的感觉电流般窜入四肢。 铅色的浓云低垂,夜风猛地刮过树枝,发出颯颯的声响,凌思思警觉地望天,漆黑的夜幕上刺眼的光刃煞时劈开了眼前的黑暗,照亮她茫然的眼眸。 四肢宛如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凌思思站不稳,扶着门框滑落在地的那一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身后有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常瑶垂眸看着地上无力起身的凌思思,缓缓道:「紫鳶花开有药效,具有迷幻之用,香味闻久了便致人四肢无力,可暂时使人失去意识,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好一个不是毒药。 当真是兔子逼急了也会跳墙,连她的好女鹅常瑶都学会耍阴招,给她下药了! 凌思思咬牙,抵抗着昏沉的倦意,抬头看向她,「阿瑶……为什么?」 她不明白。 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和她一起去找陆知行,可为什么她还要对她下手? 「对不起,利用了你。但这是我的事情,既然是因我而起,自然应该由我解决,不应该再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可是你明明答应我了呀!外面情况不明,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所以才更不能让你去啊。」常瑶轻叹道。 她早就料准了她会来,在她听闻小竹说见过她后,凌思思看似任性,实则心软,她知道她的处境,加上天河令还在她手上,依照她的性子,定然会再来找她。 计画临时起意,原本漏洞百出,偏巧凌思思也心有旁鶩,加上被她的话带偏心思,根本没注意到不对劲,才能让她这么轻易地做了手脚。 凌思思自然也没想到。 她纯属是阴沟里翻船。 「思嬡,我知道你是真心替我想,可就是这样,我才更不能让你跟着我一起犯险。不妨告诉你,他们做了那么多都只是为了背后更大的计谋,人命和真心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拿来利用的工具,我、师兄、或是你,我们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欺骗,任由他人摆佈,所以我还想……问一问。」 凌思思咬牙,「可你清楚,你现在这样过去的下场是什么吗?」 「什么下场,都是我应得的。」常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凄惨,「算起来,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竟都是我偷来的,本就不该属于我,或许是我……偏要强求,落得如今这个现场,倒也不冤。」 她伸手拨开了她额前落下的一綹碎发,动作轻柔地令她鼻酸。 常瑶不大会安慰人,像是为了安抚她,沉吟了片刻,最后有些生硬地对她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道:「放心,你在这里安心睡一觉便好。等醒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说完,她站起身,连给她抓住衣袖,挽留她的机会都没有,伸手拿过一旁架上的剑,转身就走。 眼看当真留不住她,凌思思心里比她更急,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地坐起身子,声音堪称凄厉,朝她喊了声:「阿瑶!」 也许是那声音太过凄厉,常瑶迈出门槛的脚一顿,却没肯回头。 「思嬡。」她轻声开口,声音却听不出情绪,「既然不同道,至少,别拦住我。」 凌思思一愣,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开口,只是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慢慢模糊不见,淹没在无声的晦暗里。 气力一点点消失殆尽,她缓缓跪坐下去。 手脚麻痹得没有一丝知觉,意识亦是一点点被抽空,倦意铺天盖地袭来,她始终强撑着的五感渐渐丧失,很快地视线模糊起来,看不清了。 眼前一黑,她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终是没能抵抗,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75。妄心 云雾遮月,将整座山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四下无人,连带着花林幽暗无比。 清晨时分,山中起了雾气,瀰漫在四周高耸蓊鬱的树林间,衬着四下静极,愈显寂寥。 常瑶在屋里没找到人,逡巡了一圈,听闻西启敌兵已包围山下,心中略犹豫了一阵,终是沿着下山的路走。 一路寻人,好不容易在半途中瞧见了踪跡,她握着手中长剑,咬牙寻了过去,不远处似乎有声响越来越近,她戒备地往前走,却发现林子的另一边,黑云压城,尽是黑压压的兵士,手中的刀剑寒光凛冽,交杂着发出凛冽的寒芒,令人不敢直视。 常瑶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情况,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流云飞卷,风声呜咽,她却只能看见他立于前头,猎猎玄袍张狂翻飞,迎着对面的敌兵半分不让。 「康王此番前来,有失远迎,只是这般兴师动眾,未免小题大作了吧?」靳尹率先开了口,握着手中韁绳道。 「哦?」康王轻轻一哼,长眸一挑,嗤笑道:「怎么,传闻大盛自恃强盛,难道竟会忌惮咱们西启男儿?既是如此,本王也不强人所难,只要你们交出天河令,日后大盛臣服于我西启麾下,自是不计前嫌,如何?」 西启如今只不过是大盛西边的一小国,却有如此底气口出狂言,声称欲併吞大盛,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这一番话,攻击力不强,侮辱性却极大。 果然,此言一出,靳尹身后的将士具是拔剑指向敌兵,气愤难耐,显然是被激怒了。 「若是本宫不交呢?」 康王身下的战马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头喷出一口鼻息,他紧了紧手中的韁绳,仰头一笑,道:「如此,只有先礼后兵了!」 他笑着,身后的将士顿时拔剑衝了上前,而靳尹眸中冷意一闪,只是朝身后伸手一挥,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杀戮便于寂静之中似一坛踢翻的酒,血腥倾泻,刹那弥散。 一时间,清风崖边刀光剑影,落矢交坠,无数人影混着剑光交织错落,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唯有縈绕鼻端,渐浓的血腥味提醒着自己这并不是梦。 两军对垒中,唯有二帅岿然不动,任由身旁的刀光剑影将其湮灭。 常瑶望着眼前混乱的战况,咬了咬牙,想起了不知安危的师兄,终是提剑朝着混战中熟悉的人影而去。 四周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凌思思穿梭其中,可什么也见不到、看不清,来回踱步都是在同一个空间,来来回回,不知尽处。 她茫然地望着铺天盖地的黑暗,明明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可却有声音响起,破开虚无,直刺脑海。 一时间,脑袋里全是各种声音,混杂在一块-- 「你……长大了,思嬡。」 「你不会明白,有些人光是要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凌思嬡,其实……你也没那么坏。」 「下辈子我还要做哥哥的妹妹,当富贵人家的小姐,像你一样,很神气很了不起,活得那样灿烂又快乐,你说好不好……姐姐?」 「……我在意。」 「凌思嬡,你这样做,当真自私。」 那么多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恍如一张细密的大网,将自己铺天盖地笼罩其中。 凌思思极欲挣扎,额上冷汗涔涔滑落,她猛地张开了双眼。 醒来时,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凌思思捂着晕沉的脑袋,想起了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心顿时一沉。 原本打定主意的心,不知道缘何开始动摇,理智明明很清楚,这一切根本不会改变,可脑海里那些深刻清晰的画面,却让她忍不住动摇,怀疑起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凌思思心烦意乱,正想起身离开,从混乱的记忆中抽离,不想眼角馀光却瞥见一旁桌子上的平安符。 平安符针脚歪斜,一看便是缝製之人技巧生涩。 她给常瑶的那个被送给了靳尹,而这个正是当日在街上,被端午塞到常瑶手里传递讯息的,她的平安符。 凌思思不知这些,看着那枚平安符,内心一下子复杂起来。 她为什么会送常瑶平安符呢?最初是为了讨好,可后来,却是真的希望她能平安。 她说的没错,人,一旦相处久了,就会產生感情,进而牵掛。 最初,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跟他们共情,对她来说,他们不过是自己笔下的角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情故事,按着既定的轨跡行走,于她而言,他们不过是一堆不真实的纸片人。 可后来,她与他们相处,经歷了那么多,她不是没有心,自然对他们也產生了情感,犹比现实生活中的交往更令她深刻。 这样的她,又怎么会因为既定的剧情而选择漠视? 她,做不到。 思及此,凌思思顿时挣扎着欲起身,然而还未站直身子,却是脚下一软,随即狠狠一头又栽倒在地。 这双腿,竟是麻痹得没有一丝知觉。 那一摔极痛,若是换作往日,凌思思少不得哀嚎几声,可如今她却只是咬牙,愤恨地捶打双腿,直到感觉双腿发疼,才蹣跚地走到门边。 门外正是破晓时分,她却半点也生不出愉悦与希望的情绪,常瑶故意下药,可见是在她来之前就设计好的,她已经知道靳尹对她的欺骗,能让她不顾安危跑出去,甚至将她设计留在房内的……她怕是想靠自己救出陆知行。 别说外头局势纷乱,情况未明,就说靳尹让常瑶知晓一切,依他那病娇冷情的性子,怕是要做出什么疯逼举动来。 那常瑶岂不是上赶着给他出气嘛! 她越想越不好,可还没迈出房门,麻痺的双腿却又让她差点一摔。 若是照她这副模样,定然走不远。 凌思思沉吟了半晌,突然伸手摸向了发顶。 「唔……」房内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 凌思思额头上佈满冷汗,心里突然就莫名佩服为了认真读书而头悬、樑锥刺股的苏秦,实在是真勇士啊,这么痛一般人可受不了。 一股热流漫上手臂,温热的血液涌流出的瞬间,身上那股无力的感觉彷彿减缓了些,她扶着门框艰难地站直身子,右腿上扎着一根发簪,血迅速染红了裙摆。 凌思思最怕疼,可此时她却任由鲜血染红裙摆,咬了咬牙,一瘸一拐走出了房门。 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响起,千钧一发之际,常瑶抬剑,险险挡下对面飞快袭来的一剑。 她咬了咬牙,用尽全力的挡下了那一剑,然而到底力有未逮,连番缠斗,时间一久便也渐渐显露疲态,苍白着一张脸,又无休止地迎来下一波攻击。 战争无情,亦残酷,直至此时她才真正亲身体会。 西启敌兵训练有素,向来驍勇善战,如今在无援兵的情况下,唯有櫟阳常驻兵马临危受命,在本就歷练不足的情况下,资质更比不得那些上过战场的将士。 两军实力悬殊,不到多久即是高下立见。 但见櫟阳府兵节节败退,军心大乱,早已现出颓势。 常瑶一边专注对战,一边分神留意四周的情势,却发现场上的兵士都是些不曾见过的生面孔,使的几个招式也并非府上训练的套路。 这段时日,她住在县令府上,自然见过不少兵士,虽不说全都见过,可也不至于一个也认不出;况且,她间暇时也喜欢到校练场与人切磋,府兵习的武功套路皆是出自官方一致的,她不可能认错,可方才有几招却分明不是…… 常瑶皱了皱眉,心中隐隐察觉有异,但一时间也不容得她分神细想,她反手挽了个剑花,剑锋打着旋,直衝身后暗袭的兵士而去,那兵士吃了一惊,下意识想避,却没能避开。 螳螂捕蝉,麻雀在后,他更没想到的是,在他中剑的瞬间,身后不知从何处跑来一道人影,抬手劈来又是一剑,彻底断了他的气息。 常瑶亦没想到,她本没下死手,可那人却不知哪里衝上前来,趁机补刀,招式狠辣,她心下一寒,抬头看向他,暗中戒备。 可对方却只是看她一眼,抬手抹了把脸上几滴喷溅的鲜血,转头便走了。 常瑶愣在原地,她看得清楚,那人身着西启服饰,是敌军将士,战场上敌我之分,动手很正常,可他那一剑就只是为了补刀,为什么反倒对她视若无睹? 照理来说,她这个太子妃的身份更好利用不是?就算他不认识她,身上穿着也是大盛服饰,他为何就独独放过她? 眼角馀光瞥见了落在脚边的一把长剑,是方才那个偷袭她的兵士落下的。 她暗叹一声,不欲再看,可转身的瞬间,她却想到了什么,再次僵硬地转过身。 不是敌军……方才暗袭她的兵士,身上穿的是櫟阳的戎装,是大盛子民,可他却要杀她? 为什么? 她微愣,视线留意到他落下的长剑上,眸光微动,那把剑很普通,是一般军中配给的样式,若在以前,这样的剑式没有问题,可问题就在这里。 在她知道了县令府和西启暗中勾结,私下进口断了朝贡的西启玄铁后,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常县令明知玄铁铸造的兵器在战场上大有可为,为何却仍只配发了普通的铸铁剑给了兵士们? 那些用大量私进玄铁铸成的兵器又用去了哪里? 她想不明白,可直觉却告诉她这一切并不简单,或许并不如她所得知的那样,而是更深、更不可触及的晦暗与阴谋。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找到靳尹。 她要亲自去问他,师兄究竟身在何处? 想到这里,常瑶咬了咬牙,强行按下惶恐不安的思绪,勉强凝神,往方才匆匆一瞥瞧见靳尹的方向看去,却早已不见熟悉的人影。 「不见了?……他去哪了?」 常瑶四处张望,皆未寻见他的身影。 方才远远看见靳尹身在乱中,他不会武功,自然不可能一下子脱身,就算有人护着他也走不了多远。 常瑶握紧了手中的剑,所以她不能慌,就算一切都是假的,就算所有人都骗她,可是只有师兄……只有这么一个人,愿意无条件护着她、为她好。 她只剩下师兄了,不能连他也因为她的缘故,受到牵连。 而要结束这一切,唯有找到靳尹。 眼中有光芒倏地亮起,她直视前方,目不斜视,抬手往身旁一挥,只闻一声闷哼,伴随着身体倒地的声响,而她却没有转头去看,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动其骨,深受世间诸般痛苦。 所以,在结束这一切之前,她还有眼前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76。结束了 凌思思走得很慢,一走一拐。 药效还未完全消退,她能坚持着一路走来,还是靠着腿上的伤。 腿上的伤口倒不是很痛,但每走一步便得自己瘸一下,勉强能走,速度却慢得令人发指。 不能加快脚程,急得她出了一背的汗。 也不知道现场怎么样了,常瑶不会是直撞刀口,来个绝处逢生,往黑月光的雷点上蹦达吧? 古言老套路,傻白甜女主被男主一番作死操作下,虐身虐心反覆煎熬,于是真相大白后,往事不堪回首,心态直接崩了,索性拿命往男主刀口上撞,彻底由傻白甜晋升成进击的傻白甜2.0……喔不,是上升男主白月光,成为男主日思夜想,悔恨莫及,却追不到的女主,然后便是紧接着观眾最期待的追妻火葬场…… 「不是吧?常瑶死了,那不是还得拿女配垫背?到时候只怕是男主追妻,火葬场的是我吧?那我还攻略个屁!」 凌思思心态崩了,想到在她不在的剧情里,可能產生的结果,她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起来。 她得赶紧在事情还没发展到最糟前,全力挽救啊! 希望别到时候,她拼死拼活地阻止,常瑶没救到,靳尹还对她转移仇恨,让她还得背负所有的锅,岂不是又走回了凌思嬡的老路? 恶毒女配的业绩成长还真难啊。 凌思思边想着,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出来。 一路上没看见人影,听到有人说太子在这里,她沿着路途找过来,没想到却见到了这么一番刀光剑影的大场面。 由上往下望,无数黑压压的兵士充斥在崖上,刀剑碰撞的金属声不绝于耳,空气中瀰漫着一股血腥味,混着震耳欲聋的喊声,令得坡上目睹这一幕的凌思思忍不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大场面啊……全漫画的角色都在这一次出场了吧?」 她认出了此时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分别是櫟阳的兵马,以及西启的敌军。 人数落差悬殊,加上实际经验及实力差距,很快地西启敌军势如破竹,反倒是櫟阳兵马节节败退,肉眼可见的兵败如山倒。 「……不会吧?输得这么惨,不应该啊。」 凌思思愣愣地望着战场上的景况,儘管剧情提前,但依照前几次的经验,结果并不会改变,原本剧情里获胜的应该是主角团这边才是,怎么会输成这个样子…… 林中树木瀟瀟,皆是冷意,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四处观望,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瞧见了常瑶的身影。 常瑶一袭月白的衣裙,手中长剑宛如游龙,身姿灵巧地挑开了身周不断袭来的剑势,凛冽的剑风带起了脚边的裙裾,宛如一洁白的月季花,于浑浊的泥泞中傲然盛放,不染纤尘。 凌思思仔细观察,在发现她除了脸色苍白外,身上并没有受什么伤后,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情况还能挽救,凌思思深吸一口气,趁着没人发现,沿着靠近崖边较少防备的战场边缘走,试图往场上的常瑶走去。 场上混杂的廝杀声中,忽然,常瑶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嗓音,喊着她的名字:「阿瑶!」 听见那道与周遭格格不入,银铃般的嗓音,常瑶一愣,旋即转头寻声望去,「……思嬡?」 她什么时候来到现场的? 她中了迷香,怎么可能那么快醒来? 常瑶回头,果然看见了悬崖边上,小心翼翼避开人群,试图朝她走过来的人影,当即脸色一变,厉声喝止道:「太危险了,你别过来!」 战场险恶,她一个小姑娘,竟还敢独自一人跑来,实在是不要命了。 常瑶心里着急,当即想要过去让她走,可身侧又有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咬了咬牙,只得迎战,一时之间竟是脱不开身,只盼着凌思思能自己回去。 然而,隔得太远,凌思思根本没能看清她拼命朝她使的眼色,一心只想着将她带离开这里,原主本就会一些防身功夫,虽不算拿手,可却也能自保。 凌思思衡量了一下,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也不知道是哪个倒楣鬼的,连道了几声“对不住,江湖救急”,便提着剑往人群中走去。 不远处,身穿玄袍的男子立在山坡上,俯视着眼前如螻蚁般黑压压的兵士,眸光深沉,神色未动。 「殿下。」将士站在身后,恭声稟道:「一切皆已准备就绪了。」 有风鼓起了宽大的衣袖,靳尹立在最前,背对着眾人,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做声。 来稟报的兵士早知太子性情古怪,自然不敢多问。 常县令立在他身后,见他久未接话,偷偷打量他的神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场中的某一处后,一下子瞇了瞇眼,「是她?大事当前,没有殿下的命令,谁放她出来的?」 「这……来人说,是太子妃殿下趁着不备,私闯过来的。」 「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还有何用?」 常县令啐了声,又想起常瑶不知将天河令藏至何处,至今仍毫无下落的事,更是来气,当即便朝他踹了一脚。 那兵士吃痛,倒也不敢反驳,只得垂首跪地,默默承受。 待他还要再骂,一旁的靳尹却是目露嫌恶,淡声开口道:「行了。跑了也就跑了,到底翻不出什么大浪,没有其他事便退下吧。」 太子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如今难得好脾气地放过他,他却不由得出了一身汗,头垂的越发低了,竟是迟迟不敢起身。 「殿、殿下恕罪,属下还有一事……方才有人似乎看见了凌侧妃……」 话说出口,那兵士只觉得自己肯定是出门前没烧好香,怎么这么倒楣的差事都给他遇上,凌侧妃向来是殿下宠妃,如今贸然闯入,以身犯险,殿下一怒之下杀了他也是有可能的。 不只他害怕,在场的几个人也是如坐针毡。 靳尹虽未说什么,可自从凌思思也来了的话一说出口,眾人明显感觉得到一股迫人的威压顿时散发开来,一时无人敢言。 就连常县令亦是目光微动,沉默不语。 靳尹回头望着底下的战场,看见了凌思思被淹没在人群中,一边奋力地挡开攻势,一边艰难前行。 她想去救常瑶。 很明显的意图,可他却有了一瞬间的不解。 为什么? 没有了常瑶这个太子妃,她就能成为东宫最尊贵的女人,与他并肩,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吗? 为什么变了呢…… 人群中的身影顿时变得有些陌生,令他看不透,可当眼角馀光瞥见了战场另一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时,那些令他陌生的、茫然的、厌恶的感觉,顿时间有了答案。 他危险地瞇了瞇眼,忽然觉得,那一瞬间令他想通的答案,并不是这么令人欢喜。 凌思思一路抬手格挡了朝她袭来的刀光剑影,一边努力地想靠近不远处的常瑶,她们之间隔着不少距离,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可好在她奋力前行下,总算是缩短了不少。 眼看常瑶就站在身前不远处,凌思思松了一口气,当即伸手要去拉她,要她跟她回去,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忽然,一道寒芒乍现,划过了她的眼楮,凌思思动作一顿,本能察觉到身后令人汗毛倒立的危险气息,警觉地转头望去。 「有杀气?」 山坡上,靳尹布满阴翳的眼楮看着眼前纷乱的战场,嘴角突然溢出冷笑。 年轻的太子没有说话,可身后眾人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伸手自一旁侍卫手上的箭筒里抽过一支羽箭,修长的手指在眾人疑惑的目光里,将箭搭上弓。 常县令站得最近,当他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时,靳尹的箭已经搭上了弓,他对准了人群中的某一角,弯弓拉弦,面色如冰深沉。 常县令一惊,面色微变,上前劝道:「殿下,这……这不好……」 他虽然不怎么喜欢那个女子,但她身份毕竟不比常人,在天河令还没到手之前,留着还有价值。 他能想到的事,靳尹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天河令已经现世,接下来只是如何得手的问题,常瑶的身份对他已无利用价值,更何况要安抚她,让她不会发现自己曾经算计她的那些事情,确实麻烦。 因此,藉此机会趁乱射杀她,便能以绝后患--原本的计画确实如此。 但现在,他似乎有了别的想法。 就在见到了凌思思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她那双曾经只望着他的清澈眼眸,如今似乎还参杂了许多人。 又或者,正确来说,是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一个--她似乎只追着季紓,甚至她与他独自相处的那段时间,他们似乎发生过什么,两人间过于亲密了,彷彿也莫名拥有一些旁人没有的默契,他突然就感到莫名的妒意。 她说过只喜欢他一个人的,可她现在只看向另一个人,她怎么能骗人呢? 心下狠戾之心顿起,靳尹瞇着眼俯视着人群里艰难前行的身影,任由那些疯狂的思绪滋长的同时,面上偏偏更见平静。 凉风里,少年低声笑起来,「一个女人而已。战乱之中,谁又会在乎呢?」 既然得不到就毁掉吧--总归是他的人,就算不要了,也是他的! 彷彿是说给自己听,靳尹手搭箭矢,脚下的万千军士在他眼中宛如死物,他眼中带着血气,甚至还有点零星的笑意。 凌思思感觉杀意,警觉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一道模糊的人影逆着光,手上长弓绷紧的弦上,泛着寒芒的箭矢正对准她这边的方向…… 不,准确来说,是对着她身旁不远处的常瑶! 凌思思脑海一片空白,迎着那道刺眼的寒芒,愣在原地。 有人要杀常瑶! 而常瑶仍忙着对付身边纠缠的兵士,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即将到来的危险。 四周除了她和常瑶,都是些不认识的面孔,刀剑舔血,生死交关,不知何时早已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关键时刻,主角团一个也不在,杀机迸现的瞬间,一个选择便足以改变结局。 人生总是一念之差。 一个决定,便改变一生。 常瑶……不能死。 她手脚冰冷,身体比头脑先动了起来,转身拔腿便往身旁不远处的常瑶跑去,伸手想要将她推开。 在她身后,几乎是在她转身的同一时间,少年手中拉弦的手一松,羽箭离弦,“咻”的一声,很快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只馀耳畔响起一声:「凌思思,退后--」 但是,晚了。 她听不清,因为那支本该射向常瑶的箭,已是插在了她的胸口上。 凌思思睁大眼睛,有尖锐的疼痛自胸口处传来,她愣愣地低头往下看,只见那支羽箭,不知为何没能射中常瑶,却换射在了自己身上。 在廝杀中的常瑶察觉到了动静,看到这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先是一愣,刹那间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尖声喊道:「思嬡--?!」 她愣愣地抬眼,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看见了有人影朝她飞快赶来。 她听见四周很多声音或惊讶、或恐惧、或不可思议地叫着她的名字--思嬡、凌思嬡、小姐、侧妃…… 一时之间,有数个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称呼,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她模模糊糊地想。 但她已无力去分辨,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带着向后倒去,顿时失去重心向后一仰,很快掉落身后的无尽深渊-- 掉下的那一瞬间,脑袋里来来回回都是最后的那道声音,喊她:「凌思思,退后--」 可谁会喊她思思? 是凌思思,不是凌思嬡。 ……是谁呢? 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那个声音会是谁。 和她绝对想不到,靳尹那廝竟然如此阴险一样。 后来,她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听清楚就好了。 是啊,如果…… 可她连那人是男是女都没有听清楚。 「小姐--」一道虚弱而低哑的嗓音,自不远处响起,远远赶了过来,正巧目睹了她自崖上坠落的过程,顿时目眥尽裂,如遭雷击。 碧草和端午不放心跟在后头,听见维桑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心头一突,转头瞧见凌思思那一片翩然落下的裙角,顿时吓得惊慌失措,赶紧扶着维桑跌跌撞撞衝上前去。 可是,晚了。 他们离的太远,谁也来不及。 距离最近的常瑶,亲眼目睹凌思思在她面前中箭坠崖,她离她最近,可坠落悬崖的过程太快,几乎只是一眨眼,儘管她用尽全力奔赴,却仍是来不及拉住她朝她伸出的手。 一瞬之差,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如蝴蝶飘零而下。 她最后朝她伸手了,那是凌思思在向她做最后的求救,可她没拉住,没能救她,就只差了那么一步,她却没能救下她。 握着剑的手颤抖着,几乎不能自持,她捂住嘴,眼里愧疚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如果不是因为她,凌思思不会中箭,就不会摔落悬崖…… 她当时看见了,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是凌思思第一时间朝她奔了过来,替她挡下了杀机。 是她害死了凌思思。 愧疚如藤蔓般自胸口蔓延,自责与懊恼的情绪将她反覆煎熬,常瑶无声地捂住嘴,站在空荡荡的崖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旁的维桑不顾伤势,撇开了紧追在后的端午和碧草,跪着面对清风崖,望着底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时无言。 他怎么也不肯相信,张扬肆意的小姐,会这样就在他面前,掉下了万丈深渊,宛如一个脆弱不堪的瓷器娃娃,就那样无声的消失在视线里。 脆弱的不似凡人。 他愣愣地望着下头不见底的深渊,混着身后低低的啜泣声,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 战争无情,可谁也没想到,这无情的战火会烧到了凌思思身上。 而不远处,同样目睹了这一切的,还有另一匹远道而来的人马。 「凌侧妃!侧妃坠崖了,快!快过去救人--」领兵的副将当即就要吹动号角,指挥兵士去救人,可方一抬手,号角却被身旁的池渊一把夺过,扔进了草丛中。 副将一惊,抬头欲问,就见池渊神色淡然地衝他一笑,「那你就去救人吧。」 下一瞬,几个兵士上前抓住他,用绳索捆紧了他的双手。 副将不明所以,又惊又恐,「大、大人,你这是为何?」 「去问閰王。」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旋即身后被大力一推,副将还来不及问个明白,便被推下悬崖。 池渊攥紧韁绳,注视着不远处崖边神色或悲痛、或自责的几个人,嘴角轻轻勾起,「还以为有几分能耐,结果倒是个连敌友都分不清楚的蠢货。」 「大人,那现在……」 「继续计画。西启敌兵进犯,藐视国威,朔方郡特意派兵支援,协助太子殿下,驱除外敌。还有,间杂人等,一律不许放进来。」 一声令下,眾人齐齐忙碌了起来。 这时,从林深尽处走出一人,缓缓道:「那边刚落幕,你便来了,这时间倒是算得一分不差。」 「放心,稳得住。」池渊说着,转头看向来人,「倒是你,凌思嬡死了,心痛吗?」 那人冷冷道:「本宫给过她机会,她自己选错,怪得了谁。」 「是啊。多管间事,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池渊嗤笑一声,侧头看向来人。 阳光照到来人脸上,原本隐在阴影下模糊不清的脸,此刻却爬满了嫉恨和冷酷,不是别人,竟是——靳尹。 结束了。 无边的冷意浸透身体,黑暗拉扯着她,而她的思绪却逐渐轻盈,飘向眼见的那一角天空。 太快了……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让人猝不及防,她没有成功刷满季紓好感度,也没有完成剧情线的幸福美满he,甚至连看清射她那一箭的兇手是谁也没能看清,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下线了。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能完成啊……就这么领便当了,什么也没能改变,就穿了个无奈,若是原主凌思嬡知道了,肯定气得跳脚吧? 不过,她也看不到了。 凌思思闭上眼,有些恶趣味的想,就这么仓促的结束了戏份,不必再当什么莫名其妙的恶毒女配,也就不必担心重蹈一次原剧情的悽惨结局,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还是有些捨不得啊。 如果……如果再来一次…… 算了,也不会再有了。 世上本就没有如果,也从不会有后悔药可吃,一旦错过了就是过了。 世事如此,本就凉薄。 故事既然已经结束,那就自然不会再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她替常瑶挡箭,救下了常瑶,没了恶毒女配的主线剧情,肯定能更快地迈向幸福美满的大结局。 扫除了女鹅感情路上的绊脚石,儘管有些不尽人意,但至少达成he的终极目标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故事也算是画下了句点,一切都能回归正轨。 这是她为之选择的he结局。 没有反派的剧情,只会是完美的结局。 从此之后,两相安好,天各一方--再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 77。就很离谱! 从此之后,两相安好,天各一方,再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才怪。 谁信谁就是傻瓜! 凌思思乾瞪着眼前满是负评的萤幕,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滑鼠上,显示着此时心里的烦躁。 而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好一阵子。 这一切,还得从早上的那通电话说起-- 熟悉的旋律,穿破朦胧的黑暗,直击内心。 凌思思烦躁地掩被盖头,翻侧身子,不予理会。 那阵熟悉的旋律彷彿不达目的不甘心一般,不屈不挠地断了又响,耳畔朦胧的乐声越唱越高昂,连续十分鐘后,凌思思终于不堪其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碧草你又在做什么呢?不是说了我要睡晚一点嘛。这大清早的,怎么那么吵,我都还没睡够呢。」 凌思思不耐烦地坐起身来,再次睁开眼,一室光亮晕暖,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透了进来,放眼望去,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矗立,宛如一片城市丛林。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窗景……这是她在现代的房间。 「我回来了……?」 凌思思愣愣地坐在床上,过了几秒,才伸手按掉了床头仍然恪尽职守,不屈不挠的闹鐘。 没了纷扰的铃声,身周又安静得像是一场梦。 凌思思又倒了回去,清亮的杏子眼瞪着天花板,空白的一如她此刻的脑袋,明显还没从那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醒来。 回想起穿书期间里的回忆,恍如隔世,明明她还在着急去找常瑶,怎么转眼就中了暗算,回到现实了呢? 精彩纷呈的画面流转,最终凝结在了坠入黑暗前的那一眼里,回想起当时射在胸前的那一箭,凌思思馀悸犹存地捂着胸口,儘管没有真正伤到她,但实在是一个非常不好的经验。 真他ㄚ的疼! 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对她下手,竟然敢暗算她,让她还没走到结局就提早下线了,也算有几分本事吧。 只是,那最后响起一道嗓音,倒是让她有几分在意啊…… 几桩心事,桩桩件件,全卡在心头,乱糟糟的,凌思思越想拼凑出一个答案,脑子越像被抹上一层厚重的浆糊。 摆在床头的手机猛地响起铃声,打破了混乱如麻的思绪,凌思思侧过身子,伸手拿来手机,按下通话键。 「凌思思,你终于肯接电话了啊!你这几天都到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多久了,讯息不读不回,打你电话也不接,我都找你找得快疯了,还想你再不回我,我就直接杀去你家了……」电话一接通,她还没开口,就听到电话那头,对方吡哩啪啦一长串。 凌思思皱眉,下意识地将电话拿远了些,听完对方抱怨,才瞥了眼萤幕上的来电显示,疑惑地开口:「周姐……?你找我有事呢?」 对方吡哩啪啦抒发完牢骚,才没好气道:「我没事能急着找你?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 「出大事?」 「你不知道?」话筒安静须臾,像是察觉到她是真的一无所知,适才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道:「网上都吵成一团了,你自己画的漫画,你竟然不知道?我说你要炒热度也不是这么炒的,虽然说女配就是用来给女主作垫脚石的,你就好好写,越邪恶越坏就越好,往死里写才能增加跟女主的对比,增加爽感,原本就挺好的啊,你干嘛改?虽然说女配跟你名字只差一个字,你也不用这样洗白女配,让她从死得罪有应得,变得眾人惋惜嘛。你要是真觉得名字很像,觉得膈应,那你就别设计那么像的名字啊,是不是?你看看,这么一搞,《东宫风云》都直接上了网站热度第一。」 凌思思被对方一番像是批评又像是夸奖的话,听得云里雾里,重点没听见半个,倒是只听见最后一句,「上了热度第一,那不是挺好的嘛。」 对方语重心长说了一长串,却发现她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喔不,是歪题了,苦苦绷着的理智线实在要断。 她当这个编辑,日常催稿不够,为了在截稿日前交的出东西来,还得aka人体灵感製造机,帮忙压榨產出,实在是超纲演出。 现在捅出篓子,她得帮着善后,还要担起人民保母加侦探,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家作者,然后身为当事人,她竟然还两手一摊,无辜的表示:雨我无瓜。 周姐:「……行,我的错。都怪梦境太美丽,让我迷了眼,谁知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会是个奋发向上勇敢追梦的作者,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w?)」 周姐简直心累,隔着话筒,凌思思彷彿都能想像她直翻白眼的样子。 「是啊,是挺好。如果不是现在这局面的话。」周姐几乎被她整不会了,语气都听不出是哭是笑,叹了口气,放弃解释,「说不清楚,你自己去看吧。」 通话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放下手机,凌思思头疼地揉额。 听周姐的语气,评论……难不成是又有黑粉闹事了? 凌思思抱着狐疑的心态,点开了手机的漫画app,找到自己连载作品的讨论区,点进去看,不过几日不见的讨论区,留言竟然暴风式的暴增三倍,直接衝上了网站热度第一。 怎么回事? 凌思思皱眉,直觉不对劲,赶紧戴上眼镜,聚精会神地翻阅了点讚数最高的几则评论。 “卧槽,这女配也太惨了吧@@虽然女主被虐,但说真的,女配顶多作妖刷刷存在感,也没真害到女主,反而挺可爱的,就这么下线了,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本来的恶毒女配虽然作妖,但也不算真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剧情,不过女配变得好可爱啊,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下线了,我不服啊,还我女配来!!” “+1!虽然以前很反感,但我怎么在共情恶毒女配qq” “离谱,漫画归在爱情类,结果全程只有女配一人认真在撩男三,女主跟男二根本都被男主耍的团团转,就真的离了大谱,还不如改名叫《思思追爱记》。” “什么?!!!女配这就领便当了?我这还等着男三跟她告白呢tt” “???思思不是女主吗,难道我全程认了个假女主@@” “我为大改前说过的话道歉,什么三观跟着五官跑,男主根本渣得没药医!不懂女主为什么一颗心扑在他身上,百合难道不香吗?” “什么追妻火葬场,男主根本慢走不送。我累了,看完女配下线后,我只想大喊:文案诈骗!!!” “虽然女配又作又任性,跟男三的感情线还硬是曖昧了半部剧情,但没了她就像是蚵仔煎没了蚵仔,牛肉麵没有牛肉,都让人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欲望,简直崩得没眼看……啊啊啊,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到大改前的恶毒女配,至少不会这么心塞了qq” “渣男退散!” “还我思紓cp啊啊啊---” “……” 凌思思:??? 她看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啊! 凌思思敏锐的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心下更觉古怪。 女配和男三,不就是漫画里的凌思嬡和季紓嘛,他们哪来的感情线? 而且,思思……整个故事里也没人这么叫凌思嬡啊,除了她穿书后…… 「等等!」凌思思脑中涌现一股不好的预感,立时一个咸鱼翻身,从床上惊坐起,打开电脑网站,开啟了还在连载中的漫画。 凌思思飞快地看过几回,心下却是一沉,面色变得一言难尽。 「卧槽,这都是些什么鬼啊?」凌思思看着眼前堪称面目全非的漫画剧情,简直傻眼了。 这不是她原本画的剧情! 主线剧情确实和原本她画的大致相同,虽然有了些微差异,但还在合理范围,不过凌思嬡和季紓这条莫名奇妙的感情线是怎么回事? 恶毒女配跟男三的剧情线基本上毫无交集啊,不在一个频道要如何相爱?柏拉图恋爱? 凌思思觉得自己彷彿与其他人身处在不同的平行时空里,原有的认知不断被挑战,她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剧情版本。 她越来越糊涂了,思绪一时理不清,只好继续从接下来的剧情找线索,或许能从蛛丝马跡里发现什么。 然而,随着漫画剧情一路往后,凌思思算是摸清了规律,脑中模糊的猜想渐渐被坐实。 她拧眉,不可置信道:「这不就是我穿书后改变的剧情吗?」 没错,眼前萤幕上的漫画里,画风还是那个风格,主线剧情也大致相同,唯一改变的就是女配凌思嬡的支线剧情。 恶毒女配照常暗中使手段,但她使的手段不再惹人讨厌,反而还显得有些顽劣的可爱,不再纠结在与女主争夺男主的死胡同里,反倒是和只作用于男主事业线上的男三有了情感羈绊,一路斗智斗勇,患难见真情,开始了一段朦胧曖昧的情愫。 凌思思很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可讨论区里置顶的那条热门评论还高掛枝头,大张旗鼓地提醒这一切绝不是梦。 凌思思:「……」离了大谱。 他ㄚ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谁想穿书还能附赠自动更改剧情内容的功能吗? 这就很离谱! 「这是侵权啊!趁我不在的时候,盗我帐号,窜改剧情,多么明目张胆的侵权啊!」 凌思思眉头倒竖,满脸气愤地拍桌子。 她现在知道了漫画剧情会随着她穿书后的情形更动,但她更在意的是,系统怎么可能这么高智能的在她穿越的同时,同步仿造她的画风,改变漫画剧情,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呢? 她忍不住想起,在穿越前看的那则讨人厌的批评留言,难不成是有人也对剧情抱有偏见,所以恶意盗帐,窜改剧情? 先前新闻也有类似事件,说读者对小说内容不满,逕自盗帐,直接帮改,还改出心得,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么倒楣的事不会也让她碰上了吧…… 这让她忍不住怀疑,这一切穿越到底是命运的意外,还是刻意的人为呢? 「不过,既然更改后的漫画剧情是随着我穿越后的事件变动的,那么在我坠崖后发生的事情,应该也有画出来吧?」 凌思思挑了挑眉,心里仍然对坠崖前的那一句话耿耿于怀,加上了一丝对后续发展的好奇,移动滑鼠,点开了后面的剧情。 只见漫画主线剧情就停在了凌思思坠崖的时候,而在她坠崖后的幕间剧情里,分别揭示了几个角色们的事后情况-- 原来这一切都是靳尹的安排,他故意以天河令为引,引来西启康王派兵协助,趁着敌兵齐聚风鸣山,他便以此为由让常县令带领驻军前去抵抗,趁乱除去首辅埋在他眼下的人马,之后朔方郡守池渊再带兵夹攻,将敌兵困于其中,重挫西启势力的同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靳尹借多年人口略卖,藏在风鸣山中的私兵带出,化暗为明,一举攻回帝京,逼宫夺权,成为监国太子; 女主常瑶仍是太子妃,但经歷这么多事,知晓一切真相的她与靳尹彻底撕破脸面,沦为傀儡,成日鬱鬱寡欢; 另外富可敌国的男配陆知行,风鸣山一役被靳尹掳走,虽是有惊无险,但随着常瑶与靳尹决裂,他也知晓一切阴谋的情况下,被身为监国太子,一时风头无二的靳尹剥夺许多商品专卖权,试图架空他身为大盛皇商衡阳君的权势; 而身为大盛夜帝,掌握半壁江山,权倾朝野的凌首辅于风鸣山一役后,埋在靳尹身边的人马遭到清减,加上凌思思坠崖,痛失爱女,一时失势,只能被迫韜光养晦,暗中寻女; 至于季紓…… 凌思思看着萤幕里,站在沉沉夜色里的一道人影。 那人衣袍如雪,袍上流纹如薄雾随风繾綣,袖身绣有隐隐银丝,与流纹交相辉映,于朴素之上略添华彩,随着夜风吹拂,明灭可见。 她与他相处一段时日,当知道这样的贵气华彩是季紓不喜的。 为什么这样穿? 随着他一回身,凌思思心下更为诧异。 画中人似他,却又不像他,那张记忆中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面如寒玉,目若点漆,唇色嫣红,抬眼时的眸里却是幽黑深邃,宛如结了冰的寒潭,与之相交即觉冰冷刺骨,难以承受。 乍看之下,冰冷与邪气并生,极度违和,令人心惊胆跳。 这不是她认识的季紓。 可就是这样的他,在夜里的深谷中、溪流旁,迎着寒风刺骨,淌过深水溪流,捲起衣袖,独自一人不放过每个角落;甚至,在熙来攘往的路口,拿着一幅画像,逢人便问。 披星带月,从未停歇。 凌思思看清他手中画卷上的人像后,认出了画上的人,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这个不是我吗……为什么你要找我,你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照理来说,少了阻碍男女主感情的最大绊脚石,应该是皆大欢喜才是。 况且,那夜季紓早就与她坦白一切,彼此都亮出底牌,撕破脸面了,季紓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的坚持要找到她呢? 不对劲啊。 凌思思皱眉,想继续后续的剧情,可页面却显示到底了,漫画剧情只停在了这一话。 难道是因为她回到现代了,所以接下来的漫画剧情就还是得她续着画? 那可不行。 这可不符她原本的剧设,若是要改还得从头再想,所以还是得改回原本的设定才行,才能将一切拉回正轨。 心头的小算盘拨得作响。 凌思思是这么盘算的,可偏偏系统却不如她的意,硬是不给她修改作品。 起初还能耐心的重开网站尝试,然而随着不知道第几次的失败后,凌思思也不禁被这重复同样的动作作惹恼了,连带着按着键盘的动作也重了不少。 「哈。」她冷笑一声,气极反笑,咬牙道:「我就不信不能改了。不能变更,难道我就不会删除重来吗?」 她气得不行,显然也被系统一番莫名奇妙的操作惹毛了,当即切换到作品编辑页面,直接将滑鼠游标移到了删除栏下,果断地按了下去。 凌思思从没见过那么荒谬的景象,不知哪个浑蛋将她的漫画改得乱七八糟,还改了那么烂的剧情。 真特么的难看。 还爱情向漫画,照她看来根本是渣男靳尹一枝独秀的主场,除了他之外,全员悲剧覆灭,根本妥妥的大男主好不? 哪怕是一个路过的读者看见,也难免令人胸口沉重,齿冷不快,更何况她这个原创剧情、还亲身体验的作者? 然而,随着她另闢蹊径的一番操作,系统彷彿没想到还有这招,顿了几秒,才弹出了一个警告提示。 “由于作品管理系统遭不明病毒入侵,作品一经发布后,即不得进行内容变更,只可更正…… 是否选择更正作品内容? □yes,□no” 凌思思:「……还有这样的?」 「只能更正,不能删改,这是料准了我要选哪个是吧?」凌思思冷笑扬眉,眼珠透着嫌恶。 她从小有个毛病,别人规定限制了她什么,她就偏要唱反调。 而这叛逆的程度就取决于对方限制的程度。 于是,她一时衝动,当即便带着逆反心理按下了左边yes的按键。 「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她挑衅地扯了唇角,与系统置气似的,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故而,当她隐约察觉有异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觉眼前一黑,又再度坠入黑暗。 在倒下的那一瞬间,眼角馀光瞥见了萤幕上不断闪烁跳动的光影,凌思思忽然就明白,方才她衝动之下选择了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依照她一贯的处事风格,其实冷静下来,随便一想也觉得这事实在来得有些突然,肯定有猫腻,要她来说,就算系统再问她个一百次,她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而她之所以改变主意,中了圈套,只不过是在命运的叉路上选错了道,一不小心就拐进了死胡同。 果然,衝动是魔鬼……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78。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黑暗中,思绪模糊不清,凌思思试着想动一动身子,可方才一动,便觉身上疼的厉害,浑身上下竟然动不了了。 眼睛不能视物,五感便会被放大许多,凌思思感受到周身冰凉的水流,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正处在河边一类的地方,想起先前坠崖的最后记忆,指不定是她跌下后,掉到了河里,又顺着水流飘荡,这才阴错阳差救了她一命。 只是,她怎么回去没多久,就又回来了呢? 也不知道现在剧情发展怎么样了…… 浮浮沉沉之间,凌思思脑中浮现了无数的想法,但这些想法最终都被终结在几句带着乡音的对话当中: 「这里有个人叻!」 「唉唷喂,怎么在这里啊?也不知打哪来的,看着不动,不会没气了吧……」 「还在喘气呢。兴许是被水从山里面冲出来的,瞧着模样不错,要不咱们把她带去卖了吧?也好救她一命。」 「哎对!前几日我嫂子的二婶的侄子,来咱家吃酒,说了最近北里有些缺额,若能补上肯定能得不少银钱。」 「对对对……」 等……等等! 什么你嫂子的二婶的……呸,谁想知道这些,但什么将她卖了,那什么北里听起来就不是个好地方啊,还对什么对! 不要随便帮人做决定啊! 难道她就逃不了被人拐卖的命运吗?她好命苦啊。 不等凌思思有所反对,岸上的人怕她中途清醒,摸索着寻来一根木棒,试图戳向她的身子,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没知觉了,却不防一个手抖,戳错地方,直戳她脑袋上,将本就不甚清醒的她又给生生戳晕了过去。 凌思思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头顶一个精緻的鸳鸯纹饰,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薰得人脑壳疼。 她动了动,发现胳膊和腿都被绑着。 好笑,拿这种普通的绳子,用这么简单粗糙的几个结就想绑她?当她从前在童军课上学的都是屎吗? 凌思思不屑的哼了一声,手上一用力,挣脱绳结,……然后她呆了。 在床榻的另一边,她的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倒着一个男人! 「吓!这是谁啊?」凌思思吓了一跳,当即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下了榻,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转头打量起房间四周,青花瓷瓶、雕花薰香球、琉璃珠帘……还有墙角的架上放着许多女儿家的私人物品,香闺之风浓鬱,此处明显是个女子的闺房。 既然是女子闺房,为什么会有男人呢? 凌思思挑了挑眉,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凑到榻边,伸手撩过了男子面上垂下的一綹碎发,看清了他的面容。 眼前的面容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凌思思先是一愣,随即唇角扬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是你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榻上的男子似才悠悠醒转。 他今日被人灌了许多酒,在全城最大的销金窟捧珠楼里花天酒地了一番后,喝得酩酊大醉,到最后什么也记不得了。 半醒半醉里,依稀察觉到房里不远处站了个人,以为是楼里的哪个老相好,当即双手一伸,覥着脸就朝着窗边那道模糊人影嘟噥道:「唔……这么早就醒啦?来来来,一个人长夜衾寒,怎比得过两个人芙蓉帐暖啊……」 「长夜衾寒?」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与平日里姑娘们甜腻的嗓音大不相同,多了些少女的娇气,却没多大恶意。 男子心下一个咯噔,支起半个身子,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面目如雪,模样娇俏的女子,正倚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他。 大开的窗外,有稀稀落落的星子倒映在她眸里,异常明亮。 他的目光闪了闪,笑瞇瞇道:「姑娘看着有些面生,可是新来的小姐姐?」 小姐姐? 凌思思听见这三个字,立时成功被他噁心到一把。 她极力压抑想翻白眼的衝动,垂眸轻笑了声,顺手将窗户关上。 做完这些动作,凌思思抬头瞥了眼他的神情,这才接着道:「这话,说的不对。」 「哦?」 「首先,纠正你一点,初次见面就叫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姐姐,是非常不礼貌的。再来,」语气一转,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这个问题,刚好我也正想问你。」 果然,榻上的男子在听完她的话后,面色微变,脸上那种轻佻的笑顿时不见了。 那张看似轻浮夸张的脸,少了唇边轻佻的笑意,与她遥遥相望,竟显得冷酷异常。 「你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不过,现在貌似是被捲进了麻烦里。」凌思思侧头看了眼窗外,底下将小楼暗中围堵的一队人马,抬眼迎向他的目光,「楼下围了那么多人,应该是来找你的吧?」 男子闻言,眼中的光芒明明灭灭,无声地打量着眼前的凌思思,像是想辨认她话中真假。 凌思思也不催促,任他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 半晌之后,男子终于又笑了起来,原本警戒的表情放松了许多,整了整身上凌乱的衣衫,问她:「你醒了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 「不趁机逃跑?」男子听见她的回答,好奇地抬头看她。 一般女子被人掳来此地,醒来后发现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理当惊慌失措,趁他还未醒,趁机逃跑才是。 凌思思笑了,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于是,当他好不容易推开房门,看见了两把横在自己脖子前的刀时,又默默地退了回来,关上了门。 上有门卫,下有防备,处境进退两难,男子面色如土,只得悻悻然在榻边坐下。 「怎么样?现在知道,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吧。」 「你知道出不去,就不紧张?」 「你这个当事人都不紧张了,我为什么要紧张?」凌思思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不如,你和我说说,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惹来这么多人,还将我们困在这里的?」 「这个……」男子到底见她是个女子,虽然不知为何被人一起抓来,跟他关在房里,但到底是受他连累,不免有些心虚,道:「小爷我虽然平日与人为善,不曾与人结恶,不过我思来想去,唯有前日韩溯那小子与我争输了月仙儿的彩头这件事,他当时气得不轻,落下许多狠话,想来便是他最有可能寻仇了。」 与人为善?不曾结恶? 凌思思简直要忍不住了,她也不想忍,直接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喂,你那什么表情,不要以为小爷我没看到啊。」 「我也没有不想让你看到的意思。」 简直没遇过这么直白的女人,男子一脸气愤地指着她,对上她蛮横得如此理直气壮的神情,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你……」 那指着她的手指修长,颤抖着指啊指,硬是没能讲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外头有人声由远而近,朝着他们所在的房间位置而来,房内两人乍一听闻,皆是面色一凝,默契地沉默下来,转头盯着门口。 那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宛如催命的符咒般,听得两人如临大敌。 男子听着脚步声愈发靠近,在凌思思和自己的安危前挣扎了一下,终是选择了后者,当即转身把窗户一开就要往外跳。 身后的凌思思悠悠道:「提醒你一下,这里是三楼,而且底下还站着很多门卫噢。」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男子一条腿踩到窗沿上,眼看就要跳窗而逃,凌思思的声音再一次自身后响起:「谁说要坐以待毙了?」 男子的动作一顿,狐疑地转头看她,「你有办法?」 凌思思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朝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于是,当门外眾人察觉有异,开门衝了进来时,房内早已空空如也。 门卫愣愣地看着凭空消失的两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咬牙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追啊!」 与此同时,二楼的走廊上,两道人影,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快步地欲下楼往门口走去。 相比三楼是姑娘们的闺房,二楼就热闹许多,除了几间包厢外,还有许多来此消费的客人来来去去,搂着姑娘的身子嘻笑,四周闹哄哄的,满是刺鼻的香粉与酒气味。 凌思思厌恶地抬袖掩住鼻子,一面与经过的几个人轻笑着点头,勾着身旁男人的手,儼然一副与之交情十分好的样子。 「你最好装的像一点,他们发现我们逃了,肯定还在楼里找人呢。如果不想引起他们注意,你最好是好好配合。」 「行行行,好好配合……但你要做什么,能不能先知会一声?你方才那样不说一声,就直接跳窗爬树的,都快吓死我了。」 男子回想方才情急之下,他以为她有什么好方法脱身,没想到她直接开窗跳到了窗外的那棵树上,藉由蓊鬱的树叶掩饰,借着距离落差跳到了二楼的房间里,简直没吓死他。 凌思思嘴角一翘,颇有些幸灾乐祸,「你也会怕?意外能製造临场感,习惯就好。」 她说得丝毫不眨眼睛,男子再一次对眼前的女人感到十分危险。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行事风格与季紓越来越像。 凌思思走了几步,走廊对面突然迎面走来老鴇,眼下情况未明,他们被关在楼里的房间,也许老鴇也参与其中,不能被她发现。 凌思思心里一冷,这时候要躲也来不及了,她只能抬袖挡面,很快别过脸。 老鴇迎面走来,到底在风月场上打滚多年,阅人无数,见到她这般举动,不禁起了几分怀疑。 老鴇慢慢逼近,警惕地打量着她,凌思思低着头,避开她的目光,硬是不让她看见脸。 随着凌思思躲避的动作,她的身子几乎与身旁的男子贴在一起,隔着那样近的距离,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她僵硬的身子,唇角忍不住轻轻勾起。 方才还那样张牙舞爪的,现在倒是蔫了起来。 就在她欲动手之时,一隻手忽地伸了过来,宽大的衣袖将凌思思的身影掩在怀中,熟练地朝老鴇笑道:「妈妈几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老鴇一见是他,顿时换了笑脸,陪笑道:「哎呀,我道是谁呢。您两日前才来,哪能看得出奴家什么风采呀!倒是您怎么在这里,是哪个姑娘没侍候好吗?」 「包厢里闷,随便出来走走。」说着,他轻轻瞥了怀中的凌思思一眼,道:「不过,方才开了点玩笑,姑娘正闹小脾气呢。」 老鴇一愣,顿时反应过来,曖昧笑道:「原来是您点的姑娘,您早说便是了,倒让奴家差点误会了。」 男子依旧笑得轻浮夸张,宛如一隻花孔雀,轻车熟路,三两下便安抚好了老鴇的怀疑,面对她露骨的话亦没有辩解,默认地在她的调笑中离去。 凌思思儘管气得半死,但仍是低着头,借他身形遮掩,和老鴇擦肩而过。 走出一段距离,凌思思还依稀听见身后老鴇和丫鬟说:「你看,男人也就是这么回事。温柔听话的女子养在家中,出来外头找女人,还是好这口,所以说女人有点脾气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啊。」 凌思思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睨着他,「看来你还是这里的常客啊。方才见你还挺投入的,说不定我帮你还是坏你好事呢。」 男人轻声叹道:「局势所迫,我这也是为了不惹人怀疑,你就别消遣我了。」 凌思思哼了一声,走出捧珠楼门口,却又换了个姿势,挽住了他的手臂,佯装整个人靠在他怀里,朝着路过投以异样眼光的路人们娇媚一笑,顿时惹得对方嫌恶的骂了句“光天化日之下就白日宣淫,成何体统”,远远避开。 男子听见很是无奈,哭笑不得地道:「你就不能换个方式,选择低调一点的办法吗?」 「少来,你悠着点吧,自然一点。」她侧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靠近些,低声道:「他们还在后面看着呢。」 一听这话,男子脸上的表情顿变,十分自然地伸手揽着她往街上走,笑瞇瞇道:「小心肝儿,你早说呀。」 凌思思面色一僵,当下差点口吐芬芳,碍于身后的视线,硬是强忍着,扭曲地扯出一抹笑来,空出的手狠狠在袖子下捏了他一把,顿时疼得他眼眶泛泪。 谁让他噁心她,他也别想好过! 路过的人看见他们又笑又哭的,面容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暗骂了声“疯子”,纷纷绕路走。 男子很无奈,显而易见他也是被骗的,但是凌思思得理不饶人,他刚刚还给她解围呢,她现在就对恩人动手。 真是个小没良心。 79。算计 「说吧,他们为什么抓你?说真的,不要拿冠冕堂皇的话敷衍我。」 客栈里,凌思思一边夹起一筷酥饼,一边问向坐在对面的男子。 她边吃边暗中打量他,方才在捧珠楼,情急之下没多注意,如今坐下来,认真看清楚了,才不由得暗叹,真像啊。 眼前的男子,眉长入鬓,眼带桃花,笑起来时只有一边的唇角上扬,显得邪气又刻薄,儘管身处险境,仍然姿态瀟洒,他身上衣着华贵,领上金线绣纹随着走动之时起伏明灭,倒是有些翩翩公子的派头。 眼下,他正瞧着她,明晃晃的眼神直落在她的眼里,目光有些无辜之态,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呀。那都是他们嫉妒我,抢不过我,又没我钱多,这才对我下手,想骗我钱财。」 凌思思冷眼瞧着他无辜的作态,凭他这副样子,再加上这副神情,确实能骗走不少少女芳心,连她险些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当然,如果不是她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话。 「仙人跳?」 「当然啊。我这不也是受害者嘛。」 「那这么说,我不但被无辜牵连进来,毁了清誉不说,还顺带救了你一命,你自然应该要好好报答我。」 男子愣了,「啊?」 凌思思不理他,又夹起蒸笼里最后一个灌汤包,塞入口中,美滋滋地吞了下去,茶足饭饱之后,才默默抬头盯着眼前神色茫然的男子。 「看什么,吃饱了去付钱呀。」 「我?」男子诧异地指向自己。 「不然呢,你自己说的,你不是很有钱吗?那请吃一顿饭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是,我……这……小爷我虽然不缺钱,但这身上只剩下些银票,不如我先去外头钱庄换些碎银,你在这再点几道菜等我?」 「何必这么麻烦。」眼看他起身就要跑,凌思思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衣袖,彷彿看穿他的谎话,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反正我们也还要找地方住,不如直接住在这里,就不用找钱了。」 「我们……?我有地方住。」 这次凌思思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客栈小二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下子匆匆赶了过来。 「两位贵客可是吃完了要住店,那不妨先结个帐?这顿饭也不贵,加上两位若要住店,加起来刚好是一百两,贵客若是赶时间,随意抽张银票给我就好。」彷彿看穿男子心里的想法,客栈小二笑着,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转过一圈,很是体贴道。 闻言,男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小二,表情颇为生动,「就这,要一百两?你是烧金子做的菜吗?你这话可真幽默啊。」 这话明明是讽刺,可那客栈小二似乎并不介意,反倒笑得更有亲和力了,「若是贵客愿意提供金子,小店也是愿意替您用金子做菜的。」 男子:「……」 凌思思看他脸上已经称得上是匪夷所思的表情,虽然她也觉得这客栈的价钱听上去确实不太善良纯朴,毕竟先前跟季紓他们出门在外,这一百两银子已经能包下上好的天字号房间好几天了。 不过,比起这个,显然看见男子脸上那吃瘪的神情,更是令她愉悦。 她走上前去,笑着挡在他们二人之间,道:「这位公子家财万贯,肯定不会计较这种小数目的。倒是我有些累了,能否劳烦先带我去房间看看?」 客栈小二本还担心他们是打肿脸充胖子,想要赖帐,但一听她主动要在这住下,又兼听得那“家财万贯”几个字,心里有了底,脸上的笑容更真心了,忙不迭殷勤迎着她上楼去了。 独留下那男子一人被留在原地,看着满桌的菜式,再看看客栈里不远处站着几个伙计,目光时不时地往他这里看来,似乎在戒备着严防他赖帐,好随时衝上来。 他无言的看着消失在楼梯口的凌思思,最终默默地叹息一声。 秋天的太阳总是毒辣辣的,虽比不得夏日炎热,却是晒得人受不住。 今早下了朝,归元殿前许多官员鱼贯地走了出来,各自往宫门口走去,偶尔几个亲近的见了面也随意间聊几句便走,没人愿意在这样的日光下滞留太久。 唯有走在最末的两个人,立在廊下,望着三三两两往回走的官员们,面无表情。 「那几个老东西,老狐狸都失势了,还总跟着本宫做对,实在是烦得很。」 靳尹如今已经贵为监国太子,一样同是太子,但身分比往日尊贵不少,皇帝前几个月病倒后,缠绵病榻,下旨将朝中一切事宜交给太子全权处理,如今的他宛如已经是半个皇帝。 只是总有几个不识相的臣子,总想着与他做对,试图推翻他,其中尤以凌首辅与衡阳君的势力为最。 「衡阳君不成气候,首辅已然失势,他们一时群龙无首,闹一闹出个动静,也翻不出波浪来,不足为惧。」 是了,自从三个月前风鸣山一役,一切皆如计画展开,凌首辅盘踞国朝的势力被清减,加上凌思思坠崖,迫得他只能暂时潜伏,韜光养晦;而陆知行虽富可敌国,然商人唯利是图,靳尹掌权后随手夺了几个他手上的专卖权,已经让他大大失血,自是不足为惧。 唯一的一点,也是最大的隐患,也只有……「本宫何尝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天河令一日未在本宫手上,这龙椅本宫就一日坐得不安稳。」 那日,凌思思坠崖后,他以为胜券在握,但不知为何,天河令始终不知下落。 他以为在常瑶那里,但翻遍所有可能藏匿之处,也没找到,若是在凌思思那里,住的地方没有,身边的人也一概不知,那么就只能在她身上,但她已经坠崖,要找到天河令,除非…… 在他短暂的沉默里,季紓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低着头,道:「是微臣无能,不能替殿下分忧。」 靳尹目光微动,疲倦地伸手揉了揉额心,问:「你最近怎么回事?」 他一直想问他很久了。 从风鸣山时,凌思思坠崖,他冒着触怒他的风险,也要偏帮那女人,保全了她身边的丫鬟和侍卫,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季紓做事,总要有个理由,要么是他觉得她还有用处,想拿她身边的人做筹码,作为保险;要么,就是他真的被他猜中,对凌思思有了不可告人的情感…… 若是这样,那他也就不可能再留他了。 不过,季紓以实际行动向他解释,他做这一切,实是为了他。天河令还没找到,既然都不在他们想得到的地方,那或许就在凌思思身上,跟她一起坠崖了,所以要想真的日后高枕无忧,就得先找到凌思思,拿到天河令。 他说的也没错,除却凌首辅,还有个三皇子在边疆虎视眈眈,没有天河令,总归是不安心。 况且,他身边几人,常县令庸禄无能,不堪重用;池渊心有旁騖;细数身边,唯有季紓足智多谋,处事极有分寸,且伴他多年知他心意,最是合用。 话虽如此,但自风鸣山一役后,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性子清冷游离,从前待人温润如玉,如今却彷彿外头被裹上一层冰似的,将自己与外在完全冰封,靠得近了则会被霜雪所冻。 靳尹现在突然有些后悔当初让他去监视凌思思了,相比凌思思,他这个好不容易合他心意,又极懂分寸,能替他分忧的辅臣显然更加珍贵,不能出了差池。 靳尹叹道:「当初我虽让你去监视她,得她信任,但后来的事是意外,并不是你的错。我知你重礼义,行事向来不违道心,不过严格算起来,你也算对她仁至义尽,你并不欠她的。」 季紓默然半晌,却只道:「这是两回事,不能相抵。」 「是你想得太细了。对她来说,计画里早在常瑶拿到天河令,亦或是更早以前,在她发现了风鸣山里的东西时,她就该死了,可她还能安然无恙,获得的利更多。若非她替常瑶挡箭,她此时还会是高高在上尽享荣华的太子侧妃,是她自己蠢,断送一切,只能怪她,与你如何会有关係?」 在他看来,季紓多智折龄,多情灭心,将凡事想得太细微,心思过重,这才容易想东想西,患得患失。 照他来看,无疑是自己找罪受嘛。 他见季紓不语,想来也无法劝他,劝得太过则适得其反,遂只能叹道:「你如此算来算去,又如何才能还完?」 他是想问,季紓这样的反常行径,何时才能停止。 「兴许,是到微臣心静时。」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靳尹看见一向沉稳的季紓,漆黑的眸里划过一抹如雾般的迷茫之色,很快地却消失不见。 靳尹目光闪烁,没有再向他细细追问。 他知季紓思虑过多,往往容易陷入太多的外在制约,这是心结,外人没办法帮他,唯有他自己才能开解。 靳尹没再劝他,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罢了,本宫知你心思细腻,但太过拘泥于此,难免遭外物所累,你自己要想清楚。」 「微臣明白。」季紓垂睫,很快答道。 靳尹看他,但见他眸色深深,脸上亦无悲喜,如此快便回答,端看样子,显然是对他的话并不以为然。 他见状心中虽有不快,但却很快压下,日后还需要他,自然不可逼得太紧。 「行了,你有分寸便好。交代给你的事越快越好,这几日已经有折子上奏,弹劾你要求官府配合寻人之事,本宫虽按着不理,但也非长久之计。」 「是。此事臣会尽快完成,必不再劳殿下费心,将人成功带回--不论生死。」 男子无精打采地被客栈小二带到房间时,正好看见凌思思坐在椅子上,悠间自适地喝茶吃瓜子,顿时对自己的魅力產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的魅力难道不管用了嘛? 怎么到她这里,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呢。 「你还真一点也不担心啊,就不怕我自己走了?」 「你还欠我那么大一个人情,除非你是没有心的人渣,否则怎么会忍心留我一个弱女子在这呢?」 「你就这么相信我,说不定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呢?」男子瞥她一眼,薄唇微勾,朝椅子上的凌思思步步逼近,一双桃花眼笑得十分邪气,手指勾起她的下頷,幽幽道:「就像现在,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既然你已与我共同经歷此事,清誉已损,不发生什么似乎也有些可惜,长夜漫漫,不如你我共度良宵,也好坐实谣言,你看如何?」 他步步逼近,桃花眼含情望着她,如同情人般亲密无间,然而她却默然不动,只在他附身靠近时,红唇微勾,轻轻一笑。 若她不笑,他还不至于察觉有异,但她这么一笑,他立时察觉不对,动作一顿,当即想要起身,但他一动,腰上一个尖锐的物什便抵在那里,令他无法动弹。 「你做什么?」 「自保啊。知道你这样的人心眼多,我总得预备着自保吧?」 闻言,男子面色大变,顿时往后一跳,想夺门而出,他的动作很快,眼看伸手就要碰到门把,结果,一声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音响起,自身后传来,男子似有所感,戒备地回头看,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只觉有什么东西刷的划过耳际,钉在身后,随即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将他罩了个正着。 而他也正式错失了逃跑的机会。 男子回头一看,只见一支箭矢正钉在了他身后的门板上,箭矢歪斜,可见发箭者技术不是很好,但从微颤的箭羽来看,力道还是不小的。 男子诧异地看着那支箭,转头看向房内拿着弓弩的凌思思,忍不住瞪大眼睛,破口大骂:「你有病啊?」 他没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他有多幸运才能避开方才那箭。 看她拿弓弩的姿势,明显就没学过箭,照她那姿势应该只是想吓吓他,射在门把上才是,可方才那箭分明是贴着他的耳际射过来的! 她没心就射成这样了,要是有心要杀他,那还不是瞬间眨眼的事!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小命,也许不日就要终结在眼前的女人手上。 「不要人身攻击啊。」凌思思丝毫没有方才差点搞出人命的自觉,慢条斯理地研究着手上的弓弩,缓缓道:「你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人前装病弱,人后搞动作,是名副其实的渣男,我总得以防万一,提前准备个防身的工具,这叫--正当防卫。」 闻言,男子看向她的眼眸顿时深邃起来,漆黑的瞳孔在收缩。 他看着她陌生的身影,沉声问道:「你知道我。你到底是谁?」 「你猜?」 「我猜不到。」 凌思思学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既然猜不到,那就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不得不说,从前他自己那样笑还没什么感觉,如今这样的笑出现在她脸上,他怎么就觉得那么讨人厌呢? 「那我该问什么?」 「你还没有问问题的权利。」凌思思纠正他,「现在,应该由我来问,你来回答。」 男子闻言一噎,自嘲地看了看身上的绳子,「你问人问题是这种诚意?」 「没办法,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试图逃跑呢?我总得做点防范措施吧。」 男子转了转眼珠,「是吗?那你还真会看人,因为我现在还真就不想回答,所以……不好意思啦,你的防范措施也无效囉。」 「你觉得自己还有拒绝的机会?」凌思思挑眉,朝他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在方才,我说出了那句“家财万贯”后,这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想必不久之后现在还在四处找你的仇家也该知道了,你如果现在走出这里,你其实是个“空花瓶”的事实也就藏不住了,到时候别说这客栈,你恐怕连青楼也进不去囉。」 果然,男子听见“空花瓶”三个字后,顿时就沉默了。 什么钱多招人陷害,什么家财万贯,根本都是假的,实际上他根本没钱,先前他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 凌思思见他不言语,唇角微勾,笑得篤定,重新再问他一次:「那么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话了吗--三皇子殿下?」 80。冤家路窄 三皇子…… 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号,男子脸上明显有了一瞬间的怔忡。 其实打从在捧珠楼见到他时,凌思思就认出了他的身分。 不靠别的,正是靠着他这张脸。 不得不说,真是冤家路窄,她好不容易二次穿越,二周目的开局竟然就让她与漫画最大反派捆绑在一起。 没错,漫画剧情里的最大反派,就是那个前期手握各种王牌,却因为凌思嬡导致首辅倒戈,害得他不得不砍掉重练,从此一心只有復仇搞事业,却怎么也敌不过主角万瓦光环,最终復仇无望,沦为主角升级垫脚石的反派大boss--大盛朝三皇子靳尚。 要说靳尚这人设实惨,如果说一本书里得有个天道眷顾,儘管面对各种危险困难仍能凭着自身运气迎刃而解,一路升级打怪,只管恋爱的主角,那么靳尚肯定是与凌思嬡一样,是个用来衬托主角的对照组。 同样出身高贵,受尽万千宠爱,不愁吃穿,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想要的东西自然纷至沓来,简单来说就是手领人生胜利组的剧本;可偏偏,这万中选一的幸运里,就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不幸。 思嬡的不幸源于对靳尹的爱而不得,而靳尚的不幸就更惨了些,一个好好的内定储君,只因凌思嬡一人的一厢情愿,致使首辅临阵倒戈支持靳尹,害得靳尚一派被迫倒台,还莫名其妙被安了罪名,贬至边疆,又因主角握有天下至宝天河令,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一手王牌也成了废纸,终于让他彻底跌落尘埃,任凭他如何折腾也翻不出浪花来。 凌思思想起他高潮迭起的一生,最终只得出一个字:惨。 惨啊,太惨了。 凌思嬡识人不清还可以理解,可他偏就只是在主角团的各种王炸下被炸出圈去,实在是倒楣的不行。 不过,虽然倒楣鬼处境值得怜惜,但他的性子却也是真的不行-- 凌思思想着,再看他脸上被揭穿身份后的神情,忍不住摇头,「要是让人知道,堂堂三皇子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浪荡子,流连花丛,倒欠巨债,那岂不是得要沦为笑柄。」 「你是宫里派来的人?是靳尹叫你来的?」靳尚褪去最初的怔忡,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瞇着眼重新打量一遍眼前的人。 眼前的女子明显对他很是了解,言行虽然无状,可字字句句却都摸清他的底细,他蛰伏边疆多年,清楚他的人已不多,她却能这么了解,只能说明她是从宫里头来的。 为的是什么呢? 他已经被贬多年,如今靳尹早已非池中之物,他自不会对他造成威胁,那么眼前的女子接近他又是有什么目的? 彷彿看穿他的想法,凌思思莞尔一笑,衝他摇了摇手指,「错。你猜的都不对。」 靳尚沉默。 「某种程度上,我跟你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得不流落异乡,因缘际会之下,又碰上了你。」 「你是想说,一切都是缘分?」靳尚挑眉,儼然不信,「你少拿这套唬我,这招我已经用烂了。」 「听起来很荒谬,不过这就是事实。」 靳尚嗤笑一声,没有往下继续说。 凌思思自然不会认为他是屈服了,相反他现在心里肯定很是憋屈,明明就不相信她说的话,可偏偏又受制于她,只怕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反扑呢。 她瞥了眼他身上的绳网,再一次感叹自己颇有先见之明。 果然对付他,还是得以暴制暴,先绑起来之后,什么都好谈。 「言归正传吧。做人得有原则,讲求平等尊重,既然我不问你的过去,你也别问我的,怎么说我也是莫名其妙受你连累,被捆绑进来,你好歹也是得负点责。」 「平等尊重?姑娘,你这都把我扒拉光了,现在来说这些会不会太迟了点。」靳尚翻了个白眼道。 「我已经很有道义了,至少我没说出去啊。」 靳尚简直就没看过这么欺负人,还敢讨价还价,在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愣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后者就在他瞠目结舌的目光里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眼前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靳尚。 靳尚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闪烁不定,似乎也拿眼前的凌思思很是头疼。 半晌,他才终于妥协,道:「我怎么就觉得,你这是故意佔我便宜呢?」 「怎么会,我还因为你名誉受损,没跟你请求赔偿已经很好啦。而且呢,我还帮你保守秘密,怎么看都是我比较吃亏吧?」 「保守秘密?那姑娘可能不太明白,所谓的保守秘密……」他瞇了瞇眼,幽黑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凌思思,沉声道:「我更相信的是,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 凌思思迎着他幽深的目光,视线交错的瞬间,宛如一根蛛丝,紧紧吊着彼此的心,随时都会断裂,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你……不是要杀我灭口吧?」 「你说呢?」 凌思思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眼帘低垂,像是终于有了一丝后怕的悔意,抿唇不语。 到底是个小姑娘,有点心眼,却到底受不了刺激,靳尚暗暗嘲讽,殊不知下一秒,凌思思眼珠一转,面上换了副神色,哪还有方才害怕退却的样子? 凌思思扬眉,伸手扯了下床角掛着的一串风铃,一阵清脆铃声响起,门外很快传来客栈小二的声音,问道:「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靳尚瞇着眼道:「什么玩意儿?」 「你真当我是傻白甜,不懂得未雨绸繆呢。我早就安排好了,只要我拉响铃鐺,小二就会马上过来,如果我没应声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就会将我方才写给他有关于你消息的事情散播出去,到时候不用我说,整个桑州包括帝京,很快就会知晓你的所做所为了。」 靳尚简直被她这番无耻操作惊得目瞪口呆,他就没想过,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她能带给他这么多“惊喜”! 麻了,算他输。 「……行,大小姐,我怕你了还不成。」 「这才乖嘛。」凌思思挑衅地衝他一笑,这才在他恶狠狠地目光里朝着门口喊道:「行了,没事。不小心扯到而已,辛苦啦。」 小姑娘的厚脸皮比他过之而无不及。 靳尚被她戏耍一番,暗恨得不行,偏又发作不得,只得将她那张狡猾的笑脸记在心里,咬牙切齿道:「大小姐可真是有趣啊。这对人还有两副面孔呢。」 「人在江湖,谁还不是多副面孔,再厉害也比不得三皇子殿下你呀。」 靳尚比不过她伶牙俐齿,索性住了嘴,不说了。 到底是说不过她,何必找气受? 凌思思见他不说话,心里便觉一股恶意的快感,心里舒服多了,倒也没再与他抬槓。 「既然你不反驳,那我就当我们之间的协议已经达成,也就是在这场风波结束前,你我处于合作关係,你需得供我食衣住行,而我会依照约定,保守秘密,不会让这世上有第三个人知道关于你的消息,很划算吧?」 「我能有说不的馀地吗?」 「没有。」凌思思很快答道:「那就这么决定了。」 说着,她当真拍了拍手,十分洒脱地站了起来,转身往房里唯一的一张床榻走去,然后就在靳尚诧异的目光里,掀被和衣躺下。 眼看自己的存在感彻底被忽视,靳尚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她,忍不住咳了声,喊道:「喂,你就这么睡啦?」 「不然呢。天黑了不睡觉,难道还等着天亮呢。」 「不是,那你就睡在这里?」 「睡觉自然是躺床上啊。」 「不……」靳尚表情扭曲了一下,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她解释清楚,「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房间。」 「纠正,这是“我们”的房间。小二说了,客栈只剩下这一间房,只好我们两个勉强挤一间了。」 「那我睡哪?我可不睡地上啊。」靳尚的目光飞快在房里转过一圈,确认房里唯一能躺人睡觉的地方唯有那张床,眼神顿时古怪起来,「还是说,你想和我一起睡啊?」 凌思思听着他莫名曖昧的话,再看他阴阳怪气的模样,自然猜到他想做什么,脸上却没有在他意料之中害羞与恼怒,反倒是眉角一扬,朝他笑得漫不经心。 「怎么?你这么说,是想期待看到我害羞愤怒,然后自觉羞愧,乖乖去睡地上?」凌思思哼了声,「那你做梦去吧。」 她说完,直接吹熄烛火,抱被躺下,丝毫没管门口被五花大绑的靳尚此刻眼里简直要喷火。 真是从没见过如此不知羞耻的女人! 与陌生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不够,竟还想着和他共睡一榻? 简直岂有此理! 不甘就这么被她漠视,靳尚艰难地爬了起来,朝她咬牙呛声:「就没见过你这么厚顏无耻的女人!」 凌思思也不甘示弱:「那就让你长长见识,不用客气。」 她没好气地朝他哼了声,当即眼不见为净地伸手将帐帘一放,顿时隔绝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面对凌思思不照牌理出牌的理路,饶是见惯了人心多变的靳尚亦忍不住一愣。 角落烛光被她灭去,窗外夜色深沉,墨云翻涌。 今夜无月,沉沉夜色笼罩整个边境城池,在夜色浸染房内的时候,一道轻浅的呼吸声均匀地自帐后响起,是凌思思睡着了。 靳尚坐在门边,低垂着头,鬓边垂下的一綹墨发遮掩底下的面容,令他神色愈发模糊不清,看不清楚。 帐后传来一阵动静,是凌思思认床,翻了个身子,背对着门边的靳尚。 而就在这一瞬间,靳尚微微抬眸,那样一张嘻笑风流的脸,一旦敛去笑意,竟是莫名深沉。 他微一动手,站起身来,只见绑在他身上的绳子竟是无刀自落,轻松滑脱,落在了地上。 而他看也不看,拂了拂袖,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门。 床上的女子睫毛颤抖,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随风飘飞的桃粉帐子顶,迎着窗外的晨光,映在她清澈的眸里,如水般盪起涟漪。 一觉梦醒,凌思思又认床,睡得不沉,她烦躁地抬手遮挡一下子过于明亮的光线,这才慢慢适应眼下的情境。 二周目的开啟,她莫名其妙被捲入靳尚欠债引起的祸局里,被迫和他暂时捆绑,昨夜两人短暂交锋,这才好不容易决定暂时合作。 她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身,她的目光在房内转过一圈,并没有发现意料之中的人影。 靳尚呢?她不是把他绑起来了,他还能跑哪去? 凌思思皱眉,从床上站起身来,随意梳洗一番,开门走出房去。 方一下楼,便见到角落里那道熟悉人影,正十分悠间地吃早餐。 凌思思挑了挑眉,逕自走到他身旁坐下,「看来三皇子殿下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嘛。被我绑了,还能自行脱困。」 「你醒啦。来来,赶紧坐下来,一起吃啊。这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可不能不吃。」见她来了,靳尚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暗讽,嘴里塞满了食物,还一边热情地招呼她坐下,让她别客气儘管吃。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这般殷勤,肯定没好事。 凌思思冷眼看着他献殷勤,扫了眼桌上几样菜式,道:「看来你钱是还清了。点这么多,看不出你还有一夜致富的本领。」 靳尚闻言一笑,「一顿早餐而已,哪有什么呢。」 凌思思狐疑地瞥他一眼,直觉告诉她有猫腻,但…… 望着眼前的早餐,她摸了摸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凌思思有些尷尬,她吞了口水,努力压抑想动筷的衝动,迟疑地问他:「你请客?」 「当然啊。」 得到他的回应,凌思思见他脸上表情不似说笑,也不再矜持,直接动筷夹了一口,贫瘠的肠胃得到填补,生活顿时又美好起来。 靳尚坐在一旁,看着她吃得一脸津津有味,难得来了兴致,主动开口:「看你吃得这么欢,我就喜欢你这般豪爽的女人!」 「抱歉,我不喜欢你。」 靳尚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可没在说你。」 凌思思:「……我突然想到,有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菜里下毒杀人的方法。」 靳尚接触到她阴森的目光,心头一颤,顿时吞了口唾沫,乾笑着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别当真啊。这可是在客栈,人多眼杂,可不好……」 凌思思翻了个白眼,表示实在很无语。 这人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刚才还故意挑衅,现在就在乎旁人眼光了,把人当傻子呢。 不过,她不想在吃饭时和他计较,食不言、寝不语,那可是餐桌好礼仪。 眼看她没反驳,靳尚倒是有些意外,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手,可以看出凌思思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受了委屈肯定得理论三百回合,斗得对方亲口认栽,如今却为了一顿早餐忍下来了。 靳尚瞇了瞇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他支手撑着腮,没话找话,「你一个姑娘家,夜不归宿,流落在外,你家人都不担心,没出来找你啊?」 「关你什么事。」 「哎呀,出于友好,我们现在也是合作关係,关心一下伙伴嘛。是说,你是哪里人啊?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凌思思一听,是有几分道理,「合理。那你听过蓬莱没有?」 蓬莱?「听过啊。」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这个,不过靳尚仍是下意识地答道。 「那里据说常年仙雾繚绕,岛上的人皆被奉为神仙。」 靳尚很懵:「所以呢?」 「你不是问我是哪里人吗?我就是你仙人啊。」 靳尚:??? 听听这是人话嘛,他就不该相信这女人口中能说出什么正经话! 靳尚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扭曲,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好,端起手边的水喝了一口,平復心情,适才缓缓开口,吐出一句:「……没想到神话破灭,这仙人的模样……倒是大不如前了。」 凌思思瞇眼笑看向他,眼神如刀,「大不如前,总比没钱好。」 她直接踩在他的痛点上。 这句话打击性不强,侮辱性却极高。 果然,靳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表情顿时一僵,识相地没再与她斗嘴,两人暂时维持了一下下的假面和平。 片刻,靳尚在亲眼目睹了凌思思如何面不改色的把一桌菜吃完,还试图想再多点几分点心后,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喂,你是饿了几个月没吃饭吗?你别忘了,多少人盯着我们,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懂不懂?」 经他这么一提,凌思思手上一顿,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在四周扫过一圈,最终停在他明显压抑的脸上,挑眉道:「怕什么,你不是挺厉害的嘛。」 靳尚一噎,「你就这么相信我啊?」 凌思思眼神微动,张了张口,还来不及回答,但见几个看上去明显不怀好意的人自客栈门口闯了进来,目光还在几个位置上转过一圈,似乎在查找什么,为首的那人双手插腰,身上衣着不凡,通天庸俗的贵气,像是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刻上“我是有钱人”这几个字。 他向身后的几个人一摆手,后者收到指示,立即意会过来,扯开嗓子喊:「我家公子来此寻人,间人避退!」 「公子?」凌思思回头,想看看是谁讲话这么大声,来寻人还要求旁人避退的,冷不防与为首的男子对上了眼。 那男子本在堂中找人,冷不防与凌思思视线相撞,先是一愣,随即“咦”了一声,摸着下巴,竟是迈步往他们坐的位置走来。 凌思思见他走来,迎着他过于刺眼的探究目光,却是半分不让,任凭身旁的靳尚扯了好几下也没动。 男子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上下,面容白皙,一双眼斜飞入鬓,相貌生得不错,就是眉眼间过于轻浮,加之衣着浮夸,生生将他的面貌折了三分。 他盯着她是为打量,可凌思思紧盯着他却是另一重原因了。 凌思思看他,纯粹是因为厌恶。 凌思思最讨厌浪荡和无礼之人,正好这两项眼前的人都占了。男子打量她的眼神如此露骨,还朝她步步逼近,怎么看都像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前奏,连身旁的侍从拉他好几下也没反应,只顾着瞧她,实在很是无礼。 他在她面前站定,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问:「你……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过你?」 又是这恶俗的开场白,还能不能有点新意了? 凌思思冷冷翻了个白眼,看见他靠得这么近,心里很是不喜欢,口气也跟着不好,「关你……」 话还没说完,只听他“啊”的一声,驀然打断了她的话,抢先指向她道:「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和靳尚在一起的女人!」 跟靳尚在一起…… 听见这样带了几分歧义的话,凌思思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内心恶寒。 她还没那么飢不择食好嘛! 流言到底传成什么样子了啊喂。 噁心归噁心,可随着他那句话,周遭好事者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凌思思一时沦为眾人焦点,显然感觉不是很好。 偏偏男子身后的几个侍从犹自跟着起鬨,无疑是在眾人的好奇心上,提油救火。 凌思思瞇眼,忍耐值已经在告罄边缘,忍不住回呛:「就是我,怎么样?」 拉不住她,身旁的靳尚绝望地别过头,一脸生无可恋。 此话一出,空气中顿时瀰漫着一股诡异的尷尬。 她直接承认,倒是让韩溯措手不及。他蹙眉看了她一眼,目光瞥见她身旁试图起身溜走的靳尚,注意力一下子被拉走。 方才只顾着打量面熟的凌思思,倒是没发现身旁还有一个,韩溯狐疑地看着他明显躲避的动作,再看他的身形,怎么看怎么熟悉,倒是有点像那素日与他不对盘的死对头…… 一想到记忆中的人,再一看眼前的凌思思,韩溯眼睛倏地一亮,再瞧着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隻落入狼窝的羊,玩味又恶意。 眼看他垂死挣扎,韩溯不禁咧嘴一笑,嗓音渗人,缓缓开口:「找了那么久,原来是在这啊,靳三公子--」 81。致富捷径 月光凄凉地透过窗口洩了进来,照着夜里寒碜的两人。 「刷了一天的碗,还是没还清……」凌思思蹲在地上,一脸哀怨地刷着眼前堆得满满一篮的碗盘,「还有那么多,也不知道明日能不能还完?」 「我点的也不多,加上住宿费,掌柜的说欠债从工资扣,刚好三百两。」 「三百两?不是一百两吗?!」 凌思思明明记得,当时在客栈时,小二报的是一百两的价钱。 「那只是一餐的餐费,还有住宿的费用呢。」说到这里,靳尚不免有些伤感,叹道:「想当年,小爷我在帝京那可是不愁吃穿,一掷千金,哪像现在这般悽惨。」 「你还敢说?要不是被你连累,我们哪里会在这里洗盘子!」 凌思思说到这个就来气,她当时见到那个穿着浮夸又没礼貌的男人时,就觉得他肯定是来闹事的,没想到这还是债主找上门来了。 那男人名叫韩溯,即是此地桑州巡抚的独子,被家里宠坏了,养成一副恣意妄为、唯我独尊的性子,加之他是官家弟子,出入皆有人奉承,是此地出了名的二世主。 韩溯在桑州横行霸道,出事了又有巡抚撑腰,根本无人敢招惹,偏靳尚被贬至此地,身份特殊,除了巡抚并几个近臣亲信知晓,旁人皆未知他真实身分,而他一来便行事招摇,显然与这个桑州小霸王打了对台。 依凌思思看,他被仙人跳这事指不定还真与韩溯有关,谁让他装阔,没钱还故意和人抢什么花魁头牌? 简直活该! 不过倒也是多亏了这层关係,当时韩溯要抓他们二人回府,好生折磨,客栈掌柜却即时出现,要求他们得先将食宿费用还清,才可离去;也不知道掌柜是怎么同他说的,总之韩溯竟是答应了,临走前还挤眉弄眼十分惹人嫌地朝他们嘲笑了一番。 换作平常,凌思思早上前开撕了,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头,这没钱自然就没底气。 窗外乌鸦嘶鸣,吵得人心烦,再看惨白的月光照着狭隘的空间,令人不由得彷彿有一团气自心底升起,在胸膛横衝直撞,找不到出口发洩,十分鬱闷。 「他一定是故意的!说不定他和掌柜的协议好了,故意抬高价格,想让我们在这里刷一辈子碗!太恶毒了!」凌思思气得将手上的刷子一扔,「要是让我再遇见他,我一定分分鐘砍哭他!」 靳尚瞥了她一眼,「别吧。韩溯虽然蠢,可人家出行都是带着好几个打手的,你怕是砍不哭他了。」 凌思思一噎,转头恶狠狠地瞪向他,「你是来补刀的吧?我要扣你好感了啊!」 靳尚摊了摊手,表示无辜。 凌思思怒瞪着他,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 想骂吧,看他那无所谓的样子又骂不出来;想揍吧,极大可能是她单方面消耗体力。 怎么做都不行,凌思思是越想越委屈,她突然就怀念起以前出了事,季紓虽然嘴上嫌她,可实际上却默默帮助,何时让她落得眼下这般不堪的地步? 「现在可好了,没有钱还倒欠巨债,住不了客栈、吃不了饭,只能流落街头……冷啊。」 「冷?」靳尚闻言,抬眼看向她,难得关心:「现在都还没入冬,你觉得冷么?」 「心冷。」 「冷的话,要不吃一点东西吧?有时候吃点东西,心情会好一些也说不定。」靳尚说着,不知从哪找来一张烤饼,从中掰成两半,将另一半递给了她,「你吃吗?最后一半留给你。」 凌思思看着眼前的烤饼,沉默片刻,视线顺着他的手往上,停在了他毫无所感的一张脸上,忍不住气打一处来。 「好啊你,我为了生活操心,你倒好,这都大难临头了,你还有心情吃饼!」 「就算是死,也得吃饱了才能上路,不吃白不吃嘛。」 你他ㄚ到底怎么黑化的? 凌思思额角狠狠一抽,觉得自己或许不用等待二周目结束,自己就得先被他给气死。 她气呼呼地瞪着他,眼看着他把手上自己的那一半饼塞进嘴里,随即才抬头看向她,像是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怒气般,明知故问:「就剩这一半了,你真不吃啊?」 凌思思:「……我突然有个想法。」 靳尚:? 「我在想,你的这般容貌和身份,若是卖到捧珠楼能得多少钱。」 靳尚:??? 「捧珠楼规模那么大,应该也有小倌吧?虽说条件差了些,但应该能卖得三百两……」 靳尚被她盯得眼角轻抽,再听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终于忍无可忍,「我都听见了。」 凌思思“喔”了声,继续盯着他上下打量,眼里的盘算再清楚不过,「那我小声点。」 靳尚气得睁大眼睛,眼见她脸上神情认真,终于有了一丝畏惧,不可思议地朝她叫道:「不会吧?你不会是真想钱想疯了吧?」 凌思思没做声。 靳尚意识到她再继续待在这,也许真的会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到时候可就真的很难收场了。 想像可能发生的景况,再看她此时已近发直地盯着他瞧的目光,靳尚身子没来由地一抖,连忙开口打断了眼前莫名诡异的氛围,「……行了行了,你别直盯着我,看得我发毛。你要真不想洗盘子,其实我这倒还有个快速赚钱的方法……」 「快速赚钱?!」一听到能有不用刷碗的方法,凌思思眼睛猛地一亮,忙不迭追问:「是什么?」 「这个嘛……」 靳尚嘿嘿一笑,却是不语,笑得凌思思一脸莫名其妙。 但这都不要紧,现在谁给她钱,谁就是她的金主爸爸! 凌思思如此坚信地说服自己,不管用什么方法,她必须得结束掉这万恶的刷碗人生! 于是,当对未来生活饱含期待的凌思思随着靳尚一路摸黑翻墙,偷跑出客栈,又转过几条街巷,来到了眼前的建筑时,她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致富捷径?」 凌思思抬头望着眼前那块在夜里仍旧亮得不可思议的招牌,怀疑自己还没从方才的恶梦中醒来。 「来赌坊赚钱,你这是玩命!」 凌思思恨铁不成钢,门前那金灿灿的几个字高高掛起,彷彿已经预告了她恶毒女配当不成,还得流落街头的悲惨命运。 她才不要! 原以为他能想出什么好方法,没想到还不如不信。 她赶紧拉着他的袖子要走,靳尚却纹丝不动,相较她的焦急抗拒,他显然云淡风轻,甚至可以说是对此感到再正常不过。 他反手拉住急欲离开的她,「你别急着拒绝嘛。富贵险中求,你不是想赶紧赚钱还清债务吗?这就是最快的方法。」 「不是,兄弟你没听过高报酬高风险吗?要赚钱有很多种方法嘛,赌博那可是无底洞啊。你难道没听说过十赌九输,亡命赌徒的嘛?你我都不是拿锦鲤主角的剧本,就不要进去给人家当炮灰的啊!」 凌思思打从心底抗拒,压根就不想听他说话,拉着他掉头就要走,可靳尚见她越是抗拒,就越是跃跃欲试。 见她坚持不听,靳尚眼珠子一转,搬出第一百零一招杀手鐧,「你不去,难道真回去刷一辈子碗?」 果然,凌思思闻言身子一顿,明显迟疑了。 「欠了那么多钱,还给韩溯那小子知道了,新仇旧怨,你真的觉得我们还逃得了?」 靳尚放开拦着她的手,慢悠悠地吹着口哨,彷彿真的就不再阻拦她回去了。 可偏就在他不再逼迫的当下,凌思思的心动摇了。 他说的没错,韩溯刻意针对靳尚,如果他真的有心要搞事,那么就算他们将钱还清,恐怕也会找各种理由将他们留下,到时候他们就真走不开了。 是得快刀斩乱麻。 「要走了?」靳尚算着时间,懒洋洋抬眼瞧她。 「不。」凌思思深吸一口气,彷彿终于下定决心,转过头来,道:「我要赌。」 她要赌,赌这一场--她必赢。 闻言,靳尚脸上并无惊讶的神情,望着她走进赌坊的背影,薄唇扯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凌思思一进赌坊,便被眼前喧闹的场景吓了一跳。 赌坊足有两层,比先前与陆知行和常瑶去的大许多,朝廷不许私自聚赌,上回陆知行去的还是隐藏在茶肆的暗房里,这里却直接明目张胆地盖在街上,不怕别人知道似的。 凌思思放眼望去,一楼是赌场,摆满几张赌桌,楼上则是包厢、隔间之类,需要一定身份才可踏足,寻常人只在楼下活动,却已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方才靠着一股衝劲进来,眼下真进来了,她却忍不住有些退却。 「怎么办……要不还是回去吧?」她又没钱,连筹码都没有,还赌什么? 凌思思抿了抿唇,正想打退堂鼓,冷不防身后不知是谁没长眼,往她身上一撞,将她直接撞上了离她最近的一张赌桌,动作之大,一下子惹来眾人的注意。 「小姑娘隻身前来,不会是来这找家里男人的吧?」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打量着她,见她容貌娇艳,起了几分恶意的心思,出言嘲讽。 他话说的粗鄙,几个围观的赌徒却跟着訕笑起来。 凌思思恼怒,本来有些初来乍到的退却顿时一消,面色顿沉。 偏那些人没看出她不高兴,还继续嘲笑地朝她摆了摆手,试图将她赶走,「这里可不是姑娘家来的地方,别影响咱们赌钱,没事就走远些。」 凌思思嘴角沉下,冷眼看着他们轻蔑的动作,一时也没空计较方才是谁撞了她,一双眼直直看向赌桌上的筹码。 她没听见这些话就算了,可她既然听见了,就没道理就这么离开。她没钱是一回事,但她凭什么要受他们嘲笑? 「谁说我要找男人?」凌思思突然开口,就在眾人的视线里,直接走到赌桌旁,拆下戴着的一对垂珠耳坠按在桌上,道:「我也要赌。」 「你?」有人质疑地打量她,「小姑娘,若是为了面子,大可不必如此。毕竟这下好离手,输了面子又赔了里子,那可是得不偿失啊。」 「不必多言,我说赌就赌,开始吧。」 见她如此执拗,其中本有几人于心不忍还想再劝,可她态度坚决,他们也不好再管,纷纷又各自下了赌注。 于是,当半个时辰后,靳尚在赌桌前找到了凌思思时,望着她眼前儼然堆成一座小山的银钱,惊得半晌闔不拢嘴。 「这是怎么回事?」 他才不过晚了几分鐘,怎么局势就发展成这样了? 「这小姑娘啊,有点门道。」身旁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前来,瞇眼望着赌桌前被眾人围绕的女子,嘖嘖叹道:「这才多久时间,坊里已经换了两个老手,可这姑娘每场都赢,从未有败绩,跟着她押准没错。」 「怎么可能?她作弊吧?」 靳尚不可置信地看向被眾人围绕,正准备下注的凌思思。 庄家放下筛子,直盯着眼前的凌思思,额角有冷汗涔涔滑落,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赌徒都瞬间挺直脊背,鸦雀无声地看着凌思思,等着她的选择。 她的一个选择,如今在眾人眼里,宛如金口玉言。 而凌思思将眾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半晌才扬唇,开口下注:「我赌大!」 眾人得了答案,顿时群起激昂,纷纷跟着下注,倒是庄家拿着筛子的手微微颤抖,额前冷汗滑下的瞬间,终是掀开了其中的筛子。 答案揭晓,又是凌思思胜,一时坊内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直逼中了乐透。 「不会吧……」 靳尚愣愣地看着凌思思不费吹灰之力又连赢几局,这才不得不相信,有些人生来气运非凡,站在那儿就有财运纷沓而至,赶着送上门来。 倒是小瞧了她。 这边凌思思又赢了一场,就在眾人鼓吹她再玩一局时,突然一隻手横插过来,打断了庄家摇骰的动作。 「……是你?」 凌思思皱眉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的靳尚,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靳尚没有回应她的疑惑,只是接过了庄家手中的筛子,朝着骚动的人群道:「诸位稍安勿躁,换点手气,接下来就由我来担任庄家,请下注吧。」 他这么一插手,凌思思倒有些急了,身旁是震耳欲聋的人声,皆等着跟她下注,她此时终于感到有些为难了。 趁着旁人没注意,她赶紧朝着靳尚挤眉弄眼,「喂,你现在到底搞什么鬼啊?」 谁知靳尚此时宛如搭错神经,任她疯狂暗示,纹丝不动,反而问道:「怎么,换了个庄家,姑娘就不敢下注了?」 他故意当着眾人面前问,显然是故意要给她增加压力。果然,经他这么一问,身边质疑的声浪越来越高,逼得凌思思不得不决定下注。 半晌,她撑不住了,额角青筋闪了又闪,也赌气般开口道:「我赌大。」 靳尚挑了挑眉,掀开手中的筛子,看着与她方才下注明显不同的花色,“呀”了一声,抬眸看向神色僵硬的凌思思,道:「可惜,赌错了。看来天降的好运也有用尽的时候。」 你他ㄚ还是别说话了吧! 凌思思怒瞪着他,不明白他现在又是在闹哪齣。 也不知道是谁提议来赌坊的,眼下紧要关头故意搞破坏的又是谁? 看他这副神情,肯定是故意的,凌思思知道她这多半又是被背叛了。 她就知道他怎么可能这么听话,果然安分不到一天,又要搞事。 靳尚看她不动,故意挑衅:「怕了,不敢赌?」 「怕什么。」凌思思没好气地抓了一把银钱,放到一边,显然也没在与他客气,「继续赌啊。」 见她如此乾脆,不见丝毫退却,靳尚挑了挑眉,对她的看法倒有些改变。 只是,想归想,靳尚手下却没变,如果说凌思思方才是以仙人之姿独佔全场,那么靳尚便宛如是她的剋星,自他出场,凌思思在他手下连连败北,就没赢过一次,原本跟着她下注的赌徒都走光了。 眼看着她眼前放着筹码的桌上已经空空如也,靳尚倒还有点良心,见好就收,将她手边最后一点银钱拨到自己这里,便算完了。 筹码没了,赌局宣告结束,结果本就是压倒性胜利,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却突然响起,拉回了眾人的注意,「等等!」 凌思思一喊出那句话,自己立刻就后悔了。 她这人有个毛病,被别人暗算绝不吃亏暗吞,方才喊出那句话,其实也只是气不过,不甘心。 她知道靳尚故意算计她,也知道若是真的再赌,她也不会赢。 旁人不知道,可她能不清楚吗?起初她能连赢几场,无非是靠着她身为作者的一点气运罢了,这復仇线的男配一出场,哪有她苟的份。 可话都喊出来了,也不能再塞回去。 没意料到她会再开口,靳尚抬眸看她,这次倒是真心讶异了。她被他连骗数场,早已失了筹码,他既难得给了她台阶下,见好就收,她却在此时出声喊住了他,莫非是沉不住气,还想挽回点面子? 想到此处,靳尚扯了唇角,衝她一笑,「怎么,还赌吗?」 自己开的口,凌思思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赌。」 「可你已没了筹码,拿什么下注呢?」 凌思思显然也被他问倒了,垂下眼帘,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靳尚眸光微动,看着她故作镇定的脸,心头浮上一计,「不如这样,拿你自己下注,你输了,人就归我,怎么样?」 凌思思脸色变了,张口便骂:「你还是人吗你!」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这下不光是凌思思骇然,连身旁眾人闻言都忍不住转头瞧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莫测。 凌思思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临阵倒戈就算了,还敢当面调戏她,眼睛都瞪大了。 可她到底不是寻常重礼守节的姑娘,只愣了半晌,竟一抬下巴,冷道:「好啊。」 蝨子多了不怕痒,她凌思思就不是被人吓大的。 靳尚立在桌子的另一侧,半面阴影笼罩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神色有些难辨,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墨发红唇,一双杏眼亮如点星,映着女子面如花树堆雪,娇艳动人。 而今那双眼里带着些不耐烦,更见漠然骄气,倒显得这朵娇艳的花儿并非这么软弱,而是带着点执拗不驯的尖刺,傲然绽放的玫瑰。 他刻意骗光她的钱,坏了她的计画,虽说最后有意放她一回,可她又为何自揭其短,自投罗网呢? 靳尚不明白。 凌思思见那双漆黑的眼眸久久地望着她,也不知听见没有,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好一会儿,就在眾人以为他反悔时,靳尚垂睫,伸手又拿起了桌上的骰子,摇了几下,筛子在他手里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一下子如石子击落湖面,盪起涟漪。 眾人一下子又聚了过来,发出阵阵欲聋的要喝声。 又一场新的赌局,开始了-- 82。你疯了 「来来来,小心点啊。那可是很贵的,你动作慢点,摔破了你可赔不起。」 夜半三更,客栈门口出现了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自门外走了进来。 靳尚回头看着身后艰难提着两坛酒的凌思思,是越看越不放心,频频开口朝她吆喝。 这个时候,平常少有人来,小二躲在柜檯后打盹,听见突然响起的话语声,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 那胡里花俏的身影在前,小姑娘跟在他后头,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身影有些熟悉,仔细一看,不正是欠钱不还的靳尚和凌思思。 「是你?你们还没还钱,怎么能偷跑出去……」 小二看清来人,当即跳起来,便要去找掌柜通风报信,却不防有什么东西朝他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才发现是一锭银两。 「给你的。小哥守夜辛苦了,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掌柜了,明早我再亲自向他解释。」 靳尚朝他眨了眨眼,率先走上楼梯,丝毫没管落在后头提着两坛酒,走得十分艰难的凌思思。 她涨红了脸,脚步歪斜,走一步便要歪三步,小二在旁边看得是怵目惊心,忍不住上前想要帮忙,「姑娘,要不还是我来吧?」 也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出去一趟竟是易了地位,那靳三公子也真是的,竟让一个女子提着重物,也不来帮忙,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小二默默腹诽,凌思思却是摇了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没关係,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你啊。」 她这般客气,反观他什么忙也没帮上,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凌思思咬牙提着两坛酒上楼时,见到的恰好是靳尚正曲着腿,倒在房间内唯一一张床榻上的景象,不由得面色一黑。 「那是我睡的位置,你躺我床上做什么?」 「躺着自然是要睡觉啊。」靳尚转头,微微一笑,「而且,现在这里是我的位置了。你的位置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正是她昨日要他睡的位置。 他是故意在找碴,报她昨日要他睡地上的仇! 「你要我睡地上?」凌思思眼睛一睁,在靳尚掀被躺下之前,一把将被子抢了过来,「你一个男人,让我一个弱女子睡地上,自己躺床,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啊?」 「怜香惜玉我知道啊。可不适合用在你身上呀。」 「你……」 凌思思能感觉到一直苦苦绷着的理智线要断,怒气值也疯狂被拉抬到崩溃边缘,她随手抄起一个枕头作势要朝他扔去。 靳尚见她实在被气得不轻,这才住了嘴,没再刺激她,嘴角一翘,道:「我提醒你一下啊,我现在可是你的债主,而你是我的侍女,自然得听从主人的安排不是?」 凌思思神色一滞,在赌坊时,她最终仍是输给了他,按着赌注,她确实已经成了他的人,身份一下子沦为他的侍女,不可谓不耻辱。 但安分是不可能的,她就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设。 她心里不痛快,他也别想好过,「那你最好是小心点,只怕你承不起我的侍奉。」 「没试过怎么知道?正好我这个人最喜欢尝试,我素来无事,便来试一试你的“侍奉”吧。」靳尚拉了拉被子,骄矜道:「我累了,先睡了,晚安。」 凌思思哼了一声,重重将酒坛搁在桌上,恶狠狠地瞪了他好一会儿,适才抱着角落里的一个绣花枕头,认命地走到一旁的角落。 同样的月光,照着远在帝京的另一扇窗。 空濛夜色笼罩着四方城,细雨绵绵将这无边夜色里一切动静遮掩,只留下一片静寂。 他背着她,就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在狭小的山径间。 雨滴不断落了下来,淋湿了单薄的衣衫,她浑身滚烫,起了高热,他将身上外衫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自己只着中衣,任由雨水浸湿了身上衣衫。 空气中有淡淡的腥味,是他背后的伤口又裂了开来,不断渗出鲜血,看上去极为怵人,可他面色苍白,眸光却未动,彷彿感觉不到疼。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今夜之前的每一次动作,有人要凌思思的命,对她下手,都被他不动声色挡了下来。 唯独这一次不一样。 在他选择出声时,他的身分就暴露了。 拿到了天河令,失去了利用价值,就像太子妃一样,靳尹不会再留,他本该隐在暗处,看着她在这场不平等的刺杀中,死于“意外”,可看见了那些即将射穿她胸口的箭矢时,他却忍不住现了身。 那一剑,他未必不能躲开,但他却选择不躲不避,扛下了那一剑,受了重伤。 「你疯了。」他听见自己平静地说。 季紓知道,眼前所见,不过是幻象。 他清楚的知道,无非是因为一样的幻象,已经出现梦中无数次。 他甚至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幻象中的他没有回答,随着一道刺眼的电光划过,他看见她就站在他身后,面色苍白,杏子眼里是满满的惊愕与失望,隐隐闪烁着萤光。 他知道她都听见了,被她知晓一切真相,他应该是要杀了她,可他乍一撞见她委屈受伤的目光,便感到一阵锥心之痛,连带着向来清晰的思绪亦跟着慢了几分。 就是这几分的光景,凌思思的手摸上来,拽住袖角,拉住了他的手,生涩而冰冷,令人心头一颤。 空气中涌动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搅得人心昏沉,心神摇动。 他看见自己抚上她含泪的脸庞,做出了越矩的举动,放任自己的私欲淹没了克制多年的礼教与持重;他分明知道这是错的,却选择这一瞬间的纵容,直到……他看见了洞口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他从不辱人,却在最后伸手推开了她,在她未察觉时,伸手点了她的穴位,还要面无表情地扶着她,看她的反应。 然后,走出洞外,抹去与她有关的痕跡,将一切打点安排好,直到天将破晓,他才拖着失血过多的伤口,回到房中。 消息早就传回营地,靳尹派来的医者也早已等在房中。 他看到医者在药里加了东西,端起来直接喝下,在房里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直到听见院里争执的声响,已经过了约定开战的时辰,而这时他才从碧草和端午口中得知,凌思思出去一趟,久久未归。 他在太子妃房中看见一滩血跡,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死死盯住那滩血跡,僵硬站了片刻,适才转身飞快离去。 那一瞬间,他说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只是烦躁地往清风崖走去,他向来稳重从容,此时脚步竟也略显浮躁杂乱,失了分寸。 耳边的兵戈声愈显,锣鼓喧天,激化人心,可他听在耳里,却只觉得内心的那种烦乱几乎变成难以控制的戾气。 眉头轻轻一压,视线环绕了一圈,这才在崖边见着熟悉的人影,她手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长剑,缓慢地试图靠近不远处的常瑶,虽然面色苍白,身上却没有伤…… 他瞇了瞇眼,看见了扎在她大腿上的发簪,眸光顿沉。 彷彿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似有所感地回头看来,有寒芒一下子划过瞳孔,像是某种危险的预示。 杀机迸现,他看见了搭弓之人的样貌,亦看清他眼中疯狂的杀意,季紓知道这是他要自己动手了。 靳尹亲自出手,谁也无法阻止--包括他。 他分明清楚,若是贸然插手会有什么后果,可当羽箭离弦,朝她射去的当时,他还是忍不住脱口喊道:「凌思思,退后--」 这一声,已是他心神大乱。 他若存有一丝理智,便知这一句话,实足够他前尘俱灭,前功尽弃。 事事反常,事事都选了错误的选项。 季紓旁观这一切,根据对自己的了解,能乱他心神,做出错误的抉择,一错再错,那定是他迫切的想找寻一个答案,以至于其他的一切,都被暂时推至一旁。 是什么答案呢?他想看看,她还能做到哪一步。 为了这虚构的人事物,她到底还能做到哪一步。 她推开常瑶,中了那一箭,脸上神情明显一愣,很是茫然,却最终什么也没弄明白,糊里糊涂地坠下悬崖,留下一片残破的花影。 山风颳过,凉意冲刷进心扉,那朵娇贵的蔷薇花在他眼前瞬息枯败,消失无踪。 他望着底下空荡荡的崖底,无声地笑了笑。片刻,画面破碎,幻象破灭。 季紓睁眼,自梦魘中清醒,坐起身来,夜风拂过长帘,几缕浅白的月光洩了进来,映着他长睫之下,目色淡静。 他伸手自枕下摸出一枚平安符,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上面歪斜的针脚。那符面上已经有些脏了,甚至有些破损,寻常人家早嫌晦气丢弃不用,可他却偏留着,还将之藏在枕下。 玄玄鬼鬼,他本也就不信这些,会留着只是因为……这是凌思思的东西。 凌思思中箭坠崖,他在崖下搜查数日,才在河岸边的碎石中找到了这枚自她身上落下的平安符。 是能证明她踪跡的唯一事物。 季紓垂睫,面色幽微,拿着平安符的指节微微发白,「……注定?我从不信这世上真有注定之事。」 从来没有命中注定,亦没有神佛护佑,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争取而来。 你说这里不过是你笔下的漫画,一切人事物皆有注定的轨跡,引向注定的结局,可你却没有料到这一切会被他提前知晓,一如她未曾料到自己会中箭坠崖,可见这世上并未真有注定之事。 既未有注定,那便有转机。 就当他赌这一回,赌这一线生机,信你大难不死,平安归来-- 靳尚下楼吃早饭时,大堂坐着两三个客人,视线在四周扫过一圈,没有见到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愣,一旁的小二看见他,像是等了很久似的,嗖地冲到他面前,嚷道:「你可总算起床了,赶紧解释!你昨日偷跑出去做了什么?什么时候还钱?」 他收了靳尚的钱,答应没把昨晚的事告诉掌柜,可他也好奇,昨晚出去一趟后那姑娘怎地甘愿受他差遣。 好奇心害死一隻猫,他也不例外。 靳尚瞥他一眼,随口应付道:「放心,钱小爷我会按时还,不会误了限期。」 他的目光在四周转过一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昨日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没看到啊。她不是还在楼上没起嘛。」 靳尚闻言,眸光微颤,想起自早上醒来后便没看见的人影,暗叫不好。 一旁的小二没察觉不对,仍试图向他套话,想扒一扒他和凌思思间的八卦内幕,丝毫没注意到靳尚微暗的目光。 突然,客栈外来了一群身穿带刀的侍卫,面容不善,气势兇兇的闯了进来,吓跑了不少在大堂用膳的客人。 掌柜见状,连忙自柜檯后转了出来,对着不请自来的几个侍卫赔笑脸道:「各位大人,有话好说,别吓着客人了。敢问各位大人,今日蒞临敝店可有何指教啊?」 为首的那人对着掌柜的小心赔笑丝毫不放在眼里,只看了一眼便很快转开,凛冽的视线在堂中扫过一圈,最终凝在角落里的靳尚身上。 他面无表情,目光凛冽,令人不禁望之生怯。 他迈步朝靳尚走过来的时候,小二忍不住伸手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颤声道:「喂,他……他好像往这边走过来了,不是来找你的吧?」 「……不是好像,应该就是来找我的。」 眼看着对方笔直往这边走来,靳尚叹了口气,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他转头看向身旁被吓呆了的小二,低声道:「小二哥,能否帮我带句话?」 「什、什么?」 「帮我向赌坊的老赵带句话,就说我有些患眼,今夜就不去找他了啊。」 「……啊?」 那边小二还在茫然,那侍卫已经走到他面前停下,毫不掩饰眼里的审视,将靳尚上下打量一遍,才开口问道:「你就是靳三?」 靳三是靳尚在外用的化名,为的即是掩人耳目。 靳尚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答道:「我就是。不知军爷寻我可有什么事?我虽欠了不少钱,可自认与军爷素未相识……」 「少爷在哪里?」那边靳尚还在随意胡扯,那侍卫却是理也不理,逕自沉声开口问道。 靳尚一愣,「什么?」 「我家少爷自昨日外出未归,据下人指认,他最后见的人便是你,自是你的嫌疑最大。」 靳尚再怎么玩世不恭,此时也觉察出些不对劲,皱了皱眉试探地问:「你说的少爷是……」 「巡抚韩大人独子,韩家少主--韩溯。」 靳尚:……坏了。 83。一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入夜后,万籟俱寂。 一道人影猫似地沿着墙边疾走,身上穿着巡抚府上最普通不过的随从样式,垂首低眉,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他转过一个廊角,最后来到后院里的一处偏僻角落,伸手在门板上敲了三声。 一长两短,是给房内人定下的暗号。 不久,只闻一声悉悉簌簌的声响,门被从房内打开一道小缝,探出一张熟悉的玩世不恭的面孔。 靳尚见是他,赶紧将他拉进房里,确认四周无人,这才飞快关上房门。 房门一关,来人抬起头来,动作亦不再拘谨,逕自伸手替自己倒了杯水,才没好气道:「我说你,一天没搞事不舒爽是不?才多久时间,你就惹了这么大一桩事,欠债不说,这倒好,直接进了巡抚府,你是不是嫌命太长,非得惹出些什么事来?」 「这次可真不是我啊。」靳尚很是委屈,走到他身边坐下,道:「不过,你不错呀。真能找到这里来。」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你要派人传消息,就不能找点正常的嘛。什么患眼不患眼的,这什么狗屁的话,要不是我读过几年书,你现下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他说的是靳尚让小二传给他的话,那是一句暗语,用的是张籍的诗,暗示他被人关在了赵家后院,并约他今夜相见。 靳尚无视他的抱怨,眉眼微敛,直接进入正题,「你找到这里来,外头现在什么情况?」 「韩巡抚的独子失踪,外面却没有百姓讨论,照今早客栈这样大的动作,消息不可能没有传开,该是巡抚第一时间压下了消息。」老赵放下手中的杯子,蹙眉道:「不过,韩溯失踪,除了客栈那会儿,官府都没动静,反应倒是有些古怪。」 「没反应?」靳尚挑眉。 「是啊,韩溯是韩家独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府上却没动作,韩巡抚是什么人,咱们自然心知肚明,这般安静倒显得有些猫腻。」 「只怕是这韩溯失踪,与他父亲脱不了干係,才不好宣之于口吧。」靳尚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老赵,「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想让你帮个忙。」 老赵在桑州待得久了,三教九流都有交涉,见过的人事多了,自然也猜到靳尚今夜犯险託人传话给他,是有事交託。 不过,「帮忙不是不可以,但话说在前头,你知道我的原则,不碰和官府打交道的事,你懂吧?」帮忙归帮忙,这原则还是不可破的。 「知道。没要你和官府打交道,是我有事找你帮忙。」 「你?」老赵有些意外。 靳尚摸了摸鼻子,避开老赵朝他投来狐疑的目光,走到角落里靠着窗,无视他上下打量的视线,开口道:「帮我找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老赵正要开口,脑袋里却冷不防联想起当日赌坊里将“否极泰来”四个字倒过来写的倒楣少女,再看靳尚脸上神情,顿时心领神会。 「是上次那小姑娘?她和此事有关係?」 「尚不清楚,所以才要你帮忙。」靳尚低垂了眉眼,看见杯中水面倒映出模糊的人影,缓声道:「有心之人暗中窥探,既然对方有心引我入局,那自然是不能辜负对方的好意了。而她身在局中,自然是解开此局不可或缺的关键;找到她,或许……一切便有了解答。」 凌思思刚一清醒,就知道自己大概率是玩脱了。 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荒废的小屋里,身旁还坐着个衣着花俏的男人,看着分外熟悉。 「韩溯?」凌思思挑眉,迟疑地唤道。 她和他只有客栈一面之缘,但想不记得他委实很难。 韩溯双手被缚于身后,嘴里还被塞了个布团,见她认出自己,睁大眼睛“唔”了几声,显然很是激动。 凌思思听不懂,不过看这架式,他们两人显然是被人绑架了,她虽双手也被绑着,但看韩溯的模样却明显悽惨多了。 她本不想搭理,可他难得遇到熟人,儘管是关係不那么好的熟人,也有几分共患难的意思,嘴里不断朝她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声响。 实在被他吵得受不了,凌思思动了动手,试图想解开绑着她手的绳索。 通常为了剧情需要,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会较真去绑。 果然,她随意挣扎几下,绳索便松脱落了下来,凌思思活动了下筋骨,这才上前替他拿了布团。 少了嘴里碍事的东西,韩溯松了口气,待身后的绳索松绑,他抬眼看向凌思思的眼里都有光,宛如见了崇拜多年的偶像,既感动又惊喜,看得凌思思忍不住后退一步。 「居然真的是你!我被他们如此羞辱的时候,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没想到、没想到……你真是我的仙女啊!」 凌思思:「……」 眼看他激动地朝她靠过来,凌思思嫌弃地避开了他的拥抱。 爱的抱抱扑了空,韩溯并没有气馁,仍在一个劲地絮絮叨叨,表示自己一路被抓来遭遇了何种不人道的粗暴对待,对方如何过分云云。 「那些抓你的人,你认识吗?」 见他无人打断大概还能继续说三天三夜的嘴,凌思思叹息一声,决定身先士卒……喔不,先声夺人,转了个话题。 「不认识啊。我要是见过他们,他们早就见不到明天太阳了好吧?也不问问,谁敢动本少爷我啊!」韩溯哼了声,说到身分上倒还挺骄傲。 这目中无人的自恋倒是和靳尚有得一拼,也难怪两人不对盘。 凌思思默默腹诽,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那你是怎么被他们抓来的?」 她记得当时自己因为失眠睡不着,大清早就出门来市集逛逛,逛了一阵子有些饿了,就看见路旁有摊卖包子的,再然后…… 没有然后了,她被人迷晕了! 相比她的遭遇,韩溯就显得简单粗暴许多,「说到这个我就气,我本来是想去客栈找靳三那小子的,走到半路看见了你,就想上前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偷跑……也在,谁知才靠近就被人打晕了,醒来就在这啦。」 啊这,就很莫名了。 凌思思同情地看着他,「兄弟,你辛苦了。」 看样子,那些人是针对她来的,韩溯只是单纯扫到颱风尾。 不过,她也没和人结仇,那些人抓她做什么呢? 图财,她身无分文;图色,好吧……她承认,凌思嬡的外貌在整部作品里实属前三,但她可是女配啊!儘管不想承认,可她顶着太子侧妃的名头,要是消息真传出去,她还怎么苟? 这边凌思思还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突然一阵细碎的声响传来,她先是一愣,旋即朝着声音来源的窗边看去。 「你在做什么?」 「找地方出去啊。」韩溯踩着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箱子,推开了房子上方的一处气窗,回头朝她露出自信的微笑,道:「你醒之前他们来过,我趁着说话的时候观察了好一会儿,发现这里有个窗户,正适合逃跑。」 「……你怎么就没想过,那些人对这里肯定比我们熟,就不会想到在窗外埋伏呢?」 「放心吧。我都看过了,下面是一片烂泥,没人躲着,我们从这里跳下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烂泥?」凌思思想像自己跳下去后满身泥泞的样子,嫌恶地皱眉,「我才不跳。」 韩溯见她迟迟不动,以为她是怕摔,心里顿时兴起一种身为男人的责任感,挺起胸膛拍了拍,豪横地道:「放心吧,不会摔疼的,我在下面接着你呢。」 「不是这个问题,是我……」我不想弄得浑身泥巴啊! 凌思思尽量委婉地想向他解释,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韩溯望向她身后的方向,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赶紧朝她伸手,「来不及了!快把手给我!」 「我……」 这边凌思思还陷在浑身泥泞和被抓的天人交战里,那边身后的门“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韩溯猛地睁大眼睛,与开门进来的男人猝不及防对上了眼。 韩溯:哦豁。 男人:哦豁。 似乎没想到自己一进门会撞见逃跑现场,男人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怒声喝道:「想跑呢,都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他们!」 为首的男人一声令下,身后立即又衝上几个人,朝他们不断逼近。 这下好了,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要不要跳? 好歹也给他一朵花,让他也能数着花瓣做决定啊。 韩溯踩在木箱上,一手攀着窗口,逃到一半就被逮个正着,他一个男人连小姑娘也保护不了,方才还大放厥词要保护他,现下骑虎难下,这就很尷尬。 眼看着几个看着就不是好人的男人,目露兇光,步步进逼,将他们团团围住,韩溯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朝着身前的凌思思低声道:「喂,你行不行啊?要是不行,待会儿他们衝上来,你就赶紧跳下去啊。」 「那你呢?」 「我……你别管我。本少爷出来混,几个人我还是有办法解决的。」韩溯眼神飘忽了下,一番话说下来心里虚得慌。 凌思思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虚实,知道他爱面子,明明打不过还要逞英雄。 她的目光在眾人身上转过一圈,比起韩溯的着急,她倒是笑了起来,道:「连武器都没有的几个粗人,倒也不难对付。」 她这般话就是故意挑衅,无非是提油救火,蹭蹭蹭地增加对方的怒气。 韩溯睁大眼睛,看着凌思思的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疯了。 「小姑娘口气挺大啊,不过就凭你身后这小白脸,只怕是看走了眼。」为首的男人闻言,将凌思思上下打量一番,适才看向她身后面色苍白的韩溯,不怒反笑,「不过,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也得适可而止,玩够了就赶紧给我下来--」 韩溯看了看他兇狠的目光,抿了抿唇,正认命地抬脚要从箱子上下来。 一旁的凌思思却冷不防出了声。 「哦?」她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偏不呢?」 对方大怒,起初是看她身为女子,临危不乱,还能出言不逊,有几分胆色,却不代表他能一直容忍她的挑衅。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寒意,右手按向腰际的刀,沉声道:「那我就不得不动手了--」 兵士策马疾奔在去往西郊的小道上。 靳尚跟得费劲,忍不住喊:「官爷慢些,太快了我跟不上啊。」 队伍前头的侍卫统领置若罔闻,一骑绝尘,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靳尚落在后头,眼睁睁看着他纵马狂奔,扬起大把尘土,脸都青了。 一个侍卫不忍,慢了下来,到他身旁安慰道:「陈统领也是着急,少爷遭土匪掳走,一夜未归,难得有了消息,自然是心急些的。你还是赶紧跟上,别脱队了。」 靳尚默默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座骑,再看看其他人的,沉默了半晌,才忍不住崩溃道:「不是,你们看看,我骑的驴能有马腿长吗?怎么可能跟得上啊!」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为啥一样是出来找人,人家骑的是骏马,只有他的是驴,还是老驴!这不是明摆着差别待遇嘛! 话虽如此,不过也不能怪那侍卫统领,今早得到消息说城郊的土匪把韩溯跟凌思思绑走时,他也着实愣了一会儿。 他想,那些人真是疯了,抓谁不好,竟敢把韩家也牵扯进来,韩溯是韩巡抚独子,抓了韩溯等于是直接犯到官府头上,简直是自寻死路。 况且,那小姑娘竟也被牵扯其中,这就有些蹊蹺了。 小姑娘一看就不是善荏,又身无分文,当日这么一闹,城里不少人皆知晓她是他的人,又有韩溯这个“债主”在前,土匪应当不会不知,却仍敢对他们下手…… 若非别有所图,不是求财,那就是…… 靳尚眼眸微暗,握着韁绳的手一紧,凌思思一个女子,女眷落在那些贼人手里,焉能有什么好下场。 心头一紧,脚程下意识地加快。 眼瞧着消息指称,他们藏身的破屋就在眼前,统领先行下马,示意眾人在外埋伏,自己提剑就要破门而入。 靳尚跟在后头,落后几步,也跟着在门前停下,望着眼前安静地有些诡异的破屋,微微皱眉,脑海里出现些不好的联想,他与统领对视一眼,上前伸手就要开门。 就在他伸出的手要碰到门板时,忽然“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所有人一下子绷紧神经,按着腰际的刀剑,戒备地盯着门后,等着一声令下衝进前去。 然而,随着门被打开后,站在最前面的统领却是身子一僵,一动不动。 眾人被挡在后头,隔得又远,自然没能看见门后的景象,只觉得古怪,靳尚站在他身后,见他不动,察觉有异,索性自己走上前去。 「怎么不动了呢?」他狐疑地问道。 看清眼前的景况,靳尚瞳孔微缩。 破旧的老屋内,七八个男人倒得七零八落,有些脸上还掛了彩,一身衣着浮夸的韩溯站在旁边,神情呆滞,而混乱中的那人皓腕凝雪,手持长剑,听见动静就抬头朝他看过来,「靳三公子?」 凌思思笑道:「你也来啦。」 靳尚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她身边的人,显然没从眼前的混乱中回神过来。 「本来还想多活动筋骨的,没想到你们这么没用,既然官府的人来了,我也只能将你们交出去囉。」凌思思踢了踢方才带头呛她的那个人,「以后有机会,我再找你切磋呀。」 男人听她这么一说,方才还无比兇狠的眼里已经只剩惊惧和惶恐。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侍卫统领,顿时觉得往常不对盘的官府兵士都亲切了起来,忍不住喊︰「官爷,官爷救命啊——」 84。蹊蹺 靳尚觉得眼前的场景太过荒诞。 他见过许多罪犯穷途末路,拿人质做要挟的场面,也见过许多姑娘被抓后名节有损,哭泣哀慟的脸,却独没有见过这样的。 回到巡抚府时,看着凌思思神情自若的样子,靳尚不禁想起官府将土匪带回去时,那个朝着侍卫统领哀嚎的男人看见她,还在喊:「离她远点,我不要跟她一起!」 他这么一喊,连带着几个被抓的同伙亦齐齐点头,周遭兵士看凌思思的眼神顿时都充满了敬畏。 凌思思仿若未觉,逕自走在前头,靳尚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大概觉得自己还没醒。 「小爷我没看懂,但是大受震撼。」 靳尚看了眼哀嚎惨烈的流寇,暗自咋舌,一旁的韩溯经过最初的惊诧,回神过来,顿时风风活活地跑了过来,抢着跟在凌思思身后,连声喊道:「姐!思思姐……你等等我!」 「……姐?」靳尚奇怪地看他,不明白怎么一眨眼功夫,凌思思就成他亲戚了。 「我决定了,思思姑娘如此英勇,以一人之力击退匪贼,着实为女中豪杰,令在下钦佩不已。所以本少爷决定,即日起便以思思姐马首是瞻!」 凌思思满意地看他,笑应:「好说、好说。」 靳尚:「……」 行,你俩自己高兴就成。 一路上,韩溯坚持要跟凌思思同乘,三人挤着一辆马车,一下子倒茶,一下子剥瓜子,间或夹杂着他异常兴奋的话音,靳尚实在受不了,索性闭眼假寐,眼不见为净。 很快地,马车回到了巡抚府,还未下车,便听见韩巡抚的声音在外叫道:「溯儿!」 巡抚府前,韩巡抚早得了消息,带了人候在府外,见韩溯平安无事,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对韩溯这唯一的独子又怜又怒,见他无事便忍不住骂了他几句,要他别成日玩闹惹事云云,口气听着虽恼,可看韩溯那副模样显然没把话听进去。 巡抚唸了几句,到底觉得失了面子,掩饰地咳了一声,才转向一旁的凌思思,笑道:「姑娘无事便好,毕竟是在我桑州遭遇这样的事情,说到底仍是我韩府御下无方,不如二位今日便先歇在府中,我让几个丫鬟服侍姑娘沐浴更衣,稍后再设宴为你们压压惊。」 韩巡抚虽是笑着与她商量此事,但话里根本没有要她选择的意思,只是碍于面子问个过场,凌思思也好奇他为何突然这般客气,有心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便应了下来。 丫鬟领着凌思思和靳尚去客房时,靳尚悄悄找个机会同她问道:「喂,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你现在闹哪齣呢?」 他忍很久了,方才巡抚在,他不便开口,如今侍女同他们隔着几步距离,他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一路的疑惑。 「说来话长,不过有些地方有点问题。」 「哦?」 「我被那些毛贼抓住时,听见他们的对话,好像说到什么不惹世家麻烦,彷彿知晓你的身份一般,十分可疑。」 照理说,靳尚是三皇子的身分,那帮流寇应当不会知道才是。 「你觉得此事不是意外,是有人指使?」 「不然呢?我初来乍到,自然不像你到处惹事生非拉仇恨,怎么可能有人平白无故绑我?况且,不认识我也得认识韩溯吧,既然连他都绑来了……所以我就套了韩溯的话,发现他是跟着我才被绑来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挖更多,今早不小心露馅了,就顺带把他们都收拾了。」 靳尚皱了皱眉,「那你可还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有用的。」凌思思摇头,「我醒来就在那里了,之后就是我说的那样。倒是韩溯比我早醒来……」 「就这样?」靳尚闻言,原本狐疑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不可置信,「他们没逼你写勒索信,也没问你的底细?」 凌思思点了点头,这下靳尚彻底坐实了心中的猜想,面色顿沉,素来没个正经的一张脸,一旦不笑,莫名就多了些深沉阴鬱。 凌思思半晌不得回应,侧头看他,便看见了他那张在斑驳光影下,肖似靳尹的侧脸,心里猛地一咯。 「你……没事吧?」她张了张嘴,试探地问道。 不怪她,实在是靳尹那黑月光人设带给她的阴影太大了,让她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靳尚看见她面上小心翼翼试探的神情,眸光一闪,随即一扯唇角,又恢復成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道:「此事确实有些蹊蹺。怎么,怕了?」 「谁怕了?」见他又恢復正常,方才一瞬间的陌生彷彿只是错觉,凌思思松了口气,復又叹道:「只可惜人被带走了,线索也没了。」 「那可未必。」 「嗯?你有办法了?」凌思思抬眼看他。 听他这个语气,莫非是想到什么方法了? 靳尚瞥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抱了抱胸,却是笑而不语,任凭她再怎么追问也不开口透露半句。 直到回到房中,凌思思任由府中侍女帮着梳洗好了,再次接到巡抚的消息,归来入席时,已是黄昏。 韩巡抚设下宴席,虽是简单的家宴,且临时起意,然而菜式精緻多样,却是令人咋舌。凌思思走进来时,看见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式,而一旁的下人们彷彿习以为常,脸上表情并未有何不妥,仍然不断地将美酒佳餚一道道的呈上来。 凌思思叹为观止,忍不住低声叹道:「这架式,是要大开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呢?」 「不过是便饭。」正说着,身旁韩溯不知何时来的,听见她暗自嘟囔的一席话,看了眼桌上几乎被摆满的菜餚,道:「思思姐可是觉得不合胃口?」 他并未压低声量,话一出口,饭厅里顿时陷入静默,凌思思环顾四座,不只下人们,韩巡抚和靳尚都看着她,令她尷尬得想找地洞鑽进去。 「不、不是,我没有……只是巡抚如此盛情,准备了那么多菜,有些……受宠若惊而已。」 「这是应该的,姑娘在我桑州城里遇上这些不好的事,倒是令人惭愧啊。如今只得备下酒菜,向姑娘致歉了。」见她脸上的尷尬,韩巡抚久经官场,阅人无数,很是机敏地转开话题。 「是啊,此次若非思思姐,只怕那些小贼还四处作乱呢!」 听韩溯主动提及此事,凌思思心念微动,想起一路走来发觉的疑点,正好藉此机会询问韩巡抚。 凌思思组织了一下语言,看着韩巡抚对自家儿子无奈而纵容的笑,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听说,这次抓走我们的是城郊外的流寇。不过,我看这些流寇人数不多,武力也不高,照理来说应该不难围捕才是。」 韩巡抚微笑的神情微微一僵,眼珠一转,和气又暗带精光的目光落在凌思思身上,似是审视又似是安抚,道:「姑娘有所不知,那些流寇向来行跡不定,且分散各处,差役们虽也擒获不少,但一时却难以清剿。」 「原来如此。不过,我瞧那些流寇绑人手法嫻熟,不知他们是否也曾经绑架过他人?」 「那是自然。我桑州百姓亦常受其扰。」说到此处,韩巡抚的声音低了几分,面上浮现不忍之色,彷彿对流寇之行深恶痛绝,「只可惜,说来惭愧,我身为桑州地方长官,却也不能彻底清此歪风。」 一旁的韩溯见他如此,想起那些绑架他的流寇,倒也是又恨又恼,连声宽慰他。 倒是靳尚闻言,沉默地抬眼与凌思思对视,眸中奇光闪烁,若有所思。 而凌思思在听完韩巡抚的话后,与靳尚对视一眼,便陷入沉思。 她方才出言试探,韩巡抚的反应却可谓是无懈可击,找不出破绽,难道此事真与他无关,是她猜错了? 凌思思的手慢慢握紧,垂落在腿上的裙带被她下意识地缠成一团,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可我看他们身上衣着并不破旧,所留吃食亦是有鱼有肉,还配有佳酿,一般流寇应当没有这般的生活吧?他们既不缺钱,大费周章将人绑来,又是图的什么呢?」 「这……这倒不好猜测。我虽为巡抚,却不能尽知流寇所想,他们犯下如此罪行,兴许是为了钱财,也或是为了旁的原因……」 「又或许是……为了听命行事?」凌思思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迎上韩巡抚微颤的目光。 此话一出,眾人神色各异。她话中的质疑过于直白,在场几人不敢接话,就连韩溯亦察觉到她对父亲莫名的敌意,忍不住转头看了过来。 韩巡抚端着茶杯的手一僵,他先是抬头看向她,随即转眼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靳尚,像是想到什么,随即又软化了脸色。 「倒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姑娘心思细腻,此事我巡抚府定会加强盘查。」韩巡抚笑着接续凌思思的话,四两拨千斤地带过,随即话锋一转,朝着一旁的靳尚道:「不过,近来多事,常有心思不轨之徒在外招惹祸事,三公子……还是少与外人来往才好。」 他含笑叮嚀,话中却别有深意,旁人听不明白,靳尚却听懂了。 他不动声色,回望着他,忽而一笑,「是我们叨扰了。韩大人放心,我们很快便走,定不会留下叨扰大人与……韩少爷。」 「哎唷,三公子言重了。」韩巡抚慌张起身,朝着靳尚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桑州流寇肆虐,不适游赏,思及三公子安危,这才提出此言,绝无逐客之意。」 韩巡抚亲自起身赔罪,话里皆是对靳尚安危的担忧,若是换作别人,凌思思会觉得他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爱民如子的好官,可对象是韩巡抚,那就不一样了。 他的动作言语皆过于夸张,儘管言词之间皆表达对他们安危的关心,可逾越了就是油腻,反倒显得不正常。 凌思思晃了晃酒杯,没再做声。接下来一顿饭,除了韩溯从头到尾都在宣传他如何亲眼目睹凌思思退敌的光荣事蹟,韩巡抚再未提及流寇之事。 晚膳之后,韩溯跟着凌思思和靳尚一起散步回房,好歹是一起共患难的关係,韩溯如今再看他们二人也少了敌意,反倒是有些惺惺相惜。 忆及方才晚膳时的对话,韩溯摸了摸鼻子,踌躇地组织了一会儿用词,才忍不住开口问:「姐,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抓我们的人有问题啊?」 他虽然不聪明,却也不傻,她方才故意问的那些话,再结合之前种种,不难看出端倪。 闻言,凌思思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其实,我有些事没说清楚。」 她停下脚步,回头身后的两人疑惑的目光皆凝在她身上,凌思思抿了抿唇,犹豫片刻,低声道:「其实,在那些人下手前,我还看见了一些别的……」 她说的别的,其实也只是件看似平常不过的事。 她回想起那日,她因为失眠睡不着,大清早就出门去逛市集,肚子饿了,想买点东西吃,冷不防看见路旁有一群人围着,夹杂着几声粗声粗气的叫骂,像是有人在吵架。 「怎么回事?有人吵架呢?」 凌思思一听有瓜,立即挤上前去,加入旁观。 人群包围的中心,只见是几个官府打扮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对着路旁一个卖包子的小贩指手画脚,而那摆摊的大叔被这么多人围观着,只涨红了脸,一个劲朝对方讨饶。 凌思思不明就里,随手拉了身旁的路人,问:「请问一下,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都常有的事了。商贩缴不出钱来,官爷可不会留情,这不正吵着呢。」 「官府的人?官府……能向摊贩收钱吗?」 「可不是?除了摊贩,凡是在这城中做生意的商家,每月皆须将当月营收拨出一部分给官府,作为商贸的赋税;这近年来生意是越不好做了,赚的钱自己都不够用了,哪有多馀的分人啊?」那人说着,彷彿亦说中烦心事,面上染上一层忧色,长长叹息。 身旁几个围观的人里,也有在城中做生意的,闻言叹息一声,亦道:「就是。这年头不要求共体时艰,但官府每月收取税费,咱们也吃不消啊!这不为了生存,就只能反应在价格上,从客人们身上补贴了。唉!咱们行商啊,也得替自己多想些,都是辛苦人啊!」 听他这么说,凌思思不由得忆起初来桑州时,在客栈里那一桌价值不菲的饭菜,原是其来有自。 怪不得此处物价这么高。 凌思思弄清其中缘由,看那卖包子的大叔还在向官府的人求情宽限,那大叔上了年纪,面相看着倒也清苦,他苦苦哀求,四周已有几人看不过去,替他说了几句;不想官府的人收不回钱,还被当眾掉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上前就要动手。 人群中爆出一阵惊呼,凌思思瞳孔一缩,她最看不惯这般说不赢就动手的人,当即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揍他。 她正欲上前,冷不防一隻手趁乱自身后捂住她的口鼻,凌思思一惊,正要挣扎,不想视线却是越发模糊。 那捂着她的布巾被人下了药! 意识到这个,凌思思暗骂一声“无耻”,却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听完凌思思说的这些,靳尚还未开口,一旁的韩溯倒是咬牙,先一步抢道:「不可能!若是官府的人,他们不可能认不出我来,肯定是有人假冒官府之名,做这些莫名奇妙的事,故意抹黑!」 靳尚眸光闪烁,「确实有蹊蹺。回来的路上,经过九川商会时,有个人行跡可疑,直盯着队伍看,我和他一对上眼,他倒是很快跑了,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后来……晚膳前我在府里逛了一圈,在巡抚府大牢前,见到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好就是今早商会前见到的那个人。」 「父亲早就下令封锁消息,城里应当无人知晓此事,他却像是知道内情一样,还进来府中……」韩溯皱了皱眉,「九川商会……难不成就是他们的人故意搞事?」 「那人出现在九川商会门前,见我们回来又在巡抚府牢前行跡鬼祟,九川商会与官府素来关係不错,桑州人人皆知,若真是他们,此举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肯定是为了钱!商人重利,前阵子有匹商货,要争取专卖权,商会为此还来了好几趟,他们一定是为了拿到专卖权,刻意让人挑事抹黑巡抚府的名声!」摸清了其中关翘,韩溯气愤难耐,咬牙道:「可恶!果然是他们,刻意抹黑不说,竟还敢与流寇勾结,抓走本少爷!」 凌思思瞧他一眼,道:「不过,那些流寇与商会并无利益关係,为什么会愿意帮忙他们,来与官府为敌呢?」 「流寇所求本就是为利,他们既敢与商会联手,假借官府之名欺压百姓,又暗中潜入府衙,这么大胆子,除非是有更大的利益……」 「他们一定是想栽赃!偷偷摸摸潜入府衙大牢,定是为了串通,我这就去阻止那帮贼人!」韩溯说走就走,当即火燎火燎地转身就往回走,扬言要给那些贼人好看。 凌思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没有出声挽留,眼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她才转头看向身旁的靳尚,道:「人都走了,你故意引开他,是发现官府有问题?」 「你不也看出来了,这里头恐怕不简单。」靳尚双手抱胸,斜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那些抓走你们的人,与九川商会必然有所干係。劫持人而不图财,这点来看,和韩巡抚先前所说的流寇行径不符,而且他们说的话,倒更像是威胁、警告……」 「有谁会做这样的事?」 「任何有私心,不想我回去的人,或者说势力--任何与之利益相关者,都有嫌疑。」 凌思思抬眼看他,「你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靳尚笑而不语,转头眺望园中假山之后的某处,「流寇与九川商会勾结,又能着官差服饰上街抢钱,官府不可能不知道。这里看起来三方和谐,但说不准,或许其实是三方妥协的结果呢。」 三方妥协…… 凌思思想起在街上时,百姓对官差收取钱财,敢怒不敢言的态度,又见韩溯对流寇的气愤不像是假,他性子直接,藏不住想法,可见流寇的谣言是真。 在桑州这几日,街道看似平静,但实际看去,那些官吏却都是流寇假扮,他们明目张胆地上街向商户收取高额的费用,官府不可能毫无差觉,那就只能说明--这是官府默许的。 官府默许流寇假扮官吏,九川商会与流寇私下勾结,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就像是官府与流寇之间的协议,结束流寇四处作乱的局面,而官府则给了他们相对应的报酬--收取税费。 「商、官、匪要达成妥协,中心必然是官,这也只有韩巡抚能做到。」靳尚说着,末尾直截了当地点出了凌思思心底的疑惑。 凌思思抿了抿唇,明白他想做什么,却始终觉得他的计画过于衝动,「你分析的是有道理,但我们没有证据,谁会相信我们?」 「我们没有,可这巡抚府里可未必呀。」 「你的意思是……」 靳尚弯唇一笑,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商会帐簿!」 不管九川商会和谁来往,我们猜测的巡抚府也好,其他势力也好,双方要互通信息,就总会有书信往来。 三方勾结,能让追本逐利的商会加入其中,那肯定是嗅到了能让他们从中牟利的气息。 若九川商会参与其中,所得利益定会记载于帐簿之上。 书信可能被消灭,但帐簿不会。 所有生意来往、人员调动都会被纪录在上头,如果能找到帐簿,那一定是极有力的证据。 想到这里,凌思思侧头看他,一张玉雪可爱的娇靨,杏子眼笑意闪烁,娇艳红唇微勾,似笑非笑地道:「喂,谈个生意。我们合作,要吗?」 85。当局者迷 日正当中,早朝方才结束。 今日早朝不甚安寧,凌首辅今日又联席上书,拿着几件事同东宫作对,处处寻衅滋事。 自从凌思思坠崖后,凌首辅虽不如以往势力如日中天,却也是威名仍在,联合底下一派官员,与靳尹手下官员分庭抗礼,不时便拿对方的一点事互相攻击,没完没了,实在恼人得很。 好不容易自早朝抽身,季紓又同靳尹商讨几件政策,直到此刻方才真正清静。 他揉了揉额角,走在僻静无人的甬道上,四周无人,唯有微风吹过,捲起落叶的声响,越发衬得周围寂静无声。 季紓恍若未觉,缓步前行,直到前头响起一声“季詹事”,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甬道前头不远处,是穿着一身劲装打扮的常摇,见到是他脸上表情微微有些诧异,而方才那声“季詹事”正是她身后侍女小竹喊的。 「微臣见过太子妃殿下。」季紓拢袖,朝着眼前的常瑶拱手行礼,「太子妃殿下今日这般打扮,可是去了校练场?」 皇城郊外设有皇家校练场,专供皇室寻常练武游玩所用,常瑶自从与靳尹撕破脸后,两人关係彻底降至冰点,太子与太子妃不合的消息早就不是秘密,是故除了寝宫朝阳殿,常瑶最常去的便是这校练场。 「一个空有名头的太子妃,又有谁在意她去了哪里。」常瑶嗤笑一声,抬眸看向眼前神色疏淡的季紓,道:「总归已经落到最坏的地步,做了囚在笼里的金丝雀,倒不如想些方法自救,也救旁人。」 季紓瞥向她身后沉默不语的小竹,明白她的意思。 不久前的记忆里,小竹护主,性子又直,对凌思思抱有十分敌意,每每与碧草碰上定要吵个几回合,方才罢休。 不过几月光景,人事已非,伊人也已不在。 「太子妃……变了许多。」 「经歷了这么多,怎么能不改变呢?」常瑶顺着他的视线,侧头看向小竹手上的竹篮,眉眼间浮现一抹淡淡的悲意,惆悵地怀念道:「那么多人都受到了伤害,却还是坚持着,那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宫里的人最是会踩高捧低,倚势度日。 回宫后的这些日子,宫人们见常瑶失宠,便不再殷勤讨好,一开始暗地私扣些好的东西便罢,时间一久,竟连日常所需之物亦刻扣下来,连送来的饭菜都是冷的。 常瑶本就出身白衣,后无母族可依,现又失去太子宠爱,宫人自也不愿讨好侍奉,小竹一连受了几次冷眼,好不容易被维桑撞见了,适才能从丽水殿分来不少物资。 这些私下往来,季紓都知道。若非丽水殿多次暗中协助,常瑶今日境地只会更糟。 他默然垂眸,「有的时候,放弃未尝是件好事。」 常瑶抬眼定定地看向他,半晌才微勾唇角,轻笑了笑,「但坚持下去,才能有那一线生机,也才对得起自己的心啊。」 有风拂过耳畔,吹起墨色的髪,她随意地伸手将头发撩至耳后,眸光闪烁,缓缓开口:「其实,在一开始,我也曾想过要放弃一切。」 「太子妃……」 「可现在,我下定决心要试着好好活下去。」常瑶打断了小竹的担忧,仰头迎着头顶上灿烂温暖的日光,轻声道:「我……欠了她一条命,必须偿还。因此,我的决心便不能举棋不定。」 否则,也会因为总是想起他,想起那个人,让她难以承受。 季紓望着日光下异常坚定的常瑶,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个人,袖下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白,然而他的面上却看不出波澜。 「季詹事也是如此想的吧。」常瑶看着他平静如常的神色,了然地道:「这么久了,还继续吗?」 她知道,这段时间季紓说服了靳尹,私下动员许多人马,满天下的寻找凌思思的下落。 凌首辅从前强势,未必眾人皆想凌思思平安归来,更何况长时间的大海捞针,渐渐也有许多不平的声浪袭来,却都没有阻挡季紓寻人的脚步。 季紓沉默半晌,方才啟唇,缓缓开口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论生死,皆要找到凌思思。 儘管眾人皆言,中了那一箭,又自崖上坠下,凶多吉少,可他始终相信,她定然还活着,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闻言,常瑶眸光闪烁,抿了抿唇,感叹:「在这宫里,所有人都忘记了,连她的名字也成了一种禁忌,彷彿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我们还记得,记得思嬡她……是为了什么落到今日这般地步的。」 「慎言。」季紓顿了一会儿,淡道:「找她,也是太子的意思。」 「靳尹找她,是因为东西还没找到。可季詹事你就敢说,你没有任何私心吗?」 季紓微愣,攥紧的手一僵。 「当局者迷,旁人却看得清楚,你对思嬡到底与旁人不同,也唯有你坚信她还活着,四处找寻她的下落……」常瑶语气一顿,近前一步,低声道:「你能骗得过旁人,可真能骗得过自己的心吗?人非草木,她虽在感情上迟钝了些,但思嬡对你……未必没有情面。」 情爱一事如清水之鱼,一目了然,当事人自己却看不穿。 常瑶后退一步,没有等他开口,给了他思考的空间,理了理衣袖,便又退回那克制又疏离的距离。 她仰头望着苍茫的天色,眸里浮现一抹淡淡的哀色,「这苍茫天地,风过无痕,可人生在世,总得留下痕跡。只要有人记得,她就不是一个人,也不会没有希望,至少在这里还有我们都相信……她还活着。」 季紓眼风微动,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头顶上一小块四方天幕。 常瑶已经离开了,四周无人,可他的心却因方才那句话而泛起涟漪,难以平息。 凌思思…… 所有人都说他对她不一样,每一个人看到他都要说一样的话,就像是时时苛刻刻都在提醒他,他做出了如何错误的选择。 她是太子的女人、首辅的嫡女,更是一手画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哪一个身份都足以将他远远隔开,如云泥之别,永不相交。 本就是站在不同对立面的人。 站在身为东宫詹事的角度,凌思思生死未卜,就算她真带着天河令,那也是随她一起没了,再造出一份假的,有常瑶的身份在,亦足以达到太子想要的效果;若是站在他的角度,她是创造出此处的人,没有了她,或许命运仍有变数,便不用再照着她的意志,导向唯一的归路。 没有了凌思思,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可他为何却独排眾议,也要坚持找到她? 季紓默然地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一切,她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易丢了性命;何况,常瑶说的没错,认真来说,他亦欠了她一个公道,找到她,亲自向她赔罪,或许近日来缠绵内心的纷乱与躁动便能平息下来。 她掌握着一切命运与变数的钥匙,待她比旁人上心些,也是他应当。 他一旦打定主意,便不再迟疑,若能将一切回归正道,叫他做个恶人又何妨? 思虑不过一会儿,只见一个侍从拿着封信,神色着急地朝他疾步而来,道:「季詹事,有消息了!」 季紓抬手接过信,并未多言,只是微一垂眉,那侍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季紓冷眼扫了一眼信上内容,眺望远方。 彼时天边墨云翻涌,疾风骤起,山雨将至,可他的身影却纹丝未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啟起薄唇,缓缓开口:「是时候了。」 有风捲起甬道旁的残叶,亦拂过他绣着银丝的衣袍,随着他云淡风轻落下的一句话,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封满怀鬼胎的信已碎成了片片,掷散在了风中。 「你确定就是这里?」靳尚仰望着院墙边上的人影,迟疑地问道。 「错不了。我问过了,府里每笔往来交易纪录的帐簿都放在库房,巡抚府里的管家每天都会来此三趟,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把和商会勾结的证据藏在这里了。」 隔着这道院墙,另一边就是巡抚府里的库房。 凌思思拉着靳尚一路避开眾人,找到最僻静的角落,左右看看无人,便踩着墙边堆着的杂物就往上爬。 虽然说没看过猪肉,但也看过猪走路嘛。更何况这墙看着也不算高,应该也不难爬…… 凌思思想着,很是瀟洒地攀上了瓦檐,纵身一跃—— 「啊呦!」痛呼一声,凌思思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就跟你说别衝动吧?」听见她吃痛的轻呼,靳尚跟着爬上墙头,俐落地纵身一跃,落在她身旁。 俯视着地上摔得十分狼狈的凌思思,靳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朝她伸手,「摔得疼不疼?起来吧。」 凌思思呲牙咧嘴地捂着摔疼的屁股,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不过这地方,外面有人守着,要进去可有些困难。」 凌思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他呶了呶嘴,「嗯,这里门只有一扇,窗子也都是气窗,作为通风用的,无法进入。所以要找到东西,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靳尚直觉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方法。 「既然我们进不去,也不知道东西在哪里,那就想个法子,让人帮我们找出来。」凌思思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时节,天乾物燥,出点意外也是难免的嘛。」 靳尚闻言,睁大眼睛,震惊道:「不会吧?你为了找东西,要放火烧了人家整个库房?也太不道德了。」 「你傻啊?我只是放个烟,引诱他们罢了。不过这还需要我们两个分工合作,里外应合。到时候,你负责去引开他们,我再趁机潜进去……」 「等等,为什么是我要去引开他们?你不会是要偷跑吧?」不等她说完,靳尚便打断了她的话,一脸狐疑地看她。 凌思思轻咳一声,「我这都是经过计算的。万一咱们不幸被抓到了,你好歹是个皇子,他们短时间不敢动你,但我可就不一样了;更何况这种事,你比我有经验多了,自然是比我还有比较利益呀!」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是吧?呀!人来了!」眼见总管行跡可疑地自库房中走了出来,凌思思赶紧将他伸手一拽,推了出去,「记得啊,把他绕开就行,等看到烟就赶紧回来会合!」 靳尚被她动作粗暴地推了出去,颇不情愿地摸了摸鼻子,哼了声道:「知道了。」 眼看靳尚大摇大摆的朝着库房走去,在门口佯装巧遇总管,然后在后者僵硬的神情下,十分自然地搭上他的肩,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去。 确定四周无人,凌思思赶紧溜了出来,寻了些枯枝落叶,洒上些水,再找了另一边的窗户,将点燃的湿木丢进去。 湿木不易燃,但好出烟,很快库房便燃起阵阵浓烟,府中下人们察觉不对,纷纷往库房跑了过来,凌思思趁机躲到了暗处,伺机观察。 只见下人们有的寻水,有的寻布,竟一时无人敢往库房里跑。 好一会儿,才见帐房先生带着几个侍卫匆匆赶来,望着窜出浓烟的库房,着急地道:「这好端端的,怎么走水了?还不赶紧去偏房压火势,你们几个都跟我来!」 帐房先生一边慌张嘱咐,一边带着身后的几个侍卫衝进堆放帐簿的房里。 凌思思暗中观察,看见那帐房先生进了房中,发现房内无火,便不让侍卫再跟,自己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架子前,四下张望无人,伸手飞快地抽走两本簿子。 「两本?」 凌思思皱了皱眉,瞧着那帐房先生领着两个护卫走出库房,急忙往前厅的方向赶,一路尾随,待到了无人的僻静处,抢上几步,拿木棒敲晕了一个护卫。 她还欲如法炮製,再敲晕另一个侍卫,却不防动作太大,举起的手还未来得及敲下,他便警觉地回头看到了她。 两人目光相对,那侍卫瞥见身旁倒下的同伙,目光一凛,正欲叫喊,就被一记俐落的手刀砍在颈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凌思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吓了一跳,待那侍卫倒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人。 「……靳尚?」凌思思讶然,没有想到他的身手也不错。 靳尚没应她,只是抬手便捏住了帐房先生的后颈,那帐房先生正欲逃脱,猝不及防被抓了正着,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靳尚这么一捏,倏地晕了过去。 「好身手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让你看见了,那还能逃得了?」靳尚好笑地看她一眼,弯腰从帐房先生手里拿走那两本帐簿,随手丢了一本过来。 凌思思忙不迭伸手接过,翻开一看,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帐簿中详细记载了巡抚府这些年与商会及几个地方帮派各种往来的详细支出,凌思思粗略地翻了几页,其中几笔数额巨大的款项甚是引人注目。 时间短促,尚还来不及细看,只听见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刺眼的火光照在了脸上,却是方才被靳尚绕开的总管领着一眾侍卫追了上来,高喊道:「找到了!他们就在那里,都给我追--」 「我的天,这么多人……」 凌思思望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伴随着明灭刺目的火光,晃荡着朝他们的方向逼近而来,想也不用想,定是东窗事发,人家追来了。 「嗯,看这仗势,半个巡抚府的侍卫都出动了吧。」 靳尚站在一旁,半面阴影笼罩在脸上,神色有些难辨,他的语气淡漠,显得格外平静,不过凌思思正在思考对策,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不寻常。 他冷眼望着那些朝着他们追上来的侍卫,薄唇勾起一抹冷笑,像是讥讽。 不过,这讥讽没有维持太久,只觉腕上一紧,却是凌思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靳尚低头看着身前握着他手腕的女子,月色之中,凌思思的面如至满之月,花树堆雪,红唇微抿,漂亮清澈的杏子眼里透着些紧张,却是半点不退,挺直身板,更无端现出股漠然骄气。 东窗事发,追兵将至,她还想做什么呢? 彷彿是在回答他的疑问,凌思思握在他腕上的手一紧,在心里默念了三个数后,拽着他立马转身,飞快地往门口跑。 「跑啊--」 86。未婚妻 一路逃出府外,身后巡抚府的追兵却是紧跟在后,穷追不捨,直将他们逼至城郊。 郊野广阔,放眼望去皆是荒芜,不辨方向,凌思思没办法,只能扯着靳尚拼命往与追兵相反的方向跑。 「疯了吧?那些人净追着我们跑做什么啊,跑死谁了!」凌思思喘着气,扭头看见后头仍紧咬着他们不放的追兵,简直要疯。 都从府内跑到城郊,还穷追不捨,这帐簿到底是记载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么追下去倒也不是办法,要不我们分头跑吧?」 「你想得美。」凌思思冷哼一声,喘着大气,想到什么,突然问道:「对了,你出去那么久,就没个准备?」 「准备?」 「不然你就没想过,我们东西拿到手之后要怎么离开吗?没有马车,也得有马吧。」 她说得再正常不过,谁知靳尚却是一愣,「没有马车啊。」 「……没有马车,那跟你碰头的人呢?怎么都快跑出城了还没见到半个人影?」 「人?」靳尚更是茫然,「没有人啊。你不是说要隐密点,别让其他人知晓吗?」 「……不是。我让你隐密点,没让你什么都没准备啊!」 凌思思简直要疯。 你他ㄚ就是来给我拖后腿的吧?什么猪队友! 凌思思将他在心里咒骂百遍,偏偏自己点的火,眼下又不能丢着不管。 她认命地拽着靳尚东躲西藏,可到底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巡抚府侍卫,眼看着距离渐渐缩短,凌思思心跳如擂鼓,半点都不敢懈怠。 「看到了!那靳三和他的相好就在前面,赶紧给我追--」 身后总管的声音传来,凌思思听得那句“靳三的相好”差点没吐血,脚下一绊,不过几分光景,追兵已至,将他们包围起来。 重重包围中,韩巡抚自队伍后走了出来,望着他们,冷笑道:「两位还挺能跑啊。」 凌思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跑难道站着给你抓吗?」 「小姑娘还挺能言善道嘛。只是,这夺人东西的行为可不好,不如你们将东西交出来,本官便大发慈悲,留你们个全尸,如何?」 「你在想屁吃!」凌思思见他如此直白地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顿时气得口吐芬芳,「你还是省省你的慈悲吧,等我们将你们为非作歹的证据上呈帝京,陛下问罪时,留着讨绕用吧。」 「罪?本官有什么罪?等我除掉你们,就再也无人会提起此事,杀了你们,本官就是无罪!」 韩巡抚狞笑着看向他们,眼里是再不加掩饰的阴狠,伸手朝着一眾侍卫摆手示意,冷声喝道:「动手。」 随着韩巡抚一声令下,侍卫抽刀的声音此起彼落,凛冽的寒芒倒映在眼底,令人不禁身子一凛。 始终不发一语的靳尚亦握紧了藏在腰间的短剑,将凌思思护到了身后,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忌惮的神色。 韩巡抚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眸光闪烁,沉声唤道:「靳三公子,还是……三殿下?您可要想清楚了,真要因此落得两败俱伤的场面?」 从他口中吐出那个称呼,靳尚面上却无多少意外,反倒扯唇一笑,道:「有区别吗?我若是将东西交了出来,不也还是死么?」 「当然有区别。交了,只有你们死;不交,你我之间免不了一场恶战,那就是两败俱伤。所以,三殿下可要想清楚了。」 「动手就动手,何必这么多废话?」 还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一句话,成功惹来韩巡抚气愤之下的一声喝令,群起围攻。 凌思思:…… 都说了高调做人,低调做事,你他ㄚ这么挑衅,到底是太过单纯还是故意找死? 男人心,海底针,尤其事业线反派的心思更难捉摸。 凌思思匆忙地避过斜刺过来的一剑,神情复杂地看向正与几个侍卫交手的靳尚,欲言又止。 察觉到身后她的视线,靳尚背对她,勾起唇角,「还不快跑,想留下来等死?」 「不想,我惜命得很。」凌思思反唇相讥。 虽然他们相约好了一起找出巡抚和商会勾结,与盗贼逼迫百姓的证据,藉此返回帝京,但两人毕竟临时结盟,没有感情基础,要说大难当前一拍散伙也是常事,不过自己临阵脱逃,她心里总还有些过意不去。 但他竟然这么说,凌思思也就照做。 她看了眼围在他四周的追兵,有了他这么一句,心里最后一点犹豫散去,她呼出一口气,当真毫无心理负担地趁着不备,转身就跑。 有人发现她趁乱逃跑,高举着手中武器,放声喊道:「靳三的那相好跑了!快追,别让人跑了啊---」 随着他这一声喊,几个围攻靳尚的侍卫终将注意力转到了试图逃跑的凌思思身上,纷纷追了上来。 一时间,原本都将注意力放在靳尚身上的侍卫,有大半都转而追上逃跑的凌思思。 凌思思听见身后的动静,暗叫一声糟,她丝毫不敢回头,咬牙加快脚步往前跑。 有侍卫见状,趁着不备,掏出一枚暗器直直往身前的凌思思射去。 有什么东西自身后破空而来,凛冽的劲风掀起鬓边墨髪,凌思思下意识地要躲,却不防脚下一绊,往前扑去,整个人摔在地上。 事情发生的太快,凌思思来不及反应,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底已经做好被他们抓走的准备,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眼前突然罩上一片暗影。 「住手。」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后,有冰凉的雨水滴落脸庞,凌思思恍然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挡在她身前的人影。 眼前列队而来的兵士中,来人骑着骏马,缓步自队伍中走了出来,垂眼俯视着那方才试图偷袭的侍卫,眸光清冷。 他袖间轻动,凌思思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手法,只听一声脆响,那枚破空而来的暗器已经叮然落地。 「韩巡抚,你贪赃枉法,勾结匪贼,如今更是谋害皇室,证据确凿--来人,将其拿下。」 她听见来人清冷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胸口一下子剧烈的心跳声。 随着无数士兵涌上,不过半晌,桑州府衙的官差便被制伏。 靳尚自团团包围中脱了身,见凌思思还一动不动半跪在地上,以为她吓傻了,叹了口气,无奈地走过去,朝她伸手,「人都走了,起来吧。怪没面子的……」 凌思思看着面前紺青色袖衫中伸出的一隻手掌,眼神闪烁,抿了抿唇,慢慢地将手放在了靳尚伸出的掌上,就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 靳尚观她神色不似往常,迟疑地开口问:「你不会是真被吓傻了吧?」 「没什么。」凌思思伸手暗拉了拉他的衣袖,那是他们之间相约订好的暗号,「我们赶快走吧。」 靳尚面色一凝,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她神色不同以往,想来不是什么太好的事,当即反身拽着她的手,往来时的方向走。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身后清冷淡漠的嗓音便冷不防响起,止住了两人往前迈出的步伐。 「好不容易见了面,又想去哪里?」 他攥紧了韁绳,隔着朦胧的雨幕,漆黑的目光看向了两人交叠的手上,薄唇微啟,幽幽地开口唤她:「……凌侧妃。」 早膳时分,几人又回到了桑州城内的客栈。 韩巡抚一行被尽数抓捕,巡抚府中上下亦候罪待审,本该是百废待举,最是繁忙的时候,然而此时客栈大堂内却是瀰漫着一股诡异的静默。 当时乱中被叫住,没能顺利逃开,凌思思与靳尚被迫同行,又回到了居住的客栈。 四方桌上,凌思思与靳尚坐在一侧,被晾了好一会儿,季紓适才在与随行官差的谈话下,缓步走了过来。 他换了件外裳,褪去官服,少了点冰冷的疏离,多了几分熟悉的暖意。 靳尚漆黑的眼,打量过季紓。 这个凭空出现的东宫詹事有着一张清俊面孔,行事条理有度,与他那行事诡譎多变的皇兄倒是不同。 「喂,你同这东宫詹事可是有什么过节?」 趁着他走过来的空隙,靳尚的目光颇有兴致地在两人古怪的反应间来回转过,朝她侧过半个身子,低声问道。 「哪有什么过节?没有的事,你别乱说。」 「真没有?真没有的话,那他怎么一直往你这里看?」 凌思思本就心虚,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抬头看了季紓一眼,冷不防与他冰冷的目光对撞,令她不禁心下急跳,飞快别过眼。 「没、没有就是没有,你多喝茶少说话行不行?」凌思思端起眼前的茶杯,掩饰地喝了一口茶水,没好气地瞪他。 知她有心转开话题,靳尚薄唇微勾,轻笑一声。 两人说话的光景,季紓已然走了过来,敛容朝着两人行了一礼,方淡声道:「府中处理的事务眾多,来得迟了,让二位久等。」 「不久了。帝京离桑州需半月光景,季詹事能在我们遇险时即时赶到,宛如及时雨一般,眼下不过多等些时候,又有什么要紧,你说是吧?」 「桑州一事,殿下早已明瞭,此番派臣前来,亦是在殿下预谋之中。」 「我这皇弟啊,总是料事如神。」靳尚扯唇一笑,状似无意地叹道:「不管是叛乱还是谋逆,都能事先预见,早作筹谋,倒是累得咱们又是被追、又是被杀的,结果季詹事一来,救了人还平定逆贼,倒真是当了个好渔翁啊。」 凌思思自他来后便只一心看着眼前的那盘芙蓉酥,没注意他们说了什么,专注低头吃饼,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吃完了一块,凌思思正想再拿一块,身旁的靳尚却已伸手将另一边的一盘冰皮月饼端起来,抬至她面前。 凌思思一愣,抬头看见他含笑的眼,难得他这般主动,她很不习惯,但也没有拒绝,直接夹过一块放进盘里。 见她只夹了一块,靳尚挑了挑眉,道:「那么多口味,你就只吃一种,也不怕腻死啊?」 「要你管。」 季紓看着靳尚与凌思思间斗嘴说笑,主动替她挑了她喜欢的糕点,那腔调姿势于他都很陌生。 而凌思思起初并未理会,但这一来一往久了,脸上神色冷着冷着,竟是有了些许烟火气。 她原本就有些鬼灵精怪的顽劣之气,季紓与她相处久了,早就不足为奇,但这一幕映在眼里,到底浅浅地梗在心上。 「对了,早就听闻季詹事乃是皇弟身旁的红人,来了这许久,倒还未向季詹事饮过一杯。」靳尚眼珠一转,瞥见他无甚表情的面孔,似才恍然想起被他晾在一旁的人,将酒端起道。 季紓不动,「微臣尚有公务在身,不宜饮酒。」 「差些忘了,那么季詹事便以茶代酒吧。」靳尚反客为主,将一旁的茶杯推到他面前,含笑道:「既是辅政之臣,应也不近女色吧?」 季紓袖中手指微动,面上神情却是不显,「正当如此。」 靳尚悬杯空中,凝望过来,「男欢女爱,本为人之常情,只是按着四皇弟的性子,若是被他知道,会怎么样?」 季紓心神微颤,迎着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忽而一笑,举杯与他叮然相碰,「若是逾矩,不用等太子出手,殿下大可持剑诛之。」 杯盏相碰,有些微的茶水自杯中洒落,他的话掷地有声,许是他说着话时的眼神太过清明,竟连他都忍不住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靳尚垂眸望着掌上溅着的几点水光,目光闪烁,一时倒没再开口。 倒是身旁的凌思思,吃到一半发觉四周过于安静,两人之间似充斥着几分微妙的氛围。 靳尚倒是习惯了,但季紓…… 她鼓起勇气,抬眼飞快看了他一眼。 上回最后一次见面,两人扯破隔着的那层纱,不愉快的情形犹在眼前,更何况她在漫画里看见他持续不断地坚持要找到她,如今久别重逢,她心思彆扭,倒一时不敢面对他。 「思思,你我出来已久,季詹事尚有公务在身,咱们这茶也喝了,饼也吃了,是该走了吧。」靳尚旁观着两人神色,倒是装得不熟的样子,但愈是如此,愈是欲盖弥彰。 他迎着季紓的目光,无视凌思思讶异的神情,当即拽住她的手腕,道:「况且,你不是说还有事想和我说吗?」 他故意衝着季紓说,又将凌思思牵扯进来,是想看他反应。 季紓捏着杯子,不动声色。 旁人看上去,他神情未变,可唯有他知道在听见靳尚口中喊出“思思”这两个字时,心里一瞬漫上的阴暗。 他神色未动,只是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沉声问道:「三殿下,这是何意?」 靳尚顺着他的视线,了然一笑,「便是你看到的这样。」 闻言,眼看季紓面色肉眼可见地一沉,眉目冷凛,周身气息顿时冷凝成霜,靳尚这才不急不慢地轻扯唇角,拽着凌思思的手腕,朝着他举起手。 「她和我,本就是一对,这些话来的路上,他们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更何况,凌小姐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本殿下牵着自己的未婚妻,难道还须慎言自重?」 凌思思:?!!! 他这又是在演哪齣? 什么未婚妻,谁是他的未婚妻? 季紓是靳尹的人,他敢在他面前乱说,就不怕靳尹秋后算帐吗? 「你……」 「你别难为季詹事了。」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凌思思赶紧截住他的话,道:「这种事情我们私下商量便好。你不是说有话要说吗?走吧,我们回房去说。」 她一心只想赶紧打住这场死亡对话,拉着靳尚站起身来,也不管季紓反应,逕自强拉他往房间去。 待转过身,见二人面色都称不上好看,她这才有些纳闷,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经过交流时,见小二一脸欲言又止地看她,她才好奇地问道:「你说方才他们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样奇怪,脸色也不好看?」 她方才一心只想避开季紓的注意,压根没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怎么一转眼的功夫,气氛就聊成这样了。 「这是当然的啊……你这样说,他们都以为你是在为对方着想嘛。」 「那不是应该的吗?」 凌思思没能意会过来,听他这么一说,自觉自己解围解得挺好,想了想便又向小二点了壶上好茶水,记在靳尚帐上,嘱咐他晚点送过来。 87。美男计?! 房间里,凌思思坐在椅上,瞪着眼前神情一派安间的靳尚,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能不能饶了我呀?你在这里,净给我添乱!」 「我给你添乱?」靳尚嘴角一翘,讥誚道:「要不是我,就季紓那看你的眼神,你迟早被他给生吞活剥了。」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你少以己度人。」 靳尚冷然一笑,「呦,你那么护着他,怎么你跟他很熟嘛?」 「熟不熟的关你什么事。」 凌思思轻哼一声,两条腿伸直交叠,侧身端起一旁的茶水就口,就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靳尚没想到他屈尊帮忙她,她反倒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凌思思坐着坐着,回想方才季紓那在她身上犹带寒气的视线,再看眼前毫无自觉的靳尚,馀气未消,道:「我说你,好端端的没事在季紓面前瞎扯什么未婚妻?你知不知道很容易让人误会呀?」 「误会?那可不是瞎扯。」他收了唇角笑意,凝眸朝她看了过来,「演了这许久的戏,你不会真忘记了吧?」 凌思思感觉到他神色不似往常,目光幽深,戒备地后退一些。 「凌小姐。」他垂下长睫,语气不明,「你我之间可是有过婚约,订过亲的--未婚夫妻。」 一听他开口唤的那个称呼,凌思思便暗叫一声糟了。 他……认出她来了。 未婚妻……她都忘记还有这么一桩! 在剧情设定一开始,凌首辅最是看好三皇子,两人达成协议,各取所需,凌首辅扶持三皇子上位,三皇子则允诺给与好处,这是眾所皆知的事,也因此才让彼时的靳尹十分忌惮。 在当时首辅与三皇子结盟时,甚至有谣言传出,凌首辅欲将唯一的独女许配给三皇子,虽然谣言并未被证实,然而身为作者的凌思思却知道--这是真的。 凌首辅想让独女坐上皇后宝座,成为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而三皇子亦想透过凌思嬡与首辅紧系一舟,巩固势力,因此凌首辅曾与三皇子暗中立下婚约,这也才有了后来靳尹设计勾引凌思嬡的情节。 凌思嬡……还真是靳尚的未婚妻啊! 凌思思面上神情复杂,反驳不得,只得张了张嘴,僵硬地反驳:「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嫁人了,现在是太子侧妃!」 「但那也不能改变你曾是我未婚妻的事实。要不是当初靳尹那无耻之徒横刀夺爱,你我早就是一对了。」 「前未婚妻!」凌思思纠正他,「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现在确确实实就是太子侧妃,不是什么见鬼的未婚妻。」 「你听起来很幽怨的样子啊……」靳尚嘖嘖道:「也对,凌小姐尊贵高傲,自当为嫡妻,好生娇养,又怎堪为妾?我那三皇兄啊,委实不识抬举。」 「你少酸我,我不吃这套,这招对我没用。」 凌思思不想再谈这糟心话题,懒洋洋地靠着身后的椅背,蹺着腿端起茶杯,瞇着眼斜睨着眼前的靳尚,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她转动手上茶杯,幽幽开口道:「你与其在这里酸言酸语,挑拨离间,倒不如担心下自己。季紓可是靳尹身边的亲信,都是跟狐狸成了精一样的精明,你想做什么可瞒不过他们的眼。」 「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他们还把我带回帝京去啊?」 靳尚漫不经心地笑,丝毫不当回事一样,抱臂靠在了身后的墙上,歪着头看她。 凌思思没有说话,学着他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转动茶杯;她不回话,靳尚总算察觉不对,脸上笑容僵住,面色微变,一下绷紧了身子。 「不是吧?他们还真要带上我?你们不会忘了,我可是被贬至此地,没有父皇旨意,不得擅离,就算他是太子也一样……」 「怎么不能?」凌思思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口:「我离开之前,陛下身子不好,朝中大事多由太子处理,如今靳尹奉命监国,儼然已经掌握实权,我们的计划被迫打乱,桑州出了那么大的事,按照他的性子,可不会放心任你继续留下。」 靳尚明显愣住了,「你说什么?」 凌思思挑眉,抿了抿唇。 啊哈……原来他真的不知道呢。 不知道眼下的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你是真不知道。这可是国内人尽皆知的事啊。」 放下茶杯,凌思思站起身来,无视神情怔忡的靳尚,随手撩过散落肩前的墨髪,转身朝门口走去。 在经过他身侧时,凌思思脚步一顿,侧头轻笑了声,「不过,殿下目前似乎只有名义上是皇子呢。身旁潜伏的那些人居然都没能将消息传来……」 靳尚脸上表情明显一僵。 「看来你要走的路也并非一帆风顺,与其有间工夫瞎扯,倒不如好好想想回去之后该怎么做。我会诚心诚意替你加油的。」 凌思思眼珠一转,瞥见他明显一黑的脸色,心里暗笑,不禁起了几分顽劣的心思,于是便又十分幸灾乐祸地加上最后一句。 果然当即便看见靳尚沉着张脸,咬牙切齿,恨不得堵上她的嘴。 凌思思衝他做了鬼脸,眼疾手快地开门一闪,躲到了门外。 她带上了门,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眼瞳,凌思思站在门外,定定地望着门板,低垂的眸里闪烁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站在门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静立不动的人影,同样无声地打量着她。 好一会儿,凌思思才呼出一口气,转身要走,却不防一个转身,便撞见了不远处廊下静立的一道人影。 季紓……? 心跳瞬间有些失序,凌思思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明明自己没做什么错事,可乍一见他,仍是忍不住莫名心虚。 不对啊,她又没做错事,怕他做什么? 凌思思暗骂了声自己的不争气,迎着他幽深的眼,深吸一口气,復又挺直腰板,目视前方地朝前走去。 她疯狂催眠自己不要紧张,才能踩着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前走了过去,可他彷彿故意与她做对,在她经过他身旁时,目光微动,竟是忽然出声。 「凌侧妃。」 这一唤,当真是打破了她努力营造出来的平静。 凌思思脚步一顿,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 「这么晚了,凌侧妃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去了?」 「我……我要去哪里,不用跟季詹事报备吧。」话到了嘴边,凌思思硬是将之转了个方向,理直气壮道。 既然当初两人已经扯破脸面,她当然也不必再好言好语,讨他欢心,让他喜欢。 「时辰不早,府中人多嘴杂,凌侧妃行事当三思,以免日后回宫,有辱声誉。」 「谁说我要回宫?」 「侧妃失踪多时,殿下亦十分掛心,暗中寻找多时,如今臣既有幸得遇侧妃,自当护送侧妃回宫。」季紓面不改色,淡淡道:「深夜不就寝,三皇子毕竟是外男,若让下人瞧见难免误会,微臣送侧妃回房吧。」 说着,他上前几步,不问凌思思意愿,就要带她回房。 「你干什么?」凌思思戒备地后退,显然也火了,「误会什么误会,我就到他房间说个话,又没做什么,难道我还没点人身自由了!」 「到他房间?」季紓復念一遍,眼睫微动,陡然抬眼,紧紧盯向眼前微怒的少女,黑沉沉的眼眸,安静带煞,明亮如刀,逐步迫近。 凌思思第一次见他如此,被他步步进逼,莫名心虚,竟是连连后退。 「凌侧妃深夜不就寝,与三皇子于房中谈话,是真不怕遭人詬病,还是真映了当日的那个身份……」季紓迫前一步,目光冷沉,伸手将她困于墙角,「三皇子的相好?」 凌思思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直到背后抵在冷硬的墙面,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凌思思何曾有过这样难堪的时候? 她恼怒地抬头迎向他,季紓将她圈在怀前,凝视她,虽然面无表情,然眼底却幽深一片,荡着丝丝异样的色彩,似在压抑某种情绪。 记忆中,季紓向来雅正有礼,恪守法度,纵然气恼亦是有理有据,何曾如这般,莫名其妙的找她麻烦,让她难堪? 何况,他的眼神……实在令人受不住。 季紓漆黑的眼里,眸色幽黑,她抬眼望去,便见到她狼狈的人影倒映其中,清晰地将她整个人映了满眼。 而他似乎一无所知,只盯着她看,那样专注的神情…… 两个人隔得太近了,凌思思靠着身后的墙,身前的季紓抵着墙,正好将她的身影困在怀前,有淡淡的雪松香气縈绕鼻端,薰得人心浮动,忍不住颤慄。 胸口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和他沉稳的心跳交织对比,清晰可闻,凌思思脸上涨红,猛地咽下一口口水,趁其不备,飞快弯身自他手臂下鑽了出来。 「我……我肚子突然有些疼,我、我先回去洗个澡!」 凌思思自他身前鑽了出来,尷尬得不行,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便急中生智,随口搜刮了个藉口,转身便跑。 季紓望着她近乎逃跑的身影,袖下的手紧紧攥起,脑海里来回摆盪的皆是方才凌思思自靳尚房里走出来的样子。 他忽然回头看向身后半开的门边,双臂抱胸,倚着门板回望过来的靳尚,眸光凛冽,隐含警告。 在他看来,靳尚此人行事跳脱,诡譎难辨,他故意接近凌思思,或许别有用心。 靳尚自然看出了他眼里明显的敌意,却丝毫不以此为惧,反倒是挑眉举杯,遥遥衝他扯唇一笑。 有风吹过,风吹衫动,簷下灯笼里的烛火摇曳,映着廊下两人眼瞳深深,各执一端,竟是互不相让。 而挑起这一切的祸端,此刻正心慌意乱地逃回房间,直接端起桌上茶壶,豪饮了三杯凉茶降降火。 回想起方才的意外,凌思思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既羞又恼。 「完了完了,真是太丢人了!我怎么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呢?」凌思思气得一拍桌子,恨不得时光倒转,再来一次,让她重新来过,挽回面子。 只是…… 想起当时季紓面色冷凝地将她抵在墙上的画面,似乎有些熟悉啊。 「等等,这不是我先前对季紓用过的招式吗?」凌思思乍一想起从前将季紓压在墙上的场景,再联想方才自己被季紓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便是气愤异常,「他竟然抄袭我!」 然而,抓着抱枕要丢的手举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了某个被她遗忘的问题,「不过,话说回来……我刚刚,这是被壁咚了?被季紓……」 凌思思脸色乍青乍白,显然很难接受。 我x,老娘竟然就这样被撩了? 对象还是季紓…… 凌思思:就很离谱:) 难不成她的魅力真就消退得如此快,竟到了被男三美色迷惑,反遭壁咚的地步了? 「这一定是在做梦!」凌思思心思一定,握拳肯定道:「对,一定是这样。我一定是还没睡醒,才会做这种可怕的梦……」 她说着,犹不放心地抱着枕头,手脚并用的爬上床,躺了上去,拉上被子。 「算了不管了,先睡觉。睡醒了,一切就好了。方法总比困难多嘛,你长进了,难道我就不会吗?」 竟敢对我施展美男计…… 季时安,你可真是小瞧我了。 88。傲慢与偏见 盛夏时节,处处蝉鸣。 桑州事务告一段落,季紓等人亦赶着回去覆命,凌思思这个失踪多时的太子侧妃和身为前三皇子的靳尚,自然也在回京的行列中。 一大早,靳尚便被小二慌慌张张地叫了起来,拉着问这问那,他被吵得不行,话没听进几句,倒是摸清了他想问什么,无非就是巡抚府近日来大动作换了批新人,来了个新巡抚一事。 靳尚被他絮絮叨叨,烦得不行,随口交代了几句,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图个清净,不防凌思思还没下楼,队伍不能出发,便又被小二逮着,苦得一张脸都青了。 相比靳尚这边的吵闹,另一边的季紓便彷彿与他对立似的,这盛夏嘈杂,没有给他添上一丝暑热,他站得极静,日光下彷彿有一层浅浅的光晕,描绘出一道静默的轮廓,不像尘世中人。 他站在客栈门口,早已过了约定出发的时辰,凌思思还没出现,随行的官差委婉地过来问过几次,季紓面上却不见一丝不耐,只是开口说了什么,便见那官差又恭敬地退下。 靳尚远远地看着他,望见这一幕,嘴角扬起一抹兴味的笑。 这传闻中深得太子宠信的东宫詹事,倒是很有意思。 要说他清俊雅正,克己復礼吧,可他看着凌思思的目光,委实算不上清白。 靳尚好歹也是深宫打滚一趟出来的人,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就比如说这季紓吧,为人总是一副守礼自持的样子,看人的目光很轻,瞧着温润淡然,实则淡漠游离。 这样的人,要嘛是生性寡欲,要嘛就是隐藏极深,天生的诈骗高手。 据他来看,季紓委实是这两种可能外的第三种--他看不懂。 他顺着季紓的视线看去,恰巧是客栈楼梯的方向,便猜到他是在等凌思思什么时候下楼。 而他猜的果然不错,季紓确实是在等,凌思思性子不服输,昨夜被他如此逼问,显然心里正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洩。 他在等,凌思思心里的那股气什么时候发作。 门口眾人心思各异,暗潮汹涌,倒是凌思思对此丝毫未觉,终于在几人各异的目光中,推门走出。 灿烂日光下,凌思思着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裙摆如花散开,被刺眼的阳光一晒,热得两颊通红,拿手不耐烦地搧风。 她身为首辅独女,又是太子侧妃,身份尊贵,早在季紓等人发现他们时,便嘱咐下人替她准备好新的衣裙。 凌思思本就容貌娇艳,是属于群花之中最娇贵的那种,如今乍然换上新的衣裳,倒又成了原先娇美的贵女模样,令门外几个等得不耐烦的官差具是不由得敛容,站直了身子。 「我等的都要化了,你可算终于出现了。你都不知道,要是你再不下来,我可就要忍不住上楼找你了啊!」靳尚最先察觉四周的变化,眼珠一转,当即苦着张脸,上前讨拍。 「吵什么吵?」凌思思皱眉,厌恶地侧身避过他朝自己伸出的手,「你要是敢来,我自是有法子让你出不来。」 凌思思语带威胁,对象还是堂堂三皇子,许多听过先前他们几人之间传言的官差皆是吓得面面相覷。 本人倒是不以为然。 季紓冷眼瞧着两人举动,淡淡开口,道:「时间不早了,既然凌侧妃已经准备得差不多,那便出发吧。」 凌思思抿了抿唇,瞥向他身后的一行队伍,不情不愿地点头。 眼看他们就要动身,小二这才想起什么,赶紧跑上前,将早早便捧在手上的盒子递给了凌思思。 盒子里装着几个点心,是早上刚出炉的,凌思思喜欢甜食,虽然是因为还债不得不留置客栈,可相处几日到底有些情谊,便算给她践行了。 小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补道:「还有就是,靳三公子这人,做朋友还行,可当夫君的话,那可就不太合适;你若是要嫁人,他这般不体贴的,还是不考虑得好。」 他还惦记着那晚,靳尚冷眼让她一个人扛重物回来的场景呢。 靳尚嚷着伸手就要揍他,吓得小二转身便跑。 凌思思捧着盒子,眉头松动,忍不住莞尔。 季紓旁观她神色,见她总算露出笑意,亦不觉暗松了口气。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季紓走上前,轻声问她:「好了吗?」 凌思思见他过来,敛了笑意,点了点头。 季紓带她到了马前,这匹枣色马驹身量显然比之其他矮小了些,一看就是为她准备的。 季紓朝她伸手,扶着她上了马,桑州离京路途遥远,骑马显然是最快的途径。 况且,凌思思先前在马球比赛上表现出色,显然不必担心…… 季紓是这么想的。 然而未等季紓转身,凌思思坐在马背上,忽地眉头一皱,手扶胸口,「呕。」 季紓:??? 在凌思思呕了第二声后,季紓眉头一挑,眼明手快地伸手将她扶了下来。 许是她太久未骑马,过于紧张了,季紓带着她到树荫下,有意让她放松,好一会儿,才又将她扶上了马。 凌思思:「呕。」 没办法了。 凌思思只得又下了马,然而下来之后,她登时眉头一皱,发起脾气,指着那枣红小马道:「我不骑这马,坐上去我便头晕想吐,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方法吗?」 谅她坠崖,或许改了习性,季紓忍了忍,不与她计较,「时间紧迫,只来得及准备马匹,不如侧妃先忍忍,待到了下一个地界,臣再让人换了马车来。」 此去帝京路途遥远,骑马都要几日光景,何况还带着待审的几人,时间拖得长了,难免出乱子。 但凌思思又执拗。 季紓忽然感到一点轻微的压力。 从前他倒是和凌思思出行过,但都有他人在旁,纵然吵闹,不过也算顺利;然而眼下,他与凌思思已然撕破脸,彼此都知对方底细,她又坠崖,与他分开多时,性子或许有所改变,他亦不能确定,自不好掌握。 况且,他想找到凌思思,和靳尹想找到她,本就是不同的事。 眼下局势诡譎,凌思思太早回去,对她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季紓沉默片刻,终是在凌思思傲然的目光下,妥协了。 他面无表情嘱咐官差将人尽快送回帝京候审,又好声交代了注意事项,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凌思思满脸不耐地站在树荫下搧风,旁边靳尚则是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季紓冷冷地回望过去,只觉得此人真是十分碍眼,若非他死皮赖脸坚持留下,他绝不会放任他在眼前晃悠。 他将视线转到一旁的凌思思身上,瞧她不善的面容,想来是真的不适。 这世上既有人晕船,那确实可能有人晕马。 或许是坠崖后的后遗症,改变了一个人的体质。 季紓默默地想着,不觉暗自叹了口气。 既骑不了马,那便只能走了。 等出了桑州,坐车坐船,过上一个月,约莫也能到。 刚走出城门,便有通体雪白的鸽子扑腾翅膀,迎面而来,季紓伸手一接,触向鸽子脚上系着的纸条,将之解了开来。 信是靳尹寄来的,问他事成多日,何时返回。 季紓垂眸,指尖挟信一转,未着片语,只夹带一瓣蔷薇花瓣,系于鸽子脚上,放了回去。 他未言明,靳尹却已明瞭,之后数日未再催促。 凌思思跟在身后,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朝着身旁的靳尚,低声附耳道:「距离帝京约莫还有一个月,咱们交换情报,你知道宫中多少事情,赶快给我讲讲。」 靳尚闻言,打量她红润的面色,狐疑地道:「你……不是,你刚刚都是装的?」 凌思思冷哼一声,「不然呢?要我回去就回去,管东管西,我偏就不想那么快回去!要你管?」 对比桑州少雨,帝京的夏日午后倒是容易下雨。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地上处处都是积水,虽然早朝前宫人才即时洒扫过,然到底阶道湿滑,群臣好不容易散了朝,便也都三三两两地散了开来。 不过,倒也并非因为这个,近日因着桑州巡抚勾结盗匪,巧立名目藉官府之名压榨百姓一事,早已闹得满朝皆知,太子为此大动肝火,誓要彻查,以正朝纲,一番话便使得朝中人人自危。 但,旁人不知道,有些人却是知晓的。 太子哪是为了表面上不满这么简单,还不是为了桑州巡抚私吞的那笔库银。 桑州巡抚勾结商匪,压榨百姓多年,还从旁的地方挖来不少好处,然而事跡败露之后,那笔数量可观的钱财却只寻回不到一半,这对如今贵为监国太子的靳尹来说,自是大大打了他的脸。 这不,下了朝便急詔他们往御书房商讨对策去了。 常县令……喔不,现在应该换作常主簿,走出殿门,呼出一口气,伸手逕自将衣领松了松,适才看向走在前头不远的人影。 「池大人。」 背后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接着是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身旁,池渊瞥了他一眼,脚下却没有因此放慢。 「池大人,走怎么快做什么呢?」常主簿明知故问,腆着脸皮笑肉不笑,令人很是厌烦。 池渊向来瞧不上他,儘管他曾靠着常瑶在靳尹面前立下功劳,让他虽无实力却仍在太子身边佔有一席之地,但这并不妨碍他厌烦他。 「常主簿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好奇……这桑州一案,池大人怎么看?」 桑州案便是靳尹眼下最为头疼一事,知道他想透过自己扒拉消息,池渊忍了忍,只淡淡推託道:「朝中大事,殿下自有想法,怎是你我能私下揣测的。」 「你我皆是殿下的人,自该替殿下分忧才是啊。」 似乎早料到他会这般回答,常主簿眼珠一转,早有准备,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人犯都运回来了,季詹事却迟迟未归……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猫腻?」 池渊瞇了瞇眼,脚步微顿,侧首瞥了眼身旁的常主簿,淡声道:「常主簿是殿下身边的人,这些事,应当比旁人清楚吧。」 他冷冷瞥了他一眼,再未理会他,只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常主簿仍然站在原地,儘管被泼了冷水,可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扯了扯唇角。 「你不说也行。反正,再等一等,消息也该差不多传来了吧……」 而这一等,便是又半个月。 来到途中某个城镇,才方入城门,季紓又伸手捉到了一隻信鸽。 信上笔跡飞扬潦草,显然是写信之人心情不好,持笔时似有些不悦,凌思思抬眼看去,纸上只写了三个字:「何时归?」 季紓无奈地叹了口气,到了客栈,向小二要来笔墨,在凌思思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回道:「再十日。」 这一路走来,实在艰难。 凌思思一天只愿意走半天的路程,她每日皆睡到中午,用完早膳,还要找各式藉口和靳尚到市集乱逛,直到午后玩完了才愿意动身,但到了晚膳时间便又称肚子饿,不愿走了。 因此,儘管有马车代步,但凌思思一人带偏全组,硬是将一个月的路程,走成了快两个月。 季紓想,她或许是故意捉弄他,不想回宫,其中几次受不了,委婉问她能否早些动身,也好走得快些,却遭到凌思思一顿斥责。 凌思思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睡梦中被他叫醒,显然很是不满,盯着他冷冷开口:「我为什么要早点出门?是你好端端的硬要来接我回宫,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到处看看,回宫之后也不知多久才能出来一趟,你却连点时间也不留给我,整天只催促我赶路,真是好大脸面。」 季紓:…… 他沉默地看她,再沉默地出去,随手替她关上房门。 他实则是被骂懵了。 在宫中,他是人人敬重的东宫詹事,就连靳尹亦对他礼遇有加,从前凌思思纵然性子跳脱了些,偶尔耍些小任性,却也不曾这般直言斥责。 难道真是坠了崖后,性情大变? 季紓垂眸,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他并非泥胎木塑,这一路上,凌思思待他态度极差,句句傲慢,事事针对,极尽刁难之能事,故意给他使绊子。 他都在忍耐,也能明白,或许是当初风鸣山一事,她将仇恨算在他身上。 这也能理解。 但凡事有了对比,便难免计较,这般想着,季紓心中便有了一丝波澜。 他垂眼往窗外看去,街上人潮如织,似有活动,人声鼎沸,极为热闹。 今日,凌思思又和靳尚上街去了,似乎说着要去茶楼听说书…… 季紓回过神,收回视线,将目光凝在眼前堆积如山的一叠帐单上,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公子,凌姑娘说,这些欠款都由您负责缴清,您看……」 这些都是凌思思这几日在市集的消费。 有些是买吃的,有些是些穿戴饰品,各式各样都有,她像是随着心情,毫不吝嗇,一掷千金。 当然,这“金”还得算他头上,坑他一把。 季紓沉默不语,金黄的日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将他侧脸照得如雪冷峭。 他从桌上掏出几张银票,拿给了伙计,剩下的也不用拿回,几个伙计没想到他这样大方,当即笑开了脸,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房间再次恢復安静,季紓抬手揉了揉额角,适才转头看向窗外。 客栈门口,凌思思一脸兴冲冲地捧着几袋“战利品”回来,身后还跟着同样提着几样东西的靳尚,看上去有说有笑。 外头骄阳似火,又一隻信鸽飞来,停在窗边,季紓伸手一拆,只有四个字:「十日已至。」 季紓:…… 他感觉如果靳尹对他的信任也有计量,他多年累积的可信度怕是在这一来一往里,急遽下降。 他默默地持笔,松手放出信鸽。 「再五日。」 89。是偶然抑或必然 从二楼的围栏往下望,一楼的大堂里挤满了人,小二端着各式茶点,身影穿梭在几个座席间,显然很是忙碌。 今日茶楼开了说书,这说书先生据说口条极好,任何神奇的话本子具是信手拈来,就是再无趣平板的故事在他口中也能变得绘声绘影,栩栩如生。 这不,这才一开场,半个城里的百姓都挤满了茶楼。 凌思思今日也是慕名而来。 她点了一桌的茶点,照样掛在季紓帐上,半支着腮,百无聊赖地望着楼下的热闹。 玩了这些天,凌思思也疲乏了。 本就是故意拖时间,想晚点回去,一方面是为了气季紓,一方面也是为了多了解下情势。 她离开那么久,眼下帝京情势也不知发展成什么样,更何况漫画剧情已经脱离她的掌控,她既然再次回来,总不能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我说你,堂堂大盛三皇子,怎么说好歹也是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的人,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日子她故意拉他与自己同行,就是想从他那里套些消息过来,却没想到他的消息压根没更新,几乎还处在资讯未发达的网路宽频时代。 凌思思嫌弃地看他,靳尚都能从她眼里看见明晃晃的失望。 他尷尬地咳了声,解释道:「桑州离帝京路途遥远,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紧盯着,消息哪能传递得那么快,你这是过于苛刻。」 「那人家季紓怎么就那么快得到消息,还来跟你抢功劳呢?可见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张嘴咬了口豆沙包,显然很是不屑,靳尚何时受过这样的冷落,当即一噎,张口便要分辩。 「你……」 他方才说了一个字,冷不防台下一阵热烈如雷的掌声,直接就将他未说完的话给淹没了。 靳尚对自己的话被打断,很是不满,当即便皱了眉头,然而那说书先生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却是清晰地传来,直接接了他的话锋。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心思歹毒,满腹算计,竟还不知反省,成日仗势欺人,尤为可恨!」 这番话显然说得极重,再配上说书先生那极具戏剧性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静寂。 凌思思转头过来,迎着靳尚的目光,挑了挑眉。 方才她确实听见了靳尚似乎说了什么,不过听那说书先生一番话,再看他如今神色,怕是正合了他的意思。 凌思思不满,开口就要回懟:「我……」 「我就是仗势欺人怎么了?那也是我气运不凡!有势力可倚仗也是一种实力,若是她比不过我,那就是她没用!势不如人怪得了谁?像她这般没权没势,只会博取同情,被人算计也是刚好!」 凌思思:…… 此话一出,再一次截断了话头,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彷彿就像是替她说的一样,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这就很尷尬。 凌思思拈着手中咬了一半的糕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两人无声地对望,四周充斥着一股诡异的沉默。 偏生台下那道煞风景的声音还滔滔不绝,说着那狗血的话本子。 靳尚听着那越来越浮夸的话本情节,脸上表情从尷尬到狐疑,最后神情复杂地盯向眼前同样脸色不大好看的凌思思,率先开了口:「我先说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但……」 但这故事情节,当真不是在内涵你吗? 话还没说完,但见凌思思将手中糕点“啪”的搁回盘中,面色不善,隔着桌子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迫得靳尚訕訕地住了嘴,不敢再说。 「小二!」凌思思也没空理他,直接面色一沉,摆手招来了茶楼小二,语气不善,道:「你们这都说的什么破故事,乱七八糟,让他换个话本子讲,难听死了。」 那小二闻言,顿时苦了张脸,很是为难,「这……」 「你去,让他换个话本子,要多少钱都记帐上。老规矩,连同今天的花费一併送到季公子那里去。」 凌思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小二得到了她的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什么都好办事,果然他当即面上一喜,精神地应了声便下楼传话去了。 靳尚往下望去,正好看见小二朝着那说书先生比了什么手势,不一会儿,这故事便又换了一个基调。 不过…… 「你要去哪?」 靳尚看着不发一语,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的凌思思,有些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无聊,不听了。」凌思思起身离开,当真不管被她临时换掉的话本子,快步走出了人满为患的茶楼。 她走得急,看上去倒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样子,靳尚看着她下楼,身影被湮没在拥挤的人潮中,唯有她逆着人流,往门外走,显得单调而突兀。 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褪去玩笑的眼底幽深难测,四周是热闹的人声,可他却似没听见,脑中浮现出方才闹剧一般的那个故事,她似乎很在意。 半晌,就在凌思思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敲着桌面的手指一顿,彷彿是察觉到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台上犹自沉浸在故事情境中的说书先生,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自从听了那故事后,凌思思便一直沉默,她让人换了话本子,自己却没有再听,逕自走出茶楼。 靳尚说的没错,方才那个故事……确实令人很是在意。 凌思思出神地想着,突然市集的角落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邪恶的魔女和英俊的皇子……」 这个开头……是说故事的前奏? 凌思思好奇地驻足,只见角落里几个孩子围着一个老头,老头手上还拉扯着几个人形傀儡,在演傀儡戏。 「魔女贪图皇子的色相,想和皇子成婚,可惜清明的皇子拒绝了她……」 老头手上的傀儡画着栩栩如生的脸谱,鲜艳而逼真,凌思思好奇地凑近一看,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熟悉。 好奇怪……这傀儡,长得好像谁呢? 「而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善良美丽的公主,她救起了意外受伤的皇子,并夺走了皇子的心。魔女很是愤怒,于是她决定要除去夺走她一切的公主!」 「啊!」凌思思听着这十分熟悉的情节,反应过来,惊讶地捂住嘴里即将溢出的惊呼,「这、这是……原本的漫画剧情呀。」 虽然换了角色身份,也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熟悉的剧情套路,还有那几个莫名熟悉的傀儡,明明就是在她穿越前的漫画剧情! 而在另一边,故事还在继续进行,那老头操纵手中傀儡,只见那个长得几分像靳尹的傀儡,将长得像常瑶的那个“公主”护在身后,拿着短小的道具剑,指向了“魔女”。 「歹毒的魔女,本宫如今就要将你斩首,替天行道!」 不、不是的,才不是这样! 设计这一切的,明明是皇子呀!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也没有人听见她心中的辩驳,只见老头手下一动,“皇子”手中的道具剑落下,劈在了“魔女”的颈上,而后“喀啦”一声,魔女傀儡上的头竟是直接被断落下来,惊得凌思思忍不住后退一步。 然而比起凌思思的惊愕,围观的几个孩子却是拍手叫好,彷彿那个魔女当真就那般十恶不赦。 凌思思咬了咬唇,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碰上这么诡异的画面,她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现场。 她狼狈地转身就走,满脑子都是方才魔女傀儡被斩首的画面,硬生生与原漫画剧情中凌思嬡最后被靳尹悽惨处死的画面重叠,让她心里莫名不适。 她心神不寧,没看见前面的人影,直直撞了上去。 「哎唷!」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察觉到自己撞了人,凌思思忙不迭着急地看向对方,却发现对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男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地上站起身来,手上还捧着一叠纸张,抬头看见凌思思,便笑了开来,道:「喔,没事没事。这位姐姐,你也看戏吗?」 凌思思一愣,「看戏?」 「是啊,我方才便看见姐姐在街角站了好久,是在看傀儡戏吧?」 「啊……不、也不是……」 凌思思想起方才的景象,仍是馀悸犹存,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 男孩彷彿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不对,逕自从手中的一叠纸张中,抽出一份递给她,道:「姐姐,看份报纸吗?近日城里有些活动,姐姐可以瞧瞧,凑个热闹。」 凌思思伸手接过,看见了封面上果真写着几个最近的消息。 不过……她伸手摸向腰间的荷包,里头空空如也,面上顿时有些尷尬。 「这个多少钱啊?能不能记帐?」 她见男孩一人独自抱着这么多纸,显然是要将这些报纸拿去兜售,她总不能佔个孩子的便宜。 「不必了,姐姐。这报纸本就是要发给大家看的,不用钱。」男孩咧嘴笑出了一口牙,「对了,姐姐若对方才的故事有兴趣,可以到广场参加清谈会,刚好今天晚上就有一场,只是要早些去,否则去晚了可就没位置啦。」 「清谈会……那是什么?」 凌思思垂眸看着手上的报纸,不太明白方才的故事和清谈有什么关系,明明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只是,茶楼里的话本和市集上的傀儡戏都和原本的漫画情节一样,无一不把凌思嬡当作狠心善妒的恶毒女配,儘管在她坠崖前已经做出了改变。 但这样的故事情节变成戏剧作品,在民间流传开来,是有心还是无意? 凌思思暗自想着,正想找男孩再问个清楚,不防抬头时早已不见人影,「嗯?人呢?跑这么快……」 也不知道在她不在的时间里,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此处城镇离帝京不算远,也许会有什么消息也不一定。 凌思思这么想着,抱着一丝好奇的态度,翻开了男孩给她的那份报纸,然而才一翻开,她的目光却猛地一滞,凝在了报纸上的某个角落。 拿着报纸的手一紧,内心思绪顿时不受控制地翻涌成潮,搅乱了一池心湖。 她攥紧了手中的报纸,抬头望向四周往来如织的人潮,而她立于街道中央,竟是心思纷乱,茫然四顾。 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方才报纸上的几个陌生而熟悉的字。 「不……不可能……」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凌首辅勾结外朝,试图叛变……这根本是没有的事。 因为,勾结外朝,试图叛变的,明明……是靳尹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90。警告 这问题在凌思思脑海里盘旋了一下午,没有答案。 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便会像藤蔓般疯狂滋长。 与其放任不管,等待对方找上门来,倒不如主动出击,自己找出答案。 所以,凌思思决定亲自去验证。 入夜之后,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走出客栈,悄无声息地走入夜色之中。 走出客栈时,人影伸手拉低了斗篷幃帽,露出了底下异常坚定的一双杏子眼,正是趁着夜色偷黑出来的凌思思。 她从报童给她的报纸上得知,城里每半个月都会在广场上举办清谈会,让各位学子志士畅所欲言,高谈阔论。 这样的场合,自是讯息流通最快的地方,若是想知道现今的情况,清谈会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故而,今晚的清谈会她一定得去。 凌思思摸着夜色,来到了广场,但见场上早已挤满了几个前来参加的学子志士,就着近来的几个问题谈论起来。 「哎,听说没?今天的消息,说是首辅大人意图勾结外朝,试图篡位呢!这朝廷政权大半都归于他手,你们说他怎么还不满足,竟还与外敌勾结,实在是可恨吶!」 「呸,那就是个贪欲不足的卖国贼!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当父亲的通敌卖国,做女儿的横刀夺爱!」 几人说起首辅,脸上俱是不满厌恶,论起首辅父女的“恶行”,那可是罄竹难书,外人听了都要道一句死有馀辜的地步。 凌思思听着,皱了皱眉,那些人口中关于凌首辅与凌思嬡的传言,大半都是假的,他们却说得绘声绘影,如此义愤填膺,也不知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 凌思思还要再听,却听见人群中一道声音传来,横插进几人的对话之中,道:「何止是首辅,朝廷官员何曾将我们百姓置于眼里?帝京官员成日设宴饮乐,再广立名义向我们收取赋税,丝毫不管百姓的民生,有这样的官府,又岂能配得上我们的尊敬?」 那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宛如石子击在湖面上,成功激起在场眾人的怒火。 「对啊!这朝廷官员有一半都是隶属首辅派系,首辅若执意如此,底下官员又岂能不配合?」 「凭什么咱们辛苦工作,还得为他们做嫁衣?这种人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大盛未来的后妃!」 随着那道声音落下,宛如激起千层浪,在场眾人当即不满地吵嚷起来,整个广场上一时闹哄哄的,皆是对首辅一派显而易见的怒火。 凌思思望着眾人激动的反应,顿时有些不安。 然而,那道人声在混乱的议论中,再度响起,继续道:「不只这些,根据近来的消息,大盛每年失踪的少年人数就高达三十万人,各地官府皆有记载,可如此庞大的人数,官府却不闻不问,这纵容底下,原来是富庶的表面掩盖了底下尸位素餐的阴暗!这样的大盛,当真是盛世,是我们从小生长的故土、梦想的安乐乡吗?」 「说的没错!」身旁一位年轻的书生闻言,握紧手中的书册,激愤地鼓掌,「这不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大盛,我们要的是真正繁盛安乐的大盛!」 「大盛……是该做出改变了。」 一名老者驀然感慨,顿时引得周遭眾人纷纷点头。 「逆贼就该滚出朝廷,滚出大盛!」 「就是就是……」 凌思思看着周围神情激动的百姓,他们的激动都是如此真切,而点燃这一切怒火的,只不过是方才那不知是谁说的一番话。 这些话真假参半,难辨真偽,可就是说这话的人语气掌握得宜,将群眾的心理拿捏得极好,成功地引起眾人激愤。 凌思思直觉这其中定有蹊蹺,视线在人群中扫过一圈,没想到一抹熟悉的人影却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凌思思一愣,「是方才的……报童?」 彷彿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个混在人群中的男孩猛地转过身来,视线恰好对上了凌思思的目光。 他先是愣住,随即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凌思思本来只是怀疑,眼下他这番古怪的举动,算是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想,他故意藉由报纸引她过来清谈会,再趁机混入人群,引起眾人的民怨……他到底想干什么? 凌思思不笨,她自然清楚,他放才的那些话是故意的,他是有心引导眾人仇视朝廷,为凌首辅拉仇恨的! 娘的,女配和首辅本来就没多少好感度,好不容易给她拉了起来,这几句话就想坏她经营,忒不道德! 眼看多年经营就要毁于一旦,凌思思自然不肯罢休,当即咬牙,捲起袖子就追了上去,大喊:「给我站住!别跑啊--」 夜色渐深,客栈大堂内早已空无一人……不,还是有一个人的。 小二往坐在角落里的人影看去,心里委实叫苦连天。 今夜恰巧轮到他值夜,这个时间点,客人早已回房歇息,偏这男子也不知缘何固执,坚持要在此处等人回来。 那被等的人,他也认识,便是与他和另一个男子偕同入住的女子,平日见他们相处,她与这人之间算不得亲近友好,甚至可以说是任性妄为,也不知他等她做甚。 小二默默想着,眼角馀光瞥见楼梯上下来的男子,缓步朝着角落里默然端坐的人走去。 「我说这是谁呢。这夜深人静,怎么季詹事还不歇息,是想为谁守夜?」 他语气轻佻,故意嘲讽,季紓却是面无表情,逕自替自己倒了杯凉茶,缓缓道:「三公子不也是?既然你我皆有心事,不如坐下共饮,正好我有些事想问问三公子。」 季紓说着,伸手将眼前的茶杯推至对座,抬眼无声与他对望。 「问我?」靳尚挑了挑眉,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你我之间,应该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吧。」 「凌思思去了何处?」 靳尚“噗”的一声,刚喝进嘴里的茶差点没吐出来,他被呛的咳了几声,适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眼前面不改色的季紓。 「你家的夫人,怎会来问我?」 「三公子近来与她来往甚密,旁人见了都不免误会,更何况这几日你们二人皆是形影不离,她的行踪,你应当最是清楚。」 靳尚劈头便被“来往甚密”、“旁人误会”、“形影不离”这几个字压得无语凝噎,然而在听完了后半句后,心里渐渐浮现模糊的猜想,他挑了挑眉,转着手中的茶杯,一边观察季紓脸上神情。 「季詹事耳聪目明,人不在现场,倒是对身边的人事物瞭若指掌。只是,我那弟弟是什么秉性,我自然清楚得很,一颗没有功用的弃子,季詹事却这般上心,倒是不禁让人多作联想,认为你和她……有所私情。」 后头的四个字他故意咬得极重,季紓果然抬眼,冷眼迎着靳尚恶意促狭的目光。 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对峙,一人含笑试探,一人暗藏锋芒,空气中瀰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就在火花一触即发的关头,靳尚率先转开了目光,抬手举杯衝他示意,「不过,季詹事光风霽月,想来是不会如此。倒是我那无缘的未婚妻,可不是个安分的主,方才经过房门,见她桌上摆了份报纸,便随手翻看了些,想来是去广场参加清谈会去了,季詹事若是不放心,那可要多留点心呀。」 清谈会…… 从他的话里灵敏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汇,袖子下的手却是一紧,面上不露声色。 季紓抬眼瞥他一眼,淡淡道:「我若是你,便会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不该做。」 靳尚动作微顿,眼里有异色一闪而过。 季紓却没有看他,伸手提起桌上茶壶,逕自将眼前的茶杯添满茶水,杯中碧绿茶汤映出一双沉静如墨的眸子,隐隐约约,难辨真假。 「前未婚妻。」 「什么?」他突然开口,语焉不详,令得对座的靳尚微微一愣。 「凌思思已经嫁人,纵然你们之间曾有婚约,现下早已不作数。她--不是你能染指编排的对象。」 另一边,凌思思追了那报童一路,随着他转过几个蜿蜒小巷,没注意已经跑出郊外,来到一处僻静山林。 那报童看起来小小年纪,跑得倒是挺快。 凌思思追了一段,跑不动了,弯腰站在路旁直喘气,气喘吁吁地骂道:「可恶,跑那么快……你有本事乱传谣言,就不要跑啊!」 把人家没有做的事胡乱编造,又故意散播出去,让人误会之后,出事了就跑,算什么本事? 凌思思心里暗骂倒楣,正想回去找季紓商讨对策,不防眼前深绿如海的丛林中,有身影一闪而过。 「那个人影……谁在那里?」 凌思思警觉地看了过去,却只见晃动的林叶间,身影很快地便没了踪跡。 是那个报童……?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可这四周杳无人烟,除了她之外,最有可能出现在此,还鬼鬼祟祟的,便只有方才被自己追赶,突然不见人影的报童了。 反正都已经追到这里了,不追白不追,事情总得弄个清楚,凌思思心思一定,打消回头的想法,循着人影往前走去。 艰难地越过丛生的灌木矮丛,林中一片静极,脚下湿软的土地亦彷彿暗藏危机,凌思思戒备地伸手拨开眼前浓密的枝叶,眼前视线顿时开阔起来。 「这是……」 没了枝叶掩映,眼前竟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里还种着一方菜园,里头种有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处处充满着有人居住的痕跡。 不过,这荒山野林的,是谁会住在这里? 凌思思迟疑地想着,就在她这一分神的光景,一道风刃忽自身侧倏地袭来。 事发突然,凌思思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柄长戟在空中划出银色的痕跡,而杀机的尽头--是她。 冰冷的刀戟横在颈前,微凉的温度抵着肌肤触及命脉,凌思思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凌思思被人捏着命门,不敢妄动,垂眸看见紧贴着她脖颈的刀戟,思绪翻涌间,只能尽力从话里套出些蛛丝马跡。 「少废话。」闻言,那把横在颈前的刀戟又更近了些,使得凌思思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然而紧接着响起的却是个少年略微低沉的嗓音,道:「擅闯此地者,死。」 随着他低沉的嗓音落下,有微凉的夜风吹过耳畔,激起肌肤上泛起阵阵颤慄。 不知是夜风寒凉,还是危难当头的心理作用,凌思思福至心灵,当即闭上双眼,着急喊道:「等等!等等等等……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啊啊啊啊!」 她当真是很害怕,夜黑风高的,她一个人闯入这荒山野林,身边还有个莫名其妙要杀的人,刀都横在她脖子上了,她还怎么冷静? 这个时候,凌思思突然想起了季紓。如果季紓在的话,他肯定会想办法救自己。 凌思思紧张地闭上眼,害怕的尖声大叫,她尖锐的嗓音一下子刺破四周的寂静,惊起枝上鸟儿,就连身侧执刀威胁的人,动作亦是有了一瞬的僵硬。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道:「住手。」 「……是你?」凌思思后怕的睁开眼,但见院里不知何时站着几个孩子,而方才出声说话的,正是广场上的那个报童。 报童闻言,瞪她一眼,转头朝着她身侧持刀的少年道:「阿离哥,按照原本说的,吓吓她就好,不必动真格。」 「把刀放在人家脖子上,你管这叫吓?」 凌思思简直要疯,当即忘却了她方才还毫无骨气求饶的样子,恨不得上前揍他几拳,让他知道好看。 她一激动,忘了留意四周动静,眨眼之间身旁名叫阿离的少年已然撤身退开,收回手中刀戟,眼看她怒气冲冲地走进院中,这才冷声开口,道:「姑娘不是蠢人,方才的警告,你一定一定要放在心上,若你仍一意孤行……」 有夜风袭来,吹落林中颯颯飘飞的落叶。 「那我,也只能让你先消失了。」 随着这一句毫无温度的话语,本来怒气冲冲朝着报童走去,欲一问究竟的凌思思脚步一顿,猛地停下。 院子里,几个年纪或大或小的孩子纷纷从四周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望着她的神情充满敌意,手上各自拿着不同的武器,朝着他们缓缓逼近,围成一个圆圈,将凌思思困在其中。 「你们……想做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凌思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无意间踏入了什么危险的境地。 「我们原本不想伤害姐姐,可是姐姐既然已经发现,一路追来这里,那么我们也就只能对姐姐动手了。」那报童走上前,朝着阿离开口道:「动手吧。」 什、什么跟什么?他们在说什么,怎么自己一句话也听不懂? 凌思思满头雾水,可对方话不说清楚,眼看就要再次对她下手,而这次对方人多势眾,自己孤身一人,显然是在劫难逃。 她心里暗叫声糟,看着神情冰冷,朝她步步逼近的少年,下意识地抬臂抵挡。 反正也不是没被杀过…… 凌思思乐观地想,顶多二周目失败,再重新来过嘛。 她都做好了被刀砍中的心理准备,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未觉,她缓缓地睁开一个缝隙,意外地看见眼前少年的刀戟竟是被什么打中,直接从中断成两半。 而那叫阿离的少年显然也很是惊愕,他眉头一皱,顿时衝着四周喝道:「是谁出手断我刀戟?既敢动手,难道就不敢出来见人吗?」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绝对是眾人皆未料到的,就连凌思思也忍不住随着抬头望去。 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从何而起的夜风捎来陌生的暖意,绕着半人高的树木,捲起一地落叶,而后一声轻笑自树后传来,有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那方。 他站在蓊鬱的树林中,却离夜色更近。 他薄唇微勾,目光瞥向被人群包围的凌思思,比死水更深的寒意,来自他纳进一切的双眼,随着他一步一步靠近的步伐,沁入了眾人心中。 他在那报童面前站定,状似无意地偏头看向了面色苍白的凌思思,幽幽道:「我说,你们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子,不太好看吧?」 「靳尚……」 凌思思看见他自林中走了过来,看清他的面容后,先是愣了一会儿,心中的着急害怕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劫后馀生的委屈涌上心头,令得看他似乎都觉得顺眼许多。 彷彿察觉到她的情绪,靳尚难得主动问道:「被欺负了?」 他不说话,倒还不怎么样,可他一开口,凌思思胸口压抑着的委屈和后怕,顿时如开闸般倾泻而出,在四周明显乱了阵脚的几人视线中,她挣扎着向靳尚伸出了手。 「靳尚……靳尚!你终于来了!呜呜呜我差一点就要死了,你快来救我呀--」 91。孤城归所 院子里一片寂静。 几个孩子看着凌思思和靳尚的眼睛,咽了口口水。 他们虽然未对他们动手,只是盯着他们几人,反覆打量,但就是这眼神,盯得他们心头拔凉拔凉的一片。 另一边,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面色不大好看的凌思思。 就在方才,靳尚直接用武力气势性压制全场后,他们从几个孩子口中,得知他们都是家境清寒,被父母所弃,无家可归的孩子。 「又是人口贩卖吗?」凌思思望着这些年纪尚小的孩子,喃喃道。 之前在櫟阳县经歷过的一切仍歷歷在目,初一的死永远在她心中留下阴影,是她心中不可抹去的一道伤疤,即使过去了,记忆会淡忘,但伤口仍隐隐作痛。 儘管情形和当初并不一样,但凌思思仍感觉到有些不适。 靳尚同样面色凝重,他抿了抿唇,视线在几个孩子间转过一圈,最终停在了一个怀里抱着破旧布偶,身形瘦弱的女孩身上。 他走了过去,在女孩身前撩襬蹲下,仰头看她,问:「小妹妹,这个布偶是家人送给你的吗?」 女孩点了点头,小小的手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布偶,那个布偶有些破旧了,甚至几个地方已经退色,缝上几个补丁,可她丝毫没有嫌弃,仍是不厌其烦地将之紧紧抱在怀里。 「是小时候阿娘送的。」 「那你的家人呢?你自己待在这里,就不想回家跟家人一起吗?」 「不知道。」女孩愣了下,摇了摇头,「阿娘说,我来的不是时候,只能来世再做家人,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靳尚明显愣住了,可再看周围的几个孩子,脸上亦是相同的表情,不以为然,彷彿女孩口中所说的话再平常不过。 可是他明明知道,这根本不平常。 靳尚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看见独自一人沉默站在原地的凌思思,朝她走了过去。 她安静的有些过了。 靳尚察觉到她异常压抑的情绪,偏头看她一眼,意外地看见她眼里的退却不安,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硬是转了方向,「怎么了?」 凌思思摇头,不想让他窥见自己的软弱,转了个话题,问道:「现在这样,你打算怎么做?」 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独自生活在这荒山野林里,总不能放着不管。 「事发突然,那么多孩子一时也找不到地方,只能待明日一早,通知官府了。」 闻言,凌思思目光闪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觉得,要不……这件事我们还是先别通报官府吧?」 兴许是她有些草木皆兵了,但市集上以她和靳尹、常瑶为底本流传的故事,以及那个有些古怪的清谈会,都让她觉得一切似乎有人在背后故意操作。 靳尚显然也看出她的顾虑,沉吟片刻,亦道:「你顾虑的也有道理。那依你来看,应该怎么做?」 「那么多人和家人分离,无家可归,自然是要想办法送他们回家。」 没错,回家。 从哪里来,自当回哪里去,对于凌思思来说,不管经歷了什么,唯有家人会永远为你留一盏烛火,无条件地给与爱护和包容。 分别日久,实是凌思思也想家了。 儘管那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但身为“凌思嬡”,凌首辅与夫人确实待她很好,将她做亲生女儿般照顾,给了她足够任性的宠爱。 自她坠崖之后,也不知帝京情势如何,他们……是否安好? 凌思思想着,一颗心便是柔软下来,视线透过眼前的孩子们,似是回到了遥远的帝京。 或许,也是时候回去了…… 灯光寂寥,季紓捧着一卷书,就着窗边一盏残烛,看得入神。 风中残烛,火光摇曳,将楼中人影拉得细长,映得季紓的眉眼,明明灭灭。 他伸手轻捻过书卷一角,翻过一页。 「风雨未至,倒是先将你带了过来。」季紓淡淡说着,侧首望向楼下不知何时现身的人影。 「这样精彩的好戏,我又怎能错过?毕竟,那可是被你亲自选中的人啊。」 夜灯晕开黄色光圈,照在窗台上的蔷薇花上,其中一朵已经枯萎了,懨懨的耷拉着。 季紓却恍了神,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那朵蔷薇花,问道:「他们到哪了?」 「按照计划,一切顺利。没有意外的话,他眼下已经到了。」 季紓有些感叹,「他果然不负所望。」 「不过,你就当真捨得?」 「什么?」 「就这样任由他们在一起,真的不管?我看你虽面上如此无欲无求,心里却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对方轻笑了声,循循善诱,「起初说着不在意,后来失去了才后悔莫及,这样的事情我可是看得多了。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看那人对她未必没有那个意思。」 闻言,拿着书卷的手一紧,季紓低垂眼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底泛起了许多涟漪,宛如摇曳的灯光,落在了窗边那朵蔷薇花上。 那一刻,他似乎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仅轻叹一声,说了一句:「那便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了。」 街道上的人影闻声抬头,窗帘被风吹得飘拂不定,季紓越过栏杆,垂眸望去,两人的目光煞时在空中撞在一块。 而在那短暂的惊鸿一瞥里,有什么东西自彼此眼里一闪而过,男子轻扯唇角,朝着季紓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风吹过窗帘,挡住了两人彼此重叠的视线,待风止时,街道上却早已不见人影,彷彿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徒馀满地斑驳的夜色。 此时日光正好。 昨夜的清谈会没听全,倒是让凌思思发现了一群来歷不明的孩子。 比起昨夜清谈会上听见的奇怪消息,此时凌思思更在意的是如何安置这些孩子。 别说这些孩子来歷不明,性子亦冷漠得很,靳尚都一连吃了好几个暗亏,正烦闷着呢。 「我说哪有绑匪还只做一半的,既然将人抓了来,就不该丢在这里啊!也忒没有职业道德了吧。」凌思思同样烦恼地道。 她没将此事告知季紓,仅他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乱转,实在有些吃不消。 可有了前车之鑑,情况未明,她仍有些摸不清他,自然不敢再轻易相信。 靳尚横了她一眼,替自己倒了杯凉水,道:「别抱怨了,我已经弄清楚几个孩子的来路了,等会儿就能送他们回去。」 那敢情好! 凌思思眼睛一亮,此时靳尚这一句话对她来说犹如久旱逢甘霖。 好不容易有了头绪,两人当即带着几个孩子,动身前往。 然而,想像总是丰满,现实却是骨感。 两人带着一眾孩子来到了第一家,靳尚率先上前,敲了好几下的门,却无人应答。 场面一时有些尷尬,几人面面相覷,凌思思轻咳一声,打圆场道:「他们应该是有事出去了,要不……我们先去下一家吧?」 靳尚无奈地看着眼前禁闭的房门,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凌思思的话,先去找下一家。 这第二家正是那报童的家,只见在靳尚敲了门后,门被从里头开了一条缝,随即一双警惕的眼自门后显露出来。 「这位大叔,你就是小凡的家人吧?我们找到了小凡,将他送了回来……」 这边靳尚见有人回应,当即兴奋地向他说明来意,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他,道:「你认错人了。」 对方冷硬地截断了对话,随即“碰”的一声,不待眾人反应过来,门已经被重重闔上,任凭靳尚再怎么敲门也没有回应。 「怎么会这样……」 凌思思望着眼前禁闭的门扉,丝毫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发展。 接连两次吃了闭门羹,两人心情皆有些失落,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报童忽然嗤笑一声,道:「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了,我们这些人,要嘛做不了活,要嘛就是家中贫困,对他们来说是为不祥,他们不会认回我们的。就算碍于你们在场,把我们接了回去,也很快就会将我们赶走。」 「我不相信,虎毒不食子,万一他们良心发现了呢?」 凌思思深吸一口气,不知是为了赌一口气,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她不信邪地又走去了其他家,却都是一样的情况--对方打开门看了一眼,她都还来不及说话,便又被关上了门。 一样的情形,周而復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待走完了最后一家,凌思思望着身后一个也没送回去的孩子,抿了抿唇,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一种挫败的情绪从心里蔓延开来,令她无力地坐在了角落里的台阶上,突然觉得自己很是没用。 靳尚站在一旁,虽然没有开口,可眸里的黯淡俱是彰显了与她一样的失落。 「良心又能值几个钱?当一日三餐没了着落,生计亦成了困难,自己都活不成了,谁还有馀力顾得着别人?」 凌思思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正是始终冷眼旁观,不发一语,昨日还对她刀剑相向的少年,似乎叫作……阿离? 凌思思注意到,他是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看着又冷漠疏离,平日寡言少语,故而他如今主动开口,实是难得。 「我以为……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凌思思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话到了嘴边,撞见他冰冷的眼神,却又莫名心虚,只得懦懦地道歉。 靳尚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凌思思失落愧疚的侧脸,没有说话。 阿离见她道歉,一双冷漠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冷哼了声,别过头去。 唯有报童小凡,朝她走了过去,轻声开口,道:「姐姐,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们,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是,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家。」 「你们……」 「我们都是被家里拋弃的孩子,无家可归,因缘际会聚到了一起,彼此照顾,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係,可是这么多年,我们相互扶持,早就是一家人了。比起生下我们却没从未照顾我们的爹娘,大家在一起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 他说得认真而又坚定,四周的孩子脸上亦是相同的神情。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凌思思心里一时复杂难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离开了隐在林中的小屋后,已是入夜。 凌思思和靳尚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心里全是方才那些孩子脸上单纯而坚定的表情,与眼前所处的境地格格不入,彷彿根本不知世上险恶,但其实心里又是看得明白,这才让人对此难以忘怀。 两人一路无言,唯有拂过树梢微凉的晚风,发出了颯颯的声响。 靳尚走在后头,看着身前凌思思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走上来,「我调查过了,那些人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家境也不太好,所以才把脑筋动到他们身上,想换点钱,但许是条件谈不拢还是怎么,那些人不收,这些孩子无处可去,遂只能流落街头……」 凌思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难怪他们看着对家也没多少感情,原是被父母亲自拋弃的。」 靳尚明白她的意思。 略买略买,这被卖出的,多是父母亲戚觉得最不好的一个。 若是意外倒还好,可这些孩子年纪尚幼,就被父母捨弃,拿来卖钱,该是多么可怜。 靳尚目光闪动,道:「聊聊?」 「聊什么?」 「你先前说,曾亲眼见过这样的事吧?」靳尚迎着夜里微凉的晚风,缓缓道:「我以前,还没被赶出帝京时,那时候也常和几个贵族子弟上街游玩,那时帝京繁华,处处都是欢声笑语,纸醉金迷,就跟书上写的全是国朝繁盛,人伦亲情,所以我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你那弟弟没让你知道吗?」她说的是此刻贵为监国太子的靳尹。 「他?」 「我曾经认识了一个妹妹,她也是因为家境贫困,被父母卖了换钱,因此和哥哥走散了,我遇到她时,她已经和家人分开十几年,却始终想找到哥哥,和家人团聚,我答应过她,要帮她找到哥哥,可后来却发现与她拥有一样处境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还有很多很多跟她一样,与家人分离,终生不会再见的人,而那么多家庭的破碎,却都仅是为了靳尹一个人的野心--」 靳尚惊道:「这跟靳尹有什么关系?」 在他看来,人口略卖不过是百姓为了生计,或者满足私欲之举,儘管外人看来异想天开,罔顾人伦,但这样的事又和靳尹那廝有什么关联? 「靳尹为了夺权篡位,在外头暗养了一支精兵,他需要人,也需要钱,想不动声色地掩人耳目,此举就能办到;况且这些人被抹去来歷,也能用来放入各家,作为暗线,查探监视……」 靳尚身子一僵,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道:「那你那个妹妹,后来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凌思思语气一顿,「可她死了。」 那些遥远的记忆自内心深处缓缓浮现,分明已经过了许久,再次提起却又隐隐作痛,又或许这一场恶梦从未退去。 「怎么死的?」 「我们误入了人贩的地盘,逃出来的时候被人发现,对方放了箭,她替我挡箭,自己却死了。」凌思思笑了笑,笑容里有许多沧桑的味道,「你说她傻不傻?好不容易找到哥哥,却为了我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人送命。我还一心想为她报仇,可是我后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靳尹为了掩藏私心做的,是他间接害死了她。」 「……所以,你才坚持想要送那些孩子回家?」 「人有了遗憾,就该想办法弥补,不该再製造另一个遗憾。儘管我一个人做不到全部,可是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我希望这样的事、这样的人能少一点,让离开的回去,让偏差的纠正,让每个人都有一个归属的家,还他们自由,只是这样而已。」 让每个人……都有家。 自由……说起来简单,可是真正做到却很难。 这世间齷齪的事太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私欲,有欲望就会有人不择手段想换取达到目的,人性或许本善,可人心却贪婪。 若是从前,他没见过这些,只会觉得可笑;可是在他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之后,有个人告诉他,她想要改变现状,想要让这些与她毫无关係的人重获新生,他内心里的那把尺突然就动摇了。 「就算他们回去了,可他们失去的亲情难以修补,受过的苦痛亦不可能忘记,你费尽心思的放他们自由、让他们回家,这样有意义吗?」 「对他们也许有,也许没有。」凌思思抬起眼楮,明眸如星光下平静的大海,蕴着力量,却饱含温柔,「但对我,对初一和小五……有意义。」 靳尚凝望着她,久久没有出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趟归程,或许并不是毫无意义,而是凌思思在帮他寻找一个回去的答案。 一个回去帝京,重回皇宫的答案。 靳尚迎着她的眼,薄唇微勾,低声道:「难怪……」 他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便化了开,融进夜色之中。 凌思思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靳尚目光闪烁,张了张嘴,正欲回答,然而前头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凌思思当即转过头去,一下子忘了。 「怎么回事?」靳尚掩饰地别开视线,转移话题道。 「不知道,去看看。」 92。我背你 想起此前广场上的清谈会,凌思思涌起不安的预感,紧走几步凑了上去。 凌思思还没走近,几个人议论的话题已经传了过来: 「欸,你们知道吗?听说有帝京来的贵女,从郊外林子里发现了一群孩子,都是近年来在咱们城镇里走丢的呢。」 「哎,作孽啊。这时隔多年,这孩子的家人肯定很是欣慰……」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据说这帝京来的小姐可是挨家挨户的亲自拜访,你们猜怎么着?竟是惨遭拒绝,无人肯认啊!」 此话一出,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这怎么可能?不是找错了人吧,自己的孩子怎么能不认呢?」 「这有什么?亲生的都能为了钱弃养父母,这做父母的又为何不能否认了?更何况,这生计都有困难,人人自顾不暇,谁还顾得着旁人?」 「也是啊,这朝廷赋税年年加重,是个人都吃不消……这天子脚下,竟暗藏了这么多齷齪事,实在是世风日下……」 几个文人书生越说越起劲,与前次清谈会上的态度大相逕庭,人人脸上皆是一脸义愤填膺,心中宛如燃起一把正义的火。 说到最后,其中一个书生更是摩拳擦掌,「我泱泱大盛怎能容忍此风滋长?这次定要使官府做出回应来!」 此话一出,如星火燎原,眾文人纷纷响应,不一会儿便吆喝着回去联名连署,迫使官府对此事做出回应。 随着几个文人学子一走,广场上顿时清空一半,留下几个百姓望着文人风风火火离去的身影,嘟嘟囊囊。 「这些文诌诌的读书人,便只会读死书,满嘴仁义道德,也不想想都是自己的骨肉,若不是真的没办法,谁愿意丢弃?」 「可不是,官府若有心,早就管了,回应也只是嘴上说说,哪能有什么作为?说不定这官府早已同流合污,参与其中呢。」 眼看他们说的越来越不像话,甚至又将首辅扯了进来,质疑这一切都是首辅一派故意所为,而太子至今毫无作为,便是首辅从中作梗。 凌思思闻言,实在气不过,脱口反驳道:「你们胡说什么?」 「我们哪有胡说?小姑娘又是哪里来的?」最先开头的大叔瞇着眼,不满地打量着忽然蹦出来的凌思思,「瞧你身上打扮,不像本地人,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 富贵人家的小姐? 那人说着,打量着凌思思的眼神越发微妙,语气十分不善,「你不会就是帝京来的那个什么贵族千金吧?」 凌思思面色一僵,后知后觉的退后,「你们想做什么?」 果然,几个百姓猜到了她的身分,看向她的目光越发兇狠,朝她步步逼近,说出口的话也越发不善。 「帝京的那些世家贵族,坐着不腰疼,只顾享乐,不顾百姓生死,瞧你便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就是!不过是个踩着百姓享乐的恶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们?」 那些百姓本就憋着一腔怨气无处发洩,如今遇上了主动出头的凌思思,宛如送上门的猎物,当即便围了上来,将她团团包围。 凌思思方才不过一时衝动,却也想不到惹上了麻烦,人多势眾,还是这么一群群情激愤的百姓,她下意识地要辩驳,他们却丝毫不听她解释。 靳尚追了上来,见到被百姓围堵的凌思思,当即就要上前帮忙,然而意外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当那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石子打在凌思思头上时,眾人皆未反应过来。 那一下想来力道不小,直将她的额上磕出了血。 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凌思思伸手摸向额头,却摸到了一手猩红。 靳尚隔着人群,看见了凌思思额上渗血的伤口,眸光一凛,沉声道:「喂!你们不要太过份了……」 他推开眾人,站到了凌思思身前,却没想一道人影比他动作更快。 当他走到凌思思身前时,季紓已经解下外袍将凌思思的面孔遮住,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颤抖,定然是吃痛,他眸光微暗,顿了一顿,才淡声道:「诸位都冷静些。」 眼见季紓难得动怒,仔细护着凌思思的动作,随后而来的官吏眼珠一转,很是乖觉地出来圆场,道:「各位,各位冷静一下!你们的困难官府都听见了,自然也会将你们的诉求上报朝廷,只是正所谓天高皇帝远,陛下总有疏漏的时候,不能随时体察民情,这时咱们也该尽自己的力量,让朝廷也能注意到这些阴暗的角落,让大家都能安稳生活,也能使明君之光,普照大盛,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圆滑,只见原本情绪激昂的百姓平復了不少,纷纷在官府的安抚下,慢慢地离开了。 季紓冷眼看着人群退去,这才想起怀里安静得有些过头的凌思思,问道:「能走吗?」 冷不防被问及,凌思思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可还没走出一步,凌思思脚下一软,竟是差点摔倒。 她向来明媚恣意,何曾如现在这般狼狈? 季紓几乎能想像她脸上委屈的神情,心下便生烦躁,语气微冷,道:「起来。」 这一路季紓待她向来平和,任她捉弄无数次也不曾动怒,凌思思也清楚他心中忍耐,叫他轻斥一声,以为他终于忍不住,便不禁有些委屈。 她平白无故让人误会,还流血了,他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只衝她生气。 凌思思叛逆的情绪来了,偏要和他唱反调,「我就不!」 她带着脾气的一番话说出口,偏又带着几分浓重的鼻音,季紓沉默地看着她。他不说话,仅是看她,在这样尷尬的氛围拉锯了一会儿,使得凌思思如芒刺在背,莫名心虚。 就在凌思思的脾气被这恼人的氛围磨得殆尽,犹豫着要不要屈服时,季紓忽然开口,冷道:「我背你。」 凌思思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向季紓。 但见季紓已经背过身,撩襬蹲下,凌思思看见他的如墨长发端端停在眼下,道:「上来吧。」 「不……不用了,我自己……自己能走……」 许是没想到季紓会主动背她,凌思思有些茫然,心跳有些快,她眨了眨眼,难为情地拒绝季紓的提议,转身就要自己走。 不料,还没走出几步,身子忽地被提起,一把搁在了背上。 凌思思被吓傻了,忘了该怎么反应。 而季紓一句话也没说,背着她就要往前,冷不防一隻手却拦住了他,「季詹事这是要去哪?这么做,与礼不合吧?」 靳尚偏头一看,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他背上的凌思思。 她是太子侧妃,由一个小小的东宫辅臣亲自背着,怎么都不合礼法。 「自是回客栈去。她受伤了,还请三公子让开。」 靳尚冷笑,「她受了伤,你可以传轿或派车来接她回去,不必如此亲力亲为吧。」 「我愿意如此,自是问心无愧。」 季紓冷眼看着靳尚,目光寒凉,无声地散发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仪来。 偏他说的如此坦荡,又是不怒自威,靳尚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再拦。 见他收手,季紓将凌思思背起,再不管身后靳尚灼热的目光,缓步往客栈走去。 凌思思被他背在身后,双手环着季紓的脖子,她离他这样近,近到他身上衣裳的暗纹都能看得清楚。她突然想起了,在穿回现代时,她在漫画里看见的情节,遂分了丝心神留意。 季紓今日所着的衣裳轻盈如云,又洁净如雪,袖身以银丝绣成,仔细一看,倒是与衣裳上的流纹交相辉映,朴素中见华彩,正是漫画里瞧见的样子。 依她与季紓从前相处的记忆来看,这并不是他喜欢的风格,可他为什么这样穿?莫非是换了想法? 凌思思趴在他身上,开始乱七八糟地想。 他的步伐极稳,每一步都踏着一样的速度,凌思思被他背着,难免胡思乱想。 空气中縈绕一股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他鬓边发丝散在空中,被风一吹便飘散开来,凌思思用手拂住一缕,捻在手里,滑顺而冰凉。 约莫是此举惊动了他,季紓忽而开口:「疼吗?」 「不疼。」凌思思下意识地摇头,暗自拉他的袖子,有些难为情道:「你、你快点放我下来,好多人都在看……」 他这样背着她,公然地走在大街上,路过的几个人难免对此投来异样的目光,凌思思面子薄,自然抵不住。 「倒是怕见他人目光掉面子了,那时候在广场上怎么就不见你害怕?」 「我那是……我哪有害怕!」凌思思一噎,强撑面子,「我向来胆大,才不怕他们。」 胆大……也不知刚刚是谁脸色苍白,一脸害怕,愣在原地瑟瑟发抖。 联想到方才他得到消息,带着官员赶来,正好撞见凌思思被百姓包围的场面,眉间闪过一抹戾气,却很快被他压了下来。 身后的凌思思丝毫未觉,趴在他的背上,安静了好一阵,听着四周喧闹的人声,许久才闷声开口:「不过,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每次都在她有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服气,季紓轻勾唇角,对她彆扭的道谢似乎很是无奈,但这份无奈之下却又暗藏纵容。 凌思思说完,一会儿都没等到他的回应,以为他故意不想理他,便有些暗恼自己不该主动开口,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 就在凌思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季紓却冷不防开口,温声道:「你方才受了伤,也不知伤到何处,随意走动恐会加重伤势。再忍忍,客栈就在前面了。」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宛如又是从前记忆中的那个季紓,就好像他一直没变。 儘管他外表看似淡雅疏离,但内心仍是柔软体贴,一如从前。 有了这个认知,凌思思忽然觉得内心一下子轻松起来,抿了抿唇,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安静地趴在了他的背后,几乎让人错觉那是个十分亲暱撒娇的姿态。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如遍地银纱。 他在这世上游离于温情之外,又无家人妻子,几乎独存于世,可是现在有一个人,除了靳尹之外,比旁人都离他更近一步。 先前他曾有意疏离,试图脱身,与她保持距离,断绝关係,但自她走后,他似乎总是茫然,顿失重心,而至如今再逢故人后,这份矛盾复杂的思绪似乎又变成了坦然接受。 他隐约感到,这段路是他愿意放慢脚步走的。 这短短的路上,没有靳尹、没有常瑶、没有朝廷党争,也没有阴谋暗算,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令他头一次觉得,即使负重,亦能宽心前行。 若他曾见过黑暗,那这样的暖,他又怎能放开? ……怎么捨得? 93。明月身边人 回到客栈,季紓板着脸坐在她床边,修长的手指将纱布接过来,一圈圈给她缠上,打了个结。 他的动作轻柔仔细,包扎也很细心,一如常人眼里那个谨慎多谋的东宫辅臣。 凌思思伸手摸着头上缠着的白布,愣愣地想。 房间里很安静,唯有墙角的烛火摇曳,发出“吡啪”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莫名突兀。 季紓的目光闪了闪,将瓶瓶罐罐的药膏收进了盒子,抿了抿唇,适才开口问道:「出了这样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终于还是问了…… 凌思思扁扁嘴,心虚地道:「这不过就一点小事,我觉得我和三皇子就能解决了嘛……」 「能解决,会弄成这样?」 季紓挑眉,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凌思思自知理亏,当即缩了缩脖子,委屈地低下头,没有反驳。 她这般乖巧,却是让季紓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自然清楚,不告诉他,是凌思思和靳尚有意瞒他,不想让他知道,根本并非如她所说,仅是单纯的觉得自己能成。 她与他早已在那日夜里摊牌,撕破了两人之间虚假的面纱,她故意隐瞒,怕是对他不能信任,认为此事与他有所关联,或许还牵扯到靳尹,因此不欲透露。 她的怀疑自有道理,可真正面对她防备的眼神,季紓仍是感到挫败。 他长久不语,凌思思抬头偷瞄了季紓一眼,却见季紓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盒子。 「这是……?」凌思思不解地抬头看他。 季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手将盒子打了开来,凌思思好奇看去,但见里头红艳艳的一片,竟是满满的蜜枣。 「金丝蜜枣?」 凌思思看着满满一盒子的蜜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买了这么多。 「蜜枣补血,你方才受了伤,流了血,吃这个正好。」 听着这莫名熟悉的话,有模糊的记忆自脑海浮现,那是当是她在东宫遇刺,胡乱搪塞靳尹的说词,不过随口一提,他却记得。 凌思思看向季紓,一时说不出话。 见她迟迟不应,季紓问道:「不喜欢吗?」 「喜欢。」凌思思摇头,接过盒子,那红艳艳的蜜枣堆满盒子,有香甜的糖味飘过来,「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 「这样甜的东西,在我身边只你一个喜欢。」季紓看着她,接着道:「维桑也挺喜欢吃。」 听他提起维桑,凌思思想起她坠崖前,维桑虚弱的身子,便有些担心,猛地睁大眼睛,着急地追问:「他怎么样了?身子可还好?还有他身上的伤……」 她着急地问了一连串,可见心里掛念,季紓看见她眼里的忧色,抿了抿唇,才缓缓吐出令她安心的答案,「放心,他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听见他的回答,凌思思长呼一口气,适才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连带着人也轻松不少。 还好,至少维桑平安活着,没有因她受累…… 她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季紓眉眼沉凝,眸中思绪明明灭灭,犹如风中残烛,难以捉摸。 房间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窗外冷月如霜,透过窗櫺透了进来,映着他身上衣裳暗纹流动,宛如虚幻。 凌思思还惦着坠崖前两人彻底撕破脸的事,儘管他看起来与往常无二,但她心里终是膈应。 季紓也不是会主动找话的人,况且她有意疏离自己,他便也不会主动靠近。 两人一时无话,倒显得气氛格外尷尬。 季紓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凌思思,目光看向她下意识扭着的手指,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知她或许不愿与自己多相处,他心下微沉,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却并不让人愉快。 他暗嘲一声,终是先行开口,打破僵持:「既然无事,那在下便先行一步。小姐……早些歇息。」 他恪守礼节,在外不便以臣子身分自居,他便也入境随俗,随着靳尚叫她一声小姐。 他向来礼数周全,又最是縝密,向她微一行礼,便转身就走,连多馀的眼神也没留给她。 他便是这样谨慎,让人挑不出错误。 可偏就是这样的完美,让凌思思心烦意乱。 眼看他走到门口,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凌思思攥紧了身下的被子,终是忍不住出口喊道:「季紓!」 她看得有些急,像是怕他离开,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站在门口的季紓身子一顿,倒是真的停了下来。 他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门口,等着她继续说。 话一出口,凌思思才感到懊恼,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了在穿回现代时,看见的漫画内容,突然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一直想找到我啊?」 她知道的。 在她坠崖后,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只有季紓不放弃,始终满天下地找她,从来不曾放弃。 那样的执着,近乎偏执,令她极为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只有眼前的人能给她。 「因为,我相信你。」季紓微侧过头,薄唇微啟,说出了那个她一直好奇的答案,「你说过,这里是你创造出来的世界,既然故事还没来到结局,一切还未结束,你又怎会如此轻易就死?」 他顿了一顿,又道:「况且,我心目中的凌思思,可不是个怯懦怕事的人。」 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凌思思愣愣地望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待她回神过来,眼前早已不见人影。 「那我在你心里,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凌思思喃喃自语,伸手捂着胸口,底下传来一阵一阵急躁的心跳,宛如擂鼓,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儘管出乎意料,可内心里却彷彿转过一抹暖意,觉得暖暖的。 她眨了眨眼,心里既茫然又甜蜜,一把拉起被子,在床上裹成一团。 离开了凌思思的房间,季紓独自走在夜晚静寂无人的廊下,两旁悬掛的灯笼飘来晃去,摇曳成一片斑驳的碎影。 他缓步前行,脑中浮现凌思思彆扭懊恼的神情,一如从前那个飞扬灵动的身影,不再只是冰冷任性的面孔,让他不觉微微勾起唇角,显露笑意。 四周无人,然而一道轻笑声,却突兀地打破了眼前的寂静。 「三公子。」季紓警觉地望去,见到眼前树下凭栏而坐的靳尚,微瞇了瞇眼,「不知夜深了,三公子不在房中就寝,缘何会在此处?」 「我为小姐守夜。以防个别无耻之徒,打扰小姐歇息。」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别有深意地瞥向季紓,明显是将他内涵到了。 可季紓到底是季紓,儘管面对他如此露骨的挑衅,仍然面不改色,将面上的礼节维持得分毫不差,「三公子如此上心,想来公子知晓,定会感谢三公子您的“心意”。」 「感谢?我倒是觉得,用恐惧或是担忧这类的词,应该比较贴切吧。」靳尚歪头笑了笑,道:「毕竟,他也曾经在我手下低声下气了许多年,就算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只怕从前的记忆并不会轻易忘却,你说是吗?」 知道他是故意嘲讽靳尹从前受人欺侮,不受待见,季紓眸中划过一抹寒意,薄唇微啟,淡声道:「这做人,最看重的是眼下与未来。在下以为,唯有把握当下,才能远图未来。」 「是有几分道理。」 靳尚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眼珠一转,站起身来,自斑驳的树影中走了近来。 廊下摇曳的光影映在那张含着凉薄笑意的面上,一双眸子幽黑深邃,令人摸不清真实的想法。 季紓望着眼前的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可分明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那人是冰冷无情,眼前这人却是捉摸不定。 靳尚在他面前站定,直直迎向他的目光,片刻,才轻笑道:「从前听人说东宫季詹事足智多谋,如今一见,倒真是名不虚传。」 「公子言重了。」 「只是身边有着这样的人才,到底是幸事,还是种不幸呢?」话锋一转,靳尚抬眼看向夜色空濛里的一弯新月,幽幽开口道:「这天上月看起来温润近人,普照眾生,可却是远在天边,难以企及,若是做这明月身边人,恐怕得受委屈了。」 季紓一愣,忽而便想起了凌思思的眼泪。 那一夜,她烧得糊涂了,意识不清,在两人撕破了那层秘密的玻璃纸后,她抓着自己的手,委屈地落泪,试图让他改变心意。 凌思思分明是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性格,平常向来是活泼灵动,极少落泪,那时她却不住哭泣--因为他。 人人都道他是苍苍翠竹,松间明月,为人高洁,行事正直。 可若真如他所说,做明月身边人,怕是要受了很大的委屈。 他未曾细想,心头便泛起一阵锐痛,宛如警醒,季紓闭了闭眼,迎着晚风微凉,袖中手指紧攥,再没有开口。 又过了一日。 今早凌思思一下楼,便见到季紓站在门口,门外早备好了马车,等会啟程,想来是他终于忍不住这样缓慢的速度。 她淡淡地扫一眼,倒没说什么,她本就没抗拒回宫,只是想趁机摸清楚现况,既然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她自然没有再故意拖延的必要。 于是,在季紓走到她面前,和她说“上车了”,她也未曾反驳,听话地上了马车。 显然也有些意外她的温顺,靳尚看了过来,挑了挑眉。 因着他们此次乃是秘密回宫,消息并未公开声张,于是几人只坐了一辆马车。 靳尚与季紓不对盘,凌思思又不主动开口,这车内气氛便有些尷尬,这一路无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马车竟是停了下来。 凌思思有些讶异,「这么快?」 才啟程不久,竟已经回到帝京了吗? 闻言,季紓仅是淡淡地瞥她一眼,道:「下车。」 他并未解释,话有说跟没说一样,又兼语气冷淡,凌思思以为他又要搞事,当即与车内的靳尚对视一眼,缓慢地下车。 但见眼前还是郊外树林里的院子,几个孩子还在,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唯有几个看似官府的人,穿梭其中,不知在忙些什么。 还不等他们发问,院里本在忙活的官员看到季紓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迎了上来,道:「季詹事,您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季紓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目光看向他身后的院子,问道:「怎么样了?事情可都处理好了?」 处理? 难不成季紓和靳尹又想干什么坏事了? 一听到官员说的话,凌思思当即留了心眼,以防他们又要做什么阴谋勾当,却没想到接下来的话,出乎了几人的想像。 「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下官让人去几个孩子的家中,向其父母蒐集了文书,确保以后不再以此生事,日后官府也好有合法的理由,将这些孩子好好安顿。」 感觉到身后凌思思的目光,季紓却没有回头,淡淡道:「嗯,这些孩子年纪尚轻,无人看顾,易招祸端,你让人多看着些,有官府在,也多些庇佑。」 凌思思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原来……他竟是想帮这些孩子吗? 季紓他……似乎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坏。 「怎么了?」 熟悉的清淡嗓音在耳畔响起,凌思思才恍然回神过来,抬眼撞见季紓褐色的眼瞳,摇头:「没什么。」 回程途中,她再一次上了马车,可这一次,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季紓真的与官府勾结,又想重蹈覆辙,把櫟阳县发生的事再复製贴上该怎么办? 就算她与他相处过一阵,知道他本性不坏,可他到底是靳尹的人,若是靳尹真要他做这些齷齪的事,他未必不会拒绝;她就这样怀着曲折复杂的心思,一边隐瞒,一边试探,但直到刚刚,他带着她来到这里,让她看见院子里安然无恙的孩子们,甚至他还让他们有了可倚仗的对象,让她知道他或许也并非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无关紧要。 果然还是那样口是心非,嘴硬心软。 凌思思默默地想,不管车里自一开始便气氛诡异的两个人,伸手掀开车帘,阵阵清风迎面拂来,道路两旁的人影如流水般逝去,仅留下一片朦胧的影子。 马车飞快地往城门驶去,赶往不远处的帝京城。 凌思思迎着风,望着在阳光下巍峨耸立的城门,微微瞇了瞇眼。 久违的帝京啊…… 94。她……在哭? 金黄色的日光照着九重宫闕,长长的宫廊穿过御花园,两旁繁花似锦,压得头上花枝沉甸甸的。 清风拂过,花瓣摇摇飘落。 几片艳色花瓣不识趣地落在肩头,凌思思脚步一顿,低垂眼帘,随手拂去,眼中划过一抹厌恶。 倒不是因为落花,而是她本就心情不好,便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看了眼身上方一入宫便被换上的艳色宫装,殊艳异常,这样高调的顏色,一看就不是她的审美,倒是挺像从前的原身凌思嬡的风格。 也不知靳尹又发什么疯,哪根筋不对,待他们一行人进了城门,就有人先将她接去洗漱更衣,给她换了身丝毫不是她风格的衣服,还有许多精緻华贵的首饰,一看就是男人心虚想补偿女人的手段。 要是换作原主凌思嬡,肯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等到他的虚情假意,这躯壳里的人便已经换成她了,而她是不会因此就心动的。 凌思思哼了声,显然很是不屑。 只是……也不知道他们将靳尚带到哪里去了? 在她被接去更衣的同时,季紓也带走了靳尚,和她不是同个方向,依照靳尹睚眥必报的性子,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他…… 「凌侧妃?」见她不走了,前来带路的宫人等了一会儿,试探地开口唤道。 凌思思回神过来,眨了眨眼,伸手拨去了肩头上的落花,浅笑道:「今年这宫里的花,开得倒是格外盛。」 「是啊,今年回暖得晚了些,这花园里的花便也迟了些花期;不过啊,侧妃这时候回来,倒是赶上了这百花齐放的好时节。」 宫人一边说着,脸上讨好地堆了笑,便又领着她继续向前走。 凌思思点了点头,随着那宫人在曲折的长廊里左右穿行,不像是去丽水殿的路,她皱了皱眉,留了几分心眼,却没多问。 不多时,转过一处回廊,只见一座熟悉的宫殿映入眼帘,凌思思眼角一抽,记起了这是靳尹的书房,正是她刚入东宫来找靳尹时,遇刺的老地方。 好不容易回宫,一回来就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旧地重游,真是晦气。 那宫人走在前头,停在了殿门外,恭敬地弯身,示意她一人进殿,道:「殿下已在殿内久候了,侧妃快进去吧。」 凌思思望着眼前熟悉的宫殿,神色凝重,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彷彿里头等着她的不是外人眼里与她情深意重的夫君,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该来的还是得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正面迎击! 凌思思自我安慰,深吸一口气,在宫人焦急的目光中,一脸视死如归地走进殿中。 这靳尹处理事务的书房,她来过几次,儘管多日不见,这殿中摆设却是一成不变,而身为这书房主人的靳尹此刻仍坐在案前,专注地批改奏摺,听见她进殿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 凌思思知道他在看她,却没有抬头,只是慢吞吞地走到案前,回忆着从前学过的礼仪,僵硬地朝他见礼。 毕竟知道他都暗中做了些什么,凌思思对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于造次,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虚与为蛇。 靳尹静静地打量她好一会儿,凌思思维持着沉默的姿态同样不服输地耐心等着,她知道自她进殿后,他的目光便一直在自己身上,此刻不说话显然也是在打量她。 他没有开口,凌思思便也不主动说话,沉默一下子充斥着整个书房。 许久,靳尹才朝着一旁的太监招了招手,后者便上前一步,展开手上明黄的圣旨,尖锐的声音道:「东宫旨意,侧妃凌氏品行纯淑,孝诚至性,奉太子意旨动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圣上勋功;今奉旨回宫,乃赏明珠十串,丝缎百匹,黄金千两,以铭慧芳--」 那太监嗓音尖锐,将一番文诌诌的旨意唸得甚是糊涂,凌思思没全听明白,却听懂了大概。 她这坠崖后失踪许久,虽未广开公告大举寻人,可她一个活生生的东宫侧妃出去一趟却没跟着回来,难免招来猜测;更何况,季紓与首辅一派多番寻觅,显然也让有心人颇有微词。 她可不信靳尹是真心盼着她回来,但不管怎样,她既然回来了,他就不可能让这样不入流的传言继续甚嚣尘上。 近年来皇帝圣体欠和,若是称她为皇帝前往国寺祈福,这类的谣言便会变得截然不同。 她是太子侧妃,又是首辅独女,身份尊贵,且又是为了皇帝圣体安康亲往国寺祈福,若是有人再以此做文章,那便是开罪了首辅与太子,更是对皇帝不敬。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自然无人会淌这浑水。 凌思思明白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下,终是朝着靳尹欠身拜道:「臣妾领旨。」 她可不信,靳尹会真的愿意帮她。 果然,靳尹伸手让殿内眾人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桌案,彼此相对。 他叹息一声,朝她招了招手,微微笑道:「起来吧。」 窗外,薄薄的日光透了进来,映着他的脸,多日不见,眼前的男子变得更加成熟,却也更加深沉,儘管他是笑着的,可那笑却像是浮于水面上的一层浮冰,并未深及眼底,仅是假象。 凌思思站直身子,却没像往常亲密地朝他笑,靳尹心头一沉,像是什么跳脱出了掌控,令他有些不满。 可他仍是维持着表面的柔情,朝她叹道:「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凌思思口是心非。 这话便是赌气了,靳尹瞧着她分明气恼,却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念微动,自座位上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朝她走了过去。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生气了?」 凌思思没有回答,想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她咬了咬唇,索性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反正也赢不过他,何必白费力气。 「别气了。当日情势紧急,本宫没料到你和阿瑶会来,两军交战之下,这才没来得及顾得上你们,没想到却害你中了敌军暗算……」 凌思思暗中翻了个白眼,为他说的这些话简直噁心到不行。 让你再装呢,还甩锅给敌军。 天知道哪里来的敌军,根本是你偷天换日来的人,那箭是谁射的,你心里还没点数呢? 靳尹没看见凌思思暗地里噁心的嘴脸,以为她仍在为当日之事发脾气,耐着性子哄她。 「你坠崖之后,本宫心急如焚,当即便派人下去寻你,可一连多日都未寻到你的踪跡……幸好你回来了,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瞧着瘦了许多,可是受了不少苦?」 「这不是挺好吗?人人都说太子和太子妃天生一对,臣妾才是多馀的那个,没了臣妾,想必大家都乐得轻松吧。反正殿下也不是第一次牺牲臣妾了。」 凌思思憋着怒气,又要听他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话,心里本就烦,不想理他,可他猝不及防问起她这段时间的事情,显然是故意试探。 靳尹本就多疑,她自然不好再摆态,脑筋飞快一转,遂故意转了话题,出言嘲讽。 被她如此嘲讽,靳尹不但不怒,反倒很是愉悦,将她的身子翻转过来,直视着她,微微一笑,「你又说什么气话呢。本宫心中喜欢的是谁,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还故意说这些没根没据的话,来抹煞本宫的心。」 凌思思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见她仍不解气,靳尹凝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悲伤之色:「本宫知道亏欠你许多,你与本宫置气也是应该的。你若心中有怨,不如与本宫直说?本宫向你保证,一定很快就能让你一解当日一箭之仇--」 凌思思听后,忽然笑了。 她本就容貌娇艳,不说话时看着肃丽,但笑容一起,便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妖挠邪气,艳光照人,令人望而失魂。 她笑他敢暗中伤人,却不敢承认,还花言巧语要替她报仇,将自己撇了乾净,简直是脸皮厚到令人发指! 她当初怎么就被他皮相所惑,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三观跟着五官跑呢? 简直没脸见人。 但既然他叫她有话直说,那她也不好抗旨,乾脆直接找他对质,问他为什么骗她,也好过她暗中瞎猜。 这样想着,她忽然便有一种什么都不想管,直接豁出一切的勇气,找他摊牌,直接不演了-- 「我……」 头脑一热,她便真的抬头欲问。 方一张口,只觉手背上一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她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却是一滴水珠。 一滴、两滴……有水滴不断落在手背上,凌思思愣愣地抬手摸向脸颊,却意外地摸到了一手湿滑。 「眼泪……?」 ……怎么回事? 她……在哭? 她为什么哭? 就在凌思思思绪凌乱的时候,对面的靳尹眼神一暗,忽然伸手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轻唤:「思嬡……」 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数不尽的缠绵入骨。 凌思思浑身僵硬,被他搂在怀中,却是半点也动不了。 他将头抵在她颈间,轻轻叹道:「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所以,本宫会在其他事上弥补你。有些事,只要你觉得开心,本宫都可以儘量依着你……」 「……弥补?」 「比如这独一无二的宠爱,这无上荣光,还有……」靳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你在意的所有人。」 凌思思怔了一下,侧头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摇曳着,模糊成了涟漪。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待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丽水殿,碧草和维桑、端午早已等在门口,引颈期盼,一看到她回来,便立即衝了上来,一个个眼眶泛红,抓着她争相诉说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 凌思思被他们热烈地簇拥着,先是一愣,目光在他们身上转过一圈,确认他们安好,适才定下心来,好笑地道:「你们这样一人一句的,我该先听哪一个呀?」 「听我的、听我的!」碧草率先举手,将维桑和端午挤至一旁,红着一双眼拉着凌思思的手,还没说话眼泪便不住落了下来,道:「呜呜呜小姐,您真的吓坏奴婢了!您都不知道那时候看您掉下去,奴婢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好了好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啊?平常和人吵架斗嘴的本事呢?」 碧草胆小怕事,可却是真心护主,仗着凌思思的宠爱,但凡有些敢背后詆毁议论,她定是会不由分说上前与他大战三百回合,直到对方认输讨绕为止。 凌思思知道她背后常与人争执,才故意出言打趣。 她这般折腾,维桑的端午根本挤不过她,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大难不死的凌思思,难得红了眼。 维桑到底没忍住,上前一步,哑声唤道:「小姐……」 低哑的嗓音,透着少年长久压抑的委屈自责,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凌思思叹了一口气,道:「过来吧。」 得了她的发话,维桑攥紧了手,与端午走了上前。 「他们都说你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凌思思心头一软,将他打量了一遍,问:「你的身子可还好?」 维桑微微頜首,「无碍。」 「虽然先前听季紓说你没事,但如今亲眼确认,才觉得心安。」凌思思弯唇一笑,转头又看向旁边的端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正值少年,最是爱面子,换作往常她这般动手弄乱他的头发,他定然不喜,可眼下他只是抿了抿唇,乖顺地任她玩弄。 「那么久不见,你又长高啦!」 「那是自然。」端午撇了撇嘴,低声哼道。 「唉,你再长高,下次我摸你头发可就不那么顺手了。」凌思思瞇着眼,故意道。 端午一愣,尚显几分青涩的脸颊腾地红了起来,「你、你……别乱碰我的头!」 见他恼怒,凌思思抿唇一笑,看着殿内丝毫未变的摆设,显然是有人精心维持,而眼前的这几个人,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没变,在她失踪未归的日子里,没有离开,而是守在了这里,等她回来。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等着她回来,而眼前的这些人,本是她笔下用来衬托主角,推动剧情,毫不起眼的绿叶,可却是这样的他们,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愿意守着一方殿堂,等她归来。 心里有一抹暖意缓缓淌过,暖得她鼻子一酸,几乎感动地要落泪。 但到底是主子,凌思思不好当着眾人的面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于是眨了眨眼,转开话题,鼓起了精神,笑道:「好啦,你们要不要这么感动?我这不是没事,成功归来了嘛。这久别重逢的好日子,不是该好好庆祝一番,怎么都哭丧着脸,怪晦气的。先说好啊,若是因为你们坏了运气,我可是要扣你们月钱的啊!」 见她还能说笑打趣他们,彷彿还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小姐,几人心里悬着的那点担忧彻底放了下来,终是破涕为笑,开始热烈的讨论该如何好生庆祝。 碧草拉着端午到一旁讨论晚些吃什么,凌思思坐在廊下微笑地看着他们,偶尔插话提供些意见,看上去很是愜意。 维桑虽然伤好了些,可到底伤了根本,腿脚不方便,只能缓缓地走向廊下的凌思思,开口低声问道:「小姐这次回宫,可有什么打算?」 他看得出来,这次凌思思回宫,明显心有旁鶩,该是有自己的打算。 「还没想好,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想确认……」 维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目光在看到门外的某个人影时,微微一颤,已在嘴边的话又堪堪收了回去。 兴许是他迟迟没有回应,令她感到有些奇怪,凌思思下意识地转头看他,目光却在瞥见门口佇立的一道人影时猛地顿住。 「……阿瑶?」 95。差错 茶烟氤氳。 裊裊白烟自炉上蒸腾而出,晕开一室茶香。 凌思思和常瑶坐在偏殿的软榻上,眼看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随着碧草不放心地关上房门,殿内只馀她们二人,一时无话。 相隔日久,有太多的话要说,可真见上了面,却反倒不知从何开口。 凌思思想起上次最后一面,是她不顾常瑶劝阻,坚持跑去清风崖,试图扭转局势的场景,后来她不慎中箭坠崖,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气她不听她话? 她沉默不语,身旁的常瑶却是紧盯着她看,面色格外沉凝。 凌思思最受不得这般静默的煎熬,索性主动开口:「我……」 然而,不等她说完,身旁的常瑶截断了她的话,逕自伸手拉过了她的手,轻声道:「思嬡,是你吗?是你……真的平安回来了?」 语气小心翼翼,藏了几分试探,生怕眼前的人只是幻影,眨眼便又消失不见。 凌思思看见她泛红的眼角,想来她这段时日也不好过,心下一软,回握住她的手,道:「是我。我回来了。」 确认了眼前的人并非幻像,常瑶抿了抿唇,终是落下泪来,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相信,一直想着你总会回来的,可那天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我……我对不起你……」 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落了下来,那些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与悔意像是终于有了倾洩的出口,一下子溃了堤。 凌思思没想到她会突然落泪,顿时慌了手脚,常瑶向来坚强,从不以软弱面目示人,如今这般伤心哭泣,还是第一回。 凌思思原本以为是她这段日子受了委屈,可听她说起了当日之事,才知道常瑶原来一直将她中箭坠崖的事,算在了自己头上,认为是她害死了她。 思绪顿悟的瞬间,心里却不禁有些酸涩,凌思思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替她拭泪,边解释道:「你别哭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更何况这件事是意外,跟你又没有关係……」 「怎么能没关係呢?若不是你为了推开我,那暗箭也不会射中你,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你……」后面的话她到底说不下去,常瑶抿了抿唇,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便很是自责,「我当时离你那么近,就该拉住你的,可是我没能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掉下去……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我实在很没用。」 「胡说八道!这怎么是你害的呢?」 听她将所有的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担,凌思思又急又心疼,她笔下明媚坚强的女鹅,怎么会有这样无助哭泣的时候呢? 错了,都错了。 凌思思握住她的手,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强压着心里的难过,一个字一个字地坚定道:「阿瑶,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愿意救你,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这件事只能是意外,而不是你造成的,知道吗?」 「可是……」 「就像你说的,我看到了你有危险,所以想保护你,不想让你受伤,虽然出了些意外,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凌思思见她犹豫,眼珠一转,拍了拍胸脯,笑道:「瞧,你我都平安无事,也算达成了我的目的。仔细算来,我一次救了我们两个人的命,倒还挺划算,不亏呀。」 她语调轻快,倒不像是个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人,反倒转过来潜移默化地宽慰她。 曾经记忆里任性妄为的娇小姐,如今却也会拐着弯子来哄她宽心,甚至以命相护。 常瑶垂下眼眸,在她遭遇危险的时候,她所信任爱重的夫君不在身边,一心只想利用她,却没想到是这个曾经令她忌惮的女子,救了她一命……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混乱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复杂难言,她看着身旁凌思思故作轻松的笑顏,到底没再说下去,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唇角。 「傻丫头。」常瑶轻骂一声,已经很好地藏起眼泪,柔和地望着她道:「那一箭,很疼吧?可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你离开这么久,也不早些传讯息来报个平安,我们是都很担心你,季紓更是找了你好久……」 「没事,也不是很疼,都好好的呢。你别担心。」 她故意忽略了后面那句,端起手边的热茶凑近唇边,掩饰地抿了一口,烫口的水入了肺腑,烫贴人心。 总不能说她坠崖后穿了回去,看了幕间剧情,才又被迫送了过来吧? 凌思思默默腹诽,看常瑶这般担心,不忍她一直陷在自责的情绪里,决定另开话题,转移她的注意。 「对了,我听说靳尹回宫后,性子变了不少,你这段时间也过得很辛苦吧?」 她说的委婉,但常瑶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自从她知晓靳尹对她的温情全是谎言后,她便与他再无纠葛,除却必要场合的见面,两人已经到了相见陌路的地步,若非身份限制,她是断不会再与他有所关联,彼此相忘才是好的。 「我与他,也就是那样了。自从知道他虚情假意的真面目后,我是断不可能原谅他,他只怕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也是看在天河令或许还在我身上的份上,还强留我待在这里罢了。」 「天河令?」凌思思眉头一挑,「怎么回事,靳尹还没拿走天河令?」 这个时候,靳尹能让常瑶知晓真相,与她挑明一切,那应该是他已经达到目的,拿到天河令了才是。 黑月光腹黑变态,除非达到目的,否则不可能做没把握的事。 常瑶闻言,似乎猛地一怔,随即倾过身子,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正想问,天河令……可是在你身上?」 「我?怎么可能。那天我把东西还你后,满脑子就只记得赶去现场找你,哪还有心思去顾得着天河令?」凌思思语气一顿,这才发现不对劲,不可置信地问道:「天河令不见了?」 虽然很难让人相信,可常瑶仍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日我一心只想着找他问师兄的下落,也没料到后来的变故,待我想起时,天河令已不在房内,阿尹来向我讨过几回,我没明说,他也就不敢妄动。」她低垂眼眸,叹道:「我本以为是你,可现在却不知道会是谁……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知道天河令不在阿尹手上,短时间内也能相安无事。」 对比常瑶的冷静,凌思思可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旁人不知道天河令是什么,只知道得天河令者,可得天下,从前几人暗中便已为此蠢蠢欲动,如今常瑶是常家后人的身份揭开,靳尹若迟迟拿不出天河令,只怕时间一久,又是一番动盪。 可她那日明明已经将天河令还给常瑶,虽然她后来一心掛念常瑶安危,离开房间,不过清风崖两军交战下隐藏着那场偷天换日的计画,靳尹没道理不在现场,首辅更是远在帝京,其他人要嘛不知实情,要嘛没有机会动手,那又会是谁能在这段时间内,抢先夺走天河令呢? 想起靳尹那阴险的性子,想必也是不能确定天河令真正的下落,才暂时按兵不动吧。 但纸到底包不住火。 想起靳尹,凌思思就头痛。 她的穿书除却遇到季紓后,在一些支线剧情產生偏差,但对于主线剧情几乎毫无影响;可她和季紓既然能从毫无交集到如今这般难以言喻的局面,也难保靳尹对常瑶的感情线也產生变化。 原先剧情里,靳尹和常瑶的感情确实在中段因误会而短暂分离,若是要与现在的情形对应,也是说的过去,只是……她到底没办法百分百确定。 况且,就算常瑶以后可能原谅他,但她可不能,撇除凌首辅与他彼此猜疑不对盘的态度,她与他之间亦不可能善终。 毕竟,她知晓凌思嬡最后的结局,并非是爱错了人,极大部分也因为她是首辅千金的身份。 或许原剧情里,常瑶和凌思嬡可以原谅她,但凌思思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常瑶,正色道:「阿瑶,我不想骗你,其实我这一趟回来是有目的的。」 「目的?」 书房里,来通传消息的侍卫立在殿中,迎着头顶上冰冷的目光,额上有冷汗涔涔滑落。 「你说,侧妃独自一人接见了太子妃?」 「是,侧妃回宫后不久,太子妃殿下便去了丽水殿,宫人们都被秉退,殿中只有太子妃和侧妃两人独处。」 修长的食指轻敲桌面,靳尹眉眼冷凝,显然对来人回报的消息很是不满,因而烦躁。 太子性情阴晴不定,自从出去一趟回来后,更是难测心意,来回报的侍卫被他这般阴惻惻的眼神盯着,宛如待宰的猎物一般,背上都出了一层汗。 「可听见她们说什么了?」 「隔得太远,没能听见……」 一句话没说完,头顶上的目光一下子冷冽如刀,侍卫吓得一个哆嗦,愣是不敢再说。 靳尹冷冷地审视着眼前的侍卫,看见他僵硬的身子,额上有细微汗水渗出,顺着轮廓滑落脖颈,隐没在胸口的衣领。 他……在害怕?怕什么呢? 怕他……杀了他吗? 靳尹幽幽地想着,突然想起了凌思思的眼泪,阔别多日,那个脱离他掌控,又出现在他眼前的女子,分明怨懟抗拒,神色倔强,却又忍不住落泪的样子。 她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却在他面前落泪,是因为……害怕? 靳尹挑了挑眉,为了这个突兀的词,莫名有些好笑。 凌思嬡素来骄纵,对他更是爱慕,如何会害怕? 殿中的侍卫久久等不到回答,偏靳尹未开口,他又不得轻易离开,站在那儿饱受煎熬,额角冷汗涔涔滑落,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在脑中开始起稿遗书了。 就在这时候,一道清越嗓音自殿外响起,犹如救世福音,打破一室寂静:「殿下,就别再为难他了吧。」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季紓缓步走来,自那侍卫身侧走过,在经过他身旁时,暗中朝他递了个眼神,让他退下,适才朝着座上的靳尹作礼。 「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还未曾发话,你这东宫詹事的面子倒是比本宫来得大了。」 靳尹抬头瞥了眼落荒而逃的侍卫,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看似随意,实则话里已有不满之意。 季紓眉色淡淡,依旧不动声色,「殿下言重。为了区区一个侍卫动怒,岂非有损殿下的威严?」 靳尹眉头一挑,「你的意思……?」 「侧妃方才回宫,对殿下心里难免有所怨言,故而有些小性子,也是在所难免。」 「可她向来与常瑶不睦,如今却秉退眾人,与太子妃独处一室……」 「太子妃心性单纯,对当日之事心怀愧疚,不会与侧妃主动衝突;然侧妃心里有气,难掩怨尤,回宫后太子妃又压她一头,自然得闹出些派头。」 靳尹迟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做给本宫看的?」 季紓低垂眼帘,并未正面回应,只避重就轻,淡声道:「眼下局势未明,殿下仍须採取衡平之道,以免失了先机。」 靳尹点点头,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你说的对,凌思嬡痴恋本宫,乃是眾所皆知的事,眼下只不过是一时生气,耍些小性子罢了。怎么可能是真心与本宫疏远呢?」 季紓心头一跳,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是并未言语,仅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搭话。 靳尹别开目光,注视着书案旁的一樽铜製人首司晨灵兽,脑海中凌思思倔强害怕的眼泪与季紓的话语交织成一片,令人难以辨别。 他隐约觉得不是那样,可季紓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是了,寻常女子,遭心上人朝胸口射了一箭,被迫坠崖,又苦等多日不见心上人寻来,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但,应该……不是因为出现了其他理由吧? 靳尹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丝毫异样,适才将目光復又投向一旁的铜兽上,幽幽道:「罢了。她既气恼,本宫再好好安抚她便是,日子久了,她总该感受到本宫的心意。」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凌思嬡倾心于他,只要他略施小慧,哄她开心,总该有所回报。 不过实际上,这心意送是送出去了,但她本人有没有接收到,委实是另一件事。 此时,远在东宫另一边的凌思思,正一无所知地在夜色中摸索。 天色暗沉,铅云布空,夜幕之上没有一丝月华和星光。 今夜无月,唯有廊下摇曳的烛火明灭,凌思思浑笼罩在及地的黑色斗篷中,眼看前头迎面走来一群巡夜侍卫,一个闪身躲进角落里。 她呼出一口气,透过斗篷下的细缝,看见那些侍卫毫无所觉地经过她面前,适才自阴影中转了出来,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眼前灯火越发稀落,不见人烟,凌思思独自一人行于道上,脚步却未停,走过曲折小径,直到眼前矗立着一道沉重的铁门,她才放缓步伐,朝着几个重兵把守的门口走去。 果不其然,她方一走近,便在门口被左右两边锋利的刀戟拦了下来,「站住!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牢房?」 凌思思没有开口,只是伸手亮出东宫令牌,那守门侍卫见了令牌,面色微变,顿时收了刀戟,神色恭敬地俯首放行。 缓缓步下台阶,走过蜿蜒的小径,尽头的牢里,隔着栏杆,昏暗的光影下,依稀可见熟悉的身影斜倒在角落。 此处乃是天牢,专囚罪行重大之人,处处都透着阴寒森冷,是宫里最为忌讳之处。 若非迫不得已,凌思思也不想来这种地方,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漫画场景,可真的踏足此地,仍是令她不太舒服。 隔着栏杆,目光微动,她伸手撩开了黑色的斗篷,望着牢里的人影,终是开口唤道:「三殿下。」 96。你们这是想用这些东西讨好我,让我原谅 听见熟悉的声音,蜷缩在角落里的靳尚微微动了动,抬头瞇着眼朝着栏杆外的凌思思看过来。 随着他这么一动,凌思思这才看清了他现在样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来时的那件,看起来没有破损,除了脸色苍白些,头发凌乱披散着,模样是有些狼狈,但该是没有用刑。 不过想来也是,靳尹再看他不顺眼,靳尚也是个皇子,好歹是皇族,又曾经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也不好随意下重手。 这边凌思思仍在感慨,牢里的靳尚曲着腿,右手随意搭在膝上,忽然叹了口气道:「都说女子善变,果然没错。好歹夫妻一场,虽然是无缘的未婚妻,可见我无辜落难,你倒是一点关心也没有。」 「关心?你需要吗。」 「你说这话好生无情,可真是令人难过啊。怎么说你我是一同入京,也算同路一程,连点小小的关心也不给,忒让人心寒了吧。」 凌思思轻哼了声,横他一眼,话中意有所指,「话说得早了吧?是不是同路,那还得看你。」 「噢?」 「想必你也知道,靳尹将你召回帝京,是因为忌惮你,但这忌惮同时也是双面刃,他既能召你回来,不过也不会安心放你纵虎归山,所以你甫一进京,便派人将你抓入这牢中,无人问津,连陛下一面也没见着。」 靳尚闻言,目光闪烁,嘴上却仍是不以为然,笑道:「大小姐说的颇有道理。不过照你的话说,我眼下已经是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废人,那你又为什么肯紆尊降贵来到此处呢?」 这话便是直接切入正题。 凌思思默了半晌,老实说,她今夜肯冒着风险来找他,也是犹豫过的。 靳尚行事诡譎,说话又难辨真假,若他有心要搞事,只怕她也玩不过他。 但来都来了,总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凌思思抿了抿唇,缓缓开口:「来找你合作。」 「合作?」靳尚一愣,难以置信,「大小姐,你看清楚了,我现在已经是落在大牢里的人,性命都成了问题,可没空陪你玩真爱家家酒。」 对比他的不屑,凌思思显然镇定许多,她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一个外人眼里毫无利用价值的废人,和任性妄为的娇小姐,若是凑在一块,谁知道能做出什么呢?」 见她不似玩笑,靳尚眸中划过一抹异色,收起了脸上轻佻的神色,终于认真审视起眼前的女子。 「我呢,向来不喜欢被欺骗。旁人答应了我的事做不到,那我便自己来。来的路上你都看到了,我要大盛再见不到这样的事,遇不到这样的人。」 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绕着胸前垂落的斗篷系绳,她低垂眼眸,彷彿漫不经心,可偏偏嘴里说的却是惊世骇俗的大事。 换作从前,他不可能相信,那个撒泼娇蛮的首辅千金会说出这样的话,可现在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话,自眼前的人口中真真实实说了出来。 靳尚默了片刻,才道:「你疯魔了吧。」 「你不用说废话,只要告诉我,做不做得到。」 靳尚抿了抿唇,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却没有开口。 凌思思了然,「你也不用急着回答我,可以慢慢考虑。而我,也会拿出我的诚意--」 她转身拢紧身上的斗篷,微微侧首,昏黄的烛火映在眼底,竟是熠熠生辉,透着迫人的光亮。 她侧首回眸,轻轻一笑,夺人心魄。 而她,就用着这样的神情,接续着未完的话,道出了下半句:「放你离开。」 那夜,凌思思自觉将话说的漂亮,连姿态亦是恰到好处的从容,自带气势。 难得有人给她逞威风的机会,让她塑造了个瀟洒的大女主形象,她还是挺满意的。 然而,这满意不到一天,她很快就迎来了新的挑战。 凌思思看着眼前堆了满满一地的礼盒,视线在琳瑯满目的盒子上转过一圈,抬头怔怔地看向门口的太监总管。 就在刚才,太监总管苏全突然领着一群人进了丽水殿,人人手上皆捧着礼盒,话也没说清楚,便一个劲地往房里堆,也不知在演哪一齣。 总管苏全指挥着眾人将礼盒放好了,这才转头过来,瞧见凌思思茫然的神色,笑着解释道:「奴才这一早贸然来访,还请侧妃恕罪。但实在是殿下心中惦念您,心急如焚地再三催促,命奴才赶紧将这礼物送来,以表歉意。」 歉意?……噢,是指那天的事吧。 因为她没能向原剧情一样,久别重逢后,梨花带雨,乳燕投怀似地奔向他,向他诉说委屈,甚至莫名其妙地在他面前落泪吗? 凌思思默默地想着,撇了撇嘴,没应声。 倒是身旁的碧草率先发难,不满地道:「苏总管怕是弄错了吧?谁人不知侧妃在外多日,殿下是一个字也没提过,眼下这般重礼只怕是送错了地方,该往朝阳殿去才是。」 「哎呦喂呀,瞧姑娘说的都是什么话啊。殿下心里自然是看重侧妃的,只是怕侧妃仍在气头上,惹您不快,心疼气坏了身子,这才催促奴才将这几样礼物送来,盼您务必息怒的嘛。」 苏全不愧是统领宫中事务的太监总管,一番话说下来极为圆融,分毫不错,既说明了太子的心意,又不着痕跡地表明凌思嬡在靳尹心中重要的地位,若是她不知晓其中曲折,只怕是听了都要动容三分。 凌思思没有表示,仅是抬眼看向了他身后堆放的几个礼盒。 苏全何其精明,见她没有直接反驳,便知晓她是默认了他的话,连忙示意身后随从将一个盒子递了上来,陪着笑道:「侧妃请看,这是殿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来的,是您先前一直想要的那块宝石,殿下特意让人做成了项鍊……」 凌思思伸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顿时挑了挑眉,里头晶莹硕大的宝石映入眼帘,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身后碧草本来仍一脸忿怒,然而眼角馀光忍不住好奇,往盒子里瞧见了一眼,先是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叫道:「天啊!这、这是小姐先前看上的那块宝石,传闻中可是万年难得一见,千金难寻的玫瑰鑽呀!竟然这么大一颗,而且成色上佳,显然是佳品……」 彷彿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苏全亦跟着笑道:「是呀,这宝石殿下可是寻了许久,就为了能博侧妃一笑,也是殿下疼爱侧妃的心意啊。」 身边两人一来一往,凌思思却没多大兴致,她伸手拿起玫瑰色的宝石,对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一照,折射出耀眼摧残的光芒。 「这,侧妃您看……这礼物如何?」一旁的苏全瞇着眼,諂媚地笑道。 居然打算靠物质攻势讨好她,靳尹也真是…… 够阔气的! 凌思思慢悠悠地闔上盒子,在几人盼望的目光中,缓了缓内心的激动,开口:「你们这是想用这些东西讨好我,让我原谅他?」 她语气清淡,开口却是犯上的话,听得苏全眉角一跳,硬是不敢接话。 「所以,每次他做错了事,就让你来送礼是吗?」 苏全彻底白了脸,额角一滴冷汗滑落,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不知道这些对其他人有没有用,但如果是对我的话,别说原谅了,我……」要休了我也行啊! 想想她只要每次生气不开心了,就有人上赶着给她送礼物,多划算啊。 但后面那句出自真心的话,她显然没能说出口。 凌思思张了张嘴,后面的话突然被消音了似的,她皱了皱眉,伸手捂住脖颈,艰难地想发出声音,可试了几次都是徒劳。 ……怎么回事? 又是这种被遏制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暗中操控她的举动。 凌思思方一意识到这点,只觉那股操控她的力量更甚,她张了张嘴,这次能发出声音,却是接续了方才未完的话,说出了与她想法截然不同的话来,「我肯定是不会那么轻易接受的!」 凌思思这么说,可实际心底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凌思思:瞎说什么鬼话!谁不爱钱啊?我肯定是举双手双脚接受的,不要擅自帮我拒绝啊啊啊-- 这时候装什么淡泊名利呢! 可任凭她心里抗拒的多大声,那股力量仍是强制地压制她,控制她做出些分明不想做的事。 她被动地扯了唇角,逕自笑得挑衅又嫵媚,在眾人惊愕的目光中,伸手推开了窗,然后顶着所有人骇然的视线,将手一松,任由那据说价值连城的宝石项鍊自窗外坠落。 来之前只听说侧妃任性妄为,眾人却似乎完全没料到她竟敢如此大胆放肆,直接将太子赠送,价值连城的宝石项鍊往窗外扔。 碧草也没想到她会这般衝动,吓得探头往窗外一看,「项、项鍊……碎、碎了……」 总管苏全原还抱有一丝侥倖,在听见碧草的这句话后宛如晴天霹靂,顿时脑袋发晕,差点站不住。 可眼前这人再放肆,那也是首辅独女、太子宠妃,何况来之前殿下亲自交代,让他务必要哄她开心了才是。 想起太子交代的任务,苏全深吸一口气,又硬着头皮,堆着笑道:「侧妃可是不满意,那不如再看看别的?」 凌思思:……您看我有几分不满意?我明明是千百万个满意啊!(??д?) 奈何凌思思心里如何哀嚎,面上却只能被动地扬起一抹微笑,站在窗前,朝着眾人笑得十分无害,说出来的话却杀伤力十足。 「好啊。来,也把下一个礼物拿出来吧。」 于是,过了这一上午,整个皇宫内私下谈论的话题已经围绕着丽水殿发展开来。 靳尹耗费心力替侧妃找到稀有的珍贵宝石,侧妃前一秒还夸漂亮,下一秒就将项鍊往窗外扔了;靳尹令御厨做出侧妃最爱的甜点,侧妃刚说了句好吃,随后就将糕点打翻在地,让人拿去喂狗;靳尹将今年最新款式的料子全给她送去,侧妃满意地拿在手里,下一刻却直接往门外丢出去,让人拿去烧了…… 诸如此类的传闻,开始疯狂在宫内滋长开来,如同野火般顷刻燎原,不一会儿就传到了靳尹耳里。 他危险地瞇了瞇眼,问向苏全:「你说她什么东西也没收下?」 「是、是……侧妃这回似乎真动了怒,奴才实在是劝不了啊……」 苏全苦着一张脸,顶着靳尹危险的目光,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可这凌侧妃太可怕了,比他进宫服侍几十载见过的风风雨雨都还邪上万分,他年纪大了,实在抵挡不住。 苏全是宫里的老人了,向来眼色极佳,极少得罪人,靳尹原本想着派他去,说几句好听话哄一哄,凌思思总不至于不给他个面子。 可如今瞧苏全这面色灰败的样子,靳尹第一次对自己產生了怀疑。 他皱眉,伸手撑着额,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脑海里开始回想从前她发性子胡搅蛮缠时,都是如何解决的,然而细细回想,却都是千篇一律的样式。 凌思嬡撒泼吵闹,却极听他的话。 无非就是将一些珍稀物品送到她殿里,再温言哄骗几句,她很快气消,便不再闹腾。 可从前一贯用的法子,为何如今就不管用了呢? 苏全见他久久不语,显然也是拿她没有办法,都是他无能,不能成功完成殿下交代任务的关係,他总是有些愧疚。 但那么多珍稀宝物送到她面前,都无法让她展顏,又有什么方法能让侧妃消气呢? 他苦思冥想,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靳尹正为了凌思思态度转变而疑惑着,以至于苏全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响起时,他尚愣了一愣。 「殿下,季詹事与侧妃相处过一阵,且他向来知道如何应对,要不……殿下让季詹事前去一试?」 「季紓?」 此话一出,苏全立即感觉到一股凛冽冷意,刀一般悬在头顶,他浑身一颤,低头不敢再言。 靳尹眸色一凛,冷下脸来,目光带煞,一下下慢条斯理地盯着眼前的苏全,看着他头顶上渐冒冷汗,这才收回了视线,拂袖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必。既是道歉,亲自前往方才显有诚意。本宫亲自走一趟便是。」 可说不定您亲自走一趟,人家还不想见您呢?那不是就很尷尬嘛。 这话,苏全可不敢当面说,也就心里腹诽。 他抬袖抹去了额上薄汗,眼看靳尹已然步出殿外,方才急忙跟了上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一去不復返。 苏全突然觉得,他这总管太监的风光人生,兴许就要走到尽头,再也不復返了…… 97。错置 好不容易送走了苏全,碧草想起了那些方才被自家小姐一股脑儿往窗外扔的珍稀宝贝,心有些疼。 毕竟都是万里挑一,价值连城的珍宝,虽说是靳尹送的,确实有些晦气,但这不顾后果的随意乱扔,真不会遭天谴吗? 碧草一边胡乱想着,一边走进房中,道:「小姐,您说您要是真讨厌太子送的东西,那就退回去就好,何必……小姐?」 碧草话劝到一半,便见凌思思一脸绝望地扒在桌上,向来灵动清澈的杏子眼,看着都有些黯淡。 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猛地一噎。 凌思思见她回来,扁了扁嘴,软声唤道:「碧草……」 「小姐您……您怎么了?别、别吓奴婢呀!」 碧草见她这副样子,吓得浑身一抖,不敢靠近。 她前一秒还气恼着扔光了靳尹送的礼物,后一秒便神情哀戚,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怎么想都有些令人害怕。 小姐这不是……撞到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吧? 碧草胡乱想着,她最是胆小,尤其怕鬼,一想到这个可能,便是怎么也不肯靠近,然而想像中的恐怖场景没能发生,凌思思已是先一步开了口。 「碧草……你看这从窗户扔出去的东西,还在吗?」 碧草愣住了,「……啊?」 「要不,你去帮我看看,还是捡回来吧?毕竟,还挺贵的……」凌思思叹息一声,喃喃道:「要是没坏,能卖好多钱吧。」 碧草:??? 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小姐,当真没问题吗? 昨夜雨疏风骤。 天色初霽,树梢上压着些残存的雨水。 常瑶仰头望着被雨洗过的晴空,微微瞇眼,见她停下,候在一旁的小竹忙不迭小跑过来,给她递帕子。 自从回宫后,常瑶性子和习惯都变了许多,其中这每天早上要来练剑,便是一桩。 小竹机灵地递帕子递水,显然已是极为熟练,她顺着常瑶的视线看向头顶上蔚蓝的天空,很快意会过来,提议道:「昨夜下了雨,正好把万物都洗了乾净。奴婢听闻,这几天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要不咱们等会也绕去瞧瞧吧?」 常瑶何尝听不出小竹这是有心找机会,想让自己散心。 这段日子,自回宫后被靳尹冷落,宫人最是踩高捧低,见她失了宠,便不再讨好她,连送来的东西也是缺一少二,她倒无妨,反是让小竹受了不少委屈。 她和靳尹间的齷齪,实是不该将旁人牵扯进来。 常瑶微勾唇角,看见她期盼的目光,笑道:「也好。」 小竹正是青春洋溢的年纪,到底不该随她一般枯燥乏味地熬着日子。 她这般想着,与小竹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凌思思好不容易同碧草将那些被扔出窗外的宝贝捡了回来,好在有些东西并没有损坏,她们盘算了一会儿,决定找个机会打包送出宫去,换成银钱。 宫中规矩繁琐,东宫又时时有人监看,要想把这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那得寻个好门道。 思来想去,碧草忽然想起东宫每月负责採买的宫人,恰好曾受首辅恩惠,且又有几分交情,将这些宝贝混至採买的东西中,由他负责运送,最是便宜。 难得碧草提出有用的建议,凌思思不吝嗇地答应换了钱后与她分成,事不宜迟,便拉着她忙不迭去事务府找人。 一路上,碧草仍有些不安,惶惶地道:「小姐,您确定这样……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奴婢听说这宫中御赐之物,是不能随意贩卖的……」 若是不慎被抓到,那可是要送宗正司的呀! 那还不得掉层皮? 「放心吧。送出去的宝贝,泼出去的水,谁还会斤斤计较对方怎么处置了?」凌思思眼珠一转,「况且,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 「那不是还有负责出宫採买的宫人嘛……」碧草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凌思思没听清。 「没,没什么。」 您说什么是什么吧。 碧草已经放弃劝她,索性任由她去。 凌思思揣着怀里列好的礼物清单,没有注意到身旁碧草木然放弃挣扎的脸,一壁喜滋滋地道:「我跟你说啊,这钱就是要揣在自己怀里才踏实。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女子都应该独立自主,只要有了自己的财產,就不必依靠男子过活,自己也能是自己的倚仗。所以说,女子唯有经济自主,方才是立命安身之本!」 她兴致所至,发了一番豪言壮志,没发现身旁碧草望着她的眼神有些呆愣。 「小姐……」 「怎么了?」 「这话……似乎不太像您往常会说的话……」 凌思思心头一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一番话,似有歪了原本凌思嬡人设之虞,不像她会说的台词。 「我……」我觉得还能补救! 「我可以!」没等凌思思说完整句话,碧草忽然激动地喊了一声,吓了她一大跳。 「……啊?」 「从前的小姐,虽然很是出挑,可如今的小姐却又更加耀眼,就好像太阳一样,由内而外地散发光芒……」碧草说着,还比了个夸张手势,带着宛如凌思思在现代见到的,那些粉丝见到偶像时的雀跃。 凌思思无语地看着她,无奈的同时却又觉得好笑。 「好啊,你的意思是在说我从前很讨人厌是吧?」凌思思佯怒道。 「才没有!小姐在奴婢心中,一直都是最好的!」 生怕她不信,碧草还睁大眼睛,拍了拍胸脯,一副十分可靠的样子。 凌思思这下是忍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手指轻点向她的额头,「你啊。」 两人正玩闹着,突然一道熟悉的嗓音含笑,自不远处传来,唤道:「思嬡?」 「阿瑶!你怎么也在这?」 凌思思转头看清来人,眼睛一亮,忙不迭小跑着过去,惊喜地看她和身后的小竹。 「听小竹说花园里的海棠开了,间来无事,便来看看。」 这话明显不是常瑶会说的,凌思思瞥向一旁的小竹,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自来熟地挽着常瑶的手臂,笑道:「海棠花哪有我们阿瑶好看啊?」 她向来惯说好听话,讨人喜欢,常瑶抿了抿唇,笑着朝她摇头。 一旁的小竹却没好气地哼了声,吐槽:「这许久未见,侧妃惯会花言巧语的本事倒不见少。」 「你懂什么?怎么,我家小姐与太子妃殿下说笑,你嫉妒啊?」 许久不见,她们两个仍如炮仗一般,一见便吵,凌思思和常瑶相视一笑,无奈地摇头轻笑。 凌思思挽着常瑶往前走,经过昨日夜雨,园中海棠盛放,艳色的花瓣被雨洗得透彻,晶莹露水映着晴空,折射微光。 「这么久不见,她们倒还是一样,一见面就吵,像吃了炸药一样,半点也没变。」 常瑶抿唇微笑,难得神秘地道:「你别看她们这样,其实感情好着呢。有句话不是说,越吵感情越好嘛。」 「是这样吗?」凌思思狐疑地往后看了仍在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停的两人。 「宫里的人向来踩高捧低,前些时候还得多亏了碧草和你殿里的两个侍卫小哥,暗中送了不少东西来,否则让小竹跟着我,一起受了委屈。」 「竟还有这样的事?」 凌思思有些惊讶,在她的记忆里,碧草向来与小竹不对盘,两人势同水火,更遑论有这样雪中送炭的时候。 何况,维桑向来只认首辅这个主子,听命于她,也不过是首辅的命令,但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们竟也肯对常瑶殿里的情况施于援手,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难道是她教导有方?真把他们给全员洗白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凌思思顿时得意起来,「跟着我,他们总算也学会了互助友爱,不错不错。」 「你啊,回来一趟,倒也学会贫嘴了。」 常瑶莞尔,抬手轻点向她的额头,被凌思思笑着躲开,两人举动亲暱,看上去十分友好,实在很难想像不久前她们还是外人眼中彼此防范、互相戒备的情敌关係。 玩闹了一阵,走入花团锦簇的一隅,因着太子妃和侧妃都在,附近没有其他人靠近,宫人们都识相地远远避开,常瑶不动声色地朝后看了一眼,小竹和碧草皆隔着一段距离,落在后头。 「我听人说,三皇子从边疆回来了,前几日也随你们一同回京了?」 眉头一挑,凌思思面色如常,避重就轻道:「在桑州的时候,碰巧遇上,后来季紓带人寻来,不巧撞了个正着,也是倒楣。」 话没说清楚,可其中曲折,常瑶却明白。 靳尹一向多疑,桑州出了那样的事,三皇子又在那里,又怎还有放他一人继续待在桑州的想法? 沉默半晌,常瑶才叹息了一声,道:「从前便听说三皇子是眾皇子中最受宠的,又是嫡子,乃是与太子之位一步之遥的人,后来靳尹当上了太子,藉故让他贬至边境,可心里怕仍是颇为忌惮;眼下这般局势,三皇子回京,只怕这往后的日子又不太平啊……」 「可不是?这局势,怕是又要乱了。」 自然是要乱的,否则故事还怎么继续呢? 没有人喜欢一帆风顺的情节,作品里的内容发展最好是高潮迭起,才引人入胜。 只是,旁观是一回事,若当真身在其中,那才真是不容易。 凌思思出神地想,渐渐与身旁的常瑶拉开距离,她落在常瑶身后,不过两三步的距离。 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垂在身侧的手臂颤抖着举起,凌思思察觉有异,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举了起来,甚至缓缓地往前伸去。 怎么回事? 她面色一变,当即想将手收回来,可那股莫名的力量却阻挡着她,不让她遂愿。 她扯了几回,没扯成。 眼看着她颤抖的手臂缓缓伸向前,而她的身前正是走在前头,对此一无所知的常瑶。 她低头咬牙,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手臂,脑中浮现一段场景。 ……来了。 在漫画剧情里,原本该是流落在外的常瑶,被靳尹寻获,双双回宫后,女配凌思嬡嫉妒他们两人感情急遽升温,怒火攻心,于是做了件愚蠢又恶毒的事--当着男主靳尹的面,把常瑶推下了楼梯。 想到这里,凌思思特地留意了眼前面的楼梯。 在原本的剧情设定里,常瑶刚被推下楼梯,就撞上了恰巧经过的靳尹,幸得他反应很快,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接住了常瑶,这才没出什么岔子。 然而,宫外一趟,靳尹本就对常瑶上了心,先前娶凌思嬡完全是为了利用,这下又叫他偏偏撞见这一幕,倒是直接将凌思嬡打入万劫不復的境地,自此之后,对她是越发冷淡。 不过--这都关她什么事? 她已经不再跟常瑶争夺靳尹,也成功和常瑶建立友谊,现在的她完全没有动机去害她呀! 凌思思抬头,视线在四周转过一圈,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转角,看见了正朝着她们方向走来的几道人影。 那走在前头,被几个宫人簇拥在前头的正是靳尹。 完了,照这架势是要走一遍原剧情啊。 这天时、地利、人和倒是不缺了,万事俱备,眼看一场狗血言情小说的陷害套路就要展开,可重点是--我不是凌思嬡啊! 凌思思在心中哀嚎,眼看着靳尹朝着她们的方向越走越近,自己不受控制伸出的手更是不断往前,就快触到常瑶的后背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不能这样做啊,她怎么能陷害女鹅啊! 凌思思过不了心里那关。 她拼命地咬牙,试图拉回自己的手,急得满头汗。 望着距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的人影,凌思思心中一紧。 偏偏常瑶对着身后即将发生的危险一无所知,她脚步一顿,想到什么,突然转过头来,「对了,你那日说的……」 话音未落,她在凌思思脸上瞧见惊慌的神色,而就在此时,她转身时没注意到楼梯上还残留着昨夜下雨的水渍,脚下一滑,顿时身子一歪,往后摔去。 指尖一动,本应该推出去的手,没有如预料之中推到常瑶。 变故的发生只在顷刻之间,凌思思眼中倒映出常瑶惊惧交加的目光,愣了一愣,来不及多想所谓的漫画剧情,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我……」 她拉住了常瑶。 可反作用力之下,两人身份错置,竟让她就着这股力道,往楼梯下摔了去。 失重的感觉驀然袭来,天旋地转间,凌思思眼前好像闪过了一抹玄色。 情急之下,她伸出手去,却只来得及揪住一个衣角。 “嘶啦”一声,布料破裂的声音清楚地回响在耳畔。 常瑶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如花落下,在他面前被风高高捲起,重重摔落在地。 劫后馀生,发颤的手紧握着栏杆,伸出去试图要拽住凌思思的手堪堪僵在半空,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坠崖前茫然惊慌的神色,像是在质问她:「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救我的,为什么不救我?」 失去意识前,凌思思看见的是一双绣着银丝的玄色鞋履,身体好像被人扶住,落入一个不甚温暖的怀抱中。 朦胧中,依稀听见尖锐的嗓子,着急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侧妃摔下来了……」 身上哪里都疼,凌思思没来得及看清,便一头栽了过去。 98。趁她病要她命?! 夕阳坠下,风吹动角落的烛火微晃。 此时丽水殿中静謐无声,几个殿中侍候的宫人站在角落,皆是不敢出声,只有碧草难掩着急,立在榻旁,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忧虑,旁边沉默不语的维桑和端午眉眼亦是急躁。 好一会儿,层层叠叠的纱帐中,御医方缓了口气,站起身来,朝着榻旁不辨喜怒的男子,稟道:「殿下,侧妃此番除了些许外伤,身子并无大碍,多多休养几日,想来便能见好。」 「那她为何至今未醒?」 「这……想来是侧妃逢此意外,惊吓过度,这才昏了过去。」 惊吓过度…… 靳尹垂眸望着榻上双眸紧闭的凌思思,寒眸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无声地描摹着少女的轮廓。 少女容貌娇艳夺目,如玉树堆雪里兀自怒放的红艳花朵,娇贵不可方物,然此时这株蔷薇却安静地躺在这里,苍白虚弱,与她格外不相衬。 眼中有寒意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缓缓朝她伸出手…… 浮沉的意识里,凌思思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御花园里,她与常瑶好端端走在一块,突然身体失去控制,意外发生只在一瞬间,她终是推了常瑶,可阴错阳差之下,两人却是易了位,本该摔下去的常瑶安然无恙,反倒是她摔了下去。 记忆的最后,是常瑶顷刻放大的瞳孔,以及苍白的脸色…… 她摔下去了,那后来呢? 后来…… 凌思思有些茫然,一阵陌生的香气隐约飘了过来,闻着倒有些像是靳尹书房里燃着的龙涎香。 靳尹…… 凌思思联想到原剧情里凌思嬡的黑月光,在想起他那日再见她时幽深难侧的目光,浑身不对劲,怀疑自己想错了。 然而,越来越近的香气,使得混沌的意识一点点清晰,凌思思心头微动,终于不得不正视眼下的场景。 龙涎香渐浓,床榻一旁微陷,想来那带着如此香气的人便坐在她的身旁。 他怎么会在这里? 凌思思已然清醒,可意识到眼下的情境,她又不敢睁眼,只得继续装睡。 她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凌思思闭着眼睛,感官无限放大,有微凉的晚风透了进来,她感受到了夏夜的凉,混着一丝哽咽的抽噎,龙涎香丝丝缕缕縈绕鼻端,还有一道……如蛇般黏腻阴险的目光,正在自己脸上来回打量。 她微微不安,有些抗拒。 旋即,一双冰冷如钳的手,捏住她娇嫩的双颊,迫使她张嘴。 凌思思没料到会有这一招,心中急跳,脑袋一片空白。 而到了这一步,靳尹亦突然不动,低垂的目光幽微,看不清其中思绪。 怎么回事? 她闭着眼,都能感受到靳尹落在自己唇上的目光,这般动作,四周偏偏静寂无声,凌思思不由提起了心,不敢贸然睁眼,开始揣测他的意图。 要动手了?想杀她?趁她病,要她命? 眼下她被捏着脸,样貌肯定十分屈辱,可若他目睹方才一切,以为她刻意推常瑶下楼梯,再自导自演,想以哭肉计博他怜悯,故而心生厌恶,想对她下手,那她要不要醒? 凌思思心乱如麻,在掉面子与不要命之间反覆挣扎。 下一刻,还等不及她想好,一枚药丸被粗暴地塞进她口中,凌思思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险些被噎到。 娘的,敢情靳尹方才是在思考要怎么让她吃下去是吧? 他真要对她下手,趁她病要她命?这也太狠了吧! 她愤愤地伸手握住少年储君冰冷的手,不让那枚来路不明的药丸入喉,骤然睁开眼。 这场面便有些尷尬了。 方才睡着,没听见声响,以为房里只有他们两人,没想到她睁开眼睛,这才看清了房里的景象。 丽水殿内,此刻站了满满一屋子人,几个宫人懦懦地站在角落,维桑和端午沉着脸立在柱子旁,而神色焦灼,红着眼眶的是碧草,最后是…… 她瞪着正坐在她床榻上的靳尹,想起方才他试图“趁人之危”的举动,心下恼恨,便想怒骂他一番,但不知为何,撞见他如黑曜石般幽深的双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仅没能立即駡出声,连药丸都忘记吐。 时间久了,那药丸在她口中,“咕嚕”一声,咽了下去。 凌思思:「……」 完了,咽得太快,还来不及问是什么毒,可还有救? 凌思思悔得要命,暗恼自己的无用,竟抵不过他一个眼神。 这下好了,她躲过了暗箭刺杀,却没躲过下毒,难不成自己今日就要死在这来路不明的药丸上? 对比她的恼恨,靳尹就淡定许多。 他委实也没想到凌思思会突然睁开眼睛,更没想到,她会阴错阳差将药丸吞了下去。 他看见她眼里的愕然,接着一瞬间便瀰漫开来的惊恐,目光逐渐变凉。 可他面上无甚表情,只如往常一样的语气,柔声道:「思嬡,你醒了,可有何处不适?」 不适?他竟然在眾人面前喂了自己毒药,还敢大言不惭的问自己? 你下的毒,有什么功用,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这是什么恶趣味。 可保命要紧,凌思思到底不敢当面槓,抓紧了他的手臂,边咳边道:「殿、殿下……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方才那药……」 她紧张的话都说不全,语句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可他却听明白了。 靳尹瞥了眼她紧攥着自己手臂的手,微微挑眉,再看她紧张的神情,显然猜到什么。 她以为自己给她喂的是什么,毒药吗? 微凉的手指抬起,轻轻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思嬡,你在紧张。」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问句。 这般语气,听在凌思思耳里,宛如催命符咒般,她吓得不轻,忙不迭道:「我不是!我没有……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 「好了。」靳尹见她吓得不轻,没再作弄她,淡淡道:「只是调养寧神的药丸。」 「调养寧神?」 「是,御医说你自楼梯上摔下来,受了惊吓,这才昏了过去,所以开了寧神的方子,给你调养用的。」 「是这样吗……」 凌思思仍有些怀疑地看向一旁的碧草。 只见她红着眼,朝她点了点头。 碧草虽然平常不靠谱,但总不会骗她,凌思思这才迟疑地瞅向眼前的靳尹,见他苍白的面上神色冷凝,莫名有些心虚。 靳尹见她不说话,有些不悦,可瞧见她脸上委屈的神情,想来是为了方才一事在置气,心里一软,便缓了语气,开口道:「好了,本宫知道是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今日一事,本宫已经下令太子妃禁足,现下朝阳殿有府兵防守,再也不能伤你。」 「什、什么?」凌思思一愣,「你罚常瑶了?」 「太子妃害你摔落楼梯,实是做得过了,此等阴毒之事,有损阴贄,况且她害你受伤,本宫便不会轻饶。」 「不、不是……」 凌思思想解释,可方才情形太过复杂,连自己也没弄明白,他也不见得相信,于是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 情势不明,她也不敢贸然说出方才的古怪,只好模糊解释:「可她毕竟是太子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就……别罚得太重了?」 闻言,殿内几人脸上神情各异,俱是眼神复杂地看向凌思思。 她话虽说的委婉,可意思却明显,饶是靳尹也不禁心头一跳,瞇着眼打量起眼前的凌思思,若是换作从前,按她的性子,见他好不容易惩治常瑶,她定然会不依不饶,央求他罚得再重些,来证明自己的地位特殊,是独一份的宠爱。 可她如今却变着法子劝他,替常瑶说情…… 「殿下?」久久等不到回应,凌思思有些着急,怕自己拖累常瑶,鼓起勇气,伸手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靳尹垂眸,望见她眼里的期盼,以及她小心翼翼试探地揪住他衣袖的手,心念微动,终是释然。 凌思嬡被宠惯了,于人前素来光鲜亮丽,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情态,向他撒娇。 想来她正是故意这般说,想试探他是否还对常瑶留情,既是撒娇,亦是试验。 靳尹自觉想通,眸光微转,笑道:「禁足一月,朝阳殿无本宫之令,谁人都不许进出,藉由此事重振天威也好。只是,一个月后,乃是万国朝拜,届时各国使臣皆会出席宫宴,太子妃不在,难免流言四起,因此还需她列席才行。」 「万国朝拜?」 「下月十五,便是万国来朝的日子,父皇近来圣体违和,已下令让本宫主理此事。」靳尹语气一顿,想到什么,薄唇微勾,道:「此次是委屈你了。不如,这次的宫宴便让思嬡你全权负责吧。」 凌思思:??? 「……啊?」 「太子妃禁足,本宫便将这宫宴主理权赐予你,也算是对你的补偿,此次宫宴可就交予你了,本宫相信,思嬡定不会让本宫失望。」 凌思思:不,你还是对我失望吧。没有希望,没有伤害啊! 你真确定这是补偿,而不是惩罚吗? 凌思思在心底疯狂哀嚎,然而在他明晃晃的目光下,她只得咬牙,苦着张脸,应道:「臣妾……谢过殿下。」 那还真是……谢谢您了。 于是,有了靳尹指派的这桩任务,凌思思咸鱼人生的梦想是彻底飞了,眼看万国来朝的日子只剩不到一个月,为了自己的小命,凌思思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动起来。 看着碧草又从门外搬来的一叠章程,凌思思简直快要崩了,她苦着张脸,将手上的笔一摔,哀嚎:「怎么还没完啊?到底有完没完!」 这些日子,自从靳尹下令让她操持宫宴的消息一传开,从各种地方递来的章程、清单,如雪花般塞满了整个丽水殿,凌思思这被赶鸭子上架的“经理人”,看得脑袋都要爆。 「我不管了!碧草,这从前负责宫宴的是谁,你叫他过来,这乱七八糟的我从头学起,太没效率了!」 与其从头开始,不如找个有经验的来,做起事情事半功倍。 哪知碧草闻言,却是表情复杂,迟疑地道:「这……从前宫宴皆由皇后娘娘主持,娘娘薨逝后,殿下入主东宫,这又是第一次交由殿下主理,本该是由太子妃负责的,但……」 「但现在常瑶被禁足,皇后又没了,所以……根本没有人能来帮我?」 凌思思绝望地瘫在桌上,一动也不想动。 难,太难了! 这哪是补偿,根本是甩锅给她这个侧妃,存心找麻烦啊! 人家都还要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呢。她倒好,一月速成。 碧草目光怜悯地看着自家小姐,想着宠妃倒也不好当,然而看凌思思这般努力,她身为小姐的侍女自然也要加把劲才行! 碧草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个贴心的侍女,小姐用功操持宫宴,她自然得多做些凌思思喜欢的糕饼点心,给她补补。 「小姐,你放心,奴婢现在就去准备点心,等会您休息的时候就能吃啦!」 于是,碧草当即火燎火燎地往门外跑,压根没等凌思思回应,便不见人影。 凌思思自顾不暇,没心思管她,抱怨完了,任务还是得做。 穿书打工人的生活总是朴实无华且枯燥,累死累活还没钱。 凌思思:真的是谢了:) 她正苦命地补救宴会的筹备事宜,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得她心烦,凌思思没有抬头,不耐地道:「碧草,跟你说过几次了,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 「小、小姐!您、您看谁来了?」碧草跑得着急,边喘气边兴奋地朝她回道。 凌思思抬眼,眸光一扫,一身锦衣的男子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手上玉骨折扇极具标识性的挡在胸前,见她看来,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进房内。 「陆知行?」凌思思见他先是一愣,随即才戒备地瞇了瞇眼,「你怎么会来?」 在她的印象里,陆知行这个护妹狂魔,因着常瑶的关係,与她可没多亲近,先前对他的印象还堪堪停留在清风崖的时候呢。 如今看来,这陆知行被靳尹接二连三的拔了几项专卖权,倒是不比从前那般张扬了。 这不,连见到她也不劈头就是一顿数落,倒也不太习惯。 「你以为我还想来,要不是季紓,本君才懒得理你。」 「季紓……?」这跟季紓有什么关系? 陆知行“哼”了声,没想理她,只得由一旁的碧草替她解答疑惑,「季詹事一早得了消息,知道您负责主持这次宫宴,怕您忙不过来,于是找到了衡阳君……」 「季紓从不做无用的事……」 凌思思一愣,等等……陆知行身为衡阳君,那可是大盛皇商,也就是说-- 「你身为皇商,歷来皇宫宴会的物资筹备,都需要透过你吧?」 「那当然。本君身为大盛第一皇商,这种皇家生意,自然是得经手的。」 「那就对了!」凌思思眼睛一亮,当即如见了救星一般,一拍桌子,从椅子上嚯地站起身来。 「对……什么对了?」 陆知行被她这么一惊一乍的,都搞糊涂了。 而凌思思显然在打什么鬼主意,杏子眼微瞇,朝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知我者,果然非季紓是也。知道我有难,就派了你来救援……」 「喂,你别瞎说啊!本君可没有答应要帮你,只是季紓让我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本君才来的。」 「知道啦。」凌思思嘿嘿一笑,显然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逕自将桌上堆着的一叠清单推到他面前,道:「既然你来都来了,那么这些清单就劳烦我们大盛第一皇商衡阳君,替我验看啦!」 99。糟心的女主剧本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已是午后。 路过的宫人经过,冷不防被丽水殿内响起的怒吼声吓了一跳,加快脚步逃离现场。 而此时,製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悠间地坐在窗边,吃着碧草刚做好的糕点。 「凌思嬡,你这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成本整整超出礼部预算的三倍,办一次宫宴就要花掉大盛一年的税收,你这是要办宴会,还是要亏空整个国库?」 陆知行嘴上说着不帮,仍是在凌思思的要胁下,“被迫”帮着核对她列出的宫宴清单;然而不看还好,一看简直是要吐血,这还只是一份草拟的预算编列,就已经超出预算的三倍,若是再让她继续乱搞下去,只怕整个国朝都得给她玩完。 想起礼部那些老人,若是看到凌思思的这份预算清单,怕是要当场吐血。 偏偏罪魁祸首还悠然吃着糕点,无辜道:「这个我不是没经验嘛。」 陆知行:喔嚯,很好。没经验,所以还挺理所当然?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季紓要我过来看看了。」 陆知行叹息一声,认命地拿起清单,一个一个替她修改。 终于有了新的冤大头,凌思思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坐在一旁,看他拿着朱笔三两下在本子上圈圈划划,颇有几分样子,便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人。 她眼珠一转,不经意地问:「对了,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怎么待见季紓,怎么这次倒和他凑一块了?」 「那是他自己找上本君,可不是本君主动的。还不都是他说过几日后他国使团来朝,是国朝大事,不放心你,才让本君过来看看,否则就你这样的,谁管你呢。」 陆知行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对她的嫌弃向来不加掩饰,然而凌思思关注的点却不在那里。 她单手托着腮,喃喃自语:「他竟然不放心,那怎么寧愿找上你,也不过来看看呢?」 「喂,我可听到了啊。这话怎么听得本君像是个次的?若非季紓说此等大事早日处理好了,师妹也能早些解禁,本君才不淌你们这浑水呢。」 在他心里,师妹常瑶那才是至关重要,若不是事关于她,他还懒得插手。 闻言,凌思思挑眉,来了兴趣,凑前问道:「呦,你这次怎么倒不怀疑是我害了常瑶呢?」 她可记得,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她不过是拉着常瑶想说几句话,便被他不分青红皂白乱骂一通的景象呢。 如今倒是稀奇,竟不怀疑她。 被她这么一问,陆知行面上显然也有些掛不住,轻咳了声,别过视线,「本君又不是傻子,你要是真想害她,还用得着让人暗中送东西去么。又不是傻子……」 他先前针对她,也只是因为从前凌思嬡总是处处找事,想离间常瑶和靳尹的感情,然而事过境迁,他也算看清楚了,日久见人心,那些习以为常的温情不一定当真,处处防备的人也未必是敌人。 不过,他只说对一半,从前那个处处惹事的凌思嬡确实是想给常瑶使绊子,不过如今偷换概念,内里换成了她。 凌思思没揭穿他,轻哼了声,口气却缓了不少,「算你识相。放心吧,再过几天,常瑶的禁足就能解了……」 「但愿吧。」 陆知行垂眸叹息,他何尝不知道,自櫟阳一行回来后,常瑶和靳尹之间有了嫌隙,情感不復从前,此次若非遇上万国来朝的大日子,只怕靳尹也不会那么快松口,将此事轻易揭过。 只是……「就你这漏洞百出,惨不忍睹的章法,还寄望你能让师妹提早解了禁足呢?我看连按期交出去都有些困难了。」 这实在不能怪他,饶是他经手无数交易,可这般“惨不忍睹”的还是第一次。 连他这个大盛第一皇商也要甘拜下风。 凌思思知道自己的实力,听他这么说不由涨红了脸,偏面上还得维持冷静,瞥见了一旁桌案上堆叠的名册,灵光一闪,索性道:「谁说我要用那些了?这次宫宴,就一切照旧吧。」 「照旧?」陆知行皱眉,「你确定?这是靳尹做太子以来,由他负责的头等大事,你就这么敷衍了事?况且,这出席的宾客也不尽相同,各国礼节各异,菜式及细节上自然也需调整。」 他狐疑地看向她,话说到这份上,她不会不明白,若是能在这次宴会上处理得当,那可是一次获得靳尹青睞的好机会。 可凌思思彷彿一点也不在意,只蹙眉沉吟半晌,才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整体上延续旧例,之后再针对来的宾客,微调细节?」 陆知行目光微闪,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在凌思思一迭声的催促下,终是什么也没说,捧着定好的清单名册走出院子。 眼看他走远了,凌思思松了一口气,瘫在了软榻上,抬起手臂挡住了刺眼的日光,而碧草方一进门,见到的便是自家小姐如此不顾形象的姿态。 她犹豫了半晌,才迟疑地开口道:「小姐,你方才这样做……不太好吧?」 「怎么,你也有意见?」 「奴婢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机会,小姐不该那么轻易放弃才是。您都没看到,方才衡阳君分明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想来他也看出来了。」碧草扁了扁嘴,显然对于自家小姐放弃这么个争宠机会的举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听出她话里的懊恼,凌思思轻笑出声,这才坐起身来,曲膝搭手,道:「他看出来了却不说,自然是怕我抢了常瑶的机会,反正我本来就没有要争,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不也挺好。」 「可是,太子此番破例将宫宴交由您负责,先前就给您送了那么多宝贝,而您不但当着苏公公的面全扔了,现在还这般不上心……太不像一个正派女主的作为了。」 「那你让剧本换女主啊!」 笑话,她这个正牌作者都换不了,难道还稀罕这什么糟心的女主剧本? 还是女配好,儘管结局惨了点,但至少略过了虐心虐身的部分,只要远离男主,日子也还算平顺…… 凌思思正想着,门外突然响起一道脚步声,碧草出去看了眼回来,脸上顿时换上另一副神情,兴奋道:「小姐!是殿下,殿下来了呀!」 凌思思:……(′-w?`) 她就不该提起什么男主! 另一边,自丽水殿中走出来的陆知行并未往出宫的方向走,反倒是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东宫藏书阁,因着侧妃意外受伤一事,宫人们早已手脚麻利地将楼外阶上的积水洒扫乾净,陆知行走来时,廊下阶上早没了连日夜雨的积水。 藏书阁中静謐无声,唯有角落里的烛火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一袭絳紫流云锦拂过门槛,拾级而上,朝着二楼角落的书架走去。 「你来了。」摇曳的烛火中,一道人影隐在暗影里,察觉到来人,毫无意外地道。 「少废话。你要本君做的事,本君已经赴约,你答应的事,最好也儘快处理。」 闻言,沉默半晌,那人方道:「她怎么样?」 「你倒是挺上心。」陆知行瞥他一眼,没好气道:「比想像中差太多了,流程细节漏洞百出,宴会清单更是乱七八糟,就这样的程度,也不知靳尹怎么敢把这么大的事交给她来处理。」 倒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想起凌思思对着一叠程序章程,愁眉苦脸的样子,薄唇不禁扬起一抹弧度,轻笑出声,几乎能想像她不堪受苦哀嚎的模样。 陆知行一脸莫名其妙,「你倒笑得出来。」 「她个性跳脱,间散惯了,自然不善处理这些事,不过有你在她身边,想来也不是太困难。」 闻言,陆知行这才神色复杂,转头上下打量他,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你既然这般放心不下,为何不自己去?她那般鬼点子多,想必也看出来了。」 「殿下已经起了疑心,她的处境并不安稳,若是让殿下认定了我与她之间曾私下来往,那便真正落入了险境。」 陆知行挑眉,「所以,你才说服靳尹,让他放了三皇子?」 这一句话,掺着过于直白的情意,若认了便是承认与凌思思的私情,甚至涉及朝政,季紓默了默,竟是不敢作声。 他不说话,在陆知行眼里便是变相的默认。 他与凌思思,当真不单纯。 「从前只觉得你像隻狐狸,冷静得不像常人,却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这样的人也会误入歧途。」 季紓一顿,半晌才道:「我也是人。只要是人,怎么会没有感觉。」 他上前一步,薄暮的夕照里,那双上挑而秀美的眸中,有一种撼动人心的通透与坚定。 「人生在世,总有想顺着自己心意的时候,旁人不是自己,又怎知是岐途,而非正道?」 陆知行站在原地,望着他明亮沉静的眸,目光闪烁,终是一笑,「你说的有道理。」 季紓没有接话,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伸手自怀中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他。 「这是……?」 「此次宫宴的宾客名单,宫宴诸多细节,难免有心人挑起事端,劳你再多帮她看着些。」 陆知行伸手随意翻看几页,目光在某个名字上停滞一瞬,不可思议道:「他也来了?」 「嗯,是殿下的意思。虽然殿下没说什么,可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陆知行眸光微沉,将名册收进怀中,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此事我会多留几分心思。」 他抬起头,迎向季紓沉静的眼眸,沉声道:「只是,你答应本君的事,最好也别忘记了--」 丽水殿内,凌思思端着张脸,默然看着眼前的杯子被倒满了茶水,散发裊裊白烟。 碧草提壶,将桌案上摆着的两个茶杯注满水,这才领着殿内眾人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替殿内的两人带上门。 对面靳尹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打转,凌思思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敌不动我不动。 好一会儿,兴许是没察觉到异常,靳尹终于收回了始终在她身上打转的目光,率先开口:「听说衡阳君来过了,可是来讨要宴会所需的清单?」 「是,距离宫宴剩没几日,臣妾动作慢,诸多事宜都还不熟悉,衡阳君这才前来看看。」 靳尹轻“嗯”了声,「使节团几日后便会进城,衡阳君是皇商,处理事宜上多有经验,只是这次的宫宴上,使节团的宾客有些变动。」 「嗯?」……怎么回事? 宴会宾客名单几日前礼部便拟好送来,如今离宫宴剩不到十日,怎么还会有所变动? 「本来礼部已拟好名单,但今日西启突然递了消息,亦会出席此次朝拜,虽说有些突然,但既然西启来了消息,本宫亦不好拒绝,宫宴一事便只能再劳烦思嬡费心了。」 「……当然。」辛苦的事都是她在做。 这本是太子妃的职责,他故意将常瑶软禁,硬是将惩罚美化成补偿,让她这个太子侧妃越徂代庖,赶鸭子上架,没事找事。 这既是场精心设计的陷阱,亦是试探。 若是拒绝或是没处理好,她这个太子侧妃威信大减,留下个能令人攻击的把柄,到时候她就不得不只能依附着靳尹的宠爱,也会给首辅带来麻烦…… 可真是个推託不得的难题啊。 凌思思默默腹诽,端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微微一愣,抬起头对上靳尹看向自己的目光。 「殿下……有事?」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又做了什么与人设不符的事。 然而,她的这副模样落在靳尹眼里却是另一种光景。 「这几日,宫宴操持一事,思嬡处理得可还顺手?」 他没有直接问她前几日那些送来丽水殿,被她一股脑扔出窗外的礼物,而是旁敲侧击,问起了这些天的事情。 他在试探,她是否仍在赌气。 想清这一点,凌思思故作镇定,维持面上的平静,回道:「臣妾第一次操持宫宴,不可能不困难,不过几日适应,倒还做得来。」 凌思思没像往日那般,向他发火,逼他给她交待;亦未如常朝他展示功劳,让他讚美自己,靳尹心头一跳,低垂眼帘,掩饰眸中的异样。 她这般平静,反倒让他捉摸不定。 凌思思久久等不到靳尹回应,强撑着做出来的平静渐渐有些维持不住,莫名心虚,她暗自瞅着他的神情,攥紧身侧裙襬,试探地唤:「殿下?」 「嗯。」靳尹目光微动,淡声应道。 「臣妾……会努力不让皇室和殿下的名声受损的,所以您不用担心。」 她以为他是后怕,当时轻率令她操持宫宴,现在才回神担心自己仗着首辅势力,从中做梗,破坏皇室和他的名声,因此才专程来此。 不过,他担心的确实没错。 若是没有剧情限制,她倒是挺想趁机搞事,毁害黑月光名声的…… 靳尹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她,确认她脸上神情真挚,不似作假,心里的狐疑才渐消,「……好。本宫自然信你。」 100。不速之客 时光如水般飞逝,有了陆知行帮衬,准备上确实快了许多,有些事不必凌思思操心,他便处理好了,难得有用得上他的时候,凌思思倒也乐得轻松。 眼看着明日就是万国来朝的日子,宫宴所需倒是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细节陆知行仍不放心,前一日还特地一项一项嘱咐,怕她漏了。 「今年西启是头一次派人来参加朝拜,又与我朝边境屡有衝突,这次临时前来只怕来者不善,关于西启使节团的部分,得多费点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陆知行边说,边翻着几本宴会程序及菜式清单的册子,嘱咐:「特别是这个,西启习俗不食猪肉,此乃大忌,因此明日宴会上绝不可出现猪肉做成的菜式,得让人吩咐下去,千万不可疏漏了。」 他这般正经八百的模样,凌思思倒有些不习惯,可毕竟事关重大,她也没如往常般与他互懟,难得认真地记着明日宴会的重点。 这场宴会可是重头戏啊…… 凌思思叹息一声,待与陆知行核对完宴会事项,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碧草心疼地替她倒了杯茶,递给她道:「小姐为了明日的宴会,倒是辛苦了。」 「确实辛苦,可天上掉下来的麻烦,躲也躲不过啊。」 「明日就是宴会,奴婢相信,小姐多日的辛苦一定会有回报的!」 「那就承你吉言啦。」凌思思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又道:「对了,交待你做的事都做好了吧?」 「小姐放心,奴婢已经将话传下去了,御膳房和皇城司的人都会特别注意,确保明日宴会万无一失。」 凌思思頜首,「你做得很好。有你们帮衬着,我就放心许多了。」 难得获得凌思思的夸讚,碧草喜滋滋地想着,小姐这般器重她,身为小姐身边第一心腹,她然要做她身后贴心的后盾。 碧草神游天外,她一个小婢女,没有什么大本事,顾不好小姐的生死安危,但顾好小姐的口腹之欲还是可以的,明天开始就多做些小姐喜欢的糕饼,慰劳一下小姐最近的辛劳…… 「不过,」想到了什么,碧草突然看向除了她们两人,空荡荡的房间,「这几日怎么都没看到维桑和端午,他们不是该一直守在小姐身边吗?」 「这个啊,不用担心。关于明日的宴会,我让他们去替我做了一些事,大概……晚些就能回来了吧。」 晨光熹微。 当第一缕晨光洒落宫闈时,只听见“咔啦”一声,金黄的日光自门外透了进来,照亮了尘封已久的灰暗角落。 那道落了锁的宫门--开了。 封锁一月的朝阳殿,终于在万国来朝的今日,重见光明。 常瑶站在窗内,瞇着眼看着几个宫人鱼贯而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捧着一件又一件的华服与饰品,恭贺她解了禁足,又是那个人前雍容华贵的太子妃。 她冷眼看着小竹将那套精緻华丽的太子妃朝服拿了出来,那象徵着当即大盛最尊贵女子的服饰,多少人梦寐以求,如今她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讽刺。 身后的小竹不察,牵着她的手,坐到妆台前,兴奋地笑道:「太子妃,今日万国来朝,您得先和太子去乾元殿接受使团礼拜,之后还有宫宴,您好不容易解了禁,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艳压眾人。」 「艳压眾人?」 常瑶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黑发披散,身着的真丝中衣是月白色,映得她面容苍白,透着些柔弱的气息;只可惜,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如今已不再纯粹,而是参杂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及拒人于外的戒备与冷淡,现实磨去了最初的单纯,也抹去了她的一颗真心,惟馀黯色。 她淡淡道:「不必,如往常一般便好,不用特意打扮。」 「可是……」 「不过走个过场,何必费心?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他既已不是我心中之人,自不必浪费你这打扮的手艺。」 小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触及她淡漠的神情,仍是抿了抿唇,没有再劝。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自从回宫后,太子和太子妃之间,似乎生了嫌隙,不似一般情人间的吵架,而是真正生分了…… 今日万国来朝,乃是大盛一大盛事。 宫人们忙进忙出,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出了差错;宫中处处更是张灯结綵,自前朝传来的礼乐声不断,即使不在现场,亦能想像场面的盛大。 这让凌思思越发紧张,将碧草几人叫了近来。 「今天的宫宴是大事,你们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千万不可懈怠。晚上的宫宴,碧草和维桑你们跟我一起去。」 「小姐,那……端午呢?」碧草与维桑对视一眼,瞥了眼三人中唯一没被点到的端午,迟疑地开口问道。 「至于端午,」凌思思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少年,「我另有要事得让你去办。」 她刻意留下端午,是有用意的。 原本的漫画里,万国来朝的宫宴是由身为太子妃的女主常瑶负责的,常瑶出身白衣,从未料理过宫宴这等大事,靳尹却将宴会交由她负责,是彰显对她的重视,在旁人眼里那是又羡又妒。 而在凌思嬡眼里,自然是刺眼得很,让出身卑微的常瑶主持宴会本就是对她的羞辱,她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暗中动了手脚,将宴会上的菜式换成了他国禁食的食材,自然触及了他国禁忌,使得使节团在宴会上发怒,当场要求靳尹彻查,给出交代。 宫宴由常瑶主持,是眾所皆知的事,这宴会食材出了问题,自然要由常瑶负责,只是靳尹有意保她,陆知行又力证常瑶是清白的,主张有人陷害,凌思嬡行事衝动,不慎留下证据,授人以柄,以为掌控一切,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在他人眼里,于是真相大白,她暗害不成,倒是被靳尹下令禁足丽水殿,挫磨心性,彻底沦为女主的垫脚石。 虽说如今阴错阳差,宴会主办权落在自己身上,她能化被动为主动,先一步安排,杜绝有人替代原本凌思嬡的戏份调换食材,可她仍是有些不放心。 她单独留下端午,是因为端午身份最是合适。 维桑最细心沉稳,办事也牢靠,可宫宴是大事,他是首辅专派来保护她的人,他不在,靳尹定会起疑;碧草胆小怕事,虽有几分小聪明,但关键时刻不一定能应对;想不着痕跡,又能防止有心人搞事,那么唯有身份不高却又身怀武艺的端午最合适。 她不放心,来回叮嘱多遍,确认没有错漏,这才算着时间,带着碧草和维桑前往设宴的晶华殿。 此时朝拜尚未结束,殿中只有几个宫人侍者来回走动,忙着佈置,靳尹及使节团们还没抵达,凌思思左右巡视一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略为放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忽然,身后有熟悉的嗓音响起,惊讶地唤道:「思嬡?」 「……阿爹?」 凌思思闻声回头,见到殿外熟悉的几个人影,顿时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虽说凌首辅并非自己真正的父亲,可他是在她穿越后,第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亲人,久别重逢,她自是欣喜,急急朝他跑了过去。 「慢点跑,成何体统!要是摔着了,该怎么办?」 见她跑着来,凌首辅皱眉低声喝道。 表面上是喝斥,话里却尽是纵容,怕她伤着,凌思思扁了扁嘴,委屈道:「那么久没见,我这不是想你们了嘛。」 她语气软糯,面色委屈,透出几分女儿家的娇软,便是这样的神情叫凌首辅叱咤朝廷的刚硬谋略,顿时化作绕指柔,望着她的目光柔和,竟不忍再说。 他不说话,身旁的首辅夫人早已在见到凌思思的时候便红了眼,见她跑着过来,这才确信是自家女儿平安回来,眼里的泪再忍不住,落了下来。 「思嬡,娘的好女儿,真的是你,你总算是回来了……」 凌思思来时还担心若是遇到他们,该如何面对,毕竟是凌思嬡的父母,她失去消息这么久,靳尹又多番针对,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可如今真的见上一面,瞧见首辅眼里隐忍的关心,与首辅夫人脸上的泪水,心头微酸,又觉难过,扑到了首辅夫人怀里。 「阿娘……」 首辅夫人一把将她搂住,伸手抚摸她的脸。 凌思思怔怔地抬头看她,在现代时,她的母亲鲜少与她做出这般亲密的动作,这是第一次有人以母亲、长辈、家人的姿态,安抚着她。 「苍天保佑,总算让你平安归来了。娘就知道,我的宝贝女儿向来坚强,遇到危险,定会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她伸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吧?瞧你都瘦了不少……不过没关係,不怕,我们回来了。这里有爹娘,有家人,咱们都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娘……」凌思思抿了抿唇,对旁人的眼泪最是无法招架,她伸手握着首辅夫人的手,轻唤。 凌首辅轻咳一声,眼看夫人拉着凌思思的手,还欲再说,大有一吐苦水的架式,连忙出言打断她。 「好了好了,思嬡回来就好,你这般哭哭啼啼,这里人来人往的,让人见了岂不笑话?」 「我女儿好不容易给盼回来,我多说几句怎么了,谁还敢笑话我?」首辅夫人一听,果然不高兴了,当即绷着张脸,瞪向他斥道。 凌首辅不敢辩驳,但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不远处几个朝臣纷纷往殿门口走来,他不好在百官面前掉面子,却也不敢惹夫人不快,顿时有些分身乏术。 凌思思自然看出了首辅的尷尬,不禁有些好笑。 他们倒还是老样子…… 「娘,您别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体己话,不急于一时。更何况,此次宴会是女儿我主办的,还有好多事得看着呢。」 她说的有理,总归女儿回来了,同在帝京,往后见面机会多得是,何况这万国来朝的宫宴是大事,由她主办,亦是莫大荣耀,首辅夫人顿觉与有荣焉,便不再坚持。 首辅夫人松开她,凌思思又走到凌首辅面前。 凌首辅见她,勾起嘴角,面孔仍然严肃,但彷彿又透出些欣慰笑意。 「这宫宴佈置得不错,有条不紊,可见大气,不错。出去一趟,是见长了。」 「那当然,我可是首辅千金,阿爹的女儿,可不能给您洩气啊。」 凌首辅眼里浮现笑意,伸手轻拍了她的肩,还欲再说什么,然而一道低迷撩人的嗓音响起,透着几分寒意,自一旁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凌首辅?本宫方才见你提早离席,原是提早一步,先来与思嬡叙旧了。」 「臣与小女许久不见,自是有些体己话说。」 「噢?」靳尹挑眉,含笑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凌思思,幽幽道:「是了。父母之爱子,乃是人之常情,本宫便不打扰你们天伦团聚,只是开宴在即,别误了时辰才好。」 凌思思心头一跳,他们这话说的云来雾绕,表面看着君臣和乐,实际上却是暗地较劲,相互防备。 听靳尹话中的意思,怀疑凌首辅中途离席是为了来找她,而首辅没有反驳,反而暗指他们许久未见,怪罪当时她中箭坠崖一事;靳尹最后隐晦的半句话背后,是怀疑他们暗中筹谋,想做什么吗? 她戒备地抬眼打量靳尹脸上的表情变化,试图看处什么蛛丝马跡,没想到猝不及防与季紓转头看来的幽深目光撞个正着。 季紓一言不发,站在靳尹身后,身上如雪衣袍,银丝与流纹交映,随风繾綣,明明灭灭,一如他眼底漆黑深邃,难窥究竟。 凌思思迎着他的眼,莫名有些心虚,眼看他随着靳尹转身走进殿内,她亦不敢再留,只来得及向首辅夫妇交待几句,便匆匆离去,随后进殿。 殿中霞光明明,凌思思到的时候,殿内坐了几个身着异国服饰的宾客,想来正是从外邦来的使节,她看了一眼,随即按着排好的位置,走到了常瑶身边坐下。 常瑶早就到了,她和靳尹自前朝过来,靳尹和季紓去招呼宾客了,她没有跟着去,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喝茶。 凌思思凑过去,接过她递来的樱桃,低声问道:「没出什么乱子吧?」 她知道常瑶被解了禁足,对当日的意外,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默契地没再提起,这段时间丽水殿也暗送了不少东西过去。 她问的是靳尹今日的反应,她直觉今日这场宴会不简单,加上方才在殿外他说的话似乎意有所指,遂 忍不住先向常瑶打探。 「没有。不过……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谋划。」 「你的意思是……」 凌思思随着常瑶的视线看向殿前最上位的那个位置,目光微滞,「陛下又没来?」 「陛下圣体违和,自我入宫后极少露面,连今日万国来朝这般国朝大事,陛下亦只交由太子主持,并未出面……」 凌思思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皇上已经连续多日未曾出面,朝中大事尽予太子靳尹处理,使得靳尹这个监国太子儼然已是大盛实质的掌权者,再这样下去,只怕再也没有人制衡得了他。 眼下这般局面可不是她乐见的,靳尹登基即是漫画结局,如果他提早即位,男女主感情线却毫无进展,甚至越来越歪,那会发生什么结果? 凌思思不敢想像。 她心有旁鶩,没注意到殿上动静,只听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划破一室喧嚣,报道:「三殿下到--」 随着这一声响,殿中顿时陷入一阵沉默,人人皆住了嘴,惊诧地看向门口走来的人影。 来人身上衣着华贵,逆光而行,领上金线绣纹走动之间起伏明灭,他步态从容,在眾人各异的神色中缓缓走进殿来,一双桃花眼直视前头的靳尹,薄唇微扬,显得邪气又刻薄。 「今日宫宴,皇兄来迟,还望皇弟切莫生气。」 101。我看谁敢动她! 他虽笑着,眼里却并不是这么回事。 随着他出现在宴会上,几个朝臣面色各异,纷纷交头接耳。 「三殿下怎么回来了?他不是被贬謫边境了吗?」 「听说前些时日边境出了乱子,莫不是此事与三殿下有所关联?」 「那今日三殿下出现在宴会上,陛下又许久不曾露面,你们说是什么意思……」 越来越多议论传入耳里,站在最前的靳尹脸上笑意在见到他后冷了几分。 他眸色渐冷,却碍于眾人在场,只得道:「三皇兄久未进宫,还是这么爱说笑。」 靳尚笑而不语,他微瞇起眼睛,视线落在殿前的常瑶身上,「太子妃,这许久未见,怎么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可是我这四弟待你不好?」 他言语带笑,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的素色衣裙上转过。 常瑶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眉间染上浅浅的不悦,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淡淡道:「还望三殿下莫拿本宫开玩笑。」 她这般清冷淡漠,倒是与记忆中那个单纯可人的形象有些出入,靳尚心中略有些底,只他打量的目光仍是盯着常瑶看。 靳尹眸中寒意渐深,还未开口,一旁的陆知行已经沉下脸,重重放下酒杯。 「三殿下可是在边境待得久了,这宫规礼节都忘记了?」 这话说得直白,显然是气愤之下,口不择言。 眾人皆替他捏了把冷汗,心想他这般往人家隐痛踩,不是故意找死么。 然而靳尚却只是咂咂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陆知行和常瑶之间看过一回,果然瞧见靳尹握着酒杯的手,指骨发白。 他这四皇弟看着隐忍,实则性子阴狠,若真惹着他,只怕以他现在的势力,将难以收场。他没有理会陆知行,移开目光,忽然想到什么,饶有兴致地转向了常瑶身边的凌思思。 「咦?凌小姐也在。」 他刻意唤她“凌小姐”,显然是故意挑拨她和靳尹的关係。 可谁知道呢?她已经不是从前一心只有靳尹的凌思嬡。 凌思思抬眼,对上靳尚暗含挑衅的目光,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动。 蠢蛋,也不想想是谁放你出来的,还想故意拉她下水,门都没有! 凌思思眼珠一转,倒也淡定,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唤道:「三殿下。」 她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逕自转身朝着殿前的靳尹道:「殿下,既然宾客都到了,差不多也能开宴了。」 她神色平静,并不如往常见到靳尚便冷嘲热讽,亦不因他方才故意挑拨而动气,令靳尹有些陌生。 他瞇着眼,不动声色打量她,还是身旁的季紓低声提醒,他这才回神过来,目光不着痕跡地在群臣中转过一圈。 撇除其他,凌思思方才的话,倒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压下胸口的戾气,朝着殿内眾人如常笑道:「既然时辰已到,那便开宴吧。」 他粉饰太平,靳尚有些意外。 他这般挑衅,换作是个人都顶不住,可凌思思随便一句话,他就顺了她的意思,对他如此寻衅置之不理。 ……有意思。 他随着宫人引领,在位置上坐下,期间试图想从靳尹脸上看出什么来,可只能看见少年瘦削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敛住黑瞳,平和得过分。 眼看和乐融融的宴会,因为靳尚出现变得冷凝,凌思思身为此次宴会负责人,只能认命地起身,缓和气氛。 她吩咐让宫人上菜,起身朝着在场眾人道:「此次宴会,臣妾特意让御膳房备下特色佳餚,还望诸位远道而来,能吃得尽兴。」 「哦?这位便是太子侧妃吧。凌侧妃可不要随口唬弄下官,让下官白白期待呀。」 说话的是西启使臣,他率先开口,莫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打转,开口便是找碴,显然是个刺头。 不过,凌思思也不是好欺负的。 「自然不敢。」她轻轻笑道,随即拍了拍手掌,便有宫人鱼贯而入,提着数个食盒,依着座位次序,将盒中的菜品一个一个陈列在眾人面前各自的案上。 随着桌上被摆满了各式菜品,琳瑯满目,且每道菜式所用食材皆不重复,显然是用心准备的,在场眾人皆是有些讶异,对着这素来烟视媚行,只知闹事妄为的太子侧妃,有些另眼相看。 各国使节不知凌思思素来的言行,只能对这菜式给与评价,他们试着用了几口,皆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中甚至有几个使臣当眾讚美,使得凌思思有些汗顏,她心有些虚,便只待在位置上,回以微笑。 毕竟,这可不是他的主意,多半都是陆知行经手的啊…… 有了诸位使节开头,几个朝臣吃了菜、饮了酒,渐渐放了开来,宴会气氛果然好上许多,热闹不少。 眼看场面控制住了,凌思思暗自松了口气,想来这个戏份是安全过关了吧? 她放下心来,不再端着面色,开始动起筷来,与身边人也能笑谈几句,慢慢融入宴会喧闹的氛围里。 她没有转头,自然就没注意到一道沉静的目光,始终盯着她这里的动静,见她如常吃喝,面上露出笑容,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 然而,这看似平静欢乐的场面,却被一声惊呼打破。 眾人惊讶看去,但见角落里一个西启使臣摔了筷子,对着桌上的一盘菜式怒目而视。 「放肆!我朝明令,为示对天神敬重,举国上下不食猪肉,贵国却将这盘掺了猪肉的菜送上来,是何居心?」 此话一出,眾人譁然。 靳尹当即沉下脸来,先出言安抚了使臣几句,这才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季紓让人将西启使臣案上的那盘菜端了上来,仔细看过,向来沉静温润的面色不禁一沉,含着几分担忧的目光不着痕跡地掠过凌思思着急的神色,低声回道:「回殿下,这盘菜中确实含了猪肉。」 「怎么可能?」 凌思思第一个坐不住,站起身来和陆知行对视一眼,「这菜式从食材到烹飪过程,我们都一一对过的,怎么可能掺了猪肉!」 她急着辩驳,那西启使臣却儼然不给她辩白的机会,抢在靳尹发话前怒道:「侧妃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故意诬衊吗?堂堂大盛以诸国之首相邀,我们诚心赴宴,你们却用这般阴损手段,可是不将我西启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是重了,几个朝臣不敢接话,皆是面面相覷。 那西启使臣气愤难抑,转身看向上座的靳尹,势要讨个说法,「殿下,我朝诚心赴宴,大盛却在宴上污辱我西启天神,触犯天神即是侵犯我西启国威,还望殿下秉公处理,给我朝一个交代。」 西启使臣态度坚硬,不依不挠,执意要靳尹交人,给西启一个交代。 在场眾人皆知,今夜宫宴乃是由凌思思负责的,若要平息西启使臣怒火,靳尹就得将凌思思交出来。 可凌思思是后宫女眷,又是首辅独女,这事若真由她承担,照律法行事,恐怕不得善了。 诸位朝臣怕祸及自身,难得默契地抱持缄默。 一时殿内寂静无声,凌思思站在位置上,面色苍白,望着这满屋子的人,无人肯替她辩驳,一颗心缓缓下沉,无助地咬了咬唇。 没人愿意开口,使臣步步进逼,靳尹眸色幽深,迟迟不答话;唯有凌思思一人身陷囹圄,孤立无援。 与她共同承办此事的陆知行知晓她为之所做的一切,自然知道她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何况其中多半由他经手,他该替她证明,但他却在开口的关头迟疑了;而身旁的常瑶也没有立场开口,只能安慰地在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口口声声说爱她的靳尹,此刻垂眸敛目,亦未替她说过一句…… 靳尚坐在角落,冷眼看着小姑娘身边的人,放任她独自面对使臣指责,一个人也没替她出言相护,冷冷一笑。 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酒杯,心里转过许多想法,但下一刻,他唇角的冷笑滞住。 一道清润嗓音,率先打破寂静,道:「此事关係我朝与西启,事关重大,自该审慎处理。不如使臣可先回府静候,我朝自会查明此事,给您一个满意的答覆。」 季紓贸然开口,未得靳尹授意,便替太子回覆,实是僭越了君臣之间的界线。 他知道自己逾矩,却仍是这么做,是因为不忍看她独自承受使臣指摘。 此时天色尚未全暗,夕照透过窗櫺洩了进来,将她勾出个毛茸茸的金边,她一身精緻华服,别金戴玉,容貌娇艳,方才于眾人目光中从容发语,巧言以对,儼然是年画上供奉的女仙子,娇艳生俏;可她此时低着头,孤零零地站在位置上,面色苍白,竟显得娇小孱弱。 连平日里那双灵动的杏眼,彷彿都蒙上灰暗,显得绝望。 季紓站在殿前,看着她的身影,手指缓缓抚摸袖中的物什,很难形容此时心绪。 宴会是凌思思辛苦操办的,纵然她从未接触,一窍不通,但陆知行说她很是小心,为免宴会生事,想了许多法子,为的就是宴会上万无一失。 她如此费心劳神,却仍出了意外,努力白费的滋味定不好受;这种以大局为重的委屈,他知道,亦曾经歷过无数次。 他能忍耐,是为了蛰伏,可凌思思却是个灿若朝阳的性子,是他的对立面,是他儘管早已知晓不必以己度人,却仍然嫉妒嚮往,愿意相护的那一种。 他不愿意看到,蝴蝶被折了翅膀。 使臣气极反笑,「怎么?你们这是想包庇,不肯将这幕后之人交出来吗?」 他得理不饶人,季紓皱了皱眉,还欲再说,可这次靳尹却抬手拦住他,幽深的眼眸望向底下的凌思思,沉声问道:「思嬡,你可有话想说?」 他方一伸手,季紓便知不好,靳尹为平息西启怒火,这是要交出凌思思,以平眾口。 此话一出,眾人的视线皆看向了殿里面色苍白的女子,眼神或怜悯、或可惜、或幸灾乐祸,他们都听出来,靳尹这是要捨弃凌思思了。 凌思思眼睫微颤,抬头迎着靳尹漆黑的眼,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她张了张嘴,却也只是苍白地道:「……我没有,不是我。」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一个字也说不来? 难道只要是漫画原剧情,她就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只能按照场景要求? 凌思思在内心疯狂吐嘈,不是吧?就她这破烂台词,完全没加分啊! 她的辩驳显得苍白无力,纵然已经身处最坏的境地,可她眼里的挣扎仍昭示她不肯屈服。 不知道为什么,靳尹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竟是别过了眼。 胸口有什么挣扎着,蠢蠢欲动,靳尹烦躁地压下那股奇异的感觉,摆了摆手,下令:「来人,凌侧妃操持宴会不力,怠忽职守,触犯国威,将她押入天牢,择日候审--」 随着太子发话,殿外顿时涌入几个侍卫,将凌思思团团包围,甚至试图伸手要扯她的手,将她押下。 凌思思吓得半死,话都说不出来,身后的维桑眸光一凛,伸手按向腰际佩剑,戒备地挡在她身前。 维桑是首辅的人,侍卫有些忌惮,一时之间两方对峙,竟是无人可再往前一步。 身旁最近的常瑶面色一肃,起身站在凌思思身边。 陆知行第一个坐不住,当即站起身来,就连角落里始终冷眼旁观的靳尚也收了笑,放下了手上的酒杯。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使臣冷笑一声,朝着座上的靳尹,道:「大盛对触犯国威之人,只得这些手段吗?」 他故意嘲讽靳尹办事不力,暗指他有意放过凌思思,藉着两国关係步步进逼,季紓眉眼冷凝,袖中的手紧攥,显然真动了怒。 靳尹冷眼迎着那使臣的目光,一字一句,咬得分明,重道:「还不快些,押下去!」 几个侍卫得了太子明令,再也不顾太子妃及侧妃的身份,直接强硬地分开两人,抓住凌思思的手臂,就要将她强制押走。 然而,还不等他们将凌思思押下,一道嗓音厉声响在殿内,伴随着刀剑的金属声,冷冷喝道:「我看谁敢动她!」 102。今晚的月色,很美哦。 摇曳的火光照着门外牌匾上的“丽水殿”三个大字,明明灭灭。 凌思思仰头望着那明灭的三个字,就好像自己飘忽不定的未来。 去时多风光,如今就有多凄凉。 几个侍卫将他们押回丽水殿,无视殿内宫人惊慌无措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那扇朱红大门,“喀嚓”一声落了锁。 早上,禁足一个月的朝阳殿方开;夜里,风头正盛的丽水殿便陷入困境。 人人都在猜,这次太子是否会将宠爱的侧妃交出去,以换取两国的和平,平息西启怒火。 殿内人心惶惶,向来担小的碧草此时却难得镇定,将他们带了下去,安抚人心;维桑与端午跟着她走进房内,看她神情恍惚,既不恼怒,亦未哭泣,默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见担忧。 端午到底少年心性,沉不住气,先一步开口请罪,道:「是我没有完成小姐交办的任务,才让有人鑽了空子,是我的错,小姐处罚我吧。」 临行前,凌思思单独留下他,让他定要仔细留意,别让旁人接近宴会物资,他虽然小心,但到底意外发生在他手上,他自然责无旁贷。 他主动请罪,让凌思思微微愣住,随即维桑亦跟着俯首跪下,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自责,「置小姐于险境,是属下一人办事不力,请小姐降罪。」 他们二人接连在她面前跪下,将罪责揽在身上,明显是要替对方求情,凌思思一愣,随即有些好笑。 「好了,又不是你们的错,罚你们干嘛,快起来。」 她伸手将他们扶起,看见他们眼里的忧色,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心里微暖,却又有些难过。 她不动手,剧情就会自己替她做,补全应该发生的事,她已经小心防备了,没想到还是落得这般境地,将他们也拉了进来…… 凌思思不想让他们担心,摆手笑道:「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事情不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嘛。更何况还有阿爹呢,等他们查明真相,很快就不会有事了,别怕。」 她说得轻松,嘴角带笑,可谁都看得出来,那笑未及眼底,不过强顏欢笑。 小姐遭遇不公,受了屈辱,不但未怪罪他们,还主动宽慰他们…… 维桑目光闪烁,暗中攥紧双手,垂眸不语;身旁的端午没像他藏得住话,咬了咬牙,还想再说:「可是……」 「好啦。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凌思思笑着截断了他的话。 于是,维桑和端午便在凌思思这么一句话后,沉默地退出房门。 好不容易安静了,凌思思呼出一口气,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托腮望着头顶上漆黑如墨的夜空。 今晚无星亦无月,整个夜幕浓黑一片,望不见底,宛如她多舛的前途。 一想到这二周目以来,剧情疯狂的走向,凌思思心态简直要崩。 回忆起一周目结束后,她在二次穿越前遇到的那个问题,只能更正不能删改的意思,难道就是她只能把歪掉的剧情线掰正,但却不能改变? 也就是说,她现在就只能按原剧情走,还不能有点自主权了吗? 「这都什么破剧情呀!」 她哀嚎着,趴在窗台上,头上两个小巧的发髻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远远瞧着像是两隻狐狸耳朵。 不过,此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两隻耳朵蔫蔫的,没了往日张牙舞爪的生俏肆意,倒显得无精打采。 像隻受了委屈的兔子,可怜巴巴。 思及此,一声轻笑自嘴角溢出,突兀地响在寂静的夜里,「没想到,凌小姐还挺有情致。」 「谁?!」 凌思思警觉地抬头,寻声望去,在院里的围墙上瞧见一道意外的人影。 「三皇子……?」 苍青色的院墙上,但见靳尚一袭显眼的华贵长衫,曲膝坐在墙头,一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晚风拂过他漆黑的发,桃花眼微瞇,垂眸望向窗内的凌思思,越发衬得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添了些莫测的意味。 「你在这里干嘛?」 凌思思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小姐无情,可我却不能对小姐无义,今夜小姐突遭此难,我又怎可坐视不管?」 「不能坐视不管?」凌思思呵了一声,张口便骂,「那我现在看到是鬼吗?你是不是有病!」 被她这么劈头一骂,靳尚脸色变了,一阵猛咳,好容易缓过气来,看向她蹙眉道:「凌小姐好大的脾气,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却这般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那你看看,你干的是人事嘛!」 凌思思简直快疯了,她扭头往四周张望,确认他这番做死操作还没被侍卫发现,这才伸手朝他一顿乱挥,示意他赶紧走。 「丽水殿已经被查封了,四周都是守卫,你跑来干嘛?还光明正大坐这么高,是怕别人没发现吗?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放你出来,可不是让你往死里跳的。趁着没人发现,你赶紧走吧。」 她似乎很怕被人发现他在这里,儘管很是恼怒,可仍是压低嗓音,耐着性子,着急地让他赶紧走。 「哎,我可是冒着危险,特意来看你呢。这话都说没几句,你怎么就直赶人走?」 劝不动,凌思思放弃了,索性开门见山,问:「这时候你还发什么疯,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靳尚身份特殊,他虽看着不太正经,实际上却颇有谋略,他这般不顾被人发现的风险,专门跑她院里爬墙,想来是有别的目的。 「我?当然是来这里观星、赏月啊。」 他说到赏月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凌思思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 凌思思闻言,神情顿时复杂起来,「赏月?今天晚上哪里看得见月亮?」 她抬头看着头顶低垂的夜幕,别说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 「谁说只能看那一个月亮?我看的,是另一个近在眼前的月亮。」语气一顿,靳尚看着凌思思,唇边现了一个浅浅的笑,幽幽道:「今晚的月色,很美哦。」 「……神经病。」 凌思思一本正经地瞪着他,下了结论。 靳尚眸中笑意在听她这一句话后,真实几分,他正想说什么,忽然一阵风劲擦过脸庞,他抬手飞快一挡,手中银针折射寒芒,针尖凝结血色,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细痕。 「何人擅闯丽水殿!」 凌思思一惊,回头便见院子里,维桑和端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戒备地盯着墙上的不速之客。 院中之人目光不善,墙头上的靳尚却漫不经心,他伸手一抹脸上的伤痕,单手把玩手上银针,语气微凉,「凌小姐这待客之道,有些别緻啊。」 「一般客人也不会深夜爬人墙头。」 凌思思不动声色,拦住身后欲拔剑上前的两人,示意他们先回去。 凌思思亲自下了指令,维桑他们自不敢不从,儘管墙上的男子看着有些莫测,可她既然发话,那便是自有方法应对。 维桑习惯了她不照牌理出牌的操作,没有异议,只是临走前抬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拉着端午离开。 「人都替你叫走了,还不下来吗?」 「那得看小姐你……是否邀我到你院内一叙呀。」 凌思思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满口胡言就算了,还敢当面挑衅她,眼睛都瞪大了。 半晌,她一抬下巴,冷道:「来啊。」 殿内,凌思思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越发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深夜与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秉烛夜谈”。 「整个皇宫经过刚才的事,都没人敢靠近丽水殿,你倒好,三更半夜不回去睡觉,来我这里爬墙,是真不怕被人发现?」 「你这里位置好啊,看夜景多方便。就是被人发现了,不还有你吗?」 凌思思翻了个白眼,「我现在都自身难保,若是被人发现,我们就一起到牢里做难姐难弟吧。」 靳尚轻笑,没计较她说的是“姐弟”还是“兄妹”,饶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会?要将你下狱,恐怕首辅第一个不同意吧。方才宴上那一遭,想必成了很多人的恶梦。」 凌思思手上一顿,随着他的话,脑中浮现方才宴会上的场景。 就在几个侍卫朝她动手前,凌首辅一声令下,率领亲卫包围晶华殿,威逼靳尹收回成命,不许将她入罪下狱;虽说首辅掌握朝政实权已是人尽皆知,然而诸国使臣皆在,他却如此旁若无人的率兵包围,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靳尹自成为监国太子,接触实权后,何时有过这般受人威胁的时刻,当即面色一沉,咬牙怒瞪着殿内的首辅。 到底势力不及首辅,诸国使臣皆在,靳尹不好再与他当眾对峙,让人笑话,他攥紧双手,脸色沉得欲滴出水来,迫于首辅绝对的势力压迫,只得冷声让人退下,将凌思思暂时软禁丽水殿。 经此一事,眾人皆知,首辅为了护女,可谓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惜,没能成为你的恶梦。」 「你知道,方才的境况,若是首辅没有这么做,你恐怕就不是软禁丽水殿这么简单了。」 他突然这般正经,凌思思有些不习惯,眼睫微颤,道:「嗯,我知道。」 「首辅不惜调动亲卫,包围晶华殿,那就等于将他屯兵的把柄交到百官面前,亮出这么大一张牌,只为护你,你倒是有个好父亲。」可惜看男人的眼光不太好。 靳尚没将背后的潜台词说出来,可凌思思却听懂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确实也没想到,首辅竟会为了她,当眾与靳尹撕破浮于外人眼里的那层表面。 一切因她而起,她自然有些难为情。 她抿了抿唇,说不出话。 见她不语,靳尚也不欲为难她,抬眼便又是素日模样,他转动手中杯盏,似不经意地懒懒问道:「怎么,这就怕了?」 他指的是当时被靳尹下令,派人将她押入大牢一事。 「怕。」凌思思默了片刻,低下头道:「怕的快死了。」 她当然怕,在此处她顶着女配身份,没人护她,靳尹下令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被捨弃了。 被自己信任爱慕的夫君捨弃,推入火坑,会是什么感觉? 失落、难过、气愤,还是绝望?她不知道,或许都有,胸口当时一阵揪痛,她知道那是凌思嬡本来的情绪。 或许凌思嬡在被他捨弃时,除了陷害不成,功亏一簣的挫败,还有被心上人拋弃的悲痛吧。 「但怕有什么用?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那你就一点也不恨?那些平常与你有说有笑,站在你身边的人,在你遇险时可无一人站出来,替你说话呢。」 他微一挑眉,见她不怒,刻意提起此事,想看她的反应。 不过,其实也并非无人替她说话。靳尚想起宴会上,场面僵持时,那个站在靳尹身后,见她受尽指摘,温润如玉的面上掩饰不住急色,替她开脱的男子。 与他接触几日,知晓他与传闻中沉静善谋的形象确实吻合,因此他突然开口,贸然抢进的言语实是令他惊讶。然讶异之馀,他心里却忽然漫上一股说不出的恶意,想看他护着的人在误会他也跟那些人一样放弃她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定定地望着她,想从她脸上瞧出些许难过气恼的情绪,可凌思思神色平静,只是伸手托着腮,无奈叹道:「这也没办法呀。剧情早就注定好了,他们身在其中,自然也只能按着写好的剧本走啦。」 她虽是叹息,话里却并未一丝怪罪恼恨的意味。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靳尚愣了一愣,不知该说她是心宽还是少根筋,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道:「你想得倒豁达。」 夜色里,风吹过响起低低的呜咽声,周边树木枝叶随之沙沙作响,衣襬轻拂过捲起的落叶,阵阵平稳的蛩音打破了闃寂的夜。 靳尚的视线越过了她,端着茶杯的手一凝,没有开口;对面的凌思思感到莫名,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暮光清寒,灯光朦胧,房内的光透过窗口斜照出去,映得院内季紓的身形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凌思思愣了一愣,未料到他会来。 季紓静静地立于院内,站得太远,灯光在他眼里投下明灭的光影,看不甚清;他没有开口,亦不靠前,仅是无声地站在原地,宛如在克制些什么。 凌思思不懂,但同为男人,靳尚却心知肚明。 他斟满一盏茶,睨着院中站得挺拔的人影,吹了吹气,幽幽道:「看来,这不识时务的,也不只我一个人呀。」 103。你的选择 宴会出了意外,谁也没心情再继续待下去,在太子下令允许侧妃先回宫禁足候查后,眾人也都很快散了。 常瑶身为太子妃,负责宴会的凌思思被禁,自然由她留下收拾残局;宴会匆匆结束,诸多事宜需要处理,她亦不熟悉,好不容易在旁人的协助下处理好了,却已是深夜。 出来时,陆知行早已候在殿外,神色疲惫,显然也是刚处理完手边的事。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两人心情都有些乱,便默契地没有开口,一路走回朝阳殿。 待入了殿中,常瑶方才试探地向陆知行问道:「师兄,思嬡她……当真被软禁丽水殿了?」 她不放心,按照靳尹的个性,宴会上被首辅这么一逼,或许会拿凌思思开刀,阳奉阴违,将她暗中下狱。 陆知行微微頷首,「我方才遇上季紓,他说靳尹确实先让凌思嬡回丽水殿了,只是戒备森严,里面的情况恐怕没这么容易知道。」 「怎么会?思嬡虽然性子活泼,主持宫宴上是没什么经验,但也不至于犯这么大的错呀。」 「我也是这么想。我方才去过御膳房巡过一趟,问了几个人,想着能得什么线索,可他们都说一切如常,甚至丽水殿那边还派了人去守着,间杂人等应该进不去才是。」陆知行语气一顿,面色有些不自然,又接着道:「而且,这几日宴会相关事宜都是我帮衬着看的,有错的话我早发现了。那凌思嬡虽说办事不怎么样,但她为防宴会出了什么意外,还特别嘱咐底下人需加强戒备,都这么仔细了,还能出什么意外?」 「这就是了。思嬡这般小心,又有师兄从旁协助,那这食材又是怎么错了呢?」常瑶微微皱眉,想不明白其中关翘。 想起了宴会上凌思思苍白惊慌的表情,她独自一人当眾面临西启使臣的责难,还有朝臣的默不作声,连替自己辩驳也无人肯信,该是多么害怕? 但她就坐在她身旁,却连替她辩驳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靳尹也…… 想到靳尹殿上的态度,常瑶心下微沉,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那是种唇亡齿寒的悲凉。 她曾经爱慕敬仰的夫君,今日因她还有用,才勉强将她拘于此处,若是哪一天她没了用处,是否就会像宴会上一样,在利益面前被轻易捨弃,推了出去? 一旁的陆知行面色同样不大好看,他亦想起了宴会上的情景,他与凌思思共同操持此次宴会,出了意外,他是最有资格也最应当出来替她说话的人,儘管不是多亲厚的关係,但他并非是那种公报私仇的人。 西启使臣开口指摘时,他亦想出声替她辩驳,可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过,他没来得及细想,待他回神过来时,情势已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个西启使臣态度有些奇怪,一发现食材有问题,就紧咬不放,咄咄逼人,显然是故意针对,那般明显的用途,靳尹怎么会看不出来,还任由他们责怪思嬡?若非凌首辅出手,难不成还得由着他们了?」 「那可说不准,就宴上靳尹那态度,只怕是有心要以凌思嬡息事寧人。」 常瑶对这个回答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交出思嬡?那可是他的侧妃,还是首辅独女!」 「有什么不可能的?捨弃一个凌思嬡,能换得皇位安稳,对他来说挺值得的。」 常瑶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愣了一愣,随即才抿了抿唇,叹道:「幸好。关键时刻,还有凌首辅临危率兵,暂时保住了她。」 她微微敛眸,那一瞬间,心头突然有些酸,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嫉妒过凌思嬡,从小被眾人捧在手心,娇养长大,能够任性妄为,身后永远有人为她挡风遮雨。 不像她,连所谓的父亲都是假的。 然而,身旁的陆知行却没有她说得这么乐观,手上的玉骨折扇轻敲掌心,沉声道:「未必,凌首辅这一动,可是双面刃啊。」 「双面刃?」 「首辅这一招,确实是震慑住了当时的场面,暂时阻止靳尹将凌思嬡交出去;但同时,他这么做也等于是自掀底细,将把柄交到了靳尹手上……」他握紧了玉骨折扇,「只怕这一仗,还有得是变数呢。」 室内一灯如豆。 凌思思拘谨地坐在位置上,捧着茶杯,偷偷覷着对座的季紓。 季紓不请自来,又不肯说明来意,凌思思不免有些侷促,莫名有种做错事被抓包,等着训导主任训话的既视感;临走前靳尚还幸灾乐祸,朝她投以“好自为之”的眼神,气得她差点伸手揍他。 但她有自知之明,可不敢在季紓面前真打。 总归有的是碰面的机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思思暗自想着,没察觉对面季紓看向自己的目光,她方才经过宴会的事情,被禁于殿中,面上不见紧张急色,亦未惊慌,甚至与不该出现于此的靳尚私下见面。 在桑州时,靳尚便与她多有来往,言语更是不忌,足见熟稔,何况两人曾有婚约,如今更是在此私下碰面,他默然不语,心中漫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手上的茶杯从温热到冷却,凌思思最怕空气突然安静,还大有持续僵持的趋势,遂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殿下让我过来看看。」 「噢。」凌思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句话在很久以前也听过,情况不同,但意思是一样的。 这是让季紓来监视她来着呢。 季紓看她半晌,道:「殿下已让大理寺开始着手彻查,事关两国邦交,局势不稳,这几日你便待在殿中,莫要出来。」 「为什么?」 季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向她承诺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会尽快找到下手之人。」 凌思思定定地看他,目光明亮直接,欲看进他的眼底。 片刻,她忽然开口,迟疑地问:「你……找不到那背后下手的人?」 季紓眼睫微颤,垂眸不语。 他的沉默恰巧给了凌思思答案,她心下了然,明白他今日来的理由,「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不说没把握的话,如今这么说,是因为你们没把握能找到,又或者是说根本没有这个人?」 「我会找到的。」 凌思思抿了抿唇,垂眸望着茶杯里缓缓下沉的叶片,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安心,反而一颗心浮浮沉沉,摇摆不定。 她握紧茶杯,犹豫地开口:「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没找到,会怎么样?」 她得预留后路,一个安全脱身的b方案。 剧情里,没有其他主使,真正设计此事的就是原身凌思嬡,儘管她在二周目里明明没有动手,甚至小心防止,却仍然发生了剧情里的事故,那么是不是就代表根本没有其他人,主使就是她,一切都不会改变? 剧情只能更正,将歪斜的剧情拉回正轨,才是她的穿越目的,所以儘管她不动作,剧情也会自动帮她补正? 那她岂不是又得走回凌思嬡的老路! 凌思思揣度着事故背后的可能,双手下意识地扭着,脸上浮现出烦躁着急的神色。 季紓看向她的手,那是凌思思急躁时有的小动作,他的目光挪到了凌思思脸上,看见她闪烁的眼神,心念微动。 她神色不定,问出此话,方才尚未察觉事情的严重性,紧张不过是因他突然到访,如今想来是因为想清楚其中关窍,终于后怕。 不过,三皇子深夜前来,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却没有告诉她么? 季紓垂眼看看茶杯,又看灯光下凌思思闪烁的眼神和桌上另一个旁人用过的茶杯,忽然间开了口,转了话题:「你如今倒知晓害怕了。平时能言善道,方才在殿上,为何不向太子解释?」 若是凌思思仔细一些,便会发现他此时的古怪。 他莫名心烦,连带着对靳尹的称呼由“殿下”成了“太子”,竟也没发现。 不过,凌思思自然顾不得这般细节,亦未计较他略带责怪的语气,只是听他问她的问题恰好踩在她接连数日的隐忧上,不免有些分神。 季紓是目前唯一知道实情的人,他向来足智多谋,或许告诉他,他能想到些她没能想通的细节…… 这般想着,宛如溺水之人在黑暗中驀然抓住的浮木,凌思思抬眼小心翼翼地觑着他冷淡的神色,原本鼓起的一点勇气,顿时消了不少,也不是她的错,他莫名其妙地兇什么呀。 她有些委屈,低声辩驳:「我这不是……说不出来嘛……」 季紓微微皱眉,「说不出来?」 她说的小声,他却听明白了。 见他听见,凌思思深吸一口气,才将缠在她心头数日的隐忧全盘托了出来,包括二周目前看见的那道问题,还有原本的剧情内容,一股脑地都说了清楚。 闻言,季紓面色沉凝,沉吟好一会儿,才拋出了一个核心的问题:「你的意思是,只要在原剧情里凌思嬡出现的场景,你就只能按照原本的剧情发展做?」 「差不多。但……好像也不一定。」 凌思思想了一下,接着解释:「我原本也以为是这样,但是这次宴会,我知道原剧情里有凌思嬡使计偷偷调换食材的内容,所以提早做了万全的准备,我也问过他们,没发现有可疑的人……也就是说,就算我没有动手,但剧情也会自动补足,让原本该发生的发生。」 「你会按照原本的剧情做出原来凌思嬡的反应,剧情也会自动补足该发生的事情……可你说的故事里,凌思嬡不是和常瑶交恶吗?」 「是呀。凌思嬡嫉妒常瑶,常常使计陷害她,就像前阵子我被迫去推常瑶一样。」 「但结果是你替代了她的位置,摔下楼梯的是你。」季紓皱了皱眉,又道:「而且,若按照原本的故事发展,凌思嬡应与太子妃交恶,处处陷害,可你至今依然与太子妃交好,并未因此强迫你与常瑶决裂;就算逼迫你按着剧情做,结果也未必如同原本,或许……其中有所漏洞。」 凌思思一愣,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有可能不用按着全部的剧情走,就像我们本来应该没有交集,但现在却在一起一样?」 在一起…… 季紓心神微颤,为了凌思思口中惊人之语感到惊愕,这句话听着虽然惊悚,但他意识里并不排斥。 他轻咳了声,掩饰性地别开与她对视的目光,道:「准确来说,是只有在某部分的故事情节,才需要按照原本的内容。」 「那要怎么知道是哪部分呢?」 刚解决了疑惑,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凌思思单手支着下巴,娇艳红唇微翘,正苦恼着将二周目以来的记忆梳理一遍,试图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跡。 季紓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这段过程需要她自己整理出答案,他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就像从前的他一样,有些事只有自己才能找出答案。 他心中慢慢思忖着,抬手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适才站起身来,缓缓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凌思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着想着,不知为何竟想到了一周目时,她被人误会对常瑶下毒,被禁足丽水殿,也是这样的情景,季紓来到了她的院里,曾经为了话本和圣贤书争吵一番,只是事过境迁,到底是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凌思思下意识地抬头想去看对面的季紓,没想到对面位置上空无一人,她先是一愣,旋即往院子看去,果然看见了夜色里默然离去的人影。 「季紓!」她张口唤住他,想起了当时他说的一句话,此情此景,她却很想再问问他:「你先前说,心是最有用的证据,那现在……还做数吗?」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月白衣衫隐在融融夜色内,看不甚清。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语气一顿,他淡淡道:「世情凉薄,有些事不是相信就可以的,而是得看自己如何选择。」 「选择……?」 「选择信不信,要不要作为证据,所以有时候并不在于相信,而是在于选择。」 凌思思眨了眨眼,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那……你的选择,是什么呢?」 他的选择…… 季紓心念微动,侧头看向她,对上窗内灯光掩映下清澈好奇的眼。 凌思思眨了眨眼,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头,当即愣住。 在这隐蔽清幽之地,灯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温柔落在男人脸上,点亮他的眸光,里面却只倒映着她一人。 凌思思望进他眼里,搭在窗櫺上的手下意识地加紧,那深邃的眼眸让人窒息得想要逃离。 「我、我就是好奇,随口问的。」 她别开眼,伸手就要关窗。 她突兀的动作,分明是欲盖弥彰,落在季紓眼里便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眼看着那窗即欲掩上,季紓心念微动,临时起了几分作弄的意思,唇角微扬,眼里满是戏謔的笑意。 风送夜凉,将那道轻声的低语传入她耳里。 「我信你。」 角落的烛光跳动,凌思思睫毛颤动,搭在窗櫺上的手微颤,“啪”的关上窗。 她愣愣地坐回案前,将纸铺开,依着两人讨论的结果,开始梳理着二周目以来发生的一切;然而,她提笔的手微顿,脑子里全是他方才侧头望向自己的神情,还有那句消散在风中,唯有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我信你”…… 她抄了一会儿,脑袋里混乱的如同散沙,手下写出来的字全部软倒如蚕虫,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他一个眼神,随便一句话,就搅得自己心神不寧,正事也做不成! 凌思思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的“美色误人”,重新提起笔来,这次却是一个字也写不进去了。 她沉默地看着那些一塌糊涂的字,终于炸了。 「啊啊啊--他到底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就是美人计嘛,他至于这样记仇,重复使用的吗?」 凌思思气得在心里嗷嗷嚎叫直骂。 可恶!靳尹就是故意派他来扰乱她心绪的吧? 就不怕头上长草,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么。 色字头上一把刀,保命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将桌上纸张揉成一团,当即牛饮半壶凉茶,打起精神,才又重新摊开新的纸张。 墨夜静沉,没有人注意到,院里的角落,有双眼睛沉默地将这一切都看入眼底。 而丽水殿中,寝殿里的灯,亮了一整夜。 104。认罪 夜帷拉开,没有月亮,风有点大,吹得墙外树木颯颯作响。 案上点了蜡烛,房间里影影幢幢,靳尹就着烛光看着桌上卷宗,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迟迟没有发话。 前来稟报的是皇城司指挥使池渊,自从桑州事了后,靳尹便以他护驾有功为由,将他封做皇城司指挥使,负责监察百官,统领皇城禁军。 虽说皇宫禁军听命皇帝,尚未完全服从于他,但在一夜之间调查宴会食材遭到调换一事,仍是绰绰有馀的。 「殿下,如今朝臣间皆传,西启使臣会藉此机会,向我朝发兵。」 「消息传得还挺快。」靳尹冷哼一声,淡淡道:「你方才说,什么也没查到?」 「是。皇城司在宫中各处排查,皆未发现可疑之处。」 靳尹挑了挑眉,还未发话,但见门外一道清越嗓音响起,插了进来,道:「既未发现,那便是子虚乌有。」 季紓缓步走了进来,在池渊身边站定,朝着案前的靳尹欠身做礼。 修长的手指微顿,靳尹看向一旁的沙漏,这才抬眼瞟他一眼,淡淡道:「你总算来了。」 季紓面色沉静,「侧妃那边不太好,所以耽搁了时辰,还望殿下恕罪。」 他的一句不太好,想必实际上更糟。 凌思嬡这般骄傲的性子,此番受了折辱,只怕又在殿中大吵大闹。 靳尹轻笑一声,搁下卷宗,「你这是在替他说话?」 话里的“他”意有所指,池渊浑身一颤,低下头去,季紓却知道他在说谁。 「不敢。」他微一垂首,不见半点逾越,「调换宫宴食材,出入皆有记载,何况凌侧妃与衡阳君早派人严加防范,想要躲避排查不是易事;西启使臣咬紧此事发难,步步进逼,显然有人授意,若宫中追查无果,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你的意思,是西启自导自演?」 「康王野心勃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殿下自风鸣山事后迟迟未动,想必他也是被逼急了。」 康王虽然坐大,但贸然出兵不是小事,况且事关他国,难免遭人议论,若是西启皇帝有意以此为由对付他,他亦难以脱身,因此他只得暗中传信,多次联系靳尹。 靳尹迟迟不回应,按着不理,显然是逼得康王受不住了,狗急跳墙,才藉由此次朝拜发作,给与警告。 靳尹与西启勾结一事,几人都知晓,但他此刻贸然提起,仍是让池渊忍不住看他一眼。 他这番动作自然没逃得过靳尹的眼,他瞟了眼池渊,目光不屑。 「本宫何尝不知他们是故意藉此生事,欲以此相逼?一群蠢货,还真当本宫会怕了不成。」 想起宴上变故,靳尹紧抿着唇,目中隐约升起怒火。 康王那个蠢货,竟敢在宴上生事,给他难堪,让凌首辅打了他这么大脸…… 「他们不要脸,可本宫却不能不给他们面子。」想起如今情势,靳尹很快恢復平静,转而向季紓问道:「时安,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西启使臣故意寻衅,眾人皆知,但宴会上诸国使臣皆在,若是不给交代,只怕我朝将难以服眾。」 靳尹嗤笑一声,「他们倒选得好时机。只是,现在交出凌思嬡……」 他沉吟着看向窗边的蔷薇花,目光闪烁,有些迟疑。 山河令下落不明,她是消息上最后经手之人,又是凌首辅不惜亮出底牌也要保护的软肋…… 现在交出去,让他亲手碾碎这朵娇艳之花,倒是有些捨不得呀。 季紓心中一紧,眼角微跳,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他竟真想将凌思思交出去…… 想起在丽水殿时,凌思思委屈的眼神,还有那句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便越见不得如今靳尹的轻浮。 偏生他心内不平,面上却不见一丝怒色,脑中飞快转过数个可能的解决方法,最终停在了最合适也折衷的一个。 他上前一步,腔调极淡,不疾不徐,如水般平静,缓缓开口:「西启意在威吓,若此事真由他们所为,他们也心知所谓的幕后之人必不存在,交出何人他们亦不在意。但宴上诸国使臣皆在,殿下仍需做出表示,方可服眾。是以,人要交,但交什么人出去却是可以选择的。」 靳尹欲端茶杯的动作一凝,「你想找替罪羊?」 「不是替罪,只是找一个外人看来最有可能行此事的人。」 「哦?时安可是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 季紓垂下眼帘,避过他朝他看过来的目光,薄唇微啟,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凌思思被碧草从书案上拎了起来。 天边霞光初绽,碧草慌慌张张衝进房间,发现趴在书案上睡觉的凌思思,还来不及惊讶,便着急地将凌思思一顿乱摇,自桌上拎了起来。 「小姐!小姐……您别睡了,您快起来!」 凌思思半梦半醒,还来不及回神,睁眼便看见碧草瞬间放大好几倍的脸,配上她焦灼的神情,凌思思吓了一跳,也便忘了问自己怎么在这睡着了,披头散发地呆坐着。 「小姐!你别发呆了,这外面都出大事了!」碧草全然不知道自己贸然出现,还扰人清梦有多过分,她跺了跺脚,不管不顾地大着胆子去拉凌思思的手臂。 「这一大清早的,你做什么呀?发生什么事了,慢点说。」 凌思思被吵得不行,半晌才回过神来,皱眉问向着急拉她手臂的碧草。 「小姐不好了,今早外面突然来了好多说是大理寺的人,将整个丽水殿包围起来,说是要捉拿宴会上的要犯……」 「要犯?什么要犯?」 凌思思心下不安,正皱眉欲问,不防窗外响起一阵骚动,像是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当即坐不住,随手抓过架上的披风,便随碧草往院子走去。 院内两侧站了几列官兵,院中一身着官服的男子侧身立着,而在他身前正站着一个人影,那是……端午? 还不等她开口,那身着官服的大理寺卿已率先开口:「端午,宫宴偷换食材一事,你可认罪?」 端午背对着房门,他孤身站在院内,金黄的日光洒落院内,划开一道分隔光明的斜线,而他就立于光与影的交界,彷彿立于一个分割的世界。 凌思思看不到他此时脸上的表情,但却听见他不带任何一丝情绪的声音道:「我认罪。」 话音落下,顿时激起千层浪。 廊下围观的宫人们闻言,惶惶不安的脸上都因端午这句话而涌上惊讶与怀疑。 凌思思耳中顿时充斥着宫人们碎碎私语的嘈杂,脑海一片空白;身旁的碧草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停下朝他迈出的脚步;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维桑亦是咬牙,伸手按向腰际的长剑。 怎么回事?……为什么? 怎么会是端午? 端午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为什么要认罪? 脑中顿时涌上一连串的疑惑,复杂的思绪搅乱成一团,宛如浆糊般全糊在一块,全然无法思考,也根本听不明白端午在说什么。 她将视线投向院里的端午,希望眼前只是一场幻像,他能再度开口,说刚刚的一切不过是都是假的,他没有做这些事,根本不是他。 可没等来他的辩解,大理寺卿不含任何情感的声音已然响起,道:「嫌犯端午于宫宴行不轨之事,罪涉不敬,即刻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他摆一摆手,只见四周朝前走来几个官兵,伸手就要将端午带走。 「住手!」 殿内斜出一声娇叱,将空气冻凝,凌思思冷着脸走到院中,拦在端午身前。 「我的人,你们凭什么带走?」 「凌侧妃,臣此次是奉了太子旨意,特来捉拿宫宴要犯,还请侧妃莫要为难。」 大理寺卿眸光微动,心里暗叹这桩苦事怎么就落在自己头上,谁不知道这凌侧妃为太子宠妃,背后又有首辅撑腰,素来狂妄娇纵,谁也动不得。 但动不得,又要如何完成太子交代的任务? 左右都不对,总是得得罪一个。 「我知道。我是问你,要抓犯人,干什么跑到我这里来抓人?」 「有线索指出端午当日出现在御膳房,方才端午也已亲口承认罪行……」 「所以你们有证据,直接证明是他做的吗?」凌思思挑眉,抬眼瞪着大理寺卿,冷道:「就凭这随便一句,你们就认定他是犯人了?听过无罪推定没有?这审判论罪还得经过层层审问,需有证据直接证明是他做的,才能论他的罪,否则在没有证据证明前,一律都推定为无罪。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却还敢侵门踏户来我丽水殿抓人,是不把我这个太子侧妃放在眼里吗?」 凌思思容貌娇艳,笑时看着生俏灵动,怒时则带着一股灼目的气焰,无端透出迫人威压,压得人不得不低头。 她恶名在外,眾人本就怕得罪于她,如今又教她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显然很是忌惮。 她搬出身份压人,眾人不敢接话,唯独大理寺卿身为领头之人,不得不顶着她冰冷的目光,回道:「臣不敢,臣亦只是公事公办。方才所言,这宫人亦供称不讳……」 「公事公办?那你这大理寺的人堂而皇之闯入后宫女眷居所,难道也算奉公守法?」 她这话明显是强词夺理,宫规虽明令前朝后宫不得来往,但事出有因,他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捉拿要犯,自是站得住脚。 大理寺卿深知若任她再继续胡搅蛮缠,这件差事或许永远也没有办好的一天,索性快刀斩乱麻,板起脸来,正色道:「凌侧妃慎言。臣来此乃奉太子之命,捉拿要犯归案,还请侧妃莫要为难。」 「若我偏要为难,不让你们带走人呢?」 凌思思知道她怕是拦不住他们,但若是让他们就这样贸然带走端午,只怕要再拉他出来就难了。 她大概知晓,靳尹这么做是要找人来顶罪,当那个安抚西启怒火的代罪羔羊。 但端午是她亲自带回来的人,她不能让他们带走他。 「若侧妃执意如此,臣也只能大胆,冒犯了--」 大理寺卿内心一横,抬手一挥,眼看几个官兵即刻上前将凌思思及端午包围起来,大有不惜朝她动手的意味。 凌思思抿了抿唇,一旁的维桑伸手拔剑,将吓呆的碧草护在身后,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混乱之中,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院内紧张的氛围,道:「不用吵了,是我做的。」 「端午你……」 一旁的碧草闻言,忍不住欲上前问个明白,却被维桑伸手拦住。 端午此番贸然开口,明白的将罪行揽在身上,听在眾人耳里便是自认,承认他就是那个私自调换宫宴食材,侮辱西启使臣的人犯。 「端午!」凌思思走到端午面前,死死盯着他的脸,「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事情是我做的,我一人承担……」 「住口!你做了什么?那天是我派你到御膳房守备,仔细检查有无疏漏或可疑之处,你根本没有动机去调换食材,你随便乱认什么?」 她言之凿凿,步步逼近,端午咬了咬牙,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偏偏凌思思还不放过他,一步一步逼得他往后退,咬牙低喝道:「我将你留在我身边,不是让你中了别人的计,往死里跳的。端午,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忘了答应初一的事了吗?」 初一…… 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端午心中一紧,他怎么可能会忘?怎么能忘?但是…… 更重的现实沉沉压在心上,硬是盖过了内心深处的隐患,他用力攥紧了拳,沉声道:「是我无能。那些还没来得及完成的事,就请小姐替我做了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凌思思一愣,没想到搬出初一,他还是如此坚持。 然而,这次端午却没再看她一眼,而是抬起头来,直接看向院子里的大理寺卿,「我认罪,你带我走吧。」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凌思思胡搅蛮缠,分明是要保住他,可眼前的少年却不识好歹,主动认罪,赶着往死里扑腾。 大理寺卿看了一眼凌思思阴沉的脸,咳了一声,令道:「带走。」 趁着她尚未反悔拦人前,大理寺卿示意几个官兵赶紧将端午带走,便朝着凌思思匆匆行了一礼,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随着大理寺一行将端午带走后,守在殿外的侍卫亦一下子没了乾净。 眼看人都走了,凌思思还立在那里,寂寂无声。 碧草迟疑地上前,「小姐……明明不是端午,他们为什么……」 「是端午自己主动认的罪。」知道她要问什么,始终沉默的维桑缓缓道。 端午自己主动认的罪…… 他为什么要认罪? 靳尹要推他做代罪羔羊,他不可能不明白,但他为什么不反驳,寧愿不顾自己留下的初心也要一意孤行? 能让他这么做的,除非对方掌握了他的什么软肋,能够逼他就范,而熟悉端午背景又有这个动机的只有…… 「靳尹?!」 没错,有权力抓走端午,指鹿为马,又有充足动机这么做的只有他。 他知道端午当时也在现场,又是她殿里的人,所以故意推他出来顶罪;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让端午答应,但现在只有靳尹才能收回成命…… 想通一切的凌思思甚至来不及洗漱更衣,飞身朝靳尹的书房跑去。 维桑看出来她不对劲,转头向身旁的碧草交代道:「我去跟着小姐,你赶紧去找季詹事!」 「都解决了?」靳尹听完苏全的稟报,停下手中批改奏章的朱笔,抬头看向他。 「是。方才大理寺来报,已将端午带走,押送大牢。」 靳尹“嗯”了声,问道:「丽水殿那里没出什么乱子吧?」 讲到丽水殿,苏全脸上明显一僵,表情古怪地道:「是,这……」 话音未落,但闻门外传来阵阵声响,像是起了什么乱子,嘈杂混乱,硬是打断了苏全的话。 靳尹微微皱眉,苏全立即前去查看,可谁知人尚未走出房门,一道人影已然先行闯了进来。 「放肆!什么人竟敢擅闯……」 苏全竖眉,张口正欲斥责,然在抬眼看清眼前之人时,他张了张嘴,硬是将那些骂人的话吞了回去。 身后几个狼狈追来的侍卫还欲再追,都被苏全挤眉弄眼的赶了回去。 所幸,凌思思也没空理他,只急着往房里去。 靳尹原本正为此事有了着落,宽心不少,趁着空档间坐在桌前自饮,不防苏全出去查看一趟许久未归,如今回来又是风风火火,不由得眉心一皱,张口淡淡道:「苏全,你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殿下!」 话还没说完,凌思思便忍不住出言打断。 靳尹听得那声音泠然娇气,有些意外,端茶的手微顿,「思嬡……?你怎么来了?」 他才刚抓走端午,她后脚便来,难不成是自觉没面子,又来撒泼讨说法的? 靳尹默默猜想,面上却未显现出来,然而凌思思并未如意料之中撒泼任性,向他讨个说法,而是咬了咬唇,说了个令人意外的答案:「我来……请殿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 「殿下,端午是我派去御膳房的,我怕宴会上发生意外,为了以防万一才派端午过去,衡阳君也知道的。如果真的是他动手,岂不是太明显了吗?」 「你是想说,宴会一事不是端午所为?」 凌思思咬了咬唇,「端午没有动机要这么做,我相信他。所以,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靳尹注视着眼前的凌思思,叹息:「他不过是一介罪奴。」 罪奴。 凌思思默念这两个字,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涩,就因为这两个字,这个身份,才让端午和初一过得这样辛苦。 他们不是生来就是奴隶,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可就因为这世道不公,让他们被父母出卖,颠沛流离,不得不沦为至这人人所轻的境地。 但,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就要认命,凭什么就只能顺应这样的命运,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一念至此,她将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后生。 凌思思抬头,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他不是罪奴。」 105。永远服从,永远尽忠 「……什么?」 「端午他不是罪奴。」 彷彿触及了什么开关,沉积于心底的委屈与怨怒随着这一句话出口,顿时倾匣而出。 凌思思过于明亮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靳尹,那清冽的目光彷彿想一直鑽入他的心中去,直逼他内心的晦暗,「端午是人,是我亲自带回来的人、丽水殿的侍卫,不是什么罪奴,更不是能随意利用的棋子。」 话音落下,靳尹和方进殿来的苏全皆齐齐变色。空气中某种凝重的威严一下子压了下来,如弦上箭,一触即发。 在上位者最忌他人逆耳之言,即使是忠言,亦是忤逆。 更何况,靳尹本就多疑敏感,她这番话算是当面戳破了靳尹偽装人前的计画,直斥他的所做所为,算得上是大不敬。 苏全听到这里,顿时瞪大眼睛,心想这凌侧妃当真是任性妄为,这话都敢讲,也不怕触犯太子!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见靳尹眸中寒意迸现,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可见是动了真怒;他再三容忍,讨好安抚,她却越发胡闹,如今倒敢对着他评判来着。 他冷冷地盯着她,心里开始盘算该如何不着痕跡地蹂躪这朵不知天高地厚的娇艳花朵。 长在高贵枝头上的娇花,若是被踩进了烂泥里,会是什么样呢?只这样想着,靳尹心内便无端兴奋,那股想破坏一切的想法越发浓烈。 但陡然一道人影挟带外头微凉的温度横插进来,沉静如玉的眼神与之短暂相接,生生将他内心窜起的那股邪念压了回去。 季紓在接获碧草的消息后,连忙赶了过来,在门外便听见了凌思思那番惊人的言语,知晓靳尹此刻已然动了恶念,当即顾不得别的,快步走进殿内,站在凌思思身前。 他垂眸,俯身唤道:「殿下,西启使臣仍在驛站等候消息呢。」 这一句,是委婉的提醒他诸国使臣还在等着看他靳尹的态度,万不可流露出一丝异样;同时也是警告,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 靳尹捏着茶杯的手一顿,被他这一句话拉回了些理智,然而再看眼前站着的两个人,既惊又气。 惊的是季紓不知什么时候进殿,来到身前;气的是他虽看着举措谦和,然实际上从他的角度看去,他将身后的凌思思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她的脸。 「区区竖子,也想威胁本宫!」 靳尹眉眼阴鬱,迁怒瞪向季紓,以目光示意他闪开。 季紓心知靳尹在气头上,怕他迁怒凌思思,沉默着垂下眼帘,并没有动。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无视,靳尹心气不稳,不禁重重放下茶杯,这一个两个就知道忤逆他,偏偏却又骂不得,只得自己闷着气。 这季紓是他最信重的左右手,骂不得;凌思思是他制衡前朝后宫的护身符,更惹不得。 事事添堵,有气还发不得,靳尹盯着眼前的季紓,内心反覆说服自己大事未成,不可不慎。 但,动不得,可不代表他便只能忍气吞声。 靳尹眸光流转,瞥向季紓身后的人影,忽地一笑,「棋子?但你可知晓,若非这颗棋子,你我皆会陷于何等境地?」 凌思思咬着颤抖的唇,不甘地没有回答。 「西启与我朝歷来纷争不休,此番故意寻衅,步步进逼,若我朝交不出人来,即是给他们一个进犯的藉口,如今父皇圣体违和,不宜再兴战事,劳民伤财;而端午,他是你殿里的人,当时又在场,由他出面再适合不过。」 「可事情明明不是他做的……」 「只能是他。」靳尹安静地注视着她,凌思思嗓子仿佛被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骤然明白了什么,眼楮通红。 端午本来不会被捲入这场无妄之灾,是她为了以防万一,让端午去御膳房防守查看,这才给了他选择端午顶罪的机会。 选择是靳尹做的,但机会却是她给的,她也是推波助澜的兇手之一。 靳尹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他,今日被交出去的人,便会是你。」 「思嬡。」他叹了一声,「我这是捨不得你呀。」 他注视着她,没有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凌思思不说话,季紓站在她的身前,没有回头,可她却知道,她此时心中必定气恼难受。 他与她一同见过初一和端午的遗憾,自然知道端午对凌思思来说,有多么重要,或许外人看来只是她一时情绪,将他留在身边,做个普通侍卫,但他知道并不是。 凌思思攥着身侧的裙襬,紧紧咬牙,一言不发。 少女发髻散乱,身上衣裳单薄,显然来得匆忙,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悔恨不堪。 她想起了月夜下初一的眼泪,和端午悔恨的目光,凌思思攥紧了裙摆,喑哑的语调流淌在殿中,缓缓低声道︰「……我知道。但如果非要选,我选他留下。」 她抬起头,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这一次她不想屈服。 她曾经很怕面对靳尹,因为他是男主,儘管知道他不过是按着剧情走的纸片人,但她开了上帝视角,知道所有表现出来的柔情都是假的,他最后搾乾了“凌思嬡”的利用价值,便会残忍的将她无情杀害,因此每回见到他,她总是先入为主带有一丝潜意识里的畏惧,不得不小心翼翼,以防踩了他的地雷。 可这一次,她突然就不想屈服。 为什么她总要小心翼翼讨好他,为什么连如今想保住一个人也这么难? 这不公平。 两人第一次真正起了衝突,还是为了一个外人,季紓抬眼看见靳尹紧抿的唇,知道他现下心情很是糟糕。 门外,有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苏全眼见此景,差点没岔过气来,在他闯入书房前赶紧将他拦了下来。 眼下太子正与侧妃起争执,两人都在气头上,此刻闯进去,不是正赶风头上嘛。 他将来人招到一旁,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没见殿下与侧妃说话嘛,衝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来人是皇城司的人,他一路跑来,喘了几口气才道:「是、是军中急报!」 「什么?!」苏全惊得瞪大眼睛。 事出紧急,没有太子下令,底下眾人不敢轻举妄动,可眼下殿内却又…… 苏全挣扎半晌,才堪堪认命,担下这往风头上赶的重责大任,左右都要死,不如正面迎击!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进屋内,战战兢兢朝着面沉如水的靳尹躬身开口,唤道:「殿下。」 「说!」 苏全瞥了眼屋内的其他人,迟疑道:「这……军中来了急报。」 靳尹不耐地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也没让季紓和凌思思避开的意思,苏全见状,只得硬着头皮照实稟道:「军中急报,西南边境有异动,怕是将有异变,因此来向殿下请旨,是否派兵增援。」 西南…… 彷彿想到了什么,靳尹眼底闪过一丝怒色,扯唇冷笑道:「西启倒是真的敢。」 大盛西南即是西启,靳尹与康王曾暗中达成协议,然自风鸣山回来后,迟迟没有动作,果然惹恼康王,狗急跳墙,派使臣施以压迫。 而今,宫宴一事亦未有下文,此时西南边境异动代表什么,几人皆是心知肚明。 西启狼子野心,此番屡屡寻衅,只怕就算真交了人出去,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反而会继续得寸进尺。 「殿下,您看这……」迟迟不见靳尹开口,苏全试探地问道。 「我有办法。」凌思思忽然开口。 「哦?」靳尹看向凌思思,挑了挑眉。 往常遇到棘手的政事,他总是习惯听季紓的意见,再行斟酌,因此这次他也在等季紓开口,却不防凌思思自告奋勇。 「让端午随军出征,平定西南。」 靳尹微瞇起眼,「端午?」 「先派使臣于宴上滋事,后有边境异动,显然是西启故意为之,若我们一味顺从,只怕西启食髓知味,不如我们化被动为主动,让端午随军出征,展现我们的态度,也好敲打他们。」 虽然她提出的办法仍有漏洞,但听着确有几分可行,靳尹沉吟半晌,看向季紓,「时安觉得如何?」 「端午被大理寺带离丽水殿,押入大牢一事,已然人尽皆知,自然也传入使臣耳里,算是给了他们交代;此时若让端午随军出征西南,对西启来说既可作为警告,亦不违我朝形象,微臣认为可以一试。」 靳尹沉默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拍着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屋里的其他三人都不敢出声。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靳尹终于停下敲桌的手,开口道:「端午现在何处?」 「回殿下,大理寺方才派人来报,已将人押入大牢。」 「嗯。那就依侧妃的意思,让他戴罪立功吧。」靳尹侧头,笑盈盈地看向凌思思,「思嬡,你说可好?」 凌思思咬唇,半晌没有开口,但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走出书房后,靳尹将季紓留下讨论后续详细的事宜,苏全又赶着去皇城司,只有凌思思一个人走回去。 维桑和碧草早就得到消息,待在门外探头探脑,见她回来,两人皆是松了一大口气。 凌思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丽水殿,只记得自己方才凭着一股衝劲就闯进书房,向靳尹说了一堆明显违背人设的话。 想起靳尹方才的眼神寒冷,几乎是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她到底是凭着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啊? 凌思思面色苍白,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吓得碧草赶紧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小姐,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去传御医?」 「不用。」凌思思摇了摇头,「我想静一静。」 「可是……」 碧草还欲再说,却被身旁的维桑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思思一个人走回房间。 临近门前,凌思思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是你们通知的季紓?」 碧草忐忑不安地回答:「您慌慌张张的跑出去,我们怕有什么事情,所以维桑就让奴婢去找季詹事,他跟着去追您……」 原来是因为碧草…… 凌思思想起书房时,季紓不着痕跡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垂下眼眸。 原来,也不全是因为她。 凌思思微微頷首,没说什么,转身走进了门后的房间里,徒留院内面面相覷的两个人。 在她选择留下端午的时候,她曾自信的觉得可以完成初一和端午的心愿,圆满这不完美的遗憾;可 后来,她自顾不暇,甚至到了现在,她连他的安危都差点保不住。 如果来到这里,一切都无法改变,还是只能按着原本的剧情来,那么这两次的穿越又有什么意义呢? 凌思思躺在软榻上,仰头望着窗外的一方天幕,听见房内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忽然开口:「维桑,你觉得我很没用吧?」 维桑摇了摇头。 「人人都说,身为太子宠妃、首辅独女,风光无限,要什么没有,可我却连一个人也保不下。」凌思思苦涩一笑,「你们那时候见我一个人回来,肯定很失望吧,跟了我这么个没用的主子。」 「没有。」 维桑沉默半晌,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凌思思,缓缓开口接上了下半句:「小姐您去了,又能做什么?」 「……什么?」 「小姐身份尊贵,可东宫实权却尽在太子手中,若太子有心如此,小姐您又能做什么?况且,端午身份如此,他人有心利用,无论您做什么,只要他还是罪奴身份,就不能改变什么……」维桑语气一顿,低声道:「小姐若真为端午着想,不如装作视而不见。」 凌思思:「……」 这是第一次维桑主动说这么多话,儘管内容并不是那么友善。 不过……他话虽不好听,却挺有道理。 在漫画的人设里,对于凌思嬡来说,维桑是最难搞的角色,他寡言少语,情绪亦不外显,喜怒哀乐皆藏于冷面之下,一生只对首辅忠心耿耿,矢志不渝。 他唯一一次背叛,害得凌思嬡丧了命。 所以,她其实从未真正相信他,儘管关係看似缓和,但她并未完全交心。 只怕他也是这么想的吧。毕竟他留下只是为了命令,更何况两人之间还隔着并不愉快的记忆…… 对他,她始终有些膈应。 她曾疑惑过,他这般冷漠孤傲的性子,为何独独对端午格外上心,然而今日她终于有些明白了-- 无论在她还是首辅处,他都一直在忙着为自己的生存做努力,就像端午一样。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唯有依靠着旁人才得以生存,活得更好。 因此,他看见端午便像看见了自己,才格外上心啊…… 凌思思勾起唇角,道:「是啊,你说的没错。」 本来她还为了自己无法做到答应端午的承诺,而觉得抱歉,甚至还想着让维桑联络首辅,派人在端午所在的军中给与关照,才对着维桑述说一通心里的想法,但现在一想,还真是可笑。 在她思量着该向谁寻求协助时,为什么没想到,他也在衡量着谁能帮助他们呢? 「现在,你应该也很清楚我在东宫的地位了吧?」 凌思思坐起身来,迎向他的眼眸,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现在确实没有立刻让端午顺利脱身的能力,只要他是我带来的人,还是奴隶的身份,就无法彻底解决靳尹针对他的问题。」 在昨晚季紓和她说过之后,又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她也想过很多,知道了靳尹这么做的背后是为了什么,亦知道这样的情况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只是她还没正视这个事实,维桑就先一步敲醒了她。 凌思思站起身来,连绵的宫墙隔开了小小的四方天幕,窗外风声穿廊而过,她站在窗边,鼓起勇气道:「但我还是会继续让他待在军中,因为只有待在那里,躲避锋芒,努力让自己变强,才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想保护的人,不是吗?」 唯有让自己变强,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这样即使没有她在身边,他也能保护好自己,甚至重要的人啊。 风声呜咽,拂过她乌黑的发,捲起珠帘纷飞,吹乱了一室心湖。 维桑抬头看她,脸上表情却不是凌思思见过的任何一种,在她说出这些话后,他震惊抬眸,死死盯着她,脸上表情变得一片空白。 而凌思思却没有再说,逕自转身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盒子,走到他面前,在维桑惊讶的目光中,伸手将盒子递给他。 「虽然我目前的处境你也看到了,但是呢,我还是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凌思思示意他打开盒子,「喏,打开看看吧。」 维桑半信半疑地接过盒子,那盒子看来有些年岁,盒子上积了层薄薄的灰,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从前,凌思嬡也偶有心血来潮,送人东西的时候,但大都是带有整人的恶趣味,因此当维桑迟疑地想着这是否又是一场整人的游戏,打开了手中的盒子时,表情明显一呆。 盒子里,是一条项鍊,上面悬着一块玉坠。 玉上蒙尘,但映在维桑眼里却是格外眼熟。 维桑将目光从玉上转到了凌思思脸上,她噗嗤一笑,道:「怎么,很意外?当初拿走项鍊的时候,曾答应过你,若你有一天有力量保护自己,就把项鍊还你。现在,我来兑现承诺了。」 「你……为什么?」维桑目光闪动,不可置信地看她,哑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了解凌思嬡,知道她到手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更改。 她突然肯将旧物还他,显然是别有意图。 「给你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你也看到我现在的处境,你们继续跟在我身边,只会遇到越来越多的危险。端午暂时不在我身边,这阵子应该也不会有人动他;至于碧草,我会想办法让她出宫;还有你……」凌思思不想再继续骗他,她坦诚地开口,声音里有些歉疚,也有些释然,「那个时候,拿走你的东西,现在也该物归原主。拿回了项鍊,我也兑现了承诺,你就自由了。」 你就自由了。 他……自由了。 自由…… 维桑垂下眼睛,拿着盒子的手颤了颤,眸中似天幕风云涌动。 他曾经多么渴望的东西,如今莫名到手了,他却觉得一切都这么不真实,像是一场虚妄的梦。 汲汲营营半生的目标达成,心里却莫名空虚,像少了什么,维桑不清楚缺少的那块是什么,只能攥紧了手里的盒子,低声道:「主上让我守护小姐,任务还未完成,怎能……」 「你放心,你若想走,阿爹那边,我自会去说。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不会轻易食言。」 她说得这样轻快,丝毫没有一丝犹豫,不像是作假,维桑面上看不出表情,鸦黑的长睫垂下,沉默不语。 被久关在笼中的鸟儿,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当那囚了他半生的笼子一朝被打了开来,牠反会退却,对于展现在自己眼前的自由感到茫然,一时失去方向。 凌思思见状,明白他现在复杂的思绪,也未逼他,只是轻勾唇角,笑道:「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你也知道,我不喜欢逼迫人,只是我现在将这个选择的权利交到你手上,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哪种生活。是要拿回你的东西,离开这里,不做暗卫,只做你自己,天高海阔,无拘无束;还是……继续留下。」 她想到原本漫画剧情里,凌思嬡对维桑所做的一切,再想起了他留在自己身边,曾经遭遇过什么残忍的事,心里一酸,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你虽然是我带回来的人,但我从未低看你,你若选择离开,我会成全你;但你若选择留下,那以后我身边……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她说不出一般这种时候,女主角会说出的那种类似“什么身份根本不重要”的话,因为说不重要是骗人的,你不在乎,不代表旁人不在乎,所以她只能给的承诺就是--只要还有她立足的时候,那她身边便有他的一席之地。 从此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会亏待他。 说完,凌思思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维桑向来傲娇,他不说话只怕也是觉得难为情,因此她善解人意地在说完了这一番话后,转身便要离开,留给他思考的空间。 可不知是她哪一句话打动了维桑,在她转身走到了通往内间的帘幕前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打断了她掀廉的动作。 凌思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侧过头,便见到身后的维桑单膝跪地,双手捧着那个装着项鍊的盒子,朝她俯首。 「你、你干嘛……」 「小姐。」他朝她俯首跪地,第一次出于真心的臣服于眼前的女子,神色恭敬,在凌思思诧异的目光下,一字一句,清晰而慎重地道:「属下愿意成为您的手中剑,对您永远服从,永远尽忠。」 凌思思一愣,「你的意思是……你要留下来?」 事情的发展跟她原本预想的不同,凌思思预先想好的说词如今全部派不上用场,她怔怔地看着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然而,维桑这次却没再保持沉默,而是缓缓开口道:「属下的任务还未完成。」 虽然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凌思思却意外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明说,避重就轻地拿任务做藉口,分明是选择留下,他性子傲娇,到了这时候也不肯直接。 凌思思眨了眨眼,心下动容的同时不免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故意道:「你可要想好了,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这次,可就没有下次了。」 维桑抿了抿唇,低声道:「嗯。」 这一声不情不愿的回答,让凌思思眸中像坠入了无数星子,现在和原本的剧情彻底不一样了,这条坎坷的路,终于有人是主动选择愿意与她同行。 凌思思笑开,眼角眉梢漫上笑意,却偏不让他瞧见,而是故意转开话题,道:「那好,既然你已经选好了,那……」 她故意转开话题,其实也是想着既然维桑已经选择留下,那该如何将碧草送出宫去。碧草与维桑不同,是首辅府里的家生丫鬟,她的卖身契还在首辅府里,更何况她是与她一起进了宫,在内廷记载在册的,若是要送她出宫,只怕会更难……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彷彿早已知道她在想什么,碧草忽然自门外闯了进来,红着眼委屈地嚷道:「小姐,奴婢才不走!」 「碧草?你怎么……你偷听我说话了?」 凌思思一惊,随即反应过来,知道她方才定是在门外偷听她跟维桑的对话,微微皱眉。 「奴婢没有偷听,本就是见您回来后心情不好,才和维桑过来的……」碧草解释完,委屈地道:「小姐,您别赶奴婢走……奴婢从小跟着您一起,早已认定一辈子跟着您了,既然维桑都能留下,奴婢也要留在小姐身边!」 「你……你知不知道,留在我身边,我接下来要走的路,只会越来越危险?」 「奴婢不怕!就算、就算以后真会遇到很多危险的事,可小姐是奴婢从小服侍的小姐,小姐有难,奴婢自然也是要待在身边的,所以……所以您别赶奴婢走,就让奴婢留下来,好不好?」碧草红着眼,扁着嘴,小心而执拗地望着她求情。 她知道碧草胆小怕事,因此故意以此想让她主动离开,不想让她重蹈原剧情的结局;虽然二周目剧情细节有所更改,但她还是不想让这个忠心可爱的侍女陷入危险。 可如今见她委屈坚持的神情,凌思思还是心软了,「你啊……真是受不了,哭什么。」 罢了,总归是自己的人,既然该来的躲不掉,那她就尽力护着便是。 见她松口不赶自己走,碧草这才破涕为笑,朝着凌思思发誓道:「小姐,您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都不会背叛您的!」 她说得真诚,且毫不迟疑,连着身旁的维桑也算了进去。 维桑心头微颤,没有接话。 对维桑来说,他虽然选择留下,对凌思思效忠,可要做出这个抉择的过程实则是异常艰难的,就像是选择要不要吞下裹了蜜的砒霜,他神情复杂而恍惚,不知自己一时衝动做下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但他瞧见了碧草脸上真诚的笑容,与凌思思眼中的一点萤光,那股摇摆不定的心绪忽然就沉了下来,他抬起头,在凌思思伸手扶起他的同时,对着碧草确认的目光,终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106。真相是假 阳光透过窗櫺,洒了满室,瓶中由蔷薇换作芍药,是碧草一早起来换的,说是应景。 今日七月初七,是七夕,亦是使臣朝拜的最后一日。 碧草在身后,替坐在妆台前的凌思思挑选今日要戴的釵饰,因为细心挑选,比往常的时间久了些,凌思思从镜中看着又将一个精美发簪放回妆匣的碧草,忍不住问道:「今天有什么特别活动吗?怎么看你挑得这么仔细,随便戴一个不就行了。」 「这怎么行啊?」碧草不乐意了,但看凌思思脸上表情,明显什么都不知道,不禁讶异道:「小姐,您不会忘了吧?今日是七夕,又是使臣朝拜的最后一日,因此太子殿下早就吩咐今晚要与民同乐,携使臣共赏节庆啊。」 什么鬼?她还真忘了。 凌思思皱眉,自从端午离开后,这几日她都心不在焉,压根忘了还有这件事。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巳时了。」 「那还早。」凌思思松了口气,伸手将头上刚簪好的发釵拆了下来,道:「赶紧的,把那些亮晶晶好看的首饰全拆了。」 碧草:??? 「啊?可、可是晚点还要到七星楼去,诸位使臣和百姓都在,您这样……不太好吧?」碧草为难地看向身旁早已备好的华服。 晚些靳尹将率后宫女眷与群臣,和使臣团一起至七星楼赏烟花,与民同乐,既是为使臣践行,亦是彰显国威。 凌思思才因为宫宴一事得罪西启使臣,好不容易才脱身,如今正是该盛装打扮以復圣宠的时候,然而她却拒绝了这些精美的华服首饰,令碧草看得都着急。 特别是当凌思思捣鼓一通,顶着张上了素顏妆的脸走出丽水殿时,碧草几乎都没眼看了。 她今日不戴金釵,不着华服,只淡扫峨眉,选了套浅蓝色的衣裙,并不如往常般艳丽动人,反倒走的小亲新路线。 出门前,她不经意瞥了身旁表情僵硬、目不斜视的碧草一眼,满意地勾起唇角。 这就对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靳尹故意将场子定在七星楼,显然就是故意摆排场,眾人面前他不能随心所欲搞事情,身边站的自然只能是太子妃常瑶;况且,西启使臣对她不满,先前这么一闹,她大概率会被冷藏,去了也只是陪衬。 在原漫画剧情里,这七夕情人节执手共赏盛世烟花的浪漫戏份,本就是男女主的专属背景版,不关她这女配角什么事,打扮的出彩还不是给人做绿叶。 凌思思不屑地想着,随着眾人下了马车,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塔,矗立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一端,相对着不远处的皇宫。 七星楼位在宫外,乃係一座七层楼高的高塔,亦是帝京最高的建筑。 靳尹将位置选在这里是有原因的,除了地理位置上能将全城景象尽收眼底,还是因为这七星楼是皇家政权的象徵。 当初大盛开国皇帝听信司天监讖言,为求政权稳固,特意选在宫外的朱雀大街上盖此高楼,以镇龙气,久而久之亦成为皇家统治政权的象徵。 京兆尹及礼部早得了消息,将七星楼附近围了起来,加强戒备,这番大阵仗下来,整个帝京的百姓皆知太子携使臣与民同乐之事,因此今年七夕庆典举办得格外盛大。 「殿下。」太监苏全走了过来,躬身朝着前头的靳尹道:「时辰快到了,待会百姓还等着您亲自登楼,共赏良辰呢。」 共赏良辰是委婉的暗示,七夕佳节,那是有情人间的日子。 而太子登楼,身旁之人必定是当今对储君最重要的女人。太子与太子妃是百姓眼中有情人的楷模,而侧妃却是外人眼中太子最宠爱的妃妾,因此这与太子共同登楼的人选必得细细斟酌。 靳尹自然清楚苏全这么问的意思,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身后的常瑶与思思。 身为太子,他步步为营走到这个位置,从来不是碰巧,他一直都知道哪一个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凌思思本在与碧草说话,乍然听见苏全说的这一句话,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目光不期然与靳尹幽深的眸子撞在一块。 他的目光不着痕跡地自凌思思身上划过,最终停留在常瑶身上,薄唇微勾,朝她伸出手道:「走吧,太子妃。」 他最终选了常瑶,四周的人脸上皆掛着笑意,似乎都在艳羡这对传闻中的神仙眷侣。 常瑶冷眼看着朝她伸出的手,抿了抿唇,面色有些难看。若换作从前,她定然会因此感到甜蜜欢喜,可在识破了那些虚情假意后,她现在只觉得噁心。 曾经亲暱的称呼从“阿瑶”变成了象徵地位的“太子妃”,常瑶长久的沉默让眾人渐渐察觉到古怪,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伸出的手迟迟没得到回应,让他主动的示好显得可笑而尷尬,靳尹脸上的笑意变淡,眸中漫起一丝寒气。 气氛急转直下,凌思思自然察觉到不对,正想上前暗示常瑶,冷不防一道温和的嗓音含笑,斜插进来,道:「今日良辰,能得我朝日月齐光,实为百姓之幸呢。」 他缓步而来,身上曳地的湛青色长袍外笼着一层轻纱,行走之间轻纱扬起,飘然若仙。 凌思思从未见过他,漫画里也没记得自己曾画过这样一个人物,只见他双眸含笑,状似无意地朝自己轻瞥一眼,微微頷首见礼,适才走到了靳尹身前。 「微臣见过太子、太子妃。」他俯身做礼,动作从容有度,看着温和有礼,唇角扬起清浅笑意,看向身旁的常瑶道:「明月自凡世而生,得万人仰慕,百姓之间多有歌颂太子妃的传闻,适逢今日佳节,七星楼外万人空巷,皆为一睹殿下及太子妃风采,这般拳拳之心,又怎忍心辜负呢?」 他话中有话,偏将这话说得云来雾去,让人头晕。 无非就是想劝她与靳尹一同登楼,常瑶攥紧了袖中的手,冷眼看向眼前陌生的男子,眼里嘲讽之意浓厚。 此人看着温和谦逊,实则却是与季紓完全不同的人呢。 她抿了抿唇,今夜眾人皆在,她又尚无权势,不好将两人间的齷齪当眾撕开,于是只得忍下怒气,无视靳尹朝她伸来的手,逕自朝前走去。 好不容易说动常瑶,靳尹冷冷地瞥了眼她离去的背影,这才转头与那后来的男子,一同跟了上去。 凌思思瞧着他们互动熟稔,该是认识已久,可她穿越过来这么久,怎么就对这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小姐可是在想方才的事?」身后维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主动猜道。 「刚才突然出现的那个人,你可知道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凌思思总觉得此人并不简单。 他看着温和无害,可在方才的惊鸿一瞥里,她却觉得那样的目光彷彿能看透人心,连他唇边始终维持的浅笑亦显得刻意。 「那人名唤步夜,为司天监少监,近年方才入宫,为人很是低调。」 「司天监少监啊……」 司天监,那可是帮着靳尹宣称常瑶才是未来国母命格,藉此换掉太子妃人选的一群人啊。 虽然出场率很低,但勉强也算是靳尹的派系,不过步夜这时候出现做什么?还跟黑月光交头接耳,不会是又要搞事吧? 凌思思皱眉,她不记得这个场景还有突发事件的啊。 就在她出神的片刻,一道身影已然不请自来,站到了她对面,「好久不见啊,小姐。」 凌思思:!!!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靳尚今日照旧穿得显眼,丝毫不顾及自己现在的身份,见她惊愕的表情,俊俏的面容上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颇有些邪气。 「要见小姐一面还真难啊。听说这段日子,皇弟将你禁足了,我还颇为担忧,后来又听说从你殿里找出了一个侍卫,现在没事了?」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凌思思暗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彼此彼此,听说三皇子前几天也被封了端王,在帝京有了新府邸,想来日子过得不错吧。」 说来靳尹也是够狠心的,前几天终于想起了被他调回帝京的三皇子,将其封为王爷,赐封号端。 端王端王,这不就在暗讽靳尚在他和她之间来回周旋,一碗水端平么?倒是够损的。 「当了个间散王爷,日子也清间许多,听见你解了禁足,本还等着你联系,没想到苦等多日你一封来信也没有。」靳尚故作伤神地叹道:「唉,到底是有心无力啊。要是得小姐传信,我肯定会放下一切去见你的。」 凌思思:…… 这货又是在搞的哪一齣? 瞧他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彷彿是内心愁怨的弃妇,而她是那个狠心拋弃心上人的陈世美,若是放在现代,她想文化部肯定欠他一座金鐘奖。 凌思思着急地望向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咬着牙,低声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这么说就太令人伤心了。我说的可是实话,句句出自肺腑,毕竟是曾经的未婚妻,难道我连这种小事也做不了吗?」 装,你就接着装。 凌思思放弃交流,别过眼去,目光不期然瞥见远处正在说话的几个人,微微一愣;靳尚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猜测原因,讥誚地勾起嘴角。 「我就觉得奇怪,从前你喜欢我那四皇弟的事可是满天下都知道,怎么如今瞧着倒不比从前,反倒是……对旁人芳心暗许。」 想到此处,靳尚抬眼看向了远处的几个人里,低眉浅笑的人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幽幽道:「不过,比起你在这里暗自神伤,看来他觉得旁的事物比你更重要呢。」 凌思思看向远处的季紓,他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却显得这般陌生,这样游走在官场之间,从容自信的季紓,才是漫画里原本的季紓。 「干你什么事啊?」凌思思瞪向他,「让你做间散王爷,可没让你说人间话。」 「我可是在替你感到不平啊。毕竟,如果换作是我,是绝不会单独留下心爱的人和曾经被背叛的前未婚夫待在一起的。」 明明不是他说的这样,不过凌思思不想与他说话,便任他自言自语。 凌思思转头看向远处,似在思索什么,忽然转身朝着栏杆旁眾人处走去。 靳尚在身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黑眸复杂地瞥向人群中心雍容含笑的靳尹,攥手凑近唇边,遮掩底下冰冷而深沉的笑意。 七星楼作为今夜七夕盛会最浓重墨彩的一环,自然不会让百姓失望,待时辰一到,烟花就会围着七星楼燃放,点亮整个夜空。 今晚除了烟花,还安排了太子及太子妃共同登楼,与百姓同乐,太子夫妇身为大盛传奇的神仙眷侣,自是有情人们眼里美好爱情的楷模。 良辰美景,国朝盛事,眾人脸上皆洋溢着喜悦的笑意,耳畔处处充斥着几人的对话: 「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真好啊,不愧是闻名大盛的神仙眷侣!」 「是啊,难得这么好的日子,能得太子英明、太子妃贤慧,这琴瑟合鸣,当真是我朝之幸啊!」 「如今盛世清平,倒是天祐大盛……」 凌思思一路走来,耳边尽是朝臣们应酬的官话,他们旁观一切,却在高朋满座中将丑陋现实说得甜美华丽,彷彿一切本就如此。 她微微皱眉,在距离他们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 栏杆旁的几个人聚在一起,楼下闪烁的灯光斑驳地映在他们脸上,看着光怪陆离,脸上的笑意彷彿仅是虚浮在人皮上的面具,虚假可怖。 那才是一群真正的纸片人。 凌思思眼中沉寂,那一瞬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迈出的步伐怎么也跨不出去,她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终是默默地转身,在如织的光影里逆光而行。 季紓站在栏杆旁,不时应着几个朝臣的客套话,得了空子,他转头往楼中人群看去,馀光却感觉到有人离开。 他看着那个背影,愣了愣,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及纵情赏灯的宫眷贵族,手指不知不觉一紧。 那是……凌思思? 皇室在七星楼上与民同乐,世家贵族也纷纷携家出门赏灯,来往不绝的百姓将街道挤得落驛不通。 帝京十里彩灯,处处喜意升腾。 碧草跟着凌思思待在东宫久了,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今日见到这般热闹的景象,终于露出几分少女的天真笑意,兴奋地和凌思思看杂耍、买零食,偶尔和后头的维桑逗嘴,热闹极了。 凌思思和碧草在前面边走边吃,维桑沉默地跟在最后,彷彿与所有热闹绝缘。来往的多是情竇初开的少男少女,趁着七夕佳节,出来私会,偶尔见到几个俊俏的公子,凌思思也会拉着碧草悄悄指向他,开几句玩笑,惹得碧草不住羞恼,就连维桑耳际亦染上一层緋红,禁不住闹。 难得有这般轻松自在的时候,几人也拋开了包袱,笑闹起来。 碧草从一旁小摊上转回来,叹道:「没想到,帝京的七夕竟然这么热闹!」 「这有什么,只是看个彩灯和烟火而已,从前过七夕至少还得送上鲜花礼物,才有诚意呢。」 「小姐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你家小姐无所不知嘛。」凌思思循着人潮,视线游走于街道两旁的彩灯、酒阁栏杆上的彩绳,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为了此次的七夕盛会,整座帝京城宛如不夜仙境,喜庆喧嚣,人群中不时爆发阵阵欢喝,撩人心神。 碧草轻哼了声,忽然瞥见一旁河边有人在放水灯,嚷道:「有人在放灯!小姐,我们也过去看看?」 「奇怪,七夕也放水灯吗?」 凌思思到的时候,河面已有不少亮着灯火,随着水流飘盪的花灯。 在她的印象里,七夕情人节多是送花,要不就是烛光晚餐之类的,放水灯似乎是盂兰盆节才做的事。 「本朝习俗,于七月放灯,可祝愿祈福,度化邪气,因而有流水送厄,明灯颂福一说。」 维桑一边解释,递给凌思思一盏祈福灯,凌思思拿在手里,再看看四周多是成双成对的人群,没什么兴趣。 「小姐不许愿吗?」 「不用了吧。我看这来许愿的人,多半都是许的感情和姻缘的愿,我一个人又没谈恋爱,许什么愿呢。」 「谁说一定的?这许愿自然都是心诚则灵,项目不拘嘛。」碧草转过头来,眼珠一转,又道:「更何况,这许了可不是就有对象嘛。」 她话中有话,指的是她和靳尹重归旧好,但听在凌思思耳里,却是另一重意思。 她心脏一阵乱跳,脑子一懵,感觉脸颊微烫,凶巴巴地道:「你、你随便乱说什么?谁有对象!」 凌思思拿着灯,逕自走到无人的角落,将祈福灯放入水面。 她嘴上说着强硬,可仍是在放灯前,默默地许下心愿。 虽然还没有搞清楚二周目的穿越目的,但既然要许愿,那就……时时安乐吧。希望她能够平安顺利的完成目标,让身边的人都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她悄悄许愿,眼看着祈福灯随波逐流,越飘越远,这时候四周传来惊叹声,百姓们接连抬头,朝着?一?个方位鼓掌欢呼。 凌思思随之回头,但见街道上佇立着一个巨型的机关木牛,喜庆的绸带缠了满身,看着威风凛凛。机关上头还坐着个模糊的人影,朝着眾人摆手,随他信手一扬,便有明艳的火球迸然乍现,伴随细碎的彩花自上头纷纷喷洒而下。 在他的驱使下,木牛缓缓前进,摇首摆尾,看着十分讨喜,一阵接着一阵的喝采漫过头顶,人潮顿时蜂拥而至。 凌思思随着人群涌向前,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长哨,耀眼弧光划过天际,直飞衝天,随即“嘭”的炸开,在黑夜里绽放开来,化作无数点光,堆金溅银,点缀寂夜。 而位处红尘喧嚣之中,俯仰一切的七星楼,在无数层叠的明光华彩里,犹如不夜仙城,楼下的人群仰首喧哗,凌思思抬头望去,看见七层楼高的栏杆旁,两道模糊的人影并肩而立,朝着底下百姓扬起了手。 天家富贵,太平景时,周遭人群一时山呼雷动,仰望着帝国最令人称颂的储君夫妇,而她仅是佇立人群,沉默地望着,明知真相是假。 双往双归,今天晚上,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凌思思立于长街,四周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然而此刻在她眼里,却只衬得她孤单一人。 在这一刻,凌思思脑海中突然不合时宜地浮现了一个人影,心中轻轻叹息,如果这时候季紓也在就好了…… 盛京繁华,凌思思正暗笑自己方才一瞬可笑的念想,方一抬眼,整个人却僵在原地。 隔着斑驳光影,长街的另一头,他身形頎长,姿态清濯,与她遥遥相望。 「……季紓?」 她微愣,不可置信地开口轻唤,下意识地迈前一步,然而前方陡然又爆出阵阵惊呼,打断了她即将迈出的步伐。 变故只在顷刻之间。 只见机关上人影忽然坠落,机械兽犹如发狂一般,失去控制,横衝向人群,顿时人群乱作一团,啼哭惊叫声在耳边沸腾不绝。 「怎么回事?」凌思思险险避开人潮,问向身后的维桑。 维桑暗中护着她不被人群衝撞,抬头看向不远处横衝直撞的机关兽,沉声道:「是今日表演的奇术团,表演游街的机关兽突然失去控制。」 「那怎么办?今日城里那么多人……」 今日皇家露面,恰逢七夕盛会,却发生意外,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会让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届时靳尹的地位不稳,那对剧情发展恐怕会產生无法预料的影响。 更何况,眼下街上那么多百姓,万一?真酿成大祸,那就是罪过?了。 这一瞬间,凌思思忽然想起了方才惊鸿一瞥的人影。 季紓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他一出现就发生意外,会是巧合吗?还是…… 「小姐!」一声惊呼响起,没等她想明白,尖锐嗓音已然打断她的思绪,「小姐救我……」 凌思思回头,只见人群推挤间,碧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了街道的另一边,那失控的机关兽肉眼可见的奔了过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 眼看那机关兽越奔越近,凌思思咬一咬牙当即便要衝上前。情急之下,一股力道将她往后一推,她堪堪抬头,但见维桑千钧一发之际终是赶上前,护下碧草往角落里闪避。 好险…… 凌思思呼出一口气,正抬手想朝他们挥个手势,让他们安心,眼角馀光却忽然瞥见角落里几道劲衣人影闪过,心下一怵,忙回头追着黑影看去。 但见几道劲衣人影手中持刀,飞快追着最前的一道月白人影,转瞬便消失在街角。 那是……季紓?! 他怎么在这里?那些人追他干什么? 凌思思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脑海里只剩下放下匆匆一瞥的画面,那些人手持刀剑,还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明显不是善类,他们那么多人,季紓才一个人…… 不对,等等,季紓武功好吗?人设没有这一项,先前又没遇到太强劲的对手…… 凌思思越想越慌乱,整个脑中都是季紓可能遇到的危险,袖中手指紧紧攥着。 她看了眼早已无人的街角,心跳乱如擂鼓,再也顾不上身后碧草和维桑的呼喊,当即提裙追了上去。 107。意料之外 暗夜无声。 风声捲动帘子,将破屋里唯一的窗户吹得啪噠作响。 对方一掌毫不留情地袭来,季紓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避开后,退无可退,半跪在了墙角。 整齐梳好的墨发散落下来,落在胸前。 对方来势汹汹,黑巾蒙面,显然是不欲示人,他们手持刀剑,用的招式路数亦是凶险猛烈,逼得他节节败退。 季紓咬牙,抬眼看向身前目露凶光的几个劲衣人影,明白这些人皆是有人指使,来要他性命的。 「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将死之人,不必知道那么多。」 其中一人冷声开口,扬起手中刀剑,高高举起,欲朝他砍去。 门外,凌思思一路寻跡而来,正小心翼翼地伸手推开一道门缝查看,没想到一看便撞见这么危急的场面。 她心中一紧,张口喊道:「住手!」 她伸手推开了门,着急地跑到了半跪在墙角的季紓身前,丝毫不顾她这一番动作会将自己陷入一个什么样的险境。 她伸手扶起伤重的季紓,看见他身上刺目的血色,皱眉道:「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你来做什么?」季紓看着她,眸中流露的情绪复杂。 「街上出了意外,我看见有人在追你,怕你有危险,就跟过来看看。」 凌思思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还没等她再说上什么,风声猛地从身后袭来,她看见季紓神色猛地变了,拉着她急急往旁一躲。 只是他身后本就避无可避,身上又有伤,这么一动,让他连站也站不稳,直接摔在了角落。 凌思思吓坏了,她看见季紓嘴角溢出血跡,显然伤得不轻,更糟糕的是,那刺客的剑此时正架在她脖子上。 「你是何人?」那执剑指她脖子的刺客,眼神曖昧地扫了旁边的季紓一眼,问道:「你是他的情人?」 听到这个称呼,凌思思竟然还能苦中作乐地想,看起来她很有当海后的潜质是嘛。 每次遇到危险都得被迫和人配对。 「我……」 「别动她。」 她还没说完,角落里虚弱的声音已经抢先一步回道:「她与此事无关,你们要的是我的命,别牵扯无辜。」 季紓捂着胸口,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被逼到角落里,湿漉漉的液体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裳,在他试图起身时,有一瞬间的眼冒金星。 可他不能露怯。 他的背无声地倚着墙壁,借了几分力,抬头沉静地看向了刺客。 似乎没有想到,季紓落于此境,还能如此平静,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清底下表情。 藉着这半分空档,凌思思也算摸清了什么,脑中灵光一闪,也不管身旁季紓暗示的眼神,仰头张扬地道:「对!你们最好想清楚了再动手。你们要是动手,我阿爹和太子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就准备一辈子当过街老鼠吧!」 她抬起头哼了声,态度十分嚣张,临危之际还敢威胁兇手,十足一副不知世事的大小姐作派。 季紓神情复杂地看向她,凌思思触及他的视线,朝他暗地使了个眼神。 她当然不是随口抽风说的,也是经过一番考量,那些杀手在她突然闯进后,没有直接一刀劈了她,甚至在听见季紓的话后,还迟疑了,显然是不欲将事情闹大。 这样看来,他们大概率是被人收买的,而不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私人死士。 既然是被人收买那就好办了,能收钱办事的,自然也能用钱再反水。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先确认一下。 果然,那其中为首的杀手闻言,眼神一下子戒备起来,「你到底是谁?」 「你们孤陋寡闻了吧。我可是当朝首辅千金,堂堂太子侧妃,你们要是敢动手,我保证你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凌思思张牙舞爪地挑衅,一面还不忘挡在季紓身前,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像隻护短的小猫。 她偷偷覷着几个杀手的神情,对面的杀手闻言,沉默了一下,像是动摇了。 他们不说话,表示自己的策略成功了。 凌思思心神稳了稳,继续道:「怎么样?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指使你们的人出多少钱,我出比他更多的钱,你们放我们走,如何?」 对方没有回答。 「不然,你们开个价?」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们不过是为了钱来的,大家都是为了生活,何必彼此为难,相煎何太急? 然而,那为首的杀手沉默半晌,突然又抬起手中的剑,指向了她身后的季紓,沉声道:「你离开,可以。但他的命,必须留下。」 「不行!」 凌思思一惊,忙不迭嚷道:「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拿钱放人,怎么还出尔反尔?」 她像隻纸老虎,犹自不放弃地朝对方讨价还价,然而这次任凭她再怎么威胁利诱,对方都不再理她,铁了心要对季紓下手。 季紓抬眼看向了挡在他身前的凌思思,眼中荡出几丝奇异的情愫,如同在湖里投入一颗石子,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蔓延开来。 这就够了。 他长长的睫毛倾覆下来,遮住了眸中情绪,伸手抓住了她的裙摆,低声道:「别管我,快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 「你不走,我也逃不掉。」季紓语气一顿,敛眉又道:「如果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他们找到了。」 「……我不要。」凌思思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中罕见地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水光,倔强地瞪着他,像是在跟他对垒,「你再撑一下,维桑和我一起出来的,他们找不到我,肯定很快就会找过来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走。」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坚持,季紓默然盯着她很久,眸中沉沉,辩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凌思思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一面还要担心身后的杀手突然动手,心里也着急了。 「反正,我是不会自己走的。」 眼看他们僵持不下,身后的杀手等得不耐烦了,当即拔剑,冰冷的寒芒划过眼瞳,冷风如刀,直朝他们而来。 「废话少说,拿命来--」 夏日的月像一柄清亮的刀。 庆典尚未结束,彼时无数绚烂的烟花围着七星楼绽开,闪烁的光影落在眾人眼底,如一场华丽的幻境。 底下,万千百姓欢呼要喝,皆是颂扬皇室,讚颂盛世清平。四周朝臣纷纷向着栏杆旁的靳尹道贺,就连使臣亦不乏上前祝贺者,常瑶站在他身旁,看着靳尹牵起嘴角一一回应,有几分想皱眉。 靳尹回应得久了,心中渐起不耐,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想去找那抹生俏的影子,然而人群中逡巡一圈,却都未果。 今夜庆典,他故意晾着她,带常瑶登楼,依照她的性子,想来又该在何处与他置气。 凌思思近来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不时为了些小事与他置气,甚至越发难哄,让他很是困扰。 但,男人生来就有莫名的征服欲,越难攻克的猎物,往往考验猎人的耐心,凌思嬡是倾国之力娇养出来,王朝最娇贵的花朵,自然不易攀折。 他默了默,伸手招来苏全,问:「侧妃呢?」 「这……殿下可是要找侧妃,要不奴让人下去找?」 「算了。」靳尹皱眉,沉默片刻,才道:「去叫季詹事来见本宫。」 「季詹事……嗯?」苏全应下,回头正欲去唤,不防一转身,人群里哪还有季紓的影子。 「奇怪了,这不方才人还在这里的嘛。怎么人呢……」 常瑶听见他们说话,侧头看了过来,只见苏全正四处张望着什么人,而旁边的靳尹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和气的假面消失不见,目光瞬间变得阴鬱可怖。 靳尹攥紧了拳,豁然转身,惹得身旁的几个臣子看过来,他难看的面上顿时带上几分浅浅的笑意,道:「本宫还有事,便不扰诸位雅兴,先一步回宫了。」 眾人仍一味沉浸在眼前的繁华里,自不追究他的提前离开,连忙行礼恭送。 常瑶看见他转身离去,随即伸手招来隐于暗处的池渊,冷声吩咐了什么,看着恶毒而愤怒,脚步匆匆往下走。 小竹看着靳尹离去的背影,担忧地道:「今日七夕,好不容易太子妃和殿下在一起,殿下怎么就这么离开了呢?」 常瑶拢了拢鬓边落下的一綹墨发,转头俯视着楼下闪烁如织的灯海,冷静地低声道:「谁知道呢。」 风声急掠而过,凌思思背上被猛地一推,踉蹌几步,随即一道人影撞在了墙上,发出“碰”的一声闷响,荡起一地的尘灰。 杀手的影子如同深渊的恶鬼,一步一步将他吞噬,手中刀剑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季紓艰难地撑起身子,几乎是被强劲的力道甩在了墙上,他捂着胸口,冷冷地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跡。 凌思思站在一旁,撞见这样的情况,吓得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那群杀手突然动手,眼前这一幕,让她几乎一瞬间想起了初一中箭的那一天,凌思思的脸色驀地变得苍白。 眼前顿时变成默片,只听见季紓冷冷的声音响起,朝她喝道:「还愣在那里等什么,快走啊--」 凌思思后退一步,身体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在听见这句话后,当即下意识地转身。 身子完全不听使唤,她踉蹌地越过所有人,转身极力往破屋里唯一的那扇门跑去。 凌思思双眼发直,理智之弦已然断裂,她浑身发抖,只能一个劲地往外跑;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儿,但身后是洪水猛兽,她不能停下,季紓还在里面,她要去找……去找维桑! 对,维桑!维桑是她的侍卫,一定还在外面找她,她要赶紧去找到他…… 找到维桑…… 凌思思跑到体力耗尽,绊了一跤,整个人总算摔出了两分清明。 她摔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耳边只剩季紓的声音不断回盪:「找个地方躲起来……」 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让人找到她。凌思思手脚并用,颤抖地扶着旁边低矮的围墙,站起身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 脑海里,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重叠在一块,竟是莫名吻合-- 「凌思思,退后--」 「快跑啊--」 相似的声音,一样着急的语气,凌思思脑中浮现出一种荒谬的可能。 难不成,那时候清风崖上,她坠崖前听到的那一道声音,其实是……季紓?! 那个在她遇到危险,只把她当作凌思思,而不是“凌思嬡”,真心担忧她的人,一直是季紓! 凌思思回身凝望,身后寂静无声,没有人追上来。 那间几尺外的破屋里,只剩下季紓一个人…… 双手攥紧了身侧的裙襬,她跑得急,缓了几口气后,望着远处的黑暗,抿了抿唇。 半晌,凌思思嚯地回身,拎起裙子便再毫不犹豫地往前跑。 冰冷的剑刃挟着强劲的力量毫不留情刺在身侧,季时被逼到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馀漆黑的眼睛含着水色,倒映着一点亮光。 年久积灰的地板泛着难闻的潮气,与淡淡的血腥味混在一起,这样难闻的气味中却隐隐含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蔷薇花香。 季紓咬牙,死死抵挡着身上杀手朝他刺来的一剑,闻着这股香气,竟还有心思想自己定是昏了头,才甘愿就这么赴死,甚至还想着她会回来。 他拼死抵御,那些杀手彷彿也觉得他无法反抗,没有一次全上,只让领头的这个上前攻击,季紓冷冷地想着,不过他们确实算得不错,几番周折,他的确撑不住了。 眼前视线渐渐模糊,抵挡着剑的手越发无力,他渐渐不支,心想自己今日怕是要命丧此处了。只是,凌思思曾说,他是能活到最后的角色,想来她也有失准的时候啊。 还好,她悬崖勒马,不在他的身边…… 忽然,眼前似有亮光一闪,季紓无意抬眼,看见一支闪着寒光的金釵直直朝他身上的杀手刺了过来。 金釵尖锐,力道完全不足,自杀手背后袭来,只胜在对方毫无防备,杀了他个猝不及防。 「放开他!」 金釵划过手臂,立马划出一道血痕,杀手急急后退,松开了刺向季紓的剑,挥手便往身后胡乱打去。 凌思思当然不比对方武功高强,手里自头上随手拔下的金釵被打落在地,人却灵巧地避过攻击。 一道人影挽着裙子飞速奔来,季紓怀里猛地一沉,少女已经扑到他跟前,抬眼四目相对,怀里的人气喘吁吁,两眼晶亮地望着他,面上犹显害怕。 她这么一撞,正好撞在他受了伤的胸口,令他昏溃的意识清醒不少,闷哼一声。 怀里的少女后怕地看着他,面色苍白,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裳染上泥水,看起来灰扑扑的,浑身狼狈。 他低头看清了怀中人的模样,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惊怒,未及自己反应过来,喝斥已经脱口而出,「你回来做什么?」 她知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危险? 方才送她走,她不走,眼下她去而復返,这些杀手必定不会再放她离开。 「走不了。」凌思思鼓着腮帮子,似乎浑然不知眼前情境有多恶劣,伸手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你在这里,我怎么走?」 季紓长长的眼睫垂下,她的脸离他极近,近得可以看清她眼里的倔强与气恼,气恼什么,他不知道。 凌思思的话像是脱口胡乱而出,或许只是随口回答,可她话里的曖昧他却做不到忽视。 胸口心脏不住跳动,一下一下跳得急促,撩动着少年青涩的心弦,但他显然知道眼下有比之更重要的东西。 她突然衝了进来,还划伤对方,显然触怒了那些杀手。 「找死!」杀手冷笑,復又抬起手中的剑,转而去教训这不怕死的少女。 不过,显然他们仍顾忌着凌思思的身份,不敢真杀了她,只迸出一道剑风,打在她身上。 凌思思躲避不及,那强劲的剑风打在她手臂上,将她掀至一旁。 她伸手捂着手臂,有热呼呼的血液渗出,疼得她咬了咬牙,忍不住口吐芬芳。 他们竟还真敢动她! 凌思思怕痛,可此时手臂上传来的刺痛却反倒触发她心底逆反的心理,她睨着杀手,馀光瞥了眼角落里的季紓。 见她受了伤,他正在撑着地艰难地爬起来,散落的头发贴在脸上,眸中黑得似无星无月的夜晚。 季紓伤得这么重,站都站不起来,单靠他们两个肯定没办法打赢这些杀手,还是得等维桑找来…… 她默默盘算,嘴上还不住挑衅,「我就是找死!怎么样,有种来砍我呀!我的人很快就来了,到时候我要是伤了残了,自有你们受的……」 她说着话拖延时间,踉蹌地走前几步,不动声色挡在季紓身前。 凌思思背对着他,手心汗湿,心脏像是极速的鼓点。 她也不是不怕,只是这些杀手眼下还能稍稍顾及她的身份,不会对她下死手,还能短暂拖延一些时间,等到维桑来。 「你以为我们不敢?」那杀手被她激怒,与身后几个同伙站在一块,显然也不耐再与他们消耗,手中刀剑倒映眸中寒芒,冷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一起到黄泉,做对苦鸳鸯吧--」 眼看对方高举起的刀剑就要落下,凌思思心里想着:完了,玩脱了,躲不过了…… 她下意识地闭眼,危急时刻竟背过身子,伸手抱住了在她身后的男子,以身为盾,将他护在怀中。 被温暖拥抱是猝不及防的,季紓浑身一僵,纤长的睫羽微颤,他想,她真是不要命了。 他应该是要伸手推开她。 可是他好冷,好不容易抱紧了一团温暖的火,他怎么捨得放开? 季紓没有伸手的力气,冰冷的剑风扫过他的脸庞,他却没有动。 有淡淡的蔷薇花香自她的发间、衣领、袖口飘散出来,縈绕鼻端,丝丝缕缕将他们二人缠绕,至死缠绵。 季紓深深凝望着怀里的少女,感受到杀意朝他而来的瞬间,他没有避开,甚至还放任自己将脸低下来,慢慢贴在她轻柔滑顺的发顶。 他的意识在松弛中渐渐涣散。 意识朦胧的最后,他想,若这真是结局,那将一切永远停留在此刻,或许……也并非不能。 就让这一切,停在此刻--他和她相互拥抱的这一瞬间。 108。这一趟旅程,他们互为答案 耳旁风声急掠而过,那刺向凌思思的剑被倏地隔开,翻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倒地。 凌思思错愕地睁开眼睛,转头就见一道银光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击中了离她最近的杀手,速度之快,他连惊叫都没发出来,身体已然僵硬地倒下。 其他杀手见大势不好,正待转身一战,随即有另一道银光冷不防自身后刺来,其中一个离门口最近的杀手不防,口中吐出一口血,很快倒在地上,场面一瞬间被逆转。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迅速,凌思思没反应过来,目光触及门口熟悉的人影时,眨了眨眼,愣愣道:「维桑……」 眼角馀光瞥见身后刺来的刀光,维桑眉眼一凛,手上刀剑一转,向后一扫,只闻一声闷响,他没有回头,逕自着急地看向角落里的少女。 「属下来迟了,小姐可有受伤?」 「我没事,知道你会找来,就拖了些时间,等着你来呢。」凌思思轻松一笑,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碧草她……」 「小姐放心,碧草此刻正在安全的地方待着。」彷彿知道她要问什么,维桑先一步主动开口。 确认碧草的安危,凌思思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伸手小心扶着身后的季紓。 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靳尚趁着抵挡的空档,忍不住扭头过来,嚷道:「喂,明明有两个人,你怎么就只看见他?你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这货就爱闹事,吵得很,凌思思不想理他,只专注地看向季紓身上的伤。 他伤得不轻,身上月白色的衣裳沾染血跡,斑驳的血跡映着苍白的唇色显得格外刺目,偏他向来隐忍,受了那么重的伤,愣是一声也不哼。 凌思思鼻子有些酸,不太敢碰到他身上的伤,低声问道:「你身上的伤……还站得起来吗?我们赶紧回宫去找御医,让他们给你看看……」 季紓沉默地看她,由着她将自己扶了起来,她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 还好,她还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么危险的情境,还敢孤身一人跑回来,挑衅杀手。 他默默地想着,她为什么跑回来?是因为篤定不到结局,她不会死;还是因为…… 忽然,有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了手背上。 季紓一愣,看着眼前的人低声抽泣起来,整个人僵住。 凌思思在哭--这个发现闯入他脑海时,季紓一下子慌了起来,连方才面对杀手的攻击时也没这么慌乱。 「你哭了?」他开口问道,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说这句话时他连声音都是微微颤抖的。 「……没有。你坚持一下,我让他们过来扶你……」 凌思思没有抬头,只是摇了摇头,扶着他站起身后,抬手胡乱抹了抹眼角,闷声交代了一把,随即转头就要走。 「凌思思。」他忽然开口。 凌思思没有防备,叫他攥住手腕,身子被迫转了半圈,面朝着他。 事发突然,凌思思惊讶地抬头,正好叫他看清她微红的眼睛。 季紓见她眼睫上掛着水珠,心里涌起一股潮湿的幻痛,印象中最后一幕,是她于生死关头背过身来,护着他的样子…… 「为什么哭?」季紓微一敛眉,「你受伤了?」 「没有。我、我就是经歷了生死交关,有些害怕……」 「既然害怕,为什么回来?」 凌思思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四周的杀手差不多解决完了,维桑看见红了眼默默落泪的凌思思,眼神一凛,当即就要上前,却被身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靳尚伸手拦住,瞇着眼轻笑,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久久等不到她回答,季紓攥着她手腕的手也不松开,一双润泽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近乎执拗地等着她的答案。 凌思思抽噎了好一会儿,方才别过头,不情愿地道:「两次。」 季紓:? 「清风崖上,还有刚才,遇到危险的时候,你都没有离开。」 「你是担心我?」 一旁看热闹的靳尚听到这里,差点没翻个白眼,这季紓平常看着精明,怎么这时候这么榆木脑袋? 人家姑娘都拋了橄欖枝,想诉衷情了,你不好好接着,还问这什么问题? 然而,凌思思却没像他这样激动,默了半晌,才有些茫然地接着道:「我很害怕,当下确实逃了,我想去找维桑,可是我又不知道要跑去哪里,然后我摔了一跤。当时四下无人,到处都黑漆漆的,那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想,你一个人还在那里,要是、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季紓望着她,静默地听。 「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都不会这样的……所以我很害怕,什么也没想就又跑回来了……」 「你害怕什么?」季紓循循善诱。 「我怕……怕月亮落了。」 「月亮?」 「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一个人来到这里,就像是一个人走在黑暗的夜色里,没有人会陪我走,也不会有人认识真正的我,所以不管遇到了什么,我都只能自己去面对。直到--我看见了月亮。」凌思思含泪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缓缓道:「天边的月亮看着遥远,儘管不能同行,但它发出的光却照着我,替我照亮前路,就好像陪在我身边一样。」 季紓望着她,二人目光似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凌思思红着眼,看着像受了委屈,似乎让他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所以,我很害怕,一旦月亮落了,我就又是那个孤单茫然的一个人。」 季紓闻言眼睫微颤,心中震动,他向来通透,似乎在朦胧中全然会意,但又可能全然错解。 她话中语意朦胧,似是而非,听在他耳里却又意有所指。 季紓垂下眼眸,缓缓开口:「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能落下来的,原本就不是月亮。」 凌思思一愣,没反应过来。 而在她愣神的当时,季紓忽然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凌思思瞪大了眼,一时说不出话。 他低下头,贴在了她颈边,目光中浮现出点点柔和的微光,他靠得这样近,近到胸前急促的心跳都那般清晰可闻。 「月亮不会奔你而来,但我会。」 凌思思眨了眨眼,侧头看见他柔和专注的神情,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感。 就好像一直漂泊不定的心,终于有了可以停靠的岸,内心深处那股潜藏的不安与孤独感渐渐褪去,取而带之的是种甜甜的、暖暖的感觉,让她的情绪渐渐沉稳下来。 凌思思踌躇着,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缓缓地回抱住他。 那些经歷过的万千风雨,于千帆过尽后,凝粹成晶,纷纷落于眼下这一个拥抱之中。 一旁默默吃瓜的靳尚见状再也忍不住了,牙酸地嚷道:「可以啊,小姐。明显他对你与眾不同,竟能让这帝京第一铁树开出了花,你也是不简单啊。」 凌思思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靳尚和维桑还在,脸上一红,当即伸手推开了他,退出了他的怀抱。 季紓被她推得怀中顿时一空,内心有些失落,但见她羞红的脸颊,忍不住唇角微扬,有些好笑。 他轻轻一笑,不防牵扯伤处,不由得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凌思思见状,再顾不得羞恼,忙不迭凑到他身旁,着急问道:「怎么了?这是又伤到哪里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季紓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担心,随即抬头看向一旁的靳尚和维桑,道:「这些人目标明确,直奔我而来,此番事败,指不定会再派人前来。」 维桑看了眼倒了一地的杀手,沉声道:「我与他们对招,倒像是宫外的路数。」 「宫外……那就是来寻仇的?可是谁会那么大胆,当街行刺呢?」 「只怕是有心寻衅的呢。」靳尚轻嗤一声,抬脚随意踢向地上的一个杀手,道:「选在这时候动手,偏巧街上又出了乱子,你说在这种人人称颂太平盛世的场景,却发生了这种事,结果会如何呢?」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选在这时候,想要离间皇室与百姓,挑起内乱?」 今夜太子携太子妃,与使臣共同登楼,偏偏这般盛会上游街的机关兽莫名出了意外,再加上太子近臣死于非命,的确足以让人浮想翩翩。 「恐怕还有更糟的,方才这小侍卫撞见我的时候,听闻太子发现侧妃和季詹事在宴上失踪,已经暗中派人来寻,想来……出了那么大动静,也该在来的路上了吧。」 凌思思心下一沉,靳尹向来多疑,此前季紓多次明里暗里帮她,只怕他已生疑心,这次他们同时不在,若是再让他发现他们在一起…… 彷彿察觉她的忧心,季紓握了握她的手,让她安心,沉吟了一会儿后,才下了决定,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行计议。」 维桑皱眉,「那要去哪里?」 季紓抬眸,看向门口的靳尚,「暂借端王处一用。」 端王府离这里最近,又有靳尚在,想必还能暂时撑一会儿。 靳尚哼了声,没好气地瞥了季紓一眼,嘴里虽然抱怨给他找麻烦,但心里也清楚他的端王府是目前最合适的藏身之处。 凌思思低头看看季紓的伤,没有再说什么,半扶着他跟在了靳尚身后。 四周是深沉的黑,只馀几人走过的细微蛩音。 凌思思走在他身边,手忽然探入袖中,握住了他的手。 季紓一顿,五指扣入指缝,将她牵紧,不动声色地与她并肩同行,低声道:「不必浪费心愿,以后你叫一声时安,只要你想见我,我就会来。」 凌思思一愣,抬头看见他眼底了然的笑意。 他看见了,那个在万千灯火中,孤寂一人的她。 她的月亮落了,但是从此以后,她的身边多了一个能陪她一往无前的人,她再也不是一个人。 凌思思抿唇,清澈的杏子眼里真正盈满了笑意,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倒影。 从前,她曾疑惑,在剧情里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凑在了一起。可她现在知道了--或许,这一趟旅程,他们互为答案。 池渊率领几个暗卫跟着玄衣储君,街上一片狼藉,皆是方才机关兽失控的痕跡。 四处混乱,甚至有好几个被机关兽撞伤的百姓蜷缩在角落,池渊看了过去,皱了皱眉,上前稟道:「殿下,今夜游街出了意外,受到伤害的百姓眾多,殿下可要去看看?」 「意外?那是京兆尹的责任,与本宫何干。」靳尹语气森然,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无情。 池渊微愣,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冷漠。 今夜这个时机点生事,若有心人把握机会,大作文章,对如今贵为监国太子的靳尹可是一大损害。 他以为靳尹没听明白,于是又接着道:「殿下,他们都是您的子民。」 「哦,那又如何呢。」 夜风里,靳尹站在河边,身旁情侣成双,依偎在一起,放着花灯,他脚步一顿,眼神阴鬱地看着本该甜蜜美好的一幕,嘴角突然溢出冷笑。 池渊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 「……搜。」 池渊愣了愣,「什么?」 「传令下去,全城搜捕凌思嬡的踪跡--掘地三尺,本宫也要将她给找出来!」 一个时辰后,季紓沉默地靠在木榻上,盯着榻前的凌思思看。 他身上的伤由医者看过,原本穿在身上的月白衣衫被鲜血湿透,只得临时拿了端王府上的衣裳穿,只是靳尚向来穿着浮夸,套在了他身上倒显得几分妖冶。 他胸前衣襟半开,露出小片肌肤,缠着绷带,半支着头,斜睨向她,自从方才两人坦白心意后,她便不与他说话,鼓着腮不知道气恼什么。 「外头从宫里来了许多人,看着像是皇城司的人,似乎在搜捕什么。」 「还能是什么?皇城司现在大部分为太子掌控,信任的辅臣与宠爱的妃子齐齐失踪,换作是我,也难免多想呀。」靳尚靠在门边,幸灾乐祸地道。 「殿下向来敏感,此时出了事,我们先后失踪必然会招来殿下怀疑,皇城司的人眼下定是在城中四处搜查。」季紓抬眼看向维桑,问:「方才那些杀手的来路,可有眉目?」 「端王留了活口,说是有人指派,但对方身份保密,他也不清楚。」 靳尚挑眉,含有深意的目光看向季紓,「不会是皇弟看出了你俩的私情,醋意大发,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话语曖昧轻佻,一旁的维桑目光不善地瞪他,季紓亦是微愣,下意识地看向了榻前专注药炉的凌思思。 只见她扇着火的动作一顿,蝉翼般的眼睫微颤。 虽然两人已坦白心意,但方经歷了生死交关,或许是情急之下衝动之举,两人身份毕竟殊途,冷静之后保持距离也许对两人都好。 季紓眸光微暗,淡淡道:「王爷慎言。」 他咳嗽两声,方道:「那些杀手目标是我,凌……侧妃曾以金钱诱惑对方,他们亦曾在听闻侧妃身份后有所迟疑,不过最终仍执意取我性命,可见是受人指使,却怕开罪权贵;若是殿下,不必如此迂回,取我性命,直接下令就是。」 「不是靳尹,又满足这些条件的,那就是……西启使臣?」 靳尚挑了挑眉,正欲再顺着往下说,然而身旁的动静,直接打断了几人的对话。 只见凌思思将熬好的药盛在了碗里,直接放在了季紓面前,「喝药了。」 她的动作突兀而直接,自她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令屋内几个人顿时噤声。 季紓垂眸看了那褐色的药汁,目光闪烁,攥拳凑近唇边,别过了头。 凌思思挑眉,「怎么?怕苦,不敢喝?还是怕里面下了毒?」 季紓:「……」 「你还会怕呢。方才不是还很厉害嘛?生死一线,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无动于衷,还能出谋画策,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什么?」 凌思思越说越气,将碗重重搁下,起身就走。 季紓有些意外了,以他的判断来说,他以为她是因为后悔方才的举动,才闷闷不乐,但听她话里的意思,却不是如此。 她起身得快,看起来充满了愤怒和委屈,眼看就要走,身后手腕却是一紧,虚弱的声音叹息道:「……我怕。」 「……怕什么?」凌思思嘴上说着,脚步却是随之停下。 「怕保护不了你。」 季紓向来抵不过她,渐渐对她上心后更是处处退让,何况方才两人已坦白心意,知她方才气恼只是担心他不顾自己身子,他心下微暖,抿了抿唇,表情也柔了许多。 凌思思闻言,心里一喜,但又不肯轻易示弱,只得维持住气恼的表情,不情愿地转过头,「那你怎么不喝药?」 季紓瞥了眼那碗黑呼呼的药汁,再看向眼前表情冷淡的少女,见她没有反应,这才轻咳了声,难得有些彆扭地道:「这次,没有金丝蜜枣了么?」 金丝蜜枣…… 那是初穿越来的时候,为了唬弄靳尹的东西,后来他却一直记得。 凌思思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看着他笑了起来,「你还怕苦啊?下次给你带来。」 身旁,听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腻歪,维桑难为情地别过眼去,眼不见为净。 不过,旁边的靳尚可就没那么逆来顺受,无语地望着房内凭空冒出的粉红泡泡,眉梢跳了跳,很是崩溃。 他终于忍不住,跳出来打断眼前逕自沉浸在浪漫古偶剧本的两人,没好气道:「喂喂喂,你们差不多得了啊!不要太过份了,到时候人找来了,当心乐极生悲!」 话音刚落,便听到屋外不远处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伴随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越来越近。 几人赶紧噤声,看向说话的靳尚。 靳尚:……行,我的错,是我乌鸦嘴,闭嘴行了吧。 「这里是端王府,你们怎敢如此无礼!」 「殿下有令,庆典突发意外,为防刺客,不能漏过城内任何角落,搜!」 随着那强硬的语气一声令下,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凌思思不禁有些紧张起来,看向门外。 门外人影恍惚闪过,眼看就要发现房间内的他们,凌思思心脏急跳,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袖…… 109。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逃?!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不能再进了!」 门外,府内侍卫挡在了门口,坚决不让皇城司的人进去。 他这般举动,明显有鬼,显然引人注意。 果然,对方眉眼一凛,当即上前伸手将他一把推开,「让开!」 随即,只闻吱呀一声,房门被粗暴推开,几个皇城司禁卫衝了进去,拔出刀剑纷纷指向房内的人影,却在看清了眼前景象时,猛地一愣。 「我说,这是干什么呢?」案前慵懒执盏的男子闻声侧目,看着闯进来的几个人,双眼微瞇,笑得随意而凉薄,「冒进王府不够,如今还擅闯本王寝殿,这皇城司的作派可是越来越放肆了啊。」 他轻笑着,然而几个人却都没有再动。 只因那浅薄笑意分明未及眼底,而那骤然释放的威压与冷意,随着他轻轻投来的一道眼神,顿时压得几人不敢动弹。 很多人都忘记了,端王靳尚,帝后嫡子,儘管一朝蒙尘,但他--仍是曾经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的人,又怎会平庸可欺? 靳尚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酒盏,不经意地向身后的屏风瞥了一眼,薄唇微扬,藉着穿堂而过的夜风,与之对峙。 身后的端王府被皇城司的人包围,凌思思匆忙回头一瞥,只见府内亮如白昼,显然闹出的动静不小。 幸亏早料到靳尹会派人搜查,靳尚先早一步安排她从偏门离开,她又跑得快,要不只怕如今皇城司在门内找到的,就会是她。 此刻他们应该才大张旗鼓闯进房间,却只见到靳尚一人吧?但谁也不会想到,房内还藏有另外一个人…… 凌思思有些担心,季紓受了伤,无法移动,鋌而走险藏在房内,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眼下维桑也不在身边…… 她正想着,没注意到脚下凸起来的一块,一个踉蹌,眼看就要来跟大地作亲密接触。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一股力量将她扶起,在她耳边唤道:「思嬡。」 凌思思彷彿被一桶凉水从天灵盖浇下,双腿一软,全凭他撑着才没当场倒地。 心想:凉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古言套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逃么? 「听闻庆典出了意外,你又不在身边,本宫担心你的安危,便让人四处寻你,幸而你平安无事。思嬡,可有何处受伤?」 凌思思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不是怕的,是这桶命运的凉水太冷了,让人受不住啊! 靳尹见她不答,眸中一暗,索性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幽深的目光看向四周,似乎是在搜寻某个人影,以证明自己的猜想。 「思嬡独自一人在外,肯定受到了惊吓,本宫送你回宫吧。」 惊吓…… 你就是惊吓本身吧。 到底不敢当面回懟,凌思思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楮,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有劳殿下。」 靳尹四周不见其他人影,最坏的猜想没被坐实,可他心中丝毫没有因此松懈,身后皆是他一手培养的影卫,察觉到他身上压抑的戾气,皆是垂首不语。 身后影卫亦步亦趋地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凌思思被靳尹揽在怀中,宛如被歹人挟持,回宫的路程走得像是要赶赴刑场。 偏偏靳尹走得不疾不徐,目视前方,缓缓开口:「思嬡似乎在发抖啊。」 凌思思抿唇,赶紧用她仅存的理智快速组织语言,「就是有些……吓到了。」 「是本宫来迟,让你受怕了。」 那您为什么不能再来得更迟些? 凌思思暗自吐槽他的虚情假意,偏生眼下季紓还在端王府,还不能让他起疑。 她都觉得自己快精分了,明明心里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要防着他不能看出端倪,还要为了人设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微笑道:「没事,不晚,你来了就好。」 靳尹笑了笑,揽着她走在大街上,四周因为出了意外,人群早已散得差不多了,除了几个官府留下调查的人,便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或明或暗地走过。 「你这性子,入宫多久了,倒是一点没变。」 「我这性子不好吗?」 「思嬡自然是最好的。」靳尹语气一顿,低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幽幽地道:「只是,你今夜突然失踪,也不同本宫知会一声,若非本宫碰巧遇见,遇到危险你该如何是好?」 凌思思:…… 你要是不出现,又怎么会遇到危险? 「你是本宫心爱之人,难免引人注目,若遇到有心之人对你下手,你孤身一人,难保安危。」靳尹话锋一转,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便是今日,庆典出了意外,你就算要出来逛逛,身边怎能无人陪同,还孤身一人来到这偏僻之处?」 话说得这么好听,这是要故意要问她跟谁一起来,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想从她口中套出话来,没门! 凌思思心中暗哼了哼,面上却似彷彿被他这么一问,想起什么恐怖的记忆一样,浑身颤抖起来,面色苍白,眼睫微颤,半转过身子,用力地抓住靳尹的手臂。 靳尹一愣,以为她是经不起自己一番询问,终是不敢骗他,打算自己承认了。 他暗自冷笑,面上却不可真正显露出来,还得装做惊讶的伸手,欲安慰地问道:「你怎么……」 然而,关心的话还未说完,眼前的少女已然满脸惊慌,先一步打断他,道:「殿下!我、我确实有事,没告诉你……」 「我……我先前意外碰见了季紓,然后……」 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靳尹垂下眼眸,目光不期然看见了她被划破的衣袖,底下一道血痕,刺得他眸光一颤。 「然后遇上了一群杀手……有人想要刺杀我们!」 一语惊天下。 夜沉如水,端王府中灯火稀落,方经过一场动盪,正是乱后馀生。 房内,靳尚悠然地拿着剪刀,剪落了一段烛火。 一道人影无声地自窗外闪现,低声唤道:「王爷。」 「人都送走了?」 「是。」那人应道,然而身形却未动。 靳尚侧头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有事要说?」 「王爷,属下只是不能明白,您为何……」 「为何要帮季紓?」 「那季紓是太子亲信,朝中诸多事宜皆少不了有他参与,您此番与之过多接近,难免引人注目;况且,凌侧妃亦是太子宠妃,凌首辅向来对其言听计从,亦不可能归附于您……」 靳尚闻言,薄唇微勾,侧头看向了房内的人,目光在他不解的表情上停留一瞬,轻笑出声,「你看得倒明白。」 「那您……」 「因为我很好奇,那个人所策划的那条路,尽头会是什么。」他转身捻起案上搁着的信纸,凑近角落的烛火,跳动的火舌一下子蔓了上来,火光明灭地映照在他晦暗不明的眸里,让人捉摸不定。 他确实很好奇,不惜冒着赌上眼前所有的风险,也要与命运抗争的这条路,尽头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 会是一片光明,抑或是堕入深渊? 「可一旦选错了人,这最后的结局,不是大获全胜,就是满盘皆输……」 炙热的火焰很快吞噬了信纸,靳尚扬手一挥,但见那贪婪的焰火转瞬燃烬成灰,纷纷落于手边下到一半的棋盘上。 黑白对峙,偏偏染尘,犹如两方对峙,忽自方外飞来一笔,横差一脚,坏了眼下僵局。 那人看了一眼,眼角微跳,靳尚却毫不在意,望着那被坏了局势的棋盘,扯唇一笑,「那么,就押--」 最后几个字,被风吹散在空中,没能听清。 那人愣愣地看向了眼前的棋盘,不知何时,局势已变。 风吹满楼。 星阵之上,白子半途锐进,步步进逼,隐有绝处逢生之意;而黑子竟已失大半,颓势尽显,大厦将倾-- 「废物!」 靳尹将手中密报往地上用力一掷,划出长长的弧度,雪片般飞散。 「本宫当初将你们带回来,说过什么了?身为本宫的影卫,就是要你们在本宫看不到的暗处,做本宫的眼睛。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们却连凌思嬡跑了都没发现,要你们去找,竟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还要端王亲自将人送来了,本宫才知道,养你们简直废物!」 说到气恼处,靳尹狠狠一脚踢在离他最近的影卫身上,只闻那人一声闷哼,额头冷汗顿时流了下来。 他只要一想到,方才是靳尚亲自将受了重伤的季紓送到他面前,他就十分恼火。 他先派人包围端王府,搜查无果后,又听凌思思说遇到杀手伏击,为免打草惊蛇,适才令人撤回;没想到,回宫不久,端王府的马车就大摇大摆地驶进东宫,将庆典上失踪的季紓送了过来。 这简直是在嘲笑他! 想到这里他就气,伸手又将案上的奏摺扫落一地。 储君之怒,震慑全场,眾人顿时不敢言语,房内静得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半晌后,池渊方自门外走了进来,目睹房内散落一地的物什,脸上表情未变,仅是走到他身前,道:「殿下,季詹事已回去了。」 「可有发现?」靳尹揉了揉眉心,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季詹事说事态紧急,他没能细看,但那些人确是衝他而来。不过,臣事后又仔细带人搜查一遍,那些人身上并无任何表明身分的东西,且从四周打斗痕跡来看,倒未有可疑之处,像是宫外临时买通的杀手。」 靳尹剑眉一扬,「哦,那倒是对上了他的话。」 在池渊来之前,靳尚将季紓送来时,曾说过留下一个问清了,那些杀手是被人买通指使。 看来,倒是说的不差。 只是,他这般诚实,就让他少了个能栽赃的对象了呢。 「既然是买通,那就不可能毫无痕跡,查清是谁动的手了吗?」靳尹说着,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眾人见事态有所缓和,这才松了一口气,等着池渊继续开口。 池渊默了半晌,低下头道:「……尚未。不过,臣在现场查看那些人身上时,发现他们身上衣料似乎沾染了一股异香。」 「异香?」 「是。臣觉得有些蹊蹺,顺藤摸瓜,果真查到了此香源自西启,乃西启往年进贡之物;而前几日,西启使臣确实曾被人目击,与几个黑衣男子接触……」 眾人听及“西启使臣”几个字,当即想到几日前宫宴上的事,脸上表情各异,显然都想到了一处。 他们不知道,但靳尹又怎会不知这是谁的手笔? 不过短短几日,西启总能旁敲侧击引起事端,用各种不同的手法,给与他警告。然早已习惯掌控权势的男子,又怎会任由他们次次妄为? 「康王啊……」靳尹瞇起了狭长的眸,冷冷道:「看来在本宫实现梦想的过程中,总是少不了他的踪影呢。」 皇族、太子、监国太子,甚至是登上帝位万人之上,这些……对他来说,都还不够。 若是天河令归他所有,他就能顺应传言,成为一个天下最为崇高的存在,届时区区一个大盛又如何,整个天下都将尽在他的手中,他才是那个掌握全局生死荣辱的人-- 不,或许不是人,而是能成为百姓眼中,天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一个曾经作为他踩着登高的梯子,又凭什么有与他叫嚣的资本呢? 方才离他最近的那个影卫,见他态度有所缓和,又从他们两人的对话里听出些玄机,遂起了几分讨好的心思,想戴罪立功,急着上前开口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是谁,那可要继续追查对方的下落?」 庆典结束,几位使臣皆已陆陆续续离开,西启使臣便是最早离开的其中一个。 闻言,靳尹轻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的主动发言,微微扬唇,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哦?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城门方落钥不久,使臣团肯定走不远,属下这就带人去追,定不会让今夜之事洩露出去--」 靳尹笑而不语,对方一心想着戴罪立功,只当他是默认。 眼看他笑着绕过桌案,朝他走近前来,那人兴奋地抬起头,仰视着皇朝最尊贵的男人,所有影卫的主人,想像他即将戴罪立功获得重用的未来,该是前途一片光明…… 倏地,“唰啦”一声,鲜红的血液喷洒而出,他瞪大眼睛,冰冷的剑刃倒映出眾人惊恐的神情。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他还愣愣地低头看去,但见腰际上的刀剑不知何时被抽了出来。最后一眼,只看见头上靳尹泛着寒意的眼里,静如死海。 「殿下!」身旁的池渊察觉他要做什么时,试图伸手想要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那人不明不白地倒下,眾人脸上满是惊骇和茫然,谁也没料到靳尹会突然出手。 池渊是见过他阴狠一面的人,可亲眼见到他们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就那样莫名奇妙的被一刀毙命,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顿觉排斥,当即便皱了皱眉。 而做出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丝毫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冷眼望着他死不暝目的表情,叹道:「可惜,本宫从来只相信--死人,不会说话。」 他随手扔掉手中染血的刀剑,冷冷地盯着他未来得及闔上的双目。 「连动也不动,看来是真的死了呢。」苍白的手背抹去脸上飞溅的血跡,狭长的眸里幽深,宛如冰冻千年的寒潭,不起波澜,薄唇微张,轻叹了声,「啊,不过……本宫怎么会这么火大呢?」 110。迷雾之后 万国来朝结束,日子似乎又变得平静,前朝似乎经过了几日的风波,眾人都累了,默契地偃兵息甲,暂时休战。 前朝平静,后宫自也一片祥和。 没人到处生事,挑拨是非,凌思思也不用走剧情,自然乐得轻松,连着几日到朝阳殿去,找常瑶打叶子牌。 靳尹不在,凌思思拉着碧草、常瑶和小竹四人凑一桌,关起门来,自成一组打牌姐妹队。 凌思思正抓了一手好牌,身旁的碧草已经轻咳几声,开始八卦起最新的瓜:「你们听说没,前几日有官员弹劾皇城司办事不力,在七夕庆典上的意外,非但没有提前防备,甚至还在事后不帮忙善后,只当街纵马,一阵乱搜,气得池指挥使当眾反驳京兆尹,嘲笑他们至今兇手仍未抓到。这两边一来一往,倒是半斤八两,彼此僵持,反让朝堂难得清静。」 「五十步笑百步,他们自己吵也就算了,偏偏还闹到我阿爹那里去,粉丝吵架,上升偶像,这可就不道德了。」 常瑶好奇地问:「粉丝和偶像是什么?」 「就是……」凌思思从手中的牌里丢出一对,随口答道:「下属和上司。」 偶像塑造形象,发行周边,粉丝再跟着追随,可不就是变相的上下关係,娱乐圈追星文化的甲方和乙方么? 一旁的小竹边打牌边问道:「这有什么?我还偷偷听人说,当日太子殿下本想让端王背责,人都直接包围王府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等等等等,我来猜--」碧草率先举手,想了一想道:「太子突然让人包围王府,端王肯定很不高兴吧?」 「这有说不是等于没说嘛。」 碧草嘿嘿一笑,又输了一局。 她已经连输好几局了,这局又输,当即苦着脸,哀嚎起来,惹得身旁的凌思思好气又好笑。 倒是常瑶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我倒是听说,回来之后,太子的脸色很是难看,书房里还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呢。」 「可不是。端王早得了消息,有所防备,太子殿下想栽赃不成,还反被将了一军,让端王亲自将遇刺受伤的季詹事送到面前,岂不恼怒?」 凌思思“哈”了一声,幸灾乐祸:「他这个就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说到一半,心里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心里咯噔一声,凌思思抬起头来,审视地看向对面的小竹,问:「你怎么知道季紓是遇刺?」 她记得,那时候靳尹对外公布的说词里,并没有提到季紓和她遇刺的事。 也就是说,遇到杀手这件事,除了他们、维桑和靳尹,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才对…… 「我听说的啊。」小竹“啊”了一声,直接打断了凌思思怀疑的思绪,将手中仅存的牌丢了出来,笑道:「我赢啦!」 「不公平!你已经连赢那么多场了,你肯定是作弊!这次不算,重来重来--」碧草炸毛了,望着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气得跳起来嚷嚷。 「我怎么作弊了?本姑娘聪慧伶俐,自然不比某人呆头呆脑。」 「你还说?小姐,您看小竹……」 屋子里闹哄哄的,全然与外头成了对比。 门外,靳尹无声佇立,身后立着一地不敢出声的宫人,气氛冷如冰窖,几人无不低垂着脑袋,紧张万分。 一旁的苏全陪着立在门外,听见房内越发吵闹的说笑声,忍不住出声劝道:「殿下,要不……奴去通知太子妃殿下?」 靳尹静静地看着眼前薄薄的门板,隔着这扇门,背后却是与他格格不入的喧闹。 印象中,常瑶从来不曾这般欢声大笑,凌思思亦不会与之相处融洽,还能笑着说那么多话。 他凝望着眼前的房门,却像是想看透门后的世界,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靳尹冷着脸,什么也没说,终是转身离去。 他下令让人不许声张,临近门口时,苏全还踌躇地问他是否通知太子妃及侧妃,可他没有回头,只留下淡淡一句:「不必。」 而对于门外所发生的一切,凌思思自然不会知道,只是在这件事后的几天,她照样找了常瑶来丽水殿打牌,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维桑开了门,进来的却是东宫的太监总管苏全。 「凌侧妃。」苏全立在门口,怀里抱着个雪白一团,看着毛绒绒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在看见房内的常瑶时微僵,却很快地又笑道:「太子妃殿下也在啊。」 常瑶神色如常,淡笑着解释:「间来无事,便来找思嬡说些话。」 「哇!哪里来的小狗,白白嫩嫩的,好可爱……」还没等苏全回应,凌思思已经被他怀中的那团雪白毛团吸引,伸手轻摸了几下,将之满心欢喜地拎起,往怀里抱。 她向来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对此是毫无抵抗力的。 然而,当她将小东西抱在自己怀里时,她才发现怀里的这个,身量体型似乎和记忆中的狗狗不太一样,甚至身后那抹雪白的尾巴长得有些过分,不像是狗,倒像是……狐狸? 小狐狸刚出生没多久,十分温和幼嫩,身上雪白的皮毛软绵绵的,不仅毫无防备地窝在了凌思思怀里,甚至还舒服地伸出了爪子,拍了拍她的手臂,像是撒娇。 凌思思浑身一僵,手中的小狗变成了小狐狸,这个认知有些出乎意料。 碧草倒像是没有察觉到不对劲,靠近前去,试探地摸了摸,「真的好可爱啊!摸起来软绵绵的,就跟金橘一样呢。」 身旁的常瑶闻言,也跟着凑近瞧了一眼,却忽然看出了点古怪,疑道:「这小东西有些眼熟,似乎有些像前阵子宫宴上,使臣献来的那对狐狸?」 「哎呀,太子妃殿下好眼色。这万国来朝,各国使臣团都进献了不少东西,其中便有使臣送来了一对子母白狐,这白狐稀有,毛色又属上佳,太子殿下想着小白狐灵动可爱,便如凌侧妃一般,您一定会喜欢,遂专程命奴送来给您养着玩呢。」 凌思思听着,心里冷笑,说什么小白狐灵动可爱,跟她一样,就是说她跟狐狸一样吧? 是在暗指她生性狡猾么? 不过,黑月光可不会突然性转,想到送她东西,多半是还有什么阴谋…… 这样想着,她心里突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怀中抱着的白狐愈发烫手,她想起了什么,试探地问向苏全:「既然是母子,那另外一隻狐狸呢?」 子母狐狸,小白狐在她这里,那大狐狸去哪里了呢? 闻言,几人都齐齐好奇地朝他看去,苏全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原本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维持不住,他张了张嘴,似是有些难以啟齿,毕竟这说出来,可就有些杀风景了啊…… 到底耐不住几人这般赤裸的目光,苏全迟疑好一会儿,才垮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道:「这……另外一隻,太子殿下讚其毛色上佳,已吩咐让人做成了大氅……」 大……大氅? 此话一出,几人顿时无言。 谁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常瑶看向凌思思手中的小白狐,目光怜悯;牠还这样小,什么都还不懂,此时乖巧地窝在了凌思思的怀里,却不知道生养牠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凌思思垂眸看去,小白狐一脸无辜地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有些痒,可她却觉得毛骨悚然,心里的排斥感越发强烈,她乾脆地将白狐轻放在一旁的桌上,抽回手去,「还、还是算了……我不喜欢,你带回去吧。」 「凌侧妃,您放心,牠还小,不会伤人的。」苏全以为她害怕,急切地想解释。 「我不是怕牠伤人。」凌思思抿了抿唇,犹豫地开口道:「只是,牠终究是狐狸,狐狸应该生长在自然的环境,而不是像金丝雀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可这到底是殿下对您的心意呀。」 「为了一己私欲,扼杀了天生心性,夺走了牠的家人,擅自决定了他的命运,苏总管不觉得残忍吗?这样建构在血腥与不幸上的喜欢,又如何谈得上喜欢,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与其这样,对牠来说,或许还不如一开始就和母亲一起死在了山林,还能和家人在一起。」 话音刚落,有两个人的目光都猛然集中到她脸上,凌思思抬眼,冷不防在门外看见了一道玄色人影。 ……靳尹? 他怎么会在这里? 凌思思一愣,身旁的苏全还是有些不死心,陪着笑脸,继续劝道:「可是,您瞧牠多乖、多可爱啊。其实也未必如您说的那般残酷,这宫里那么大,多得是有牠需要的东西,比之在外头深山野林里好多了不是?」 「怎么会一样?」 常瑶看着小白狐还眯着眼睛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尾巴,丝毫不知愁的样子,彷彿在牠身上看见了从前那个单纯无知的自己,轻开了口,不知是要说给他听还是自己,「既然一开始便已知不适合,又何必强求呢?」 眼看太子妃和侧妃皆开了口,苏全亦不好再劝,只得叹了口气,道:「那……好吧。既然太子妃殿下和凌侧妃都这么说,那么奴这就回宫覆命了。」 苏全叹息着,转身抱起了桌上的小团子,随即迈着小碎步离开了。 凌思思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同时也望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靳尹。 他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看过来,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也不知道他都听了多少…… 看他的样子,八成是又不高兴了吧。 凌思思暗叹一声,望着门外消失不见的人影,略作沉吟,终是跟了上去。 这一番插曲,常瑶仍有些怔忡,方才那番话多少也有些打动她深埋心底的隐痛,不觉有些恍惚,待她回神过来,便只瞧见凌思思消失在门口的一角衣影。 她一愣,旋即下意识上前一步,唤道:「思嬡?」 她潜意识里隐约觉得凌思思这番举动并不安全,见她没有回头,便迈步欲追上前,不防身旁一道人影闪现,不着痕跡拦住她的去路。 「这解铃还需系铃人,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旁人不好横加干预,太子妃殿下说是么?」 「步少监……?」常瑶脚步一顿,戒备地瞇眼看他。 步夜轻笑着朝她作礼,面上掛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举止之间皆进退有度,维持着增一分显刻意,少一分则轻浮的平衡,巧妙地让人丝毫挑不出一丝错处。 「微臣见过太子妃殿下。今日司天监卜筮,突有变动,一路行来却不防途径此处,故而来向殿下见礼。」 常瑶心下虽觉古怪,可有句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始终进退得宜,挑不出错处,她倒也不好开口,只得谨慎道:「步少监有心了。」 「丹凤鸣兮,与彼高岗,梧桐生兮,与彼朝阳。」步夜笑而不语,只是抬头看向门前于阳光下灿灿生辉的朝阳殿牌匾,缓缓道:「世人大多误认朱雀即是凤凰,却殊不知二者其实并不相同。朱雀生而即为神灵,凤凰却需浴火焚身,方得涅槃,不知太子妃殿下可曾听闻?」 他突然提起这些,没头没尾的,常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直觉他话里有话,似乎是想暗示她什么。 她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步夜也未执着于她的答案,有异色自眼底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仅是错觉,很快又被隐于那温和有礼的浅笑之下。 他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常瑶,虽是温和浅笑,然那目光却彷彿看透人心,「贸然提出此言,是微臣唐突了。只是说起凤凰,微臣听闻,城郊的流云观于三日后设有道坛,讲义论道,太子妃殿下或可前往一观,也许得遇机缘,殿下心中的疑惑便能得到解答呢。」 走了一段时间,凌思思跟在靳尹身后,发现四周都没有人跟着,一丝荒谬的念头渐渐浮上心头。 他不是……自己偷偷跟着苏全来的吧? 可他偷偷跟过来做什么,难道就为了看她收到小狐狸时的反应?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吧。 凌思思暗自猜想,随即发现靳尹走的方向并不是往书房的路,他像是随意乱走,越走越偏僻,随着来往的宫人越来越少,两旁的屋舍也显得稀落,道旁草木荒芜,竟是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虽然没有来过,但凌思思却莫名看出了一股熟悉来。 她抬起头,看见了重重枝叶掩映下的一块牌匾,上书有“寒凉殿”三个大字。 寒凉殿…… 这不是靳尹小时候住的地方嘛! 临近初秋,草木稀稀落落,半绿半黄地耷拉着,破败的门窗年久失修,东倒西歪,偶有乌鸦自枯枝上飞过,发出“啊啊”的叫声,更添几分阴森。 凌思思吓了一跳,嚥了口唾沫,若有所思地看向靳尹,他为什么突然走来这里?是故意的,还是…… 就在她还在揣测黑月光的心理活动时,前方的靳尹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望着破败寂寥的院落,冷不防开口:「你一点也不心软。」 他说的是方才凌思思将狐狸送还的事。 嘴上悲天悯人,还不是将狐狸送回去了?想来只是她不喜欢而已。 给了希望,又将之送回原本的深渊,偽作良善,其实最残忍的才是她。 凌思思一愣,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不以为意地道:「你觉得擅作主张,将牠留下来,就是心软吗?弒母夺子,扼杀天性,那不是慈悲,是残忍。设身处地,如果我是牠,也绝不会希望如此。」 「那你想要什么?」 「自由啊。人活在世上,如果不能随心而行,自由自在,那还有什么意思嘛。」 随心而行? 靳尹暗中嘲笑她的天真,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哪能知晓金屋外头的险恶。 「本宫倒觉得拥有了权势,才有自由。人生来就不平等,有些人注定眾星拱月,所以能纵心任性;可有些人是活在阴沟里,只能存在黑暗里的影子,要想存活下去,就只能爬得比人更高,有了权势铺垫,才得自由。」靳尹语气一顿,像是察觉他说得多了,惹来身后女子的注视,他语气一缓,很快地扬起唇角,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也并非那么绝对。对本宫来说,不管是狗还是狐狸,能讨人欢心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了这么一长串,明明是在说方才的狐狸,可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明显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怨气与感叹,彷彿触到了他内心里的某处逆鳞。 他突然走到寒凉殿,又突然说起了这些,凌思思谨慎地往他长久注视的那处院落看去,脑中顿时明白了什么。 对啊!靳尹的人设里,他悽惨黑暗的童年不就都是在这寒凉殿里度过的嘛。 皇帝早年偶然瞧上了一个新进宫的美人,那美人地位低微,一朝临幸,竟是令她有了身孕,十月怀胎,诞下一名皇子,而她也因此母凭子贵,一跃成为了淑妃。 皇帝膝下子嗣稀少,唯一由皇后所出的嫡子又只有三皇子靳尚,凭空再添一个四皇子,自然让她很是忌惮,于是暗中使了些手段,使得皇帝渐渐冷落淑妃母子,连带着宫人们也愈发轻慢。 因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寒凉殿宛如成了冷宫,皆无人问津。 在这样的处境内,受尽他人冷眼长大的靳尹,童年过得如何阴暗可想而知。 一直到了淑妃薨逝,皇帝这才忆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而那时的靳尹在黑暗中成长,汲取了世间丑恶,自幼缺衣少食而营养不良的身子下,并未因为母亲的怯懦退让而有半分柔软,在他无助弱小的皮囊下,潜藏深处的是一颗阴暗狠戾的心。 他与其他皇子站在一起,简直是天与地的差距。 但那个时候,从来没有人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瘦弱粗鄙的孩子,日后会成为统领整个大盛的君王。 凉风吹来,吹动院内树梢不住晃动,少年储君侧身而立,阳光将他的面颊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凌思思静静地望着,心如明镜。 啊……原来是因为触景伤情,想起了儿时往事啊。 黑月光故意藉机提起此事,是想试探她吧? 她想了一想,答道:「不一样的。」 「欢心是世上最容易满足的东西,可真心实意的喜欢不是。如果你真心喜欢一样东西,就该喜欢他的全部,你若是喜欢狗的乖巧活泼,就要能忍受有一天会被牠利爪抓伤的可能;若是喜欢狐狸,是明知牠生性狡猾,你却心甘情愿,为之所骗。」 心甘情愿…… 因为喜欢,所以明知会受到伤害,却仍是愿意为之所伤么? 靳尹身子一僵,太阳穴彷彿被炸开一朵浪花,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袭过头颅,脑海深处有什么挣扎欲出;然而仅是一瞬间,还未等识别出来源,便如浪潮般转瞬褪去。 他转过头来,看着身后沐浴在灿烂日光下的凌思思,内心里泛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在他眼里,她跟世人一般天真而庸俗,命如草芥,却又与其他人那么不一样,敢与命运抗争。 她看着任性,实则聪敏,每一步都走在他人所安排既定的道路上,可是她却可以不断变化着姿态,每一次看似贪生怕死的妥协,其实都是她向世道变相的抗争。 凌思思从来不会乖巧顺从,她永远游走在边界,试图挑战一切固有的规矩,叛逆难驯。 靳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她现下所表现出来的妥协都是假象,或许真如她所说,她就像是不被任何规矩束缚的鸟儿,一旦松开了系绳,让她得以展翅,飞了出去,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认知令他很是心烦,靳尹袖中的手紧攥着,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那你喜欢狗还是狐狸?」 他突然发问,凌思思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张口答道:「我都不要。」 靳尹闻言,嘴角浮起了一丝讥誚,心想:看,这就是喜欢。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一时的欢愉,有了旁的东西,那不值一提的欢心很快就又消失了。 凌思思看懂了他的表情,知道他想歪了,连忙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不喜欢,而是……我不想选。」 她抿着唇,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解释,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替她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他看着她,突然之间她的身影似与记忆中的人影重叠在一块,看不清晰。 而她眨了眨眼,一双杏子眼里沁出点点晶亮的笑意,朝他偏头笑道:「我说不想选,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我还没有遇见,能让我心甘情愿收起翅膀的人呀。」 靳尹心下微颤,他看向她,那一瞬间,眼前之人的容貌顿时清晰起来。 眼前的迷雾散去,出现在眼前的是-- 凌思思。 111。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夜幕低垂。 丽水殿正殿的房门关着,窗内一片漆黑,角落的烛火早早便熄了,整个丽水殿内寂静无声,经过的宫人以为凌思思早已歇下,皆刻意放轻了步伐,生怕打搅了她。也正因如此,他们并不知道此时在寝殿内的并非是凌思思本人,而是代替她留在房内的碧草。 凌思思一路绕过人群,避开来巡夜的侍卫,趁着四下无人,没有人注意,转进了季紓所在的院内。 院内静悄悄的,只馀角落的窗子仍透着光亮,倒映出案前挺拔清灈的人影,持笔端坐,似是专注于案上的奏章,丝毫没注意到窗外的凌思思。 他这般凝神,她心中忽然兴起恶意,想吓一吓他。 凌思思走到角落,伸手推开窗户,一跃而入,正好落在了房内的一扇立地屏风后。 她悄悄望向四周,屋内摆设简单,架上笔墨纸砚、书卷纸张皆分类陈放,一切整理得有条不紊,清清爽爽,看着倒很像他的风格。 凌思思想着,屏风的另一边,季紓伸手轻压额角,突然开口道:「既然来了,怎不出来?」 凌思思撇了撇嘴,知道他发现自己的存在了,当即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近日季紓因着身上有伤,被靳尹特令让他在院内养伤,不必处理政事,可他仍执意让人将这几日朝中需要处理的卷宗送来,亲自料理。 凌思思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见他身着中衣端坐案前,初秋夜晚渐凉,他便只随意搭上了件象徵詹事的三品緋色罗衣,案边烛光摇曳,照着他低眉垂目,越发姿容清绝,皎若寒月。 他这个工作狂,倒还是有几分姿色啊…… 凌思思默默腹诽,心里本有几分不满,可在见到他轻轻看来的一眼时,那点不平的怒气顿时就消退了。 谁让她是个顏控呢。 「有门,下次不要跳窗。」 他看向角落的那扇窗,又瞥见她裙角不慎沾上的尘土,一时有些无奈。 「我就喜欢跳窗,这么独一无二的出场方式,才能显出我的特别呀。」 她脸上半点无夜半私闯旁人空间的羞愧之色,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逕自提起桌上茶壶替自己倒了杯茶,丝毫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 她这般行为落在他人眼里,定是惊世骇俗,可季紓不是旁人,对她这般自来熟的动作显然已是习以为常。 季紓都懒得纠正她,只无奈地轻摇了摇头,提醒道:「若是让人撞见,你怕是得被指责不成体统。」 凌思思哼了哼,转动手上茶杯,不以为意地半闔着眼睨他,「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怕什么?」 「君子慎独。」 「你是君子,我可不是。」 两人如往常般一来一往地斗嘴,季紓虽是与她对谈如流,手下动作却一刻没缓,来回涂写,横加註解,凡是朝堂上棘手的事件都得先由他看过一遍,才送交靳尹,予他作为决策参考。 东宫辅臣,他确实名副其实。 他一目十行,飞快瀏览过内容,抬手就要在字里行间添上註记,然而一道阴影突然罩了上来,旋即一隻手按在了案上的奏摺上,挡住了眼前内容。 她这么一闹,季紓一愣,被迫抬起头来。 凌思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案前,面无表情,一隻手按住了奏摺,俯身凝视着他的眼。 凌思嬡本身容貌即是娇媚动人,叫凌思思李代桃僵后,又添了几分生俏灵动,杏子眼总是闪烁着狡黠笑意,季紓一眼望入她的眼底,竟有片刻的失神。 凌思思俯下身来,一双明亮瀲灩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开口:「好看吗?」 「……什么?」 「我说,这些奏摺,有我好看吗?」 季紓听出她话里的笑意,倏地回神,一下子垂下眼眸,睫毛飞快地翕动了一下,掩饰住自己刚才的走神。 季紓面色不改,声音平静清冷,轻咳一声,斥道:「又胡言乱语什么。」 「我没有胡说啊。要不,你怎么一直盯着这些纸看,也不抬头看我一眼?」 她话里透着明显的醋意,季紓一愣,随即意会过来她是在抱怨自己冷落她,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甜蜜时,却又不禁无奈。 「朝中政务繁杂,殿下一人难以应付,事关朝政民生,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不可推卸。」 「他可是男主,一点事情都处理不好,还得靠你开外掛,以后可怎么登上帝位?」凌思思冷哼一声,语气不屑,然而身体却下意识地做出动作,走到他身旁,看着纸上的内容。 季紓知道她是一手创作出整部漫画的人,两人对此皆不避言,此时由她亲口说出来,他也仅是抬眼看了她的侧脸,淡淡道:「这些事情也都在你的剧情安排里?」 她说过,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那么……他们眼下发生的这些,是否也在她的安排之内? 「嗯?我没什么印象耶。」凌思思以为他在说上头的内容,皱了皱眉,「不过,最近朝堂上发生了那么多事,也难怪靳尹心情不好了。」 季紓闻言,眉梢微跳了跳,「你见过太子了?」 「对啊,今天他让苏全来送东西,他偷偷跟在后面,被我看见了,整个人阴阳怪气的……」 凌思思将事发经过向他大略讲过一遍,听得季紓神情越发凝重,沉吟半晌,蹙眉道:「太子妃当时也在?」 「嗯。这阵子待在东宫,有些无聊,就拉着阿瑶一起打牌,怎么了吗?」 她敏感地捕捉到季紓话里的弦外之音,转头看他。 季紓不会问没有意义的问题,他这么问,肯定是有什么含义。 果然,季紓微默,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从前和太子妃之间有些齷齪,前些日子更在御花园里发生意外,闹得人尽皆知。殿下多疑,你与太子妃近日如此亲近,落在有心人眼中恐怕别有一番滋味。」 一听季紓又提起当日之事,凌思思不乐意了:「我都跟你说了,御花园的事都是误会!我那是身不由己,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做呀!」 讲到这件事,凌思思就气。 当时那股莫名的力量驱使她去推常瑶,可没想到,她拼命阻止,却阻止了个寂寞;靳尹不知哪隻眼睛认定是常瑶推她,还将她禁足,任她怎么说也说不动,白摔一场,简直是气煞我也! 不过……「等等,你的意思是……靳尹怀疑我?」 朝阳殿的院子里有一口井,是给宫人们打水洒扫用的,小竹将袖口挽在手臂上,咬着牙将木桶里的水提上来。 这一番动作她做得很是吃力,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溽湿,她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 脚边,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靠了过来,亲暱地蹭了蹭她的裤角,小竹低头一看,笑着将之抱在怀中,「小金橘,是你啊。怎么跑出来了呢?你等一下呀,我给你洗香香的,就舒服啦。」 小竹低头哄着怀里的狸猫,将牠带到一旁的树下放着,随即自木桶中舀了一勺清水,轻柔地浇在牠身上,替牠清洗身体。 她动作轻柔,抚摸着金橘柔软的皮毛,牠舒服地瞇了瞇眼,忽然看见了什么,竖起身子,呜咽一声,往角落的阴影跑去。 牠身上湿漉漉的,在院子里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小竹吓了一跳,却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打搅已经睡下的常瑶,只得提裙忙不迭追了上去。 阴影里闪过一抹黑色的衣角,随即草丛微微响动,一张熟悉的扑克脸出现在院里靠近门外的角落,怀里还彆扭地抱着浑身湿透的金橘。 「维桑?你怎么来了呀?」她脸上一喜,旋即看向窝在他怀里的金橘,酸道:「好呀金橘,你跑那么快,就是要去找他的是吧?」 怀里的金橘轻叫了一声,维桑脸上漠然的表情裂开一道裂痕,难得有些侷促。 他看了眼空荡荡的院子,瞧见了树下盛水的木桶,问道:「只有你一个人?」 「他们都去睡了,今夜轮到我值夜,趁着太子妃睡下,才悄悄出来的呢。」小竹早已摸透了他的性子,不过简短的一句话,她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她抬眼将他身上打量一遍,「你这是又巡夜完呢?」 前段时间,凌思思生死未卜,常瑶又遭靳尹猜忌,两殿的人都不好过,凌思思的丽水殿倒还好,毕竟有首辅撑腰,朝阳殿就当真苦了不少,幸亏碧草和维桑几人暗中相助,还能凑合着过。 这几次一来一往的,为免他人猜忌,都是维桑与她碰的头,小竹也算和他有了几分交情,熟稔不少。 维桑身为首辅派来给凌思思的侍卫,夜里总要出来丽水殿四周巡查一遍,确保安全,这也是有一回她追着贪玩偷跑出去的金橘无意间撞见的。 维桑微微頜首,「刚巡夜完,碰巧撞见了金橘。」 「小金橘很喜欢你啊。」小竹笑着自他手中接过金橘,回身往树下走去,「不过,你已经决定留下了吗?」 「留下?」 「前阵子都没看见你,先前听你说是首辅大人派你入宫保护凌侧妃的,你那么多天没来……看金橘,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任务尚未完成,如何能走?」维桑语气一顿,垂眸看衣领下,那个被他小心收着的项鍊,眼神柔和了不少,「更何况,我答应了她,要永远站在她身后,走不了。」 小竹静静地听他说着,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看向他掩在衣领下的那个项鍊,月光如水照在玉坠上,折射微光,她看着看着,竟是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这个项鍊,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 「看来,你很信任她。」 「一开始面对她,我确实有些排斥,因着主上之命,而不得不待在她身边,可一路走来,却让人另眼相看……」他缓缓说着,回忆着入宫后一路走来经过的那些,不禁心神摇动,「小姐是个很奇怪的人,在她身上总能融合许多复杂的东西,让人面对她时,会忍不住想信任她。」 维桑性子冷傲少语,小竹与他接触多次,第一次在他口中听见他主动说这么多话,再见他说起凌思思时眼里的神情,明白了什么。 她轻勾起唇角,垂眸抚平着金橘身上的皮毛,幽幽叹道:「能遇到一个真心交付的人,真好啊。」 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叹息,维桑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身旁的小竹,她低垂眉眼,褪去了平日展于外人面前的尖刺,露出内里隐藏的柔韧。 额上的水珠滑落,落进了衣领里,他面色一红,别过视线。 「我们这样的人,光是要生存下来就很难了,又何论交付真心,完全地信任一个人呢?」 维桑迟疑地抱起脚边的金橘,扫视着小竹心事重重的脸,道:「太子妃殿下为人宽厚,对你颇为信任……可是她对你不好?」 小竹手下微顿,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悵惘,待听到后半句,身子微微一僵。 「没有。」她许久才回过神来,点头笑道:「你说的对。太子妃对我很好,也许她正是那个能让我真心信任的人呢。」 「准确来说,是怀疑你和太子妃。」 「不可能吧?我们一个女主、一个女配,和平共处,彼此友好,对他来说不是挺好的嘛。」 凌思思不能理解,好歹她们都是靳尹名义上的妃妾,能和平共处不是清心许多,他还要怀疑,难不成他还盼着他们整天互掐啊? 什么毛病。 季紓蹙眉看向她,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原本的故事里,殿下为何要同时迎娶你和太子妃二人?」 凌思思愣了一下,「靳尹娶凌思嬡是因为他当时根基不稳,还需首辅势力扶持;娶常瑶则是为了制衡,怕首辅势力坐大,不好掌控,同时也是为了天河令……」 讲到天河令,凌思思想起了常瑶先前说的,天河令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落在谁手里,若是在靳尹那边就完了。 她下意识地住了嘴,没透露天河令的消息,然而季紓反倒直接开口,坦白道:「没错。殿下确实是这么想的,天河令下落不明,帝位便始终存有威胁,因此他需要你和太子妃相互制衡,自然不希望看到你们交往甚密。」 凌思思面色一僵,显然也想透了这一层,季紓瞥了她一眼,有些不忍,轻轻叹息。 「殿下生性多疑,今日此举定是已然察觉有异,这才有意试探,亦是警告。你与太子妃,今后还是少些来往吧。」 他知道,凌思思孤身来到这里,内心孤寂,好不容易与常瑶交好,要她突然撤手,与之划清界线,自然是有些苛刻。 可太子已然起疑,若是再让他察觉到不对劲,凌思思的处境只会陷入危险,届时他也难以保她。 这些道理,凌思思其实也都懂,可说来说去就是要她什么也不能做,让她很是懊恼。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先前季紓说过的话,「等等,你还记不记得你先前说过,只有在某部分的故事情节,才需要按照原本内容进行的事?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个可能的猜想,会不会是只有在我和常瑶同时触发某个增加靳尹好感度的事件,才得强制按照剧情发展?」 今日靳尹反常的举动,结合方才季紓的话,让她不觉回想起二周目穿越以来,她被迫控制走剧情的情境。 先是在回宫后,她面对靳尹的虚情假意,明明噁心得不行,却莫名奇妙落下泪来,换得他短暂的怜惜;再来是靳尹为了讨好她,送来一堆礼物,她违背本意,通通将其一阵乱扔,引来靳尹的注意;后来,她和常瑶在御花园散心,她被迫控制去推常瑶,没想到阴错阳差反让自己摔下楼,使靳尹误会常瑶;还有宫宴一事,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在面对指摘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么多的迫不得已,看似毫无章法,其实细究之下,皆有一个共通点-- 「不管对象是谁,事情发展是否符合原本的剧情设定,但结果是我和常瑶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能增加靳尹的好感度;相反的,另外一个人在靳尹那边的好感度则会下降。」 她话中有几个新颖的词汇,季紓没有听过,却大致听明白了,「你是说,唯有事关殿下对你和太子妃的心意,才需按着原本的剧情发展?」 「差不多这个意思。也就是说,在其他的地方,就能自由发挥了。」凌思思为了自己的发现而感到兴奋,「所以,这二周目强制走剧情的规则,就是我和常瑶必须得是一强一弱,我们两个人只能加一个人的好感度……」 「意思是,你和太子妃不能同时兼顾,必须得有一个人牺牲,成为另一个人的垫脚石。」 季紓抿唇,淡声开口,打断了她未说完的后半句话。 他说得残酷,却是事实。 凌思思脸上的笑容僵住,方才意外找到规律的兴奋一下子褪去,只留下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她好不容易才和常瑶成为好友,结果现在却得知自己和她不能共存,只能踩着对方,提高靳尹的好感度,让自己活下去,撑到大结局。 这不是故意整人嘛! 那还不如不知道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交个朋友要忌讳,来找你还得偷偷摸摸的,让我就像个见不得人的第三者似的,处处制肘,烦死了!」凌思思越想越气,大步走到一旁,一拍桌案,一屁股重重坐下。 凌思思自由跳脱,向来最厌被规矩束缚,眼下又得知需受到重重限制,心中自然气恼。 季紓明白她心中感受,重重宫闈暗藏多少危机,多方势力角逐之下的漩涡只会将人困在其中,越捲越深,难以脱身。 凌思思是活在阳光下,最灿烂耀眼的那隻蝴蝶,她应该自由地翱翔在天地间,不合时宜地绽放她的美,而不是被折了翅膀,困在这里。 这场权力角逐的斗争,他已身陷其中,实不该让她与自己一同沉沦。 他抿了抿唇,袖中的手紧攥着,好一会儿,才沉声开口,道:「所以,你后悔了吗?」 后悔留在这里,后悔选择了我。 凌思思闻言,转头看向他,清亮的眸子仔细审视着他脸上的表情。 片刻,才缓缓开口:「……如果,我说后悔了,你会怎么做?」 果然…… 季紓暗笑,她这般轻易就放弃了,自己却还想着她若是留在自己身边,可能会遭遇到的危险。 不过是自己多想罢了。 他低垂眼帘,掩饰眼底的晦暗,轻声道:「你若后悔,我便放手,让你离开。」 他说罢,当即转身便往内走,头也不回,二话不说当真要任她离开。 凌思思一愣,眼看他的身影就要转入屏风之后,连忙着急唤:「时安!」 他身姿濯越,步态从容,若非他转身时,银纹流雪的衣袖于回身之际划出的弧度,洩露了他心中的情绪,她又如何看出他此刻平静表象下的内心动盪。 听见凌思思声音响起的剎那,季紓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不知是在同她生气,还是在与自己赌气。 其实都不应当的,她有她的选择,她是自由的,他应当尊重她,不该有这样难堪失落的情绪。 就好像是……被拋弃了一样。 可在听见凌思思的那声“时安”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身后,是一阵脚步声,一隻手伸过来,轻握住他的。 「君子一言九鼎,不能虚言誑瞒。这可是你说过的,还记得吗?」 听她提起从前的事,季紓眸色复杂,半晌才道:「……自然记得。」 「那你还说过,只要我想见你,叫一声时安,你就会来……」她握着他的手,走到了他身前,迎着他漆黑的眸子,一字一句,专注而坚定地道:「所以,就算后悔,你也不许放手。」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想确认她话里的真心。 少女眼中清澈,宛如湖水,温和而轻柔地抚平他心里的不安与迟疑。 片刻,他才紧握着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进怀里,揽着她哑声开口:「只要你想,但凡你开口,我必成全。」 季紓的承诺,永远都能相信。 但此时听在她耳里,却有些刺耳,凌思思窝在他怀中,抿了抿唇,声音很低,「傻木头,哪有你这样哄女孩子的……」 「不是哄骗,是向你承诺。」 季紓停顿了一会儿,方轻笑一声,道:「你我虽然有情,我亦心悦于你,可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112。幻梦 时值初秋,秋老虎晒得人发疼。 宫人贴心地掩住车门,将刺眼的阳光挡在外头,窗外隐约可见枝叶微黄,是秋意萧萧。 马车轆轆地驶出宫门,往帝京西市的方向去。 今日流云观开坛讲义论道,流云观地处西市龙蛇混杂之地,来往民眾皆不乏三教九流之属,常瑶贵为太子妃本不该独自一人前来此处,可几日前步夜的一番话,仍是让她耿耿于怀。 她不愿让人知晓,因而是独自一人来此,就连小竹也没带上,留在朝阳殿中,以作出她仍在宫内的假象。 马车停在观前,常瑶自车上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神色有些恍惚。 四周路过的人群涌动,她仰头望着台阶上正殿门前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内心越发摇摆不定。 她不禁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答案,需要她亲自前来此处呢? 心里的疑惑未有解答,转眼已至正殿门口,院内设有讲坛,信徒们围在坛前,聚精会神听着讲解道义。 偶有一阵风吹来,观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轻轻抖动,发出颯颯的响声,整座观宇在一片柔软中巍然不动。 树下细碎的光影洒落在墙上,照着廊下被树木掩映的角落,墙上掛着的一幅画,若隐若现。 常瑶馀光一瞥,顿时好奇地凑近一看,只见那画上绘着的正是一隻火红的凤凰,引吭长鸣,无数飞鸟围绕周身,乃是一幅百鸟朝凤图。 她看得入神,没有注意到身后逐渐靠近的人影。 忽然,有人声自身后响起:「姑娘,是在看此画?」 常瑶一惊,回头只见一身道士模样的人正站在她身后,看向墙上的画,目光悠远,缓缓道:「此百鸟朝凤图乃是前朝遗留之物,虽有些年份,然其作背后蕴藏深意,需得有缘人方能体会。」 「前朝之物?」 常瑶狐疑地看画,直觉他话中似想暗示什么。 「贫道观姑娘面相亲善,似是有缘,不知姑娘可有兴趣,可随贫道入内详谈?」 司天台上,自高处望去,烈日压顶,风光无限。 而与这烈烈红日相对的,是栏杆旁的一道人影孤傲,迎风而立,俯视眾生。 「殿下。」 身后,是步夜缓步而至,在他身后三步处站定,欠身作礼。 「你来了。」靳尹没有回头,垂眸俯视底下芸芸眾生,淡声问道:「成功了?」 「是。朱雀星闪烁,象徵国母此刻处境艰难,星轨震盪,储妃係未来国朝之母,即对应此象,想来一切正在殿下掌控之中。」 靳尹侧头看他一眼,「本宫从不相信命数天定之说。」 少年天子从不信命。 他并不肖其母,篤信天命,将一切希望寄託神佛,比起虚无縹緲的未来,他更相信自己,人定胜天。 步夜闻言,眉眼间有淡泊清澈的笑意,「微臣知道,信奉天神之人皆有心软之处,殿下心中有天下,然心中所求却非在天下之中,不信神佛,自然也就无所畏惧。」 「那你还和本宫说这些?」 「心中无适,却可外用。昔时如是,而今……自无不可。」步夜微微一笑,「信与不信,皆在选择,但凡能得自己所求,何事不可为,殿下说是吗?」 靳尹挑眉,凝视他须臾,方笑道:「不愧是少监大人,当是通透,看来这要不了多久,司天监就要变天了啊。」 他话中明显具有拉拔之意,欲扶他上位,坐上这司天监监正之位。 司天监掌占星卜卦之事,国势大运,不论大小吉凶皆需定期匯报皇室,可自从多年前出了乱子后,谁人都知这司天监看着位高,实则权利早已遭到架空,处处打压,可是败絮其中。 当年之事,一直是太子心中之刺,这些年可没少打压,隐有釜底抽薪之势,不过是空有其表,替他行事铺路,如今这么一说,显然是要予他重用。 然而,步夜面色未变,仅是漠然含笑,不置一词。 他未曾接话,是意料之中的结果,靳尹眸中异色一闪,冷不防想起了某个熟悉的人影。 额角一抽,电光倏地划破思绪,他微微皱眉,眩晕如浪潮般一阵接着一阵袭来,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 步夜自然察觉到他的不适,上前细观他神色,问道:「殿下脸色不大好看,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他是靳尹提拔上来的人,多年下来,自是清楚他的脾性,见他如此,想来也猜到一些。 他昨晚确实没睡好,细究原因却荒谬。 靳尹闭上眼,昨夜那片段的回忆又浮现眼前,没头没尾,荒谬至极,但是却又真实得彷彿亲身体会一般的情境…… 不似寻常幻境,倒像是曾真实经歷过。 他默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幽黑一片,佈满血丝,沉声开口道:「昨夜,本宫做了个梦。」 烛火摇曳,一如人心。 暗室里,几个年老的长者围着常瑶,面色神情复杂,又是凝重又是感叹,气氛十分古怪。 良久,为首的长者这才抿唇,下定决心,开口悲痛斥道:「少主,您就算不知真相,可怎能和仇敌结为连理啊!」 「仇敌……?」 常瑶皱眉,眼前这几个人声称是櫟阳常氏暗部,多年前常家遇难后,隐姓埋名,蛰伏暗处,就是为了替常家復仇,归还清名。 而她,身为常氏遗孤,还是藉由七夕的登楼会才让他们认出来的。 这不,将之引来流云观,又将她带过来,就是为了与她相认。 只是,步夜身为司天监少监,乃是靳尹身边的人,为何要替他们传话,设法引她出宫?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阴谋…… 就在她思索的当时,身前的老者已是满脸悲痛地问她:「少主可知,当年是谁害得您与父母分离,落得如今地步?」 “父母”二字顿时刺痛了她的内心,从小到大与“父亲”相依为命,不防此前种种仅是虚情假意,父母亲情向来是她的心病,因此一听到这个词,常瑶不由得抬起头,看向说话之人。 「当年常家手握天河令遭人忌惮,为天子猜忌,全族入狱,唯有常家少主携妻女出逃,于桃花坞隐姓埋名,不想遭旧奴背叛,纵火烧了桃花坞,并将幼女抱走,妄图以其父之名,作为报復,将之养成与他一般让常家最瞧不起的性子,却不想……」 「不想他失败了。」常瑶冷冷地接过话。 常家旧奴,她那个唤了数年的“父亲”,因为对常家的怨恨,试图将她留在身边,想将她养成与他一般让常家最瞧不起的性子,却不想她却养成了一副与他截然不同,光风霽月的样子。 「没错。因此,他暗恨在心,正想放弃这个疯狂的计画,没想到常家遗孤在世的消息传至宫中,自宫里来人,欲找他协议合作,让您同意来到帝京,成为太子妃,心甘情愿交出天河令。」 常瑶皱眉,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你说宫里来了人,莫不是……」 她话未说完,可那未说出口的名字,眾人皆是心领神会。 「是也不是。」他摇了摇头,「当年是皇后先一步找到了常家旁支,欲逼他说出您的下落,不防却被靳尹捷足先登,用计剪除三皇子羽翼,使皇后为此疲于奔命,无暇顾及,之后再趁其不备带走那位常家旁系子弟,严刑逼供,让他说出您的下落,这才阴错阳差,寻到了当时的你们。」 常瑶恍然,倒退一步,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一开始就是假的。 靳尹早就心怀不轨,他循着常家线索找到她,为了接近她,不惜故意装作重伤,骗她真心,将她带回东宫,一方面制衡首辅,一方面放出消息引出常家暗部,欲将其一网打尽,拿到天河令。 从来没有一丝真心,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欺骗、利用。 心里最后一丝情分也被消耗殆尽,她闭上眼,咬了咬牙,攥紧身侧衣襬,用尽力气支撑着脸上的平静,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说了那么多,你们想做什么?」 心里越是惊怒,她面上越是平静,冷漠的目光看向眼前神色各异的几个人。 儘管他们说的不似作假,可她早已不是当初心思单纯,轻信于人的少女,她并不全然相信他们。 轻信,永远是兵家大忌。 几人沉默片刻,为首的那人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属下暗中寻觅,等候多年,一来是少主下落不明,恐您遭遇不测;二来,是为了常家清名。我等追随常氏多年,不想贼人阴险,污衊常家,致使氏族败落,天河令亦下落不明,扰乱天下。」 「你们是想拿回天河令?」 「天河令本归常家所有,自不该流落旁人之手。不过,我等冒险与少主相认,实是想请少主出手--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 常瑶神色一僵,「你们要我去对付太子?」 「太子失德,害您与父母分离,为了权力迫害常家,祸乱天下,自是德不配位,少主如今为太子妃,正所谓近水楼台,最是容易下手。」他语气一顿,目光迟疑地审视着眼前的常瑶,「还是,您仍对太子有所馀情,不忍下手?」 馀情…… 怎会有所馀情? 最初的情意本就为假,即使心中仍存有些许情谊,那也被现实消磨殆尽了。 况且,如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与她之间隔着家族和亲人的鲜血,又要如何坦然释怀? 她紧抿着唇,许久才下定决心,迎向他们审视的目光。 「口说无凭,你们又要我如何相信,你们所说的……都是真的?」 角落里的香炉燃放轻烟裊裊。 安神香的气味充盈满室,几个侍奉的宫人皆不由得暗皱了眉,然而案前闭目的靳尹却仿若不觉。 安神香是司天监送来的,受过仙神祝福,当是灵验,不过想来他这般的人,神佛倒也不愿护佑。 只要一闭上眼,昨夜梦里的情景便又清晰重现。 脑海里,回盪出一道声音大喊他的名字,是凌思思的声音,但又不是她。 那声音甜腻娇俏,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倾注无限爱意,曾是他最厌烦的,可如今听来却觉恍若隔世。 他看见她站在黑暗之中,浑身与黑暗融为一体,只馀那双本该清澈灵动的杏子眼,佈满血丝,悔恨的泪水盈满眼眶,不甘又怨恨地瞪着他,声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有血色的雾气丝丝缕缕缠了上来,藤蔓般绕了满身,将眼前人影慢慢吞噬。 空气中潮湿的气味与隐约的血腥气混合,伴随着浓浓血雾将她的身影掩在其中,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只能一辈子……用着虚偽的面貌……靳尹,你真可怜……」 你真可怜…… 可怜…… 那一瞬间,又彷佛回到冰冷的寒凉殿中,钝痛瞬间从胸口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来。靳尹知道自己没受一点儿伤,那只是一种想像出来幻痛,但他此时无法控制自己僵硬的身体,动不了指尖,也喊不出声。 他挣扎着伸手,想要拨开那片阻隔了视线的浓雾,可伸手却只触到一手溽湿,他低头一看,修长的手上满满都是刺目的鲜血,而那血腥味的来源,正源自于浓雾后,凌思嬡的胸前。 那里插着一把匕首,而匕首的另一端是-- 「我……?」 靳尹皱眉,还未来得及弄清眼前发展,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滴在地上。 那一瞬间,惊痛失落涌上心头,好似一块血肉与他分离。 靳尹面无表情,垂眸往下看,脚边漆黑一片,连半点光影也照不过来,可他分明瞧见,那一滴晶莹的泪与鲜血交融,没入尘土。 大梦惊却了无痕。 他睁开眼,殿内香烟繚绕,净心凝神的安神香半点没扫除他心中的疑惑,反倒是更添烦燥。 「凌思嬡……」他挑了挑眉,眼里难得浮现一抹茫然的神色。 步夜说过,梦反应的是人心,有时更能预知未来,看见过去,可这些场景他分明从未见过,那又为何竟让他觉得如此真实? 彷彿在很久以前,他曾亲身经歷过一样。 不过,凌思嬡嘛…… 脑海中尽是生俏灵动的人影,昔日说过的蜜语甜言犹言在耳,彷彿还是昨日。 他轻笑一声,怎么可能。 113。官宣! 晴光正好。 市集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的小贩卖力吆喝,将整座帝京城盖上一抹蓬勃的朝气。 凌思思带着碧草和维桑走在人群中,看着道旁摊贩上兜售的东西,漫不经心地四处乱逛。 「小姐,您这都逛一早上了,什么也没买,可是都看不上眼?」 碧草陪她漫无目的走了一个早上,累得腿脚酸疼,偏偏维桑向来是个闷葫芦,就算受伤也不吭一句,倒是她自己累得慌,忍不住主动率先开了口。 「确实没看到喜欢的,可又不想那么早回去……」凌思思撇了撇嘴,「都怪阿瑶,突然说什么身子不适,不能陪我打牌,还不让见,害得我好无聊啊!」 说来奇怪,今日她如往常般去朝阳殿,想找常瑶说话打牌,可没想到,朝阳殿大门紧闭,只有小竹出来回道常瑶身子不适,在殿中休养,不宜见客,就将她们请了回去。 她甚至连常瑶一面都没见到! 想来就气,也不知道常瑶怎么样了呢? 凌思思心神不寧,没注意到前面有人,与对方轻擦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回头,向对方道了歉,正欲转身向前,不防见到见售卖幸运红绳的地方人头攒动。 「千里姻缘一线牵,送礼自用两相宜!这红绳可是从大庙里求来,经神仙开光过的,有心上人的带回一对,必定心心相印,白首偕老;没有对象的戴上,亦能长保安乐,早日觅得良人啊!」 姻缘绳……? 凌思思心念微动,脚下转了方向,凑了过去。 那卖姻缘绳的小贩见她凑了过来,立即好眼色地笑道:「姑娘,可是要买一对?」 小姑娘容貌娇俏,目光闪动,显然是已有心中之人。 凌思思没有正面回答他,目光在摊上转过一圈,问道:「你这红绳,比起外面卖的,有什么特别吗?」 她这么问,是故意试探呢。 听她这么问,小贩眼珠一转,满脸堆笑,热情地拿起一对样式别緻的红绳,向她介绍:「自然是不一样的。姑娘请看,这锦鲤象徵幸运,彩鱼又意即姻缘,若是戴在身上必定喜气。」 凌思思好奇地伸手接过,有些意动。 那小贩再接再厉,又补上一句:「再者您瞧,这双鱼坠子后头还能刻上两人生辰,这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运,可是只属于你们的啦。」 凌思思抬手看看,只见那上面真有个剔透的双鱼坠子,精緻可爱,也不知灵不灵,反正讨个彩头。 她吩咐碧草将银钱算了,拿给小贩,伸手将那两个一模一样的红绳拿在手中,猜想着季紓收到时的神情,便不禁有些期待。 「呦,这姻缘绳做得不错啊。」 忽然,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身旁响起,随即手上一空,一隻手斜伸过来,夺过她手中红绳,瞇眼端看。 「靳尚?……快还给我!」 凌思思咬牙,伸手就要去抢,可他像是故意的,将手往上举高,好让她搆不到。 「这是我的东西!你这是抢劫!堂堂大盛端王当街抢人东西,不觉得可耻吗?」凌思思上窜下跳,愣是搆不到,气得咬牙切齿。 「你的东西?可这背后刻着的生辰不一样,该是有两个人才是啊。」靳尚瞇眼一笑,「这生辰眼生,看着可不像我那皇弟的生辰呀。」 凌思思:干你屁事啊! 她怒瞪着他,心里暗骂,面上到底不敢太过妄为,只得强忍怒意,尽量避免与他争执,皮笑肉不笑,道:「……这种批发的小玩意儿,怎能入得了你们这些天家贵冑的眼?当然是给旁人的。」 「小姐这话差矣。四皇弟不识好歹,可本王惜缘得很,既是小姐之物,自然万般珍惜。」 「……你是故意找我碴是吧?」 凌思思觉得自己良好的eq在他面前近乎崩溃,隐忍的怒气急遽上升,眼看就要突破关口,忍不住了。 「我说你一个王爷,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偏要与我做对啊?」 靳尚眉角一挑,像是想到什么,眨了眨眼,在她濒临崩溃的视线里,伸手往怀里掏去。 「听你这么一说,想来小姐是对本王误会许多。这不,本王是该好好向你解释一番了--」 凌思思:……大可不必:) 只见他伸手在怀中掏了一掏,随即眼神一亮,然后伸手掏出了一个杯子。 凌思思:? 「这是庆历元年,父皇登基大典,宫宴上的琉璃酒杯。」 凌思思:?? 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这个,是庆历七年的文物。」 凌思思:??? 「还有这个,是……」他继续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娟秀的笔跡写着几行看不清的字,并着最末的一道嫣红印记。 「等等!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啊,可不是一封普通的情书啊。」 凌思思:「……」 她已经不指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有建设性的话了。 见她不答,靳尚逕自兴致勃勃地接着道:「这个呢,可是前阵子帝京最红的头牌姑娘,亲自手写的情书啊!看看,这情深意重的字句,还有这时下流行的唇脂……」 见他越说越激动,说出来的话越发不着边际,凌思思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会摊上他这么个二货。 眼看他说到兴起,还待伸手往怀里掏东西,凌思思生怕他再拿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赶紧伸手拦住他。 「停!你随身携带这一身……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哎,你怎么能这么不识货呢。」闻言,靳尚不但不觉得自己行跡可疑,甚至还一副怒其不争的样貌,语重心长道:「这些东西可都是宝贝呢。那可是来自天下不同地方的美人儿,对本王的一番心意,看看这个是宫中舞姬用过的酒杯、这个是捧珠楼月仙儿身上的香帕,这个是……」 「你有毛病吧!」凌思思听不下去了,「你随身带着一身人家用过的东西,是变态吗?」 靳尚撇了撇嘴,耸肩:「唉,是你不懂人生。」 「呸!你懂个屁,你这跟逛酒店的痴汉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本王比他们有的是钱多。」靳尚扯唇,哼哼笑道。 「你不仅变态还欠打……」凌思思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根本是富二代在炫富,偏偏是你这种人,好嫉妒啊……」 靳尚得意一笑,「怎么?心动了,本王这般有钱,要不考虑一下,跟着本王?」 「就你这些破玩意儿……我眼瞎了也不选你。」 「哎呀,你好狠的心啊!这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你竟然这般没眼力。」 凌思思气笑了,「就这?谁给你的勇气。」 「不信啊。」靳尚挑眉一笑,「要不,和本王也来打个赌?」 待到暮色四合,常瑶方才回到了朝阳殿。 小竹胆战心惊守了一天,见她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你说,今天思嬡来过?」 「是呀。今天一早,侧妃来过一趟,说是要找您,不过被奴婢回绝了。」 「你告诉她们了?」 小竹摇头,「没有呢。您让奴婢不可声张,奴婢自然不会说,只说了您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是么。」常瑶神情淡淡,起身走到一旁廊下,伸手推开窗户,迎着微微秋风,幽幽道:「你看,已经到了秋天呢。」 「太子妃殿下……?」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殿下已经很久没来了吧。」她伸手挽了挽鬓边的乱发,垂眸轻道:「他骗了我那么久,却连哄一哄我也不愿意,要是他能亲自过来,说些好听的,说不定……我就会动摇了啊……」 眼角馀光不经意地瞥向院里照不见光的角落,常瑶于窗边迎风而立,任由秋风吹乱一头墨发,遮掩眸中闪烁的目光。 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 说谎骗人的滋味,原来是让人心中如此煎熬又刺痛的感觉啊。 会变得怎么样呢? 在她说了这样违心的谎言后…… 天暗下来,落日馀暉洒在街道上,宛如镀上一层橘黄。 靳尚带着凌思思来到一处酒楼前,他想来是此处常客,酒楼的小二一看见他进来,便笑着将他们迎至靠窗的位置,又上了茶点。 此处纸醉金迷,各色茶点应有尽有,让凌思思很是满意--当然,更大的原因是有人付钱,她自然乐得蹭饭,只管吃。 二人碰了一杯酒,靳尚瞇了瞇眼,看了眼身旁精神抖藪的凌思思,不由得提醒道:「你倒是吃得开,莫非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记得啊。」 方才两人争锋的最后,靳尚主动提出和她打赌,是他的宝贝值钱,还是她的红绳有价值。 二人各执一端,输的人请客。 凌思思又喝了一口,间间看他,「怎么比?」 反正赢了她赚到一餐,输了也大有推迟的法子,左右都不亏。 靳尚在她手里吃过亏,自然知道她此时心里多半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好歹他也曾是距离太子一步之遥的人,亦不是省油的灯。 他挑了挑眉,伸手招来小二,将东西交给他,嘱咐了几句,这才晃了晃酒杯,朝她解释道:「看着吧。若是待会他问的那个人有些品味,选了本王的宝贝,你就等着请客吧。」 凌思思也笑,「你做梦呢。」 凌思思与靳尚目光相对,战火一触即发。 忽然,不远处雅间里,帘后人影微动,似有目光朝他们所在的位置看了过来,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凌思嬡?」 「……陆知行?」凌思思一愣,回头看去,恰好与雅间里陆知行诧异的目光撞在一块,「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话才是我要问你的吧。」 熟人相见,陆知行不知转头和对座的人说了什么,随即起身往他们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瞥见凌思思对面的靳尚时一滞,有些迟疑,「端王也在。」 靳尚与凌思思有过婚约乃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凌思思已嫁给靳尹,自然该与靳尚避嫌才是。 可两人如今却这样堂而皇之的坐在一桌…… 彷彿看懂他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凌思思赶紧解释:「欸,你不要误会啊。我也是被迫和他一起的,要不是看在吃的份上,我才不和他来呢。」 「怎么就变成我强迫你了呢?我俩的赌约可还没结束啊。你别偷换概念!」靳尚没好气地瞪向她。 这两个人皆非常人,一斗起来倒真是没完没了。 陆知行扶额,只得赶紧出来充当和事佬,「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本君怎么都听不明白。」 凌思思哼了声,示意靳尚自己说,听完他们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赌约,陆知行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就为了这点小事,你们两个无不无聊啊。」 「我也不想啊。还不都是某人,硬要抢我的东西……」 凌思思撇了撇嘴,想到什么,「对了,这个时候你不在商会,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谈生意。这做生意不分地方,有人之处,皆有商机。就像这个酒楼……」 凌思思警觉地看他,「你不会要说这酒楼也是你名下的產物吧?」 「当然。正所谓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我衡阳商会的生意嘛。」陆知行颇为得意地扬起头,随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推向眼前的凌思思,「喏,你看,这个就是本君近日研发出来的新產品。」 凌思思狐疑地接过,打开盖子,挑眉:「这是什么?」 「这个就是本君近日研发出的美顏粉,以独家配方调製而成,能养顏美白,涂之能使肌肤润泽无比,更是细腻,你觉得如何?」 凌思思用食指轻沾一些,涂在手背上,眼里露出一抹惊艳的色彩,「不错啊。确实比其他商舖卖的细腻许多,若是在帝京开始卖,肯定能做出一番好成绩。」 「本君就说吧!本君也是这么觉得,因此才找来了几个帝京商舖的掌柜,和他们商讨这事呢。」陆知行眉开眼笑,显然很是满意。 凌思嬡曾是帝京贵女圈的时尚指标,虽说人不怎么聪明,但凡是她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化过的妆容,总是能在帝京城中轻易引领风潮。 有她这么说,事情已经成功大半。 「太好了,本君就说这次肯定能成!」 「这次?」靳尚眉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莫非衡阳君先前还有过经验?」 他可算看明白了,他这皇弟身边的两个女人啊,心可是都不在他身上。 凌思思闻言,也转头看向一旁目光闪躲的陆知行,只见他别过头,双颊浮现出一丝红晕。 他目光躲闪,试图将此事揭过,然他二人视线热烈,宛如实质,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坦白道:「你们别这样看人……本君也就是想多赚点钱,让师妹宽心而已。」 他语气一顿,手上总故作风雅的折扇敛起,垂眸望着杯里的倒影,嗓音透着几分委屈的意味,低声道:「你们也知道,自回宫后,本君遭太子暗算,接连丢了几个专卖权,师妹本就闷闷不乐,见此更是自责,将此事种种皆揽在自己身上……所以本君才想着此番若能成功,大赚一笔,也能让师妹暂时宽心一些。」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低垂着头,收起素日展于人前张扬华丽的羽翼,明知不合时宜,却仍坚持守着珍惜爱护的师妹,愿意为之挡风遮雨--儘管自己淋得浑身湿透。 凌思思看着他,他孤身垂首,不知为何竟从他身上看出点委屈来,浑然像隻守在家门口,任由风吹雨打也不离开的大狗狗,一时心里有些复杂。 靳尚倒没有她这般多愁善感,唇角微勾,了然道:「没想到衡阳君与太子妃情谊如此深厚,倒是羡煞旁人啊。」 他这番话分明暗指常瑶和陆知行之间不简单,若是让旁人知晓,只怕惹人误会,污了常瑶清誉。 果然,陆知行面色一变,当即坐不住,道:「你胡说什么!」 「本王哪有胡说?衡阳君这般激动,难不成你与太子妃只是表面功夫?」靳尚笑得不以为然。 他越是轻佻,陆知行便越是气愤,谁人都知常瑶是他的软肋,如今他故意挑着话刺激,显然别有用心。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身旁的凌思思却冷不防一拍桌面,站起身来,朝着满脸惊怒的陆知行道:「你这样不对!」 陆知行:? 凌思思知晓他对常瑶的心意,难道她也是要来说他的不是么?这算什么。 他咬了咬牙,就想反驳,还没吐出字句就听她接道:「默默付出,那可是感情的大忌啊!」 「……什么?」 陆知行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偏偏她像是毫无感觉,一个劲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杏子眼里亮晶晶的一片,洋溢着狡黠笑意。 「你若想阿瑶察觉,看在你我相识的份上,我教你个好,如何?」 她说着,还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陆知行没有接话,实则是懵了。 旁边的靳尚目睹一切,眼里划过一抹异色,嗤笑一声,「就你?你连太子相处多年都搞不定了,还有能力教人呢。」 这人怕是一天没骂,学不会乖。 猝不及防被泼冷水,凌思思当即不满地转头,擼起袖子,就要发难。 然而,就在她欲上前的当下,一道嗓音忽自身后响起,淡中自带威仪,令人不容忽视,道:「谁说搞不定?」 眾人皆是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一袭银纹月白长衫拂过门槛,行止从容,如流风回雪,正是季紓面无表情朝此而来。 凌思思微愣,眼神一亮,旋即提起裙摆,惊喜地小步朝他奔去,唤道:「时安!」 她唤得这样亲暱,风风火火朝他奔来,季紓不觉心下一暖,沉静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看着凌思思在他面前站定,抬头眼里倒映他一人的影子,小鹿般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你怎么来啦?」 她跑得急,季紓垂眸伸手,将女孩翘起的一缕头发轻柔地别至耳后,手指无意擦过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阵下意识的战慄,他的语调很平静,「来城中办事,恰巧路经此处,见你们在这,便过来看看。」 她眨眼,想起两人还在旁边,遂恶劣地笑开,故意问:「就只是因为看到我们吗?」 凌思思性子顽劣跳脱,如今这般明知故问,心思昭然若揭。 季紓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仅是纵容的轻轻一笑,顺着她的话,道:「自也因你在其中。」 难得季紓这般雅正守礼的人也会为了她的恶作剧,顺着她说出这样的话,凌思思笑得眼波荡漾,颇为享受此刻的偏爱。 然而这般景象落入旁边的两人眼里,显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陆知行惊愕地看着他们的互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两人间徘徊,好一会儿才愣愣地开口:「你、你们……」 季紓将凌思思往身后一拉,这才看向屋里的两个人,陆知行脸上写满了惊愕疑惑,旁边的靳尚眼眸沉黑,冷冷看他。 季紓目光一滞,与他短兵相接,袖下的手忽地触向凌思思的手,反手牵住她。 手上忽然覆上一抹温暖,凌思思眼睫微颤,抬头看他,有些意外。 陆知行看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脑袋一片空白,顿时连话也说不清楚,「你……季紓……你们现在这……这是什么意思?」 季紓神色未变,伸手将两人交握的手举起,毫不掩饰地展于人前。 「便是你看到的这样。」 114。心虚还是心动? 天边,银月如刀。 常瑶坐在镜前,望着铜镜里的人影,面无表情,伸手一个一个拔去头上精緻的发釵。 繁华落尽,洗净铅华。 她默然对镜,门外突然传来动静,常瑶手上一顿,却是小竹面带惊色,自门外跑了过来,道:「太子妃!太子、太子殿下来了,此刻就在门外呢!」 「是么。」 「真是太好了,殿下彷彿读懂您的心思一样,亲自来看您了呢!」殿内一个小宫女瞧着镜前的常瑶,高兴地笑道。 常瑶自镜中看见她脸上表情,不只是她,整个朝阳殿中人脸上皆是一样的笑意。 她轻扯唇角,开口笑道:「是啊。难得太子亲临,自然是得好好梳妆,重新打扮一下。」 「那奴婢帮您……」 「不必了。」常瑶打断了小竹的话,侧头一笑,「毕竟是夫君,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虽是笑着,可那笑里分明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仪。 待送走了几个宫人,关上房门,常瑶脸上的笑才淡了下去。 她靠着门板,低垂眼帘,喃喃道:「……和他们说的一样。」 整个朝阳殿里,除了小竹之外,没有人是真心站在她这边,全是靳尹派来监视她的眼线。 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还不如明天再来呢。才刚回来不久,他们就这么迫不及待,还是说……连隐瞒的必要都没有呢?」 因为她太过软弱。 她如此软弱,才让他们连最基本的向她隐瞒有间谍这件事,都不屑浪费精力去骗她…… 她抿了抿唇,如此残酷的现实以这样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撕了开来,懊悔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如鲜血滴落脚边。 原来这才是现实。 亲身去碰撞过,才有真实感,明白她到底……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她摊开手掌,晶莹滚烫的泪水落在掌心。 「不过……才这点程度……」常瑶咬了咬牙,紧握掌心,「我早就该有所觉悟了……」 马车上,凌思思和季紓同乘一骑,分坐两端,一时皆是无话。 季紓端坐一旁,手中捧着卷宗,凝神阅读,他伸手翻过一页,终是忍不住抬头,看向身侧的凌思思。 「想说什么?」 从方才上车,便觉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让人忽视都难。 「我没想到,你刚刚会当着陆知行和靳尚的那样做……」 季紓向来最是守礼自持,虽然两人已坦白心意,但毕竟身份相隔,更何况陆知行和靳尚也在,她是真没想到他会当眾维护自己,承认两人的感情。 他这样算是……官宣? 凌思思暗戳戳地想,突然便有些害羞。 季紓看她一眼,「既已做出选择,自无不可相认。」 凌思思眨了眨眼,不由得笑了,「那你这是承认,我是你心甘情愿的选择了?」 明知前途艰险,却执着向前,儘管粉身碎骨,仍然心甘情愿为之赴死的选择。 季紓眸光闪烁,略显僵硬地别过视线,脸上染上一抹可疑的緋红,抿唇不语。 世人最爱看圣人殞落神坛,坠入红尘。 外人眼中季紓沉静多谋,可唯有她知道,于私情一块,他实则纯情得很,稍调戏两句就着恼,尤其恼起来那下頷紧绷,眼波汹涌的模样,真是动人极了。 整个人间好似都因着他有趣了几分。 凌思思目光微动,杏眼瀲灩如秋日起风的湖面,带些探究,又带些挑弄的戏謔之意,俯身凑近了他。 「又是你先躲开。」凌思思笑吟吟地偏头看他,「好像每一次和你说这些,你总是会先躲避视线。」 凌思思道:「通常躲避视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心虚,一种是心动,那你说……你会是哪一种呢?」 她尾音绵长,偏头看他,如同逗弄小孩一般,等着看他恼怒脸红。 季紓攥着卷册的手紧了紧,转头对上她闪烁笑意的目光,心跳瞬间快了一分,不由得勾起了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某颗种子。 他迎着她的目光,张口啟唇,缓缓低声道:「第二种。」 「……啊?」凌思思茫然地眨了眨眼,愣住。 静默的时间太久,她本来都打算放弃,觉得听不到他的答案了。 他终于开口,她却一时反应不过来。 眼前之人目若点漆,神色平静,凌思思愣愣地盯着他,怀疑方才自己听见的不过是错觉。 季紓彷彿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容又平静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是心动。」 靳尹慢条斯理地在殿内走过一圈,最后站在了窗边零散堆放几张叶子牌的矮几前,脑袋一下子浮现当日门外听见的笑语声。 常瑶向来不爱玩这样的东西,倒是凌思嬡…… 他挑了挑眉,伸手拈起一张叶子牌,随意端看。 身后,宫人的声音响起:「殿下,太子妃殿下到了。」 他侧过身,看见一身素妆打扮的常瑶立在门口,许是今日他来的匆忙,她尚来不及打扮,少了象徵太子妃的精緻华釵,淡妆素裳,彷彿一株遗世独立的白梅。 常瑶站在门口,遥看着立在几前的男子,面色未变,用着从前初进宫时学的礼仪,向他欠身作礼,举手投足间涇渭分明,「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常瑶垂眸看着脚下,心里默默转过许多想法,面上表情却格外平静。 好奇怪…… 在她见过常家暗部,知道当年真相,明白她今日所遭受的一切皆是眼前之人的预谋后,应该是要很气恼、很怨恨,恨不得上前将他千刀万刮,挖出他的心,看看是什么做的。 可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却比她所想像过数百次、数千次的场景,还要更加平静。 不能流露情绪,曝露此刻想法,她不能让靳尹觉察出一丝端倪,否则她的试探就毫无意义…… 不过,靳尹在此刻前来,肯定是接到宫人的消息,来问她今日出宫一事的,那么他会怎么出招呢? 是会直接挑明,还是…… 在她纷乱的思绪里,靳尹挑了挑眉,向她走近几步,薄唇扬起一抹弧度,是她从前最喜欢的那种亲暱柔和的笑,道:「几日不见,太子妃的面色倒是红润不少,可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好事?」 啊……又是这招。 用着他向来惯用的柔情戏码,三言两语就想哄骗她,可惜她已经不是从前不知世事的单纯少女,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柔情体贴的少年夫君。 常瑶攥紧了身侧的裙摆,跟着微微笑道:「是啊。因为时间变多了,所以有更多时间能够思考问题,令臣妾找到了新的方向。」 --一个能成功走向你,将你拉入地狱的方向。 「是么。」靳尹不置可否,「那样很好。听说你今日出宫去了流云观,可是有什么意外的收穫?」 他含着凉薄的笑,直直盯着她脸上表情,不欲错过任何一丝的变化,旁敲侧击的试探。 常瑶知道他想问什么,既然他能那么快得到消息过来,那她见过什么人肯定也在他的监视下,她暗自揣度,不动声色道:「自然是有的。」 「哦?」 那一瞬,她分明看见他眼里划过一抹意料之中的亮光。 「臣妾今日在流云观听了讲经,说的是凤凰的故事。传闻凤凰乃是百鸟之王,象徵祥瑞,唯有太平盛世方得显形,且非梧桐不栖。」她笑意盈盈,迎向他越发深邃的眼瞳,一字一句道:「所以,若欲凤凰降世,需得植梧桐于庭,方能迎凤驾而归……殿下,您觉得呢?」 路边的枫树方熟,被风一捲,橘红的树叶便簌簌跟着打旋,藉由车窗一角,滑了进来,恰好落在凌思思的掌心。 她心里倏地一跳,异物扫过掌心的触感令她自虚无的空想里回神,眨了眨眼,忙不迭收回视线,急于掩饰地坐直身子。 季紓看着她慌乱的反应,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怎么,我敢说,你却不敢认了?」 「你、你胡说什么呢。」 她着急掩饰急促的心跳,动作过激,有什么堪堪自她袖中滑落,季紓眼明手快,俯身将红绳拾了起来。 「这是……」 坊间有传言,男女有意会互赠红绳,以祈姻缘。 东西是从凌思思袖里落出来的,她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应不是给他的;可她藏于袖中的东西,该是私密,让他不免猜想这红绳的主人是何身份。 季紓默然垂眸,看着手中系有鲤鱼坠饰的红绳,心绪复杂难明。 身旁,凌思思坐回原本的位置,瞥见他手上的红绳,当即一愣,摸向本该系有红绳的腕上空空如也。 「我的红绳!」凌思思惊呼一声,再看向他手上的那个,连忙凑进一看。 她总是一惊一乍,猝不及防的靠近,有淡淡的蔷薇花香縈绕鼻端,季紓看向她低下的脸庞,蝉翼般的眼睫轻颤,宛如蝴蝶扑着翅膀,挠人心绪,空气中的花香越发浓郁,惹得额角阵阵晕眩。 那红绳刻有生辰,乃是她刻意的小心思,凌思思小心翻过鲤鱼坠子背后,确认上头所刻的时间无误,才松了口气。 她松开手,转而去抓住他的手腕,想替他系上,但季紓突然收了手。 凌思思抬头看他一眼,季紓漆黑的眼瞳亦看着她,似有疑问。 「这是我在街上看见的幸运红绳,经神仙开光过的,戴上去定能平安喜乐。」 后面那句“白首偕老”她没好意思说,只想了想,又补充道:「老闆说买一对能算便宜点,我就顺便也给你带了一个。」 「给我买的?」 「嗯。」说完,怕他不相信,她又翻过鲤鱼坠子后的时辰给他看,「瞧,这上面刻的是你的生辰,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可做不了假。」 凌思思边说边想起那卖红绳小贩说的话,生怕季紓觉出其中端倪,显得她自作主张,遂有些忐忑的看过去。 季紓看她半晌,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却无不高兴的神色,只是任她将红绳系在自己手上,又看向她空荡荡的腕间。 「不是说一对么,怎么不见另外一条?」 「啊,我收着呢。」凌思思从袖中再掏出一条红绳,在他面前展示地挥了挥,「看,上面也有我的生辰。」 季紓凝眸看去,果真见到坠子后刻着的几个字跡,看着有些陌生,他皱了皱眉。 太子婚前曾令司天监合过未来太子妃的生辰八字,他是太子信重的辅臣,曾有幸见过凌思嬡的生辰,不过眼前这坠子上刻的时辰明显与记忆中不一样。 他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凌思思的生辰,而这个生辰,只有他知道。 这个认知,让他宛如和她共同拥有了一个彼此的小秘密,是世上唯一共享此秘密的人,这样的唯一,让他心中微暖。 他伸手接过她手上的红绳,「三月……初二?」 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腕,将红绳系在她腕上。 季紓的手指微凉,动作轻柔又仔细地将红绳替她系上,雪白手腕映着红绳,彷彿雪中红梅,格外殊艳。 「嗯哼,我的生辰,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喔。」她开心的举起手,满意地看着腕上的红绳,突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买的时候忘了,刻了我的生辰,不是凌思嬡的,要是让人发现的话就不好解释了……还是收起来吧?」 她说着,当即收回手,就要动手摘下。 「别动。」一隻手按住她的,「这样的样式,京中本就有许多女子配戴,况且藏着隐密,寻常也不会有人看见。」 凌思思仍是有些不放心,「可是,靳尹毕竟多疑,我怕他不好唬弄……」 「殿下不会注意到的。」 说罢,彷彿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武断,季紓顿了一顿,才又缓了语气,低声道:「就当,是我的私心吧。」 私心……? 凌思思有些茫然,季紓微凉的手指仍停留在腕间,指腹抚过红绳上的坠子,一下一下临摹着上面的刻痕。 那一瞬间,有什么电光一闪,划过脑海,她心如惊雷,忍不住抬头看他,果不期然在他面上瞧见了一抹可疑的緋红,看着好笑又诱人。 「既然是你的私心,那也就是我的私心。你放心吧,今天的事就是我们两个的秘密,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季紓望着她信誓旦旦的脸,眸光一闪,似有笑意,「你告诉别人,也无妨。」 115。你就不能只是我的吗? 书房内,桌上烛芯早已烧断,凉却的烛台无声地被搁在角落,尚无人收拾。 然而案前的男子神情严肃,自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一番振笔疾书后,靳尹这才放下笔,推开今早又新添的奏摺,揉了揉眉心。 「你说,她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昨夜,他得了消息,知晓常瑶果真去了流云观,与一道士进了房间,待了一会儿才出来,只是派出去的人到底不敢太过靠近,因此没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因此,一得知常瑶回宫,他便马上赶去朝阳殿,想试探她是否见到了常家那些躲在暗处的馀孽,拿到了天河令的下落。 可向来单纯直接,不善说谎的常瑶,却学会了虚与委蛇,挟枪带棒与他周旋,竟令他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 「那些人潜在流云观中不假,太子妃又天真纯善,不会说谎,或许她昨日那般说,是为了殿下。」 「为了本宫?」 「殿下许久未曾踏足朝阳殿,又于人前偏宠侧妃,两相对比,太子妃难免不平衡。」 靳尹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她在威胁本宫?」 「威胁称不上,倒像是暗示。」步夜微微一笑,「欲迎凤驾,自需植梧桐于庭,正如观星一途,还需星辰变动,才可推算星象所代表的意涵。遍识星辰,方能通晓人心。」 「凤栖梧桐……」 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案旁沙漏无声流逝,一如此刻靳尹心中纠结的思绪。 指尖一顿,他攥拳凑近唇边,扯唇冷冷一笑,道:「要与本宫做交易,得有足够的筹码才行啊。」 院中竹影苍苍,四周一片静謐,鲜有往来的宫人。 一道杏色的人影穿过斑驳光影,步上台阶,在走完最后一阶时,佇足抬头看向门上写着“藏书阁”三个大字的牌匾。 东宫藏书阁,这是凌思思第一次来,还多亏临行前仔细问了路,否则她还不见得找得到。 谁让她是个路痴,这个身体的原主凌思嬡也基本跟书犯冲呢。 凌思思自嘲地想着,提裙走了进去,杏色襦裙拂过门槛,拾级而上,逕自朝着二楼角落的书架走去。 她故意放轻脚步,躲在离他最近的书架后,笑着窜出脑袋。 「时安!你果然在这里。」 季紓老早就看见她了,只是想看她欲做什么,装作不见,如今见她故意吓他,也只是无奈自书架后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我去书房找你,那里的人说你不在,我就猜到你会在这。」 「你倒是清楚。」 「那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我可是最了解你的人。」凌思思骄傲地哼了哼,在一旁的书桌旁坐下。 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不知道内容的书册,书是她随手从架上抽的,连书名都没看清。 不过,她也不是真的来看书的。 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默契,凌思思和季紓毕竟身份尷尬,贸然见面必定惹人猜疑,还不到让靳尹知晓的时机,两人便只能私下会面。 而最方便又不落人口实的地方就是这里--东宫藏书阁,平时少有人烟,季紓身为东宫詹事,本就时常往来参阅书籍,并不奇怪;而凌思思先前因着宫宴,曾被靳尹特许来此,自也无人敢置喙。 因此这东宫藏书阁便成了两人私下来往之处。 她的话每每听来藏有三分曖昧,季紓早已见怪不怪,闻言亦仅是微愣,旋即无奈地摇头。 两人隔着书桌,各执一隅,四周静謐无声,唯有偶尔翻过书页的细微声响,凌思思很快就坐不住了。 她随手翻过几页,视线从眼前枯燥乏味的字句,移到了对面的季紓脸上。 他长得好看,无疑是事实。 凌思思本就是外貌至上的顏控,对美貌向来没有抵抗力,她怔怔地看着他,清雋面容平静如水,长睫低垂,掩饰深邃黑眸,专注于手上书册。 身上银纹流云的长衫贴身,乾净俐落,单是坐在那里,亦是身姿挺拔,犹如苍苍翠竹,迎着窗边洒落的斑驳光影,精緻得宛如一幅画。 要说顏值,季紓并不是漫画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但他胜在气质,那股与生俱来,高洁如霜雪般的高雅气节,令人心折。 凌思思出神地想,或许是她看错了也不一定,有些事……也许当真比外貌更重要,是肉眼看不见的。 修长手指翻过一页,他不动声色任她打量,朝她轻轻瞥来一眼,缓缓开口,问:「在想什么?」 凌思思倏地回过神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索性一把闔上书册,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 「你知道在我们那里,流行一句话叫“三观跟着五官跑”吗?意思就是,只要长得好看,做什么都是对的。」 季紓想了想,「所以在你说的故事里,太子是最好看的?」 她话说得稀奇古怪,他知道她是在说那个所谓漫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虽然是没有听过的词汇,可季紓向来聪慧,从她话里大概猜出些模糊的意思,约莫是在说故事里长得好看的人,便能受些旁人没有的偏爱。 凌思思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转了个弯,看他一眼,撇了撇嘴,「那也说不准。」 她眼珠子一转,伸手从旁边拿过一支毛笔,铺开纸张,醮了墨水,正欲下笔,可笔尖一顿,想到什么,又警觉地抬起头来,俯身将整张纸挡住,示意他不许看。 季紓挑眉,看着她像护崽的猫儿一样,不禁有些好笑,抿唇忍笑着别过头。 见他真没再偷看,凌思思这才松一口气,开始下笔。 「你别偷呛我啊。我可没那样说,明明是凌思嬡的审美,跟我没关係……」凌思思的笔尖划过宣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缓缓道:「世人皆看皮相,从前只觉得是天性,可后来就不那么想了。」 她放下毛笔,仔细端看过一遍,这才满意地将纸张拿了起来,轻吹了吹画上未乾的墨色。 「看,这才是真正的好看。」 她将纸张拿起,在他面前摊开展示,季紓慵懒看去,只看了一眼,瞳孔微震,脑袋顿时有些空白。 他愣愣地看着画中人熟悉的神韵,用着陌生的画风,将其画在了纸上,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道:「这是……?」 「嗯哼,这就是在漫画里的你。怎么样,虽然是用毛笔画的,我还没试过用毛笔画,称不上完美,但也挺好看的吧?」 季紓沉默地望着那画上男子,纸上墨色新添,寥寥数笔,勾勒轮廓,从细节处看来画者手法并非熟稔,不尽完美,可笔下韵味却得几分。 想起她所说过的漫画世界,原来这就是她笔下的样貌吗…… 他抿了抿唇,淡淡道:「皮相而已,到底不比太子好看吧?否则,你也不会对其一见倾心。」 「那是凌思嬡,我可没有啊!」 凌思思当即反驳,叫他默然瞧着,不免心虚。 可她从不轻易认输,自然也不愿在季紓面前屡屡掉面子,她抬眸看着季紓,幽暗火光映照面容,他默然垂眸,睫毛在眼瞼上落下一层近乎透明的影。 年少早慧,对于世事明白得过早,让他早已见惯了世情凉薄,人心反覆,朝三暮四。因为太过明白,因此没有期待。 就如同他儿时其实极爱热闹,讨厌束缚人性的繁复规矩,想方设法想逃出世俗牢笼;可真正走出来了,见过笼外的世界,他却不得不面对、妥协,最终又重回那曾经令他厌恶的境地,然后让自己习惯黑暗、习惯安静、习惯一个人…… 安静彷彿一条宽容的河流,他的不安和恐惧,猜忌和阴暗,都可以肆意流淌其中。 但凌思思显然是那个变数,彷彿静默如深的雪原上,驀然闯进的一道日光,驱散障目的云雾,点亮荒芜的夜色,让他与尘世的关联忽又明晰起来。 这样的改变,难免让他困惑,这一切是否如她所说,只是虚构的场景,一片幻丽的海市蜃楼,随时都会塌陷。 可但凡得到过,被填满过,又怎么捨得打破眼前的这场幻梦? 烛光摇曳,凌思思望向他眼里倒映着两簇跳动的火光,她心下一跳,那一瞬间,彷彿明白了什么。 她忽然动身,挪到他的身边,侧头盯着他看,距离太近,令他不得不与之目光相对。 杏眼笑意瀲灩,她偏头看他,问:「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里吗?」 「什么?」 「嗯……」凌思思笑而不语,直将脑袋凑近前去,眨了眨眼,少女嗓音像是穿堂风,在他耳边拂过,「眼睛。」 「眼睛……?」他愣住,下意识低声重復了一遍。 凌思思笑开,清澈的眸中像是开着灼灼的花,绚烂夺目,她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笑道:「嗯,眼睛。因为……你的眼里有我!」 季紓微微一愣,低头看进她盈满笑意的眸中,她兀自笑着,却不知道此刻她的眼里亦倒映他的影子,那样清晰。 火光摇曳,呼吸交缠,两人隔着那样近的距离,凌思思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后怕,太近了。 胸口心跳紊乱,思绪彷彿被抽离搅乱,身周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清香,她有些头晕,眼神不知道该放哪里,四处乱飘,最终落在季紓唇上。 朦胧的光晕中,那抹嫣红格外刺目,诱人犯禁。 凌思思盯着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嚥了口唾沫,在大脑想清楚后果前,身体已先一步动作,向前一贴,轻而易举地触碰上了一片凉意。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宛如枝头上娇艳的蔷薇,乍然碰上了飞旋而下的雪花,一点一点融化开来。 季紓猛地一僵,袖中的手紧攥成拳,睫毛颤动,身子亦在无法抑制地战慄。 察觉到对方一瞬间的僵硬,凌思思心跳如雷,理智一下子回笼,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顿时惊得松开了搂着他脖颈的手,尷尬地后退一步。 凌思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一时色胆包天,对季紓做出那样的事,简直羞得想找个地洞鑽进去,再不敢看季紓脸上的表情,「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对不起,你、你别在意……」 烛火晃动,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凌思思愣愣地看着他。 娇艳的红唇微颤,是因方才的意乱情迷,向来清澈灵动的杏子眼隐有水光,无措而羞涩地看向他,季紓微凉的指尖从上面一点点擦过,再慢慢地蜷起,似一种默许。 凌思思有些无措,试图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可尚未来得及开口,季紓已然俯身将她未尽的话尽数封缄。 空气中的雪松香气一下子浓郁起来,冰雪初融,如春风化雨,绵密落下。 凌思思抱住他的脖颈,一点一点生涩地探索,呼吸混乱间,有细微的声响传来,凌思思感觉到他一瞬间的迟疑,可她仍不想中断,新解锁的东西总是新鲜,如雾一般难以捉摸,让她总想反覆确认体验。 可他却先退开,微哑的嗓音低声道:「有人。」 季紓向来谨慎小心,足够沉静,若是此时让人瞧见他们在这里,只怕难以分辨。 可她就是不甘心,他怎么能一沾即离,还那么冷静呢? 「那又怎么样。」凌思思不满地搂着他的脖颈,嘟囔道:「时安,你就不能只是我的吗?」 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就不用再因为什么人而分离。 彷彿听懂了她任性背后的佔有,季紓直直看着她,眼瞳极黑,「你想要我是你的吗?」 凌思思撇了撇嘴,答非所问,「这都什么问题啊……」 「如果还有别人……」季紓低下头,以手指抚上凌思思的唇,神情专注,执着于她的答案,「你还喜欢我吗?」 凌思思一愣,察觉到他话里的坚持,明白他是认真地想要她的答案,遂不再闹他,认真答道:「我的答案,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嘛。」 她的答案,早在了那幅画里,亲手交给了他。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朝着他们的方向近前,这才不得不拉回了些神智。 凌思思不耐地瞪向声源处,一室旖旎顿时被惊破,任谁都不会觉得好。 季紓唇角微勾,不禁有些好笑,无奈地道:「今日,我约了人。」 「那你怎么不早说?!」 一听是他约好的人,凌思思顿时炸锅了。 再看他纹丝不乱的衣着,脸上表情亦如素日一般平淡,除了唇有些红,几乎看不出方才发生过什么,唇边那抹隐忍的笑意,彷彿就是在嘲讽她。 明明先主动的是她,可之后都是他后来居上…… 凌思思越想越不平衡,脸上发热,待不下去了,直接转头气呼呼地就走。 凌思思一走,季紓默然站了一会儿,才侧头瞥向另一侧的书架,淡淡开口:「还不出来?」 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人影晃动,书架后转出了一道人影。 「我不躲着,怎么亲眼目睹这么精采的情景呢。红鸞星动,知少慕艾,这姻缘既生当真是拦也拦不住啊。」 「少说没意义的话。你来做什么?这个时辰,还不到入宫匯报的时候。」 季紓平静地坐回了桌前,提起笔来,又重新将目光转回到桌上的书册上。 「就是因为事发突然,才不正常啊。」男子嘖嘖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只是没想到我着急赶来,却撞见了这样香艳的景象。」 「说重点。」 他有心揶揄,季紓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开不起玩笑。 他轻咳一声,敛起了恶意揶揄的笑,正了脸色,打量着眼前的季紓,沉声道:「方才的人,是太子侧妃。」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男子气得跳脚,却又没办法。 他与季紓相知多年,自然清楚他的脾性,他看着温润儒雅好脾气,实则最是心眼多,又偏生固执,若他决定的事,谁来都难以改变。 儘管明知,摆在眼前的是一条不归路。 他深吸一口气,忍了许久,最终也只剩下了几个字:「太子已然决定要动手了。」 短短几个字,其中蕴藏的讯息却足以让他不淡定。 握着笔桿的手太过用力,隐在颤抖。 只听一声脆响,手中毛笔从中断成两半,尖锐的痛感从手心传出来,帮助他清醒。 心已乱了。 但是他不能表露出来,亦需耐得住性子。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定下的,约莫就这几日的事。」语气一顿,男子又接着道:「一旦动手,她也不会置身事外,你与她之间相隔太多,本就不是同路人,你可是想好了?」 季紓没有抬头,「你若只是想说这些,那就不必再提了。」 他当然不是,但听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显然是铁了心的。 各人皆有各人的缘法,他实也没有立场去置喙什么,他缓了良久,才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你我走到今日都不容易,你如今做出这样的选择,若有一日,功败垂成,你可会后悔?」 季紓扶着袖子斟墨,他身姿笔直,落笔平稳,一举一动皆标准得如同范本。 若是忽略了他微颤的笔尖,季紓面若雪絮,长发如墨,嘴唇薄而淡,彷彿尊塑像一般冷漠,高不可及。 一滴墨自笔尖滴落,晕开字尾,肉眼可见地晕染开来。 季紓抿了抿唇,想起了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不由得鄙薄自己的劣性。 他明知道凌思思对他的心意,还要故意引诱她,想让她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不想让她的目光转到旁人那里,想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他若存有几分道义,就该知道这些都是不对的,又哪里有半分君子所为。 换作从前,他定然不屑鄙薄,可如今这样的事,却是出自他手…… 静默的时间久了,男子以为季紓不会回答了,他脚步动了动,正要往外走,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清冷似仙,如冰碎玉的声音。 「不会。」 季紓攥紧了隐在袖中的手,抬头看向窗外白云孤飞,青松落色,缓慢而坚定地道:「我既已做出选择,便永不言悔。」 116。风雨将至 走出藏书阁,凌思思一人气冲冲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脑中尽是方才季紓面上强忍的笑意。 他竟敢戏耍她!想到就气! 「好啊你,竟然骗我,你就不要让我有机会报復回去!」 凌思思气恼地嘟噥着,突然视线冷不防瞥见远处一道熟悉人影,她凝眉看去,见是熟人,不由得有些惊喜,唤道:「阿瑶!」 怕她没瞧见,凌思思边挥手边朝她小跑而去,几日未见常瑶,好几次到了朝阳殿门口,都被小竹以太子妃身子不适为由挡了回去,她本就担心,如今亲眼见她安好,也放心许多。 她小跑着到她面前站定,瞧着常瑶有些苍白的面色,忧心问道:「阿瑶,你这几日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不太好看,可传过御医了?」 常瑶身着劲装,显然方从练武场回来,太子妃每日都要往来练剑,是眾人皆知道的事,可她今日面色苍白,眼神闪烁,一副心神不寧的样子,一看便有猫腻。 闻言,常瑶先是一愣,随即看向了一脸忧心的凌思思,杏子眼里满是担忧,也只有她是真心的在关心着她吧。 她抿了抿唇,脸色有些苍白,但仍然平和地微笑着,「没事,就是有些着凉,休息几日便好了。」 「真的?」凌思思迟疑地看她。 「嗯,就是听小竹说你这几日来找我,让你白跑了几趟,有些不好意思。」常瑶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提起了这几日凌思思来了几趟都没见到人的事。 这也是凌思思担心的原因,如今她主动提起,她果然便被转移焦点,不再胶着方才的话题,叹道:「是啊,本来想找你说说话来着,可惜小竹说你这几天不舒服,我便没去打扰,害我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她语气听着委屈,说出来的话却是孩子气,惹得常瑶不禁一笑,「怎么会没有人陪你说话,这不是还有季詹事吗?」 凌思思一愣,「阿瑶你知道?」 她跟季紓坦白心意交往的事,除了陆知行和靳尚,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常瑶应该是不知道才是。 「你们的事,昨日遇到师兄,他都告诉我了。」 「陆知行那个放送头!」 凌思思咬牙切齿,都跟他说别到处提了,他不会到处去说了吧…… 彷彿看出凌思思的担忧,常瑶平和地微笑着,安慰她:「你放心,师兄他没有恶意,虽然他性子偶尔闹些,但分得清轻重。」 「是嘛,可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啊……」凌思思嘟囔着别过头,只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闪烁。 「之前因为我的关係,师兄对你有些误会,可这段日子,师兄其实也明白,从前是他被有心人欺瞒,故而……」讲到靳尹,常瑶面色显然有些不自然,她语气一顿,方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说来都是因为我无用,才让身边的人跟着受累。幸而季詹事是个信得过的,有这样的人在身边,真是……让人羡慕。」 「你说什么呢,哪有这样的事。」凌思思无措地盯着面色沮丧的常瑶,不明白自己是说了哪句话,触及了她的隐患。 她握着她的手,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眨眼笑道:「何必羡慕旁人,这样的人你身边不就现有一个吗?」 「……我?」常瑶一愣。 「对啊,衡阳君与太子妃情谊深厚,相互扶持,这可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 「师兄……可我们之间乃是同门之谊,自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凌思思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相当鬼畜的笑,「陆知行那傢伙可是整天都把你放在心上,担心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心事,每次见到他总要被轮番问过好几遍,知道你难过了,他可是次次都要衝第一的,这样的师兄我可没看过。」 她故意提到陆知行,将他对她的心意往不属于师兄妹那里带,就是有心将他对常瑶的心意挑明了,想让常瑶明白。 原本的漫画剧情里,陆知行这个男二暗恋常瑶,碍于男主的关係不愿开口,常瑶也没发现,让这条感情线到了最后几乎都是陆知行一个人的单箭头,当时还造成一眾男二粉不满暴动;但这次,凌思思想换个方式,让常瑶知道这份心意,也许会有不同的结局。 陆知行啊,倒是该好好谢她,帮他推了一把…… 果然,常瑶闻言,手上颤了一下,「师兄他……」 「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真心相待的人呢?」 凌思思笑了一下,伸手摘下路旁开着的一朵格桑花,缓缓道:「这花多漂亮啊。可是你看它开在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经过,又有几个人注意到呢?就像有些事,得用心去看,当心打开了,就会发现平常没看见的东西。」 心…… 可她的心在经歷了这么多事后,早已伤痕累累,支离破碎,发现了又能如何?她早已没有力气去爱了。 常瑶垂下眼帘,低头看着脚下的粒粒尘埃,彷彿看见了自己卑微得一塌糊涂的人生,心里只剩下酸软一片,「可是,若是有一天,你靠近一看才发现,底下其实是一片荒芜,和想像中的不一样,到时候难道不会觉得失望吗?」 想像中美好的样貌,在靠近前去看清的一瞬间,终于发现了在这糖衣底下藏着的真实样貌,也不过是一片碎裂的荒芜,比起从未见过,还能保留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常瑶默默地想,忽然,视线里出现了一朵鲜艳的格桑花。 她愣愣地抬起头,对上凌思思灵动的眼睛,「送你。」 她突然的举措让常瑶有些反应不过来,却仍是伸手接过了花。 「鲜花灿烂而美丽,随着四季绽放与枯萎,因为有期限,生命也才能够拥有意义,人也是一样--被困住了,就往前走,总会找到别的出口;受了伤,也总有伤口结痂復原的时候。有时候你以为那是尽头,结果也有可能是开端呢。」 「可我不确定……这个方向到底是对,还是错的呢?」 她不能确定,在好不容易做出选择后,是否会是个正确的答案。 如果她选错了,那么…… 常瑶紧紧咬着牙,面临着可能又一次的失误,心底泛着未知的恐惧。 一抹温暖覆上手背,是凌思思微笑着看她,道:「所以才要设下目标啊。人要有目标,活着才有意思,你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 「想成为的目标……我能做到吗?」 「当然能啊,你可是女主呢!」 「……女主?」 凌思思一时嘴快,不小心漏了馅,顿了一下,很快转道:「我是说主角,我们每个人可不就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嘛。所以啊,不到最后,可不能轻易放弃,得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好--我们都能做到的。」 「主角……」常瑶抬起头,已经很好地掩藏起了脆弱,柔和地望着她笑,「你说得对,我……一定能做得到。」 与凌思思分别后,常瑶回到了朝阳殿,殿内几个宫人见她回来,期盼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她身上,她没有看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进房内。 小竹不知为何不在殿内,进来服侍的是个眼生的小宫女。 常瑶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不动声色地将身后悄然打量自己的目光尽收眼底,手指抚摸着明眸下的两团乌青,问:「先前使团进贡的蜜粉呢?」 为她梳妆的宫女彷彿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忙回过神来,道:「前几日方用完了,奴婢遂自作主张,将前日殿下送来的补上了。说来殿下极是有心,这蜜粉触感细腻,想来方是上品,可见殿下用心,只是今日怎么没见您和殿下一同回来?」 常瑶盯着镜子的目光慢慢游移到了宫女脸上,面无表情地盯了半晌,语气有些古怪,「我为何要同他一起回来?」 「这大家都在传呀。自从前日太子殿下来过,又赏赐不少东西,自然是又想起您来了,于是我们大家就在猜,您今日出去是去见太子殿下了呢。」 那宫女一脸兴奋地说着,见她问起,毫无保留地将眾人的猜想全盘托出,丝毫未见镜中常瑶的脸色一点一点变沉。 常瑶抿唇,看着身后的宫女,缓缓开口:「小春,服侍本宫久了,连一声奴婢也忘了吗?」 那唤小春的宫女闻言,呆呆望着她阴冷的神色,倏地住了嘴。 常瑶性子单纯随和,从未苛待过他们,更别说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她看着镜中常瑶冰冷的神情,当即慌乱地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错。」 小春低着头,惴惴不安地看着地板,没有发现常瑶眸光里气愤与受伤的情绪交替浮现,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望着小春害怕不安的神色,彷彿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心下一怔,内心的气愤一点点消退。 她这是……在做什么? 这也不干小春的事,她现在这般明显是迁怒,要是从前她定不会如此,心中的那把尺渐渐失去平衡。 半晌,她才冷声道:「你下去吧。本宫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常瑶异于往常的态度让小春不敢再说,惶惶不安地退了下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紧攥的手一松,“叮噹”一声,缀满珍珠的簪子被掷在了桌上。 真是……太荒谬了。 整个朝阳殿里都是靳尹的人,待在她的身边,观察她的一言一行,任何举动都被上报,她根本没有任何一点隐私。 哪怕是作为一颗棋子,这也太过份了。 是真的当她是毫无一点脑子的花瓶么…… 要不是天河令至今仍无下落,靳尹仍对她保有怀疑,想必她这颗棋子也就变成无用的弃子了吧。 只不过,天河令当真不在靳尹手中吗? 常瑶狐疑地回忆起接触过的经歷,自从她在櫟阳无意中闯入常家旧宅,拿到天河令,之后被人追杀,她慌乱之下将其塞给了凌思思;而后在清风崖,凌思思来劝阻她并送还天河令,两人起了争执,她不得已对思思下了迷药,独自往赴崖边,不想思思挣扎寻来,意外坠崖,天河令也随之不见踪影…… 她本以为天河令是随着思思一同坠崖,可她声称不在她手上;端王远在天边,近来才随着思思回京,亦不太可能,况且若归于他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常家暗部让她来寻,想必他们也没有消息;那么……若是都没有可能,也许会是靳尹在自导自演? 兴许他早已得手,却为了什么装作不知,可是有可能吗? 他既已得手,胜券在握,又有什么理由让他隐瞒…… 心里狐疑的种子挣扎着想要破壤而出,又被她死死按住。 门外,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处处都是靳尹派来监视她的眼线;看不见的地方,也许还藏着东宫的暗卫,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她若有动作,他很快便会发现;可是她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 这一瞬间,凌思思说过的话,从脑海中响起:「人要有目标,活着才有意思,你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的目标…… 常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适才缓缓打开门,往无尽的夜色里走去。 也许她的目标仍然不够明确,可有一点她无比清楚--她绝不想成为与靳尹一样的人! 夜幕缓缓低垂。 凌思思用过晚膳后,趴在床上,把玩着腕上季紓亲手系上的红绳,想起午后藏书阁中,那含着玫瑰色彩的画面,不由得心神飘忽。 忆及那隐密而曖昧的吻,鼻端彷彿还縈绕着浓浓的雪松香味,凌思思心跳如雷,宛如捧着什么隐晦的秘密,眼神闪烁,伸手捂着滚烫的双颊。 自从二周目开始,她与季紓坦白心意后,季紓彷彿有些变了,不再如从前一样雅正淡然,多了些清冷的执拗,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说不上来。 只是,她唯一不适应的点,从前都是她撩季紓,现在二周目倒次次都是他反客为主,让她落于下风…… 他这样一个人,从前也看不出什么,没想到技术倒是出奇的好,难道当真是无师自通? 凌思思既羞又恼,「季紓你当真是学坏了呀……」 碧草方走进来,便听见凌思思的这一句,不由得好笑地道:「小姐一个人说什么呢?」 凌思思趴在床上,翘着两条纤细的小腿,一晃一晃,两手托腮,逕自看着腕上的一抹鲜红,时而笑一阵,时而又有些羞恼,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碧草的声音,凌思思昂起头,不着痕跡地放下衣袖,遮掩腕上红绳,她与季紓的感情仍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碧草也不知情。 「我哪有说什么,听错了吧。」 凌思思睁眼说瞎话,碧草儼然已经习惯了她的胡搅蛮缠,撇了撇嘴道:「奴婢明明听见了,您一个人说了什么……好像说到了季詹事?」 被她听见了,凌思思眼神闪烁,正欲心虚掩饰,然话到了嘴边,却又有灵光一闪,硬生生转了方向。 凌思思眼珠一转,猛然将双手一撑,自己爬起来朝向她,凑近前去问道:「说起这个,我问你啊,你知道季紓他……以前有过什么緋闻吗?」 「緋闻?」 「就是……季紓他之前有没有比较亲近的女子,还是说有什么红粉知己、青梅竹马,甚至是未婚妻之类的?」 凌思思直直盯着眼前的碧草,生怕她口中接下来说出的答案,会是自己说的诸多可能中的一个,让她很是焦虑。 碧草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虽然奇怪,但毕竟是小姐亲口问的,她还当真想了一下,才道:「不曾听闻啊。季詹事那般如謫仙一样的人物,感觉和情爱就不沾边,更何况能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定要是个气质出眾,仙女一般的人才行吧。但这样的人肯定让人津津乐道,奴婢倒是不曾听闻。」 凌思思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可再听到后面一句,顿时觉得不好了。 「你的意思,是在说我没有气质,让人羞于啟齿?」 「……啊?」 凌思思自己心里有鬼,对号入座,碧草却是一脸茫然,十分无辜。 她思来想去,也没发现自己是哪句话触怒了凌思思,只能猜测是自己形容理想中“季紓妻子”的形象太过完美,无形中造成凌思思的威胁,因而很快换了说词。 「奴婢的意思,是小姐您天生丽质,不是淡雅出尘那一掛的,您的美貌呢,光是站在那儿,就足够倾倒眾生,就像您站在太子殿下身边,那不是就像画里的人物一样嘛。」 靳尹…… 凌思思眼角微跳,原本酸涩的心绪,更加沉闷。 这么说来,漫画里好像就是这么设定的,凌思嬡容貌娇俏,走的就是那种浓顏掛的,比起容貌周正清丽的常瑶,确是在外貌风格上更贴近靳尹。 相比之下,季紓就显得过于平淡…… 凌思思突然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还真的很痛啊! 一旁的碧草没有察觉到自家小姐复杂的内心戏,反倒为了自己的回答而沾沾自喜。 想起了太子,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呢? 「对了小姐,奴婢方才自外头回来,听说太子殿下突然让人往朝阳殿送了不少东西呢。」 「朝阳殿?」凌思思闻言,回神过来,不禁皱眉。 太子和太子妃貌合神离已久,是满宫里都知道的事。 两人自回宫后撕破脸面,少有来往,这时候靳尹突然主动,送东西去常瑶的朝阳殿,是示好还是为了旁的什么目的? 「是啊,前日还听说太子殿下亲临朝阳殿,与太子妃单独待了好久,宫里的人都说,是太子妃又要復宠了呢。」 「復宠?」闻言,凌思思的眉蹙得更深了,「你刚刚说,太子和太子妃单独待了很久?」 「嗯……也没有很久,就是几个时辰,据说是太子妃先服的软……不过小姐您放心,太子殿下没有在朝阳殿过夜呢。」碧草不知内情,还以为她是在为了太子亲近太子妃一事吃味,忙不迭向她解释。 可殊不知,她越是解释,凌思思便越是不安。 常瑶知道靳尹欺骗了她,此前深情不过利用,一腔浓烈情爱化作恨意,她自然不能释怀,与他避不见面,眼里也没有了先前初见时,提起靳尹的那种明亮光芒。 既然真相被揭穿,靳尹失去了利用常瑶的理由,也不愿再费心骗她,回宫后有心冷落,有意藉由宫人之势孤立她。 照理来说,常瑶不会原谅,靳尹更不会没来由的讨好她,主动復合,那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原本的漫画剧情又开始自动回復了? 可是不可能啊……这时机跟漫画时间线也对不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凌思思胡乱地想着,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细节,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午后遇见常瑶时,她神情古怪,还说了一堆奇怪的话,当时她只以为是常瑶知晓陆知行对她的心意,因而心神不寧,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不大对劲。 再结合碧草的话、这几日靳尹的主动,还有常瑶不寻常的态度…… 太子妃先服的软…… 凌思思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来来回回都只剩常瑶脸上,那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心里的预感不太好,总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身旁的小竹观她神色凝重,不由得开口,试探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奴婢说错了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常瑶……不对,是很不对劲,总觉得我这心里不太安稳,就像……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怪吓人的。」 彷彿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窗外驀地刮起一阵异风,天边墨云翻滚,伴随刺目的电光劈开墨色,旋即只闻惊雷乍响,破开了笼罩在暮色中的重重宫闈。 殿外,风雨将至-- 117。下坠 天色已暗,宫城冷清。 天边墨云翻涌,伴随阵阵异风,想来是要下雨,几个宫人为免麻烦,早早便回了各自的归处,长长的甬道上空无一人,连着道旁悬掛的灯笼亦是被风吹灭,冷冷清清地掛着。 道上几个宫女抱着一堆物什,行色匆匆,怕淋了雨,唯有走在最后的宫女在转弯处停了一下,没有跟上前,而是扭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小径曲折,少有人烟,顺着这个方向走,通往东宫书房的后门。 有刺目的电光倏地照亮整座宫城,那宫女抬起头,头顶上豆大的雨点终于溢了出来,一点一点滴落,很快氾滥成一片飘泼雨幕。 她站在小径上,身上的衣衫很快被雨浸湿,一头墨发不住往下滴着水,看上去十分狼狈,可她眼神火热,分毫不避,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不是别人,正是常瑶。 既然她已经知晓靳尹所求皆是为了天河令,那么她就必须亲自来确认,天河令究竟是否在他手中,抑或一切只是幌子? 大雨飘泼如注,书房房门紧闭,有浅淡的薰香味,却无灯火。 常瑶沿着廊下走过一圈,不敢冒进,将身影隐在阴影中。 秋雨寒凉,身上的衣衫皆被湿透,不住地往下滴着水,夜风吹过滴水的发梢,身体每处都在叫嚣着疼痛,抖个不停,她咬紧牙关,极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就在这时,房内微弱的火光一点,响起了阵阵低微的人声。 常瑶心头一紧,忙躲进一旁角落的阴影里,伸手在窗纸上戳破一个小洞,看向屋内。只见明灭的光影中,自书架后走出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前头的那个人玄衣锦袍,容貌苍白昳丽,再熟悉不过--是靳尹。 他拢了拢衣袖,逕自走向软榻坐下,低垂的眼眸漫上一层阴翳,「费了那么多功夫,偷天换日,却连个东西也找不到,简直都是废物。」 跟在后头的人是池渊,他不知动了什么手脚,但见半开的书架很快又自动閤上,挡住底下的暗道。 闻言,他目光闪了闪,缓缓开口道:「其实,微臣以为,既然暗卫们搜寻许久皆未得手,甚至京中亦无半分风吹草动,或许……并不是他们无用,而是找错了方向。」 「噢?为什么?」 「殿下这段时日都让人四处搜查,暗中监视朝中各家势力,却皆无所获。可当日在风鸣山,原先得到的消息指称天河令在侧妃身上,我们的人正欲得手,季詹事却临时告知消息错误,让咱们停手;接下来清风崖上,随着侧妃坠崖,天河令从此没了消息。殿下想,这一切,不觉得太过凑巧了吗?」 靳尹挑了挑眉,「你是在怀疑时安?当日之事,本宫也曾起疑过,因此派人去查,且回宫后多次试探,思嬡确实不知情。」 「也许侧妃只是幌子。殿下忘了,朝宴上面对使臣进逼,首辅不惜摊牌,也要保全侧妃,照他往昔的性子,不到最后可不会轻易亮牌;他不惜亮出底牌,外人看来是为了唯一的女儿,可也有可能是……他已有了新的底牌。」 他有了新的底牌,一张比之更好、更有力的底牌,足以让他仔细藏了多年的秘密,一朝露出破绽。 若是如此,那张强而有力的底牌会是什么,想来并不难猜…… 靳尹抿了抿唇,沉声道:「若真让凌首辅有了这样的牌,只怕这底牌就真成了最后的王牌了。届时……本宫怕是连凌思嬡也掌握不了……」 池渊打断他:「这也是臣更不解之处,为何殿下似乎……格外重视凌侧妃?」 他是见过眼前男子的无情的。少年储君,幼时悽惨,挺过多少腥风血雨才走到今日的位置,自他眼里看见的只会是利益与权力的杯葛,从不会有一丝个人的情感。 又或者说,他从未有过正常人的情感。 一个正常人的爱恨悲喜,他一概不知,一窍不通,像是天生无情,只论利益的魔鬼。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处处受制于一个浅薄的小丫头?儘管他表现得轻视不屑,说过一切只是利用,皆是缓兵之计,可他站在一旁,分明看出这其中渐渐变质的情意。 也许连他自己都看不清。 靳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池渊一瞬间回过神来,连忙屈膝下跪:「臣踰越了,殿下恕罪。」 靳尹扭头,斜睨着他,此人就像是话本里困于情爱,不得善终的那种蠢物,兴许抱有几分才能,有野心,也够狠,可一朝遇见了所谓的“命定之人”,沾染凡尘情爱,就彷彿是鸿鵠坠泥,不得终了。 为了无足轻重的情爱,放弃了本该唾手可得的霸业,实在是愚不可及。 想到这里,靳尹轻轻一笑,「本宫心中有数,你回去吧。此事本宫另有安排,你随时听命就好。」 「是,臣告退。」池渊起身,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怕他发现自己,常瑶咬牙往后一躲,方才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天河令确实不在靳尹手上,可池渊字字句句都有意引他往怀疑凌思思的方向带,甚至不惜暗指季紓背叛,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与靳尹相知多年,知晓他生性多疑,但凡起了一丝疑心,便会怀疑到底,永不再信。若真是如此,那么凌思思的处境就危险了,她是不是该早些去通知她? 常瑶正想动身,可兴许是站了太久,身子受寒,她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行……她得赶紧回去。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验证她心里的猜疑,听见了这些事,思嬡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她还来不及告诉她,自己怎能在这种地方晕过去? 她咬了咬牙,挣扎着维持清醒,欲循原路折返,可方转身,屋内便又重新有了动静。 待到房门重新閤上,一个声音才从屏风后的暗门里飘出:「池大人还是这么藏不住心事。」 靳尹挑挑眉,懒洋洋地靠在了软榻上,「人一旦有了软肋,自然就什么也藏不住。」 那人笑了,推门走出来,浑身上下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下,看不清容貌。 常瑶瞇着眼,直直盯着那道人影,却感到莫名熟悉,彷彿在哪里看过。 「所以,此人也就不可信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值得信任之人?」靳尹嗤笑一声,看向对方,却是露出几分讚赏,「可你倒是不同。」 来人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靳尹自然看出她无声的反驳,挑了挑眉,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转问道:「常瑶那里如何?」 「太子妃并未再与常家暗部见面,只是今日午后,与凌侧妃碰巧相遇,聊了不少。」 「思嬡……?她们近来倒是交往甚密,倒还真以为是亲密无间的姐妹了?」靳尹扯唇一笑,不以为然。 对方垂眸,低声道:「也许是……有了共同的目的。」 两人说到这里,彼此对视了一会儿,俱变得严肃起来。 「目的?」 「侧妃从前与太子妃不对盘,暗害手段层出不穷,逢人便吵,向来是惯于找碴的,可如今却突然主动携太子妃互动,想来是有意为之,意图威吓。殿下可想好如何应对?」 靳尹挑眉,从暗格中拿出一个小匣,从中取出一枚玄黑的箭头,正是先前风鸣山清风崖上,射中凌思思的那一箭。当时季紓带人去寻,在崖下没寻到人,倒是只找到了带着血的箭簇。 他当时拿走了,摘下这枚箭头,本想在凌思思死后留作纪念,结果现在,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嘲讽。 「本宫两次亲自动手,都让她逃过一劫。原先以为她不过是个草包货色,如今倒还能在本宫眼皮子下兴风作浪,连常瑶也被她哄骗,倒是有些意思……」 两次…… 门外,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常瑶听着他们的话,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靳尹!竟然是他!真的是他! 或许那黑衣人不清楚“两次”的含意,可她却知道! 与之一模一样的箭头,常瑶那里也有一份,是在櫟阳县外的密道里,意外中箭的初一身上发现的;当时她走在最前,当她听见动静赶过来时,只依稀看见有暗箭朝着凌思思的方向射去,可她距离太远,没能看清,之后也是千钧一发之际才救下的凌思思…… 彼时,她只以为对方是被逼急了,为掩盖事证,才对思思下手……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是有人授意,下令让人趁乱动手的呢? 清风崖上那一箭,与密道里的箭出自同人之手,如果真的是他,那……杀了初一,和想杀了她的人,都是靳尹? 是靳尹两次对思思动了杀意,痛下杀手?! 他真正想下手的对象是凌思思,他想要凌思思死! 迟来的真相让人措手不及,常瑶牙齿“嗒嗒”地颤抖着,伸手死死捂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身后尚有首辅撑腰,若放任不管,之后再要动手,恐怕不易。」 靳尹的睫毛颤了一下,视线再从箭头上抬起时,復又冷如寒冰,薄唇含着凉薄的笑意,「是啊,她那样一个空有几分美色的草包,不过有了首辅做倚仗,却能骗得常瑶团团转,儘管没有天河令,摆着她也是威慑……」 他轻笑一声,「若早知她这般无用,当初倒不如直接让凌思嬡做太子妃呢。」 太子妃…… 让凌思嬡……做太子妃? 所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自己,当真全无半点真情,甚至于对凌思嬡的那些宠爱,也都是假的。 还记得初入宫时,她曾问过他,为什么选她做太子妃,当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所谓真情,不过是拿来权衡价值的幌子,所有疑问的答案也只有这一个,只能是这一个-- 常瑶面色惨白,那一瞬间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儘管明知少年储君玩弄人心,却仍对他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如今,这些希望,却都只剩下了绝望。 ……多可笑。 常瑶踉蹌地后退,眼前微弱的烛火跳动,将房内两道人影映在窗上,倒映在她眼中,宛如是对她愚蠢的嘲笑。 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眼前一阵阵发黑,内心仅馀的一点自尊驱使着自己赶紧离开。 夜雨滂沱,脚下不慎踩到了一截枯枝,发出“吡啪”的声响,顿时引来房内两人的注意。 「谁在外头?」 天边,一道刺眼的电光划破黑暗,顿时劈开了重重雨幕,直入凡尘。 大雨如注,将一切都冲刷乾净,常瑶脚下一滑,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往旁边歪倒,跌落栏杆外的水池,随着“噗通”一声,于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 落水前,彷彿还依稀瞧见了屋内有人影一晃,以为她终是被发现了,可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等到了一句云淡风轻的:「只是一隻猫而已。」 原来……没有被发现啊。 没有人发现…… 常瑶安静地落入水中,四周被冰冷的池水包围,无形中彷彿有一隻手,将她往下拉,沉重的身子越发下沉,可她没有伸手呼救,甚至没有挣扎。 视线里,微弱的光芒渐渐消散,融化成一片黑暗,无声地将她吞噬其中,可她此刻心中却是无比沉静。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留下的呢? 若是她消失了,恐怕也无人会在乎的吧…… 她独自想着,慢慢地闭上眼,任由自己下沉、再往下沉…… 118。另一种结局 雷声轰鸣。 当电光照亮的一瞬间,惊动的不只是屋内的两人,凌思思站在不远处,藉着刺目的光亮,看清了常瑶落水的那一幕。 瞳孔惊恐地放大,手里的伞掉落在地,凌思思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方才惊鸿一瞥的残影。 刚才那是……「阿瑶!」 她来不及想,也没有多想,连掉落的伞都顾不上,拔腿便朝池边跑去。 大雨如注,盛着细碎雨线的池面却是不起涟漪,放眼望去尽是沉黑一片,不见人影。 阿瑶……阿瑶她不会…… 不,不会的! 阿瑶你等等我,再等一等,我马上来救你-- 凌思思在池边踌躇数步,眉头一凝,倾盆大雨淋湿衣衫,头上发髻亦在奔跑中凌乱披散,可她丝毫不顾,咬了咬牙,竟连外衫都来不及脱,上前纵身一跃! 但闻“噗通”一声,凌思思已整个人没入水中。 池水寒凉刺骨,肌肤浸在寒冷的水中,已然僵得发疼,可她一概忽视,逕自朝前游去。 四周池水幽深,她努力地在水中找寻那道熟悉的人影,终于在水中深处看见一片下沉的衣影。 --是常瑶! 她赶紧朝前游去,向前方伸出手,吃力地将昏过去的常瑶环在怀中,往水面上游。 怀中之人浑身冰凉,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也不知遇见了什么,让她遭遇这些事,但大约是不好的,否则依照常瑶的性子,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向下沉沦,毫不挣扎。 凌思思心里着急,浸了水的衣衫与怀里失去意识的人影,哪一项加在她身上,都显得沉重无比,宛如背负着一颗巨石,将她往下拉。 一次又一次,她差一点撑不住了,就又咬紧牙关,奋力往上游,身体已然僵硬得彷彿不是自己的,在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后,双手终于搆着了岸。 她抓着岸边的一块石头,竭尽全力地拖着常瑶爬到岸上。 折腾了半天终于爬上岸,她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咳了好一阵子,头发、身上无一不在滴着水,浑身狼狈极了,可她顾不上旁的,连忙爬到一旁的常瑶身边,伸手拍她。 「阿瑶……阿瑶!你没事吧,你醒醒啊!醒一醒,说一声也成,别吓我……」 她说到最后已是语不成声,方才撞见的那一幕与心里不忍想起的过去重叠,凌思思心里害怕极了,可任由她怎么摇晃轻拍,地上的人却是一动不动。 「阿瑶……你醒一醒,快醒醒啊!你别吓、别吓我……」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头顶上豆大的雨滴宛如离人的眼泪,不断落下,将两人困在其中,浇得浑身透湿,无处闪躲。 「来人……快来人!拜託……谁来帮帮我们……」 冰冷的雨丝织成雨幕,阻隔了一切纷扰。 凌思思裹着披风,愣愣地呆坐在一旁,看着御医被陆知行急忙拉来,推攘着去看榻上的常瑶。 眼前乱成一片,看在她眼里却像梦一样不真实。 「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一隻修长的手,端着犹自冒着热气的茶盏,凑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见到季紓面无表情的脸,伸手端过茶杯,温度透过杯盏传了过来,却不觉得烫手,反而有种安定人心的温暖。 季紓叹息一声,在她身旁坐下,「入秋寒凉,我让人带你去换身衣裳吧?」 方才情况紧急,她根本来不及多想,着急跳下池水救人,又淋了雨,若非遇见方才议事出来的季紓和陆知行,得他们相助,恐怕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凌思思摇头,执拗地留在这里不肯走。 季紓静默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发髻散乱,头上的发簪早已在一番折腾下,不见踪影,浸了水的发贴在颊边,映着她原来娇艳的唇色如今越发苍白,失去血色。 他抿了抿唇,想再说什么,可一旁的动静已然打断了他的动作。 陆知行气急败坏地揪住御医的衣领,吼道:「你再说一次!本君的师妹要是有什么差池,醒不来了,你这头上的乌纱帽也用不着了!」 「怎么回事?」 季紓伸出的手落了空,身旁的凌思思闻言当即站起身来,手中杯盏被她随手搁下,急忙走上前去。 那御医深夜突被抓来此处,又被陆知行一番恐吓,早已吓得直打颤,见凌思思问起,有如看见救世仙女,忙不迭道:「侧妃明鑑,这太子妃殿下淋了雨,受了寒气,本无大碍,可她内心忧思过重,脉相虚浮,恐是殿下自己不愿清醒,这才、才迟迟未醒……」 「你这庸医,还敢在此胡说八道!」 陆知行暴躁地上前,因担心常瑶,五内俱焚,脸色很是阴鬱,恨不得上前将御医捉来,暴打一通。 凌思思望着榻上衰弱异常的常瑶,抿了抿唇,红了眼眶,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不愿醒来…… 常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她放弃自己,寧愿永坠梦中? 脑海里不久前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内心无端惶恐,她不能理解,明明先前她还好端端地和她说话,怎么下一秒就变成这样了? 这一定是假的。 对,一定是常瑶故意装的,骗人的…… 常瑶可是女主,有主角光环,随便都能逢兇化吉,区区一个落水又能如何呢? 旁边陆知行还暴躁地抓着面有难色的御医一通乱骂,凌思思逕自走了过去,她异常的沉默显然很不对劲,连带着陆知行都察觉不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松开手。 凌思思红着眼,在那御医身前站定,裹着厚厚的披风,张了张嘴,颤声道:「御医,您再多看几次嘛。阿瑶……阿瑶她不过就是着了凉,看是要吃药还是扎针,都可以的,您、您不要那么快就放弃呀。」 两人一同落了水,浑身湿透,她的脸色也不好看,一张小脸苍白,泛着病态的微红,素来狡黠灵动的杏子眼盈满水气,眼角微红,晶莹的泪水掛在那里,欲滴未滴,看得难受极了。 御医想来也是不忍,别开目光,低下头道:「下官……下官医术不精……」 「您再看看嘛!再看一看,看是需要什么名贵药材,都能让人找来……」凌思思慌不择言,房里压抑的氛围让她害怕,眼框里打转的泪终是崩不住,落了下来,哽咽道:「御医,您别放弃,您救救她,救救她……」 凌思思抓着御医的手,宛如抓着救命稻草,眼里的泪不停滑落,时间彷彿又瞬间倒回了初一死的那一天,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恐惧。 她得做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她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常瑶死掉-- 这个想法在脑中转过的一瞬间,冷不防心中刺痛,她面色微变,伸手捂着胸口,身子一下子被抽空力气,滑了下去。 身后是温暖的怀抱,熟悉的雪松清香传入鼻端,是季紓伸手扶着她,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脸色显然也不好看,凌思思这般闹腾,明显是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 她软倒在他怀中,叫他轻抱着,内心的恐惧安心不少,她抿唇看向榻上的常瑶,下意识地攥紧了季紓轻扶她的手。 有清脆的鸟鸣声自白雾深处传来。 于是常瑶知道,她又做梦了,做那个重复无数次的梦。 她走进映山青翠的竹林,在竹下桌椅旁果然瞧见了熟悉的人影,陆知行屈膝坐在椅上,一条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把玩着手中的酒囊。 这般肆意又风流的样子,与记忆中的师兄重叠吻合。 常瑶心下微暖,不禁上前开口唤:「师兄!」 闻言,陆知行瞇着眼,朝她看了过来,笑道:「师妹,还愣着做什么?赶快过来,看我跟你留了什么好东西!」 常瑶笑着,当即就要走过去,可还没等她走近,眼前的场景突然扭曲变形。她顿住了脚,四周画面流转,一幕幕都是她在山上与陆知行、师父一同习武的回忆。 彼时,她也曾有过这样快意随心的时候,年少无知,与师兄把酒言欢,习武练剑,快意江湖,直到-- 画面一转,很快地来到了河边,仍沉浸在过去的常瑶看清眼前场景后,心中一个咯噔,她太清楚眼前的这个地方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见一个满身是伤的男子,奄奄一息地倒在岸边,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常瑶在心里疯狂吶喊着:不要过去,千万不要过去,一旦去了,就是万劫不復-- 可彷彿是故意与她做对似的,她看见他睁开眼睛盯着自己,眼里是如毒蛇般阴柔而满含算计的笑,他就那样无声地站在岸的另一边,偏头朝她笑道:「你不可能离开我的。」 怎么可能离开呢?你可是--我的命定之人啊。 常瑶咬了咬牙,浑身都在发颤,那一瞬间,曾经彼此情浓时,由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彷彿是嘲笑自己多年的一厢情愿,识人不清,让她脑中直直崩着的理智线顿时崩裂。 「你闭嘴啊--!」 她衝上前,想将他推出自己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回忆,一如将他自崩塌得一塌糊涂的人生里剔除。 可她方跨出一步,眼前景象再度切换,浓浓白雾笼罩身周,她往前走只看见了一扇门,她伸手推开门,可屋子里却是空的。 屋子里摆设与自己在朝阳殿的房间一样,里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角落里一面铜镜,孤零零地摆放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常瑶愣愣地朝那面镜子走过去,与人等高的镜子里就倒映出了她的模样。 一瞬间,凤袍加身,金冠压发,沉重如山。 常瑶定睛一看,当即愣住,这一身金冠华服,儼然是皇后的仪制……怎么回事? 镜中雾气繚绕,渐渐又现出一道模糊人影,语气凌厉地斥道:「你这个毫无根基的贱民,凭什么与我抢?又凭什么坐上这太子妃的位置,凭你也想飞上枝头当皇后吗?」 「不……不是……我没有……」 常瑶下意识地反驳,可对方根本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凌厉高傲的语气一转,成了喑哑破碎的嗓音。 镜中浮现出了陌生的场景,里头的人影,并不陌生--凌思思仰着头,被人捏着纤细的脖颈,苍白的脸上涨红,可她眼里并不害怕,反透着一股孤勇的疯狂。 「你在怕,你怕她知道……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你杀死了你们的孩子……臣妾,不过是个藉口。」 镜中,凌思嬡笑得一脸疯狂,不断拿着尖锐的话语刺向他,分明是抱着和他同归于尽的疯劲,道:「是你设计害得常瑶小產,只为了作为藉口嫁祸于我,你说,若是让她知道了会如何?」 背对着她的靳尹握住她脖子,寒声道:「你真该死。不过也没关係,只要你死了,她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常瑶到底与他相伴多年,她太知道他这个语气背后的含意,暗叫不好,正欲开口提醒凌思嬡,可是晚了,来不及……靳尹手上的匕首已然没入她的身体,而炙热的大火袭来,将一切如同倒地的凌思嬡彻底吞噬。 「思嬡--」 常瑶睁大眼睛,想要上前救她,可浓烈的大火阻挡了前路,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像是一个可笑的举动。 身旁小竹的声音响起,愤愤地道:「娘娘,陛下昨夜又歇在了那贱蹄子宫里,您才是皇后,陛下如今却待您越发冷淡,还接连宠幸几个初入宫的妃子们,奴婢瞧着,心里都不是滋味。」 画面又转回房内,常瑶望了望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是皇后居住的凤仪宫。 手上的针刺破指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将之含在嘴里,垂下目光。 「不许胡说。」镜中的常瑶面色苍白,勉强笑道:「殿下贵为九五之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能妄自批评?更何况,皇后是不可如此捻酸的。」 手指上的血晕开绣帕,小竹替她处理伤口,嘀咕道:「娘娘,您就是太善良了,这样迟早让她们爬到您头上来。」 “常瑶”盯着那一滩血,没有讲话。 她以为忍气吞声,宽容大度,便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皇后--他所喜爱的妻子,可她错了。 她处处容忍,百般退让,除了皇后之名,她其实什么也没有,还比不上后宫里位份最低的几个嬪妃,尚有母族可以撑腰。 她除了空有皇后之名,天河令亦已交给靳尹,如今的她已无利用的价值,他对她的喜爱一天天消退,花谢了,总有合时宜的花替换。 而她,早已是不合时宜的那一朵。 她站在房中,看着灰白寂静的院落,有风吹过地上残枝,发出“颯颯”的声响,而她望着窗外被人沉重闔上的宫门,宛如她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浪的人生,叫之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再也走不出去了。 「这是……什么?」 常瑶看着那渐渐被人关上的宫门,身上那绣着凤凰的絳色长袍紧紧地裹了上来,一层接一层,像茧一样要将她活生生吞噬。 常瑶当即挣扎,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发展会变成这样。 「因为你不听话啊。」 「……什么?」常瑶愣住,抬眼看见了靳尹幽深凉薄的眼,不知何时躺在她身侧。 两人相对,躺在了宽敞的床榻上,靳尹撑着下頜,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竟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 「靳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还用问。」靳尹薄唇轻勾,道:「你不是说过吗?若是心受了伤,又岂是马上癒合的呢?」 「你若是乖乖的,将天河令交出来,不要想着与本宫做对,本宫本还想着多留你几年呢。」 修长的食指不动声色触到了她的心窝,眼看还欲再往旁的方向移,一隻手很快地制止了他渐渐无礼的举动。 随即床榻猛地一晃,常瑶翻过身,飞快地跨过他的身子,双手攥着他的脖颈。 有些意外突如其来的反击,靳尹垂眸看着掐着自己脖颈的手,因为紧张仍在不断颤抖,不禁轻笑出声:「怎么不动手了?」 他冷眼看着她逐渐崩溃的神情,笑得愈发恣意,「你杀呀。反正,我是你的想像啊……」 想像…… 没错,一切……都是想像。 明明是在梦中,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做不到? 明知道是幻觉,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这又有什么难的? 只不过,是要除掉一个爱了半生的人-- 她抿了抿唇,松开了手,瘫坐在一旁,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眼眶。 过往情爱,如今怨恨,一幕幕交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其中,她紧紧捂着脸,回想起不久前曾发下的豪语,如今却是不攻自破…… 当时的反击,难道……就已经是她的浑身解数了吗? 常瑶漂浮在虚无之间,感受到曾经的欢乐与温情渐渐离她远去,馀下冰冷无尽的黑暗渐渐将她笼罩,而她独自一人,求救无门。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空气中似有浅淡的蔷薇花香,由远而近,清脆的嗓音含笑响起,宛如自遥远的天边传来:「你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所以啊,不到最后,可不能轻易放弃--」 她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她不想放弃啊!不能放弃-- 她挣扎着伸出手,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地想抓住一点什么,没有人来救她,那她就自救,自己做自己的救赎! 空茫的雾气里,驀地照进了一点光亮,散落的月光透过了云层,丝丝缕缕,撒了下来,而她伸出手去,抓住了那一缕光…… 常瑶突然睁开了眼睛。 耳边是陆知行暴躁的骂声,与梦境中那亲切不羈的模样相去甚远,一下子分离现实与虚幻。 常瑶侧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灯烛跳跃,只见御医被围在几人中间,陆知行神色急怒地威逼他想办法,而凌思思也与梦境中不同,哭的满脸是泪,浑身湿透,被季紓搀扶着才不致于倒下。 「你这庸医,本君告诉你,要是师妹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惟你是问!」 房里,陆知行暴躁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将这句重复数次的话再次提了上来。 常瑶动了动乾涩的唇,开口:「师兄,你怎么就只会这一句啊?」 她这一开口,房里眾人皆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榻上醒转的常瑶。 陆知行当即扭身来到榻边,看着常瑶,狠狠松了一口气。 「师妹……你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 「我来找季詹事商量些事,回去的时候路过,便见到凌思嬡抱着你蹲在池边,哭哭啼啼……说倒这个,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陆知行见她醒来,心一松懈下来,便想起了事发时一些古怪之处。 常瑶张了张口,目光看见了一旁的凌思思,眸光微动,颤颤地朝她伸出手,凌思思连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边。 她抓着凌思思的手,明明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握紧了她的手,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 凌思思愣住了,「阿瑶……?」 「思嬡,」常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谢谢你。」 「什么……?」 「谢谢……真的……谢谢你!谢谢……」常瑶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吶喊一般,「我都听见了,是你……救了我……」 她……都听见了。 不管是在池边意识朦胧的瞬间,还是方才的梦境,都是凌思思的出现,将她自深渊中拉了出来。 是她……救了她啊! 旁人不明白,凌思思也一头雾水,可怀里的人影已然醒转,自险境中脱离,显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事情终于又往好的方向发展,凌思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并未想太多,只是伸手抱住了怀里微微颤抖的常瑶,轻拍了拍她的背。 119。验证 常瑶的情形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为免打扰她休息,眾人只嘱咐小竹仔细照料。 原本陆知行还坚持要留下来照看,是凌思思好说歹说才说动他回去的。 深夜时分,宫中甬道冷清,季紓陪着凌思思回去,两人之间因着刚才的事,一时都没有开口。 眼看前头已是丽水殿,季紓这才停下脚步,看向身旁明显有心事的凌思思,开口提醒:「到了。」 「啊……?」凌思思愣愣地抬头,半晌才反应过来,「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答得心猿意马,回答的也敷衍,眼看她转身就欲往前走,季紓冷不防又开口问道:「你有心事?」 太明显了。 自从在朝阳殿,她就一副心神不寧的样子,连中间他好几次问她话也没听见。 「我……」凌思思抿了抿唇,踌躇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正欲开口,目光却不经意藉着月光看清他身上的污渍,「你的衣裳……是被我弄脏的吧?」 她方才那般激动,被季紓搀扶着,又陪了许久,却没发现自己跳水后满身湿透,还沾染尘泥,他又穿着月白色的衣衫,这番捣弄之下,简直有些惨不忍睹。 「对不起啊,我都没发现……不过,你不是最爱乾净的嘛,方才怎么没先去换套衣服啊?」 「你当时看着脸色不好,我又怎能安心离开。」季紓语气一顿,打量着她的脸色,「可是那股力量又出现了?」 她先前说过,每当遇到特别的重要情节,剧情总是会强制让她作出相应的举动;而方才常瑶落水昏迷,若是按照原本的漫画人设,凌思思不拍手叫好,起码也该心中偷乐,绝不是像她方才这般关心则乱。 凌思思面色一僵,「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啊。」 方才她一心只想常瑶赶快醒来,生怕她当真就这么死了,也许是严重违反了原本凌思嬡的人设,这才藉由此种方法惩罚她。 「既然知道会如此,以后就别那么做了。」 「为什么?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现在就……」 「因为情况不一样了。」季紓打断了她,接着道:「人心一旦有了牵掛,也就难免有了私心,不是吗?」 凌思思一愣,抬头看进他毫无笑意的眼底,那些本欲向他倾诉的话突然便沉了下去,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默了半晌,才试探地道:「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出了违背你原则的事,也许会让你觉得很为难,这样……你还会偏向我吗?」 季紓挑了挑眉,直直盯着眼前的女子,试图看穿她此刻这番话背后的虚实。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一笑,道:「好了,别多想了。太子妃已经没事,忙了一晚上,赶紧回去歇息吧。」 他没有回答她,以为她只是还因为方才的事耿耿于怀,难免多愁善感;凌思思目光微动,动了动唇,可终究没有再说。 隔日,季紓照例与靳尹于书房议事,门外苏全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覷着靳尹的脸色,试探地唤道:「殿下……」 他神态慌张,显然出了什么事,靳尹抬头瞥他一眼,脸上是谈话被突然打断的不耐。 「又怎么了?」 太子性情阴晴不定,可偏偏这传话的活儿,每每都只能落在他头上,苏全也很是苦恼,此刻对着靳尹不耐的责问,他也只能低垂着头,装作无比谦逊的样子回话。 「殿下,听闻昨夜太子妃殿下淋了雨,发起了高热,朝阳殿夜里还急传了御医去呢。」 「太子妃?」靳尹挑眉,「有这样的事,本宫怎么竟不知晓?」 他幽幽开口,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季紓却是微一敛容,率先请罪:「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季紓身为东宫詹事,掌管东宫内外庶务,更得靳尹默许,暗中观察太子妃和侧妃的举动,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却没有察觉,确实是他失职。 不过,季紓向来仔细,缘何于昨夜之事上就怠慢了呢? 靳尹挑了挑眉,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方摆了摆手道:「罢了,不过小事而已。」 他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边盯着眼前的季紓,开口问道:「朝阳殿眼下如何?」 他虽看着季紓,话却是朝着苏全问的。 「来的人说了,昨夜御医看过后,现在倒是好了许多,就是精神不大好。」 靳尹挑眉,目光看向了桌角的沙漏,「自本宫上回见她,不过几日吧?」 「是,三日前殿下才与太子妃见过面呢。」 「三日啊……那倒也难怪。」 靳尹轻叹着,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动作看上去极尽优雅,可眼里分明冷漠,毫无温情。 「和从前比起来,这样算是撑很久了呢。人啊,要忘却心爱的人,也是有极限的,她拼命挣扎,最后也只有这点程度吗?」 他冷笑一声,苏全惯于察言观色,此时自不敢接话,只得垂首站在一旁;而季紓亦是沉默,纵使心下并不认同,却也并不做声。 只见他站起身来,绕过桌案,逕自朝门外走去,手中的帕子被他随手一松,扔进角落的火盆里,「走吧。她闹出这么大动静,本宫这个夫君,怎么说也是要去看看她的啊……」 晨光熹微。 凌思思昨夜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大半夜,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昨夜出了这么大事,她再大的心,也不能就这样闭眼睡过去。 于是辗转反侧到了早上,当天边亮起鱼肚白,碧草撩开纱帐,便见到了两隻眼下掛着乌青的自家小姐,神色不佳地躺在榻上。 昨夜之事,几人没敢声张,碧草和维桑却知道,她压低了嗓子,有几分担忧道:「小姐,您昨夜可是没睡好呢?」 「出了这样的事,哪还有心情睡。」 凌思思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闹了半宿,虽有他们几人小心压下此事,可难免有所疏漏,不得不小心提防。 毕竟昨晚事发突然,有些弔诡,此事背后不知还有什么暗流,总不能叫什么人都知道。 凌思思一顿,忽而问道:「对了,阿瑶那里怎么样了?」 出了这样的事,她总有些不放心。 「小姐放心,奴婢早去问过了,太子妃一切还好,就是还需好好调养。说起这个,听几个宫人说,太子殿下得知消息,就赶着去探望呢。」 「……靳尹?」凌思思皱眉,他去干什么? 碧草以为她没听清,“嗯”了一声,偏头想了想,又接着道:「算着时间,太子殿下也差不多该到朝阳殿去了吧。」 朝阳殿…… 靳尹会那么快知道消息不奇怪,可他们为免多事,交代御医与对外的说词都说是常瑶淋雨着凉,不过一点小事,又怎会劳动靳尹接到消息便立即去看望? 换作从前,她会以为他对常瑶情思暗许,对她终有几分不同,可如今她早已不会那么天真。 她内心隐隐有些不安,张口朝着外头唤道:「维桑。」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便悄然出现在身后。 「小姐有何吩咐?」 「最近东宫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还是不寻常的动静之类的?」 凌思思问得突兀,维桑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可见她面上是难得的急切,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亦正了脸色。 「近来东宫一如往常,并未有什么值得注意之事……」维桑回想着这几日的情形,语气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若说有什么与往常不同,倒是有一点,近来东宫有一拨人,时常暗中出入,来往皇城内外,不知有何目的。」 「查过他们是谁的人了吗?」 维桑摇头,「尚不清楚。属下跟过几次,他们行跡可疑,像是受过严格训练,方出宫门便四散开来,往城内散去,倒未曾发现有什么古怪。」 从东宫出来,再潜入皇城,是想做什么呢? 帝京人潮如织,每日往来的百姓不计其数,他们刻意出了宫门便散了开来,明显是欲掩人耳目。 人出自东宫,显然是与靳尹脱不了关係。 靳尹…… 想到他,凌思思就不禁头痛,这黑月光,就不能好好待着嘛! 自从昨日之事后,凌思思始终觉得事情远不如表面上看来的这般简单,常瑶落水绝不是意外,可她方才醒转,心神不寧,又不好直接问她。 只是,常瑶和靳尹最近关係似乎有些古怪,虽说两人关係缓和不少,是眾人有目共睹的,但她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她疏漏了呢…… 「疏漏……」凌思思身子一僵,脑中电光一闪,猛地抬头看向维桑,「昨天晚上,靳尹人在哪里?」 「昨夜太子房中灯火亮了半夜,应是于房中独寝才是。」 独寝…… 凌思思目光闪烁,幽幽开口,道:「灯火虽是亮着,却不代表房里真的有人,不是么。」 维桑心头一跳,「小姐的意思是……」 「昨夜我在书房后的池塘边看见常瑶,照你的说法,当时靳尹不在那里,书房无人,又下着大雨,你说她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凌思思这样想着,内心便是惊惧交织,急得一刻也坐不住。 她一个人,在下着大雨的夜晚,独自一人跑到夜半无人的书房,是发生了什么,又或是撞见了什么,这才让自己陷于险境? 她不敢细想。 「小姐,你去哪儿啊?」身后,碧草眼看她逕自走出房外,头也不回,着急地问道。 「去验证!」 她要去亲自去看一看,好验证心里的一番猜想。 可她其实无比希望,在那之后,她所设想的一切都是假的-- 风吹落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行走在无人的甬道上。 这个时候,书房附近静得有些过分,因着太子喜静,宫人们不敢吵闹,久而久之除却固定洒扫的宫人,在太子处理政事的时候,几乎无人会靠近打搅。 凌思思走在长长的廊下,仔细盯着四周池岸边的土地,昨天下了一晚上的雨,泥土潮湿,到处都是泥泞,看不出什么来。 这很正常,毕竟以防万一,她早已让维桑来清理过,半点痕跡也找不到。 她站在原地,回想昨夜事发的经过,常瑶就站在这个地方,虽说岸边湿滑,但依照女主本就会武的设定来说,就算不慎踉蹌,也不致于毫无挣扎落水。 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皱眉想着,从这个地方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书房,若是窗户没关,又或者里头点了烛火,人影晃动…… 等等! 凌思思心下一个咯噔,凑近书房角落的那扇窗边,再联想起这几日太子与太子妃不寻常的亲密,难道说…… 「是常瑶发现了什么,又或是不小心瞧见了什么,被人发现了,所以才……」 身后有踩到落叶的细微声响,凌思思察觉不对劲,警觉地住了口,转头便看见了一个穿着玄衣锦袍的男子。 他站在院中,头顶金黄的日光撒在身上,与廊下的她隔空相对。 凌思思看见他,只觉得寒意一下子蔓延开来,浑身血液顿时冷却冻结。 看清她脸上的神情,薄唇扬起一抹弧度,黑瞳变得冷沉。 秋风穿廊而过,顿时惊起枝头黄鸝,四散飞起。 120。真。情 树上惊鸟飞窜,凌思思惊疑不定。 靳尹?……他怎么会在这? 碧草说他去看常瑶了,这个时候他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才是啊。 院中的男子薄唇微扬,虽然在笑,可那笑意分明未及眼底,冰冷幽深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思思。 靳尹冷冷弯唇,「思嬡,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方一问出口,凌思思心脏扑通狂跳,身侧的手紧攥着裙襬,又是着急又是无措。 她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靳尹,这跟想像中的情形不一样。 攥着裙襬的手微微发抖,脑中飞快运转,搜刮一切能用的理由,而就在她着急寻思答案的期间,靳尹便用着他那幽深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不错过她面上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没有回答,他也未曾开口,彼此僵持的当下,凌思思很是着急,黑月光冷情多疑,若是她没有回答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恐怕自己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可是该怎么说才好…… 凌思思正苦恼着,对面的靳尹却先一步有了动作,迈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要干什么?! 凌思思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戒备地迎向靳尹看来的眼神。 「我……我只是恰巧路过。」凌思思语气一顿,有些生硬地又补充道:「……才不是故意来看你的!」 这般矫情的话甫一出口,凌思思简直要尷尬死。 可偏偏她情急之下没有办法,只得照着从前凌思嬡的人设,依样画葫芦,试图瞒天过海。 熟悉的语气,时隔许久再一次听见,靳尹停下了脚步,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来看我?」 闻言,凌思思就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的套路成功了,心里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继续端着原主人设,道:「多日不曾见到殿下,殿下不来,臣妾还不是只能自己过来了嘛。」 她低着头,语气委屈,半真半假地将话导向了自己吃醋的方向,连带把责任带回靳尹身上。 凌思思学着从前凌思嬡的姿态,掐着嗓子装委屈,边观察靳尹的反应,生怕自己露了馅。 靳尹听着从前熟悉的语调,有些恍惚,彷彿再一次看见了梦里那个娇媚可人,满心依赖他的女子,再看向她时,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 「这几日政事繁忙,是本宫疏忽,让你受苦了。」 凌思思一听奏效,演戏自然要演全套,当即装模作样地伸手,抹了把不存在的泪,委屈道:「殿下……可是又说话骗臣妾?」 「怎么会?虽说近日繁忙,抽不出空去陪你,可本宫的心可都是在你身上呢。」 凌思思偏着头,自然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他的声线一向偏冷,听来如击玉般冰凉,可在对她说话时,语气幽缓,更兼几分似真似假的柔情,令人听来彷彿捧着珍视的宝物,要将仅存的温度传递给她。 凌思思心神微晃,心道不愧是黑月光男主,除了张好看的脸外,也难怪凌思嬡会对他死心塌地。 果然都是高顏值惹得祸。 她挑了挑眉,「殿下说是这么说,可听闻太子妃……」 「思嬡,本宫知道,入宫以来是委屈你了。只是天下未平,朝局未稳,留着她仍还有用,便还需你多担待一些。有些事因着是你,本宫也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可也莫要做得太过了,就好比……背后害人之事。」 凌思思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话语中的怜惜与关爱听着这般烫贴动人,拐弯抹角的以自己的势弱,换取她的怜悯,利用她一面相帮,一面对“抢走他情爱”的常瑶下手,制衡暗处蠢蠢欲动的常家暗部势力。 后半句话,若是从前的凌思嬡只怕会因此记恨常瑶,对她的仇怨再记上一笔,还因此对有心护她、并洞悉一切的靳尹感到又惊又喜;可她不是凌思嬡,自然也就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她听懂了靳尹这一番连敲带哄的话后,不过是在以常瑶来试探她天河令的下落,若她恼恨常瑶,天河令又真在她手上,自然一气之下为了挽回靳尹,便会全盘托出了吧。 可若是她不知道,那么她对靳尹失去价值,恐怕…… 凌思思忽然想起昨夜常瑶落水之事,再联合近日来两人不寻常的举动,以及近尹如今拐弯抹角试探的话语,终于隐约摸清了什么。 原来……又是为了天河令么?永无止尽的试探,所有偽装出来的柔情后,每一个字里都是审问之意。 凌思思攥紧了身侧的手,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神情,装傻:「殿下在说什么?妾怎么都听不懂。」 「真的听不懂吗?」 靳尹眸光幽深,走上前来,冰冷的手指宛如淬了毒的蛇,缓慢而轻柔地攀上了她的脸,抚摸着她的脸颊,引起阵阵轻颤。 他感受着手下带来的细微颤慄,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场梦里的最后,是她满眼怨恨,字字血泪的控诉。 多奇妙,那个从来只会顺从他的娇弱花朵,竟也会有这样生出反骨的时候。 只这样想着,他便莫名有些兴奋,想测试眼前这朵看似柔弱娇贵的花朵,被逼得急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昨夜,有人看见你来过这里。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凌思思:「……」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 她知道这一瞬间的停顿已经出卖了自己,即使她再奉上如何完美的解释,靳尹亦不会再信。 一瞬间的犹豫后,凌思思攥紧身侧的手,抬头迎着他深沉的目光,缓缓道:「殿下想要的,她不过一介白衣,既然她能给得,我又岂会给不得了呢?」 用过午膳,陆知行照例看着常瑶将药喝下,这才扶着她继续躺下休息。 这几天到了午后,天空总是灰濛濛的,天色昏暗,偶有沉闷的几声雷鸣,回廊上掛着的一排六角宫灯在秋风里飘摇不定,拽着廊下宫人的影子短了又长。 陆知行下意识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叹道:「看来是又要下雨了,说也奇怪,都已经入秋了,怎么这几日午后都还如此多雨呢?」 常瑶静了静,转头看去,「也许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呢。」 一阵大风吹开了厚重的云絮,掀起层层的帘幔,陆知行忽然“咦”了一声,视线凝在院内一角,愣愣地唤道:「……凌思嬡?」 门外斑驳的树影下,凌思思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人通传,只是愣愣地站在门外,被陆知行这么一唤,适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苍白的面容。 小竹将她迎了进去,又替她端了杯热茶,眼看凌思思眼也不眨,端了便喝,常瑶这才冷不防开口,轻声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魂不守舍,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事,心神不寧。 凌思思没有回答,低垂眼帘,握着手中温热的茶杯,半晌才道:「我去找过靳尹了。」 此话一出,房内几人俱是一惊,陷入沉默。 「昨夜之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所以就想回去看看,没想到却在那里遇见他。」凌思思语气一顿,接着道:「天河令……不在他那里。」 陆知行神色一凛,「你如何知晓?」 房内几人都是知道天河令一事的,此时由凌思思口中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也并不觉得意外。 可靳尹敏感多疑,在还未有十足把握之前,断不可能如此直接向她坦白,更何况还是劲敌之女,因此常瑶和陆知行皆是面色凝重。 凌思思知道他们顾忌什么,没有隐瞒,「我套了他的话。他原先还不确定,是我故意让他怀疑到我身上来的。」 「太危险了!」 话音方落,常瑶便皱眉,厉声打断她:「靳尹为了天河令,可谓是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是他对你动手,你会面临怎么样的危险,你想过没有?」 陆知行虽与凌思思素不对盘,可此时亦不能认同她的做法,「师妹说的不错,朝堂上太子本就被首辅压了一头,若是让他真以为东西在你手上,他绝不会让首辅还有继续坐大的态势。」 「你们说的没错,可正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敢轻易动手,投鼠忌器。我有阿爹在身后,他一时半会总不会轻易动我。」 「可这样一来,你的处境还是太危险……」常瑶抿了抿唇,仍有些顾虑。 「富贵险中求,或许主动一些,总不致于次次都被人算计,落于下风。」 陆知行是出于商人逐利的立场想的,可也是为了常瑶的安危着想,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何况,他向来看不上靳尹,如今又处处受他打压,若非看在师妹的面子上,他不可能这般忍气吞声。 凌思思看了他一眼,表示认同,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今天过来,是有事想与你们说……」 「等等,太荒谬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眼下情形有多危险?我一个人身陷其中也就罢了,是我识人不清,活该遭遇此难,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多疯狂,不知道他为了达成目的,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害死了多少人……」 眼看他们逕自讨论该如何瞒天过海,丝毫不顾自己的劝阻,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半点不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是如何危险的境地,常瑶咬了咬牙,终是忍不住开口喝阻。 她一个人忍着那些丑陋的真相,早已濒临崩溃,如今终于有了可以倾泻而出的出口,便有些忍不住了,越说越是激动,直到说出了最后的这一句,触及了凌思思惊愕的眼神,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即时住了口。 可她到底开了口,此时住嘴,便显得欲盖弥彰。 凌思思眼尖地发现她心虚闪躲的眼神,狐疑地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害死了多少人?」 面对她的追问,常瑶别过头去,以沉默试图搪塞过去。 可她不善说谎,更不会偽装,她的沉默此刻看在凌思思眼里只显得格外诡异。 「阿瑶,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却没告诉我们?」 凌思思话一出口,才隐约想起昨夜常瑶醒来后,在她耳边喃喃的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当时她未曾细想,可如今想来,怕是她早就知道了什么,故而有此反常的举动。 难道……剧情又生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化? 陆知行本就关心则乱,未曾注意到旁的细节,如今经她提起,又见常瑶闪烁的眼神,自然也发现不对劲,忙不迭跟着问道:「师妹?难道真像她说的,你真有事瞒着我们?」 「我……」 常瑶张了张嘴,被他们两人炙热的目光迫视着,终是抿了抿唇,目光怜悯又哀痛地看向了凌思思,艰难地开口,道:「这些事,我也是昨夜才无意间知晓的……」 司天台上,站着一个身穿湛青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负手立于栏杆旁,凭栏眺望着底下渺茫如一粟的人影,晚风吹着他的袖子和下襬,彷彿就要乘风而去。 可人要御风而行,游乎四海,哪有这么容易?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一旁候着的宫人们早已等候多时,可却无人敢出声惊扰,全都隔着距离默然佇立。 步夜就那样站了一盏茶的功夫,而那些人便也候了一盏茶的时间。 天边,霞光明明,映碎一片富丽山河。 良久,步夜适才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遥指着天边的某个方位道:「太白入夜,看来……这天下将要乱了。」 眾人一惊--要发生动乱了? 要知道,眼前的少年,那可是太子眼前的红人。 谁都知道,太子不信讖语命数之说,却独独为了步夜此人,没有下令废除司天监,甚至一举将其扶上少监之位,由他向其直接稟报;并且,先前好几次朝中难以解决的大事,都有他在其中提供意见,那可是能与季紓比肩,炙手可热的人物啊。 一旁候着的宫人,上前一步,试探地问道:「少监大人之意,可是朝中将有乱事?」 「金星主杀伐,太白入夜,那可是灾祸将生的信兆,恐怕国朝之中,将有动乱。」 「那该如何是好呢?」 「等等吧,福祸相倚,既生变数,必有对应之法。」步夜勾唇一笑,意有所指,幽幽地道:「或许,这能改变局势之人,此刻就在你我身边呢。」 他说的深奥,几人听不明白,面面相覷。 方才上前问话的宫人迟疑片刻,又接着问道:「今日时辰已至,少监……可要前往东宫?」 「不必了。」步夜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你们直接把结果稟报殿下吧。」 几人对视着,显得有些为难,「可我们恐怕说不清楚。」 「那便明日再说。」步夜说罢便别过了目光,再度将目光看向栏杆外的光景。 眾人知他秉性,想来今日是不会再有结果的,只得依言默然退下。 光影交叠中,栏杆外连绵不断的重重宫墙,在如火的残霞下宛如火烧,绵延数十里,看着惊心动魄。 步夜举起手中命盘,映着霞光明明中忽隐忽现的星辰,唇角微勾,诡祕一笑,对着虚空遥遥叹道:「到底争取了一线生机,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这最关键的一步,还需得最合适的棋子来走出才行啊……」 “哐噹”一声,盛装着茶水的杯盏摔落地面,碧绿茶汤流了满地。 常瑶抿着唇角,含泪看着眼前的凌思思,她知道真相很残忍,可终有一天还是得要面对。 陆知行率先忍不住,气得红了眼,手握成拳砸向桌子,恨恨道:「早知道太子那廝没安好心,却没想到他竟这般丧心病狂!妄想篡位便罢了,好歹是相识多年的情分,他竟这般狠心,屡次下手……」 他说到这里,这才想起凌思思在身旁,儘管他从前与她不对盘,可乍听得如此真相,陆知行亦不禁替她感到不值,再看她的眼神亦透着怜悯。 「不……不可能……是靳尹……杀了初一?」凌思思听到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如此说,尔后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真相如此残酷又荒谬,她本该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被爱恋多年的夫君多次欲除去,换作是旁人都受不了,可她第一句问的却是初一。 那个性子傲娇,与她毫无血缘的妹妹,是她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人之真实,最后却为了护她而死的初一;她为此内疚自责,耿耿于怀了许久,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不是的。 不是这样,初一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 靳尹原本欲下手除去的对象是她,没想到阴错阳差,却害得初一枉死…… 是他害死了初一,可却是因为她! 「是我,原来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的话,初一就、就不会……」凌思思苍白着脸,吐字艰难,眼里悔恨的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是自从穿越后,她第三次这般悔恨无力,第一次是在密道里,初一中箭而亡的时候;第二次是在端午迫于无奈,自愿认罪,远赴边疆的时候;现在则是第三次了。 她又一次知道真相,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挽回…… 大脑已经完全失去平日里的机敏,只能翻来覆去地把这些痛苦的情绪,重复一次又一次。 「思嬡,这不是你的错,发生的这一切,错的都不是我们。」 常瑶握住她颤抖的手,冰凉的肌肤与滚烫的泪水交接,已经分不清是谁的眼泪,可她却仍然愿意握着她,明明自己亦是身处泥泞,却愿意伸手给予她一点温暖。 「不管是初一的死,还是对我的欺骗,甚至是更多受到牵连利用的人,之所以遭遇种种不公,都是因为同一个人--是靳尹造成的啊!」 凌思思的眼泪像是直接从眼睛里倒出来的一样,哭得毫无节制。 她明明知道常瑶说的不错,可她就是无法原谅这样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明明她才是设计整部作品剧情的人,所有的人无非就是按着既定的轨跡行走,生死哀乐,每一样都源自于她,她已经尽力挽回,想让身边的所有人都得圆满,可……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遭遇不测,有的天人永隔,留下来的步履维艰,总是不得圆满。 就算这一切背后是靳尹所做的,可难道背后就真与她无关吗? 「可他要杀的是我啊!如果、如果不是为了替我挡箭,初一她又怎么会……」凌思思咬唇,说到最后已是哽咽,说不下去了。 「可如果当时清风崖上不是你,我也不会活到现在啊。」 凌思思一僵,陆知行更是骤然转头看向榻上双眼含泪的常瑶。 「你们还不明白吗?当时清风崖上,要杀我的人,是靳尹啊。如果不是常家暗部亲眼所见,又有思嬡替我挡了那一箭,我又怎能安然无恙?」 凌思思的眼睛顿时睁至最大。 「得知真相的当下,肯定很痛、很难受,痛到乾脆想一了百了算了。可你知道,在我落水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吗?」常瑶轻握住她的手,动作里带了很多怜惜,她勾了勾唇想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当时躲在门外,听见靳尹说的话,我真是痛到一颗心都要碎了,觉得我怎么能把人生过得这样,倒还不如死了。可就在我沉入水,意识模糊的时候,我想起了你和我说过的话,你和我说要将自己变成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不到最后便不能轻易放弃,是你救了我啊!是你,让我又重新来过的勇气--」 「阿瑶……」 「我不会寻死。既然他能算计我,负我真心,那我为何要为之痛苦伤悲?做错事情的人是他,凭什么是我要绝望自裁?男人能将女人视作玩物,当作棋子,能拿一切来算计谋划,那为何女子就不行?我受过的每一次痛苦,流过的每一滴眼泪,都要他……尽数奉还。」 最后一个字悠悠收尾,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窸窸窣窣,天边的残霞如火,映红了天。 凌思思愣愣地盯着她,许是她话中的语句太过激烈陌生,又或许是她的这份孤勇触动了她,只见她抿了抿唇,轻笑起来,随即越笑越大声,直至笑出了一脸的泪,苦苦死守的那道防线终于溃了堤,让她近乎崩溃地喊出声来:「靳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他要害死了初一? 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凌思思哭倒在地,彷彿要将内心的委屈与自责尽数倾泻,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 这一场悲剧,每个人都在做戏,尔虞我诈,直将“真情”二字,书写得满目疮痍。 她哭得这样伤心,断人心肠,连陆知行亦不忍地转过头去,紧攥着拳,才能平抑内心的戾气;常瑶心疼地伸手将她带入怀中,体会她内心的痛,默默垂泪。 而就在这时,门外内侍尖锐的嗓音忽然响起,通传道:「太子殿下驾到--」 靳尹……?! 房内几人皆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自门外走了过来。 谁也没料到这时候,靳尹会亲自过来,皆是来不及防备。 脚步声逐渐逼近,终是来到了门前,而几人看着门外透进了一道人影,俱是捏了把冷汗。 --一语惊天下。 121。帷幕拉起 靳尹站在门外,依稀听见屋内传来细微人声。 方才进殿时,小竹虽未明确表示出来,可言语之间却有阻却之意,显然房中另有其人。 不过,会是什么样的人,让她不顾身分也要阻拦他? 靳尹挑了挑眉,走到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只见房内常瑶虚弱地倚在床头,陆知行在一旁扶着她坐起,而那抹生俏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看不清她脸上表情。 他正欲上前,冷不防“哐噹”一声脆响,只见凌思思伸手轻轻一挥,桌上放着的药碗翻落,深色的药汤顿时洒了一地。 「你做什么?」陆知行吓了一跳,没料到她突然发难,当即皱眉斥道。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啊?」 常瑶盯着她的面容,伸手拉住了身旁的陆知行,轻声道:「师兄,没关係。思嬡她不是故意……」 「我就是故意的!」 还没等她说完,凌思思上前一步,精緻的绣花鞋蛮横地踢开了脚边碎裂的瓷片,杏子眼里充满恶意,看着榻上虚弱的常瑶,轻蔑地开口:「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自从你的出现,殿下就被你勾得晕头转向,整天都留在你这朝阳殿,连太子妃的位置也让给了你,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 「凌思嬡,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错什么了?她不过一介白衣,凭什么跟我抢?」 凌思思用着最怨毒的话,迫向榻上苍白虚弱的常瑶,却没有人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攥着,微微发颤。 常瑶微愣,低垂眼帘,没有接过话,对比凌思思的嚣张跋扈,她倒才是那个柔弱可怜的小白花。 这才是个虐文女主的人设嘛。 凌思思默默地想,身后冷不防响起一道嗓音,自门外传了进来,盯着她一瞬僵硬的背影,轻笑地唤:「思嬡,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凌思思听见他的声音,身子一僵,面上神色却如常,她转头看见他唇边凉薄的笑意,掩饰地伸手一撩头发,道:「听说太子妃着了风寒,就特意过来看看,免得有人说我这个侧妃目中无人,不重妻主。」 「谁敢说你的不是,本宫定然不会轻饶。不过,既然来了,便和本宫一起陪陪太子妃吧。」 凌思思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谁都听得出来,她是意有所指,可偏偏靳尹像是没听出来,只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肩。 凌思思:「……」 一旦知晓了那些温柔表面下的真相,她才发现靳尹哄人的话术其实也并不如何高明,甚至透着浓浓的敷衍。 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间,她难以自抑地想起了初一,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宛如沾上什么污秽,令她忍不住皱眉,下意识地退了开来。 靳尹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转过头来,「思嬡?」 「不必了吧。」凌思思抬起头,对着他狐疑的目光,勾唇一笑,「殿下专程前来,臣妾又怎好打搅,坏了二位的“深情厚谊”?毕竟感情里,可留不下第三人啊。」 她侧头瞥了榻上的常瑶一眼,连礼也不行,当即拂袖一挥,转身便走。 来时从容,去时瀟洒,她的情感喜好向来热烈如火,毫无隐藏,是最纵情任性的那种。 靳尹望着她消失在门外一点的身影,彷彿又从隻言片语里找回了一点记忆中从前凌思嬡骄纵任性的影子,不免有些怀念地挑眉,眼里闪烁几分恶意的兴味。 乌云遮月。 凌思思静静地坐在桌边,清透的药水一点点涂在手上,很快地薄薄的凉意一下子自上了药的地方蔓延开来。 碧草仔仔细细地用绵球刷药,下手不敢太过用力,怕凌思思痛,只轻轻涂抹,看着看着眼眶却不禁一酸,感叹道:「小姐,您自朝阳殿回来就受了伤,也不肯传御医,可知外头现在都传成什么样了啊?」 「传什么了?」 凌思思转过脸,垂眸看着她掩在衣袖下的手背上,雪白的肌肤红肿一片,是在朝阳殿时打翻茶水时烫的,可当时并未有人发现。 「外头都传遍了,说您嫉妒太子妃受宠,分了您的宠爱,特意趁着太子妃病中,去朝阳殿大发脾气,不想却被太子撞见……」碧草说着,想到自己从外头听见的那些不堪入耳,折辱凌思思的话,便不禁既委屈又气愤,扁了扁嘴道:「他们真是太过分了,竟敢这样编排您,奴婢听了都替小姐不平!可您怎么还忍着,不让奴婢去给那些嘴碎之人告上一状,就连御医也不传呢?」 太不像样了! 小姐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受了伤也自己忍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说的这样难听? 碧草气得两眼通红,看着比凌思思这个当事人还着急。 「他们说的也没错,不过是背后说几句话而已,比起被靳尹发现所受到的伤害,可轻多了。」凌思思不以为意,把脸别向另一边,望着窗外的夜色,若有所思。 碧草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有些听不明白,观她神色鬱鬱,便不敢再问。 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有碧草为她上药时,偶尔发出的瓶罐碰撞声与衣衫拂动的细微声响。 在这样的静謐中,任何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凌思思愣愣地望着窗外,突然开口道:「端午被带走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夜色。」 她突然提起端午,碧草和维桑皆是一愣。 那天,端午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凌思思心急如焚,直闯书房,要求太子保他性命,回来时确也是这般夜色闃寂。 可是,时机不对-- 碧草仔细观察她脸上神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开了口:「小姐,您要是不放心,要不让维桑托信予大人,让人去看一看?」 她以为凌思思是睹物思人,想起了维桑,故而提出建议,一面伸手暗中拉了拉维桑的袖子,示意他说些什么。 维桑扭头看着碧草挤眉弄眼的暗示:? 碧草:你倒是说些什么啊! 维桑:要说什么? 碧草:说些安慰的话!你不会安慰人吗? 维桑默了默,终是在碧草疯狂的暗示下,挤出了一句:「小姐放心,大人那里已派人照会过了,想必不会出什么事。」 凌思思知道他们是在安慰她,倒也没有解释自己难过的原因,只是听着他们说起了端午,倒也有些心绪繁杂,幽幽叹道:「还记得那时候在櫟阳,将端午带回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小姐可是想端午和那个小姑娘了?」 听见她的一番话,碧草偏头想了想,顿时接过了她的话,继续道:「虽说小姐如今要出宫是难了些,但小姐若真想去看看,寻个由头,让大人在暗中接应,想必殿下也不会为难。」 凌思思闻言,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在原剧情里,碧草只是个戏份不多的绿叶女n,全程跟在凌思嬡身边出餿主意,偏偏聪明不足,恶毒有馀,最后落得个悲惨的下场,草草结束这浑浑噩噩的一生。 一开始,她也觉得碧草老出餿主意,本性不坏,却是有些傻,可直到现在,她才不得不承认,碧草是最了解凌思嬡的人。 就算换了芯子,可碧草也能精准的从她的神情、话语,猜到她此刻的想法。 凌思思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仔细提过初一,可她却从旁人的话语以及她平日里不经意的细微处,看出初一对她的独特;她未曾开口述说的想念,碧草却看出来了。 凌思思心中微暖,还夹杂着几缕说不出的复杂,对着碧草认真的眼神,微抿了抿唇。 她反手轻轻地拍了拍碧草的手背,「行了,就你会操心。不过,知道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这几日你若得空,就去集市帮我买些帝京道地的点心吧。」 「小姐可是要亲自送去?」 凌思思摇了摇头,「不了,我不便出宫,就不去了。她素来爱吃甜的,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吃遍各地的点心,总不能食言。」 「那属下再让人将东西想办法送去。」维桑自告奋勇。 维桑虽是侍卫,可到底是首辅的人,出入皇宫也较碧草方便。 凌思思感激地看向他,纵然前途未明,然而漫漫长路中,能遇见与她一同并肩而行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所以,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身边这一路与她走来的人,努力地拼一把-- 凌思思起身走到了窗边,眺望着夜空低垂,风中传来雨后泥土的气息,夹杂着草木的芬芳,她凝望着那些平凡却又美丽的风景,状似叹息地道:「算一算时间,也该到了初一的祭日了吧……」 又过了一年了,初一。 虽然还未能帮你报仇,但也不算毫无进展,至少……知道了真正害死你的人是谁。 你放心,该报的仇、该做的事,她一样也不会放过,就算不择手段,也必须让那些人-- 付出代价! 自从侧妃不甘示弱,趁着太子妃病中大闹朝阳殿一事传了开来,人人都道侧妃先前与太子妃看似交好,不过都是别有用心,意图谋宠的一场戏。 更甚者,连先前太子与太子妃貌合神离的传言,都随着转向了凌侧妃暗中策划而去,令碧草和维桑皆是听不过去。 反观凌思思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碧草受够了这样不明不白,莫名其妙遭人指摘的日子,方一进殿便沉不住气,抱怨:「小姐,您怎么就不去整治一番,给他们那些嚼舌根的人一点教训,省得他们整日编排,奴婢都听不下去了!」 从前都是她们编排人,如今这编排的对象换成了自己,方才知晓有多难受。 凌思思抬眼看她一眼,轻笑道:「急什么?得让风吹得更猛烈一些,火才点得起来啊。」 「……啊?」 「走吧。」凌思思说着,伸手替自己簪上一支精緻的琉璃垂珠发簪,对着镜子满意一笑,随即起身往外头走去。 碧草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去哪里呀?」 「去点火呀。」 碧草:??? 于是,当碧草跟着凌思思一路来到太子书房前时,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再看自家小姐脸上的神情,有些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了。 印象中,上一次凌思思亲自来寻靳尹,那还是为了端午,可这一次……没人出事,她也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找过来了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旁的凌思思朝她伸出手来,「把东西给我吧。」 「小姐……这样,不太好吧?」 碧草迟疑地看了眼手上的食盒,打从心里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点心是凌思思随手从御膳房拿的,时间太早,有些口味还是昨天剩下的份例,给太子殿下吃这个……真的好吗? 「怕什么,这只是伴手礼,又不是真要让他吃完。」 更何况,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食物,给他吃不新鲜的--可不正好! 凌思思恨恨地想,从她手中接过食盒,「你要是怕,就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就行。」 碧草素来担小怕事,此事到底不好牵扯旁人,凌思思便没勉强她,提着食盒逕自往殿前去。 说话间,二人到了殿前,殿前的侍卫们迟疑着,不知是否该拦阻。 凌思思轻咳一声,当即搬出了原主人设,傲然道:「我是什么身分,你们敢拦我,可想好了拦我的下场?」 几个侍卫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当即面面相覷,虽是阻拦,倒也没见有多严苛。 凌思思一见有戏,想着这原主的宠妃人设还真好用,张口便欲再说,冷不防苏全突然自殿内走了出来,亲自相迎,道:「侧妃请进吧。」 凌思思给了碧草一个眼神,示意她去旁边等,随即跟着苏全走了进去。 殿内几个侍候的宫人不见人影,倒是有细碎的人声自内殿屏风后传出,凌思思好奇地望了一眼,苏全低声地提醒道:「殿下正同池大人和常大人议事呢。这几日朝堂上出了乱子,殿下心情不大好,侧妃便多担待些,莫要惹殿下不快了。」 「朝堂上出了乱子?」 凌思思挑眉,透过屏风依稀看见了桌前站着的两道人影,有隐约的谈话声自里头传了出来。 「与西启战事仍未结束,边境便传出缺粮,若是此事传了出去,你们是要本宫的面子往哪里摆?还是乾脆直接开关投降算了?」 伴随着东西落地的声响,靳尹的怒斥便自屏风后炸了出来。 凌思思被他吓了一跳,从里头的动静听来,靳尹倒是气得不轻。 「殿下息怒,今年边境气候异常,数月不曾降雨,加上夏日炎热,导致收穫短缺,臣已经让底下的人去邻近地区调粮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粮食何时会到?」 「这……」常主簿面色一僵,「今年气候异常,周遭亦少降雨,所以……」 「所以?」靳尹语气顿沉,已是不耐烦的徵兆。 常主簿背后早已湿了一片,此时听他问起,不敢再言,还是身旁的池渊看不过去,替他接的话:「边境各地少雨,收成亦不多,但百姓听闻是边疆战士缺粮,大都乐意配合,想来几日之后便可送至军中。」 「几日?如今边疆战事胶着,粮食供需不足,你们想不出解决办法来,倒是只会四处推諉,若还需等上几日,只怕西启铁骑都已踏破边关了!」 靳尹越说越气,再看眼前的两人,皆是他一手提拔上来才有今日的地位,可真需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却是半点也派不上用场。 两个人加起来,倒还比不上一个季紓…… 靳尹是越看他们越不顺眼,心中暴躁之气愈甚,他随手抓起手边的奏摺朝他们扔了过去,斥道:「滚!都给本宫滚--」 门外,凌思思和苏全听着屏风后的动静,皆没有出声,后者是不敢,前者则是挑了挑眉,看了眼被赶出来,灰头土脸的池渊和常主簿。 他们被靳尹厉声斥责,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显然心有不甘,可到底是他们理亏,面临太子近乎羞辱的谩骂,是敢怒不敢言。 此时他们看见了殿内的凌思思,俱是一惊,似乎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再想到方才的情境皆被她听了去,面上一时青白交加,很是难看。 凌思思瞧着他们脸上变化精彩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可她今日来是有正事要办,便不欲与他们多言,起身随苏全转进了屏风。 苏全覷着靳尹脸上神色,小心翼翼地通传:「殿下,凌侧妃来了……」 靳尹正为边疆粮草短缺一事烦心,被苏全出声打扰,心头火宛如被油一浇,“蹭”的窜起,眼见他抬手举起手边的物什又要往这边一扔,生怕东西没长眼,砸到自己,凌思思赶紧出声唤道:「殿下!殿下冷静……」 不是苏全的声音,靳尹一愣,抬眼看见眼前的凌思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手上随手拿起的砚台却是缓缓放下。 他审视着眼前的人影,狐疑地开口:「……思嬡?你怎么来了?」 见他放下东西,镇定不少,凌思思暗自松了口气,适才笑着走了过去,「臣妾来送点心,没想到在外面就听见声响,就没敢进来打扰。」 闻言,靳尹眸中寒光一凛,顿时看向了一旁的苏全。 凌思思自然看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是他们做错什么,惹殿下生气?」 「没什么,不过是朝堂上出了些事罢了。」 靳尹当然不会与凌思思说这些,她也不能主动提起,让他知道她已经听见了,于是想要开口,便只能从旁的地方下手。 凌思思没有追问,只是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一样拿了出来,在桌上排好,趁着摆盘的期间,不经意地问起:「殿下可是为了边疆战事少粮的事担忧?」 倏地,随着她的话一出口,便觉空气顿时凝滞,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她身上,是靳尹在审视她。 凌思思维持着面上平静,恍若不觉身旁针扎一般的视线,继续摆佈着桌上的点心。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开口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方才看到的啊。殿下不就把奏摺放在这里吗?」凌思思眨了眨眼,偏头看他,「臣妾猜错了?」 靳尹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似是想看尽她的眼底,一窥真偽,可她目光清澈,犹带几丝无辜之意,凌思嬡向来直接,爱恨分明,并不会说谎骗他,就算真做了偽也骗不过他…… 他思量片刻,渐渐卸下心防,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你既看见,本宫也不欲瞒你。边疆战事未果,可粮草却不足,若待邻近府城驰援,怕是也得等上几日,于我朝战事实在不利……」 靳尹抬头看了眼凌思思,见她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话锋一转,笑道:「本宫也真是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本想着近来事多,便不多麻烦,看来还是让苏全去找时安过来吧。」 他说着,正欲召来门外等候的苏全,传季紓过来,却不防一道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殿下,何不试着和邻近州郡的将领沟通一下呢?」 靳尹一愣,「什么?」 「既然边疆缺粮是因为气候异常,邻近地方的情况想必也大多相同,与其自其他地方运来粮草,殿下不如可向周遭地方首领调遣士兵,以派遣士兵代替粮食供给,这样一来,既能解决边疆粮食短缺的问题,也可以让士兵们累积实战经验,岂不是一箭双鵰吗?」 有风自窗外透了进来,撩起了鬓边墨发,映着一双杏眼里闪烁微光,愈发璀璨。 靳尹看着她,目光闪烁,那一眼,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他张了张嘴,也仅是道:「确实是个好方法。」 「那……殿下是决定改变心意了?」凌思思靠着桌子,伸手自桌上随意拈起一块点心,凑近他的唇边,轻勾唇角,「关于,那一天臣妾说过的那件事--殿下考虑得如何?」 122。拿稳恶毒女配剧本 好不容易结束对话,走出房门,苏全恭敬地将她送了出去。 她在里头待了许久,说了什么,却不会有人知晓。 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鼓起多大勇气才能说出那些话。 走出书房后,凌思思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去寻殿外候着的碧草,不防一抬眼,却意外撞进另一个幽深的眼里。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抿唇,别过与他交错的视线。 然而,季紓却不给她躲避的机会,朝她步了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便往无人处走。凌思思吓了一跳,挣扎了几下没挣脱,便由着他将自己带出院子。 两人一路走到了花园角落无人的假山后才停下,凌思思捂着被他拽住的手腕,撇了撇嘴,「你做什么啊?说话就说话,还拉拉扯扯……」 「你为什么独自去见殿下?」 往常这种时候,只要凌思思做出委屈的样子,主动服软,季紓便会退让,不再追究,甚至别开生面地哄她开心,可现在他却不再让她,而是步步进逼。 凌思思一顿,想来此事他是不欲轻易揭过了。 「我都听见了。」季紓抬眼看她,透净的阳光照在脸上,将褐色的瞳孔照出一种闪烁的光彩,他眼里没有笑意,冷不丁道:「你和殿下说的那些话,甚至主动提出计策,你想要做什么?」 「我哪有什么想做什么?不过就是刚好听到,随口一说……」 「向邻近州郡调遣士兵,以派遣士兵代替粮食供给,虽可解决边疆粮食短缺的问题,可时间一久,边境与帝京相隔遥远,自成一派,朝廷疲于约束,这些屯于边疆的军士便有可能威胁皇权,乃至动摇国本。」季紓眸光一凛,直直盯着她的眸,沉声道:「你与太子妃近日多有来往,刻意接近殿下,插手政事,你们……可是有什么意图?」 不愧是漫画里的智囊担当,季紓果然一点就通,知道她们想干什么。 他的语气过于冷肃,比之先前他和她针锋相对时,刻意寻衅挑拨的每一句话都还重,凌思思被他暗含凛冽的目光盯着,手心里渐浮上一层冷汗。 她来之前想过,季紓这般读圣贤书,将礼仪律法刻入骨子里的人,若是知晓她将做出的事,不知会如何反应? 凌思思早有准备,知道他定不认同,可却没想过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凌思思默了半晌,坦白:「没错,我是故意的。但我只是想要他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承认自己的错误。」 「那你也不该拿朝廷政事做筹码。」 「那我要如何?眼睁睁的任他逍遥法外,踩着旁人登上帝位吗?你知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拐卖人口、勾结外国、罔顾人命、欺骗常瑶的感情,甚至……连初一都是他害死的!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罪大恶极?如果我明明知道一切,却还装作不知道,成了他的帮兇,那些因他无辜枉死,受到伤害的人,又是何辜呢?」 听到初一的名字,季紓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有些错愕,有些始料不及。 他确实不知,初一是靳尹所害,当时他在密道外,拦下了追赶凌思思的人,随后才在靳尹一行之后追了上去,待他赶到时便只见到那隻朝着凌思思射去的箭。 没想到,那当真是靳尹…… 季紓目光闪烁,彷彿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被投进了沉静的心湖里,击碎了原本的平静。 他攥了攥拳,眼里似有破碎矛盾的思绪在拉扯,涩声道:「就算如此,你们也不应当这么做,毕竟他是太子,是未来储君,你们此举无疑是与整个东宫做对。」 闻言,凌思思沉默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想将他看穿。她的目光那般炙热又深邃,像把鉤子,直逼得他不得不抬起眼睛,与她对视。 许久,凌思思方才张了张口,轻声道:「时安,你变了。要是从前的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甚至犹豫不决。」 没错……若是换作从前,他定会平和而坚定的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才能守礼义、不违本心,就像当初在青石村时,他能为了遵守与初一的承诺,让她放心,寧愿冒雨也要赶着回去一样。 可是现在…… 两人目光相对,一瞬间,沧海桑田,浮光掠影而过。 季紓的目光闪了闪,片刻后,才看着她道:「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你以前从来不干涉他人选择的。」凌思思瞪着他,「你有你坚持的原则,我也有我不能放弃的理由,你我立场不同,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不一样,我不会勉强你站在我这边,相对的,你也不应该干涉我。」 凌思思不耐烦了,她看着眼前的季紓只觉得陌生,那个心中有理想、有抱负,光风霽月的少年,已经慢慢淡去,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明知错误却不肯承认的人。 她一再被阻拦,心下早已不平,不过强忍不发,腔调又娇又透亮,劈头盖脸朝他逼来。 季紓默然捏住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儘管她眼下所为早已逾越内心的界线,可方式用得太过激烈,恐适得其反。 「那你想怎么做?」他放缓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接近殿下,一步步靠近政治的核心,或许能揭穿事情的真相,然后呢?你们真的只是想要将一切公告天下,让殿下认错而已吗?」 「你不信?」 「无所谓信与不信。可你要知道,一旦开始,你我便是站在了对立面,我便再护不住你……」 空气一瞬间凝滞,有难言的情绪横亙在两人之间,周遭静默的压迫感将他们团团围住,彼此皆明白选择了不同答案的他们,接下来便不再同路而行,而是分站道路两端,殊途,而未必同归。 「护不住也没关係,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不管前路如何,都该自己去面对。」 凌思思抿了抿唇,面对着他,突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或者该说什么,她顿了一顿,只乾涩地道了一句:「你……珍重。」 千言万语,在张口的那一瞬间,竟也只剩下这么短短几个字。 凌思思默然转身,先一步背对他,往回走。 身后,季紓望着她的背影,内心复杂的情绪翻涌成浪,却怎么也理不清,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穿过廊下明灭的光影,眼中忽然起了许多涟漪,忍不住唤住她。 「你们……真想清楚了?你们这么做等同于谋反,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凌思思脚步一顿,叹了口气,侧过头注视着阳光下浮光耀金的水面,低声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季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你我立场不同,但我还是希望,我们永远不会站在对立面上。」 凌思思转头看了他一眼,她相信季紓一定听懂了她的话,因为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神色看了自己一眼后,便转身离开了。 他们站在了同一条道上,可最终两人同时转身,却是各自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寒凉的秋风吹过甬道,卷起漫天风沙,无意穿堂而过,却不知迷了谁的眼,乱了谁的心,空馀一地枯黄残叶,零落满地…… 两人不欢而散。 与凌思思分别后,靳尹很快便派人宣了季紓议事,并将凌思思方才提到的建议又转述一遍。 「时安觉得如何?」角落的漏声迢递,靳尹轻落下一子,抬眼瞧他。 季紓垂眸凝视眼前黑白错佈的棋局,似在思量落子之处,可唯有他自己知晓,内心深处翻涌的浪潮是如何掀起惊涛骇浪,推撞着心里的那道名为道德的墙。 季紓沉吟半晌,将白棋落于盘中一角,缓缓道:「进取易,守成难,殿下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吗?」 靳尹被他说的一噎,两人相识已久,私下说话自然随意不少,是他默许的--当然,也没人敢和太子这么说话。 靳尹瞥了他一眼,叹道:「她说的倒也可行,一来可解边疆少粮的燃眉之急,二来亦可增加我军实战经验,确实不错。可这方法也有弊处,边疆遥远,皇室难免鞭长莫及。」 「殿下是担心,她背后有首辅指点?」 「凌思嬡是什么样的人,你我皆清楚,她能献出此计,不像是她的作风。」 季紓心头一突,「殿下的意思是……」 靳尹摩挲着手中的黑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答反问,「她前几日来找过本宫,话里暗示天河令在她手上,藉此威胁本宫,倒像她一向行事的做派,你怎么看?」 他怎么看…… 他怎么看重要吗? 她坠崖后失踪多日,皆不见踪跡,回宫后更是处处危机,落得今日如此境地,天河令又怎会在她手上? 按照她的性子,天河令若真在她手,只怕连虚与委蛇都懒得装,但她故意来寻靳尹,主动让他怀疑到自己身上,显然是别有用心。 他垂眸,不动声色地凝视眼前棋局,缓声道:「眼下天河令仍未得下落,西启蠢蠢欲动,不宜再动;殿下或可先按着不发,静观其变,再伺机而动。」 靳尹皱眉,「你是说……」 「黑子去了,白子就会坐大。朝堂派系如同黑白二子,为政者执棋,若纠缠于一时的输赢,就容易打破全局的平衡。」 他言语之间在说棋,可分明意有所指。 靳尹面色沉鬱,拈在指间的棋子来回转动,一如此时心绪烦躁,是隐忍许久却不得施展的恼怒,可他心里也明白,季紓说的有道理。 此刻时局不对,贸然抢进,只会错失全局。 彷彿看出他此时内心的动摇,季紓继续开口劝道:「黑子白子皆可为殿下所用,只要是棋子,能物尽其用,发挥它最大的用途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他双眸清冽,直直对向靳尹幽深难测的眼,清楚地照出他内心的阴暗与迟疑。 他攥紧了手中的棋子,眸中充斥着复杂的思绪,交织错杂,闪烁的目光无一不是宣告他此刻的纠结。 房中一时静謐无声,沉默的时间久了,可季紓并未出声催促。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中反覆把玩的棋子适才一顿,修长的手指执棋,復有了动作。 靳尹挑了挑眉,将手一松,“啪噠”一声,只见黑子并未入局,反倒被他随手扔回了一旁的棋笥内。「未至终局,到底还有些用处。罢了,那便依你所言,交由你安排吧。」 季紓垂眸应了一声,面上依旧是淡然从容的神色,可掩在长袖之下的手却是紧握得发白。 下了一半的棋盘上,白子被黑子步步进逼,看似遭到压制,已至穷途,他的视线凝于满盘错落的一角,眸光泛着细碎的涟漪。 那不过是不起眼的一处,可一旦落子,黑白--便将颠倒。 所有成败不过一念之间。 他抿了抿唇,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对话,终究未将这些话说出口。 自从凌思思献计,朝廷下令派遣不少将士前去边疆,粮草短缺的情况果真稳定不少,靳尹心情不错,一连几日都挑了不少好东西往丽水殿送,这下宫里的人都知道,凌侧妃怕是又要復宠了。 外头传的风风火火,凌思思本人也没间下。 为了让戏做得更真一点,她不时便让人去给常瑶找麻烦,叫宫人有意为难她,之后再暗中照拂,弄得宫人们都想不明白,这位素来喜怒无常的侧妃,究竟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这也就是凌思思想要的结果。 这一日,凌思思正欲去内务府挑些好看的衣服首饰,让人送到宫外去,给初一做礼物,她先前就答应过她的,天底下什么好东西宫里没有呢。 凌思思带着碧草往内务府去,经过御花园时,碧草忽然瞥见什么,当下便哼了一声,面色愤愤。 「怎么了?」凌思思奇怪地侧头看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亭子里,几个人正站在一块,身旁石桌上还摆着几个箱子,不知装着什么。 「小姐您瞧,那位便是内务府的林总管,惯是会见风使舵的,先前您圣宠正隆时,跑得可勤了,什么好东西都先往咱们丽水殿送;不想太子这几日亲近太子妃,他便忘了根本,只顾讨好朝阳殿来了。」 原来是棵墙头草啊。 凌思思挑眉,瞇眼望着亭中的动静,心下微动,突然想起了从前漫画剧情里,凌思嬡是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不禁轻笑地看了眼身旁的碧草,抬起了下巴,下达命令:「走,这样的人,合该让我来会会。」 这边,亭子里的几个丝毫没有半点危机意识,还在围观内务府带来的新绸缎。 那箱子里装的正是宫中赏下来的时兴料子,都是上好的绸缎。 常瑶看那花色新颖,想来是织造署新做的款式,伸手轻轻一碰,触手细腻,质感更是上佳,便知是上品。 「太子妃殿下请看,这都是刚自宫中赏下来的,皆为上好的佳品,方自织造署新呈上来呢。」 那发话的正是内务府的林总管,最会见风使舵,前阵子太子与太子妃复合的传言满天飞,太子又送了许多东西给朝阳殿,他便猜这太子妃方是前途无量,因此特意选在常瑶出来时,假意巧遇,实际上是故意先来送礼讨好。 他暗自打着小算盘,冷不防一道清凌凌的嗓音横插进来,打断他与常瑶的对话,曼声唤道:「林总管。」 这熟悉的嗓音与语气,林总管乍听便知事情坏了,当即面色一僵,有些尷尬。 凌思思带着碧草走过来时,亭子里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特别是小竹,这些日子明里受到几次挤兑,自然心存不满。 凌思思的目光在眾人间转过一圈,不动声色地将几人脸上表情尽收眼底。 倒是常瑶神情还算镇静。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凌思思挑眉,学着漫画里凌思嬡阴阳怪气的语气,伸手轻轻抚过箱子里的绸缎道。 她这番话一出口,在场几人便不敢接话,林总管到底是人堆里打滚出来的,反应也快,飞快观察凌思思的神情,脸上迅速挤出一堆殷勤的笑意,「凌侧妃来得正好,宫里刚刚赏下来一批料子,您快来挑挑有什么喜欢的?」 林总管反应快,也惯会看人脸色,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先选的意思。 「哦?林总管这话,我却是听不懂了。我不过是个侧妃,太子妃在前,我又怎好越俎代庖?」 她话是这么说,可哪有半分将太子妃放在眼里的意思。 林总管闻言心中打起了小鼓,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常瑶的面色,却看到太子妃神色如常,没什么变化。 小竹当地忍不住,眉头一竖,上前便欲争论,却被常瑶拉住,「不过几件东西,侧妃若是喜欢,便挑去吧。」 「可不是,这明烛缎和披云缎都是新製的款式,自宫中赏下来的,是太子看重两位贵人,这才特意让奴才送来,供您一笑罢了。」 凌思思瞥了小心陪笑的林总管一眼,这才侧头略看了一眼。 两种不同的款式,左边絳色的明明如点烛,右边青色的则如青云含翠,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凌思嬡出身高贵,什么都要最好的,故凌思思手一指,就挑中了左边的那款。 明烛缎华艳,披云缎却素雅,她不过侧妃的身分便越过太子妃,选了前者,是逾越礼数。 「就这个吧。这个看着好看些,顏色也鲜艳,正好给初一做些新衣裳。」 她夺了料子不说,还要将之送给一个已死的丫头,几个宫人简直看不下去。 可人家常瑶都没发话,林总管也不便多说,只能应下。 没镜子,也不知自己演技怎么样,但从周遭几个人的反应来看,自己学凌思嬡倒是学得还挺像。 只不过,这样的程度似乎还不够…… 凌思思眼珠一转,走了上前,伸手摸了把那青色的披云缎,转过身朝着神情漠然的常瑶一比,笑道:「我不过是个侧妃,自不好与太子妃相比,倒是这披云缎素雅,与太子妃最是相衬。太子妃觉得呢?」 常瑶的目光随之落在了她手中这匹料子上。 一旁的宫人闻言早已低下了头。 凌思嬡骄纵善妒,未出阁前本就被首辅教养出一副任性妄为的性子,若是开罪于她,日子定然不好过,因此儘管所有人都觉得她做的过了,却无人敢出头,触这霉头。 更何况,这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首辅嫡女,哪个都不好得罪,饶是林总管此刻也不愿开口,只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常瑶抬眼看向眼前的凌思思,但见她捧着料子,唇边笑容嫣然如花,可谁都知道,这并不是一朵甜美的蔷薇,而是有毒的虞美人。 她目光微闪,看得凌思思唇边笑容渐僵,这才将目光撇过,淡淡地道:「那就这匹吧。」 常瑶退让,对上凌思思的有意针对,显得冷淡漠然,似乎一点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相较之下凌思思的言行就像是无理取闹。 凌思思自然也意识到这点,唇角漫不经心的笑容敛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即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123。殿下要不要也试着喜欢? 月落西沉,万物静寂,彷彿一切都被无声埋藏在这秋夜里。 凌思思披着件莲紫色的披风,默然佇立,凭栏望着栏杆外泛着点点烁光的池水,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凌思思兀自凭栏出神时,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她侧首看去,便见一道人影浑身上下皆被拢在斗篷之下,看不清面容,自阶梯上走上来。 来人缓步拾阶而上,晚风吹过,拂过凌思思的衣袖,亦吹落了她的斗篷,露出底下熟悉的一张脸来。 凌思思毫无意外,看着她走来,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闻言,来人缓缓抬起头来,如水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目光坚毅而柔和--正是常瑶! 两人隔着斑驳的月光相对,眼底分明有许多话欲说,可隔着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却只馀两两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见到了你夹在披云缎中的纸条,实在太冒险了,若是我没能发现,又或者被旁人知晓了,该如何是好?」 儘管相见令人欢喜,可常瑶仍旧不认同她的做法,觉得太过冒险。 「那有什么?我既然敢藏,就敢赌除了你,没人会发现。我都当着眾人的面抢了东西,他们怕惹你不快,又怕开罪于我,这样的东西自然是烫手山芋,旁人可不敢随便碰。」 凌思思说得轻松,常瑶却是后怕,见她如此也仅是摇了摇头。 倒是凌思思,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盯着她问:「对了,这些日子我这么闹,没有真伤害到你吧?」 「没有。」常瑶摇头,「有你暗中提点,他们又怎伤害到我这里来?倒是你,那日受了伤肯定很疼吧?快把你的手给我,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呀,不过一点伤,很快就好了……」 常瑶不放心,逕自伸手拉过了她的手臂,莲紫色的披风滑开,长袖落下,显露出被掩在袖下的手背-- 白皙的手背上,那块被茶水烫伤的地方仍是嫣红一块,虽说已经好了不少,但仍可窥见当日烫伤红肿的痕跡,光是想像便令人心惊。 常瑶看着,便觉自责不已,双眸含泪,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浓密的睫毛轻颤,竟是说不出的脆弱可怜。 凌思思最怕人哭,乍一见她落泪顿时慌了手脚,忙安慰她:「哎呀,我都说没事,你别哭呀!更何况当时情况紧急,不那么做,靳尹怎么会相信嘛。」 当日靳尹突然出现,几人躲避不及,便灵机一动,决定演一场戏--一场恶毒女配妒心大发,暗中欺凌女主,以为无人发现,却被男主正巧撞个正着的戏。 靳尹心眼太多,若不做得真一些,只怕他不会相信,因此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是嫉妒心切,她故意打破杯盏,不惜烫伤自己的手,只求演得真切。 「那你也不用伤害自己啊!你当日所说,我只当是情况紧急,不得不为,可这几日下来,你可知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常瑶抿了抿唇,「思嬡,不该是这样的,对你来说,这太不公平。」 她不是傻子,这些日子以来,宫里的人都如何编排凌思思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他们不清楚实情,可她却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为之付出了什么,因而替她感到不平。 凌思思是个好姑娘,应该受到好的对待,而不是遭受旁人恶意的攻訐。 「无所谓公不公平,这世道本就不是公平的。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啊。」 常瑶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凌思思却是转过身,凭栏望着远处寥落的灯火,眼里倒映着阑珊夜色。 「从前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没能看见藏在细节里的错误,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如今既然知晓,那就应当将错误修正--不论代价是什么。」凌思思说着,转身慢慢地站直了,凝眸看着常瑶,一字一句道:「所以,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总要有个人为这些负责,而这个善妒谋权的罪名--我担。」 常瑶看着她,无声落泪。 早在那一天,她们决定联手,对付靳尹的时候,结局就已经註定了--必须牺牲一个,才能让其失去戒心,让靳尹彻底相信她们不合,藉由他利用她们制衡的同时,一个人避出他的视线,里应外合。 当然,也是为了维持表面的剧情发展。 凌思思当即便认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决意再次扮演起初那个恶毒任性的“凌思嬡”,甘愿为此背负骂名,让常瑶站在光明的那一面,自愿将自己投入黑暗。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了,那季紓怎么办呢?」 「季紓……」 「是啊,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一旦你选择走了这条路,那你们……」 话音踌躇地顿住,常瑶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可她没说完的话,凌思思却懂了。 「阿瑶。」她反手握住常瑶攥着的手,「如果今天,陆知行做出了让你为难的事,你会放弃她吗?」 话题跳得太快,常瑶一时没反应过来。 常瑶顿了顿,下意识答:「自然不会。」 她答得飞快,几乎是不经脑子下意识的回答,可就是没有细想,发自内心无条件的选择,才让常瑶陷入困惑。 脑子里嗡地一下,常瑶心下微紧,似乎明白了她话中意味。 「那就对啦。」凌思思轻轻一笑,眼中泛着明亮的水色,倒映出幽微的光影,描绘出她的轮廓,娇艳的红唇微啟,缓缓道:「若是心中相信,任是发生了什么,定然也不会轻易动摇,不是吗?」 她微笑着问,可她没说出口的另一面,彼此却都再明白不过-- 若是心中不信,那么,说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经过上回两人谈崩之后,凌思思和季紓彼此都默契地保持距离,有意的躲避对方。 因着不用见面,凌思思也不再找各种理由,踩点到书房去,一连几日都赖在房里,半步没踏出过殿门。 碧草是第一个忍不住,当面来问她的,可得到的仅是她轻飘飘的一句:「累了,腻了,懒得不想去。」 碧草:? 她虽是这么说,可碧草和维桑都看得出来,分明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凌思思坚持耍赖,撑着面子不肯下台,谁也劝不住。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能让凌思思心甘情愿走出殿门,给她搭好台阶下的人,而这个人虽迟但到,终于在某一天敲响了丽水殿的门--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什么宫宴?」 凌思思睁大眼睛,率先坐不住,死死盯着眼前来的苏全,似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被她这般盯着,饶是坐好了心理准备,可苏全仍是浑身不自在,又重复了一次,道:「中秋将至,殿下的意思,是打算开个小宴,让几位亲近的贵人聚一聚。」 「聚一聚……」聚个啥啊! 凌思思身子一歪,向后软倒,多亏得维桑眼疾手快地在身后扶她一把。 宴会……又是宴会! 想起自从穿来后,在宴上出事的超水准频率,凌思思简直欲哭无泪。 她难道就躲不过“逢宴必生事”的规律了吗? 凌思思眨了眨眼,不行,她不能那么快就妥协,她还能再挣扎一下,「那我能不去吗?」 苏全看着她含着期盼的眼眸,默了片刻,才残忍地粉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倖的幻想,「殿下说了,还请侧妃当日务必出席。」 凌思思:……很好,搞针对是吧? 眼看着凌思思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苏全心里不禁有些莫名的同情,他暗自叹息,行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然而,身后一道疲惫的女声却叫住了他,「等等,宴会当天,苏总管可否帮我备些药?」 「药?侧妃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不,只是胃药。」凌思思一本正经地道:「我怕消化不良。」 很快,这会让凌思思消化不良的中秋夜宴,转眼便至。 兴许是最近边疆缺粮一事获得缓解,靳尹心情不错,将此次宴会办在宫中金鸞池畔,甚至自民间找来了戏曲班子,颇是愜意。 可这背景板再高级,身边人不满意,到底是难熬的。 凌思思坐在靳尹身边,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安排座位,让她和靳尹坐在一块,而和她隔着黑月光的另一边则是常瑶,虽说她不至于常瑶一般,神色冷淡,却也是如坐针毡。 更何况…… 她偷偷抬眼覷了眼对面的季紓,自从上回一别,多日未见,他竟像是真与她生分一般,半句话不说,连一个眼神也未看她,全程当她是空气。 凌思思心下气脑,赌气般将筷子用力戳向盘子里的糯米丸子,瞪向对面神色未变的季紓。 她动作突然,桌边几人本就气氛尷尬,如今这番动静含着怒火,自然引来注目。 苏全:? 常瑶抬头看她,神色惊诧。 季紓垂眸望案,神色未变。 靳尹微微笑道:「思嬡可是有什么事?」 凌思思回神,当下秒变脸,委委屈屈地道:「刚才突然想起,从前养了隻猫,最是得我喜欢,每天都得待在一块,可自从有了更好的待遇,牠便转头不理,始乱终弃,犹为可恶,我一时激动气不过才……」 季紓:「……」 行,他这是又被内涵成猫了是吧。 常瑶瞥见身旁季紓持筷的动作一顿,眼睫微颤,想来是暗中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呢。 「那有何难?本宫明日便让人送隻新的给你,那不识好歹之辈,便早点弃了吧。」 「我……」 凌思思拒绝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自廊下披光拂影而来,朗声笑着打断道:「皇兄说的是啊!这不适合自己的,总得赶紧淘汰,免得害人害己。」 这世间有无数种笑,但只有一种可以笑得如此让人烦躁,恨不得衝过去狠狠踹他几脚。 凌思思抬眸望去,果然见到靳尚自廊下信步而来,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意愈深,脚下不停,走近前来,这才想起桌前的靳尹,朝他看去。 那边,靳尹沉着脸道:「你怎么来了?」 他话虽是对他问的,可凛冽的目光却是看向身后的苏全。 他分明记得,今日宴会,只找了身边亲近的几人,并未让人邀请靳尚。 苏全也是一脸懵,被他这般望着,压根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皇弟怎么这般问。」靳尚笑得无辜又悠然,「今夜中秋,适宜团聚,皇弟在此设宴,我这个做皇兄的自然不好不给面子,不是吗?」 靳尹神色阴鬱,没有回答他的话,靳尚彷彿也不在意,逕自从身后小廝手上接过一个大盒子,递了上来。 「不过,虽然皇弟贵人多忘事,我这个皇兄呢,却是十分有心。此番特意带来薄礼,想必会合皇弟心意……」 他伸手示意宫人打开盒子,凌思思好奇他又搞什么么蛾子,当即坐直身子,探前看去,只见偌大的盒子里就摆了一盆花,什么也没有。 凌思思撇了撇嘴,有些失望,「看起来挺普通的啊。」 还以为是什么炸弹级“惊喜”呢。 「这可不是普通的花啊。这种花名叫“莲瓣雪兰”,因其与一般兰花不同,而是通体雪白,宛如雪月之莲,皎洁无暇,故而得名,那可是罕有的珍品呢。」 莲瓣雪兰?取个名字还这么文艺,倒是用了点心的。 不过,这可不像是靳尚的作风啊…… 凌思思狐疑地看向他,不防意外撞见了对面位置上始终神情淡漠的季紓,此刻忽地抬起头来,神情复杂而隐忍,另一边的靳尹眸光深沉,显然也不大好看。 偏偏靳尚恍若未觉,仍不知死活地在雷点上蹦噠,「说起来,本王还依稀记得,这从前淑妃最爱的似乎就是兰花吧?」 「淑妃?那不是殿下的生母……」常瑶下意识地开口,目光在碰见靳尹眼里的寒意时,倏地住了口。 可这并不妨碍凌思思吃瓜。 原来啊……她就想说靳尚怎么可能突然好心送贵礼,原来是故意藉着黑月光生母的喜好,来膈应靳尹的。 只是,季紓为何看起来也…… 靳尹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终是伸手接过,「是么。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端王……有心了。」 「事关皇弟,本王自然是要上心的。光顾着说话,菜都要凉了,刚才经过厨房时,瞧着那菜式新鲜,倒是忍不住要嚐鲜呢。诸位也别光愣着,赶紧吃吧。」 靳尚笑意盈盈,反客为主,招呼眾人继续,丝毫没有将靳尹放在眼里,几个宫人没有太子命令不敢动,但发现靳尹没有反应,这才踌躇着听从吩咐,将美酒佳餚一道道的呈上来。 凌思思瞥见靳尹伸手招来苏全,让他将那莲瓣雪兰搬了下去,他说话的时候眸色阴冷,彷彿结了一层冰,也不知道他要把花搬到哪里。 不过也不是很要紧,有了靳尚给黑月光添堵,凌思思觉得这顿堪称“鸿门宴”的晚膳,似乎一下子好吃起来,不再那么难以下嚥,便多吃了几样菜,甚至照例找了常瑶麻烦,起了争执。 宴至中途,她又故意将酒水打翻,星星点点的水渍溅在常瑶身上,她照样没跟她计较,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藉口换衣服离开宴席。 凌思思没有理会,只是逕自又夹几筷子菜,常瑶的离开并未引起多大动盪,一切仍然如常进行,就连靳尚的出现亦彷彿仅是一瞬细碎的涟漪,未能翻成大浪。 晚膳吃得差不多了,靳尹便让人传戏班子,准备听戏。 才放下筷子,就感应到一道焦灼的视线,扭头回望,靳尚正笑看着她,狐狸般笑瞇瞇的眼里,彷彿暗藏机心。 凌思思挑眉,其实她一直知道他在看她,从他出现到现在,似乎是试探,又或是有什么话要说。 身旁的靳尹自然也看见了,他冷冷地看着两人间交错的视线,眼珠子一下变得漆黑。 他单手撑着下頜,歪头看她。 当年的少女已长大许多,面容也发生了变化,越来越精緻娇艳,梦中曾经模糊的脸填上如今凌思思的五官,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她 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娇小姐,明明是一样的脸,可给他的感觉却与梦中不同。 「思嬡,」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今日怎么没换上新的衣裳?」 在梦里,他记得她素来爱美,做什么都得拔尖,外貌上也不例外,因此经常让侍女给她梳各种不同的繁复发式,再配上精緻华美的饰品,与时下最新颖华丽的衣裳,像是枝头上最高贵不凡的玫瑰,势要争春。 可最近几次见她,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华美,只随意轻扫妆容,慵懒梳妆,少了几分娇艳,却增添几分出尘的雅緻。 「不好看吗?」凌思思当然知道他在试探,可面上仍是故作不解地道:「可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本宫倒觉得以前的更好看。」 「殿下喜欢从前的呀?」 靳尹唇角含着薄薄笑意,轻轻“嗯”了声。 「可都穿了这么久,我觉得有些腻了。」凌思思伸手捲着肩上落下的一缕墨发,偏头笑道:「我挺喜欢新的风格,殿下要不要也试着喜欢?」 靳尹微眯着眼,气氛有瞬间的阴冷。 换作从前的凌思嬡,肯定不愿让他不满,而迎合他的一切喜好。 可惜,她不是凌思嬡。 凌思思把玩着自己脸颊旁落下的头发,杏子眼半眯着,带着点蛊惑之意,让靳尹心下微沉。 两人彼此僵持,视线在空中交错的瞬间,互不相让。 凌思思直视着他的双眼,放开手中墨发,偏头一笑,「既然不喜欢,那就换回去吧。」 闻言,靳尹眼里这才重新有了笑意,「思嬡这么听话,本宫才喜欢。快去换吧。」 凌思思起身,想到了什么,又问:「对了,上次殿下给的答案,臣妾很满意,只是……殿下应该不是随口敷衍的,对吧?」 她说的是上回,她要他在自己与常瑶之间做出的选择,在上一次她提出了边疆屯田的建议后,靳尹不知是出于利用还是安抚,选择了她,但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后仍然在逼迫常瑶呢? 那可不行。 靳尹面不改色,夹菜的动作都没顿一下,「自然不会。」 凌思思忍不住心中感叹,真的不要脸。 「那自然最好。」凌思思离开石桌,慢悠悠地道:「既然有了共识,那自然不能只有一人满意,殿下总也得做些什么,才能礼尚往来啊。」 凌思思分花拂柳地离开。 而座位上,靳尹眼里的笑意消散,只剩下阴霾。 124。这场戏,我是一刻也听不下了 另一边,东宫角门口,一辆马车低调地行驶在夜色中,车轮发出轆轆的声响,很快引起门口守卫的注意。 守门侍卫警戒地上前,拦住了几欲驶出宫门的马车,「慢着,车里是什么人?」 驾车的车夫低着头,没有回答,面容隐在深沉夜色下,更显古怪。 侍卫心下起疑,伸手不动声色地按紧腰间刀剑,打量着车子里的情况,正待仔细查看,气氛剑拔弩张间,忽然车帘被掀开一角,一隻修长匀称的手伸了出来,指间掛着一枚令牌。 侍卫狐疑地看去,目光在看见那枚令牌时猛地一颤,随即面色一肃,当即俯身让道,「无意冒犯贵人,还请恕罪。」 车上之人没有回答,那驾车的车伕亦未开口,只在他退开让道后,扬鞭一挥,再度驾车往宫外驶去。 这一切发生在无边的夜里,看似惊险,却意外的顺利。 一双素手将车帘掀开一小角,看着窗外流水般转过的街道,低声道:「就这么出来了,没有问题吧?」 「都出来了,应该没有问题。」身旁男子接过她的话,柔和地微笑道:「阿瑶你放心,有我在呢,我会护着你的。」 常瑶看着他关爱的眼神,微微失神,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灼热,她抿了抿唇,在情况将要失控前很快回神,别过视线。 「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毕竟,凌思思还在宫里替她拖延时间,宴会只有几个时辰,她可不能离开太久,否则靳尹定会怀疑…… 她这样想着,突然车身像是撞到什么,剧烈摇晃,她尚来不及反应,感觉一道劲风扫过脸庞,她惊险回头,身旁的车壁上插着一支羽箭,力道之大,尾羽仍在细细颤抖。 常瑶眼角一跳,心下顿沉。 身旁,陆知行缓了过来,忙不迭看她有没有受伤,目光触及壁上的羽箭,心头怒火中烧,咬牙道:「他们竟敢暗箭伤人!」 「恐怕他们目的不只是伤人,而是更坏。」常瑶漠然伸手,抽起角落里的剑,掀开车帘,迎向四周已经将他们包围住的黑衣人。 「那他们来得正好。你我下山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联手御敌,还正愁身手生疏了呢,如今正好有机会练练手--」 陆知行怒极反笑,跟在她身后出来,背靠着她,伸手抵住唇角冷冽的笑意。 凌思思离开金鸞池边,刻意择了隐密的小径走,道旁充斥着淡淡的夜来香气,随着风送夜凉,縈绕不去。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进一处无人的角落,确认四周无人后,一道人影很快自一旁屋簷上跃了下来。 「小姐。」 凌思思闻声回头,忙不迭上前,问道:「怎么样?事情可还顺利?」 她早与常瑶约好,趁着今晚夜宴,她留在宫中拖住靳尹,模糊焦点,而常瑶则趁机出宫,与常家暗部见面。 为了怕横生枝节,她还暗中派了维桑盯着,先行绕开暗地监视的人马,就是要确保常瑶顺利出宫。 维桑虽不知她要做什么,可见她如此慎重,自然轻慢不得,当即张口便欲回答,不防细碎的蛩音响在无边的夜色里,两人眸光一凛,不约而同地往身后的黑暗看去。 「凌小姐好兴致啊。」熟悉的嗓音含笑响起。 凌思思回头,只见身着一身晃眼衣衫的靳尚,背着手吃吃笑着走过来,饶是在浓重的夜色下,亦是格外扎眼。 「端王……?」 「方才听凌小姐说要去换衣裳,可怎么就在这里那么巧,碰见凌小姐了呢?本王记得,这条路可不是通往偏殿的吧。」 他偏头饶有兴致地问她,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瞥向凌思思身旁的维桑,肆意打量着这沉默的少年。 凌思思听他问起,本就心头一紧,再看他打量维桑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些不满,她上前一步挡住身后的维桑,淡淡道:「我出来走走,不行吗?倒是端王没有请帖,还敢大摇大摆的到处乱逛,就不怕有人看不过眼?」 「凌小姐别那么紧张嘛。本王也就是好奇,不过……身边的这个少年有些眼生,方才在宴上似乎并未瞧见啊?」 凌思思眼角一跳,正想该怎么说,身后维桑却已先一步自己开了口:「属下方才来晚了,并未列席。」 「哦?这么说,你是凌小姐的侍卫。」靳尚挑眉,别有深意地看向凌思思,「难怪凌小姐出现在此,竟是为了你啊。」 他这话故意说得阴阳怪气,分明不是他说的那样,可自他嘴里说出来却莫名蒙上一层欲清不清的曖昧。 凌思思听出他有意指她与维桑别有所图,忍不住欲开口反驳,但维桑显然更是冷静,只漠然道:「王爷慎言。」 「难道不是?」 他一再执着这个话题,明显是要他们说出此刻在此见面的目的,又或许他已经听到了什么,故意试探。 维桑顿了一顿,才道:「……我迷路了。」 靳尚:? 凌思思:…… 「宫中地势复杂,先前没来过,便迷了路,小姐是来寻我。」 兴许没料到还有这番说词,靳尚脸上可见的僵硬了一瞬,似笑非笑地看向凌思思,「看过蠢的,倒没看过这么蠢的。」 听见他辱及维桑,凌思思当即面色一沉,没好气道:「端王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往老虎身上捋虎鬚,倒也没聪明到哪去。 不过凌思思没点破,带着维桑与他擦身而过,经过他的时候,靳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眼中笑意渐深,「凌小姐还是那么无情啊。难为本王方才还帮了你一次,凌小姐却翻脸不认。」 果然,闻言凌思思迈出的步伐一顿,「你说什么?」 「这夜路难行,何况是背光而驰,难免迷失方向,就像这位小少年一样。」他说着,笑看了维桑一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没关係,本王向来怜香惜玉,既然遇见了,自然不忍花折,更何况……」靳尚忽然靠近凌思思,轻佻地在她耳边停下,缓缓道:「凌小姐对我来说……不是旁人。」 凌思思不敢动,而维桑面上已经有些变色了。 靳尚唇角微勾,伸手在她耳边轻轻一弹,指上顿时变出一朵纯白的夜来香,而他把那朵花拈到鼻尖嗅了嗅,目光却如狼一般窥视,不放过她脸上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 四周吹起了风,晚香木的味道越发浓郁,不知是不是错觉,凌思思只觉得头脑一阵阵的发晕。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而曖昧,就在维桑几欲动作时,靳尚终于收回了黏在她身上的目光,眼珠一转,又恢復成那轻佻不羈的样子。 「名花配美人。」拈着花的手一转,凌思思只觉有什么轻擦鬓发,怔怔地抬眼,看见他偏头,无害地轻笑:「这花挺香的,不是吗?」 凌思思一愣,对上他虚偽的笑容,抿了抿唇。 不远处,有闻声寻来的宫人忙不迭过来道:「侧妃,您怎么还在这里?殿下正在找您,请您过去一同听戏呢。」 那宫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几个如在谈话的贵人,不敢太过靠近,可凌思思彷彿没有听见,只是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靳尚。 在那宫人又试探地唤了几次后,凌思思这才淡淡地回道:「知道了,我等等就过去。」 一声轻笑响起,猜到了她的回答,靳尚笑瞇瞇地看着她眼底的紧张与厌恶,转身挥手而去。 状似不经意的动作,落在她眼里,宛如活生生的挑衅。 维桑上前,不放心地问:「小姐,这端王看着行跡可疑,要不要……」 「不必了。」凌思思垂眸,伸手摘下鬓边的那朵夜来香。 香花入手,犹待露水,映着不远处微弱的灯光,宛如虚幻。 夜来香的花语,象徵反叛和危险。 靳尚特意跟上来,还给了她这朵花,不会毫无意义…… 如果不是示威,那就是警告。 告诉她,她与常瑶所谋之事,被发现了。 她的手慢慢握紧,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颤动的目光望向不远处金鸞池的方向,「直接回去看看。」 心里不安的感觉愈甚,若是靳尹真发现常瑶出宫,现在阻拦也来不及了,唯今之计,她只能赶紧回去看情况行事,想办法拖住他。 凌思思想着,立刻转身疾步而行,往金鸞池的方向去,未待开口,身后的维桑亦沉默地跟随在后。 随着凌思思转身离去,一抹素白飘零落地,徒馀暗香萎靡。 无人的角落里,一双青色素履缓步而来,脚步一顿,随即一双手轻轻拈起了被凌思思落下的那朵夜香花。 香花素白,纵然落地,却是未染纤尘。 那执花的手一顿,随即慢慢握紧,花瓣在指掌中扭曲,他一片一片拔掉那些被碾碎的花瓣,任由其纷纷飘落,最后才漫不经心地将其一掷,扔向一旁的阴沟里,零落成泥。 凌思思到金鸞池边时,早有太监迎着,见她来了忙带入戏台下,躬身道:「侧妃您总算来了,殿下都唸叨了好几次呢。」 凌思思没应声,她心事重重,自然没时间应付他,她分神想着常瑶现在的情况,走得慢些,抬眼想去看靳尹的神情,可一道人影动作却更快,早她一步来到他身边,低头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走得太快,加之角度,看不清他的脸。 凌思思轻蹙眉,琢磨了下,问道:「那是谁?」 太监耳语道:「正是皇城司指挥使大人呢。」 池渊……? 再看靳尹彷彿听见了什么,一瞬间变沉的脸色,凌思思顿时想通了原因--只怕池渊带来的消息,就是常瑶离宫的消息吧。 「出宫了?」 「是,微臣的人一路埋伏,见到太子妃换了衣裳,行跡可疑,跟了上去,便见到太子妃上了一辆马车,往角门的方向而去。」 靳尹唇角勾起一抹微笑,状似天真地问道:「想出宫啊……你猜,她此时出宫,是想做什么,又或者见什么人呢?」 池渊意识到他并未想要自己回答,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戏台上仍未开演,身旁的两个位置都是空着的,倒显得他孤单一人,格外落寞。 内心像是缺少了什么,犹如一个望不见底的黑洞,永远空虚混沌,欲壑难填,怎么也满足不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又感到一阵厌烦,他默了半晌,脸上那彷彿碎裂开来,露出真面目的面具,又很快復原,戴上一层虚偽的假象。 他缓缓开口,低声道:「既然是金丝雀,就该好好待在笼里,怎么能随便乱跑呢?」 「臣明白了。」池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与他共事许久,自然亦摸清了一些彼此的心照不宣。 他看着靳尹站起身来,正欲离席,可方跨出一步,一抹温软猝不及防地覆在手背上,靳尹浑身一颤,侧头看去,只见凌思思一隻手正按在他的手上,头上的步摇珠釵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殿下,你要去哪里?」 清澈的杏子眼只看向他,白皙的脸庞因着着急跑过来,染上淡淡的緋色,鬓边细碎晃动的釵环倒映灯光,格外刺目。 靳尹垂眸,看见她按住自己的手,有些冰凉,像是在害怕。 靳尹沉默许久,露出一个略微僵硬的笑容,「突然有些事,本宫去看看,你先在这里待着,若想要什么,就让苏全去拿。」 闻言,凌思思却是不依,「殿下是翻脸不认,想食言了吗?你明明说过,会陪臣妾一起看戏的。」 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在宴上,却是为了哄她高兴。 他惯于会说这样的话,给予一些甜美的承诺,可承诺向来华而不实,随时都会被其他旁的东西给破坏殆尽。 他看见凌思思脸上可见的惊慌,彷彿从前无数次为了常瑶,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情……不,还是有不一样的,可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另一隻手覆在她按着自己的手上,感觉到凌思思细微的颤动,靳尹轻轻一笑,坐了回去,「是啊,本宫是说过,那么便不走了吧。」 他笑着重新坐下,无视一旁池渊欲言又止的脸,示意一旁宫人递来戏目,交给了凌思思。 「既然是陪你看,这戏又是为了你准备的,思嬡今日想听什么,便予你自己选吧。」 「多谢殿下。」凌思思微微笑着,接过他递来的戏目,目光在眼前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上转过。 完了,为了拖住靳尹,情急之下以听戏为由,拉着他陪自己,可这几个戏目她压根不知道内容啊。 要是无意露馅,踩了什么不该踩的雷怎么办呢? 她抬眼想找个人求救,不防一抬头恰好与靳尹看向自己的目光撞个正着。 凌思思:…… 她乾笑一声,復又将目光放回手中的戏目。 该选什么好呢?今日中秋,要不直接选个应景的…… 就在她踌躇的当下,彷彿看出了她的为难,季紓醇厚温润的嗓音响起,及时雨一般开口道:「今日既是中秋,不如便点一曲《嫦娥奔月》,也好应景,侧妃觉得如何?」 嫦娥奔月……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同她说话,凌思思一愣,抬起头来看向他,手下却是下意识地一紧,开口道:「季詹事说得有理。」 他故意点了这么一齣戏,分明是想藉此告诫她,让她反悔,改变意思,可是凭什么呢? 闻言,季紓转头便要吩咐,然凌思思却又叫住了他,不紧不慢地闔上戏目,接着那句话,曼声道:「今日佳节,确实是该好好应景。不过,《嫦娥奔月》太没意思,倒不如换点别的……」 「你想听什么?」身旁的靳尹来了兴致,好奇地问她。 「臣妾私心,想听《长生殿》,殿下觉得如何?」 长生殿…… 坊间对于浪漫爱情的想像,靳尹虽不喜,可从前的凌思嬡却挺喜欢,甚至说过羡慕贵妃与明皇情意甚篤,能比翼双飞。 短暂的沉默里,凌思思面上虽是笑着,实际里手心早已浮上一层薄汗,所幸靳尹很快便扬唇一笑,扬袖将之揽入怀中,笑道:「如你所愿。」 他感受着她一瞬间僵硬的身子,拂袖让宫人将戏目交代下去。 台下已起了音,戏子们拿着戏腔,舞步嫻熟轻巧,依依呀呀地唱起了戏,将贵妃与明皇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细细演绎,娓娓道来。 凌思思本来还挑衅地看向季紓,可越听到后来,看着台上谋求一爱的贵妃,脸色越发不好看。 一切都太过熟悉,熟悉的让她不敢再想。 她看着那个贵妃,莫名就想到了原本剧情里的凌思嬡。 身旁的靳尹起初兴致缺缺,台上演绎的淋漓爱恨似乎都太过遥远,令人并不感到真实,情爱果真都是无聊至极,不如权势来的实际,或许他一开始便不该选择留下,与凌思思在此浪费时间。 想到凌思思,他转头看见身旁女子苍白的面容,来了兴趣,疑惑地问道:「思嬡,怎么了?可是戏演得不合心意?」 凌思思摇头,犹豫了片刻,才叹道:「自古以来,国家若兴动盪,都先怪红顏祸水,再问山河在不在,可这些事情,又跟一个无辜女子有什么关系呢?」 戏到高潮,靳尹瞥一眼台上无情自縊马嵬坡的贵妃,那戏子双眸含泪,眼中泪欲滴未滴,似冤似怨,无声凝睇君王,那眼神彷彿一根丝线,在人心上打了个结,不紧不松,却让人喘不上气来。 而这根丝线,现正系在了眼前的女子身上。 他眼若点墨,看向凌思思动容的神色,眸光微动, 说出口的话却是透着少年的骄纵与自负,「不过是懦夫自欺欺人的藉口罢了。皇帝已经手握重权,把控朝政,拥有无上权势,天下皆在其掌握,可他竟不知运用,只耽于享乐,这才让敌人有机可乘,失了美人,又失了天下。不管是江山还是爱情,早在他做出抉择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满盘皆输了。」 这是黑月光嘴里会说出来的话?怎么还有几分道理。 凌思思一愣,狐疑地抬眼看他,却没在他脸上看见熟悉的阴沉算计,心下不禁奇怪。 重权自负,确实是原来男主的人设之一,可是如今在知道他背地里做得那些事后,她很难相信这些看似清醒的话是发自他内心说出来的,除非……这又是一场戏,作为欺骗她的谎言? 凌思思不敢确定,于是决定试一试他,她不动声色,半真半假地接着道:「他们爱得如此浓烈,也曾许下永不分离的诺言,可真到了抉择的时候,他却还是选择放弃她,这样的结果不禁令人唏嘘,臣妾看着亦不免想起从前,心有戚戚。」 她故意提起从前,是要试探靳尹对从前那个恃宠而娇,唯求偏爱的凌思嬡,是何感想。 凌思思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眸,仔细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神情变化,态度认真的让他不禁有些意外。 靳尹挑了挑眉,本想一笑置之,随意带过,可触及她眼里的认真,心中一突,沉默半晌,唇角即欲扬起的笑意一压,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放缓了语气,道:「情爱虽如泡沫,一触就破,可你对于本宫,是唯一不变的选择。」 被他猝不及防的触碰,凌思思下意识地皱眉,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微微一动,才发现他看似安慰的动作实则是用了力的,并不如表面上看来的轻柔。 在她微愣的时候,一声轻笑冷不防想起,打断了此时格外尷尬的氛围,凌思思转头回望,位置上的靳尚正笑瞇瞇地看着他们,笑着抚掌道:「好一个唯一不变的选择呀。看来皇弟你们二人当真是情深意重,当为佳话啊。」 靳尹淡淡一笑,「谢过皇兄吉言了。」 「皇弟自然是要谢的。想当年,本王也曾有过一桩婚事,可惜造化弄人,情随事迁,到底不如人意。不过,说来也巧,这兜兜转转这么一圈,皇弟说巧不巧,你我虽境遇不同,可到底有一点相同--」靳尚亲自盛了一杯酒,彷彿喝得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迷离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随即咧嘴一笑,将酒杯端至她面前,嘿嘿笑道:「凌小姐说是不是啊?我唯一的--前未婚妻。」 一句藉着酒意,脱口而出的禁忌之语,明显触犯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凌思思大惊,连忙抬眼看向他,靳尚却忽而压住她的两根手指,眸中奇光闪烁,似笑非笑。 气氛顿时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 环顾四座,靳尹、季紓和在场的宫人们都看着她,所有人皆露出惊愕之色,只有季紓眉头深锁若有所思,还有一个靳尹无声看他,漆黑的眼里寒意乍现。 偌大的一个晚宴,竟是安静得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许久后,才僵硬地抬手,再落下-- “碰”的一声巨响,宛如一道惊雷打在每个人头上,视线的中心是凌思思冷着脸,忽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涨红着脸,既羞又恼,气急败坏道:「你这个混帐!别以为我一再忍让,你便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不逊,以陈年旧事羞辱于我,伤及国体!」 「哦?这旧日婚约,可是媒勺之言,本王也仅是实话实说,你何必如此反应,人家殿下都没说什么呢。」 「你……!」凌思思气急,可他说的没错,靳尚屡次以旧事重提,意欲羞辱,不只是对她,亦是针对靳尹。 若是真的在意她,又怎会在面对如此羞辱后,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她看向靳尹,他一味地盯着眼前肆意含笑的靳尚,紧攥着手中酒杯,眸光幽深凛冽,却并不出言制止,亦无动怒惩戒,当真被他料中了。 凌思思气噎,指甲狠狠地划过桌面,几欲咬碎银牙,冷笑道:「行,算我比不得你牙尖嘴利。这场戏,我是一刻也听不下了。」 她的手慢慢收紧,抬手夺过靳尚手中的酒杯,然后狠狠一掷,摔落地面。 再不看眾人对此有何反应,凌思思立刻拂袖,愤而离去,连礼也未行,逕自恍如无人的离开园子,从头到尾一个眼光都懒得留下,头也不回,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补充一下: 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懂,就来解释一下www 这边悄咪咪埋了个伏笔,思思为了反驳季紓,选了《长生殿》这齣戏,京剧里的这部戏讲述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但在原来的爱情题材上又加上了当时社会及政治的因素;在思思离开的时候,当时正演到了安禄山造反,玄宗不得已让杨贵妃自尽,但在京剧里故事还没结束,后面有一段是贵妃死后,两人互相后悔思念,感动织女,说了一句:「既悔前非,诸愆可释」,之后月宫团圆,重逢圆满。 不过思思没留到最后,亦没回头,靳尹更没挽留,于是就悄悄暗示了思思不会选择原谅,靳尹亦不会后悔,所以他们两个也就不会有he了:) 125。兰安 凌思思就那样丢下一园子的人走出去。 说实话,不害怕是骗人的,她其实很紧张,生怕方才那番情境,靳尹当真会直接原地发疯,送她飞快达到be,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 凭着她当时能想到的方法,只有顺着靳尚给的台阶下,佯怒离席,才能脱身出来了解情况。 凌思思下意识地攥紧双手,方才靳尚在无人处与她说的那些话,还有那朵晚香花,甚至是故意在靳尹面前说的那些看似挑衅的话及暗中隐密的动作,明显是想暗示她常瑶有危险。 可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在外人眼里她与常瑶不合,靳尚为何要大费周章,帮她们传递消息? 她兀自想着,没有注意到身前带路的宫女是个生面孔,待她察觉有异时,已经来不及了。 四周环境陌生,明显不是回丽水殿的路,亦不像东宫的景致,凌思思顿时警戒地盯着前头宫女的背影,开口问道:「你是谁?这可不是回去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回侧妃的话,奴婢今夜是奉命来接侧妃去见一个人,还请侧妃宽心。」 「奉命?奉谁的命?」 「这个,还请侧妃亲自去见了。」 那宫女言语保留,脚下却不停,领着凌思思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四周环境看着有些眼熟,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直到,凌思思看见了那个坐在树下的人影-- 「陛下……?」凌思思试探地唤道。 还记得,当年进宫前皇帝以一年之期,与她达成协议,让她同意进宫替他在靳尹身边作为内应,可就在什么时候起,他不再传讯予她,甚至连面也没见。 几次重要的场合皇帝皆未出席,因此还有传言皇帝身体衰弱,隐有传位退隐之势,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许久未见,这位颇有心计的帝王突然病倒,从此一病不起,脸上细纹浮现,目光空洞,像是一隻力不从心的老豹。 如今在他身边的只有她和两个宫女。 「陛下,侧妃到了。」那名领她前来的宫女凑到他耳旁道。 皇帝有些呆滞地转过头来,目光却掠过凌思思,没有焦距地投向远处,并不说话。 在他身旁服侍的另一个宫女见状,有些歉然,向凌思思道:「陛下方用过药,可能有些困乏了,侧妃莫要见怪。」 凌思思瞥了她手上的药碗一眼,「无妨,我许久未见陛下了,便也替殿下尽一尽孝心吧。」 说着,凌思思逕自上前伸手欲接过她手上的碗,谁知那宫女却是不放,囁囁地道:「奴婢怎敢劳烦侧妃……」 凌思思挑眉,冷眼看她,只一眼便让对方败下阵来。 一旁为凌思思领路的宫女,此时出声道:「既然侧妃有心尽孝,你还不快下去泡茶,莫非还想怠慢不成?」 闻言,那宫女面色一白,訕訕地收回手,连忙惶恐地退下了。 那领路的宫女沉默地上前,伏在皇帝脚边,为他轻轻捶腿。 一时间,院内安安静静,唯有秋风拂过落叶的声响,显得格外寂寥。 远处,金鸞池边仍是灯火通明,对比此处寂静,无端透出一股诡异的氛围来,凌思思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一场意外。 皇帝已经许久未曾于公开场合露面,朝中一应事务皆由监国太子的靳尹负责,本就有许多人察觉有异;虽说靳尹对外一味宣称皇帝卧病,可观眼前境况,明显不是那么简单。 天家无情,高位者总是忌惮旁人夺权,功高震主,从前常家是如此,今日靳尹更不可能是例外,否则他当初也不必藉她来牵制靳尹--只是一年之期未届,在靳尹如今风头最盛的当下,依照皇帝的性子不可能毫无动作才是。 如果她没猜错,此刻的大盛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早已暗潮汹涌,此刻短暂的平静不过是多方势力彼此牵制的结果,只待时机一到,平衡被破坏,朝局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看如今皇帝的样子,倒像是被人软禁于此,而方才那个宫女便是来监视他的,或许还不只,其他看不见的角落也许还充满了对方的眼线…… 但会是谁? 皇帝此刻私下约见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照理说,皇帝都病成这样了,应已失去自主权,那会是谁借他的名义将自己引至此地,发现了这个秘密呢? 凌思思想到这里,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向皇帝,而皇帝这时也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目光极其复杂。 捶腿的宫女突然低声道:「陛下如今身陷囹圄,还请侧妃相助。」 凌思思挑眉,看了眼皇帝,只见后者似乎没有听见,復又垂下了眼。 「我凭什么救?」 「事成之后,便助娘娘达成所愿。」 达成所愿? 什么愿?是她的,还是…… 凌思思一愣,直觉其中有古怪,还不待她想清楚,皇帝目光如炬,忽然抬眼,藉着捶腿宫女身形掩饰,将她一把拽至身前,没等她开口惊呼,伸手将什么东西塞至她手里。 她惊愕抬头与之相对,只见皇帝目光躩烁,握着她的手格外大力,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可一瞬间又变得黯淡,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凌思思微微瞇眼,就在这时,取茶的宫女回来了,她倒还想再问,可那捶腿的宫女已然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格外平静,她不动声色地握着手中的物什,将之收进怀中,一时岁月无声。 可谁都知道,岁月静好不过假象,在看不到的水面底下,早已暗潮汹涌-- 凌思思揣着怀中物什,离开院子,走在昏黄的甬道上,脑中反覆思量方才院内的情境。 远处,金鸞池边的管弦之声已听不见了,对比身周寧静,宛如置身两个世界。 她是路痴,儘管入宫许久,可换个方向就找不到路,不过凌思思也不大担心,时间久了,维桑总会来找她,现下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方才金鸞池边领路的宫女,明显是刻意等在那的,还支开了碧草,带她发现被软禁的皇帝,欲让她相救,会是谁安排的呢? 总觉得不是很放心啊…… 凌思思若有所思,夜风拂过耳畔,空气中似乎参杂了一缕淡淡的酒香。 酒香?这么晚了,谁还会在此处饮酒? 她微微一愣,朝前走去,空气中酒味渐浓,凌思思转过转角,只见一道熟悉人影正抬头看向她。 院中,季紓闻声抬头,面色微红地看向突然出现的凌思思,面上表情却无多大意外。 凌思思一愣,当即下意识地想避开,毕竟两人这段时间还在闹彆扭,可乍一见他,身体却比心先一步动作,朝前走近。 「这个时候,你怎么在这里?不去陪着你家殿下?」 她语气酸溜溜的,挟枪带棒,明显还在生他站在靳尹那里,与自己做对的气。 季紓默了半晌,道:「你走之后,殿下就离席了。」 呦,这么说是在她离开后宴会就结束啦。 人在的时候不留,不在了才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凌思思冷哼一声,再朝前一步,酒气薰人,她眉头一皱,颇有将气撒在他身上的意味,嚷道:「嘖,酒气太大啦!」 她素来如此,喜怒哀乐皆那般直接,如浓重墨彩,明艳炽热。 季紓没有说话,忽然伸手拉住她,往自己身边的位置带,「那就来这边坐。」 他突然动手,是她始料未及的。 凌思思坐在他身旁,浓重的酒气自他身上传来,隔得那样近,让她有些不大习惯,她的目光看向他攥着自己的手,心跳得有些快。 兴许是察觉到手下的脉搏快了,季紓狐疑地侧头,盯着她微红的脸颊,疑惑:「你又没喝酒,脸红什么?」 「……当然是被你给呛的!」 凌思思当然不可能承认,色厉内荏地反驳。 季紓看出她的侷促与羞恼,并未挑明,只是转了转手中杯盏,淡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知道她方才愤而离席,是故意开脱,为了掩盖秘密出宫的常瑶与陆知行,可他刻意装作不明白,是想看她如何说。 凌思思自然也知道,彼此不过都是揣着糊涂装明白,正想出言回懟,然她眼角馀光瞥见堆在他脚边的酒瓶,那些即将出口的话硬是转了方向。 「你有心事?」 她太了解他了。 季紓克己復礼,最是克制,不会有这样放纵自己的时候,如今却在此深夜饮酒,大有放纵沉沦之意,显然有什么令他难以忍耐的事。 难受到……让他不愿再守着素日最在意的礼节。 持着酒杯的手一顿,垂下的眼睫轻颤,季紓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说吧,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凌思思伸长了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如间话家常般,随意开口道:「方才宴上,在端王拿出那盆花之后,我就觉得你怪怪的,可是和这个有关?」 她说完,也不催促他回答,仅是撑着双手,与之坐在阶前,迎着秋风微凉,有暗香袭来。 半晌,季紓袖袍微动,微哑的嗓音轻轻响起:「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凌思思愣住了。 「我娘亡在了十年前的中秋夜,那一天的月亮也像今日这般圆。」他语气一顿,抬起头来,看向了不远处廊下的那些花,「我娘她尤爱兰花,而她生前最喜欢的,便是莲瓣雪兰。」 晚风拂过,露出皎洁的月光,如轻纱般笼罩,而季紓的脸——曾经被认为是太过復杂而无法解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显直白的表情。 同一片月光下,在青石村时、金鸞池畔,乃到了现在,他的那些复杂难解的目光与心事,终于有了答案。 在青石村不可言说的月夜里,他和她说的那个故事,其实并不是全部。 十年前的中秋,年仅十岁的季紓,被母亲微笑着牵着他的手,去上学堂。分别时,母亲站在门口答应他,回来时会带月饼给他。 当时的母亲是那样温柔,牵着他的手那样温暖,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分别即是永别,当年母子分离的场景成了记忆里的最后一面。 那时母亲在宫里当值,位居尚宫,按照宫里的规矩,每逢节庆宫中一些位高的女官便能提早出宫,与家人团聚。 因此,儘管下学之后,没能见到说好来接他的母亲,他也不曾起疑;甚至等的时间久了,少年心性,难免气恼,可他仍是坐在门前石阶上,等着迟迟未归的母亲。 从夕阳西下到夜幕低垂,再然后是身着鎧甲的府衙士兵,神情冷漠地走到他面前…… 「他们低着头看我,然后告诉我--辛兰安死了。」 辛兰安。 辛尚宫--他的母亲。 后半夜下起了雨,他浑浑噩噩地与父亲随他们来到京郊的山坡下,他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 天是黑的,被层层乌云压得彷彿就在头顶上。 雨也是黑的,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毯子,笼罩着整片天地,将一切污秽冲刷,也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十岁的季紓站在山坡下,愣愣地看着母亲倒在潮湿的泥泞里,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他身上、脸上,他却忘了躲、忘了动。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 他的母亲倒在了眼前,浑身狼狈,身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可他却站在那里,望着身旁士兵无动于衷、满脸是泪的父亲痛伏在地,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季紓復述此事时,声音很平静,然而凌思思还是听得鼻酸,心隐隐颤抖起来,她握住了他微凉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他。 「一定很痛吧?」 满心期待落了空,无心的告别成了最后一面,又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过世,对年幼的季紓来说该是怎么样的痛苦呢? 「嗯,很痛,可就是这样的痛才能让人清醒。」季紓看了眼她握着自己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似忧伤似怀念,沾染着满满的温柔,他轻轻回握,像是从中汲取勇气,继续道:「因是宫中女官,出了这样的事,按照律例须由官衙查核,因此我与父亲亲往府衙,看着他们有人来替母亲清理梳妆,然后……」 「然后呢?」 「然后,我……看见了……母亲背上的伤痕……」季紓眼尾泛红,双手骤然握紧,在膝上发抖。 他不得不停下来,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继续往下说。 「好几道……数不清的鞭痕,出现在母亲的背上,被浸了水,好几处伤口都泡烂了……当时的我很难想像,母亲生前都遭遇了什么,曾经歷过多大的痛楚,我衝上去想找他们问清楚,可却被父亲拦下了。」 他当时气愤难耐,见母亲身上恐怖狰狞的伤痕,只觉心痛气恼,想问是谁做的,誓要让他付出代价!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拼死拦住他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死死盯着母亲身上的伤痕,流着泪的眼里腥红一片,似欲将之深刻于心,分明亦是极度气恨,可他却拽住了他,死活不肯让他出面。 之后,官衙很快地结了案,他看过结案的状纸,上头只草草写了意外身亡,对外亦只说母亲出宫採买,遇上强盗,遭遇不测。 对于那些数不清的伤痕,隻字未提。 「怎么会……就都没人怀疑吗?」 「当然有,当时我便抓着状纸,欲前往官府,要求官府重新彻查,可父亲阻止了我。我不能理解,与之大吵了一架,什么也听不进去,然后他打了我,告诉我句话,这句话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够了,已经赔了你母亲的命,又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戳破平静的表面,赔上更多人?能平安地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他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家人了。」 「时安……」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的结果,对当年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 可她无力判定这样的处理结果是对还是不对,只觉得世事不应该如此。起码,天理昭昭,冤屈和委屈一样,都是不公。 儘管这些话或许没有错,但时间抹不平伤痕。 尤其是现在,他正在她面前,将那道伤疤冷静地撕开,露出底下的真实血肉给她看。 其实,很残忍……不是吗? 彷彿感受到她的难过,季紓看着凌思思,目光闪动,忽然道︰「但我不甘心。」 凌思思抬起头,直勾勾地回视着他。 「我不甘心,所以我瞒着父亲,用尽一切方法,进入皇宫,暗中调查,想要查出到底是谁害死了母亲,当真让我查到了蛛丝马跡--」 凌思思心头一颤,意识到自己即将听到一桩不为人知的丑闻。 「辛尚宫,我的母亲,曾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官,而她当日于人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凤仪宫。」 「你的意思……是皇后害死了辛尚宫?」 「尚不确定,可她嫌疑最大,确实与她脱不了关係。」季紓语气一顿,「皇后死前,我与殿下同往见她最后一面,曾问过她,可她始终不认。」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对吧?在还没有找到证据,找出真正的真相前,你不会轻易放弃。」 凌思思懂得地看向他,视线中季紓的表情无比凝重和严肃,却因为明晰了原因,变得亲近且温柔。 为了这个目标,他费尽心思进了宫,结识靳尹,替他出谋画策,步步为营,蛰伏多年,成了太子身边最炙手可热的宠臣,人人称羡。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拉皇后下台,剪除三皇子羽翼,扶持皇后最是轻视厌恶的皇子入主东宫,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奔着目标前行。 他要皇后一族的势力彻底连根拔除,逼出那个躲在背后,害死他母亲的兇手,找出当年真正的真相。 「我当年曾向母亲发誓,定要以雪填平这骯脏之地,再以琼蕊芳兰为道,让她清清白白地回来。而这一切,都是殿下予我的机会。」季紓说到这儿,却露出了几许悲伤之色,「所以,殿下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不得不报。」 126。做戏 不得不…… 好一个不得不啊。 就是这短短的三个字,道尽了一切,却也将他们分别两端,而偏偏她什么也说不得。 因为彼此都懂得,同样都是不得不为,只是造化弄人,立场不同罢了。 凌思思垂眸,琢磨着季紓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那是剧情里没有的设定,却是他真真切切经歷过的过去,他的母亲……辛兰安,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后……当真是她害死了辛兰安吗? 凌思思正想着,没注意到角落里突然出现的人影,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尽收眼底,一会儿才出声唤道:「小姐。」 「维桑?」凌思思一愣,随即想起什么,连忙正色道:「怎么样,一切可还顺利?」 「小姐放心,虽有变故,可到底还算顺利,太子妃与衡阳君一切安好。」 听见常瑶无事的消息,凌思思总算松一口气,可又听他说起有人相助,心里开始有些忌惮起那笑里藏刀的男子。 她瞇了瞇眼,「端王……看来他当真有些手段,倒真是小瞧他了。」 「小姐此言,是指此事与端王有关?」维桑神色复杂,迟疑地问道:「金鸞池边,碧草久候小姐未至,担心了许久,不知小姐当时去了何处?」 倒不是他多嘴想问,实在是当时碧草发现她不见时,抓住他一通输出,哭哭啼啼的样子,让他太过印象深刻。 「去见了一位故人。」 「故人?」 说起这个,凌思思这才想起被她揣在怀中的物什,也不避讳,将当时皇帝暗中塞给她的锦囊打了开来。 锦囊里只有两个物件,一根白玉雕刻的发簪,以及一张泛黄陈旧的图纸。 发簪以白玉雕刻而成,簪头上刻有兰花的样式,看着洁白无瑕,可尖端不知沾上什么,染有暗褐色的痕跡。 凌思思攥着那支发簪,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尖锐的刺痛。 「这是……星象图?」维桑盯着那张纸张上描绘的图画,下意识地开口道。 凌思思看向他,「你知道?」 那画上只用粗浅的线条勾勒几笔,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以凌思思的角度来看倒依稀像是在计量什么东西,只是也许年代久远,纸张受了潮,影响墨色,粗粗浅浅,看不甚清。 「从前司天监观测星象,常会将测量结果草绘出来,后将讨论之后的结果上呈稟报,先前无意中见过,看着颇为相似。」 「可这上面画得是什么呢?」 维桑摇头,「属下不知,或许……司天监会有答案。」 司天监…… 眼下敌我未明,她记得那司天监监正似乎就是太子党的人吧。 到司天监去找,岂不是打草惊蛇,凭空惹人怀疑? 「罢了。」凌思思攥着手上的发簪,「这件事,我再自己想想吧。」 晨光熹微。 一早送走了靳尹,常瑶如往常般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去不见的背影,唇角小意温柔的笑意顿收,伸手抚了抚晨起尚未梳妆而散落下来的头发,难以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小竹看得分明,上前贴心的建议:「殿下,不若先回房更衣吧?」 常瑶应了声,再不留恋,转身进了房中。 铜镜前,常瑶看着镜中人的倒影,漠然与温柔,隐忍与天真,重叠交织,令人分辨不出真偽虚实,熟悉的面容映在眼前竟显陌生。 镜中人影看着像她,但又不是她。 常瑶从镜子里瞥见小竹正欲替她簪上的海棠花步摇,那是从前靳尹送给她的眾多饰品之一,她向来很是珍爱,可如今瞧着只觉得噁心。 「别用那一个,换了吧。」 「殿下?可是,这个步摇可是您先前最喜欢的……」 「现在不喜欢了。」 镜中女子峨眉淡扫,墨黑长发在脑后整齐梳了个堕马髻,蝉翼般的眼睫低垂,遮掩眸中寒意,唇上细细抹了口脂,映着素白面容如早春桃杏,寒中带艳,清丽出尘。 她捏着妆奩盒里的耳珠,放在耳畔打量,淡淡地道:「你也说了是从前喜欢,可哪有一成不变的喜爱呢?」 她语气淡漠,宛如在说着一件寻常小事,可就是这样的神情,让小竹不禁沉默。 门外,一个宫女匆匆忙忙地进来,彷彿察觉到房内气氛有些不对,她迟疑半晌,还是附耳低声朝着小竹说了些什么,只见小竹面色顿时古怪起来,复杂的目光看向妆台前的常瑶。 「殿下,外头传来消息,凌侧妃……来了朝阳殿。」 「……什么?」常瑶手上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传的消息,眼下……人已经到了朝阳殿外。」小竹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地问道:「殿下,侧妃贸然前来,只怕来者不善。可是要奴婢以您身体不适为由,请她回去吗?」 她的担心不无理由,昨夜金鸞池宴,凌思思气恼离席之事可是传遍整个东宫,闹得人尽皆知,殿下不但不挽留,还歇在朝阳殿,只怕她如今前来,是来秋后算帐的。 小竹担忧地看着她,虽然前一阵子两人还关係不错,可最近似乎又恢復成从前的样子,势如水火。 常瑶单纯随和,不喜与人争执,凌思思要真闹起来,她又哪是她的对手? 几个宫人显然也想到了一处,皆担忧地望着她,可常瑶似乎不怎么担心,反观他们的忧虑,她倒显得冷静多了。 常瑶将耳珠别在小巧的耳垂上,明晃晃的银光闪过她褐色的眼瞳,伴随清凌凌的声音缓缓响起,道:「不。备茶,让她进来吧。」 这一句话明显出乎眾人意料,几个宫人难免大胆地想再劝,可常瑶看也没看,伸手戴上另一边的耳珠,随即站起身来,逕自往房门外走去。 「小竹姐姐,你看要不……」 「无妨。」小竹望着常瑶离开的背影,浅声道:「殿下自有安排,我们在旁边看着就是。」 而另一边,常瑶看着平静,实际心里也有些不确定,昨夜靳尹突然来到朝阳殿,歇在她这里,今天一大早凌思思就过来了,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方一走进正殿,便看见了凌思思坐在雕花木椅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茶杯,眼眸低垂,有种漫不经心的从容。 听见了常瑶进殿的动静,凌思思挑眉,红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曼声道:「真是好久不见呀,太子妃。」 好久不见…… 常瑶目光微滞,再看见了四周站着的几个宫人后,顿时了然,低垂眼帘,接过了小竹递来的茶杯,淡淡道:「确实好些日子没见到侧妃了。」 「是呀,太久没见,都让人生分了。我本来还想,要是太子妃将我当作不速之客,闭门不见,该怎么办呢。」凌思思恶意一笑,「不过看来……是我白担心了。」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她,透着明晃晃的恶意与嘲笑,既提醒着上一次的交手,又嘲讽她的天真。 四周很快有几个宫人忍不住,将不满愤怒的目光投向她,不过凌思思倒不是很在意,仅是盯着常瑶一个人看。 常瑶紧攥着手中的茶杯,平静的面容下实则已是掀起浪潮,她抬眼看向眼前恣意妄为的女子,问:「侧妃今日来,怕不只是来叙旧的吧?」 她性子单纯直爽,从小在民间长大,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皇族世家的尔虞我诈,也沉不住气,直接开宗明义地导入正题。 凌思思轻轻一笑,倒没发火,而是往后靠着椅背,道:「太子妃还是这样没耐性。」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房内几个宫人,红唇微勾,「既然太子妃都开口了……那么首先,就麻烦让这里多馀的人离开吧。」 她如此嚣张跋扈,小竹脸色一沉,当即便要上前,「你……」 然而一道声音却止住了她,「退下。」 「……殿下!」 「全出去吧。」她视线未曾挪开,迎着凌思思含笑的目光,吩咐道:「在我唤人之前,都别进来。」 一缕晨光撒在面上,季紓皱了皱眉,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望着头顶上的梁柱,脑中空白了一瞬。 昨夜醉酒的后劲太强,钝痛自额角阵阵袭来,脑袋有些晕沉,连带意识亦不清楚。 昨夜…… 季紓自榻上坐起身来,馀光瞥见床头案上的一碗解酒汤,兀自散发着淡淡的药味,他伸手一碰,触到了一手温热。 还是热的,想来是熬煮之人怕放凉了,多番加热之故。 他垂眸,舀起一匙饮下,脑中却有朦朦胧胧的画面,是关于昨夜他和凌思思的。 他因端王送上的一盆花,勾起陈年旧忆,酒后失态,却遇上了凌思思,那些沉堵在心底的委屈与伤痛似乎一瞬间有了出口,藉着几分朦胧酒意,竟毫不设防,一股脑地向她尽数倾诉。 他非圣人,自也有私心、有怨恨,所谓的知遇之恩其实满是过往不堪的黑暗与偏执,她知道了这一些,见到了他阴暗执拗的黑暗面,只怕是吓着了吧…… 他默默想着,心里便有些气闷,没能注意到角落窗外的人影。 「这人都走了,你还念念不忘啊?」 熟悉的嗓音隔着一扇窗,话里打趣的笑意浓厚,季紓面不改色地饮尽了醒酒汤,才不急不缓地道:「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帮你忙的,顺便……善后。」 窗纸上的人影似乎想到了什么,侧过头看向房里的季紓,幽幽道:「不过,她当真胆大,竟敢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助太子妃出宫,要不是有你在,我都要怀疑这太白入夜的讖语……应得就是她。」 忆及昨夜,季紓暗中递了消息,让他帮着掩盖太子妃出宫,他还暗自狐疑他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可后来才得知这一切原是凌思思背后主导,他真正要护的是凌思思。 只是,似乎不需要他出手,现场有另一拨人即时赶到,替太子妃除了拦路的绊脚石。 该怎么说呢,那传言中的草包美人,似乎也并不简单啊。 「不过是幌子,你也会当真?」 「这你就错了,我从不说谎。」那人轻笑一声,指正了他的话,「只是……我虽不说谎,但并不意味着,我那么可信。」 彷彿已经习惯了他的不着边际,季紓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空碗,没有接话。 「我说几句,你便不高兴呢。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要想清楚了。」 他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季紓却知道他在说什么,温热的醒酒汤入腹,意识清醒了不少,他垂眸凝向那空了的碗,攥紧了手,不知为何竟是莫名空虚,彷彿胸口处有什么东西缺了一块。 他抿了抿唇,沉声道:「她和我既已都做出选择,走在选定的道路上,那便是不可回旋的境地,前途多难,未来将会有许多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我不可能眼睁睁看她犯险。」 「旁观者清,那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她需要你,抑或是……你需要她呢?」晨光灿灿,一道人影隐隐绰绰映在窗上,剪下一片似远还近的朦胧虚影,连着嗓音亦显得飘渺不定,似是含笑又似叹息,「也许,她并非你想像中的那般柔弱,在她身后还有很多人……你并不知道吧,昨夜赶来援助的那批人,似乎出自端王手下,毕竟她出身显赫,就算前缘已分,她也还是端王的前未婚妻啊。」 前未婚妻…… 是啊,她身分显赫,出身尊贵,是国朝最亮眼的一颗明珠,身后从来不缺人。 她是自幼养在金银堆里的娇花,顺风顺水,何曾有过什么危难?就算遇到危险,自有首辅替她担着,如今还有一个前未婚夫,替她扫平前路…… 「你说的,或许没有错。」 藏在枕下的平安符被拿了出来,宛如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承载着他曾无以名状的欢喜与期盼,他紧紧攥着,就像抓住了那一点不确定的可能。 「我知道她从不会只为一个人停留,也不属于这里,也许她总有一天要离开,但对我来说,我……不想失去她。」 她是所处世界的唯一变数,也是当今世上独一个能与他共享心事与秘密之人,是他在此间真正能与他携手同行、共伴风雨的人。 就算最后不能同归,他也不能失去。 他缓缓抬起头,平静地望着角落里的那一扇窗。 晨光灿烂,透过枝头,摇碎了映在窗上;而窗外,枝头轻颤,早已不见人影。 「思嬡,你听我解释,我……」 待房间内最后一个宫人离开后,常瑶当即坐不住,忙不迭上前着急欲向凌思思解释,然而凌思思却按住她的手,朝她作了个“嘘”的手势。 「小心点,阿瑶。虽然你让他们都退下了,但难保有几隻老鼠还躲在外面偷听呢。既然要演就得逼真,必须让他们以为我在欺负你才行。」 欺负……「可是你这个时候来,难道不是因为昨夜……」 「昨夜靳尹留宿朝阳殿?」凌思思很快替她接上后面的话,「昨夜是十五,加上我又在金鸞池闹上那么一齣,靳尹为了安抚和制衡,自然要来你这里,顺便……探查情况,只是该委屈你了,虽然派了维桑暗中防卫,还是出了乱子。」 「你……都知道?」常瑶一愣。 「当然呀,就是因为知道你肯定会胡思乱想,所以我才特意过来一趟的嘛。还有就是,昨夜的事……还顺利吧?」 想起昨夜宫门前的意外,常瑶眸光一凛,不由得正色道:「人是见到了,但出宫门时有人设伏,应该是靳尹派出的人,我与师兄本已打算拼命一搏,却没想到突然窜出一队人马,替我们摆平对方,可观他们行事却猜不出是谁暗中相助……」 凌思思接过她的话,道:「是端王。」 「端王……竟是他吗?可他为何要帮我们,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端王只怕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他故意与我回京,怕是早就计画好的,他一路上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凌思思将金鸞池边遇到靳尚的事告诉常瑶,越想越觉得不对,只怕他们的计画都已经洩漏出去,否则靳尚根本不可能提前派人埋伏相救,还能同时暗中示警。 或许,大胆假设……引她去见皇帝的也是他。 不过现在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此番靳尹派人拦阻,那些人没得手,靳尹肯定起了疑心,要想再出去便难了。 「经过昨晚,靳尹已经起了疑心,你在宫外的那些人,藏的地方确定安全吗?」 「我去过。那处还算隐密,只是接下来要出宫,怕是不容易。」如今处境艰难,常瑶自然也清楚,只是心中自然是不甘心的。 好不容易才接上线,有了自己的势力,不过是第一步而已,难道就这样轻易的放弃了吗? 她攥紧了手,咬了咬牙,正暗自焦灼,冷不防身旁清脆的嗓音幽幽响起:「可长此以往,终归不是办法……」 常瑶闻言微愣,脑中有灵光一闪,试探地道:「你的意思是……化暗为明?」 凌思思点头,「得想个办法,让他们走上檯面。」 「化被动为主动?」 「还少个正经的由头……」凌思思扯唇一笑,做了个翻转的手势,「拉他们一把,让他们走入朝廷。」 常瑶明白她想做什么,顿时惊得睁大眼睛,「你想要让他们入朝为官?可这样一来,等于是直接把他们放在靳尹眼皮子下……况且,现下入仕皆由世家门阀举荐,那么多人,太过显眼了。」 「所以啊,才得另闢蹊径嘛。放心,我已经有想法了,只是这件事还需要你的配合。」 她跃跃欲试,方才一瞬间的凝重与颓败褪去,彷彿一株本欲枯萎的花,浇了些水、添了些养分,又照了些光,再度恢復成原本明艳的样子。 在凌思思身上,彷彿永远都有用不完的活力,如此鲜活。 常瑶望着她清亮的眼眸,那一瞬间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涩,让她既嚮往又嫉妒,是她永远也做不到的明亮。 她抿唇,不觉低声叹道:「思嬡,我真羡慕你,即使遇到困难,也总是能想到办法,每次只要看着你,就觉得心里踏实许多。」 「欸?为什么羡慕?」凌思思意外地眨了眨眼,「说起来,我才钦佩你呢。」 「我?」 「你外表看着柔弱,可实则却是那么坚强,一路走来,始终不曾被击倒。所以阿瑶,你可以不必绞尽脑汁试图变强,虽然不清楚,但你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了。」凌思思偏头看她,笑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好比说你看着天真又单纯,那么任谁也都想不到,你会在心里磨着刀。还有什么会比松懈的猎物更容易对付的呢?」 「思嬡……」 「你先别急着感动啊。」撞见她微红的眼角,凌思思最怕惹女孩子哭,当即掩饰地转了转眼珠子,轻哼道:「我也不是随便说的,我一个小小的侧妃,将来出了事,自然还是得指望你来帮我的,还不得捧你几句嘛。」 她故意将话曲解,听着蛮横又无理,然而常瑶却知道她的用意,不禁被她逗笑了。 「嗯,我会努力的。」 「你当然得努力。」凌思思撇了撇嘴,似乎并不习惯这样语气,原本那句压在心里的话,顿时变了调,好似恶霸欺负人,「但,若是你落入险境,又或者是面临危险的时候,我也会努力救你的。」 二人对视,寂静的空间内,唯有她们无声地交换眼神,将一切温暖尽付予此刻。 这一刻,便没有什么比知道有人站在背后支持着自己,还要让人感到踏实的。 「所以……现在,就还要请你忍耐一下啦。」 “哐噹”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自房内响起,惊破了一院寂静。 门外几个宫人一愣,随即着急地推门闯了进去,「殿下!」 他们听见声响,一股脑地衝进去,在看清房内景像后,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房间内,几案上的花瓶被摔破,碎了一地瓷片,不久前换上的紫薇花萎靡在地,被凌思思精緻的绣花鞋踩在脚下。 而常瑶跌坐在地,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遮掩脸上表情,她低下头,衣袖外的手背上被碎裂的瓷片划出细细的口子,渗出血渍,看上去狼狈极了。 此情此景,可想而知方才屋内状况有多激烈,是几个宫人未料到的。 小竹率先反应过来,衝上前去,「殿下!殿下您怎么样了?」 随着小竹一声唤,几人才回神过来,一窝蜂上前围着常瑶打转: 「太子妃殿下见了红啊!手上的伤都流血了……」 「天啊……」 「太过分了!才安静了一段时日,便又做出这等刁蛮的事……」 「侧妃好歹是妾,您如此欺侮妻主,就不怕日后……」 小竹最是护主,与常瑶感情深厚,如今一时气急,不禁嘴快,欲为她讨回公道,可她话未说完,身旁一隻手突然拉住了她,是常瑶朝她微微摇头,低声劝道:「别说了,凌侧妃说的对……」 低垂的眼睫于面上投下一片阴影,令脸上表情愈发看不真切,只能从她哽咽低落的语气里听出些无奈与委屈。 「我不过是倚仗着殿下的宠爱,才能得到如今的一切,若是没有了殿下的爱,我便什么也不是……」她抿了抿唇,轻叹道:「早知如此,我是不是一开始便不该选择进宫啊……」 闻言,几个宫人皆围着她,异口同声地宽慰,小竹更是握住了她的手,试图藉由掌心温度的传递给予力量。 常瑶靠在了她身上,身旁都是替她打抱不平、攻訐凌思思的话,而身处暴风中心的两人却在四周无数涌来的浪潮中,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换过眼神。 她迎着凌思思不着痕跡侧头望过来的一眼,眸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 ……怎么样? 这一场戏,我表现得很好吧?思嬡。 我也能……成为和你并肩作战的人呢。 127。对着喜欢的人说,那叫甜言蜜语 随着凌思思这么一闹,靳尹果然很快得了消息,午后便去了朝阳殿,听旁人指称她如何胡闹,仗势欺人,目无法纪的事蹟,柔声哄好了常瑶;之后又来了丽水殿,说了凌思思几句,要她乖一点,别闹得太过火,不过话不敢说太重,倒也只是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半点惩罚也没受。 于是,这一番比较下来,眾人心中自然有了微妙的较量。 靳尹虽然虚偽,但有句话却是对的,她不能太常去找常瑶麻烦,可若什么都不做也难免惹人起疑,违反人设,好歹有他这句话,她也能暂时休息几日。 不过,这几日她人也没间着,趁着空间,成日带着维桑往藏书阁去。 阁中无人,又有维桑在,凌思思便放宽几分心眼,姿态间散地靠墙坐在角落里,翻着脚边搁着的一堆书卷。 她全神贯注查了两小时的星象资料,一无所获,注意力渐渐涣散,社畜摸鱼的本能战胜了理智,视线开始在四周乱转。 她的目光停在另一排书架前,正抱剑倚着墙,专注翻书的维桑身上。今日他一身深色劲装,站在满室书卷间,显得有些突兀,素来冷漠傲气的眼睛此时专注凝于书卷文字,倒是令他显出一股新奇的反差来。 是她从未看过的一面,凌思思遂起了好奇的心思,偏头朝他道:「喂,陪我找了那么久,很无聊吧,要不要跟我说说话?」 她本意是想维桑身为暗卫,自幼习武,如今却跟她一块躲在这里翻书找资料,想来很是无趣,因而主动提起,打算排遣下心情。 谁知维桑并不领情,仅是抬头淡淡地看她一眼,不冷不淡地反问:「小姐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凌思思:「……」 行。有事业心,很好。 她放弃了与他拉近距离的想法,转而抱怨道:「那么多书,怎么可能那么快找到?还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呢,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维桑沉默地看见她脚边胡乱堆放的书卷,默了半晌,才道:「要不属下还是潜入司天监……」 「不行!」凌思思很快反驳,「要是去了,消息传到靳尹那里,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嘛!」 两人已不是第一次为此争执了,先前凌思思将事情告诉他时,维桑就说过他可以暗中潜入司天监调查的,但总被她强硬地拒绝了。 「如此大海捞针,旷日费时,小姐……何不让季詹事相助?」 「季紓?」凌思思愣住,有些意外他的提议。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向维桑提过她与季紓之间的关係呀。 按照维桑的性子,没有根据的事他可不会随意开口。 她正疑惑着,一旁维桑面色微变,沉声道:「有人来了。」 凌思思一愣,抬头时维桑已经不在原本的地方,想是为了避嫌,躲在某个地方了。 躲的倒是挺快…… 凌思思默默腹诽,有脚步声响起,自楼梯处传上来,不急不躁,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透过书架的隙朝楼梯口去,便见季紓走了近来,身上月白衣衫在转身时不经意擦过书架一角,留下一片清浅的残影,而他轻轻拂袖,眸光未动,丝毫不将墙角那可能沾上的尘埃放入眼底,逕自朝她缓步而来,端的是皎皎如月-- 如果撇去他漠然的神情外。 他在她面前止步,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脚边堆着的书卷上扫过,「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些书。你呢,又来替靳尹处理政事?」凌思思张口就来,十分自然地将话题转回到他身上。 面对她的提问,季紓没有回答,只无声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了抚衣袖,像是欲将上面的皱折抚平,可沉默的时间久了,本就微皱的衣袖被他一番揉躪,显得更皱,就连凌思思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 就在凌思思忍不住欲开口时,他终于开口:「殿下最近因政事烦心,你若无事,便少去殿下面前叨扰,免得惹祸上身。」 这话是在告诫她,别再徒生事端,惹靳尹生气。 听起来确是这样,可凌思思听在耳里却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视线触及到他微抿的唇角与不自然的神色,心里有什么滞涩的地方突然开窍,那些她觉得古怪的地方顿时明晰起来。 她挑了挑眉,道:「当初说好了,要彼此尊重,互不干涉的,你现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她还在赌气,为了上回宴上他故意装作与她不熟的事,因此就算想明白了他话里彆扭藏着的关心,与眼底刻意压抑的丝丝涟漪,她还是故意想逗一逗他,想逼他说出那些他不敢说出口的话。 季紓抬眸盯着她,薄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化作了一声嘲弄的低笑,「罢了,我的话,你若不爱听,便当做我没说过吧。」 斑驳的光影中,季紓垂着眼,像是陷入长久的、溺滞的沉寂中,良久才缓缓地,难以承受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背对着她往回走。 这一幕,显然不在意料之中,凌思思顿了一顿,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角落里,似有人影一闪,她看见维桑站在那里,虽是隐在阴影下,却彷彿能瞧见他眼里的谴责。 凌思思本来只是想让他哄哄自己,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诧异的同时,心里也不好受,有愧疚,也有委屈。 眼看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楼梯口,凌思思张了张嘴,眼神朝四处望了望,终是憋出一句:「你……等一下!」 这一开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凌思思索性豁出趣,彆扭地道:「你才刚来,这就要走了吗?」 她既然开口,便索性一股作气,将那些压在心里的话全吐出来,「我刚刚说的那些,也不是非要你选边呀!自从回宫之后,本来就很少见面,我还得一个人面对靳尹,整天都在想要怎么防备他,以防他什么时候又下手,你不在我身边,我没说什么,是因为我知道立场不同,也没强迫你,可是你怎么能那么冷漠呢?」 她本只是打算将这些日子积累的不满说开,不想却是越说越委屈,鼻子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季紓叹了口气,转过身道:「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那你还装作不认识我!」 她目光委屈,言语听着憋气,看起来也气,季紓默了默,缓步行至她身侧。 凌思思还在懊恼自己此刻的狼狈,不该向他随意乱发脾气的,才令事情如此脱序,她难为情地别过头,手腕却被一隻微凉手握住,令她浑身一僵。 「别气了。」 指尖柔软的指腹摩挲过她的掌心,引起细微的颤慄,一点一点耐心地抚平她身上的尖刺。 「你少来。」凌思思撇了撇嘴,转头对上他的眼,控诉道:「要不是意外碰见,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躲着我呢?」 「不是意外。」 「……什么?」 季紓抬眼,漆黑的眼瞳照映出她的模样来,不闪不避地望着她,缓缓道:「我知道你在这,是特意来寻你的。」 凌思思愣住了。 「局势不稳,殿下近来政事烦心,你若闹到殿下面前,难免殃及鱼池,受到牵连。」他说得认真,一字一句听着像在分析利弊,实则是在向她剖明心意,嗓音似绵延和煦的微风,半字不落,「此局复杂,我不愿累你捲入其中,才与你保持距离,并非故意冷落,想与你撇清关係。」 他语气平淡,可偏说出来的话却是他难得一见的表明心意--关于想偏护她的心意。 凌思思眨了眨眼,被他这样望着,一下子明白他隐藏在那些刻意疏离的表象下,怀着如何的心意后,心里那股躁乱的情愫窜上来,不讲道理地在她心中敲了敲。 两人对峙,她又再一次落于下风,被他这样的眼神望着,她顿觉烦躁,连或真或假的做戏都失了控,蝉翼般的长睫扑闪几下,她半是自暴自弃地别过头,道:「算了,总说不过你。」 大小姐终于被哄得消脾气,季紓这才牵着她的手走向一旁临窗的座位坐下。 季紓挑的这个位置临窗,可因在藏书阁二楼最里的角落,紧依着宫墙旁的一排树,高度恰好搆在此处簷角,因此藉其枝叶繁茂,外头看不清窗内景像,里头却能借得一片日光。 凌思思还念着方才的事,看见他从一旁抽起一本书,轻轻翻过一页,食指的指腹习惯性地顺着书页边沿轻轻一划,十分自然,然后虚虚地压在了书页那一角上,眉头不由得一挑。 这个动作他很熟悉,是季紓在想政事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联想起方才他话里的讯息,再结合此番动作,凌思思想到什么,眼珠一转,问道:「你刚才说,殿下为了政事烦心,是最近朝堂出什么事了吗?」 季紓直觉她会这么问,显然别有用心,到底还是回答了她:「近来殿下欲于朝中推行几样新策,皆遭数位大臣否决。首辅一派本就于朝堂上占多数,如今更兼几位属端王旧党的朝臣,殿下无法施展,自是恼怒。」 「那该怎么办呢?」凌思思偏头,苦恼地道。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分明乐呵着呢。 开始发酵了呀…… 她早与常瑶串通,理应外合,先让维桑带话给首辅,让首辅一派尽量与靳尹槓上,为的就是增加靳尹的危机感,刷高仇恨值,然后给常瑶那边製造一个入朝的契机。 但这些事,现在还不能向季紓坦白。 视线不着痕跡地划过他微蹙的眉,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提议道:「要不……乾脆来个彻底洗牌?两党相争,此衰彼长,彼此僵持不下的结果,有可能螳螂捕蝉,谁也讨不了好,与其这样,那倒不如主动加些新血,重整局面。」 「你的意思是引进其他势力,作为制衡两党的平衡点?」 「这天下从来都是分久必合,许久僵持不下,那就只会自我内耗,还不如趁机拉些新血进来,让他们成了新党,多党并立,过了一阵子总会有人耐不住想独大,就会拉拢另一派人马,届时其中朋党合併,势不可挡,这统一的局面自然也就指日可待了嘛。」 季紓思忖许久,似乎觉得此计可行,压在心里多日的重担总算可以放下。 可他很快发现不对,凌思思对靳尹有怨,连他相劝也阻不了她欲復仇的决心,如今又怎会主动替他谋划,帮着外人与首辅做对? 只怕其中有诈。 「这是原本的剧情内容?还是,你又想做什么?」 她的态度转变太大,自然让人不由得要往不好的方向想。 「剧情里,可没有我们现在在一起的桥段。」凌思思眼珠一转,轻巧转开了话题,打趣道:「只是,难得看见我们足智多谋的季詹事也会苦恼,我这个祕密女友,自然是要替你想办法的。」 兴许是那新奇的称呼透着丝隐密的曖昧,季紓难得有些侷促,掩饰地轻咳了声,「油嘴滑舌。」 「对着喜欢的人说,那叫甜言蜜语。」 季紓挑眉,目光凉凉地瞥向角落里的那叠书卷,凌思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那堆在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的正是“星象解析大全”。 她伸手逕自拿起了这一本,放到自己面前的桌面上,主动开口道:「我最近突然对星象很有兴趣,但又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反正间着也是间着,就来藏书阁里看看书,打发时间。」 「星象讖语之说,大多事在人为,不可尽信。」 「我知道啊。我还听说有些星象涉及政治国运,常被拿来作文章,就好比这个……」 凌思思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示,带有深意地道:「紫薇星即帝星,若是帝星有什么变化,对应的则是皇帝或当前的掌权者。所以选妃宴上,司天监指称帝星黯淡,唯有使朱雀星归位,才能重燃帝星,让命字符合象徵后位朱雀星的常瑶上位,因而剃除了本来呼声最高的凌思嬡,不是么?」 触及内情,季紓攥拳凑自唇边,尷尬地轻咳一声。 凌思思彷彿没有瞧见他刻意掩饰的尷尬,继续又翻了几页,就着星象与讖言一说和他聊了好几句,起初季紓还能耐心地听她说,可从某个地方开始,他越听越觉得奇怪,纵是他不明此道,也总算听出些不对劲来。 显然她初学此道,一知半解,错漏百出,偏她还讲得十分自然自信,令人都不知道是自己理解错了,还是她说的不对。 季紓太阳穴疼,终是在她连续讲了十几分鐘后,止住她道:「其实,我于星象讖言之道,委实不甚明瞭。」 顿了一顿,彷彿怕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白,他又补充道:「不过,你若是真有兴趣,待下次见面,我可替你解惑。」 凌思思立刻停下,眼巴巴地将书里夹着的图纸推至他面前,「好呀,那就麻烦你啦。」 回答的太快,就像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季紓接过那张图纸,没有接话,时辰差不多,他总不能待太久,惹人起疑。 他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见身后的凌思思低着头,娇艳的红唇微抿,却掩不住唇角扬起的弧度。 她忍着笑意,身子微微颤抖着,像是隻偷了腥的猫。 季紓看着她,扫了一眼手上的图纸,冷不防开口:「你想问我,何不直接开口?」 不防他会回头,凌思思一愣,被他点破心思,一时有些无地自容。 她的确是故意套路他,引他主动开口帮忙,替她解读星象图的内容。维桑说得没错,要在藏书阁茫茫书海里找到答案,显然是大海捞针,太没效率,去司天监询问是最快的方法,可司天监有靳尹的人,而她身边的人里,唯有季紓能帮得上忙。 就算他不知道,但凭他的身分,进出司天监也非难事。 不过,她刚和季紓因为立场不同,有了隔阂,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掉了面子,又怕他选择了靳尹,将此事透露给他,心绪复杂摇摆,因此才如此拐弯抹角,引他主动开口相助,达到目的。 在他开口愿意帮她的时候,那一刻,她确实心存侥倖。 这样的想法,让她面对季紓的目光,一时心虚难以承受。 见凌思思目光闪烁,季紓便也不再点破,只是叹息一声,将目光转开,「凌思思,我并未防你。」 他谨慎多谋,可唯独对她,他从没有设防。 更不会因为知道了什么,转头便出卖了她。 凌思思愣住,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可他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先一步开口道:「对我来说,我的选择,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他从未改变他的选择。 答案……也不曾更改。 季紓这人念旧又长情,一旦做出了选择,便很少更改,唯一一次动摇,是因为她。 季紓不会背弃她,他的选择一直是她啊。 他不曾将心意说出口,可字字句句都是爱,是他隐晦而盛大的爱重。 凌思思沉默了,那一瞬间,摇摆不定的心被丝丝缕缕的暖意包围,终是安定下来。 她没有开口,只是无言地望着他。 就是因为听懂了,所以才无言以对。 一阵沉默过后,凌思思才率先朝他走了过去,轻轻抓住他衣袖一角,闷闷道:「我不知道啊。」 她低头看着自己攥着他的衣角,月白的袖口绣着精緻隐密的纹路,映着薄薄日光,闪烁微芒。 凌思思踌躇了一阵,看着那细密的纹路,低声地开了口:「你是第一次爱人,我也是啊。我虽然画出了这样一个爱情故事,但其实我根本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如果这段时间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就还请你多多担待,我……我会努力的,努力学习怎么样喜欢一个人……」 「喜欢这种事,不用学习。」季紓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伸手将她的手回握,拢进掌心,打断了她未尽的话,声音像雪山之巔初化的清泉,「我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鬼灵精怪、敢于挑战规则的凌思思,你不必为了配合旁人,而勉强自己。任何时候,你只需要好好做自己就好了。」 「哪有人这样的?」凌思思拿眼瞅他,颇有种嗔怒他随意敷衍的意思,不满地道:「你现在这样说,要是到了以后,你就会嫌我烦了。」 「无妨。」季紓琢磨了下这话的意思,不禁失笑,低头看她,眉眼清润,声线似流泉,「那我亦心甘情愿被你烦一辈子。」 这样的话,自他嘴里说出来,饶是心理素质强大如凌思思,也不禁有些难为情。 她眨了眨眼,从他掌中将手抽回来,含含糊糊地丢下了句:「不和你说了,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说完,她脚步匆匆,身影如雨燕一般,急急忙忙往外走,角落里的维桑见状,视线在两人之间转过一圈,适才无奈地暗自追了上去。 不过片刻后,凌思思又再度去而復返,跑了回来,二话不说走到他面前,逕自扯过他的衣襟,迫他低下头来,随即往前凑近,在他脸颊上落下一片唇印。 季紓睁大眼睛,脑袋空白一瞬,显然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大胆。 「我的。这是印记,证明你是我的人了,以后就算你烦了、腻了,也不准背叛我。」 凌思思一股脑地说完,也没管他听没听明白,放了火便撒腿就跑。 活像一个撩完了人,就不管不顾的渣女。 不过,她惹得可不是常人,还没等她走出几步远,只觉腕上一紧,人已经被捞了回来,转了方向。 有风自半掩的窗扉透了进来,捲起一室书页翻动,遮掩一室春色-- 128。农夫与蛇 朝阳殿内,常瑶和陆知行两人正为了如何将躲在暗地的常氏暗部送入朝堂,而苦恼着。 陆知行皱眉,手中的玉骨折扇轻敲桌面,沉声道:「你想要让他们进入朝堂,先别说靳尹那边,光是凌首辅一派,掌控半壁江山多年,你若插手等同打乱如今局势,他如何肯答应,你确定凌思嬡是说真的?」 「思嬡是这么说的,她说只需要我们配合,其他的她会处理。」 「要我在朝堂上帮衬倒是无妨,反正我素来与太子不对盘,倒也不差这一回。只不过,凌思嬡当真可信吗?」语气一顿,他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偏颇,难免惹人误会,于是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做戏,可不也是她害你受伤了吗?」 他说的是上回为了骗过旁人,凌思思故意製造出害她受伤一事。 常瑶看了眼手上已经快癒合的伤口,不甚在意的笑道:「戏不做得真一点,怎么骗得过人。师兄不也有所怀疑了吗?」 陆知行哽了哽,「我……我怀疑是因为担心你,可其他人就不是这样了!」 怕她还不理解其中的严重性,他开始举例规劝,「你虽是司天监金口玉言指定的太子妃人选,太子一手扶持的妻子,可你身后毕竟没有如凌思嬡那样的世家大族支持,太子又还未稳坐皇位,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很有可能连我也保不住你啊!」 陆知行是想劝阻她,不想让她犯险,可偏偏面对的是她,是他一心一意守护的师妹,说出口的话不免急了些,越说越重,是透着着急的不认同。 常瑶看着他,有些愣住,换作从前她只会觉得师兄是性子急了些,难免衝动,可在凌思思和她说过之后,清楚了他的心意,她便做不到如从前一般回应,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小竹这时突然走了进来,打破了眼下僵局,向她稟道:「殿下,维桑送了信来,说是可以开始动作了。」 常瑶接过信,展开一看,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小竹,「这么一说,你最近倒是和维桑走得挺近的呀。」 「殿下……奴婢是因为最近的事,才和维桑接触得比较多,并没有……」 小竹被她这么一问,以为常瑶质疑她的立场,着急地想解释,一面偷偷以目光向陆知行求救。 她的小动作自然被常瑶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好笑,见好就收,「你呀,我不过随口一提,那么紧张做什么?你若交了朋友,也是好事,总不必与我一同困在这无趣的宫里。」 她这般说,小竹不好接话,只得求救地看向一旁的陆知行,他显然也不喜常瑶近来偶尔自卑的言论,面色一凝,正色道:「阿瑶,你又再说这样的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啊。师兄,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思嬡说过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常瑶的声音突然低了些,目光望向窗外,像是没有焦点,「这里,被这个世道误伤的人不只是我,还有初一、端午、整个常家,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人,现在我还有你担心我,那其他人呢,他们也有家人亲友担心,可他们也许分隔两端,永远也没机会弥补了。那日后呢?我也要看着我所珍重的人,一个一个失去吗?我做不到。」 陆知行哽了一哽,「那……这个出头的人,也不必要是你啊。」 「总得有人来做第一个,我靠得最近,又为何不能是我?」常瑶与陆知行对视,弯了下眼睛,无谓一哂,「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曾无数次想,难道我的一生、我们的一生就这样过了吗?这样一想,虽然无力,却不甘心。所以啊,思来想去,就算不为他人,只为自己,为身边珍重之人,再浑的水也只能淌一淌。」 房内,听完她这一番话的小竹与陆知行皆是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知行握了握手中折扇,还欲再劝,可叹他纵横商场,却一时间词穷,竟想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么,常瑶偏头看他,轻轻一笑,「师兄不也是吗?为了心中珍重之人,明知眼前是一条如何艰难的路,也会勇往直前。」 闻言,陆知行心下微震,许是她的话触及了他心中隐密的心思,他攥了攥拳,终是妥协。 「当年,师父将你领进门下,让你唤我一声师兄时,我便将你视作唯一的师妹,现下也是一样--你是我陆知行护着的人,不管你选择什么,我永远支持你。」 另一边,相比朝阳殿胶着的氛围,凌思思这里就显得平静多了。 不过不是气氛的平静,而是物理上的平静。 自从藏书阁回来后,凌思思不知怎么搞的,连着几日不愿出门,还偏爱用那些自从入宫后便不曾再用的浓艳唇脂,实在诡异得很。 碧草看着凌思思抹上唇脂后,艳红的唇色,不由得好奇问道:「小姐,您这几日怎么又想涂这样艳的唇脂了呀?从前您不是还嫌太过鲜艳的嘛。」 说起这个,凌思思就气,一双眼愤愤地瞪向身后的维桑,咬牙:「你自己问他啊!」 若不是那日他出的什么餿主意,她怎么会和季紓说那些,又怎么能有胆子强吻季紓,之后还…… 不能再想,没脸见人了。 脸颊彷彿火烧一般腾腾冒着热气,凌思思羞愤难言,气得别过头。 碧草茫然地看向一旁的维桑,用眼神询问他,而后者只是瞥了眼凌思思刻意抹了厚厚的艳色唇脂的唇,无谓地耸了耸肩,淡声道:「又不是我印的记,我怎么知道。」 印记…… 当时她和季紓说过,她对他留了标记,还霸气宣示季紓是她的人,随后…… 凌思思伸手无意识地摹了摹上了一层厚厚唇脂的唇,看得出来,她为了遮掩唇上某种隐晦的曖昧痕跡,颇为苦恼,这才让碧草翻出从前凌思嬡喜欢的那种艳红色唇脂试图遮掩。 只是,如今这一番苦心掩饰,原在他人眼里早就不是祕密-- 闻言,凌思思理智线一秒断裂,简直要崩,她猛地转过身,瞪向维桑,杏子眼里腾腾冒着火。 「你--你还偷听!你到底知不知道非礼勿听呀?可恶!」 凌思思越想越气,当即气不过,擼起袖子,作势要动手。突然,眼角馀光瞥见不远处的一道人影,让她不由得一愣。 「那是……太子殿下?这时候,殿下怎么会在这里?」碧草奇怪地看向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的人马。 算着时辰,眼下早朝议事应该尚未结束才是。 维桑目力极佳,看见为首的那人面色沉鬱,箭步如飞,显然心情并不好,再联想这几日的传闻,原因很快呼之欲出。 「听闻今日早朝,太子提出欲开科举,广开门路,擢拔人才,遭到大人及衡阳君一致反对。」 「啊……原来啊。难怪太子殿下脸色差得像被人欠了八百两银子似的,好险他没看到我们,这种时候当然是……」要赶快跑了。 但碧草后面的话没说完,一旁的凌思思已经截过了她的话,一脸跃跃欲试,笑瞇瞇地道:「太子难得吃鱉,这么精彩难得的画面,当然是要赶快去看一看啊。」 碧草:? 维桑:「……」 碧草很想告诉凌思思,这时候去看热闹,明显是落井下石的行为,只怕不是去看戏,而是去上赶着被罚吧。 但她不敢说,维桑又寡言少语,于是几人只能紧跟着上前。 时值晚秋,就算是白日里,风也很大,吹得衣袖和头发笔直地朝后飞去,凌思思方抬手拢了拢头发,而与此同时,靳尹抬脚,将摆在一旁的兰花踢飞。 “哐啷”一声,花盆碎裂。 宫人们看出太子心情不好,连忙离得远远的,唯有凌思思看着那盆被他踢倒的花,无声地走了过去,在靳尹阴冷的目光中,将歪倒的花盆扶起,并找了个空盆放进去。 靳尹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的举动,并没有制止,仅是看她安静地将花移入另一个空盆里,一言不发。 直到凌思思弄好,正欲起身时,靳尹忽又上前几步,眼看他抬起脚来,就要再将花给踢倒,几个如碧草和维桑一般偷偷躲在远处观看的宫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一旁的凌思思见状,却只是轻声地开口,问道:「殿下,还踢吗?」 不过一句话,靳尹正欲抬起的脚倏地一顿,怎么也没能落下。 院子里顿时陷入难言的寂静,唯馀风声呼啸地捲起落叶的声响。 其实凌思思心里也不是不紧张,黑月光心思阴晴不定,难以预料,不能用常理推断,她如此行为虽然是经过一番揣测的,但也并不确保他不会哪根筋不对,突然暴走。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脸上表情,从凌思思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靳尹的侧脸在模糊的光影里,显得愈发沉鬱。 许久,靳尹率先打破了寂寥,「你就不怕本宫生气……?为什么?」 凌思思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殿下在花倒下之后,眼里一闪而过的懊恼吧。」 靳尹面色一僵,有些错愕地转过身,直视着她。 「这盆花是宴上端王送的那盆莲瓣雪兰吧。听闻淑妃喜欢兰花,莲瓣雪兰身为兰花珍品之最,想必淑妃也颇是心爱,所以虽然送礼之人不合心意,殿下也还是收下了,不是吗?」凌思思笑着看了眼他,继续道:「殿下在朝堂受了气,见到端王送的花,难免怒不可遏,做出衝动之举,事后懊恼,因而妾去抢救是应该的;但若是再次而为,那便是故意赌气,是明知坏了不可修復,却仍然为之,那么这盆花在殿下心里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您都不重视,妾自然也就没有相助的必要。」 靳尹的脸在听前半段时已经柔缓了一些,可听到后半段却又渐渐露出迷茫之色,似是悵然,又似迟疑,再到最后一一沉淀成了浓淬的黑。 他沉默半晌,缓缓道:「你觉得本宫做错了吗?」 这其实是一道关键题。 凌思思知道,当向来封闭内心,思想阴暗的靳尹,问出了这样一道题时,其实就是想要试探她,是否能够成为与之诉说心事的对象。 所以凌思思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道:「在其位,谋其政,妾与殿下站在不同的位置,看的地方自然与殿下不同。」 到底……还是一样的啊。 靳尹挑了挑眉,眼里划过一抹自嘲的笑,嘲讽着自己竟异想天开,对眼前的女子抱有一丝荒谬的期待,期待她会不一样。 不过是又一个巧舌如簧的骗子。 他低笑一声,转身正要走,可身旁那女子清脆的嗓音又接着响起,一字一句敲在他冰封的心湖上,一点一点碎裂开来。 「可若殿下所为真是错的,那妾也愿意,与殿下一同错下去--」 靳尹眼中某种情愫一闪而过,沉默了。 从来没有人明确的指出他做错了。或许他应该要生气,怒声指责凌思思的逾矩,并下令严惩,但……她是第一个明知他是错的,却还愿意站在他身旁的人。 就算是从前的常瑶,彼此情浓时,她也只会用他最是厌恶的悲悯眼神,劝他向善。 可他从来不是善人,他不需要救赎,亦不愿向善,他只想要有人能站在他身边,哪怕是错的,也与他一同沉沦…… 说来也是可笑,他一个早已身负罪孽的恶人,竟也期盼有人相伴。 从前是奢望,而如今这一个人已然出现-- 「是么。」他缓缓扯唇,斑驳的光影里,她清脆如朝阳般的嗓音,以及声音里所蕴含的坚定而又温暖的力量,令人不得不心动,就算是阴沟里生长的魔鬼也不禁有了片刻动容。 因此,靳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伸到了凌思思面前。 凌思思轻缓地握住。 他收臂一拉,将她扯进怀中,一隻手按在她后颈,温柔地将她桎梏在他胸前,为他所佔有。他低头靠在她耳边,似情人间最亲密无间的絮语,话里却尽是苍凉,叹道:「思嬡啊,只有你会和本宫说这样的话……」 凌思思无声地被他困在胸前,抵在了他的肩上,幽深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窗外的远方,柔声道:「那这不正表示妾对殿下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个吗?」 当然……会是最特别的那个。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呀。 所以,靳尹,你千万不可以变好啊。你得持续一直这样坏,这样她才有理由……能毫无顾虑的向你復仇! 司天监前人烟稀落,因着地位微妙,人员本就稀少,行事又需低调,故而四周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得清楚。 季紓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他一路避开旁人,熟门熟路地走上人烟罕至的司天台,栏杆旁正站着一道人影背对着他。 「怎么,是殿下那又有什么情况?」他缓步过去,随口问道。 司天监直面太子,若有异动旁人皆不会知晓,除非太子有意,否则连他这个心腹宠臣也没有理由知道,故而很多事都得仰赖眼前这个男子私下透露。 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但如今日这般着急传信让他前来,实属罕见。 他凑近前去,这才惊讶地看清眼前男子脸上不对劲的神色。 「殿下那里好得很,没问题。」步夜转过身,视线在四周扫过一圈,「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公事,是我有些问题,非得需要你来亲自解惑。」 季紓不解地看着他不寻常的举动。 「半个时辰前,太子离开早朝,回东宫去了。按照线报,太子早朝上受了气,眼下只怕正回宫暗自生闷气,拿些死物出气。」像是为了节省时间,步夜飞快道:「在太子冷静之前,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没有任何人干扰,可以说真话的机会。」 说罢,他“唰”的一下,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那张泛黄的纸上,勾画着几笔难懂的线条,季紓不过轻轻一瞥,便觉十分眼熟。 「时间有限,我便直接问了--」步夜一改外人面前温和谦逊、进退有度的姿态,他睁大眼睛,一张俊俏的脸因为激动而泛出点红色来,「这图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季紓抬眼,静静望着他。 「还不说是吧?我原本还奇怪你何时对星象有兴趣了,竟从哪里找到这等陈年的稿图,可我越看越觉得眼熟,仔细比对后才发现此图多处笔跡与我父亲简直一模一样,不对……是根本如出一辙!」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着字说:「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还故意将这图纸送来我这,说什么要我帮着解析……解析个鬼,你根本早就知道了,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 步夜拽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玩我呢?!」 他声音大到能将屋顶掀了。 要不是此处没有屋顶,只怕还有得工部修缮…… 季紓暗自想着,眼神慢慢落在他手上的那张图纸上。 他向来如此,外人眼里看着总如瑶林琼树,翠竹生生,一言一行皆透着温润与清疏,无端给人一种想亲近而又敬重不可褻瀆的感觉,就像林中明月,纵然再亲近,也总像隔着距离,而看不清楚。 因而此时此刻,饶是通晓人心如步夜,也一时看不透他所想。 季紓垂眸,他忽然想起了当时凌思思是如何拐弯抹角,将图纸交给他,让他替她解读的情境。凌思思向来想法跳脱,常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她突然研究起星象,又将图纸托他解惑,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但这些话,在他不确定内情时,自然不会告诉步夜,于是他默了默,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此图……与你父亲之事有关?」 「错不了!这么多年,我为了这件事费了多少心思,你不会不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更何况如今有了这一样更接近实情的证据……」他抬起头,直直盯着眼前的季紓,一字一句慢吞吞地吐露自己的意思:「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东西是谁送的。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凭着自己的力量,将他找出来--」 129。隐藏任务 寒风料峭。 入冬的京城虽有阳光,却仍感到寒冷,凌思思坐在马车内,棱花窗打开,阳光泼洒一地。 她半面沐光,看着窗外景色浮光掠过,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还是宫外的空气好,真新鲜。」 身旁的常瑶闻言,忍不住笑道:「你啊,是被闷得太久了。难得出来一趟,是该好好把握。只不过,倒很难想像靳尹竟会让我们一同出宫……」 「不难猜啊。他怀疑你,也不放心我,所以让我们同行,彼此监视--毕竟,在外人看来,我们如今势同水火嘛。」凌思思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 她说的不错。今日出宫,靳尹让她们同行的确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年底时,陆知行的衡阳商会按照惯例,会举行一场拍卖会,出清今年的库存,同时也会选出三样特卖品,于拍卖会时揭晓,是歷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环节,只因这衡阳商会的特卖品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衡阳商会乃是大盛第一皇家商会,年底的特卖会可说是帝京一大盛事,备受瞩目,当天皇室皆会派人出席,只是从前是由身为衡阳君师妹的常瑶与太子携手同行,今年却是由身为太子侧妃的凌思思代表太子,与太子妃常瑶同往。 常瑶抬手掀开窗户一角,看着外头寻常烟火的景象,倒也愜意,只在转角处,眼角馀光瞥见几个身穿奇异服饰的商人,拉着一车货物,像是自关外而来的外地商队,用着一口外地乡音低声交谈。 常瑶本是好奇,隔的距离太远,也听不清楚,只依稀听见几个破碎的单词,令她微微出神。 转过街角,街道一旁便是衡阳商会本行。 很快到达目的地,常瑶率先下了马车,转身伸手扶着凌思思下车,趁着接近的空档,低声问道:「不过,靳尹是真的病了?」 这段时日,宫中皆传太子因病抱恙,这才让凌思思代他出席拍卖会。 「是真的。去看过几次,是着了风寒,咳得挺厉害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商会,陆知行早得了消息,知道她们今日会来,便候在门口,如往常般拌了几句嘴,便将她们往后院引去。 衡阳商会不愧是大盛第一皇商,帝京总行腹地宽敞,行过一道半月拱门,但见湖心处设有一座亭子,映着绿水环绕,十分别緻。 小舟靠岸,陆知行带着常瑶和凌思思上了船,往湖心亭而去。 眼看小舟已经离岸,舟上除了划船引渡的小廝,再无旁人,陆知行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我都安排好了,人都带到亭内,除了府中几个下人都是信得过的,再无旁人知晓。」 「多谢师兄。」常瑶轻声道谢,往帘幔掩映的亭中看了一眼,问:「人都到了吗?」 「到得差不多了,只待你……们前来。」 陆知行迟疑地瞥了身旁置身事外的凌思思,到了嘴边的话很是生硬地又添了个字。 凌思思知道他的顾虑,但她显然无心搭理,今日除了替靳尹来看看年底拍卖会准备的情形,她和常瑶还有个重要的隐藏任务。 这个隐藏的秘密任务,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而在这个秘密任务里,她拿的就是恶毒女配剧本,所以她呢,就给自己立了个“祸国妖妃”的人设。 在外人面前,她必须得看起来像是来监视常瑶,压制她的存在。 于是,常瑶和凌思思今日又扮起了正道女主与反派女配的对照二人组,随着陆知行下了船,会见亭中应邀而来的客人。 这是凌思思第一次见到“常家暗部”,从前只是耳闻,漫画里也没有出现,如今乍一见面,只见亭中大约来了三十几人,年纪尺度横跨极大,从年迈老者到少年小哥都有,见到常瑶走来,纷纷转过头来。 常瑶走在前面,面色平静,可凌思思知道她很紧张,长袖里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白,却强撑着身版,道:「路上耽搁,有些来迟了,还望诸位莫怪。今日请诸位前来,实是有要事需与诸位商讨。」 常瑶语气一顿,视线在眾人之间扫过一圈,略有迟疑。 虽然她早与凌思思对好说词,可实际执行,面对着这一眾人,难免怯场。 眾人当前,不好出挑,陆知行只得暗中朝她微一頷首,无声地给她勇气。 常瑶瞥向角落里始终不发一语的凌思思,知道她的难处,即使她没发话,甚至一个眼神也不能表示,但有她在,她就莫名安心。 心里有了底气,常瑶将方才未完的话继续说下去:「如今大盛多方势力角逐,始终不能破局,我虽为太子妃,可身分曝光后亦为太子忌惮,难免心有馀而力不足。然常家蛰伏多年,若要破此僵局,或可化暗为明,走上朝堂……」 话未说完,一声轻哼突兀地响起,人群中一青年率先发声,神情倨傲中隐隐带了些不满,道︰「我等前来赴约,是有感于先家主之恩德,才期望你能带领眾人走出困境,重返荣光。不过几日下来,少主不设法证得常家清白,不仅不敢手刃仇敌,甚至仍与灭门仇人情深意重,不知可是居于这太子妃之位太过安逸,让你似乎忘了自己还是常家少主的身分?今日再听此一言,此感尤甚,阁下……并不似我等意中那般值得信赖。」 他的话虽然尖锐,可却实在是戳中了眾人共同的痛点,几人纷纷附和。 有人说朝中忠臣凋零,佞臣恶主当道,大盛要完;有人骂常瑶为情爱障目,忘了根本,竟委身于灭门仇敌为妻,一心自保,不敢出头;有人叹皇帝于家事上懦弱,竟由得太子残害兄长,意欲窜位夺权;甚至有人指责凌思嬡妖妃祸国,其父祸乱朝纲,她则搅乱后宫,实为国朝祸害。 眾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朝政之事,那是一个群情激愤,恨不得亲手手刃仇敌,无人在意常瑶愈发苍白的脸色。 凌思思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听到自己名字时还能好奇吃瓜,可越听到后面,情况显然已经失控,她看着骂得正欢的几人,顿时明瞭常瑶一开始的紧张从何而来。 常家暗部蛰伏已久,又是旧臣,对着少不经事的少主自然没多少敬重,再兼常瑶太子妃的身分,只怕心中更是不服。 陆知行捏紧手中折扇,上前喝道:「放肆!你们胆敢以下犯上!」 其中一人嗤笑一声,「有何不敢?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既然王道崩殂,若为苍生,有何不可!」 「你……」 此话太过大胆,眾人冷静下来一想,也有些胆寒,试图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之人,那可是大盛第一皇商,皇家亲封的衡阳君,也算是皇室中人,他们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够把他们通通入罪抄斩了。 然而,就在剑拔弩张的这个时候,一道掌声忽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凌思思激情鼓掌,自角落里走上前来,不着痕跡地把即将暴走的陆知行拦在后面,「说得好呀!好一句民贵君轻,有诸位这般胆识,大盛也终将有望了。」 有了方才的事,眾人到底不敢贸然出声,对她的话自然抱持戒备。 「当今世道,皇帝不理、太子不仁,君不君,臣不臣,此诚危及存亡之际,大厦将倾,套句方才兄台的话,只怕百姓还得拍手称善,叫一声好,对吗?」 她看向方才说的最大声的那个青年,他回神过来,也意识到自己言语过激,訕訕不敢接话。 「皇室倾覆,自然能出一口恶气,但是之后呢,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又或是给旁人捡便宜,那谁来为那些有志难伸、有怨难平的人主持公道呢?」凌思思叹了口气,「常家无辜受冤,不得已蛰伏暗地,隐姓埋名多年,活得像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你们隐忍半生,难道就只是愿意这样得过且过?我要是你们,这辈子没过好,肯定不会轻易罢手,不为復仇,起码要清白赴死,才能甘愿。」 许是她说的话击中了心里的某处伤痛,眾人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有一人梗着脖子,站出来道:「那依你说,我们难道就要委身太子,替他效忠了吗?」 「当然不。忠是一定要效的,但不是对殿下,而是……你们少主--常瑶。」 凌思思笑着站到了常瑶身边,安抚地向她投以安心的眼神,缓缓道:「诸位只知太子妃之位高贵,殊不知这太子妃实是有名无实。如今的朝政,半数由太子把持,半数由首辅左右,她一介白衣身在其中,毫无根基势力,是寸步难行,你们期盼她能平反冤仇,回復荣光的同时,你们又为之帮助了什么呢?」 「就算如此,可少主若真有此心,为何还能同太子如此亲密,毫无嫌隙?如此所为,未免令我等寒心。」 「若不如此,你们怎么还能在此连声质问?」凌思思轻笑,「太子多疑,暗地里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今日相见,更是常瑶与衡阳君多番安排下才得的机会,否则一旦有了什么风吹草动,被太子察觉,那什么也都别说了。她如果真的无心,为何还要如此煞费苦心,安排这一切呢?你们受尽冤屈不好过,那又有谁能见到,她为了保全你们必须忍下一切,对着仇敌巧笑嫣然背后的痛苦?这样的人,难道还不配得到你们的一声“少主”吗?」 凌思思连声反问,她虽是笑着,可笑意分明未及眼底,吐出口的话更是犹如冰碴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毫不留情地往他们身上和心里砸,直将他们砸得羞愧难当。 常瑶感动地看着她,她不擅言词,知道凌思思是有意替她收拢人心,才寧愿顶着骂名,出来替她说话。 这是她第一个朋友,除了师兄之外,会为了她站出来抵挡数人的人啊…… 陆知行更是面色复杂地看向她。 人群之中,一个年迈老者冷不防开口:「听君一席话,实令我等愧不敢当……只是,不知少主有何计画?」 常瑶看了眼凌思思,后者朝她肯定地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才上前道:「如今朝廷势力多为太子和首辅把持,分庭抗礼,若欲打破固有僵局,不若我们主动入局,打破平衡,届时前朝后宫相互扶持,借力反攻,便可施压皇室重啟旧案,还我常家满门清白,重回旧日荣光!」 那老者闻言,沉吟不语,似是犹豫。 常瑶也明白,她人微言轻,他们自然不信任她,可身负重责,她责无旁贷,也无法逃避,便只能勇往直前,深深一礼,恳切道:「我也不想隐瞒,虽然太子已经答应开设科举,可诸位一旦入朝,即被捲入局中,这条路或许很难走、或许可能失败,但还是希望诸位能勉力一试,就算不信我,也莫要忘了今日痛陈之辞、鸿鵠之志,站直了身子,做这天下、做大盛及常家的骨梁啊。」 凌思思眼眶微涩,与陆知行默契地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欣慰与动容。 再多干练的话术,也比不得单纯直率之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眾人之中,甚至已有几人红了眼眶,凌思思抬眼看去,其中一个还是方才骂得最激动的青年。 「少主。」一道苍老微哑的嗓音响起,正是方才那个开口提问的老者,拄着拐杖,上前道:「老臣一生已辅佐三任家主,今年岁已高,恐无多少时日,敢问少主,老臣有生之年,能否得见家仇得报,岁晏时清,终得清白之身?」 常瑶与他对视片刻,郑重道︰「此为家主之诺。」 老者浅淡一笑,俯身道︰「愿为少主差遣。」 随他这么一拜,在他之后越来越多人跟着俯身,最终所有人总算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常瑶。 常瑶扶着老者起来,他转动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凌思思,欣慰道:「这位姑娘举止大胆,颇善言词,少主得此一能人,确实大有助益。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凌思思被他说得有些尷尬,「好说、好说……我姓凌,唤我凌姑娘就好。」 「凌……?」老者微微皱眉,「你与凌首辅……」 「她得叫凌首辅一声爹。」彷彿是为了报方才的一箭之仇,陆知行抢先替她答道。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眾人纷纷站起身来望着她,「你、你是……」 「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陆知行指了指她,「这就是祸国妖妃凌思嬡。」 凌思思简直脚趾抠地。 完了,社死现场,她就不该在这里,应该找个地洞躲起来啊-- 凌思思顿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简直撑不住,她觉得还能补救,拜託听她狡辩几句啊! 她一面暗骂陆知行耍帅还得拖她下水,一面急忙欲解释,然而还不待她开口,便听一阵细碎的铃声。 不远处的岸上,几个人慌乱地跑了过来,陆知行警觉地走出亭子,但见对岸显然出了什么乱子,引起不小骚动,而方才引渡的小廝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急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知行面色一沉,拉过他问:「怎么回事?」 「君上,不、不好了……我们存放在仓库里,那批拍卖会上的货……不见了!」 躺在榻上的少年咳了起来,黑而长的睫毛颤动,已经过了该服药的时辰,可他不开口,几个宫人都不敢上前,只远远地避在门外。 凌思思回宫覆命,怎么说此行一趟是代靳尹去的,纵然心中一百万个不想与他打照面,她还是得去。 还没走近去,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传来,凌思思脚步一顿,自窗外静静看窗上的影。影上,少年储君瘦削的身影一顿一顿地颤抖着,显然是勉力忍着痒意,不住低咳。 这黑月光,都病成这样了,还耍性子呢。 凌思思挑眉,瞥见门外走来的宫人,示意他把药给自己,逕自走了进去。 「殿下,您又任性了。」 凌思思端着药碗,走近前去,便看见榻上面容苍白的靳尹正挣扎着坐起身来,周身明显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听见她的声音,靳尹抬起头来,看着她将药碗放在床前的矮几上,点起蜡烛,光亮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寝殿。 「你来了。」他淡声开口,彷彿没有情绪地单纯述说一件事实,「算着时间,商会那应该还未结束,你怎么如此早回来?」 「妾不来,怎知殿下又任性不按时吃药了?」 凌思思把凳子勾了过来,一扭头便与靳尹深不见底的瞳孔对视。 他薄唇微抿,却未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碗,抗拒之意明显。 凌思思心里吐槽他一个病娇男主,杀人不眨眼,倒是害怕吃药,面上却十分体贴地舀了一勺凑进他唇边,温柔地看着他张口将药喝下。 他薄唇微启,将勺中的汤药饮下,一面盯着她的脸瞧,兴许是灯光的效果,令得娇媚俏丽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眼前渐渐模糊焦距,与记忆里的某张脸重合。 凌思思一勺喂进去,勺子抽不出来,因他忽而将勺子咬住,如玉的额头渗出薄汗,她见状一惊,「殿下,很不舒服吗?」 她倒也不是全装。黑月光虽然有男主光环,拿着直通大结局的门票,可眼下剧情已经被窜改得面目全非,他又是个战五渣的体质,说不准半路就嗝了,那她还怎么玩? 靳尹感受着难得的关心,脑袋逐渐糊成一团,过往与现在,虚虚实实交织一块,令他难以分辨。 凌思嬡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娇小姐,与他不同,素来烟视媚行,爱憎分明而强烈,就算是对于所爱的他,也很少如此温柔的主动关心,除非她犯了错或者有求于他…… 因此,他不禁戒备地抬眼,看向眼前的凌思思,不相干地问了句:「衡阳君惹你了?」 凌思思一愣,以为他在试探,模仿着凌思嬡的语气道:「还不是老样子。陆知行就是仗着他那世袭一品君侯的位置,成天不用眼睛看人,明明说好一起视察,他就全程只对常瑶说话,成天师妹长、师妹短的,他一个商会会长这个态度,别人怎么看妾?他分明就是不把妾放在眼里嘛!」 靳尹盯着她因恼怒,而微微涨红的脸颊,脸上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那笼在她身上的影子散去,再度现出那再熟悉不过的娇蛮与任性。 「确是有点不讲理。」 心里横亙着的陌生与不适褪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靳尹饮尽最后一口汤药,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手,不忘安抚她,「那要替你復仇吗?」 这是从前靳尹与凌思嬡一贯相处的惯例。 她在外受了委屈,回来找他一番撒娇诉苦,而靳尹便会替她在别的地方找对方难处,算是替她出口怨气。 从前,他们也曾有过这样,类似寻常恋人相处的时光。 凌思思眼睫微颤,很快地掩饰心中那一瞬间的异样,撇了撇嘴道:「那倒不用。」 「哦?」 「因为不用我们出手,已经有人先一步动手了呀。」 130。暗涌 夜幕低垂。 因着凌思思先行回宫覆命,府内议事厅内只剩常瑶和陆知行两人主持大局。 府内商货失窃,陆知行到底是国朝第一皇商,雷厉风行,当即召来府内眾人清点一遍,方才确认完最后一人,门外京兆尹已偕季紓一同前来。 「如何,可有眉目?」 丢失的货品乃是几日后拍卖会上展示的重头戏,好不容易赶工做出来的,如今突然失窃,不仅丢了商誉不说,还得赔上预购的货款。 陆知行当然着急,见人便问。 「暂时尚未有发现。此番前来,便是想问君上事发经过如何,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当时本君就和师妹在府中说话,凌思嬡也在,才正准备去视察拍卖会的准备情形,就出了乱子,发现本欲在拍卖会上当作特卖品展售的商货全部不翼而飞了。」 几人在湖心亭中会见常家暗部一事,自然不可外传,因此陆知行说得避重就轻。 「对方在极短时间内搬走那么多货物,且还选在今日这种时候,于府内戒备松散时动手,显然对府中事务瞭若指掌……」 陆知行皱眉,「京兆尹的意思,是我衡阳商会里出了内贼?」 京兆尹只想赶紧查清案情,不欲得罪权贵,遂赔着笑道:「不敢。下官也仅是猜测,就事论事而已。」 陆知行起初虽也怀疑,可方才查过一遍,确实没发现府里有什么异常。找不到疑点,没有线索,案情一下子陷入胶着。 季紓听着他们的对话,正思量着其中的隐情,忽然目光瞥见了自进门后便始终不发一语的常瑶,她静静地立在那里,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太子妃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驀然被点到名,常瑶抬起头来,看见几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愣了片刻,才抿唇道:「也未必是府里有内贼。」 几人闻言一愣。 「在来时的路上,我曾无意间瞥见几个商队的人,恰好在街角徘徊,因着他们穿着的服饰与寻常不同,我便留了几分心眼,听见他们的口音似乎是来自西南的方言;我曾去过那里,对此也算略懂,但隔得太远听不太清楚,只依稀听见他们似乎说到了“除夕”和“拍卖会”……」 「西南的商队……西南毗邻西启,又在这个时候生事,还出现在附近,你是怀疑他们兴许暗中勾结,想藉此机会,意欲图谋不轨?」陆知行不愧是经商奇才,很快便想通其中关联。 常瑶沉默着没有接话,可有了前车之鑑,彼此都已经对西启抱持着戒心。 半晌,季紓才沉声开口道:「实不相瞒,宫中前阵子有线报消息,指出西启近日正私下收购不少黑火,因此殿下才派臣在帝京加强戒备;若太子妃所见为真,那只怕他们早已计画欲在除夕当天的拍卖会上滋事。」 陆知行倒吸一口气,「年底百姓眾多,除了商会举行的拍卖会,也有不少活动,时近年关,京中守卫也不如往常森严,若他们真有心在当天生事,只怕……」 他话没有说完,可背后可能带来的影响不言而喻,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货物失窃,而是有可能引发两国战争,甚至动摇国本的大事。 「天子脚下,帝京乃是朝中重地,必须得在对方动手前,先一步防堵。」京兆尹话锋一转,踌躇地道:「但……此时若大举查缉,难免惊动百姓,况且一击即中也罢,只怕打草惊蛇……」 几人皆看向季紓,他代表太子前来,是最有资格主事之人。 季紓沉吟半晌,眼中很快露出坚定之色,「查。即刻封锁城门,加强巡查,务必儘快找到那批西南商队--」 「你是说,有人劫走了衡阳商会欲在拍卖会上展示的商货?」 靳尹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他们没说,是妾自己猜的。虽然对外只说是丢失,但丢的时机凑巧,况且那么多商货,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搬走,怎么看也都不会那么简单。」凌思思接过他擦好手的帕子,连着空碗随手放回木盘上。 似乎想到了什么令她高兴的事,凌思思瞇起一双杏子眼,轻轻笑了起来,「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这么阴损,竟敢选在这时候下手,距离年底不过才几天,这不是故意让人措手不及嘛。」 她虽嘴上说着可怜,话里却没半分同情的意思。 靳尹斜睨了她一眼,「开心了吧。还未出手,便有人替你出手整治了他。」 凌思思笑而不语。 她将东西收拾完,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遂打算起身离开,没发现榻上的靳尹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真要离开,这才冷不防将她唤住。 「你这就要走了?」 「时间也不早了……殿下还有事?」凌思思露出狐疑的神色。 黑月光并不喜欢“凌思嬡”,这个她是知道的,况且自她李代桃僵后,有意识地疏远他,他应该察觉到了,她自认她与他之间还没到什么能深聊的情谊,那么他主动叫住她…… 不会是要叫她留下侍寝什么的吧? 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可能,凌思思顿觉毛骨悚然,望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戒备。 靳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视线一下子看她,一下子又看向她手上的木盘,眼神像是气恼,可又带着几分难堪。 他这般情状,倒让凌思思更加惊悚。 她站在床边,半天才试探地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吗?」 她不问还好,一问靳尹脸色愈发阴沉,可这份怒火却是源于自己,他抿了抿唇,像是与自己生闷气。 又过了很久,他方一字一顿道:「上回的蜜枣,今日怎么不曾带了?」 蜜枣……? 凌思思一愣,觉得这词有些陌生,她想了一下才在遥远的记忆里,想起初穿越来此时,曾被她临时拿来当作藉口的金丝蜜枣。 ……不想他还记得。 但她总不能明说,况且带是肯定没带的,之前的还是随手从御膳坊顺的,这次也是恰巧在门口碰到宫人,才顺便带进来的,怎么可能给他带? 况且,谁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今日回来晚了,便来不及准备。」凌思思微一偏头,「殿下喜欢吗?臣妾下回再给您带些来。」 靳尹轻咳一声,「爱妃有心了。」 兴许是在病中,饶是黑月光也有了一点点的烟火气,看着不那么病娇可恶。 凌思思想着,笑若暖阳,「那臣妾下回来,便再多带些点心来吧。恰好最近到了年底,也有许多时兴的糕点,能让殿下嚐一嚐鲜。」 谁让年底了,御膳坊为了赶製过年的糕点,便只专做几样时兴的年节糕饼呢。 她总不可能亲自下厨吧。 靳尹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凌思思这般多变又狡黠的性子,比起寻常身边人恭敬畏惧、战战兢兢的样子有趣得多,较之从前的任性妄为又多了几分分寸内的跳脱与生动,且她确实有了改变,能懂他所想,适时替他分忧…… 若有她在,或许能有趣些。 话说完了,她便离去。 靳尹在黑暗中,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蛩音,凝眸感受着那缕细微的风。 「敢问官爷为何查我马车?我虽自边城而来,可该有的文碟可是一样不少,自问未曾违反法纪,然你们上来便是一阵乱搜,且不说这造成往来商队尽数挤在城外,延误送货时间,若是坏了这车上的商货,官府还能赔偿不成?难道便因我等来自边城,便要遭受这等不公吗?」 城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官府带人细查货物,年前封锁城门严加防范,本就惹得不少民怨,如今随他此话一出,周遭人的态度也有了细微变化。 「是啊,怎么好端端的要查验货品,这适逢年底,巡查加严得多不便啊。」 「边城素来战乱频仍,这般搜查,难道是又要打仗了?」 「别说还真可能呢!你们看这像是查验吗?分明是查抄!嘖嘖,这边城百姓已经生活得苦,好不容易走这一趟,还得被刁难……」 常瑶站在一旁,听着这越发不着调的言论,不禁微微皱眉。 当真是人言可畏,眾议成林,眼看着百姓言论越发激愤,偏此间细处还不可告之眾人,官府也是面有难色。 她微微皱眉,正欲上前,不防臂上一紧,却是身旁的季侧头朝她微微摇头。 她身分不同,到底不能轻易现身。 眼看官差将所有往来商队搜过一遍,其中一人才跑到了京兆尹面前,稟道:「大人,往来商队皆已查过,并无异常。」 「都查过了?」 「是。车上都是些寻常年货,并无可疑之处……」 场中瀰漫着一股难堪的沉默,眾人的目光皆看向了为首的京兆尹,只见他面色并不好看,咬了咬牙,才下令发话:「撤!」 随着他这一发话,几人才看笑话般,含枪带棒地嘲讽官府的行为,连带几个百姓亦跟着抱怨,负责搜查的官差听见了,却又碍于身分敢怒不敢言,脸上皆有些愤愤。 盘查一松懈,城中又再度热闹起来,彷彿刚才的衝突只是一场闹剧。 没能找到人,常瑶有些懊恼,却也只能随着几人收拾回府。可突然,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馀光瞥见一抹熟悉的人影-- 「是他!」 「什么?」季紓回头看去。 「是在街上看见的西南商队!我没看错,就是他们!」 常瑶指着人群里那几个刻意隐藏的人影,眼看人影即将再度没入人群,生怕又让他们逃脱了,情急之下,她没等身旁的季紓开口,已经一个箭步逕自追了上去。 「太子妃……」 季紓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甚至没能拉住她,便见她身影一闪,眨眼便没入熙攘的人群里。 他默了片刻,才捂着额,有些无奈常瑶和陆知行那师出同门的习性,随即才召来前头的京兆尹,让人跟着追了上去。 街道上人群熙攘,时近年关,处处都显得格外热闹。 无人注意到路口对街上的一处酒楼,一道人影正立在窗前,隔着栏杆注视着一切,将所有都尽收眼底。 有人自门外匆匆走了进来,低声朝着他对面的人耳语几句,只见对方面色一变,沉声道:「太子妃已经捉住了人,只怕很快就会发现……」 「怕什么。」闻言,窗边戴着面具的男子转过身来,给他倒了点茶,笑了笑道:「那可跟我们没关係。」 「可来的人里还有东宫的人,没想到太子竟还暗中留了一手……若是让东宫察觉异状,只怕此番是很难脱身了。」 戴面具的男子看着他紧捏茶杯的手,伸出手去,将茶杯抽了出来,温和道:「徐大人,不必紧张。我今日来,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你想怎么做?」 「如今人已被抓,又有太子妃亲眼见证,自然是会查的,就是看怎么查、从哪里查。」 户部尚书徐大人皱起眉头,显然已经有了些想法。 「他们当前的目的,不过是要阻绝对帝京可能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顺便找回衡阳君的那批货,只要他们查无对证,自然也就翻不出浪来。」男子撑着下巴,捻起了桌上盘里的瓜子,扔进嘴里,道:「他们查不到后边的人,而货在我们手上,待到时机成熟,再放出消息,届时价格定能高涨好几倍,于我们自是有利无害。」 他笑着看向对方,看似间散无谓的言语中,却是能将整个衡阳商会整得天翻地覆。 谁也不曾料到,眼前这个男子竟会是将衡阳商会即将在拍卖会上展售的货物盗走之人。 徐大人默了半晌,才道:「但那些人,必不可能守口如瓶,刑部的那些手段,他们恐怕撑不了多久。」 「那就不审。」 兴许是男人答得太过果断,徐大人愣了愣,下意识道:「事关重大,不可能不审。」 此事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既牵涉衡阳君这大盛第一皇商商货失窃,更兼有西启这不定时的隐患,稍有不慎,便是危及国朝命脉,不得不慎。 徐大人虽自认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仁官,可这层道理他还是懂的。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么,男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徐大人,活人能审,死人……也能审吗?」 徐大人一惊,脸色顿时大变,男人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喝了口茶,房间里极其安静,依稀能听到外面丝竹管弦之声,馀音绕樑。 他端起茶盏,凑近鼻端轻嗅了嗅,这才轻啜了一口,闭眼回味馀香。许久,才放下茶杯,重新开口道:「总该找个人背锅的。」 他话未说完,徐大人却已经明白。 他侧头凭栏看向人潮如织的街道上,那一角格外刺目的动静,并未引起多大骚动。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道倩影上转过,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心中已有了较量。 而男子却没再说话,仅是靠在椅子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道:「要下雪了。」 他的语气寡淡,彷彿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徐大人微微一愣,待他反应过来,转过头时,只见对面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人影。 131。感情就得参杂些怨恨与遗憾,才显得足够 经过常瑶指认,好不容易逮到了几个自西南边城来的商人,可连番审讯下来,他们却只坚称自己只是来卖些边关土產,其他一概不知。 时近年关,刑部事多,自没那么多耐性,几番询问下,他们早已受不住,只供出是有贵人指使,让他们藉由送货,偷出衡阳商会欲在拍卖会上展售的商货;而过了不久,刑部很快又掌握了几条线索,找到了帝京的一个富商,只可惜货没找着,人已经先没了。 消息传回商会时,陆知行简直要崩,「人没了?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找到的人,结果就这么没了,那货呢?货总不可能也平白无故不见吧?」 「那些人只知道是帝京有人指使,贪图钱财,其他一概不知;而夏府那里更是如一盘散沙,什么也问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没人知道货去了哪里?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搬走那些商货,却不知道搬去哪里,骗鬼呢!」 白忙活一场,陆知行无故损失这么多货,如今拍卖会迫在眉睫,缺少展售的货物要去哪里补救,这已经够让人头大了,因此京兆尹只能低垂着头,聪明的不再开口,免得殃及鱼池。 唯独常瑶蹙眉思索一阵,迟疑地开口:「你说的那个夏府……可是城中突然窜起的那位富商?」 京兆尹诧异,「正是。夏府如今的家主名唤夏留,夏家从前仅是城中一间杂货舖的东家,怎料在今代家主之手一夜暴富,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只是夏家根基不深,于帝京商户之间风评并不是很好……」 「如此说来,这夏家不就是个暴发户嘛?」陆知行一愣,「等等,夏留……这名字好像在何处听过……」 「夏留虽富有,可风流成性,经常于酒后殴打妻子,他的夫人就是崔瑗。」常瑶缓缓接道。 「崔瑗……是那个雪月湖边的……?」 常瑶朝他微微頷首,算是默认了陆知行的猜想。 若说夏留,或许印象并不是那么深刻,可一提到崔瑗,那可就是不打不相识了。 当即帝京权贵的圈子里,谁人不知,当年雪月湖边敢当眾闹事,一下得罪东宫两位妃妾的那位“夏夫人”--崔瑗。 她这么一说,陆知行显然也想起来了,对于那位尖酸刻薄,言行无状的女子,并没有几分好印象,「当年她那般举止,一下开罪太子和首辅,单凭一个根基不稳,毫无靠山的夏家,竟有能耐主导此事吗?」 「如果并不是主导呢?」常瑶看向他,「如果是有人指使,刻意计画一切……」 「那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夏留只是背锅的,而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那货物也肯定在他手上!」 然而,这意外发现的惊喜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地,他们又有了新的难题。 「可纵然知道夏家背后有人,如今单凭这条线索,倒也不知从何找起啊……」京兆尹听着两人的对话,纵然有些掉面子,可终是忍不住硬着头皮,出声叹道。 常瑶看着几人,缓缓露出一个和凌思思先前有些相似的笑,道:「既然没有线索,那我们就主动出击,让他们自己浮出水面呀!」 昨日又是商会失窃,又是哄骗靳尹,替常瑶他们拖延时间,降低黑月光的戒心,凌思思可谓是双重消耗。 她拖拖拉拉,躺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坐在镜前由着侍女给她梳妆。 凌思思心情不好,面目阴沉,几个宫人都小心侍奉,不敢出声惹怒她。 可这几个宫人之中,仍有几个不怕她的,不闪不避往她雷点上踩。 凌思思听维桑将昨夜情形汇报完,抬手让一旁的宫人退下,挑眉道:「你说昨夜季紓带着京兆尹去了衡阳商会?」 他撩完就跑,一句话也没留下,昨夜出了事,也只传讯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注意安危,后脚便去了衡阳商会处理公务,让她倒是白等他一晚上,还等着他来向她说明情况。 旁人不知道,维桑自然知道她为了什么不快,偏他还要面无表情,用着那毫无声调起伏的声音,道:「季詹事与京兆尹带人搜查入城的商队,此举突然,引起百姓不满,幸而太子妃捉到了几个西南边城来的商人,这才平息舆论。」 「不满?他们凭什么不满?」凌思思的重点显然不同常人,「要不是阿瑶和季紓机警,他们还能在那里乱发脾气?」 维桑默默听着,没有点破她若真恼怒一个人,可不会称人“机警”。 不过自家小姐向来想法跳脱,思维异于常人,倒也不怎么意外。 维桑长久不接话,凌思思也就当他默认,他们顺利抓到了人,她自然也有些与有荣焉,再一看镜中妆容便顺眼得多。 她在镜前照了照,又随口问起:「那查到什么了吗?」 「他们自称是受人指使,昨夜京中富商夏留已自认而亡。」 夏留?什么丧气名字。 凌思思腹诽,可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维桑见她神色,知晓她此时疑惑,遂主动提道:「夏留乃崔瑗之夫。」 「崔瑗……」凌思思脑中有模糊的画面一闪,「就是那个雪月湖边故意找碴的人嘛!……等等,我记得崔瑗的夫家不是什么帝京暴发户嘛,他有这么厉害敢偷皇家商会的东西?」 就崔瑗给她那太过刺激的印象,她可不相信在经歷雪月湖边的那件事后,他们还敢这么大胆把心思动到皇家身上。 维桑果然沉默。 「说吧,还发现了什么?」 他们找不到的东西,旁人不见得不知道。 她知道,维桑肯定掌握了什么。 维桑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块布,打开露出里头白色的粉末,「官府来过后,属下暗中查看,在那些人的车上发现残留的白珠粉。」 「白珠粉?」 「顾名思义,此物是以白珠草研磨而成,有焕肤美顏之效,故商人多以之製为妆品。」 凌思思接过他手上的东西,端看了一阵,颇为不解,「可既然只是作为化妆品的原料使用,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明说,还得偷偷摸摸,将东西藏起来呢?」 凌思思正疑惑着,门外碧草提着一篮东西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当即开口接道:「藏起来就是不想让人发现唄。这有什么好探究的?」 凌思思好奇地看向她手上的篮子,问:「你拿什么,感觉还挺重的?」 「是奴婢一早就去御膳坊要来的点心。」 碧草说着,端详了下她身上的衣裳,转头又去妆盒里挑了几件配饰,欲替她换上,「这几样都是小姐从前最喜欢的,说是极衬衣裳,那些新来的宫人不懂,还是得奴婢来才行。」 碧草嘮嘮叨叨,凌思思置若罔闻,还不忘反覆地搭配她的腰带、手环、耳鐺,「怎么不懂了?我觉得挺好看的呀。何必那么麻烦?」 碧草一愣,小心翼翼地道:「那个,小姐,今日……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今日…… 凌思思表情一顿。 糟糕,点心-- 靳尹闭目,在黑暗中不断下沉。 他从天亮等到日落,桌上的药自早上热过几遍,又再度凉透,却是一动未动。待他又自那光怪陆离的梦里醒来,盯着角落的残烛,他方焦躁起来,堪堪意识到他竟在等待。 从前充斥在生活中寻常而细碎的存在,如今乍然不见了,才意识到缺少的那一点,竟如此重要。 等待无疑是世界上最无谓的浪漫,等着一个人,守着一份虚假的情意,将时间花费在以爱为名的虚无上,不过是最懦弱的行为。 纵然这世界如此无趣,可任何人事都远胜于无谓的等待。 而如今,他却做出了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行为。 他从未感觉到一天的时间如此漫长,原是因为自己在等待。 梦里的女子总是不真切,像是一阵虚假的幻影,她既爱又恨,一下与他小意温柔,一下却又满眼悲愤,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那般强烈又矛盾的情感,令人费解,却又着迷。 感情就得参杂些怨恨与遗憾,才显得足够生动。 毫无保留的爱意,总是太过廉价…… 靳尹轻嗤一声,纵然是这么想着的,可被人拋弃的空等,并不好受。 凌思嬡总是这样,这次大约又是忘了,有什么可期待的? 她这个人可以随口应答,实际并不上心,因为被宠坏了,即使犯了错,也没有人能真的责怪她。 他本就不该抱有期待。 棉被里,靳尹将手指攥得发白,表面的冷漠下,充斥着一股漠然的恨意。 然而,门突然被推开,一道人影走了进来,「殿下。」 开门的瞬间,柔和的月光洒了进来,一下子抚平他内心的戾气。 「抱歉,妾来迟了。」 凌思思将食盒放下,点起蜡烛,嘴里一下子念叨着来的路上遇上了某位宫人,衝撞了她,惹她不高兴;一下又抱怨宫人不称职,天黑了还不点灯云云。 火光蹭地亮起来,照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 靳尹侧头看她,灯下看人,要比寻常添些顏色。 他发现,凌思思今日换上了从前最爱的那套衣裳。首辅贵女,出身高贵,凌思嬡性子出挑,总爱穿那些艳色迫人的样式,往常他嫌俗气,然而今日再看,她剪灯芯时格外专注,像是没做过这样的事,动作生涩,看着有些可笑的拙劣,然在朦胧的灯光下,竟有几分灵动的娇媚,看起来娇艳动人。 与常瑶的单纯直率不同,却叫人更加覬覦。 「我带了些点心,快到新年了,吃些年节的糕点可以应应景。」凌思思转身,目光瞥见一旁早已凉透的汤药,再看靳尹的神色,可以想见黑月光又不安分。 好歹是反派,能知道害人,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凌思思默默叹息,仍是认命地走过去,伸手覆在他额头上;感受到她温软的手贴在他额头上的剎那,靳尹眼里划过一抹异色,倏地垂下眼睫。 「不烧了。」她松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过了一会儿,才又端了碗新的药回来。 苦涩的药味随着热气蒸腾,顿时充斥鼻间,靳尹下意识地蹙眉,像是厌恶。 他的一点小动作自然没逃过凌思思的眼睛,心里好笑,可她还要扮演傲娇宠妃,昨夜为了替季紓他们拖延时间,降低靳尹戒心,她随口起的头,今日就要演完,纵然再不愿,还是得尽心尽力。 这么敬业的宠妃打工人,还能上哪找呢? 凌思思苦中作乐,无意中一低眼,一双深邃的黑眸一眨不眨,正盯着自己的脸,将她吓了一跳。 「殿下……?」 靳尹坐起身来,鬓边的头发滑落,遮住眼尾的一点红,他“嗯”了一声,见她没走,心内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问:「你还没走?」 凌思思奇道:「我为什么要走?我们昨天不是约好了吗?」 靳尹闻言,长长的睫毛微颤。 凌思思将用勺子拌凉了的药递给他,又将食盒里的糕点一一拿出来,放到榻边的桌上,道:「喏,良药苦口,帮你热好了,可不能不喝。等你喝完,这些点心才能吃。」 她说着,彷彿想起什么往事,脸上露出几分怀念,悵然道:「先苦后甘,药是苦的,吃完才能吃些甜的压压味,从前我家人也是这么哄我的……」 靳尹默然地听她说,以为她是在说首辅,很难想像朝廷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竟也会这般温柔,只为哄女儿吃药。 他侧头看了眼桌上样式不同的糕点,幽幽开口:「都习惯了。」 「什么?」凌思思没有听清。 她没听清,靳尹却不肯再说,端起碗来一口饮尽,末了才缓缓道:「若是常瑶,便不会有那么多规矩。」 呦,这是还拿她和女鹅做比较呢。 也不知道是谁还闹脾气。 凌思思暗自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便没好气道:「太子妃坚韧,哪能如此娇弱不能受苦?况且,她平常也就不爱吃甜的,你这分明是胡乱拉踩。」 后面几个词他听不懂,但他也听的出来,凌思思是在反讽他怕苦。少年最经不得刺激,靳尹再阴沉邪恶,终究还是个少年,被她一激,加之病中意志薄弱,遂张口忍不住反驳:「本宫并未怕苦。」 「行了行了,还怕人说……」 不知道为什么,凌思思突然就不是很怕他,接过了他手上的空碗,竟还有几分胆子,随口唸道:「不过,殿下还是要注意点,按时吃药,真不舒服了要说,别忍着。一直发烧,脑子可是会烧坏的。」 --虽然,你要是真烧坏了也不是不好。 凌思思转念又想,不过他还没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呢,那还是晚点再坏吧。 「殿下身体要是真坏了,那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靳尹静静听着,面色平平,没看出有什么在意。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她还十分贴心地安慰他,「这几天,外头还有我们帮衬呢。」 我们……? 除了她,还有谁?难道是…… 靳尹眼里浮过一抹戾色,突然侧眼看向她,问:「你今日一个人来,怎么没看见时安?」 「季紓?」凌思思奇怪,「妾一个人啊,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来?」 --我是你什么人? --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我真后悔,为什么要认识你…… 脑中忽而嗡鸣起来,女子的声音嘶哑,又有些熟悉。 靳尹一时迷惘,这是凌思嬡什么时候对他说过的话,还是这又是一场梦,是他梦里醒来后的幻觉? 「你要找季紓吗?妾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应该是去忙衡阳商会的事了,还是妾让人去通传?」 「……不必了。」 靳尹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蜜枣,含在嘴里,仔细感受着甜味在口腔一下蔓延开来。 「怎么吃起来和上次不太一样?」 「会吗?吃起来一样啊。」凌思思也拿起一颗,送入口中,并没有察觉有哪里不一样。 还不都是从御膳坊里拿的,哪能有什么不一样? 凌思思仔细咀嚼,娇艳的唇角翘起,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男子正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角落里的烛火跳动着,爆出细微的火花,靳尹便在这一瞬的火花四溅中,看向她的那双杏子眼。凌思思的眼睛本就明亮,在方才一瞬迸发的火光里,更如泼洒金玉,有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他先看见她的眼,随即才看见她唇角上的一点朱红。 许是方才吃蜜枣时,不慎沾到的。 一抹朱红,尤显娇艳,诱人採摘,靳尹盯着那一点痕跡,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轻轻抚上她柔软的唇。 唇上突如其来的触感,令凌思思浑身一僵,转过头来,便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烛光倒映在他的眼中,使之映上细碎的橘光,看着黝黑而含情。少年眸色幽深,唇角微勾,是最诱人的色彩,隔着璀璨星火,那抹散漫而不着眼底的笑,竟透出了一丝温情。 凌思思脑袋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却是大惊,她看着他的眼睛,自然知道那样的眼神意会着什么。 嘴里的蜜枣一下变得难以下嚥,她紧攥着手,正要推开他,这时房门却被人自外推了开来,一道人影走进来,她很快地藉机躲开了他的动作,微微低下头,在他看来,便只以为是她羞怯。 果然,靳尹看着自己一下空了的手,顿时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脸色復又难看起来。 他看着榻前的人影,沉声开口:「放肆。没看到本宫与侧妃说话吗?」 「属下无意冒犯。只是,实是有要事欲奏……」 「何事?」靳尹不耐烦地道。 「是外头来了消息。」 闻言,靳尹目光微动,气氛倏地有些奇怪,凌思思自然感觉到了这古怪的源头源于自己,也正欲着急离开,便乐于给他们做个顺水人情,偏还要再装一装:「看来是妾来的不是时候,耽误正事了,既然殿下还有要事,那妾就先告退了。」 靳尹有些不悦,却还是哄着她道:「委屈你了,本宫得空再去看你。」 凌思思:得了吧你,谁还要你见呢。你不来我自然就不会委屈了。 凌思思想是这么想着,面上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轻哼一声,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不行礼,就这般逕自离去,换作旁人便是大不敬之罪,可靳尹却习以为常。 这般令人熟悉的任性张扬,才是记忆里的凌思嬡会做出的举动--她与记忆里的人一样。 这个认知,令他像是抓住了某个既定的钥匙,竟是莫名安心。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看向房中的那人,沉声问:「你方才说,发生了什么事?」 走出了殿外,一道人影这才自角落里闪现出来,朝她頷首:「小姐。」 凌思思演了一晚上,兼之方才的意外,有些心不在焉,便没搭理他。 维桑观她神色不好,又算着时间,想起方才殿外看见的人,忽然开口:「方才那人是太子的影卫。」 「我知道。」 「他坏了您与太子的事,可要属下将人处理了?」 凌思思:「……蛤?」 ……大哥,你听听你说的是啥? 要不是她确定她真没听错,她会以为他刚刚说的是要去吃饭这类的小事。 凌思思听得一头雾水,对上维桑坦诚的目光,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缘由,不禁气笑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家小姐是这样没有操守的人吗!怎么你满脑子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倒还不如不要明白。 凌思思简直要崩,无语望天ing。 维桑回以她一个相当复杂的眼神,随即开口转道:「季詹事不在,碧草说让您放心,她会支持您,替您守好秘密的。」 维桑越说,脸色越绿,到底碍着面子,没按碧草的嘱託,连自己也包涵在内,倒是凌思思听完脸色更绿。 凌思思:我还真是谢谢你啊!有这么说话的嘛?! 「大可不必,我没有这种需求。」凌思思十分无语,「我和靳尹之间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係。我这个人还是很专一的。」 维桑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转而正色道:「方才季詹事传来信息。」 凌思思:? 刚刚是谁说他不在来着? 「怎么回事?」 「季詹事来信,让您去藏书阁一趟,有要事相商。」 132。讖语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唯独藏书阁中灯火幽微,映得二楼角落里的几道人影悠长,交织重叠在回廊尽头的阴影处。 凌思思一身暗色斗篷,行走在明灭的烛光下,瞧见佇立窗前的那道人影,眼里划过一抹了然的笑意。 「怎么,那么久不见,你总算是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人了吧?」 听见她的声音,立在窗前的季紓侧过身来,月白色的衣衫外再披着同色系的大氅,于如水月光下,一眼看来竟如无暇白璧,料峭春风,温柔乾净皆透进骨子里。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可惜凌思思没察觉不对劲,逕自走到他面前,一併笑道:「不说话,是因为自知理亏,还是……」 她瞇着眼,将手背在身后,仰头朝他刻意地笑。 季紓眼神闪烁,为免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顿时攥拳凑至唇边掩饰地轻咳一声,别过与她对视的目光,低声道:「今日找你来,是有个人想见你。」 凌思思一愣,狐疑地问:「见我……?谁啊?」 话音未落,一旁书架后,突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本以为我已装得够深,倒不想,还有人青出于蓝……」温和的嗓音含笑,一道湛青色身影自书架后转了出来,笑着看向站在季紓身旁的凌思思,道:「好久不见,凌侧妃。」 「……步夜?!怎么是你?」凌思思看清眼前之人的面貌,顿时大惊。 步夜可是靳尹的人,要是她方才那番话被他听见,传入靳尹耳里,那岂不是就前功尽弃,一切都玩完了? 她戒备地盯着他,不确定方才的话,他都听了多少。 彷彿看穿她的紧张,步夜饶有兴致地挑眉,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穿梭,意有所指地笑了下,「得了啊,我才想到底是谁,才能使得我们板正清明的季詹事三缄其口,藏着掩着死活也不肯透露,却没想到……原来竟是个红粉佳人。」 季紓与他相识已久,知道他平常便是这样说话惯了,就是欠,惯会给人插刀,哪里疼往哪里戳一下,平素外人面前那套笑脸迎人的样子都是假象。 现在这话背后,便是在暗中嘲讽,他先前护着凌思思,不肯向他透露半点消息的事。 然而,他不说话,看在凌思思眼里显然又是另一重意思。 她板起面孔,还在试图向他掩盖她与季紓的关係,硬声道:「你别乱说,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倒是你,步少监……怎会深夜来此?」 她不承认,步夜也不与她认真计较,反正他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他瞥了身旁沉默不语的季紓一眼,随即才道:「行吧,你们的事我本也不感兴趣,今日来是想向侧妃问个问题……」 他语气一顿,眼里顿时划过一抹寒意,接着问道:「那张星象图,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星象图?他竟然知道星象图的事?! 凌思思大惊失色,彻底慌了神,对方知道的事远超出她的预料,让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更何况他还知道她和季紓的关係…… 她分明心虚,却仍强撑着面子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话虽是向着步夜说的,然而目光却是看向一旁的季紓,怪罪他怎么没早跟自己说,此地还有旁人。 她还说了那样曖昧的话,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听见多少…… 「不知道也没关係。」 步夜轻笑一声,根本不给他们交流的机会,逕自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直接摊在她面前,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褪去,终于露出底下真实的冷漠,朝她步步进逼,道:「就是这张,由你交给季紓的图纸,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或是想策划什么,我只想知道这张星象图--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凌思思从没被这么近距离的逼迫过,加之情况未明的心虚,她下意识地后退,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显然是被吓着了。 眼看步夜眼角泛红,情绪已然失控,还欲再朝她逼近,一道人影忽地插了进来,伸手拦住他,挡在凌思思身前。 「够了。」他沉声开口,「别再逼她。」 身后,凌思思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眼里还有着几分戒备的不安,暗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季紓转过头,乍一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着,内心便十分不适,厌恶自己方才的沉默,任她蒙在其中,担心受怕,还想着维护他。 他柔和了语气,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感觉到她的僵硬,这才轻声解释道:「放心,他不是敌人。」 不过一句话,便解释了他的身分,同时也安抚了她的不安。 步夜不是敌人,那也就代表他是站在他们这里的人。 可他先前在外,明明就…… 凌思思狐疑地看向他,再看身旁的季紓,等到他微微頷首,这才算是勉强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既然是季紓引见的人,想来是知根知柢的,既然说好了互不隐瞒,也不是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凌思思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期期艾艾地道:「好吧,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图……其实是陛下给我的。」 「陛下?」 「嗯,那日金鸞夜宴,我提早离席,有个宫人故意将我引了过去,我这才知道,原来陛下那么久没出现,是被人软禁起来,四周还有不少人暗中监视,这东西还是趁着他们不注意,陛下暗中塞给我的,连话都来不及说呢。」 步夜皱眉,「太子将皇帝软禁的事,我是知道的,但……他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费着一番功夫,将你找来,还把这星象图交给你呢?」 「这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看不懂,才想着让季紓帮忙的呀。」谁知道会被你发现了。 凌思思暗戳戳地想,一面觉得这个步夜脑子实在是有些不灵光,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明白。 「这说不通啊。瞧这图上的笔跡,有好几处都与我父亲从前的习惯相同,这个人的习惯可模仿不来,肯定是出自我父亲的手笔没错才是啊……」步夜盯着那张图纸,无法理解一样,烦躁地来回踱步。 凌思思莫名其妙,看着他一下往左一下往右,都快被他给绕晕了。她模糊地自他方才的话里捕捉到了一点讯息,疑道:「父亲……你父亲是谁啊?」 兴许是“父亲”两个字触及到步夜心里的某个伤口,他眼神闪烁,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沉默不语;还是一旁的季紓上前,替他解释道:「他的父亲乃是前司天监监正,名唤崔恪,深諳占星卜卦之术,深受皇帝信赖。」 「前司天监监正……」凌思思一顿,「不对啊,崔恪……那步夜怎么不姓崔?」 难不成,他还是个养子,背地里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世之谜? 不怪她多想,凌思思自己就创作故事,在现代更深受八点档影响,按照这个走向很有可能就是这么发展的。 「十年前,崔恪正值陛下青睞,带领司天监风头正盛之时,却无端自裁,没留下隻字片语,自此崔家没落,无人敢提。为了查清背后真相,崔恪之子隐姓埋名,进入司天监,暗中蛰伏--步夜,便是他在宫中的化名。」 「原来,竟还有这样的事……」 步夜咬了咬牙,紧抿着唇角,哑声道:「为了找到那个原因,我为此付出一切,誓言不论任何代价,也要找到答案,所以我绝对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在场的几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放弃的理由,故而谁也不能对此评论什么,毕竟……说到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凌思思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不过,话说回来,那张星象图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一则讖语。」步夜脸色严肃,沉声道:「古书有云,白虹贯日,荧惑守心,乃为帝星灾劫;但凡见有此象者,必有灾殃,而君者失朝,必有亡国去王之象,此为兇兆。」 凌思思愕然,「这、这么严重啊……」 季紓皱眉,「若如你所说,此图出自你父亲之手,如此大事,司天监不可能毫无作为。」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调阅过司天监现存的记档,全无与之相符的记载,甚至我父亲留下的手稿中亦无相关可用的线索,就好像是此事从未存在过一样。」 闻言,眾人皆陷入了胶着的沉默之中。 一件事,既然曾经发生,便必然存在过,不可能毫无痕跡。 除非……是被人刻意抹灭了。 但此事涉及国祚,关联重大,是会被谁刻意抹去了呢?又为何,在事隔多年之后,皇帝会突然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将能证明此事的物证交给凌思思? 就像是在原本平静的幽湖中,驀然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阵阵动盪的涟漪,试图引发更大的浪潮;可力道不足,这荡漾的圈圈涟漪,少了后续的其他线索,并不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其他线索……等等! 凌思思一愣,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道:「对啊!我都忘了。当日陛下暗中把东西塞给我时,除了这星象图,还有一根白玉簪子……」 说着,凌思思从怀中摸出了那根白玉雕成的兰花发簪,递给了他们看。 步夜蹙眉盯着那根雕刻着兰花的白玉簪子,显然更不能理解,「陛下给了你这个?一根发簪,和这星象图有何关联?」 凌思思当然也想不透,事实上她从拿到的那一刻起,便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选择她,更不清楚这些东西背后代表了什么意涵。 然而,一旁的季紓在看见她手上的东西时,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瞳孔微缩,脸上神情大变,宛如看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此时的东西。 他伸手拿过了那根发簪,轻轻触摸着簪头刻着的那朵白玉兰花,眼里有着悲伤和怀念,目光转到了尖端上经年暗沉的褐色痕跡,冰冷的玉簪上彷彿还带着未尽的血色与痛楚。 他眼里佈满血丝,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眼泪,哑声道:「……这是我母亲的发簪。」 「什么?」 「你不会是认错了吧?你母亲的发簪,怎么会在皇帝手里?」 「不可能认错的。」季紓攥紧了手中的发簪,「我父亲与母亲相遇于微时,这根白玉兰花簪便是我父赠与我母亲的定情信物。」 意外的发展,是几人始料未及的。 步夜被这一桩桩的弄糊涂了,不明所以地喃喃:「所以说,皇帝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又为什么会把东西交给了你?难不成这背后还有什么关联?」 他这番话点破了某个盲点,季紓在方才短暂的情绪失控后,很快恢復如常,反应过来,转头问向步夜:「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父自裁于十年前?」 「确是在十年前的菊月……等等,你突然这么问,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季紓低垂眼帘,并未直接回答,「我的母亲亦是于十年前的中秋夜不幸仙逝。」 十年前…… 步夜皱眉,「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或许有所关联?」 「不无可能。既然皇帝私下保留此物多年,就代表此物背后之事并不简单。」 步夜沉默,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换凌思思开口:「既然陛下将东西交给我,那就表示他希望我们能去找到当年的真相,又或者是找出背后的那个人。」 「而陛下既能让你去找,就不会让你找不到。」 步夜眼睛一亮,很快明白,「我知道了。那就从当年之事开始找起,好歹有个范围,搜查起来也容易些。」 「这样到底废时,与其如此大海捞针,倒不如设法让他们自己浮出水面。」季紓注视着窗外一弯若隐若现的残月,缓缓道:「眼下,便有个可趁之机。」 「年底衡阳商会举办的拍卖会?」 季紓看了他一眼,当是默认。 步夜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可临了又不放心地看向凌思思,「那你……」 对他来说,多年筹谋不可有一丝差错,而凌思思显然是眼前唯一不可掌握的变数。 他还怀疑她。 知道他对自己身分的质疑,凌思思也毫不迟疑地道:「你放心,我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毕竟,她也想知道,皇帝那里凭空多出来的这条线是什么情况。 岁末,年底的最后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了帝京街道,繁华与游人,皆多得快要溢出似的。 衡阳商会身为大盛第一的皇家商会,今日的拍卖会自然声势浩大,不少来自四方的商贾皆远赴而来,就是为了一睹这拍卖会上由衡阳君亲自挑选的特卖品。 衡阳商会眼光独到,就连商业手段也是首屈一指,每年由拍卖会上展出的特卖品,往往能引领风潮,成为大盛新一波的潮流。 然而,这拍卖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前来的,还需得有衡阳商会亲自发配的请帖才行。 果然,随着那朱红色的大门一敞,宾客便络绎不绝地排在门外,由着门口护卫查验请帖,再纷纷被引了进去,不论是富甲一方的名流,还是权势逼人的贵胄,在此一视同仁--一切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直到有人扬声喊道:「太子妃、侧妃到--」 眾人顿时面色一肃,自人群中分出一条通道来,两辆有着皇家标志的马车缓缓自街道的另一头驶来,在眾人的目光下,最终停在了商会门口。 眾人引领望去,只见车帘轻掀一角,随即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为首的常瑶身穿云英紫裙,绣着飞鸟含枝的琐里绿蒙衫,配上折襇密布、翠盖珠结的长裙,行走间飘逸流动,显得姿态端雅而持重;而紧跟在后的凌思思,一身桃粉华裙,雪白狐裘袭肩,腰束珠络缝金丝带,瓔珞成行,行动间环佩叮噹,流光溢彩。 两相对比之下,一清雅,一艳丽,平分秋色。 二人狭路相逢,凌思思高傲地抬起下頷,状似随意地抬手扶了扶鬓边斜插着的玫瑰缠丝垂珠步摇,在经过常瑶身边时,冷哼了声,逕自越过她,走在了前面。 两人不合的传闻早已不脛而走,眾人见状,皆是暗地里看好戏。 只可惜,凌思思并不想如他们的愿,直接走到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坐下,便再不搭理旁人,只慵懒地把玩着腰上的系带,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不抢主人的风头,是人该具备的美德,但仍有一道目光穿过眾人,落在她身上。 凌思思抬眸,朝着对座的常瑶暗自眨了眨眼,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很快在旁人发现前,又转过头去。 随着时间流逝,受邀而来的宾客也来得差不多了,凌思思的目光在厅中搜罗了一圈,发现除了些朝廷的官员及世家子弟,还来了些熟面孔-- 不远处,靳尚正抬眼朝她望过来,举起手中酒盏,遥遥衝她一笑。 他竟也来了? 凌思思被他的笑噁心得不行,十分不给面子地别过脸去。 被她无视了,靳尚却并不气馁,只是饶有兴致地挑眉,对上她身旁不远处季紓漆黑的目光。 这时,厅前的高台上一阵鼓声密集响起,紧接着所有的丝竹之声全部停下,看台边的帷幕缓缓拉开,在场的眾人无不聚精会神,心头狂跳-- 今晚真正的好戏,登场了。 133。守岁夜,如意年 华灯初上。 在眾人的注目下,陆知行已走上看台,环视眾人,笑吟吟道:「多谢各位不远千里,应邀而来,参加我衡阳商会一年一度的珍展。衡阳商会自本君祖上发跡于微时,白手起家,一路发扬光大,直至今日的规模,全赖诸位赏光支持,故而有了这年末的拍卖会。今日本君亦依照往年惯俗,事前择了三样宝物,供诸君赏玩,定当使诸位不虚此行--」 说罢拍了拍手,厅中的灯顿时灭了,只馀墙角两盏微弱的灯光,淡淡照映着前方的看台。 第一件被呈上来的宝物,是一只酒杯。 酒杯不过半个手掌大,看上去并无任何雕饰,然而整个杯身却都是透明的。 陆知行将一杯果酿倒进杯中,场内顿时爆出一阵惊呼。 但见原本透明的杯身,缓缓透出星星点点的萤光,金黄的果酿倒了进去,随着杯中酒水的晃荡而轻轻摇曳,远远望去竟如倒映星空,格外璀璨。 「此乃海外以特殊工法所製的夜光杯,因老匠后继无人,故于其老人家仙逝后,此法失传,当今世上仅馀三套,底价两百金,可有人欲出价?」 当今世上,物以稀为贵,果然眾人一听到此杯只剩三套,皆跃跃欲试起来,纷纷开起价来。 然而兴许是第一件商品,眾人仍有些拘谨,开出的价码并不高,忽然,席中一道嗓音响起,打断了持续以五金为差距的喊价,喊道:「五百金。」 四下譁然声起,纷纷看向那喊出如此高价之人,连凌思思也忍不住好奇看去,却不想那出声之人竟是靳尚,他看着台上的那只酒杯,唇边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既然如此,若未有再出价的客人,此杯便由端王带走啦。」 端王既出声,眾人到底不敢与之相争,很快便拍定了价格。 陆知行笑着,将夜光杯亲手交给了靳尚,贺道:「如此,此物便是属于端王的了。」 第一样特卖品很快被卖出去,有了先前的暖场,接下来搬出的第二样宝物,号称刀枪不入的“天衣甲”,场上显然就热络许多。 凌思思突然朝着身旁的季紓低声问:「东西呢?」 「放心,等过了这场,就该轮到好戏登场了。」 季紓瞥向厅内正争得激烈的几个人,眼里划过一抹异色。 好一会儿,有个富商开出了一千金的高价买走天衣甲,结果已定。 终于来到了今日的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特卖品-- 陆知行暗中与常瑶交换了眼神,示意侍从将一蒙着面纱的女子扶上展台,扬声道:「诸位请看,这便是我衡阳商会今天的最后一件特卖品!」 眾人一愣,无数双眼睛仰头望着台上默然佇立的那名女子。她低垂眼帘,峨眉淡扫,素衣素裙,乌黑墨发松松挽就,映着面纱外露出的半张脸皙白如雪。 眾人一眼望去,只觉这女子身上并无任何特点,普通得很,开始质疑起来:「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啊?莫不是骗人的吧?」 「应该不可能,衡阳商会可从未失信于人。」 「那怎么蒙着脸不让人看呢?我看吶,那分明是有问题吧……」 面对越来越多的质疑声浪,陆知行却并不着急,只不慌不忙地将眾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并未解释。 凌思思拨弄着腰间的玉穗,轻抬眼角,凉凉地笑道:「有什么可吵的。这葫芦里到底装什么药,掀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彷彿就等她这一句话,陆知行挑眉,伸手将女子面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好几人同时“咦”了一声。 她蒙着面纱时,看着眉眼平淡,顏色并不出眾,然而摘下面纱后,那看着普通的五官,于雪白透亮的肤色映照下,竟显得立体而生动,宛如变了副面孔似的。 「这,便是此次拍卖会的最后一件特卖品--春月雪。」 「春月雪?那是什么?」 「此乃我衡阳商会独门研製之妆粉,敷于面上,既可养顏,亦能美容,遮掩瑕疵,如她一般肤白似雪,而又于白里透红,增添娇色。」 女为悦己者容。有什么比养顏美容,更能吸引女子呢? 在场的某些商人,望着展台上的女子,目光一下子热了起来,显然已经跃跃欲试。 唯独几个客人仍然存疑,「真有如此奇效?可我怎么听说几日前商会遭窃,丢失了东西,至今仍未寻得,莫非就是这春月雪?」 「既然东西丢了,那如何还拿得出来?」 「就是啊,不会是誆人的吧?」 常瑶听着他们提出的质疑,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们之中转过一圈,微微皱眉。 陆知行笑了笑,解释道:「本君既敢拿得出手,自然便不惧流言。不过,诸位若有所存疑,那自然是要澄清的……」 一旁有随从递上一个赤金雕花木盒,陆知行伸手接过,当着眾人面前,将盒子打了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粉末,直接以行动证明了真偽。 「此物便是春月雪的成品,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若是标得最高价者,便能得到与本君商会结契之机会,取得这春月雪的代销权。」 此话一出,无疑在蠢蠢欲动的眾人间,点燃了一把火,令得人群顿时躁动起来。 衡阳商会是皇家商会,由其每年独自研发的东西,一年仅凭专卖能赚得多少钱财,更何况他们不比衡阳商会势大,若能赶上热潮,取得“春月雪”的代销权,就算是须与商会分成,那便是凭着这抽成的费用,也是十分有利。 凌思思低笑着对季紓道:「这次的三件宝物倒挺有意思,第一件宝物怡情;第二件宝物护体;第三件宝物美顏,这可算是全方面都照顾到了,一点也不放过啊。」 由内在身心到外在容饰,可不算是全方面的囊括吗? 「可再仔细,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季紓不以为意,「再周全,也总会有破绽。」 他瞥了凌思思一眼,站起身来,随即就在一片比价声中拂袖而去,将一室喧闹尽数丢在了身后。 钟鸣鼎食,灯火通达,人人皆齐聚在厅堂内,争夺各自所好,然而一道人影却是逆着人流,匆匆忙忙地走进了商会的后花园里。 他神情慌张,着急地在假山后来回踱步,不时向四下张望,彷彿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奇怪……都这么晚了,不是说好了亥时碰头吗?怎么这时候还不见人……」他烦躁地喃喃道。 忽然,有人声自身后传来,冷不防出声问道:「你在等我吗?」 那人一愣,随即转过头来,看见了自假山旁转出的凌思思,警觉地后退一步,问:「你是何人?」 「你在等人,却不知道等的人是谁?」 「你是……」那人狐疑地打量她,迟迟不能确定她的身分,然而很快这份迟疑便在看清了她的脸后,彻底化作忌惮,「是你!方才在拍卖会上,我看过你……你是太子侧妃!你想做什么?」 凌思思看着他脸上的忌惮与恶意,再从他不认识自己的话语推敲,心里的猜测亦得到证实。 她笑了笑,道:「看来我们猜得果然不错,他们确实想在今夜搞事。」 说着,她偏头看向走道的另一端,只见季紓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闻声自树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一切,还得多亏了常瑶找到了那几个西南来的商人,察觉到其中有异,想出藉由今日拍卖会上放出商货还在的消息,借此让对方自乱阵脚,浮出水面。 一来,引蛇出洞;二来,也可趁机探出盗走商货之人的身分,找到那些商货的下落。 「你们是一伙的,竟敢骗我?那商货……你们是怎么拿到的?」 「你说“春月雪”啊?」凌思思明知故问,「你这话问的好奇怪,这本就是衡阳商会预备拍卖的东西,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呀。」 「不可能!我们明明就……」那人下意识地反驳,话说到一半才察觉自己被套话了,面色一变,煞时住了嘴。 凌思思得逞地笑,还欲再说,却被季紓出言制止。 「行了,别说那么多。」淡淡的目光瞥向那强作镇定的男子,缓缓道:「你们的计画,我已全数知晓。那些假扮成西南边境商贾的同伙,亦全供认不讳,承认你们受人指使,潜入商会;若我猜的不错,你等在此处,便是为了等那幕后之人前来接应,继续下一步的计划……只可惜,他已经来不了了。」 那人本只是怔怔的,听完他的话后却是面色微变,瞳孔猛地一缩,显然有些动摇。 「他来不了,但你还有机会。你若说出这幕后之人是何来歷,我们或可向殿下求情……」 「求情?」话音未落,那人突然嗤笑出声,抬眼愤恨地瞪着季紓,恨恨地道:「呸,谁要向那小贱人求情,不过是个无用的废物。」 他突如其来的恶意让两人不由得一愣,季紓皱眉,倒还下意识地维护皇族尊严,「放肆!储君清誉,岂容你如此妄言污衊!」 「储君……?什么狗屁的储君!」那人满脸不屑,像是想到什么,目光在凌思思和季紓两人脸上打转,随即笑了起来,「哈哈哈,看来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好,这下子,你我便一起见证这守岁之时,帝京殞落吧!」 他说得语焉不详,疯疯癲癲,可似乎是他话里对靳尹莫名的怨恨与厌恶,又或者是他最后的那句话,都让人很难不在意。 凌思思心中没来由的不安,「帝京陨落……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很厉害嘛?那你们就猜一猜,到底是谁会先下地狱吧。」他森森笑着,目光透着孤注一掷的癲狂,幽幽道:「守岁夜,如意年,待到子时一到,你们就和整个帝京一起通通消亡吧--」 凌思思面色大变,顾不得什么旁的计画,忙不迭上前抓着他追问:「喂,你说清楚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和帝京一起消亡?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季紓沉着冷静的脸上亦显凝重,皱眉沉声道:「帝京出事,不只我们,你亦会葬身此处,你最好想清楚,尚有时间,你真的甘心做一枚被放弃的棋子,随我们同归于尽吗?」 那人闻言,面色惨白,偏眼里却亮得惊人,犹如昭昭明火,直刺人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凌思思和季紓着急的面孔,犹如默片般无声地投映,不远处的喧闹声渐渐归于平静,他偏头望着头顶上浓重的墨色,突然咧了咧嘴,甩开了他们的手,高仰着头,审判一般吐出几个字:「子时了。」 与此同时,帝京上空,市集的方向,响起一声天崩地裂似的轰鸣-- 夜色渐深,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陆知行适才松了口气,捏了捏痠痛的手臂,转身回到厅内。 厅内,常瑶正帮着指挥眾人收拾场地,见他回来,便端着刚备好的茶水,走上前去,「师兄,人都送走了?」 「嗯,忙活一晚上,总算是结束了。」 陆知行接过茶杯,朝她到了声谢,直将一杯茶喝光了才缓过来,看着几个来回穿梭,收拾场地的下人,突然想到了什么,「那边还没消息吗?」 他说的是季紓和凌思思,今夜的计画是几人共同商量好的,欲藉着拍卖会引出幕后之人。而要不动声色,须得兵分两路,由常瑶和陆知行留在会上稳住局势,凌思思和季紓则暗中潜伏,瓮中捉鱉。 「还没收到消息,想来是还未得手吧。」 陆知行默了片刻,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说实在的,一开始凌思思和季紓来找他,要求合作时,他还因着先前她欺侮常瑶之事,以为她又想搞事;若非季紓替她解释,又再三保证,他真会以为方才在拍卖会上,凌思思是故意趁此机会来找碴的。 况且,商货被盗一事除了商会损失惨重,对皇室来说本就是可大可小,他们并未有义务出手。 但他们却愿意主动相助…… 常瑶看出他内心复杂的思绪,在他身旁坐下,道:「会顺利的,这次的拍卖会不是也很成功吗?我们要相信他们。」 「是啊,幸亏会上没有人起疑,否则他们要是知道我拿上台展示的成品是假的,那岂不是要貽笑大方?」 「幸好拍卖会一切顺利,才未惹出祸端……」语气一顿,常瑶不免又有些担忧,「只不过,丢失的商货至今未有下落,希望我们此番动作,能让幕后之人尽快现身。」 两人说话间,商会管事自门外走了进来,将今晚整理好的帐本及宾客名单呈了上来。这帐簿记载金流动向,乃是商会重要资讯,常瑶不便观看,便乖觉地回避开来。 陆知行接过帐本,查看了几个今夜的拍卖项目后,突然“咦”了一声,眸光一凛,坐直了身子,又翻过今夜列席的宾客名单,仔细查看起来。 「不对啊……」 「怎么了?」常瑶听出他话里的不对劲,转头问道。 「照季紓说的,春月雪如常售出,那幕后之人定然坐不住,不惜一切也要将之买下,届时这买家便极有可能是那幕后之人,可你瞧这名单有些不对劲啊。」 陆知行将帐簿递给常瑶,她凑近一看,很快在写着春月雪的那栏后看见了一个名字。 「九川商会……?」 “碰--” 巨大的轰鸣声令人胆颤心惊,浓烟滚滚,凌思思苍白着脸,捂着脸惊叫出声,显然吓得不轻。 变故发生的剎那,刺眼的火光中,那人脸上犹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疯狂而扭曲。 然而,过了一会儿,意料之中的火焰并未吞噬整个帝京,尖锐的惊叫声亦成了欢腾喜庆的喧闹,那人脸上笑意一僵,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回事?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凌思思松开捂着脸的手,抬头望向人声鼎沸的另一头,未见窜天火光,仅有绚烂明灭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在墨色的夜幕中,点缀新夜。 「哎呀,真可惜,没能如了你的意。这守岁夜,如意年,还是得热闹些,才能应应景,不是嘛?」她用着方才他说过的话,反过来嘲讽他。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我说过了,你们的计画,我已经知晓。」季紓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将凌思思拦在身后,「那些听命于幕后之人,假扮西南商贾的同伙,藉由进货为名潜入商会,为的并不是即将在拍卖会上展示的春月雪,而是……藏于春月雪中的素练粉吧?」 「素练粉,以素练草研製而成,因其粉白而细腻,触之生滑,故而常与白珠草磨製成的白珠粉混淆。你们故意将白珠粉换成素练粉,却没想到先一步被我们发现了吧?」 那人脸色苍白,咬了咬牙,「你们既已知晓,那拍卖会上的……」 「如你所为,自也是以假乱真。」季紓将那盒在拍卖会上展示的春月雪打开,垂眸朝他逼近,「素练粉有毒性,用于人体,可使之肌肤溃烂,在西启也可用来作为火药的材料,你们明知春月雪一经拍卖,将会大肆流通市面,却仍罔顾百姓性命,偷天换日,可知多少无辜之人将因此受到伤害?」 「那又怎样?大盛如何,与我西启何干!不过是将臣服于我国的手下败将,就算派什么战士将军来,也不过是狗屁!」那人狠狠啐了口唾沫,脸上神情愤恨不平。 凌思思经不得刺激,当即便要上前与他理论,「你……」 然而,身旁一隻手彷彿预料到她要做什么,很快抓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再看向他时,深秀的眼格外地亮,「你倒是承认了,此事乃西启指使。」 那人被噎了一下,还撑着硬声道:「那又如何?我既来了,便不会屈服于尔等狗贼。」 「屈服?倒也不必。」 季紓垂眸,忽然扯唇轻笑,「西启近年屡屡冒犯边疆,与我朝多次交手,兵力早已疲乏;兼之朝廷党争,乃适逢内忧外患之时,早已自顾不暇,你们以为我朝按兵不动,当真是因退却,而非……是那黄雀在后?」 杀人诛心,攻心为上。 他说的没错,西启近年遭逢内忧外患,与大盛战事亦屡攻不下,彼此僵持,不只大盛边疆粮食短缺,西启亦同样消耗不少兵力,如今早已陷入疲乏。 若真如季紓所说,大盛迟迟按兵不动,是因留有后手,那么…… 那人咬了咬牙,惨白的脸上一双眼闪烁幽芒,在两人之间打转,衡量他们所言有几分真切。 许久,方迟疑地道:「照你们所说,若我说出那幕后之人,你们真能保证我的安危?」 「当然。君子一诺,自当言出必行,你若说出那幕后之人姓名,我们亦会保你无虞。」 那人犹豫半晌,点了点头,道:「那好。」 话音未落,他忽然抬眼,作势撞向一旁的凌思思。凌思思下意识往后退开,让出了一道空隙,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她急急后退,被季紓眼疾手快地扶了把,这才抬眼看向那人逃离的背影,面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怒气,仅是平静地站稳身子,抬手朝身后轻轻一挥。 只见几道人影凭空自身后闪现而出,朝她恭敬頷首,维桑率先走上前来,唤道:「小姐。」 「我没事。」 凌思思听出他话里没说出口的担心,伸手拍了拍被她方才不小心踩着的裙摆,想起这件衣裳是原主从前最爱惜的,出门前还由碧草仔细打理过的,竟就这样被他弄脏了,实在可恨。 再说,他竟然还敢言而无信,忙活一遭,可不能连个名字都套不出。 她越想越气,抬起眼来,望着那踉蹌逃离的背影,开口下令:「抓住他!」 134。所谓的披星戴月,也不过是日以继夜的想 “咻--碰!” 新年夜,帝京上空烟花盛放,火树银花交错浮现,整个天空都被星火和烟雾笼罩。 窗户半开着,凌思思和季紓回来时,天空正飘起了片片白雪,而房内常瑶和陆知行正在就今晚拍卖会的名单讨论着什么。 「阿瑶,怎么样了?拍卖会上可有什么发现?」 「你们回来了。」常瑶转过头来,招手示意凌思思过来坐,「我们在拍卖会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奇怪的名字?」 「我们按照计划,照常在拍卖会上展示了春月雪,就是为了引出那个幕后之人,为此可是不惜赔上本君商誉,若是让人发现本君当眾造假……」 陆知行想起了当时在拍卖会上,他当眾展示的那盒春月雪,要是让人知道堂堂衡阳君竟然拍卖不实,以麵粉充当雪脂,那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嘛。 陆知行越想越不平,手中折扇被他搧得沙沙作响。 常瑶无奈地看着他,在他们来之前,自家师兄呈现这个状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正担心那扇子被他搧坏了,欲开口劝阻时,一旁的凌思思忽然惊呼一声,指着那名册上的一页,道:「这九川商会也太有钱了吧?那么多钱,说买就买,这价钱扣掉成本,恐怕还不回本吧。」 「我就是奇怪这个,九川商会正是此次买走春月雪的买家,就算他真是盗走商货的那个幕后之人,为了掩盖真相,坚持买走春月雪的代销权,但这么高的出价,显然已经高过了原有的价格,并不划算呀。」常瑶提起这个,脸上浮现忧色。 「就是说呀。哪有这样不会算数的人啊,得不偿失也不知道,看起来也不怎么厉害啊。」凌思思不认同地撇了撇嘴,语气一转,又道:「不过,九川商会……这名字怎么有点熟悉,像是在哪听过?」 她努力回想,冷不防瞥见季紓朝她看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么回事? 「你……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被他盯得久了,凌思思有些顶不住。 季紓挑了挑眉,语气未变,淡淡道:「桑州官府贪污一案,九川商会曾涉嫌与桑州巡抚串谋,当时端王亦牵涉其中。」 桑州…… 啊!她怎么会忘了这件事! 凌思思想起当时在桑州,为了报復他一周目坠崖前的欺骗,她故意与靳尚亲近,惹得季紓误会……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靳尚好像还当着他的面,说过她是他的未婚妻…… 凌思思:……完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前现任见面修罗场? 她真是体会到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偏偏旁边的陆知行还没察觉到不对,继续道:「这么说来,这九川商会还真不简单啊。竟还勾结官府贪污,实在是……」 「不过,既然涉嫌贪污,理应交由大理寺查办,九川商会又怎还会现身于拍卖会,还买下了春月雪呢?」常瑶听着几人的对话,有些不能理解。 季紓当初被太子派往桑州处理此事,既然已经查到九川商会涉嫌其中,那自然该由大理寺定罪,钱财亦当收归国库,那九川商会又如何出席拍卖会,实在令人费解。 季紓淡淡解释道:「因为证据不足,无法证明九川商会确实参与其中,故而大理寺便令其无罪开释了。」 「怎么可能?」凌思思第一个坐不住了,「当初我明明把帐簿交出去了呀。」 「那帐簿虽然记载了商会和官府确有金钱往来,可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其有参与贪污收贿,故而按律并无违法。」 「怎么这样……那我们不是白忙一场嘛。」 凌思思有些气馁,话里又不自觉地将她和靳尚划分在一块,没注意到身旁季紓在听见她说“我们”的时候,一瞬间幽深的眼神。 气氛顿时有些低迷,为了替大家打气,常瑶连忙传了人将早些备好的菜餚端上来,几个下人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只见桌上碟子架着碟子,很快摆满了。 常瑶拉着思思往桌前坐下,待菜都上齐了,才笑着开口道:「行了,今天除夕,别说这些沉闷的事,该开心点才是。我自作主张,想着大家忙了一天,应该都累了,就让人准备一些简单的菜式,还望诸位别嫌弃才是。」 「哪里还能嫌弃啊?这一桌子菜,看得我都饿了。」 说完,彷彿为了印证她的话一样,肚子当真抗议般地响了起来,凌思思尷尬一笑:「看吧,光忙着抓人,都忘了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常瑶听她说,顿时心疼的替她盛了碗鱼汤,「饿了吧?你一整天没吃东西,我煮了鱼汤,你先喝了垫垫胃。」 女鹅亲手替她煮的汤,凌思思啄了一小口,感受到温热没入腹中,连带着连胸口也淌过一抹暖意,顿时有些鼻头发酸。 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除了首辅夫妇,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见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桌子不说话,以为是汤煮的不好喝,顿时有些汗顏,忙道:「这鱼汤,我也许久未曾再做了,兴许有些生分了,你要是觉得不合口味,要不就别喝了吧。」 凌思思怕她误会,忙不迭摇头,解释:「不……不是,很好喝,我只是……只是很久没有人煮鱼汤给我喝了……」 「这样啊。那也没什么,思嬡若是想喝,以后我便常常做给你吃吧。」 常瑶闻言,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伸手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她这样亲近凌思思,倒是让一旁的陆知行很是吃味,当即不满地嚷起来:「不公平!凭什么你能喝师妹专门煮的汤,我这个师兄怎么就没有呢?」 「我就是有!师兄怎么了,了不起啊?」 「你……」 凌思思故意朝他扮了鬼脸,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常瑶无奈地摇了摇头,一面朝季紓示意,让他别客气,跟着几人一块用膳。 如此一来一往的拌嘴,一顿饭吃下来,倒也颇为热闹。 常瑶看着桌上的眾人,如此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吃饭笑闹,不禁有些感慨,叹了一口气。 「阿瑶,怎么了?」陆知行最先发现她的变化,开口问道。 闻言,常瑶看着桌上的几个人,皆将目光看向自己,眼里尽是坦白的情感,而非如宫里的那些人,一言一行,皆是虚假与恭维,不由得叹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像我们这样聚在一起,单纯的吃一顿饭,没有任何心计目的,就这样间话家常,说笑玩闹,就好像从前看到其他寻常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一样。」 许是在宫里,习惯了尔虞我诈,别有用心,如今听常瑶这么一说,几人一时皆是无话。 身处风雨中久了,乍一感受到平静,竟觉得像场梦一样不真实。 「可不是。」凌思思迎着几人的目光,笑道:「虽然晚了点,但我们现在可不就是在围炉嘛。」 「围炉?」 「民间有围炉的习俗,除夕夜定要和家人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才有团圆的意思。我们既然都已经一起经歷了那么多,又是一起吃过饭的关係,自然是家人啦!吃顿饭而已,有什么难的,以后我都陪你一起。」 陆知行不甘寂寞,亦道:「这种时候,自然少不了我这个师兄的。」 「你们……」常瑶看着他们,知道他们是安慰自己,不由得红了眼眶。 陆知行最怕她难过,正着急地想说些什么宽慰,突然想到什么,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了她。 「既是过年,自不可少了这个。虽说师父不在,你已成婚,可凌思嬡说的没错,我这个师兄也算家人,自少不得赠你红包的。」 红包象徵家人的祝福,陆知行将此物赠与常瑶,是真心将之视作家人。常瑶望着他递来的红包,很是感动,这种家人之间赠送的东西,她从很久以前就是未曾收过了。 她从未拥有过真实的亲情,却忘了还有陆知行一直默默陪伴在她身边。 凌思思看着也眼红,不过不是因为感动,是羡慕,她很快嚷起来,「不公平!那我怎么没有?这难道不是见者有分的吗?」 「你少来,你又不是我师妹,我凭什么送你。更何况,你已经有我师妹的鱼汤了。」他还惦记着那碗鱼汤呢。 「你怎么这么小气呀!」 常瑶和季紓听着两人孩子气的斗嘴,交换了眼神,无奈地笑起来。 房内,几个人又笑闹起来,整个屋里闹哄哄的,映着到处贴满喜庆的红纸,就好像真的一家人在过年一样,热闹非常。 闹了一阵,直到窗外喧闹方歇,夜色正浓,常瑶才洩了气般地趴在桌上,喃喃地道:「真好,我今天过的……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今夜多饮了几杯,脸上也泛起薄薄一层红,比平日迟钝一些,那些藏在心里的想法,便不设防地脱口而出。 「真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什么也不要变,我们几个还能像现在一样……聚在一起……」 几个人知道她在难过什么,这一路走来,失去的太多,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坚强,心里又怎么可能不受伤? 陆知行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唯有这时候,他才能靠她再近一点,拥抱她的脆弱,温声道:「会的。我……们一直在呢。以后你想聚在一起,我们便都陪着你,一蔬一饭,来日方长。」 子夜,宫城内外红灯如线,烟花爆竹,喧闹不止,似乎全天下的热闹都聚集于此处。 然而,东宫却是一片压抑的寂静。 黑暗里只点了一盏灯,映在幽深的眸里,是昏暗中一点摇曳的色彩。 窗边立着的男人一身单衣,凛冽的寒风自窗外洩了进来,分明极为寒冷,然而他却丝毫不动,大有几分自虐的意思;烛光照在他的下巴上,勾勒出冷而硬的线条,指尖拨弄着窗台上枯萎的蔷薇花。 或许那并不能称作花,而是早已枯萎,凋零乾瘪得只剩一具骨架。 然而,这样诡异的景象落在屋内的其他人眼里,竟无人敢置喙。 除夕夜,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几个宫人都放假去了,太子妃和侧妃又忙着赴衡阳君的拍卖会,没顾得上回宫,东宫便彻底成了靳尹一个人的天下。 因着常瑶和凌思思都不在,他也没必要做戏,直接传了影卫过来,几个黑衣人跪成一排,低垂着头,莫敢言语。 「你们方才说,拍卖会上,他们抓住了偷盗商货之人?」 靳尹幽幽开口,几人却只敢眼巴巴地看向最前面的人影,没人敢率先开口。 因为惹怒太子,这段时间,太子已经秘密杖毙了好几个人,虽然一切处理得十分隐密,影卫又是个隐晦的组织,间人虽多,但也禁不住他这般搓磨。 久久得不到回应,靳尹也未催促,仅是冷冷地看着那株已然枯萎乾瘪的花枝,却又像是透过它看向某个未知的虚无。 许久,他才回过头,望着屋内一眾人等,面无表情。 「你跟着本宫最久。」他的目光看向离他最近的女子,注视着她看似沉静的眸子,笑道:「你说,这件事,你怎么看?」 女子背对着烛火,低垂着头,彷彿一道不起眼的影子,被乍然点了名,才露出一点生气。 「先前宫宴,他们施压未果;近来边境动乱又屡遭平定,内忧外患之下,他们该是被逼急了,这才不惜出此下策。」 「你也觉得是西启?」 「属下查过,大理寺正在提审的几个商贾,正是受人指使,兼之衡阳君擒获的那人,屡次对殿下出言不逊,又来自西启,想必正是西启于幕后指使。」 靳尹闻言挑眉,饶有兴味地走过来,抬起了她的下巴,看见她倔强的眼睛,「你觉得,你那么容易查到的事,旁人会看不出?」 女子眸光微颤,「殿下的意思,是这件事另有人指使?」 「很好。」靳尹松开手,站起身来,漆黑的瞳孔映着昏黄烛光,唇角笑意分明未及眼底,这样愉悦的表情出现在这张阴鬱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水至清则无鱼。既然要做,自然不能如此轻易让人找到;反之,能想到以此诱敌之计,倒也非泛泛之辈。」 这样的计谋与手段,倒有些像是一个人的作风…… 靳尹敛了笑容,眸中划过一抹寒意,冷冷开口问道:「对了,侧妃现在何处?」 都这个时辰了,常瑶有陆知行作陪,耽搁久些并不意外;但凌思嬡与他们向来不对盘,此行还是不得已代他前去,按着她往日性子,拍卖会一结束,她早该回来了才是。 她近来行事作风改了许多,也许是终于学会成长,偶尔于政事上也能帮衬一二,再加上她从小涵养与见识,若扶植她代替常瑶倒也不失为一良策。 只是,这样的想法,他自然不会轻易向外人道出。 「侧妃尚未回宫,此时应还在商会。」 尚未回宫…… 靳尹眼神一滞,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心里的期盼捲成了一个不见底的黑洞,这洞越滚越大,渐渐吞噬了整个心脏,空落落的,试图想往里头填补些东西,可却怎么填也填不满。 他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女子,目光又转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几个影卫身上,喜怒莫辨。 「差点忘了,今夜是除夕。」半晌,他缓缓笑了,「各位,辛苦了。」 他招了招手,四下埋伏的侍卫围拢上来,几人只听见耳边银甲碰撞嚓嚓作响,阴影笼罩在头顶,他们慢慢抬头,只看见靳尹微扬的薄唇一开一合,道:「这年底的最后一夜,诸位就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遍地,季紓穿着银白狐裘,走在前方,他的脚印落在雪地上,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凌思思落在他后头几步远的地方,望着他挺拔似竹的背影,没有出声。 时间不早,纵然再不捨,还是得回去。常瑶有些醉了,有陆知行送她回去,而她则与季紓一道。 东宫耳目眾多,不比外头,两人保持距离,如同从前的凌思嬡与季紓那样,陌生而疏离,唯一不同的只有她不会那般任性地挑衅谩骂。 沉默的时间久了,凌思思耐不住无聊,开始自己找乐子。甬道上的雪积了一层,他踩过去便留下印子,凌思思数着步伐,踩在他的脚印上,刻着花卉的鞋底踩过,于雪地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季紓许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侧头一看,就见她一个人踩着他留下的脚印,独自玩得正欢。 少女裹着雪白的大氅,像隻活泼好动的小兔,在她身上似乎有永远也耗不完的活力,一动一静总是别有风情,灵动又俏丽,彷彿是雪地里兀自生长的蔷薇,不合时宜的灿烂着-- 让人……不由得想捉弄她。 季紓抿唇,轻笑起来,背着手在她发现前再度迈开步伐。 凌思思丝毫未觉,踩着他的脚印往前,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个脚印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大,也走得越来越艰难;她提起裙摆,方跨过一步,正要迈开下一步时,突然脚下一滑,来不及站稳。 凌思思惊呼一声,惹得前头的季紓很快转身。 他突然不动,凌思思又站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向他。 季紓反应极快,一把握住她的手,扶向她的腰;凌思思下意识地抬起头,他的唇便猝不及防地贴在她的额上。 风飘玉屑,雪洒琼花,从犀颅玉颊间飞过,凌思思呆呆地看向他,彼此皆于眼中看见对方清晰的倒影,令人忍不住心神摇晃。 凌思思率先回神过来,飞红了脸,站直身子,心虚道:「你、你、你……你干嘛突然停下来!」 她的这种反应莫名取悦了他,季紓唇角一勾,轻笑起来,「难道不是你跟在我后面的吗?」 果然,他一说,她就更怒,伸手捂着额头,脸上发烫,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她张了张嘴,往常那些花言巧语竟是一个也派不上用场,也顾不得形象了,哼了一声,提裙便要走,「……不跟你说了。」 胸口下的心跳杂乱无章,凌思思只顾着逃离现场,好掩饰自己的羞恼,她走得飞快,根本不顾方向,眼看就要往反方向走,季紓叹了口气,上前伸手握住了大氅下微凉的手。 藉着大氅掩饰,一双修长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凌思思身子一僵,那股紊乱的心跳却奇异地平缓下来,让她没来由得感到心安。 然而最初的恍神过后,她很快又慌乱起来,着急地看向四周,想要挣脱,但季紓握得很紧,她竟没能脱手,只好压低声音道:「这里是皇宫,你这样……不怕被靳尹发现啊?」 「此处平时罕有人至,况且今日除夕,宫人大都放假,不会有人过来的。」 「你就那么确定?」凌思思狐疑地看他,在看清他脸上神情时,顿时明白了什么,嚷道:「你故意的吧!算准了这里不会有人来,再引我出糗,还……你现在得逞了,怎么样,开心吗?」 她算是明白了,敢情季紓这隻狐狸,早知晓这里没有人会来,才故意捉弄她,寻她开心的吧? 真过分。 「嗯,很开心。」 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前行。 雪地里的脚印变成了平行的两道,凌思思低头注视着这两道平行的脚印,心里像沸开的铁锅,不停地冒着气泡。 「我知道此处无人,所以才故意藉口送你,因为这样,才有机会能和你独处一阵,不必躲藏,光明正大地和你走在一起。」 「你……」 「凌思思。」他停住脚步,唤她的名字,「我其实一直欠你一句谢谢。自父母相继仙逝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族中亲戚不是避而远之,便是形同陌路,“家人”这个词对我来说早已遥远如淡影;可是你的出现,让我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他这般认真,倒让凌思思有些难为情。 「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啊?而且,谁是你家人了……」 她还在嘴硬,身旁季紓却伸手将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一个红包,递给了她。 凌思思一愣,「这是……?」 「民间有习俗,过年时家人之间会赠与红包,有祝福之意。此后行路艰难,将此物赠你,是望你平安喜乐。」季紓语气一顿,又接着道:「何况,旁人有的,你也当不可少。」 他话说的曲折委婉,可凌思思却听懂了他隐藏在话里的心意,高悬天上的明月,原也有偏私的时候。 她又好笑又感动,抿了抿唇,接过他给的红包,撇了撇嘴,低声道:「那你突然送我,也没提前说一声,我也没有准备,这不是显得我很失礼嘛。」 闻言,季紓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道:「你早就给过我了。」 「我……?」凌思思十分困惑。 她什么时候给过他红包了? 然而,当她看见了他手上的东西时,顿时睁大了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我的平安符!怎么会在你那里?」 当初的两个平安符,一个她送给了常瑶,后转赠给靳尹;另一个,该是随她坠崖时遗落了才是啊。 怎么会…… 「当时风鸣山上,在你坠崖后,我曾带人搜查,无意中找到此物,我虽不信鬼神之说,可确是这平安符暗中指引,才让我能顺利找到你,亦护你平安归来。」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四处找我?」 她永远记得,穿回现代时,那个漫画里不分昼夜,拿着一张画像,凭着一股莫名的信念,执拗地四处找寻她下落的人影。 原来高居明堂的君子,也有一天会为了所爱,转而求助从前并不相信的力量。 「我始终相信,你会回来。」 他相信她会回来。 儘管心知她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会离开,可他依然相信,她不会就这样丢下一切,一走了之。 此间剧情对她来说是不可拋弃的责任;可她对他来说,却是在黑暗里驀然照进的日光,是他早已注定的纸片人生里,唯一特殊的色彩,亦是一生仅有一次的缘分,无所不崇的信仰-- 这是季紓未曾说出的话。 而她,已彻底明白。 凌思思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又动,最后轻声开口道:「那如果,你没找到呢?」 「那我还会一直找,直至终局。」 直到终局,让他失去存在的意义,被彻底抹灭;又或者她出现在他面前,否则他绝不放弃。 有些事,一旦放弃,便会產生永生难忘、不可挽回的遗憾--这件事,他很早就知道了。 两人对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笨蛋。」凌思思忽然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抱住。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些在她缺席的故事里,他所谓的披星戴月,其实也不过是日以继夜的想念。 「会找到的。不只是我,还是真相……之后我都陪你一起找。」 陪他一起找吗…… 季紓垂眸看向怀里的凌思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抱住了她,头顶不断落下的雪势更大,伴随寒风刺骨,冻得指尖有些僵,像极父母相继亡故那年的冬雪。 可他却头一次觉得,这种刺骨冻人的寒冷,第一次拥有了温度。 凌思思靠在他怀中,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冷不防抬起头看他,道:「不过,你刚刚是吃醋了吗?吃我和靳尚的醋?」 季紓:「……」 季紓凝视她一瞬,不答:「端王心机叵测,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凌思思撇嘴,不高兴道:「你说得好似我很常跟他在一起一样。」 季紓望着她微嗔的表情,杏子眼宛如一汪清泉,清澈见底,所有思绪都坦承不讳,毫无隐瞒,是他不必费心猜测即能明瞭的那种相反面。 他迎着她的目光,原本在听她说起靳尚时,心里那股山雨欲来的妒忌,像被丝缕裹住一般,无法下落。 落下去时,便成了一缕繾綣的柔情。 「走吧。」 他握紧了她的手,感受到手中极柔和的温热触感,如暖波当心荡开,将他淹没其中;漫天星火倒悬在彼此眼中,亦照着雪地上两道平行的脚印,绵延无尽,宛如没有尽头。 135。谣言 自从除夕夜后,民间开始议论那夜异样的星象。 星辰有异,本就被视为预示灾难的凶兆;其中有人传闻此乃荧惑守心之像,凡见此像者,必有灾殃,係为动摇国本的预兆,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各种谣言甚嚣尘上。 不只民间谣传,连带着朝臣亦是彼此猜疑,纷纷上本参奏,惹得靳尹颇为烦心,不得不把季紓和步夜两人叫来商议对策。 书房内,步夜闻讯而来,看见屋内早已候着的季紓,不动声色走上前来,朝着桌前的靳尹做礼:「不知殿下急召臣来,所为何事?」 他嘴上说着,目光却淡淡地瞥向一旁的季紓。 司天监掌祸福之事,本为预测国运吉凶,到了靳尹手中,则成了利用的工具,而他身为少监,所有消息皆直呈于他,乃是太子最隐密的助力,因此歷来若有他在,太子皆会事先避开旁人,如今却留了季紓在此,不免让人起疑。 靳尹知道他在想什么,摆了摆手道:「今日找你们来,是为了最近的传言,想必你们都听说过了吧?」 「殿下说的可是那则荧惑守心的讖语?」季紓率先发声。 「不错。近来谣言甚嚣尘上,朝中人心惶惶,本宫每日压下的折子可是只多不少,令人实在烦不胜烦。」 靳尹面色阴鬱,想来很是不满这样的谣言传得风风火火。 荧惑守心,有亡国去王之说,若放任此说助长,只怕会动摇皇室威信。靳尹好不容易才坐上这监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不会任由谣言疯长。 季紓闻言,很快了然,他说的是“谣言”而非“传言”,想来便是信了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造谣生事。 他不动声色地朝步夜看去,只见后者亦很快明白地接道:「微臣来此之前已观过星象,并无异常,更何况自我朝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相关的记载,想必是空穴来风。」 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一下皆彰显出靳尹此刻的焦虑与烦躁,他闻言一顿,片刻才开口道:「既是毫无根据,又何来如此一说?」 「既是空穴来风,那想必是有人故意为之。」 「噢?」 季紓抬眼,很快打量过靳尹的脸色,适才接道:「臣大胆推测,近日之事想必是那人故意扰乱视听,鱼目混珠之举,虽未知其所图为何,但若放任不管,恐动摇皇室威信。」 「那依时安之见,该当如何呢?」 「如今谣言已散播开来,无法溯源,当务之急,该是亡羊补牢,挽回百姓对于皇权的信誉。」 步夜嗤笑一声,偏头嘲讽:「季詹事说的简单,如今谣言已然闹得满城风雨,您又该如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呢?」 「不难。只须殿下下令,御旨查明,待真相大白之日,谣言不攻自破。」 季紓谦逊地转向桌案后的靳尹,对比那针锋相对的年轻少监,显得可靠许多。然而,靳尹抿了抿唇,垂下的长睫掩饰眸中闪烁的微芒,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如今西启屡屡生事,天河令下落不明,民间流言不断,人心惶惶,到底有碍本宫声望,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本宫可不想出了任何意外。」 「殿下的意思……」 「既是谣言,那也没有查明的必要了吧。」靳尹唇角微勾,促狭眸中是幽深无尽的黑,凉凉地道:「本宫要这谣言,从此在这世上销声匿跡--」 今日是元宵佳节,虽是凛冬时节,寒风颯颯,但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河边酒楼灯火通明,提着箱笼的卖货郎走街串巷,还有些情竇初开的男女相偕游街,或相约河畔放灯,映着城中处处热闹如斯,连带着几人也起了玩闹的心思,沾染了些烟火气息。 因着近日纷纷扰扰的流言,使得百姓人心惶惶,靳尹为了安定民心,遂择了今晚于城楼上施放孔明灯,以求上天赐福,因此宫中早已忙做一团,于礼部的指使下准备安排;而这样的场合,自然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大事,可与她这个侧妃无关。 故而,对比眾人的忙碌,凌思思这边就显得无趣极了。为了打发时间,又听闻碧草提起今日民间的热闹,凌思思这才带着碧草和维桑出了宫。 今日的大街上格外热闹。 「小姐,您看这个!」碧草眼睛一亮,兴冲冲地到了一旁的摊贩前,比着摊子上展示的糖人,奇道:「这个人长得好像殿下啊!」 凌思思听到那熟悉的称呼,下意识地恶寒了一把,怎么走到哪都能听见这个人呢? 怪晦气的。 心里虽吐槽着,但她忍不住好奇,仍是凑近一看,瞧见了那有几分相像的容貌,不由得皱了皱眉,有些厌弃,目光转而看向一旁的另一个糖人。 「这是……」 「姑娘好眼光啊。当今太子殿下贤明,不仅治国有方,还与太子妃伉儷情深,那可是我朝一代佳偶啊!」那商贩说着,目光很快地在碧草和随后而来的维桑身上转过一圈,隐密地笑道:「这佳偶佳节,不如我替两位各自做一个糖人吧?成双成对,正是好采头啊。」 碧草错愕地指了自己,又指了一旁黑着张脸的维桑,「我……们?」 凌思思差点要笑出来,硬生生忍住了,顶着身旁两人各异的目光,朝那商贩道:「挺好的。做,都做,就给你们两个一人一份啊。」 「小姐!」碧草又羞又恼,急忙反驳道:「奴婢都说了,和维桑不是那种关係!人家维桑已经有心上人了,您别胡说坏了奴婢名声呀!」 凌思思眼睛一亮,来了兴趣,「噢?」 碧草扯了扯维桑的衣袖,示意他赶紧开口闢谣,维桑本不愿理会,可乍听到她提起自己的心上人一事,当即涨红了脸,开口反驳:「你别胡说。」 「我哪有胡说?你自己喜欢小竹,还不敢承认!也不知道是谁成天往朝阳殿跑……」 碧草话还来不及说完,维桑便着急地上前试图欲止住她继续说下去,两人打闹在一团,倒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凌思思看着两人,好笑道:「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呀。既然彼此有意思,那就要好好把握,趁着节日送送礼物什么的,如果能是一对的自然更好啦!」 她语气一顿,又看向碧草,补充道:「作为念想也是可以的。」 维桑:「……」 碧草:「……小姐我就说了不是那样!」 「别害羞嘛。成双成对的好日子,自然得好好利用,看是要买一对,还是买一双,我请客,都掛我帐上啊!」 凌思思边说边笑着往后退,还不忘朝他们摆了摆手,果不其然瞧见了他们瞬间涨红的脸,似乎想追上来,向她解释;可她早就预料到了,很快转身,不过几步的光景,人影很快就没入了涌动的人潮里,再也寻不着了。 而正顺着人群往前走的凌思思,许久没能这样自在的玩闹,不必看人脸色、小心谨慎过日子,扮演她的祸国妖妃,虽然只有短暂的时光,仍然让她很是兴奋。 四周皆是欢声笑语,灯光绚烂,擦肩而过的都是红尘喧嚣,这样的人间烟火,最是平凡而热闹。 凌思思在街道上左窜右跳,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她低头咬了口刚买的炸串串,正瞧见不远处的商舖门口围着一群人,心下好奇,便打算过去凑个热闹;然而,就在经过那商舖旁的巷弄时,突然臂上一紧,一股力道将她猛地往旁一拉。 手上的串串掉在地上。 凌思思:怎么回事?! 不是吧……不就出来逛个街,还能触发意外事件? 她张口正欲呼救,却觉腰上一紧,那人站在身后,扶着她的腰,隐在商舖后头的隔间,凌思思睁大眼睛,浑身一僵,顿时不敢再动。 事实上,她也没法动,身后那人似乎早有预料,在她出声前很快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别乱动啊。」身后,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幽幽地道:「否则,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可就怪不得我了呀……」 角落,烛火摇曳。 靳尹立在镜前,由着身旁的宫人替他穿衣系带,今日为了平息谣言,安稳民心,这燃灯仪式可是重中之重,半点马虎不得。 因此,就连所着服饰也特意换成了素色,去奢华,易素服,方显诚心--儘管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取悦百姓的戏,能换来地位安稳,都不过是手段。 「殿下,礼部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届时您与太子妃一同登楼,燃灯祈福,想必百姓会认同的。」 「自然是要认同的,否则本宫精心演的这场戏,该给谁看。」 靳尹向后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眼里透着股自负的傲气,彷彿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季紓有些恍神,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从前他只当靳尹幼时艰辛,性子冷漠些也是寻常,况且帝王家哪有真正纯善之辈? 只是……只是每当听他语气平淡地说起这些事,他仍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在他眼里,人只不过是一件物品,没有生命,只有价值。有用则用,无用则弃,在他眼里都是一样,让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然恍神也不过一霎那,季紓目光微闪,似不经意地提起:「不过,殿下真要这么做,轻易放过了那造谣之人,就不怕……」 「怕什么。」话音未落,靳尹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如今大盛已是本宫的天下,难道还怕这区区的流言蜚语么。」 季紓蹙眉,「但如此终不是长久之计,这谣言的真相……」 话还未说完,只见门外有人影一闪,走了进来,是苏全上前通知道:「殿下,时候差不多了。」 靳尹“嗯”了声,扬手屏退宫人,伸手整了整衣袖,适才转身,漆黑深邃的眼瞳看了眼殿内的季紓,好一会儿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扬唇道:「好了,本宫知你谨慎,但此事……本宫心里有数,你便别多想了。」 季紓默然,垂眸没有接话。 他身为辅臣,此番算计主君已然逾越,如今这般忤逆君心,多番试探,想必靳尹也有所察觉,故而心生不满;要是惹他不快,招忌猜疑,那可就前尘尽弃了。 靳尹望着他如往常般谦和的样子,眼里一瞬转过许多复杂难明的思绪,最终化作唇边一抹淡笑,道:「行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安定民心,确保等会儿的事万无一失才行。」 季紓动了动唇,似乎还想再说,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合时宜,只能忍着内心纷乱的思绪,低声道:「臣……明白。」 商舖后头的隔间里,凌思思挣脱了身后的桎梏,抓紧了手上的发簪,戒备地转过身子,脸上的神情却在看清了身后之人的面容时明显一愣。 「靳尚……?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靳尚瞇起眼楮,步步逼近,幽幽反问:「你说呢?」 凌思思被他危险的目光盯着,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一片冰凉,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被逼至墙角。 她被迫仰起头,触及他幽黑的眼眸,半晌靳尚才收回目光,坏笑起来,「行了,本王不过开个玩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凌思思:「……你有病吧?!」 谁开玩笑还这么吓人的? 要不是她心理素质强大,怕不是要被吓晕了。 凌思思懒得理他,整了整微皱的衣袖,掀开隔间的帘子转身就走,眼角馀光冷不防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女子身姿纤弱,身上笼着件厚厚的狐皮大氅,映得那瘦削的小脸越发苍白,犹见病色。她垂眸立在簷下,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男子打伞匆匆追了上来,担忧着急的神情在靠近她前很快收敛,伸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女子突然抬起头,虚虚地朝凌思思的方向看了过来,像是在看她,又彷彿落在了虚处。 那是……「池渊?还有……他的夫人?」 凌思思愣住,还不待她反应过来,眼前驀地又出现一物,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到底又想干嘛啊?」凌思思忍无可忍,转头怒瞪向他。 这廝怎么无理取闹起来,不按牌理出牌,比陆知行还难搞? 然而,靳尚彷彿一点也没惹怒人的自觉,逕自将手中之物递到她面前晃了晃,笑道:「自然是专程给你送礼物来呀。」 「礼物?」 「听闻近来这“春月雪”很是抢手,便想着你好歹也是本王唯一的前未婚妻,虽说不能缔结良缘,但该有的礼还是不能落下,方显本王气度。」 凌思思:…… 无语,就很无语。 凌思思自动省略他说废话的部分,盯着他手上的那粉盒,不觉皱了皱眉,「春月雪?我听说衡阳商会在拍卖会后,将春月雪改成限量贩售,要买还得先预约,如今好像还是在预购阶段,还没上市吧?」 当初为了引蛇出洞,陆知行仍然将“春月雪”推上拍卖会的流程,然而谁知那西启的贼人是捉到了,商货却迟迟没有下落,可既已卖出,自没有言而无信的道理,因此陆知行灵机一动,直接将“春月雪”改成了限量发售的模式,同时更改了原有的成分,重新卖出,争取在有限的时间与原料下创造最大利益。 不过其中内情,自然不可外宣,也只有他们几个知晓。 凌思思戒备地盯着他手上的那个,生怕他哪根筋不对,直接将里头的粉撒了,要知道那原本的“春月雪”里头可是掺了能致人皮肤溃烂的素练粉啊。 靳尚闻言,脸上却不见惊讶之色,一面吃吃地笑道:「放心,本王怎么可能忍心拿那样阴毒的东西,坏了你这般的美人呢?本王好歹也是个王爷,区区预购名额,难道还能难倒本王?」 凌思思拨弄头发的手一顿,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开口阴阳怪气地道:「是是是,你是王爷你厉害,就连一个普通的杯子,也能有多大胆识,一掷千金啊。」 「你说那个夜光杯啊?那可是限量款,又极富巧思,自然值得收藏。」 「我看你就没那么有气质,怕是又要送给哪个红粉知己,拿去博美人一笑了吧。」凌思思哼了哼道。 「本王怎会是那种人?那是你不懂艺术!」 「我是不懂你。」凌思思没好气道。 她白了他一眼,念着碧草和维桑还不知道走去哪了,遂不欲再与他多说,转身就走。 这一次,靳尚没有再拦她,仅是站在原处,目送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没入人群。 身后,一道影子无声窜出,顺着他的视线,隐约可见人群里那道格外出挑的人影,忍不住开口道:「王爷,您这般做实在太过冒险。」 「无妨。」靳尚望着那道渐渐不见的人影,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她这般有趣,倒让本王忍不住想逗一逗她。」 「可也用不着在这里……」 他想说,其他时候到底还有旁人在,但方才只有他们二人,孤男寡女,又曾经是那样的关係,很容易让人误会啊。 靳尚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但……「她身旁总有不讨喜的傢伙,本王不想过去。」 那人一愣,随即意会过来他是在说凌思思身边的那个侍卫,脸上表情一下子有些复杂,作为同样跟在主子身边的侍卫,他自然也知道,自家王爷曾经在深夜潜入丽水殿时,被侧妃身边那个暗卫暗算之事。 靳尚虽然不说,但实际心里怕很是记恨,不过对方武力高强,一时也打不过。 侍卫懂得地看向靳尚,默了片刻,才下了结论:「您怕不就是欺善怕恶吧。」 「……」 靳尚经他这么一评论,真是素来维持的形象都要破防,他冷冷地瞥他一眼,看着自己身后的侍卫恭敬地垂首而立,心里一时不知当高兴,还是恼怒。 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侍卫好奇地抬头,但见什么东西朝他扔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才发现是靳尚方才手里的那个粉盒。 「王爷这……」 「闭嘴。拿着手上的东西,走了。」 得他发话,侍卫一凛,正色道:「是!」 靳尚黑着张脸,走在前头,被他这么一声,心里又更复杂了。 跟了他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始终忠诚,从不会让他失望-- 如果他不说话的话! 136。人间烟火 凌思思一人在市集上乱逛。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才摆脱了宫里的黑月光,又碰上了难缠的前反派,实在是…… 人生他喵的难! 难得清静,想起不久之后还得回宫,凌思思懊恼地咬了手上最后一口串串,从闹市走过,来到一处桥边。 桥上张灯结綵,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立在桥上,当真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凌思思不想过去被发狗粮,正打算转身离开,不想桥头一个摊主忽而开口叫住她:「姑娘,看看这同心锁吧?」 「同心锁?」 凌思思被他一叫,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那摊主摆着的小摊上,陈列着好几个形状各异的锁。 「姑娘从前没来过?」 凌思思摇头,他又道:「这可是我们帝京的习俗,于上元节时,有情人将这同心锁掛在桥上,便象徵感情得上天庇佑,能够一生一世,长长久久。」 凌思思讶然,「竟还有这样的意思。」 想起方才看见桥上的人们,凌思思心念一动,顿时来了兴致,指着摊上各色的同心锁,问道:「那你给我介绍一些吧。要那种寓意最好、最好看的那种!」 另一边,碧草着急地在巷口的牌坊下来回踱步,脸上急躁的神情与四周的喜庆格格不入。 她抬头看见不远处回来的人影,忙不迭上前问道:「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维桑沉着脸,摇头。 碧草脸色一白,「完了完了,那该怎么办啊……」 方才经凌思思一闹,几人都没了戒心,以为不过是玩闹,不曾想凌思思一个转头便不见人影,过了好一会儿也找到人。 碧草和维桑这才有些急了,分头去找人,可观两人眼下神情,都是一无所获。 近来朝中不太平,上元节人群往来复杂,太子携太子妃登楼祈福,凌思思是偷跑出去的,眼下也不能声张,但要是有心人意欲生事,对落单的凌思思动手…… 碧草还能担心只是弄丢了人,但维桑很难不往危险的方向想,毕竟曾经在櫟阳就发生过类似的事。 「我去找人帮忙。」维桑紧握着拳,再看向碧草着急的神情,语气一顿,又道:「你别担心。」 「这时候,你去找谁帮忙啊?」 碧草不傻,她跟着凌思思久了,有些事看得明白,于处事上也不是毫无进展。 维桑抿了抿唇,正欲开口,一道清润的嗓音忽自身后响起,迟疑地唤道:「维桑?碧草?……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季詹事……?」 碧草看见他,宛如碰见及时雨一般,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是坏人,又忆起小姐对他的态度不同旁人,下意识地想相信他。 她与维桑堪堪才对视一眼,便难掩急色地上前,急道:「季詹事,您帮帮忙吧。我们小姐她……不见了!」 「……你说什么?」 「这个也不错、那个看起来也挺好看的……」凌思思左手拿着一个,右手也拿了一个,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她就那样站在小摊前,胶着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选了其中一个亮银色刻着双心蝴蝶纹的同心锁。 「就这个吧。」 「姑娘真是好眼光啊!这锁可是特製款,仅此一对,象徵的可是有情人双宿双飞,永结同心之意。」 「的确是好眼光。」话音未落,身旁突然凑近一道人影,看着她手上的同心锁,笑道:「许久不见,思嬡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别出心裁。」 凌思思听这声音熟悉,扭头看,却见一碧衣淡妆的女子轻勾唇角,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旁。 「谢媛……?你怎么来了?」 她记得,她们两人似乎没什么交情吧? 自从上回雪月湖边聚会,她便一直没有再见到这位处事圆融,号称帝京第一才女的谢家小姐了。 「我要成亲了。」谢媛瞥了眼她手里的同心锁,轻声道:「这是我成亲前,最后一次在帝京过节。」 凌思思恍然想起,前阵子确实听闻谢家与兰陵萧氏联姻的消息,想来说的便是此事。 萧家以军功起家,兰陵与帝京又距离遥远,谢媛即将成亲,要回来一趟怕是不容易,想来她也是因此伤感吧。 凌思思有些尷尬,却仍是发自真心地道:「萧家公子为人正直,是个不错的对象,我就先恭喜你了。」 「不错的对象……」谢媛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名门士族的婚姻,从来都只是拿来利用的筹码。若要这么说,那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对象。」 凌思思:「……」 这位姐看来不是个交际花,还是人间清醒。 但这就很难接啊! 彷彿看出了她的尷尬,谢媛从容一笑,目光看向她手中的同心锁,别有深意地问:「不过,今夜太子与太子妃同登城楼祈福,你不过去看看吗?」 谁人都知,从前凌思嬡最是善妒,若是今日这般场景,她定是会不顾一切,大吵大闹,恨不得让常瑶出糗,下不了台才好。 但……「你也说是太子和太子妃登楼,可没我这个侧妃什么事,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倒还不如上街来逛一逛,来得自在。」 谢媛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闪了闪,片刻后,叹了口气道:「思嬡,你当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很不一样。 她来之前,设想过凌思思或许会愤怒、会悲伤、会嫉妒,可独独没有想过,那个从前因为一点小事都能争风吃醋的人,竟有一天,在面对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光明正大在眾人面前亮相,会那样云淡风轻,彷彿从前种种已经过去,此后当真再也不在意了。 但,真能做到心如止水,毫不在意吗? 「有些事情,反其道而行,确能引人关注,但一时好奇,并不能长久;时间一长,便是旧调重弹,只会从习惯熬成了厌烦。」 谢媛瞥向一旁的小摊,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摊上陈列的同心锁,像是在细细品鑑,又像是别有深意,彷彿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令得凌思思一颗心随着她的动作上上下下,莫名不安。 半晌,她的手指一顿,最终停在了某个刻着玫瑰花纹的锁上,别有深意地幽幽道:「便如同这花,身上的尖刺犹带魅力,引人追捧,可初时的好奇淡去,一旦没了供给的养分,终会慢慢凋零,零落成泥,乏人问津。」 凌思思:……能说人话不? 倒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她没明白她究竟欲表达什么,而凌思思的沉默落在谢媛眼里,便如一种默认。 谢媛久等不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目光闪烁,似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听闻,三殿下是随思嬡你一同归来,才得的端王之位,不过前尘过往,到底不是烟尘,风去无痕,太子殿下恐怕也不放心吧?」 凌思思抬眼,只见身周的灯光,将她的瞳孔照成琥珀般的褐色。 凭心而论,在漫画里,出于私心,女主和女配的顏值自然不能太低,因此常瑶和凌思嬡皆是美人,一个清丽,一个娇艳,是截然不同的美;谢媛身为名门才女,闺秀圈的交际花,她长得也好看,但与常瑶和凌思嬡不同,在她的身上还有一种世家闺秀般的嫻雅柔情,那是名门世家精心培养的明珠,使得她的气质不含丝毫攻击性,反易于让人信任和依赖。 但--那也只是表象。 外人看见的,仅是愿意予旁人看见的,并不一定真实,比如她、比如眼前的谢媛。 此刻,她就像是春日里初融的悬河,看似平静和缓,可谁也不知道,在这从容无害的表面下,暗藏多少汹涌暗潮。 两人目光相对,凌思思的沉默冷静,似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动了动唇,正想开口,可凌思思已然先她一步,回道:「我不知道。」 谢媛闻言,脸色明显一僵,有些错愕。 「花开花落自有时,盛衰不过是寻常,不过端王嘛……容不容得下自是殿下的气度,而能不能让殿下容得下,才是真正的本事,不是吗?」 谢媛静静地看过来,一直看得凌思思心虚地低下头,这才笑了笑:「你说的对,倒是我多虑了。」 「……欸?」 「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谢媛伸手拢了拢鬓边的一綹碎发,目光越过她,不着痕跡地望向她身后,幽幽地道:「祈福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思嬡也赶紧回去吧。不过,这祈福仪式也算难得一见,若是要观赏,这七星楼……倒也是个不错的位置。」 「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凌思思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但见不远处碧草和维桑正朝着她跑过来,脸上皆是后怕的释然。 碧草跑得气喘吁吁,逮着她便问:「小姐!总算是找到您了!不过是开个玩笑,您也没必要躲起来呀!可快急死人了。」 「啊,抱歉啊。我逛着逛着便忘了……哎呀,对了!我……咦?」凌思思还念着身后的谢媛,正回头想说什么,没想到一转头,哪里还有方才的人影? 「奇怪,人呢?刚刚还在这里的啊……」 「小姐?您说什么呢?」 凌思思望了望四周,猜想她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来过这里,故而摇了摇头,转问道:「话说,你们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呀?」 「是季詹事遣人来,说您在这,让我们来的。」 「季紓……?他也来了,那他人呢?」凌思思一愣,下意识地往维桑身后看,却没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季詹事没来啊。我们本来正着急地在街上四处找您,谁知意外碰上了季詹事,他一听见小姐您不见了,就主动说要帮忙找呢!方才也是半路上,季詹事派人来给我们传讯,说您在这里的。」 凌思思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旁维桑已经先一步主动开口:「小姐,时间差不多,是该回宫了。」 「是呀,已经很晚了,要是让殿下知道,指不定要不开心呢。」 他们此行是趁着靳尹不注意,偷跑出宫的,要是在祈福仪式结束前还未回去,只怕是不好。 这些道理,凌思思自然也知道,她点了点头,在碧草和维桑的劝说下,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可心里总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在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四周灯火璀璨,人潮如织,擦身而过的都是人间烟火,是最平常不过的热闹。 凌思思突然停下脚步。 「小姐?」维桑和碧草不解地看她。 「祈福仪式,快要开始了吧。」凌思思抬头,望向城中那显着的高楼,缓缓开口:「那么高的位置,应该能看见吧……」 「七星楼是帝京第一高楼,确实能看见祈福仪式……不过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碧草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仍是下意识地答道。 「去七星楼。」 凌思思心神一定,望着那栋矗立帝京的高楼,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既然来了,就换个角度看一看,这旁人眼中的“人间烟火”吧。」 137。星火 城楼之上。 年轻的少年储君立在城楼上,俯视着底下渺小而热闹的人群,漆黑的眼楮里幽深一片,冰冷地俯瞰整个都城。 身后,苏全恭声提醒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靳尹“嗯”了声,拢了拢衣袖,转过身来,正好撞见一旁常瑶与陆知行并肩走了近来,两人不知说着什么,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靳尹面色顿沉,想到了什么,他唤来身后的苏全,问道:「凌侧妃呢?」 「侧妃如今该还生着气呢。」 是了。今夜祈福,只有太子与太子妃能共同登楼,她这个侧妃不能同往,风头被常瑶抢下,心里自然气恼。 想起了凌思思,靳尹面色稍霽,虽仍不乐,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同常瑶站在了城墙边,等时间一到,燃灯祈福。 说起来,上回两人共同登楼,还是在七星楼,当时七夕佳节,良辰美景,她与他偕手供人仰慕,可唯有他们彼此知道,这一切欢好和乐的表面下,是如何藏着一段残破不堪的感情,而他们不过是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为了各自的目的,粉饰太平。 常瑶迎着晚风,无声地望着灯火阑珊的都城,身后的眾人早已隔着一段距离,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从前都是她先开口,这一次,倒也不例外。 「臣妾听闻近日关于皇室的谣言甚嚣尘上,殿下可有解决的对策了?」 「阿瑶难得也关心起政事来了。」靳尹挑眉,避重就轻地道:「不过区区谣言,倒也掀不起浪来,待今夜一过,想必这空穴来风的谣言便会平息了。」 常瑶莞尔一笑,「是吗?那臣妾,就先祝殿下旗开得胜了。」 一样的语气,彷彿还是从前旧日,彼此尚未有间隙的时候,那时纵然情深是假,可却是他少有防备的时候,靳尹兴许也想起了那段日子,目光不自觉地缓和一些,没有再说,任由夜风拂过耳畔。 一旁,礼部的人稟报时辰已至,苏全将准备好的孔明灯递了上来,由靳尹和常瑶分执一侧,明火点燃的那一刻,火光倒映在彼此眼中,摇曳成了模糊的光影,如同虚幻。 城楼上,恭敬无声;城楼下,万民喧腾,宛如两个世界。 一旁司礼官的嗓音,透过层层递嬗,传遍了城楼上下:「吉时已到--」 常瑶抬眼,隔着灯火望向对面的靳尹,在他眼里看见了篤定而自信的光芒,薄唇微扬,与她立在城墙边,于眾人的注目中,缓缓开了口-- 凌思思说走就走,坐在七星楼上的位置,边儿上跟着碧草和维桑,四周全是来此候位赏景的客人。 不得不说,谢媛的眼光很好,七星楼不愧是今夜的最佳观景位置,隔着窗放眼望去,正好将城楼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这不,整个七星楼里挤满了人,都是来看太子登楼的。 不过,凌思思显然是那个眾人之中的例外--从一进来,她就频频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显然心不在焉。 碧草和维桑面面相覷,忍不住问:「小姐,您可是要找什么人吗?」 要知道,祈福仪式马上就要开始,此时他们尚未回去,肯定是会被发现的。 但凌思思明显不是很在意,又或者说,有什么事是让她比被太子发现更重要的。 凌思思一愣,摇了摇头。 她或许就不该来的,仅凭谢媛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她就真的跑来这七星楼,不顾被靳尹发现的可能,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凌思思想了想,有些沮丧,又有些后悔,她一个人胡闹就算了,到底不该把碧草和维桑也牵扯进来,她呼出一口气,抬头张口便道:「我……」 话音未落,凌思思眼角馀光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她脑袋空白一瞬,随即站了起来,便要追上去。 「小姐!您去哪?」 维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然而凌思思顾不得这么多,生怕又跟丢了,只得堪堪朝他们留下一句:「你们在这等我,我等等就回!」 凌思思飞快交代完这一句,当即提裙追了上去,可她追着那道身影离开的方向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就追没了。 「怎么可能……去哪里了呢?总不可能还瞬间移动了吧?」 凌思思回忆起方才匆匆一瞥的人影,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的确是往这个方向来的呀。 难道他还会隐身?又不是仙侠剧本呢。 凌思思望着眼前的几个包厢,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就只能一个个找了是吧?她就不信找不到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走廊两旁的包厢内纷纷传出热闹的笑声,却都不是她想找的那个人;她一路向前,来到走廊尽头剩下的两个房间前,伸手先推开了其中一间的房门,但见房中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看来是在另外一间啊…… 凌思思叹息着,正准备离开,不防听见房中有些动静。 「有人……?」 凌思思脚步一顿,迟疑片刻,再度转身回到房间,走进看看,但见半开的窗口透进一抹皎洁的月光,将一道模糊的剪影映在窗纸上。 凌思思走近一看,便看见窗外的阳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安!」 季紓闻声一愣,低垂的眼睫微颤,还来不及开口,她的身影便窜近眼前,伸手拍在他身后的墙上,直接来了一个霸气壁咚。 「总算找到你了吧!叫我好找。」 「……你找我做什么?」 凌思思没有回答,偏头反问道:「祈福仪式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不急,等会去。」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直觉他有问题,「发生什么事了?你心情不好吗?向来敬业的季詹事,竟然会不想回去。」 「我心情很好。」 睁眼说瞎话。 凌思思撇了撇嘴,换个方式问他:「那你在这里干嘛?」 季紓别过与她相交的目光,望向不远处高耸的城楼,答非所问:「这里,是帝京中景色最好的地方。」 凌思思点头,「是啊。但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係?」 她眼珠一转,便换了副神情,用着自己那水汪汪的杏子眼,直直望向他,故作哀怨地娇嗔道:「难道比起我这个女朋友,还不比景色好看吗?」 季紓终于垂下眼眸,看见她望着自己一眨不眨的眼睛,杏子眼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眸光沉静,唇角微抿。 而在这慢慢变得诡异的沉默中,凌思思心里冷不防咯噔了一下。 「凌思思……」他沉声唤她,「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凌思思:「……」 欸?!!! 凌思思傻了,当场傻掉。 在听清楚他都说了什么后,凌思思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心脏狂跳,不自然地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你……说忍不住什么?」 「你说呢?」 季紓不答反问,眼里笑意渐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垂在身侧的手趁她未察觉,缓缓来到她身后。 「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季紓你真的变坏了,你从前可不会说这种话……」 「是么。可我觉得,还能更坏一点啊。」 他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在她腰间上一点。 这个熟悉的操作…… 凌思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撒手不玩了,可没想到她乍一动,赫然惊觉自己动不了了,当即预感到大事不妙!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又点我的穴!」 「嗯。」 嗯?……嗯你个鬼啊! 凌思思在反思她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会相信季紓会真心说出那些话,是想要撩她啊! 好想杀死刚才那个在娇羞的自己。 如果能动,凌思思好想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给自己来个沉静式自我反省。 可惜她现在动不了-- 「臭狐狸!你的手怎么那么欠啊?」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凌思思一噎,说是不可能说的,她闪烁着眼神,不答。 季紓好笑地看着她气恼的样子,也没继续为难她,转开话题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掛上灯笼,有各式各样的,将整个大街照得亮似白昼,十分热闹。」 「我不想知道,你快放开我!」 「《帝京记事》上记载,上元乃天官华诞,故燃灯以庆,倾城士女,皆得纵观。因此每逢今日,所有百姓都可以上街,祈福赏灯。」 「关我什么事,你快点放开我啦!」 「适逢今日,王侯将相都会为自家祈福,百姓们也会到河边放灯,祈求上苍庇佑……」 「所以呢?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凌思思简直要崩,他这东拉西扯的,就不能直奔重点嘛! 「曾几何时,母亲也会在每年的今日,陪我和父亲到河边燃灯祈福,可许多年了,我倒是不曾再做过了……」 凌思思不说话了。 季紓仰头,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几点微弱的星火,像是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虚处,淡淡地道:「不管如何祈祷,有些命运其实早就被定下了。」 凌思思微顿,「那你来这里干嘛?」 「因为,今晚在这里,能看得最清楚。」季紓笑了一下,低头看她,「我想看灯。」 凌思思望着他漆黑的眼楮,直觉他今日有些不大对劲,「你想看灯,干嘛不回城楼上看,还跑来这里?而且……这跟你定我的身有什么关联?」 「燃灯祈福,可谁又知道这些小小的灯,能承载多少人们的心愿呢?最终也不过和人们的心愿一样,落得一场空罢了。」 闻言,凌思思突然就明白了他今日反常的缘由。 季紓他……是睹物思人,觉得难过了吧。 坚持了这么多年,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点可窥探的线索,可如今却又失败了。 在深渊里好不容易抓到的一缕光,谁也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可一旦这一点光乍被剥夺,那对他来说又该多残忍。 凌思思想了想,才缓缓道:「可这些灯,并不能拒绝人们的心愿吧。」 「……」 「也许,是不想拒绝呢?」 凌思思刚说完这句话,在她身后的天空上,突然有无数的天灯冉冉升起,如不夜坠玉,瞬间点亮了整个夜幕。 季紓望着这一片璀璨的灯海,眼里闪烁着点点微光,唇角微扬,轻声道:「你瞧,还挺好看的。」 凌思思:「……」 「我看不见!我被定住了啊!」 「纵然仅是一场空,但在我心中,已是足够美了。」季紓轻轻一笑,故意道:「真的不看一眼吗?毕竟难得一见啊。」 「我说了!我、被、定、住、了!你到底解不解开?!」 凌思思觉得自己仅存的理智已经被他耗尽了,先前被定身的惨痛经验还歷歷在目,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让自己陷入那样狼狈的情景! 季时安这个可恶的狐狸,要是他给她解开了,看她还不弄死他! 然而,相比之下,季紓就显得淡定许多,他忍着笑意,盯着她气恼得要喷火的眼睛,转道:「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去城楼,来这里吗?」 「是啊,所以为什么呢?」 「因为,我来找你啊。」 凌思思:??? 「这么好看的灯,不看真是可惜。不过,既然你不喜欢看,那我们还是回宫吧。」 说罢,季紓丝毫不管被定在原地的凌思思,逕自推开她撑在他身旁的手臂,还不忘在脱身前贴心地替她搁回原位,看得凌思思简直要吐血。 眼看着他说完,拂了拂衣袖,当真转身就要离开,凌思思瞪大眼睛,顿时着急了:「喂!等等!你去哪?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定在这里啊!」 「也对。」季紓闻声恍然,「我怎么能把你忘记呢?」 凌思思:……行,季时安,你能再故意一点。我看你真的是学坏了! 凌思思默默在心里暗骂,看着他转身朝自己走回来,倒是有几分庆幸,他到底还是有良心的,说归说,还是会回来找她,不会真的把她给晾在这,不然就很尷尬了。 季紓不愧是她母单多年才看上的男人,比起靳尹那种黑月光,她当真比凌思嬡那种只看脸的恋爱脑好得不是一点…… 「啊--!」 忽然之间! 季紓在她身旁站定,朝她伸出手来,手臂猛地收紧,凌思思一愣,只觉身子一轻,竟是直接被他“连根拔起”! --物理上的。 凌思思双脚离地,还在愣神之间,季紓直接将她原封不动地扛起,一把扛在肩上。 她弯着腰,趴在他的肩上,脑子是懵的,只呆呆地抬眼,总算是看见夜幕里连绵的灯海,心里叹息一声:好漂亮啊…… 不过…… 不,不对!这不是重点!眼前最要紧的是-- 「季时安!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还没把我解开?」 「怕你又乱跑,自是该防范于未然。」季紓侧过头,神色十分坦然,「你放心,这一次,我定了你全身,用不着担心再发生上回的事。」 凌思思:「……」 这、是、重、点、吗! 这一次,凌思思不再说话了--被他给气的。 这臭狐狸,她迟早跟他没完! 眼看着孔明灯冉冉上升,紧接着无数灯火缀满夜空,靳尹满意地瞇了瞇眼,彷彿已经预见了明日桌子上少了一半的弹劾折子,心里顿时有些自得。 良辰美景,他难得有了几分好心情,转头正想找人诉说,冷不防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常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去一旁和陆知行说话,而几个朝臣也离得远远的,整个城楼边上只有他一个人。 春寒料峭,犹带寒意的夜风拂面而来,彷彿一桶凉水自头顶浇灌下来,彻底冷却心底一点方窜起的欢愉。 靳尹伸手触向自己的脸颊,才发现笑得太久,扬起的唇角已经有些僵了。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见的一句话,孤家寡人……原来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是这样的。 他看向不远处不知在说什么的常瑶与陆知行,像是说到什么好笑的趣事,常瑶不禁瞇着眼笑了起来,与她平常对着自己的笑不同,是毫不掩饰且并无拘束的笑,连带着一双眼也跟着闪闪发光。 靳尹突然觉得很无趣,那样的笑容太过刺眼。 他无声嘲讽,什么矢志不渝的情爱,原来并不是无坚不摧,这不过转头就变心了吗? 幽深的目光宛如毒蛇一般,吐着芯子,暗中蛰伏,含着冰冷的怨念紧盯向毫无察觉的两人。 然而,那样的目光忽地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靳尹的眼神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突然发现,心里的那股诡异的怨念从何而来,因为这样开怀的笑意,他从未在凌思思脸上看过。 从未…… 如果她不是发自真心,那么代表她的喜欢也是假的。 那她喜欢谁?她还能对谁那样笑? 靳尹面上越发平静,可唯有他知道,当他表面看似越冷静时,内里的阴暗是如何如不见光的苔蘚般蔓延滋长。 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指尖捏得发白,他抑制着内心疯狂的戾气,沉声唤来身后的苏全,「你去,传本宫命令,带人在宫中四处排查,若有间杂人等,一律将之带来给本宫。」 苏全不解地问:「呃……敢问殿下,这“间杂人等”是?」 靳尹侧头看他,脸沉得比炭黑,声音也暗含警告:「你说呢?」 苏全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听他如此口吻,顿时有些退缩,浑身一颤,唯唯诺诺地应道:「是。老奴遵旨,即刻就去安排。」 「还有,去让池渊来见本宫。」靳尹沉着脸,眼中的寒意愈甚,一字一顿的和苏全强调:「如此重要的场合,怎能有人缺席。本宫要他们一个一个都、不、许、少。」 138。他的私心 凌思思被季紓扛着下楼时,碧草和维桑第一时间还没认出来,还是凌思思朝他们喊了几声,他们才堪堪反应过来眼前这荒谬的局面。 维桑当即按向腰间的剑,眼看就要上前,不想身旁碧草眼疾手快,一个伸手拦住了他。 「哎呀,别去。季詹事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小姐此番定是故意的,看他们两个人啊,现在肯定是在欲擒故纵!」 维桑一愣,「什么?」 「你没听小姐说过吗?这欲擒故纵的真諦就在于保持距离,维持曖昧,还有最重要的叫什么……打是情、骂是爱!」碧草自作聪明地将平常凌思思说过的话背了出来,随即示意维桑看着在季紓肩上一动不动的凌思思,呶嘴道:「看,若是小姐不愿,依照她平常的性子,此刻不是得闹起来了?如今这般,只怕是有意为之呢。」 维桑还有些迟疑地看向被季紓扛着,面色狰狞的凌思思。 若照小姐素来言行,倒也不差,但…… 碧草见他迟疑,理所当然地道:「你还怀疑什么呀?我自小跟着小姐,对小姐的品行还能不了解吗?」 凌思思想要冷笑,无奈她被定了身,动不了,只得呲牙咧嘴地感叹一句:「真他娘的,贴心忠僕。」 此刻东宫正殿内,一片寂静。 几个人无声地站在殿内,顶着首位上靳尹阴沉的目光,皆是人人自危,不敢出声。 常瑶坐在一旁,看着不久前突然现身的池渊,自他出现后,不知说了什么,靳尹的面色便十分难看。 陆知行持扇掩着半张脸,低声凑近常瑶,问道:「这太子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在仪式结束后,下令将眾人带到东宫来,还不让人走,也不说原因,说有什么贼人乱入……我看过了那么久也没找到人啊。」 常瑶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靳尹,低声道:「我也不清楚,但总觉得和池大人有关。」 「池渊……我记得今日上元节,他不是早告假回去了嘛。怎么这时候还进宫里来?」 进宫……他是从宫外来的,难道是宫外出什么事了? 常瑶想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咯噔一下,转头问向陆知行,「糟了!师兄,你见到思嬡没有?」 陆知行一愣,「凌思嬡?对啊,你这么一说,我才发起今天怎么都没见到凌思嬡呢?这种时候,她不应该缺席才是啊……」 常瑶闻言,顿觉不好,视线在殿内扫过一圈,更是坐实了内心的猜测,「今日季詹事也不在……」 「季紓?你的意思是……?!」 --凌思思和季紓在一起。 陆知行显然也很快猜到了,然而此事非同小可,观靳尹此时情势,恐怕已经发现了什么,他面色一肃,也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我怕殿下恐怕已经发现了什么,得赶紧派人去通知思嬡才行。」 陆知行自然知道轻重,他神情凝重,仔细避开周遭的耳目,低声道:「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必须得在他们回来之前,先太子一步找到他们……」 而另一边,一辆马车低调地绕过热闹的街市,驶过小径,来到皇宫的偏门。 凌思思看着近在眼前的赭红色大门,没好气地看向身旁的季紓,道:「回宫了,你可以替我解开了吧?」 这一路上,彷彿是故意的,季紓始终不肯替她解开定身,就这样扛着她下楼、上车,直到现在。 简直丢死人了! 凌思思一想到她这个“首辅千金”的威严,就这样在碧草和维桑面前顏面扫地,荡然无存,便气不打一处来。 等她自由了,看她怎么找他算帐! 季紓淡淡地瞥她一眼,终于伸手不急不缓地替她解了定身。 凌思思身子一松,活动了僵硬的筋骨,悄悄瞅他一眼,当即眼神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要朝旁边的季紓扑过去。 就在她动身的剎那,忽然车身猛地一晃,凌思思不防,重心一歪,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车壁。 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额头撞在了一个不算厚实的胸膛上,鼻尖是熟悉的雪松清香,凌思思微愣,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眼下是在谁的怀里,顿时收回脑袋,有些彆扭地坐直身子。 很快,车帘被人掀了开来,维桑那张雷打不动的扑克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紧张的神色,道:「太子下令,封锁宫门,闔宫排查,我们的车进不去。」 「封锁宫门?靳尹发什么神经,怎么突然要排查?」 「慎言。」季紓沉声制止了她的口不择言,但显然也不知此事,沉吟了一会儿才问道:「可知今夜是何人负责排查?」 「是皇城司指挥使--池渊。」 凌思思闻言,诧异道:「池渊……怎会是他?我方才还在街上看见他呢。」 季紓皱眉,「你见过他?」 「对啊!他和他夫人在一起,我肯定没看错。」 季紓闻言,脸上表情越发沉重,池渊今日早告了假,说是为了回去照顾妻子,朝廷上下都知道,池渊性子冷漠孤傲,唯有少时结发的病弱妻子是他唯一的软肋;若凌思思说的是真的,依照他的性子,不可能于上元节这样的日子,拋下妻子,除非…… 「池渊于此时回宫,必是殿下急詔,恐怕是殿下已经知道了什么,故而突发此举。」 「那怎么办?马车进不去,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啊?」 凌思思有些急躁,原本以为顶多只是晚回去,被靳尹发现她偷跑出宫,大不了斥责一顿,可看眼下情势,似乎闹得有些大了,显然事态已经超出预期。 今夜月色被黑云掩盖,季紓抬头朝宫门望去,一双眼瞳中晦暗犹如深渊,滚动着复杂难明的思绪,沉默许久。 「当然不,我们必须得在殿下发现前回去。」 就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季紓终于开口,他收回望向宫门的视线,转而看向盯着自己的几个人。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你有办法了?」 「办法是有。但,」他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维桑,「此事,尚需维桑的帮忙--」 夜幕低垂,漆黑的夜色里,忽然一道黑影自头顶上飞快掠过,侍卫愣愣地抬起头,只匆忙瞥见一抹可疑的黑影。 他先是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喊道:「有刺客--追!」 随着他这一声,周遭侍卫顿时戒备起来,他们收到的命令是东宫进了刺客,故而需严加巡查,如今有人亲眼目睹,他们很快便随着那道影子追了上去。 不一会儿,角落里传来一阵动静,季紓拉着凌思思自墙上跳了下来,看着四周空荡荡的景象,松了口气。 方才那道黑影根本不是什么刺客,而是维桑和碧草刻意做出的动静,为了引走门口负责看守的侍卫。 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上当了,因此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走。」 季紓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这才拉着凌思思的手,飞快往一旁的小径上走。 一路东躲西藏,眼看着东宫就在眼前,然而有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但见长廊的另一端,一队奉命排查的侍卫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凌思思一惊,他们眼下所在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藏身之处,而眼看那些侍卫就要发现他们,她面色苍白,胸口下的心跳加速,被季紓握住的手微微冒汗。 「现在……怎么办?」凌思思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朝他问道。 要是被人发现,他们现在的样子,只怕更是解释不清了。 可是……四周根本没有能躲的地方了呀。 更糟的是,在他们身后的另一侧,似乎也传来了其他人的脚步声,前后夹击之下,他们根本无路可逃。 难道……真逃不过了吗? 季紓抿了抿唇,显然也没有办法了,他安抚似地握紧了她的手,戒备地看向逐渐朝着他们走过来的两队人马,无声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另一边,连绕了好几处才好不容易摆脱追兵的维桑,方一落地,便直接摔在了丽水殿院里的树下。 这一番动静自是将早候在此处的碧草吓得不轻,她赶紧衝上前来,扶住面色苍白的维桑,「维桑!你怎么样?没事吧?」 自从上回风鸣山之事,维桑伤了根本,本不能过度动用武功,此番为了甩开身后追兵,他的身子早已负荷不了。 维桑面色苍白,却仍强撑面子,道:「无碍。」 「怎么能没事啊?瞧你这副样子,肯定是旧伤復发了,得赶紧回去休息才行。」 碧草说着,就要扶他回去,可维桑却抬手按制止了她的动作,艰难地站直身子,问道:「小姐呢?」 「还没有消息呢。想来是还没赶到,我们还是先回去……」 碧草还未说完,维桑已经咬着牙,沉默地按向腰间的剑,转身往外走。 「欸,你去哪啊?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碧草着急地追了上来,然维桑只开口,淡淡道:「不可。」 「什么不可啊?你自己的身子不理,还操心旁人……」见他坚持,碧草没好气道:「何况,小姐那里有季詹事在,不会有事的,你就别担心了成不成?」 维桑沉默着,没理她。 「哎,你怎么这么死脑筋!」 碧草说不动他,简直要被他气死。 她还想说什么,只见前方似乎有人朝这边走过来,维桑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戒备地拔剑出鞘,把碧草往身后推了推。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正要往前走近,忽然,一颗石子飞快地打中了他的后颈,只见一声闷哼,那人倏地倒地,昏了过去。 竟能悄无声息,如此精准击中了对方的穴位…… 维桑瞳孔微颤,戒备地拔剑,等待来人的攻击,然而等了好一阵子,除了微凉的夜风拂过树梢,发出了风吹树木的细微声响,再寻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凌思思和季紓屏住气息,看着底下的侍卫如常经过,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天啊……好险好险,我差点以为我们要完了。」 凌思思馀悸犹存地捂着胸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方才情急之下,多亏季紓急中生智,想出藉由旁边的树木,爬上二楼的阳台,才能堪堪避开侍卫的“前后夹击”。 「别放松得太早,眼下防卫恐怕比先前预想得还严,要想成功避开巡查,恐怕不容易。」 讲到这个就气,「不过就出个宫,至于嘛!」 靳尹这个该死的黑月光,不过就是偷跑出宫嘛,他至于气到这样严加戒备,四处巡查吗? 这控制欲也太强了吧。 「恐怕不单如此。」季紓想得显然比她沉重多了,「这几日,我便觉得殿下有些奇怪……再加上他今夜急詔池渊入宫,恐怕是发现了什么事,彻底惹怒了殿下。」 「奇怪?他什么时候不奇怪了,我看他就根本没正常过!」 凌思思气得口不择言,好好一个放松的日子,给他搞成这样,如此狼狈,换作谁都开心不起来。 她没看到身旁季紓朝她瞥来的目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季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急急止住了。 两人话说到一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凌思思探头去看,不一会儿便白了脸。 「又有人找来了,怎么办?」 此处露台位于二楼,若是要避开巡守的侍卫,现在下楼也来不及了,但若是让人抓到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在此处,只怕是…… 一个东宫辅臣,一个太子侧妃,深夜私会,传出去都是个死罪。 或许不用等治罪,靳尹便会先下手杀了他们。 季紓面色也不大好看,此处几乎是毫无退路,只待着侍卫带人来闯。 若是让靳尹在这个时候发现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方法。」季紓抿了抿唇,突然低声开口道。 「什么?」 季紓目光闪烁,面色有些古怪,「……没什么。」 「你这种时候还卖什么关子啊?这都要没命了,你有方法就快说呀!现在是犹豫不决说废话的时候吗?」凌思思简直要疯。 眼见那些侍卫已经来到了楼下的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与胸口下急促的心跳交织成一片。 季紓袖中的手紧攥,被她这么盯着,耳廓泛起了微微的红,不着痕跡地别过头。 二楼的长廊,几个侍卫被临时派来排查,心下都有些怨气,祈福仪式进行到一半,哪会有什么危险,上头却非要临时让他们来四处排查,检查是否有可疑人物。 侍卫打了个哈欠,瞧了眼长廊尽处的门,有心活络下气氛,半开玩笑道:「欸,我听说这有些宫人耐不住寂寞,都喜欢趁着这种时候,寻些无人的地方暗中见上一面……你们说,等会儿一开门,会不会也撞破人家的私会?」 他话说得直白,几个侍卫无聊也喜欢听些八卦,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倒真来了些兴致,开始说起来荤话来,嘻笑着走到门前。 走在最前的侍卫站在门前,伸手扣了下门板,照表操课地重复道:「有人吗?太子殿下有令,让诸位……」 话音猛地一顿,侍卫推开了门,看见门后的场景时,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春夜坠玉,灯火如织,却都没有眼前的一幕来得靡艳殊丽。 跟在后头的几个人见他不动,心下起疑,欲凑上前来看,却只听闻一道微哑的嗓音,冷道:「退下。」 这一声已是透了寒意,前头的侍卫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浑身一颤,竟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还要我再说一次么?」 侍卫冷汗涔涔,「不、不是……是太子殿下……」 「离开。」 「是、是……」 那侍卫似乎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有些被吓傻了,当即便带着身后的几个同伴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隔着门板,凌思思依稀还听见门外传来的谈话声: 「喂,你说方才门后的是谁啊?怎么瞧你吓成这幅样子?」 「是、是……季詹事。」 「季詹事?季詹事这时候不在太子身边,跑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是真被我们说中,来这里与相好私会吧?」 几个人嘻笑着,那方才开门的侍卫却始终不发一语,眾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不会吧……这、这季詹事当真是在这里……」 侍卫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没想到却获得对方沉重地点头。 这下,眾人一时都沉默了。 而门外的凌思思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自他怀中起身,瘫倒在栏杆上,「累死我了……我方才装得不错吧?他们方才应该没看出我才是。」 季紓抬手捂着额,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提议,「还可以。」 「是吗?原来你也满意啊。既然你说可以,那就是很好。不过,」凌思思眼珠一转,促狭地看他,「没想到一向板正的季詹事,竟然也会说谎骗人。」 「情急之举,不算骗人。」 凌思思:听上去还挺有道理? 算了,他高兴就好。 反正如此一来,那些侍卫瞧见了季紓,大概也能证明季紓没跟自己一同出宫,算撇除了与她一起的嫌疑。 至于其他的,还是得赶回去面对…… 凌思思没再打趣他,眼看着那些人走远,算着时间,真是差不多该回去了。 然而,季紓却叫住她,「你打算这样回去?」 凌思思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想来方才一番折腾,连带着她此时衣衫不整,鬓发歪斜,颇有种发生了什么的既视感。 凌思思赶紧伸手拆下头上的发簪,解了歪斜的发髻,随手扎了个马尾。 「行了,我们走吧。」 她说得洒脱,身后季紓却是看不下去。 「你就梳这样?」 「不然呢?」凌思思见他不可思议的神色,明白过来,大言不惭地道:「我只会这一种。」 季紓有些意外,「你为何只会梳一种?」 「平常都是碧草帮我梳头的呀!我哪需要自己梳头。」 她说得再平常不过,季紓先是蹙眉,转念一想,首辅嫡女,身份尊贵,又是被娇养长大的,自然有人小心侍奉,如今她又成了太子侧妃,这种事确实不必自己动手。 可她这般回去,倒也不成体统。 季紓微微皱眉,显然也觉得有些棘手。 见他沉默不语,凌思思心里着急,等不下去了,逕自转身就要走。 一双手却先一步伸来,轻扶住她的肩,握了把如墨长发,轻声道:「我试试。」 嘴硬心软。 凌思思心中暗笑,现下却是乖觉地站住,任由他在身后握住她的发,以指为梳,挽起发髻。 他的动作轻柔,却并不生涩,几乎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 莫非季紓其实还帮其他女子梳过头发? 凌思思吃味的想,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此时脸上专注的神情。 大盛风俗,唯有正妻方能盘发,凌思嬡是侧妃,儘管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半挽着发。 没有镜子,凌思思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只伸手摸了大概,抬眼问他:「好看吗?」 「还少了点。」 季紓伸手自袖中拿出了一个蝴蝶发簪,簪在她鬓间,蝴蝶斑斕,展翅欲飞,这般点缀愈显活泼,不落俗气。 凌思思意外地伸手去摸,「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我怎么不知道?竟叫你偷藏一手。」 季紓没有作声,色彩斑斕的蝴蝶停驻发间,如水月光下,衬得少女如画中人般,灵气逼人。 他确实不会让她知道,这是他早就买好的,因为看到的第一眼便觉得与她相衬。 果然如此。 这一笔,是他私添。 凌思思,总得加上些生俏才好。 139。自己结的姻缘,自己灭 殿内,靳尹面色不豫地盯着眼前的池渊,再一次不耐地问:「要你们找的人,可有结果了?」 池渊低着头,儘管顶着少年储君即将按奈不住的怒气,仍是不卑不亢,答道:「殿下恕罪,皇城司已全力巡查,不敢有误。」 「恕罪恕罪……你便只会这一句吗?本宫让你们排查,至今过了多久,还未有消息,究竟是你们怠于职守,欺瞒本宫,还是存心包庇!」 靳尹显然等得不耐烦了,仅存的几分耐心告罄,越说越是气愤,使得几个殿中人皆默然垂首,不敢出声。 常瑶冷眼看着靳尹朝着眾人发脾气,面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仅是偏头低声问向身旁的陆知行,「也不知道思嬡他们收到消息了没有,看眼下情势,恐怕内情不简单。」 「我已派人出去暗中报信,但愿来得及……只不过,这池渊究竟带回了什么消息,让太子这般动怒?」 陆知行手中折扇轻摇,狐疑地目光看向座上的靳尹。 彷彿察觉到陆知行疑惑的视线,角落里一道熟悉的人影,眼珠子一转,贼兮兮地开口,道:「殿下息怒。皇城司成立不久,处事难免疏漏,池大人于百忙之中抽身,也是辛苦。只不过依臣之见,此事要解决,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噢?那依常主簿所言,该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皆将目光转向方才出声的常主簿。 「殿下所要找的人此时到底在不在宫中,姑且不论。」常主簿将眾人反应尽收眼底,才缓缓道:「既然池大人亲眼所见,不论真偽,侧妃所为皆有害东宫清誉,若此事叫旁人看见,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殿下治下不严,令皇室蒙羞?」 此话带着几分曖昧不明的色彩,分明是暗指凌思思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譁然中,殿内几人窃窃私语,其中不乏几句过于尖锐的话语,指摘凌思思不守妇德,有违妇道等语,令常瑶听得格外不适,不由皱眉。 「常主簿的意思,本宫倒不是很明白。只是凌侧妃到底身为东宫女眷,如此无凭无据,损害东宫清誉的话,还望常主簿慎言。」 「太子妃此话便言重了。下官自不敢妄言,但此事可是有池大人亲眼所见,凌侧妃当街与端王私下来往不说,还举止亲暱,拉拉扯扯,别说殿下与端王之间早有间隙,便是他们二人从前的关係,如此行为……便不觉过于亲密了吗?」 「端王……怎会是端王?」 「端王从前可是与侧妃订过婚约的,早有耳闻凌侧妃素来与之不和,没想到……」 果然,此话一出,眾人很快便联想到从前凌思嬡与三皇子的那纸婚约,虽说无凭无据,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但眾人显然已经信了半分。 座上靳尹的脸色越发深沉,想必心下已然盛怒,连着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了。 常瑶皱眉,「就算曾有旧约,但婚约早已作废,单凭池大人一面之缘,如何就能断定?」 闻言,始终不发一语的池渊陡然开口:「因为她和端王有过密往来,想必早已熟稔,更何况他们还曾一同至桑州归来,难保不是谋划已久……」 「池大人,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别人没问你话的时候就别开口嘛。」 陆知行不耐地打断他,揉了揉耳朵,他现在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暴躁。 但此话已经重重鎚进有心人心中。 随着殿内几人的话语越发不着调,靳尹的脸色也十分难看,袖中攥紧的手背上青筋显露,显然已是怒极。 常瑶自然也注意到了,到底是相处过多年的枕边人,见他此状,想必也知晓他此刻有多愤怒。 靳尹性子本就阴晴不定,真动起怒来,那可是谁也拉不住的,她心下一个咯噔,暗叫声糟,正着急着想办法欲挽回局势,瞳孔微缩。 「不就是想要我过来,至于如此多事?」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即凛冽的寒风如波涛盪开,令在场眾人全部警惕回头。 有人逆光而来,殿门被她一把推开,凛冽寒风不住自门口吹来,荡起来人脚边裙襬与衣袖如水般翻涌。 逆光而来的人影,神情倨傲,艳色迫人,挺直腰板,在眾人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进殿来,她轻抬下頷,宛如一隻骄傲的凤凰,丝毫不惧流言蜚语,顶着座上少年储君的可怕怒气,扬声开口:「殿下的逼迫已然奏效,如今可还满意?」 靳尹见她出现,眸中划过一抹异色,抿唇没有说话。 倒是常主簿见她像是见鬼,愕然道:「凌侧妃……?」 凌思思睨了他一眼,轻蔑地哼了声,挑眉:「怎么,见到本宫,很意外?你敢说,本宫不防给你个机会。你想问什么,快点问。」 他敢说,无非就是仗着她在宫外,赶不回来,间接坐实了池渊的情报,这才有底气在靳尹面前添油加醋,抹黑凌思思,离间他们二人。 但如今,凌思思出现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常主簿面色一变,有些慌了手脚,可他到底是在靳尹身旁做过事的人,自然很快又撑足了面子,道:「既然侧妃身在宫中,为何不早点现身,任由我等猜测?」 「你们搞得这么大动作,不就是为了演这一场大戏来好编排本宫吗?本宫自然是要看看的呀。」凌思思笑了笑,又道:「何况,本宫信不过你们。」 凌思思此话,大有嘲讽之意。她早已看出他们想做什么,却任由他们肆意编排自己,甚至在皇城司大举排查下全身而退,若说她一个女子能做到这些,显然很难让人相信,但若是有人相助呢? 凌思思能恣意妄为,是背后倚仗首辅之势,如果真是凌首辅暗中相助…… 此言一出,眾人脸色变了变,周遭氛围似有剑拔弩张之意。 凌思思睨向常主簿,眾人面色各异。常主簿缓了缓,又道:「那侧妃就信得过端王?池大人亲眼看见您与端王一起现身于宫外集市上,这您又该如何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 眾人皆知凌思嬡与端王订过婚约,曾是未婚夫妻一事,加上方才常主簿与池渊的一番话,早已信了半分,如今再看凌思思这般不以为意的态度,自然就由半分进展到七八分信。 殿中人议论纷纷,常瑶与陆知行却没多大反应,他们早已知晓凌思思与季紓的真正关係,自然不会相信这些刻意污衊的风言风语。 常主簿见状,越发肯定自己心中猜想,他看凌思思不顺眼,除去她即是扳倒首辅的主要关键,靳尹受首辅牵制多年,若他能成功替他除去心头大患,那可是大功一件。 他急欲在靳尹面前立功,以为靳尹早已厌烦凌思思,才不发话,正欲再开口刁难,冷不防却被打断。 「够了。」靳尹出声打断他,漆黑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凌思思,沉声道:「思嬡,你可是真出了宫,去过集市?」 自她现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子终于发话,却是捡着无关紧要的问题发问,眾人一时不知他意欲何为,皆是不敢贸然出声。 凌思思抬眼看向他,答道:「臣妾是出了宫。」 靳尹袖中的手一紧,又问:「那你可是真与端王同行?」 他紧紧地盯着她,仔细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不欲错过她此时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 他欺骗常瑶,只是为了利用,见到她与陆知行开怀而笑,他可以无视;但凌思思不行,她是他的,是她自己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他,和他说就算他做错了,也愿意与他一起错下去的人,就算要分开,也只有他可以拋弃她,她怎么能背叛?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内心里的阴暗,扭曲地想让他杀了她,好在她做出选择,开口说出背叛他的话前,先下手为强,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既害怕、又厌恶她说出他不愿听见的答案。 他在观察她,凌思思又何尝不是? 她迎着他的视线,与他对视,半晌才挑了挑眉,反问道:「殿下,这是不相信臣妾呢?」 她侧头瞥了眼一旁的常主簿与池渊,冷笑:「臣妾与您相伴多年,而今您却寧愿相信他们的话,也要怀疑臣妾?」 靳尹一愣,瞳孔微缩。 「端王与臣妾是何关係,您不会不明白,臣妾多年来对您的心意,您也心知肚明,可是殿下自己先背叛臣妾的,不管是这太子妃之位,还是从前与今日的仪式,每一次只要您需要,都是您与太子妃一起出场的,臣妾也忍了;但如今却只因旁人的几句话,您就反过来怀疑臣妾!」凌思思越说越委屈,最后悲愤地道:「您可以不信臣妾,却不能质疑臣妾对您的真心!」 许是她这句话说得太重,掷地有声,让靳尹不由得愣住,下意识欲反驳:「本宫……」 然而,凌思思自然不可能让他说,直接打断他,先一步道:「是,臣妾是出了宫,也见过端王,触犯宫规,毁了殿下之誉,那殿下想好该如何处置臣妾了吗?是关入大牢、褫夺侧妃之位、还是打入冷宫?」 画风急转直下,眾人皆是愣住,尚未反应过来,殿内一时静寂无声。 凌思思环视眾人一圈,见他不答,冷冷地勾起唇角,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淡淡道:「要是殿下还没决定,那臣妾就先回去了。放心,臣妾明白的,在殿下决定之前,臣妾会自行闭于殿中,断不会碍着诸位的眼--」 说罢,她逕自拂袖,转身便步出正殿,从头到尾,她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一句,也未解释求情,像是尊贵骄傲不肯低头的凤凰,又自带有一股骄矜的瀟洒,令人震惊又不自觉为其所吸引。 常瑶转头去看靳尹,只见他眼里划过一抹诧异与落寞,他没出言指责她的放肆,也没开口挽留,但落寞……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看不清,欲再看时,靳尹却已收回了望向她的视线,面无表情,彷彿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 而刚才意外流露出的情绪,不过是她心魔丛生,错看了。 宫里消息一向传得快,随着凌思思殿前失仪的消息传出来,许多人都在等着看侧妃失宠,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一连几天过去了,太子那里却没事人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太子态度反常,让眾人是越发猜不透了。 而身处暴风中心,凌思思半点没身为当事人的自觉,说好的关门自省,早就被她拋到脑后,逕自吩咐马车,叫上碧草和维桑直接出宫去。 路上,碧草不止第一次探头往外望,不无担忧道:「小姐,我们这样……不太好吧?毕竟殿下没发话,这……不好交代啊。」 「有什么不好的。」凌思思瞥了她一眼,「你也说了,殿下没发话,事情都过这么久,他要是真想罚,早动手了,还等到现在?况且,关门自省是我说的,殿下也没说什么,那什么时候结束不得也由我决定嘛。」 凌思思说得轻巧,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副缺心眼的样子,看得碧草很是无奈。 儘管太子不跟她计较,但屡次挑战皇室威严,难保不会惹怒太子啊!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到底不敢由着凌思思胡闹,出来前先让人报备过了…… 碧草暗暗地想,再看自家小姐悠间的模样,忍不住叹息。 很快地,马车在首辅府门前停下,今日凌思思要回府省亲的消息是一早传下来的,因此府中早有准备,凌思思下车时,一眼便看见首辅府门口列着一队人,脸上皆是欣喜的表情,站在正中间的正是她那便宜爹娘,含笑待她归来,心中不由一暖。 「阿爹、阿娘!」 凌思思唤道,扶着碧草下车,小跑上前,一下扑进首辅夫人怀中。 首辅夫人抱着她,眼眶微红,一迭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凌首辅最见不得夫人眼红,当即咳了一声,低声道:「好了,思嬡回来就好,这难得回来一趟,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了,大家都还在呢。」 「对对对,瞧我高兴得都忘了,一听你要回来,爹娘可准备了好多你喜欢的东西,快进来看看。」 首辅夫人一听,嗔怪地横了他一眼,想起难得回家一趟的女儿,脸上笑意藏也藏不住,伸手拉着她便往里走。 凌思思瞧见周遭眾人脸上的笑意,再看凌首辅不自然地摸着鼻子,不由得有些好笑,便是这样朴实而简单的快乐,让她有了回家的感觉,应了一声,随他们走了进去。 几人来到厅堂坐下,圆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犹自冒着热气,想来是算着时间,刚煮好不久,凌思思放眼望去,都是些从前凌思嬡爱吃的菜。 几人坐下后,凌首辅望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推了推夫人,首辅夫人会意,伸手夹了一颗饺子放在凌思思面前的碟子上,道:「思嬡,你吃吃这饺子,是爹娘知道你要回来,亲手包了鲜虾馅的饺子,你吃吃看味道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 凌思思眼眶微热,漫画设定里,从前凌思嬡未出嫁时,每年过年,因着父母疼宠,首辅夫妇便会亲自包饺子,代表来年万事顺心。 时隔许久,纵然她不是凌思嬡,可往事歷歷,不是不温馨的。 凌思思咬了一口,在首辅夫妇的注视下,笑了开来,「嗯,真好吃,味道一点也没变,还和从前一样好吃。你们都不知道,我进宫之后,最想念的就是府里做的菜品了,那宫里御膳房做的都没府里的好吃。」 「你啊,就是淘气。」 首辅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宠溺地轻刮她的鼻子。 凌首辅见她们母女互动亲暱,也有些欣慰,然而听见凌思思方才提到皇宫,又联想到近日朝堂上的传闻,不由得面色一肃,向凌思思问起:「说起宫里的事,近日朝堂上多有传言,称你与太子争执一事,可有此事啊?」 凌首辅这一开口,气氛顿时有些凝滞,首辅夫人不满地瞪向他,似乎在责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思思今日来,其实早就料到首辅会问自己,因此倒不怎么惊讶,只是淡淡道:「确有此事。不过都是误会,是太子误会女儿在先,我一时气不过,才有些无礼,倒也不算争执。」 说争执是好听,朝堂上多少人议论此事,都说凌思思目中无人,衝撞太子,凌首辅此时用“争执”二字,已是格外委婉。 「误会?」 「我出宫游玩,巧遇端王,太子便称我与端王有私情。」 凌思思答得云淡风轻,彷彿不关己事。 倒是凌首辅与夫人闻言,勃然大怒,气得一拍桌子,怒道:「岂有此理!区区竖子,竟敢污我女儿的清誉!」 「简直放肆!思嬡痴心一片,太子凭什么如此詆毁我儿真心!不行,我定要入宫去,讨个说法,好歹我也是陛下亲封一品誥命夫人,我就不信他能当着我的面,再说如此浑话!」 凌首辅与夫人怒不可遏,连带着厅内几个家奴亦面露怒色,皆是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 凌思思见眾人如此气愤,心里微暖,按着首辅与首辅夫人的手,柔声道:「阿爹、阿娘,你们别生气,不过是误会,旁人说一说也就过了,我并不是很在意。」 首辅夫人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流露出几分难过之色,「这怎么行呢?我儿金枝玉叶,岂容旁人肆意说三道四?」 「阿娘,真的没事,太子也知道是误会,所以我出言顶撞,不也没罚我嘛。」 「可是……」 「好啦。我难得回家一趟,别说这些不开心的,阿娘不是说给我准备了喜欢吃的嘛,那我想吃阿娘做的玫瑰酥。」凌思思笑着,偏头拉了拉她的手,转了话题道:「许久不曾吃了,我可馋得很呢。」 依照惯例,首辅父母疼爱女儿,但凡凌思嬡一撒娇,就没什么事摆不平的。 果然,这一招依然有效,首辅夫人爱女心切,一听她想吃,当即什么都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忙不迭道:「瞧我都忘了。好,娘这就去做啊!你等一会儿,娘这次多做一些,让你也带回去吃啊。」 「嗯。谢谢阿娘!」 凌思思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见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转投到父亲脸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首辅毕竟是在朝堂上打滚多年,好歹是漫画前期的主要反派,她一点心思骗得过首辅夫人,却瞒不过首辅。 沉默的时间久了,她有点儿坐不住了,垂下眼睛,率先败下阵来。 「思嬡,你老实说,你与太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自己的女儿什么品行,他再清楚不过,从前凌思嬡一心只掛在靳尹身上,死活吵着非他不嫁,甚至为此与他大吵大闹,逼他退了与靳尚的婚约,转而支持靳尹;如今,她遭靳尹污衊与靳尚私相授受,不但不气愤、不伤心,甚至还态度平淡地让他们息怒,这显然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靳尹的女儿。 凌思思沉默了一下,回视着凌首辅,心虚地笑笑,「果然,还是瞒不过阿爹啊。」 她叹了一口气,既然被看穿了,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何况她本就没想隐瞒。 「曾经的我,确实真的很爱他,恨不得把世间一切美好捧至他面前,可入宫后经歷了许多,好歹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如今再回首过去,才知道从前的我有多么糊涂。所以阿爹,我不想再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身边的人,我也想要保护他们,挽回这个错误。」 首辅一愣,随即暴躁起来,怒道:「胡闹!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就是因为不可儿戏,所以我才要亲自断了这桩姻缘。」凌思思抿了抿唇,倔强地看向他,半分不让,「我们二人之缘,本就是我强求而得,如今缘灭,自也该由我来斩断。」 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让谁,凌首辅直直地望着眼前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眼睛,此时杏子眼里认真而坚决,那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决心,这样的神情他在她眼里也曾见过--在她为了逼他取消婚约,让她嫁给靳尹之时。 而如今,她用一样的目光看他,却是为了斩断她与靳尹的姻缘。 天道轮回,何其荒谬?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凌首辅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眼前的女儿,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凌首辅才终于松了口,叹道:「你可知,此事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容易。」 凌思思微愣,抬眼不解地看他。 「太子此人,比你所想的还要不简单啊……」 140。旧事 团聚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 当首辅和夫人亲自将凌思思送至门前时,原本首辅夫人还在殷切交代几句,让她受了委屈别忍着,还有家人给她靠之类的话,反覆提起,听得她都会背了,正笑着打趣几句,身旁维桑忽然现身,开口唤她:「小姐。」 维桑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地看着凌思思,似乎想说什么,可碍于首辅和夫人都在,令他有些难以啟齿。 他是凌首辅一手带出来的人,如今见他这副模样,自然发觉有异,皱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维桑有些顾忌,只抿了抿唇,瞥了眼门口。 凌思思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意外瞧见了季紓褒衣博带,高冠环佩,如云上仙人般佇立门外。 她看向他,身旁的眾人自然也都瞧见了立在门外的季紓,旁人或许不认得他,但凌首辅是见过他的,就因为认出他是靳尹身边信重的辅臣,故而面色微沉,有些不悦。 季紓目光扫过边上愣住的凌思思,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不急不徐地缓步上前,在阶下向其作礼,「下官见过首辅。」 凌首辅素来不喜靳尹,加上方才与凌思思的谈话,眼下看见身为东宫辅臣的季紓,话里便不甚客气,问道:「怎么,思嬡回来省亲,不过与本官吃顿饭,东宫也要过问吗?」 他语气凛冽,话也不客气,凌思思怕他迁怒季紓,忙不迭出声喊道:「阿爹!」 她这一声是要护着季紓,季紓柔和的目光看向了神情焦急的凌思思,仿若安抚。 两人间的交流自然落入首辅眼里,他到底于官场欲海中打滚多年,如何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异样? 季紓上前一步,于首辅严厉的目光中,从容而镇定,声音清朗动听,说明来意:「大人误会了。我此次来,确是来找凌侧妃,然却是因私事,而非殿下之意。」 「私事?你一介辅臣,与东宫女眷有何私事?」 「是我!是我有私事拜託季紓帮忙,不过现在还不能说。」凌思思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过,飞快出声接道,不忘伸手拉了拉首辅的衣袖,讨好地笑:「所以,阿爹你就别为难他了。」 凌首辅闻言,听出她有事瞒他,又再再偏袒这个东宫詹事,眉头微皱,心下生疑,然到底在这么多人面前,顾及她的顏面,仍是将心中不悦硬生生按下,没有说话,眸光晦暗不明地盯着阶下之人。 凌思思知道他这是退步了,松了一口气,赶紧指挥维桑和碧草上车,一面暗中示意季紓快点离开。 「既然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还有些事,就先走啦!阿爹阿娘,你们自己保重。」 凌思思来的时候像一阵风,走的时候也一样。 首辅府外马车早已备好,她只匆匆交代几句便提起裙摆,就着维桑的手欲上车,而季紓微微作礼,也紧随其后。 眼看凌思思就要上车,凌首辅的声音在身后忽地响起,唤道:「思嬡。」 凌思思一愣,回头只见首辅来到她身后,肃容看了眼车前的季紓,半晌才低声道:「想清楚了?」 凌思思一愣,随即意会过来他话中所指,当即慌乱地解释:「不是。阿爹你误会了,我……」 然而,首辅丝毫没理会她,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语重心长道:「你若决定了,凌府上下自然会支持你。比起太子,他确实不错;只是,他到底是太子信重之人,不可不防啊。」 凌思思:「……」 她回头看了眼车前对此毫无所觉,平静从容的季紓,那一瞬间有无数个向他解释反驳的理由划过心头,可最终她也仅是勾起了唇角,坚定而平缓地笑道:「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早在抉择的那一刻起,便不是勉强屈就,而是非他不可。 马车缓缓驶离,凌思思默默地靠在角落,一言不发,兀自出神;季紓施施然坐在对面,眼下车里没有旁人,他也不再藏拙,逕自伸出手来,轻轻拨开凌思思脸庞垂下的一缕墨发。 「被首辅责骂了?」 凌思思与靳尹争执,殿前失仪,朝堂上早已传遍,凌首辅知晓,自然气恼。 但这不满的是凌思思任性妄为,还是太子对她的态度,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凌思思一愣,当即自飘忽的思绪中回神,下意识地应了声。 然而方才与首辅的对话,仍旧犹言在耳。 当年凌首辅本欲扶持仍是三皇子的靳尚,可因在凌思嬡的逼迫之下,这才放弃扶持靳尚,转而支持本来默默无闻的四皇子靳尹。 不过,当时的靳尚已得首辅扶持多年,兼之皇后出身大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深耕朝廷,又岂是一朝能够败倒的? 然而,彼时西州战起,由身为皇后胞弟的国舅领军,战事已僵持月馀,久战不下,朝中批评声起,皇帝遂命其务必于一月之内平定战事,并派兵增援;不料,一场大雨使通往西州的要道昌定桥坍塌,无法通行,援兵迟至,于粮草短缺的情形下,延误战机,这才致使西州兵败。 房中,凌首辅提及当年旧事,难得肃容,「官道桥樑一向由工部修缮,然因西州一带的工款被送至国舅手上后,总因层层剥削,使得最后真正可用的工款已所剩无几,故而此地一带的工程总是偷工减料,这早已不是秘密,可为何就这么巧,于此时因一场大雨致使桥樑坍塌呢?」 「您的意思是……」 「事发后,我曾派人去查,却发现昌定桥……并非是因雨损毁,而是有人先行破坏桥樑根基,致使遇雨坍塌。」凌首辅背过身去,看向窗外,接着道:「纵然我不再扶持三殿下,但凭藉当时其与后族之势,要动他也非易事。然而,因着此事,朝中对此颇有微词,逼得陛下彻查,我这才以户部近年拨给工部的款项为证,指认皇后母族私吞公款,连同户部贪墨,趁机除去了隶属其麾下的户部尚书,至此后族自顾不暇,适才让靳尹鑽了空子,自请平定西州;也是在那时,他才得以于宫外遇见了常瑶……」 凌首辅顿了一会,才侧过头来,静静地望着凌思思,幽幽地道:「这一切巧合,你真的觉得……都是意外吗?」 凌思思突然有些紧张,手指收紧,将衣襬捏出歪歪扭扭的细褶,因为她彷彿已经知晓,在首辅说的那些话背后,藏了什么样的诡譎阴谋。 这就是在她所一笔带过,当年靳尚一朝倒台,被赶出帝京,贬謫边疆的真相么…… 她抿了抿唇,偷偷地看向对面的季紓,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他曾提过关于他母亲的事,若真是皇后杀了辛尚宫,那么…… 「思思?」一道声音响起,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 凌思思微愣,看见季紓狐疑看向自己的目光,朝窗外陌生的景象掀帘一看,疑惑地问:「这里是哪里?不是要回宫嘛。」 「回宫前,我想先带你来一个地方。」 季紓说着,伸手扶她下了马车。 车停之处,是一片宅邸相接的路口,因着四处皆是看起来差不多的宅院,故而十分静謐。 季紓牵着她的手,走过一排排的房子,最后停在其中一间紧闭的院门前。这幢房子的门看起来比旁边的有些旧,门上的漆都褪色了,角落还结着张歪斜的蜘蛛网,看样子已经许久未有人居住。 凌思思疑惑地看了眼身旁的季紓,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季紓默了默,才道:「这里,是我幼时的家。」 幼时的家…… 凌思思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宅邸,她记得之前季紓和她说过他小时候的事,在父母还未离开他时,他想必也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吧。 他自出事后,隐藏身份多年,为了查清当年真相,强迫自己不入此门,该是有多坚强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意识到这里曾经承载并封存他多少的童年回忆,如今阔别多年,他重回此地,想必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凌思思无声地握紧了他的手,像是一种懂得的陪伴与鼓励。 季紓久久望着眼前紧闭的门扉,难免近乡情怯,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暖,迟疑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按在了门环的铁锁上,然而还未有动作,但闻“吱呀”一声,锁后的门扉往后开了一道细缝。 「怎么回事?……门没有锁?」 凌思思一愣,上前拿起锁来一看,不过轻轻一碰,那上了锁的铁鍊便驀地松脱,落在地上。 两人皆是一惊,凌思思尚未反应过来,季紓已然肃容上前,用力推开了那扇老旧的门。 随着门被推开,露出里头的院落,与想像中不同的景象亦展露无遗。 不同想像中,久无人烟的破败荒凉,四方的院落里,虽看得出无人居住的空荡,可一景一物却似有人整理过,并不荒芜破败。 季紓走了进去,似乎也有些惊讶于眼前所见,熟悉的场景唤起尘封的记忆,那一瞬间,旧忆就像一扇窗,被推了开来,过往渐渐清晰,令人动容。 他踩过枯枝轻响,正欲往里走去,忽然凌思思的声音响起,惊呼:「这个是……?!」 季紓回头,看见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只见角落里,堆着一叠燃尽的物什,似乎是匆匆燃点,连火苗也来不及灭,尚飘着一缕闷烧的白烟,显然是不久前的事。 季紓俯身捻起一抹未烬的黑灰,道:「是纸钱。」 祭奠亡者才会燃烧纸钱,谁会平白无故跑别人家里来烧? 可此处尘封多年,季紓的父母早已双亡,也没听过他有什么亲戚,又会是谁做的这些事呢? 「专程跑来这里烧纸,会不会是你家什么亲戚,突然跑来……欸?」 凌思思话没说完,一个转头,只见原本他站的地方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人? 另一边,季紓眼尖瞥见角门闪过一片衣角,他眸光一凛,当即追了上去。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来人早有准备,出了角门之后,几个转身,便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巷弄内,不见踪跡。 能躲得这么快,想必对此处地形很是熟悉,可他自己清楚,哪还有所谓的什么亲戚,早在当年父母双亡后,便都断绝往来,能有多远躲多远。 况且,此处旧宅尘封多年,在他决意离开的当年便上了锁,此间多年他也曾路过几回,亦不曾出错,那么是谁近日来过此地,闯了进来? 季紓垂眸,看着指尖的一点尘灰,素来死寂的心湖剧烈震盪起来,「如果不是旁人,那么是谁……在见到了暗示后,坐不住了呢?」 那晚除夕夜的烟花,就是关于旧事的暗示,亦是诱饵,若是参与当年事者见到,定会按奈不住,为掩盖旧事,主动现身出击。 届时,寻跡而动,不怕他们不动手。 季紓面无表情,微动了动手,将指尖上的尘灰一点一点掸除,自斑驳树影透进来的单薄夕照下,漂浮着细小的灰尘,被风一吹,了无痕跡。 可唯有他心里知道,这些尘埃并不会随着风动消弭,眼下短暂的消失,只是因为随风而动,飘至他处。 而这股风,歷经漫漫长路,跨越漫长光阴,如今终于该吹向它该去的地方-- 141。我们,分开吧。 而这股风,如季紓所料,很快便于暗流涌动的朝廷,掀起波澜。 宫人俯首帖耳挤满庭院,天色阴霾,衬得庭中越发肃静,格外压抑。 凌思思收到消息过来的时候,庭中已站满了宫人,她于人群中扫视一圈,赫然发觉了不少熟面孔,都是东宫的宫人。 不,不只是宫人,所有在东宫的人皆齐聚一堂。 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用得着靳尹出动如此阵仗? 记得漫画里应该没有这样的剧情才是啊…… 凌思思暗自猜想,一道月白身影已步至庭前,朝庭前的靳尹行过一礼,站到了他的身旁。 靳尹目光微动,视线在庭中眾人间转过一圈,适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道:「今日召尔等来,实是有件事,需各位配合调查。」 此话一出,眾人一时面面相覷。 就连常瑶也忍不住覷了靳尹一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昨日,东宫失窃,为防有刺客埋伏于东宫,里应外合,盗走御用之物,因此只好让诸位聚于此地,以便排查。」靳尹悠悠地开口,话锋一转,又道:「当然,若是有人昨日发现了什么古怪之处,助于本宫寻回此物,亦有封赏。」 先威吓给个下马威,再利诱给糖,到真是好本事。 凌思思不屑地想着,不过在遇到危险时,趋利避凶本是人之常情,很快地庭中已有几个按捺不住者低声私语起来,开始提起自己发现的可疑之处,更甚者还怀疑起了自己身边之人。 庭中之人互相猜疑,一时人心惶惶。 常瑶最是不喜这般离间手段,当即面色不豫,朝着身旁的靳尹开口,道:「殿下,此番搜查,是否有些过了?召集所有宫人,齐聚于此,此番动静难免惊动陛下,有碍宫中安寧。」 靳尹尚未开口,一旁的常主簿抢先答道:「太子妃此言差矣。东宫可是我朝储君处所,若是混入了什么居心叵测之辈,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马虎不得啊。」 「常主簿此言,可是知道什么?」 「臣确有不解之处,需殿下定夺。」彷彿就等对方发问,常主簿转身朝庭前的靳尹躬身稟道:「殿下,昨夜臣于处理完公事后,经过甲库,不防正撞见了季詹事,独自一人进了其中……不过当时夜深,兴许是臣眼花,错看了也不一定。」 他嘴上虽说自己错看,可话里明显是指季紓别有用心。 凌思思心下一个咯噔,忍不住抬眼去瞧另一边的季紓,但见他脸上表情平静,半点无一丝惊慌,彷彿方才常主簿所指之人不是他一样。 随着此言一出,庭中几个人的视线纷纷看向庭前的季紓,目光有猜疑、有惊讶,却一时无人出声。 靳尹挑了挑眉,这才在眾人各异的目光中看向身旁的季紓,问:「哦?竟有此事?」 闻言,季紓自一旁走了上前,不急不缓地回道:「回殿下,确有此事。」 眾人闻言,顿时譁然。 「本宫记得,你昨夜并无要事处理,那个时候你为何还在宫中?」靳尹瞇着眼,笑吟吟地问道。 他虽笑着,可笑意分明未及眼底,话中尽是试探之意。 这是引诱,亦是陷阱,若他回答不出,或有半分错误,是他不想听见的答案,那么等待他的便是万劫不復。 季紓迎着头顶上危险的目光,袖中手指紧攥,面上却不动声色,瞥了凌思思一眼,从容回道:「殿下,微臣昨夜是受人所託,找寻一些典籍。」 「噢?」靳尹顺着季紓,将信将疑地看了凌思思一眼。 凌思思接触到季紓投来的视线,当即心领神会,自一旁站了出来,道:「臣妾是让季詹事找了一些书籍,毕竟臣妾退居冷宫,聊以自省,有些事到底多有不便。」 她语气冷淡,不再如从前一般巧笑痴缠,仍对先前之事耿耿于怀,难掩怨尤。 凌思思本人没什么,倒是旁人听得此话,心中一惊,暗自捏把冷汗。 竟说这丽水殿是冷宫,谁人不知侧妃的丽水殿可是整个东宫乃至宫城中最华丽的处所,她这般说,实在是大胆。 然而靳尹却恍若不察,仅是沉默地看着他们二人,半晌才缓缓道:「是这样么。」 「殿下乃是臣心中之人,微臣事君之心不二,苍天可鑑,断不敢欺瞒殿下。」 季紓态度谦和,向来是进退有度,纵然是面对如此险境,亦不曾显露半分不满。 靳尹见他如此,倒没再说什么,想来已是对他的话信了半分;然而常主簿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抓到了这个在太子身边最信重的辅臣的一点小辫子,又如何肯轻易放过,当即便接道:「季詹事说的好听,可谁又知道你这衷心是向的是何人?」 此话便是十分刻意了,既曲解了季紓之意,亦当着靳尹的面,怀疑凌思思的立场,污衊季紓与首辅勾结,利用靳尹对首辅的心结,挑拨离间。 果然,靳尹面色顿沉,内心疑虑的种子播下,很快蔓延滋长,再看向他们两人时的眼神便阴冷不少。 靳尹生性多疑,但凡心中种下了一点疑虑,必会深信不疑,从此不再信任,若是他真起了疑心,那季紓和凌思思处境便很危险了。 常瑶知晓其中险意,正欲开口劝说,不防静极的庭中,忽然响起一声冷笑。 凌思思抬起头来,娇艳红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迎着靳尹深沉的目光不闪不避,缓缓开口:「殿下终究还是不信臣妾啊。」 她语气淡漠,恍若叹息,可话里却是不假掩饰的嘲讽。 凌思思恃宠而骄,偶尔说些放肆之语不算意外,但不知怎的,靳尹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些异样来,令他的心猛地一颤。 他不动声色地在袖中攥紧了手,扯出一抹笑,还想安抚她,「思嬡,你误会了,本宫……」 「殿下从一开始就不信臣妾,那纵然臣妾说得再多,您也不会相信吧。」凌思思打断他的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瞥了眼旁边的常主簿与池渊,笑了笑,道:「臣妾与您相识多年,这多年的情分,却比不上旁人的几句话。殿下,您怕是不知,有些感情一旦有了猜疑,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 靳尹唇角的笑意一僵,「你想说什么?」 两人针锋相对,幸亏苏全向来机敏,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一般,很快指挥庭中的眾人退下。 常主簿则在听见凌思思开口说话后,第一眼去看靳尹的反应。 他是个圆滑的人,看出靳尹对凌思思态度保留,不似对常瑶那般绝情,仍留有馀地,故而方才那番话没明指出凌思思,是试探他的态度。 他心里清楚,靳尹绝非外表看起来的无害,他野心勃勃,策划这一切,势必要争这天下,不可能安于现状。是以,他眼下讨好他是有好处的,若靳尹最后事成,他便是亲信功臣,此生荣华富贵自是享用不尽。 可这一切,都必须建构于少了凌首辅这个最大的绊脚石上-- 他转头看向眼前的凌思思,试图从她脸上窥见隐忍的怒气与惊慌,好证实她眼下所为出自首辅教导。 唯有凌首辅出手,他们才有机会找到破绽,进而将其彻底扳倒。 然而,凌思思脸上不见丝毫怨怒,有的只是如水一般的平静。 「猜疑,只有一次和无数次。这段时间,臣妾冷静下来,想了很多,也让臣妾领悟到了一件事。」语气一顿,她唇角微勾,云淡风轻道:「与其将来彼此猜疑,增添怨懟,倒不如在发现错误时,即时停损--」 随着她越发淡然的语气,靳尹一颗心不自觉提了起来,竟没来由地不想听见她接下来欲说的话。 可到底迟了。 眼见她朱唇轻啟,一张一闔间,那句如梦般的话语,已然一字一字在庭院中响起:「所以,殿下……我们分开吧。」 我们,分开吧。 分开…… 靳尹一愣,像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不可置信,「……什么?你刚刚说了什……」 「殿下。」 凌思思再一次打断他,迎着风,站直了身子,无视身旁无数道焦急朝她投来的视线,仅淡淡道:「在怀疑的土壤上,爱情又该如何生长呢?」 靳尹目光闪了闪,没有开口。 而凌思思,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轻飘飘地开口说了最后一句:「我们,就暂时分开吧。」 夜幕低垂。 随着凌思思开口替季紓作证,这场莫名的闹剧也似乎匆匆结束了。可唯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场闹剧并未因此告一段落,反倒往更加不可测的方向发展。 丽水殿内,碧草看着自家小姐在惹出了这么大风波后,仍悠然自适的样子,不由得很是忧心。 「小姐,您今日实在是太衝动了。纵然殿下再过分,可您怎么能对殿下说出分开这样的话呢?要是您真被废了位分,赶出宫去,那该如何是好。」 旁人不知道,碧草和维桑是跟着去的,自然清楚内情。 当时靳尹虽然怀疑她,可后来态度到底有些软化,当着眾人的面,那是变相的示好;她倒好,半点不认,直接开口就是要与他分开。 要知道,当今世道,女子若遭男子休弃,那名声可就坏了。 然身为当事人的凌思思丝毫不以为意,翻着手里的话本,头也未抬,「那不是挺好的嘛。况且,你瞎操心什么呢?我又不是不做这侧妃,便活不了了。」 「小姐!您怎么还打趣奴婢呢。」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嘛?这世上,本没有人是因为少了谁而活不下去的,若你连你自己的生命都不爱惜,又如何懂得爱人的真諦?若真的有,也并不让人感动,那只会叫人当作恋爱脑。」 碧草语噎,说不过她,只得转头去寻维桑搬救兵。 可维桑仅是看了眼坐在窗边事不关己的凌思思,淡声道:「小姐离开这里,那也还是首辅府的大小姐。」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她还是首辅的女儿,那不必畏惧天下流言,整个首辅府便是她的依靠,她永远有家可回,有枝可依。 凌思思抬眼,懂得地朝他一笑。 不防,眼角馀光瞥见了门外的一道人影,「时安?……你怎么来了?」 “哐--” 东宫书房内,靳尹拂袖将桌案上的典籍奏章全都扫落在地,角落里的花瓶瓷器亦碎裂一地,几个宫人早已远远避开,生怕太子的怒火波及自身。 常主簿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满室的狼藉,太子将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不能摔的也被扔的到处都是,可见太子怒火。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殿下……」 话音未落,一片黑影朝他飞来,常主簿来不及反应,只觉额上一痛,奏章击中了他的额头,很快便红了一片。 常主簿吃痛,心里生怒,对着少年储君的盛怒却是敢怒不敢言。 他咬了咬牙,也不敢伸手去捂,只得先垂首认错,以平太子怒火,「殿下息怒,是臣失察,还请殿下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 「失察?你还有脸让本宫息怒!你让本宫疑心季紓,为此召集宫人试探于他,结果你什么也拿不出来,连凌思嬡也牵扯进来,这下好了,将此事闹大,你又该如何收场?」 「殿下,臣虽无其他佐证,证明昨夜季詹事确实私入甲库,可同样的,他除了凌侧妃,也并无旁人能够证明不是么?」 说到这个,靳尹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要提凌思嬡与季紓之间有私情?先前你与池渊也说凌思嬡与靳尚私下来往,亦是空穴来风,惹得她与本宫置气,如今更是将她气得不轻,你们是不是以为本宫这个太子当得很容易,故意给本宫使绊子,啊?」 他只要一想起方才凌思思那荒谬的言论,以及那不起涟漪的表情,胸口便沉闷难抑。 那可是凌思嬡啊,怎么会想着离去,与他分开? 定是气极了,口不择言罢了。 「殿下,侧妃既出此言,想必首辅亦不会冷眼旁观,待他动手之时,咱们便可以伺机而动……」 「够了!」常主簿话未说完,靳尹再也忍不住,直接开口打断他,「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天河令亦未得手,凌首辅虽不及从前坐大,但到底仍掌握大半朝政,你三番两次惹怒凌思嬡,激怒首辅,可有想过后果?」 常主簿语噎,「臣……」 「停手吧。」 靳尹深吸一口气,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朝他走近,「不管是你为了攀附权势,对凌首辅怀抱恶意,因此与池渊联手,于暗地里分化斗争,本宫皆未出手干预,不过……」 他俯身凑近他的耳畔,一字一句低声道:「若是手上举着刀,至少也要知道刀尖指向的是谁,才能挥刀吧?」 常主簿一愣,冰冷的颤意后知后觉自颈后传来,令他不由得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达到意料之中的结果,靳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嗤笑一声,眼里满是轻蔑与不屑,正是从前常主簿深恶痛绝的那种眼神。 「……真难看。」 烛光摇曳,明灭的烛光映着房内两人幽深的眼。 早在季紓出现在门外时,碧草和维桑就已懂得的退了出去,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而此刻,经歷过白天的事,两人相见俱有些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默契地重叠,凌思思与季紓对视一眼,不由得有些尷尬。 凌思思:「你先说吧。」 季紓闻言,看了她一眼,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太过冒险了。」 他说的是凌思思对靳尹提议“暂时分开”之语。 当时情况紧急,她以退为进,为使靳尹彻底相信,不惜提出要与他分开,此招确实能动摇靳尹之心,但若是棋差一着,他不相信,甚至有可能真顺了她的意,废除她的位分。 然而,凌思思却是半点不在意,「你说这个啊……没事,我自有分寸。而且,结果不也是好的嘛。」 说出此话,其实也是她急中生智。 靳尹这人,情爱对他不过是工具,旁人污衊她与季紓的话语能惹他动怒,绝不是因为他有多爱她,而是因为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可供利用的私有物,在不达目的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放弃;当时靳尹怀疑季紓忠心,又不信她,她便也只能赌一赌,赌她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提出两人分开,模糊焦点,转移靳尹的注意力,进而以退为进,既堵住常主簿之口,也逼迫靳尹选择她。 这不,眼下她与季紓都没事便是证明。 然季紓面色却不见好转,反倒愈发凝重,「那是殿下不欲计较,若他真起了疑心,只怕你我皆讨不了好。」 「行了,不说这个。」凌思思不想再听他论及此事,对她来说目的达成就行,哪还有那么多问题? 「话说回来,你昨夜真的去过甲库?你去哪里做什么?」 宫中甲库收藏宫人名册,记载了每个宫人入宫及出宫的时间,季紓没事潜入那里做什么? 季紓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了她,回答她第二个问题:「我去找了这个。」 凌思思狐疑地接过一看,只见上头皆是宫人的资料记载,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若说其中唯一的异常便是-- 「他们都是在十年前出宫的?」 「不错。我怀疑当年之事,仍有知情者在世。当时除夕夜的星象便是诱饵,若知晓当年真相者重见旧时情事,必会有所动作……」 「所以,那个出现在你家的人就是……」凌思思恍然,接过了他的话,仍是不理解,「但你既然已经有了方向,为何不找靳尹帮忙查证?他毕竟是太子,查起事来也方便。」 季紓目光闪了闪,难得没有在第一时间出言维护靳尹,而是迟疑地道:「此事,我不打算告知殿下。」 「为什么?」凌思思大为震惊。 要知道,季紓那可是皇室权威的守护者、靳尹最信重的辅臣,说是他的忠实唯粉也不为过,怎么出了这么样的大事,他却反倒不准备告诉他了呢? 「我总觉得,殿下似乎不愿重提当年之事。」 「怎么会?当年之事与皇后有关,又事涉端王,靳尹从来都跟他们不对盘,重啟调查当年的事对他也有助益,他反对做什么呢?」 季紓垂眸,儘管心中也有相同的疑惑,仍是下意识地替他解释:「眼下天河令未有着落,殿下根基未稳,也许是怕此时重提旧事,于局势不利。」 凌思思直直地盯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心底里去,许久,才缓缓开口:「你就这样相信他?」 她知道,季紓足智多谋,不可能轻易就此揭过,他心里定有答案,只是不愿去想。 季紓默然半晌,目光闪了闪,方答非所问了一句:「……殿下予我有知遇之恩。」 「纵然他对你有恩情,可事情的真相不会因此改变。否则,你也不会自己去查了,不是吗?」 凌思思侧头,瞥了眼那本宫人名册,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早前首辅与她说过的那些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自己发现的一些可疑之处说了出来。 「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或许不那么简单,也有可能……并不是皇后所为呢?」 「你也说了,只是可能。」季紓垂眸,拿起了那本名册,手指渐渐收紧,沉声道:「眼下所有证据皆指向她,就算不是皇后,也与她脱不了关係。」 凌思思语噎,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季紓只是紧紧握着那本名册,抬眼看向窗外,那小小的四方天地里,夜色如墨,不见群星,彷彿是他从前走过的半生晦暗。 「不论如何,我只想知道真相,至于究竟是谁,还须进一步确认……」 142。过期 奉先寺位于京郊外,自百年前择址建于此处,因香火灵验,又兼歷史悠久,乃是帝京内十分着名的古剎。 平日里许多百姓皆会来此祈福祭拜,就连皇室权贵亦有来往,然而此时寺庙却安静异常,香客全无,周围还被几个披甲执锐的兵士包围住了。 寺门外列了两队士兵,并停着几辆马车,仔细看去,车壁上分别印着各式不同的徽章,分别是来自于不同的世族。 这不,今日亲蚕礼,皇室所有女眷皆齐聚于此。 亲蚕礼係与皇帝主持的先农礼相对,于季春之月,由皇后主持,率领眾嬪妃祭拜蚕神嫘祖并採桑喂蚕,鼓励纺织的一种古礼;然而,当今无后,太子妃又“身子不适”,这主持礼仪之人才落到了凌思思头上。 但鬼知道这“身子不适”是真还是假? 凌思思领着女眷们忙活一早上,才走完仪式流程,好不容易典礼结束,她便藉口推託几个女眷的邀约,与碧草匆匆离去,换掉那身繁冗的衣衫。 「小姐,您今日简直是大出风头,殿下连亲蚕礼这样的大事都交给您主持,想必将来那可是前途璀璨!」碧草替她卸去繁重的装饰,一双眼闪着明晃晃的光。 凌思思从镜中横了她一眼,「没出息的傢伙。我要这种风头做什么?累死人了不说,还欠人情。」 一想到这个,凌思思就气。 这亲蚕礼本该由未来国母、东宫储妃的太子妃常瑶来主持,靳尹偏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是要补偿她,就硬是莫名其妙地让她代替常瑶主持。 什么太子妃身子不适是假,要讨好她才是真。 可他要讨好,也不必拿这样的招式噁心人啊! 凌思思气得不想说话,碧草倒是十分欣慰,听完她的话后,也点头跟着附和:「小姐说的有理。小姐金枝玉叶,自然得是最尊贵的那个,不过是区区代理主持,怎比得上那尊贵的后位。」 凌思思:「……」 好难沟通,心好累。 凌思思意识到每次讲到了这个话题上,她和碧草宛如从不在一个频率上,索性放弃与她继续这个话题。 「啊,来时奴婢事先让人备了素斋,应该差不多好了,奴婢来去看看好了没!」碧草没发现她的沉默,忽然想到什么,火燎火燎便跑了出去,「奴婢很快回来,小姐您等着啊。」 凌思思无言地看着她跑出房门,像是拿她这个个性没办法,笑着摇了摇头。 碧草不在,她只能自己随意打扮一下,寺庙清净,典礼结束后,眾人也都各自回去了,只有她还留下,待在庙里的一处斋房内。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有风自窗口洩了进来,捎来丝丝凉意,凌思思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眼外头,碧草还没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寧,碧草迟迟未归,算着时间她也该回来了才是…… 她正想动身去寻,不防窗外忽起一阵异风,眼前乍暗,只见角落里的灯火晃荡,顷刻便熄灭了。 外头雨声渐响,映着房内光影灰暗,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凌思思有些害怕,想去点灯,可又不知道打火器放在哪里,维桑今日又不在身边,她心里踌躇半晌,仍是决定起身,动身去寻碧草。 春雨淅沥,簷上滑落的雨水滴在廊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寺中静謐,又无旁人,凌思思不识路,只能摸索着到处乱鑽,她四处张望,忽然发现眼前长廊尽头的房间里,依稀透出微光。 「那里有人?」凌思思一愣,「难道是碧草……?」 凌思思好奇地寻光而去,走近房门口一看,却只见到房中摆放着几个灯烛,火光明明灭灭,随风摇曳。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诡异。 凌思思想起,初来此地时,住持似乎和她说过寺里有供信徒点的往生灯,让她切勿惊扰,莫要误闯……莫非此处便是了? 纵然再大胆,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会套了些恐怖的滤镜,更何况凌思思本也不是胆大之人,想起了住持之语,再看眼前景象,心里不由得有些毛。 她咽了口唾沫,心里默念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是不小心迷了路,才走到这里的,打扰各位安寧,还请诸位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就离开……」 凌思思边在心里飞快唸着,转身就要离开,可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眼角馀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即将迈出去的脚在门口停下。 等等,刚刚那个是…… 凌思思皱了皱眉,在自己错看了与真的看到的念头间来回辗转,最后鼓起勇气,回头往那供奉着灯火的架上看去,只见角落里,一盏燃着微弱火光的灯上,正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辛兰安?」凌思思一愣,「这名字好熟悉啊。」 辛兰安……兰安…… 辛尚宫! 「这不是季紓母亲的名字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凌思思一惊,惊疑不定地道。 然而,四周无人应答。 唯有雨打芭蕉,风吹庭院,恍若叹息。 季春时节,帝京的气候明显温暖起来,风中带着温柔的润意,桃李争相发芽,在街边热热闹闹地绽放着。 帝京街道两旁种着一排杏花,浅粉色的花朵缀满枝头,远远看如一团緋色的云,随着春风拂动,细碎的花瓣洋洋洒洒从枝头飘落,彷彿降下一阵粉红色的雨。 一瓣粉色落于衣领,身着緋衣的士子们,骑着骏马一一自街道走过,道路两旁挤满了人,皆为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 今日科举放榜,原本科举仅有世族子弟或获得权贵举荐方能参与,而今太子推行新制,使得平民百姓亦能参与,于民间实为一道善举。 而科举放榜后,几位新科进士皆需入宫,由时任监国太子的靳尹亲自策问。 殿中太子夫妇高坐上座,望着底下一眾緋衣士子,心中显然很是欣慰。 靳尹扫视眾人一圈,最终将目光凝在了前排的一个青年身上,饶有兴致地问:「你就是此次的状元沉燁?」 被点到名的那人抬起头来,赫然便是当日于常家旧部中带头向常瑶发难的青年。此刻,他脸上没有半点不平的怒气,拱手向座上的靳尹应道:「回殿下的话,正是在下。」 靳尹仔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已是有几分满意,遂微微頷首道:「不错,你试卷答得很好,言之有悟,论之有理,读来颇为清晰明瞭,本宫亦是看过的,确实极妙。」 一旁的常瑶以太子妃的身份出席,儘管如此结果在她意料之中,可她面上表情却不起涟漪,于适当时机笑着附和,「确实不错。得才如此,实乃我朝之幸。」 能得太子与太子妃亲自夸讚,那是莫大荣耀,其他进士闻言,又是羡又是妒。 然而沉燁本人却无多大喜悦,只是抬手,不卑不亢道:「多谢二位殿下的赏识。」 他如此回答,其实算是有些不识抬举,几个进士有些愤愤,但当能力高出一整个阶梯的时候,即便是同行,也能分出深浅参差,再想起他的上榜分数委实出色,便又觉得才人有些傲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靳尹也是一样的想法,再看他的时候便忍不住想起了初见季紓时的样子,他亦是这般不卑不亢,态度从容。 只是,季紓向来是内敛的,他的锋芒从来都藏于温润谦和的表面下,不肯轻易示人,是蕴藏华光的璞玉;而眼前的沉燁,许是年纪尚轻,不比季紓成熟,懂得藏拙,而是稜角分明,锋芒乍现。 他正想着,殿内的沉燁微一拱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今日有幸得见两位殿下,实是一圆天下士子之愿,万分荣幸。」 「噢?」靳尹挑眉,闻言来了兴致,示意他继续说。 「从前科举,为世族权贵垄断,寻常白衣士子并无机缘入朝仕宦;然今得太子与太子妃贤明,太子妃以一介白衣之身,辅佐太子,广开门路,令天下寻常士子皆可一展长才,抒己情怀,实为尔等之楷模啊。」 「正是,幸有太子妃推己及人,方有今日新制之推行啊。」 「殿下圣明,实为我朝之幸啊!」 随着沉燁之言,其他同样出身白衣的进士们亦面露崇拜,脸上喜色遮掩不住,纷纷跟着附和。 一时之间,殿中气氛热烈,前所未见。 靳尹望着殿中进士们热烈的发言,虽是说着对两位殿下的感激,可话里分明是对身为太子妃的常瑶更为敬重,心中隐有不快。 分明是他推行的新制,可新进的进士们对太子妃明显更为敬爱,这让他不由得联想到前朝时,因声望显赫,功高震主的丞相常氏。 想起常氏之功,靳尹不禁眼神微动,轻轻扫了身旁面带微笑的常瑶一眼,朝堂已有一个宛如夜帝的凌首辅,绝不能让前朝先例再次重演。 他心念方定,含笑又点了几个进士问话,随意嘱咐几句,便示意一旁的季紓带着眾人退下了。 几人离开后,殿中只剩常瑶和靳尹两人,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地唤道:「殿下,小竹一早备了些茶点,可要一同品嚐?」 靳尹动作一顿,偏头对上她的眼,片刻才道:「不了。本宫有些乏,下次吧。」 常瑶本也只是随口问问,倒也没稀罕他真的过来,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便藉口回宫了。 她一走,便真只剩下了靳尹一个人。 长长的御案后,靳尹靠在龙座上,一手支额,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开口唤道:「来人。」 话音方落,苏全当即出现在身旁,应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凌首辅那里如何?」 「回殿下,此次科举取士,因着新制推行,不少进士皆是白衣出身,世族出身与首辅一派之士皆少了不少。」 靳尹“嗯”了一声,没有就此事再说什么。 他沉默半晌,最后起身道:「摆驾,本宫要去丽水殿。」 春光烂漫,映着湖水波光粼粼,浮光耀金。 奢华靡丽的丽水殿,于水光瀲灩下更见璀璨,却丝毫不见人影。 见此情形,靳尹心中多少有数,便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下,独自一人走进门内。 他走进殿内时,凌思思正整个人坐在湖畔的摇椅上,手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摇椅轻轻晃动,带起散落的裙摆如同群花一般,铺张绽放,荡起涟漪,看上去颇为愜意。 身旁的侍女碧草正端着一盘水果点心走过来,目光瞥见佇立门下的靳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当即就要开口提醒,没想到却被他伸出手指,示意她噤声。 碧草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家对此毫无所觉的小姐,再一看不远处的靳尹,踌躇地放下手中的物什,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凌思思对此毫无察觉,正沉浸在手上的话本子里,看到间处,伸手要去拿盘子里的水果,不防她还没摸到,手中突被放了一颗葡萄。 凌思思下意识地接过,放入口中,心中忽然一个咯噔,顿时察觉不对。 察觉到动作一僵,面上悠然的神情也变得苍白,一道声音幽幽地在她身旁响起,问道:「水果不合你口味?」 ……完了。 凌思思听到这把熟悉的嗓音时,心里顿时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抬眼果然撞见黑月光不知何时,神出鬼没般来到她身侧,口中的葡萄一时难以下嚥。 她艰难地将葡萄嚥了下去,面无表情地道:「殿下怎么来了?」 「见本宫来了,很意外?」语气一顿,靳尹又道:「还是不欢迎本宫?」 凌思思一噎,听听,这什么怨妇口吻,茶味十足。 她是不欢迎,那他能出去吗? 凌思思心里吐槽,面上却未显,只是冷着脸,延续上次的“分手戏码”。 她不说话,像是默认。 被甩脸子,靳尹也不恼,仅是一直若有似无地看着她,似是审视。 两人之间从未有过这般时候,若是外人见了,必要直呼惊奇,可偏偏他们两人心中各有计较,都没注意。 半晌,还是凌思思先忍不住,先前首辅让人在北境收得最后一批柑橘,专程遣人送进宫里给她,碧草方才送来,将水果点心全摆在一旁的石桌上,久违酸甜的柑橘味道不时飘过来,叫人口中生津。 凌思思正想伸手拿一个,身旁一隻手伸来,自盘中拿了一颗橘子。 修长的十指拿起柑橘,靳尹坐在旁边,眼睛看着凌思思,手上替她剥皮。 一片、两片……他的动作稍稍一滞。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似乎有很多次,他坐在案前,思量政事,心不在焉地听着身旁的凌思嬡絮絮叨叨,如同一隻聒噪的画眉鸟。 她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净捡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讲,一下笑、一下怒,讲到兴起之处,还会缠着他问他意见,他被她烦得不行,偶尔才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句。 他不知道她感觉出来没,但她总是能自得其乐。 身旁的女子容貌娇艳,明丽张扬,如一朵矜贵的蔷薇,逕自绽放出夺目的美丽,极亮的目光不住地朝他身上看来,毫不掩饰,在他面前分毫毕现,庸俗而吵闹。 他用剥出来的橘子堵她的嘴,她便暂止,抿唇娇羞地覷他一眼,耳梢通红。 这样容易就脸红啊。 他似笑非笑,又喂她一瓣。 这样的场景,彷彿重复过很多次。 可他从未经歷过,那些画面却模模糊糊,不甚分明,又像真实存在。 靳尹有些茫然,不明白这一场朦胧又真实的画面,究竟是过去、未来、还是一场白日发梦。 因他动作太慢,凌思思疑惑地看来,见到他出神的目光,再看他手上已经剥好的几瓣柑橘,忍不住诱惑,遂大着胆子伸手抓了一瓣过来。 她吃了一口,眉头一皱,又还给他,「太酸了。」 靳尹回神过来,将剩下的塞进嘴里,兴许放得太熟了,确实酸涩。他微微皱眉,又在盘中挑了挑,再开口时,声音是自己意料之外的沙哑,「给你剥个不酸的,行吗?」 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凌思思方才那样折腾他,他并未置气,还试图讨好哄她,让她很是困惑。 他将盘中柑橘一个一个仔细挑选,不甚嫻熟地剥开,尝上一瓣,取了最甜的。 好一会儿,他又伸手,将橘瓣白色的筋脉挑乾净了,才递给她,目光闪烁着期盼的情绪,看得凌思思一愣。 她愣愣地接过来,在他的注视下,放进嘴里,「……是甜的。」 闻言,他像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瞅着凌思思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那还气吗?」 「臣妾没生气。」 「那……」 「臣妾没生气,只是有点难过。」凌思思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妾曾经以为,能和殿下长相廝守,偕手一生,但您却在每一次发生事故时,选择拋弃了那样的我……真心是有极限的,殿下,这样要我如何还能坚持下去,相信您呢?」 她像是极为伤心,连自称也换成了“我”。 靳尹目光闪了闪,有些意外她近乎示弱的说词。 没有人喜欢被放弃,若不是迫不得已,谁不希望有人能无条件的选择自己?可世道总是无情又冷酷的。现实是,没有人会无条件的选择与你站在一块。 他自幼没有父母疼爱,缺衣少食,受尽冷眼,承受一切恶意长大,这种感觉他习以为常,可凌思思不是,她是用爱浇灌的蔷薇花,却在遇见他后,自高贵的枝头坠落,与生俱来的高傲一次次的被打破。 啊,这么一想,她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靳尹想通了这一层,再看向她时,便多了几分从容,「是本宫的错,没能体会到你的感受,只想到自己……不过,思嬡你放心,能与我偕手一生的人,就只有你,曾对你许下的承诺绝不会改变,你会是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最尊贵的女人吗…… 这句话,在他初识常瑶时也曾说过。 居然能够泰然自若地说词反覆,向不同的女人许下了本该极为慎重的承诺…… 凌思思默然地看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恕臣妾拒绝。」 「思嬡!」靳尹面色一变,不可置信。 「要变得尊贵很容易,只要有钱有势,自然有人跟随奉承;但最尊贵的位置只有一个,那绝不是披上华美衣袍,戴上贵重首饰便能做到的。」凌思思语气微顿,转而又道:「臣妾其实,很少特别喜好什么东西。」 「所以,一旦看上了什么,就一定得得到。」 凌思思笑了笑,「是得到,或是……毁灭。」 靳尹瞳孔微颤,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偏激,但其实也并不陌生,早在朔方郡时,得知爱女失踪,首辅也曾派人过来威胁他。 该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吗? 见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凌思思抿了抿唇,轻轻一笑道:「不过,话虽这么说,臣妾也不晓得自己能坚持多久就是了。毕竟,您可是臣妾心中之人呀……」 靳尹一愣,旋即握住了她的手,「再给本宫一点时间,本宫必然不负此情。」 「臣妾明白。只是臣妾耐心有限,殿下……可别让人等得太久呀。」 凌思思忍着噁心,被他伸手搂入怀中,偏为取信于他,还得耐着性子,费尽心思与他绕圈圈,打哑谜。 「话说回来,今日新科放榜,不乏白衣士子吧?臣妾虽未亲至现场,可听宫人们说,这进士之中可不乏佼佼者呢。」 「你也觉得不错?」 「自然啊。新人新气象嘛!朝廷有新血加入,也能带来新的局面呀。」 「新的局面啊……」靳尹看向远处,若有所思。 143。谋 常瑶和陆知行走进房中时,天色已黑。 房内灯火通明,窗户半掩,东风夹杂着花瓣飘进窗内,落在酒杯里,荡漾涟漪。 光影摇动间,常瑶缓缓走至人前,同时也清晰地照见了房内此时的景象。 此处乃是衡阳君名下,于帝京中一处酒楼的房间,今日放榜后,几个新科进士在此欢畅庆祝,彻夜狂欢,一切看起来十分正常--如果撇去这里的所有人,皆是常氏旧部的人外。 随着两人进来,眾人皆默契地噤声,静静地将视线投向他们。 常瑶目光在眾人之间扫视一圈,适才缓缓开口:「今夜,诸位能齐聚于此,是诸位之才,亦是常氏之幸。我谨以薄酒,替常氏向诸位敬上一杯。」 说罢,常瑶接过陆知行端着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这一饮,眾人面面相覷,很快也跟着举起手中杯盏,道:「尔等与常氏共荣辱、同进退。」 「能有此心,实是幸事。」常瑶环视眾人,微微一笑,「如今,诸位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便是开啟计画,復兴常氏的第一步。」 「敢问少主,日后有何计画?」 「当今朝堂以太子和首辅为首,分为二派,太子欲谋权夺位,自然不可能永远仰赖首辅鼻息,因此两派明争暗斗,表面看来尚可,实则早已势同水火。此次科举广开门路,必然于此局面上增添变数,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引领这股潮流变动的方向。」 一人闻言,当即意会,接过了她未尽的话,正是殿前深获靳尹赏识的沉燁。 「你的意思是要趁此机会,联合那些同是白衣出身的新科进士们,对抗太子与首辅?可不管是择哪一边,皆非长久之计,况且太子为皇室中人,我是断不可能为虎作倀的。」 前朝常氏一族便是因功高震主,满门入罪,自然视皇室之人为敌,先前见面时,沉燁便是其中反应最激者。 其他人闻言,虽不如沉燁反应激烈,可也是面露不豫,显然也赞成他的言论。 然而,常瑶却只是笑笑,「你们误会了。我虽欲联合白衣进士们,与其合作,可却并非要你们选择站在哪一边,而是……自成一派,不主动介入他们的斗争。」 此话一出,眾人皆是一愣。 不主动介入……那不就是退居一隅吗? 两党相争,他们不急着巩固自己的地位,加强势力,反倒退居一隅,自我冷藏,这还如何查明真相,还常氏上下一个清白? 想到这里,眾人不由得联想到常瑶如今的身份乃是太子妃,民间传闻太子与太子妃恩爱不疑的故事,难道都是真的?她故意这么做,莫非是为了让他们制衡两党,意欲让太子有喘息的机会,好让其掌控全局,以夺帝位,自己成为那尊贵的皇后? 这么一想,几人看向常瑶的目光便有些怪异。 陆知行怎会看不出他们都在想些什么,事涉常瑶,他关心则乱,上前欲解释,却被她不动声色拦住。 「少主,此时两党相争,若其一胜出,则可控全局;我等于此时旁观事外,日后势必遭到挤兑,届时受制于人,还如何成事?」 「不主动插手,并不代表什么也不做啊。」 此时,一声轻笑响起,眾人转头看向了发出笑声的沉燁,「我明白了。你是想左右逢源,见缝插针,制衡两党的同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届时若一方欲动作,则必须寻求我等的支持,待鷸蚌相争之后,我们便只须做那渔翁,坐收利益。」 「不错,我正有此意。」 常瑶将眾人或惊讶、或惊愕、或不可置信的目光尽收眼底,适才绕过长桌,缓缓地开口道:「我知诸位心中有很多疑惑,恕我一时无法言明,但有一点,还请诸位放心,我生于常家,冠以常氏,便是常家人,儘管因缘辗转,造就今日之境,可我心中所愿,唯有復兴常氏,以正族人清白。」 闻言,眾人脸上那些各异的表情,收敛了些,隐有动容。 常瑶转身,伸手提起酒壶,欲再斟酒,一旁陆知行当即欲帮忙,却被她一个眼神,委婉地制止。 她放下酒壶,执起酒杯,再次转身面向眾人,「但我也知,因旧事之难,连累你们无法以真面目示人,需隐姓埋名,藏身暗处,是常家对不起你们,如今你们能入朝为官,一展长才,实属不易。因此,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也是想给你我一个选择机会,选择自此脱身,凭藉自身才能,一展宏图,我不拦阻,尔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或者,留下来,证清白、还清名,或许将来路多险阻,但我们和常家永远站在一块,一起并肩而战--」 不得不说,常瑶此言确实动人。 在场眾人皆是常家旧部,因着常家倒台,不得不隐性埋名,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没人喜欢成日躲藏,颠沛流离,如今他们终于能够凭藉自己的才华,走于人前,有一展长才的机会,从此安稳的过完一生,也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必刀尖舔血,背负重担,只做自己。 然而…… 「你的提议不错,但我可不是那等背信弃义、贪生怕死之人。」沉燁率先发言,冷哼一声道。 「不错,清名未还,怎能耽于安乐?常家既曾予我等庇护,如今大仇未报,我等责无旁贷!」 「对!何况,今日机缘,全凭少主所致,否则我们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们更应该投桃抱李,借力反攻才是!」 「愿为少主差遣,并肩同战--」 随着越来越多人站了出来,选择跟随常瑶,房内顿时群情激愤,早前中举后的狂喜唤起内心潜在的热烈与壮志,所有人坚定地与常瑶站在同一边,誓言与之共存亡。 一时间,对常瑶这个少主的威望,于此时来到了最高点。 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四周俱是眾人炙热的目光,不再是摇摆不定、对这个空降“少主”的质疑,而是切切实实,发自内心的认同。 她做到了。 就算没有力量,也能带领大家勇往直前,成为眾人坚定的选择--她啊,终于做到了。 再柔弱的水,看似无害,但其实蕴含着神奇的力量,能随意变化成不同的模样,以柔克刚,找到最适合生存的样子。 此刻,月涌江流,百川匯海,她终于长成了想要成为的样子。 那一瞬间,她高举酒杯,隔空与眾人对举而饮,宛如一把剑自鞘中而出,展露锋芒,锐不可挡。 陆知行站在一旁,旁观着所有的一切,那一瞬间,他看向了倾慕的师妹,突然觉得她如此耀眼,又如此陌生。 他看着她于人前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心头一动,隐有猜想,「善战者求之于势。阿瑶,你……是在造势。原来,你要争的并非一时的成败,而是在将来啊……」 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期。 将来将来,本身也就是一种不可预期。 今夜无月。 这个时辰,宫门下了钥,宫人们也大都歇息了,整个皇宫静悄悄的;从藏书阁二楼的窗户望出去,楼前楼后难得地陷入同样的沉寂。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步夜隔着窗户往外看,不耐地道:「约定的时间都过了,人怎么还没来?」 「想来有事耽搁了,总会来的。」 步夜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指不定人家正和太子一起,春宵一刻值千金吶。」 他说的自然是凌思思,今夜几人约好在此分享情报,没想到时辰过了,她却还没出现,让他们两人好等。 季紓闻言,陡然抬眼。 他的眉眼素有一股清濯温润的风情,但这一眼迸射出的敌意,彷彿狼群在领地被侵入时露出的眼神,锋锐而警惕。 这一眼,令四周氛围一下子冷却,步夜心头微颤,识相地住了嘴。 「说什么呢。」楼梯口,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凌思思掀起斗篷的帽子,快步朝他们走来。 「怎么来的这样晚?」 见是她,季紓眉眼顿时温和不少,无视一旁步夜鄙视的神情,拉着她在身旁坐下。 「还不是黑月光,不知道哪根筋,最近老往我那里跑,烦得不行。」 「黑月光?」步夜一愣。 知道她说的是靳尹,凌思思一向对取名很有恶趣味,对不喜欢的人总是会针对对方的特徵,替他取外号。而靳尹性子多疑腹黑,又是原本凌思嬡心中念念不忘的钟情之人,思思就叫他“黑月光”,故而季紓也见怪不怪。 只是……「殿下近来常往丽水殿,你自己得小心些。」 毕竟身份摆在那,他不过一介辅臣,不能过于接近她这个侧妃,亦无法干涉太子去向,但他与凌思思已定情,便不能忍受她与他过度亲密,又或者是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凌思思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此前也再三强调自己有分寸,这才哄得他紧皱的眉松了一些,偏偏旁边还有个步夜,看不懂脸色似的,硬是要加油添醋。 「这有什么呀?这男已娶,女已嫁,夫妻之间,男欢女爱很正常。啊不对,我忘了,侧妃顶多只能算是妾,不能作妻子的……」 季紓:「够了。」 凌思思:「闭嘴吧你!」 他话没说完,便被身旁两人语气不善地强行打断,一个眼带警告,一个目光狠戾,齐齐瞪向他。 步夜眨了眨眼,神情无辜。 季紓深吸一口气,不愿再与他纠结此话题,当即伸手拿出了一本书册,正是先前凌思思看过的那本宫人甲歷。 「回归正传吧。今日找你们来,是因为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他摊开书册,指着上面做了标记的几个地方,道:「我怀疑当年之事,或许尚有知情者,所以回去查找当年的宫人名册,发现在当年,也就是庆历十年时,有一批宫人大量出宫,其中大部分皆是凤仪宫人,且都于十月出宫。」 「宫中是有规定,宫人满一定年纪可以出宫,每月一批。十月……是有什么特别事件吗?」 季紓微一停顿,「我母发生意外时,是在庆历十年的九月。」 「九月发生的话,距离最近的一次出宫机会,就在十月……」凌思思一愣,「难道有人混在了这些人里出了宫?」 季紓面色微沉,「极有可能。」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凑巧。」 步夜凝眉不语,盯着案上那本写了註记的甲歷,脑中思绪翻滚,宛如灼烧的热浪,疯狂衝击着心脏。 十年前,中秋夜,季紓生母辛兰安遭遇不测,意外身亡; 十年前,菊月,司天监监正崔恪,无端自裁; 十年前,十月,大批凤仪宫宫人离开皇宫…… 这一桩桩、一件件,彷彿暗中有了一根绳索,欲将它们串连在一起。 可那根绳索是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一切,试图将这些破碎的事件,串连起来? 几人皱眉,陷入沉思。 这世界上,确实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凑巧,事在人为…… 步夜一愣,随即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起了皇帝交给凌思思的东西--那根白玉兰花簪和星象图! 白玉兰花簪已经知道是季紓生母之物,那么,星象图呢?除了那则象徵国运将危的讖语,背后又承载了什么讯息? 这么一想,脑海里破碎的线索忽然指向一个方向,现出模糊的轮廓-- 「是司天监!」步夜突然开口。 凌思思和季紓一愣,「什么?」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我父亲。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父自裁前的几天,他按例于司天台观星,一日我随他登台,可不知为何,父亲忽然面色大变,着急直奔入宫面圣,我虽奇怪,问了几次,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恍惚不安,回来后整日将自己关于房中,不久即遭噩耗。」步夜回忆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平復了点情绪,目光却越发肯定,「虽然一直很奇怪,司天监里没有任何相关记载,也没有人知晓那天我父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但那一日的对话,才是关键--关于我父所做的最后一则预言。」 那则司天监里没有的,真正的最后预言。 没有人知道那日,身为司天监监正的崔恪看出了什么,于秘密进宫后又向陛下呈上了什么样的密报,但无庸置疑,这一定是个极为重要的讯息,重要到需以他的命来封缄。 而尘封多年的秘密,皇帝却于此时将讯息给了凌思思,是想做什么? 季紓沉声道:「所以,那则预言,应该就是星象图所对应的讖语了。」 凌思思皱眉,「讖语里说,帝星灾劫,会有国难,可我们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们不知道,但有个人肯定知道。」 「你说陛下?」凌思思白了步夜一眼,没好气道:「他这时候自己都自身难保,你还能指望他呢。」 「不是他,我说的是能知道内情的人。」 「谁?」 「三殿下……端王靳尚。」季紓接过他的话,答道。 一辆马车停在酒楼外。 春日阳光和暖,映得窗前蓬勃盛开的花朵也显得格外娇俏可爱,阳台下三三两两的百姓不断经过门外,稀稀落落的话语声亦落在耳畔。 一日之计在于晨,处处皆透蓬勃的朝气。 然而,凌思思看向榻上,此刻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的男子,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人,简直比自己还能睡。 靳尚是被一股香味呛醒的。 他在睡梦中,浑浑噩噩,一阵浓烈的香味猝不及防传了过来,呛得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 「哪个浑蛋那么不道德?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他啪的自榻上坐起身来,嗅着房内梦醒后经久不散的香味,愣道:「酒香……?大早上的,哪里来的酒……吓!」 靳尚转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房里的凌思思,吓了一跳,再看见散落一地的空瓶,与地上的一滩水渍时,脑袋空白了好一阵,随即才惊恐地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什么。 「你……我……本王的酒呢?你都做了什么?」 凌思思“咦”了一声,「你不是都猜到了吗?装什么装。」 靳尚:「……」 「不过,你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品味倒是还可以,这些酒可都是出自大盛有名的酒庄,要价不菲呀。」 「那你还把它们全洒了?!」 「没办法呀,谁让你都叫不起来。」凌思思偏头一笑,「不过你也别太难过,我只用了一些,剩下的我让人拿去分人了,算是给你积点福德,毕竟东西不要浪费嘛。」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听得靳尚都快吐血。 他颤崴崴地伸手指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彻底放弃,绝望地问道:「说吧,你来做什么?」 凌思思笑而不语,提起几上的茶壶,倒在了眼前的两个杯子里。 壶中新茶初沸,茶水色碧如春,茶烟氤氳下,人心彷彿亦跟着舒缓下来。 靳尚眼前一亮,「好茶啊!快给我一杯嚐嚐。」 他说着,伸手就要来抢,眼看指尖就要碰到杯柄,不防一隻手更快地夺过茶杯,朝他挑眉一笑。 「想得美。才不是给你的。」 「你这抢了我的酒,还不给我茶喝,简直岂有此理!」 凌思思哼了哼,没理他。手腕一转,将茶杯放到了一旁。 靳尚见状,眸光闪了闪,表情就变了,敛了容,一脸严肃地看她,「你还找了旁人?你想要做什么?」 凌思思微微一笑,「你猜。」 「你又和太子妃吵架,被太子处罚了?」 凌思思摇头。 「还是,你被太子废除位分,赶出宫了?」 凌思思咳嗽了一下。 「怎么?真被本王猜对了,靳尹竟真废了你?那你现在是终于想开了,回心转意,肯回本王身边了?」 听他越说越不着调,凌思思恶狠狠地瞪向他。 「也不对……那是为了什么?」靳尚很是不解,「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被太子废了位分赶出宫去这样的理由,又是什么样的大事,让你不顾被人发现的可能,亲自找来这里?」 「你说的没错,我这里确实有件事,想先来徵求你的意见。」 「哦?」 「不过,想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道人影自帘后走了出来,风吹帘动,露出了掩在帘幕背后的那张脸。 靳尚脸上的表情一瞬僵硬了。 而季紓自帘后步了出来,凝眸看向房中的靳尚,缓缓道:「好久不见了……端王殿下。」 144。布局 房间内,一张四方矮几上,各摆了三杯茶与一张棋盘,靳尚与季紓各自坐在了凌思思的左右两侧,两人对坐,一静一动,一张扬一内敛,对比鲜明。 那曲腿而坐,坐没坐相的自然是靳尚。 他定定地看了季紓半天,然后笑了,笑得又是嘲讽又是刁鑽,「若是从前,本王定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你我能像现在这样促席而谈。这下棋颇为耗脑,不如我们来抓鬮?」 「端王殿下,还是如此游戏人间。」 「好说好说,这世间诸多繁华,自当游戏其中,方能即时行乐,不负此生。」靳尚哈地一笑,眼珠一转,又道:「不过,本王自然比不过季詹事,身于四方城中,心却远不在方寸之间。」 他说着,手中黑棋轻转,靳尚抬眼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季紓,棋子落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他本意是为调侃季紓,表面上是太子身边最守礼雅正的辅臣,暗地里却做出臣夺君妻这样的齷齪事。 凌思思听出来了,她有点生气,忍不住就担心地看向季紓。然而,季紓却面色如初,半点羞恼的样子都没有,只是在看见靳尚离手后,那枚黑子落处时,瞳孔微颤。 而靳尚依旧坐没坐相,右手搭在了膝盖上,攥拳抵在唇边,朝他笑得挑衅。 「棋局如战场,一子千钧,生死攸关。」半晌,季紓復缓缓开口。 「盘角曲四,已伤其元气,就该徐徐渐进,不可贸然抢进呀。」 「我知道这是下策,但,一昧等待,便永远只能处于被动。」季紓伸手下了一子,抬眼一本正经地问道:「恕我直言,殿下难道就真的甘心,永远为人所制?」 靳尚眸光闪烁,忽有所悟,「别兜圈子了,你们想要干什么,又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端王殿下果然爽快。」 季紓给了凌思思一个眼神,凌思思便从一旁拿出了那根白玉兰花簪、星象图以及那本宫人甲歷,推至他面前。 靳尚接过,翻开甲歷看了一眼,随即又瞥向另外两件东西,微微皱眉,适才开口:「什么意思?」 「你看过甲歷,应该知道上面标记的那几个人都是在十年前十月同时出的宫,而且大都为凤仪宫宫人;在这之前,身为皇后心腹的辛尚宫,不慎因意外过世,并且当时的司天监监正曾就此星象做出预言,之后却杳无音信。那么多事全挤在一起,还都事关皇后,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们是怀疑我母后?」 「皇后曾屡次对太子下手,属意殿下你继任储君,这个你我皆心知肚明,否则太子也不会于受封储君后,即对皇后动手,不是么?况且,辛尚宫为皇后心腹一事,是宫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的事,您不会不知道吧。指不定就是因当年司天监做出了什么危害您继任储君的预言,皇后才刻意除去了知情的宫人们……端王以为呢?」 季紓缓缓开口,没有人注意到他隐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极力压抑心中丧母的悲痛。 靳尚望着眼前那本甲歷,上头被标记的几个名字,有些他确实是见过的,儘管他当时年纪还小,可母后身边几个得她信任的人,他还是记得清楚。 因为认得,故而他望着那几样东西,陷入沉思。 季紓缓缓道:「皇后当年用不入流的手段迫害太子,于太子继任储君后遭到清算,太子心中仇恨,自然不会顾及皇后身后之名,可你真能做到如表面一般,全然无视吗?」 靳尚抿了抿唇,轻浮的一张脸一旦敛去了笑意,就显得很是深沉。 「本王记得,季詹事跟随太子多年,向来以其马首是瞻,应当不会这么好心。和本王说这些……本王那多疑的四皇弟可知晓?」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喜你,甚至怨恨。」季紓语气一顿,又道:「不过,思思说的有理,要恨也得有个理由,而这个理由……我需要你去找。」 靳尚一愣,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季紓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我也知殿下因旧事,屡屡针对于你,将你流放边疆,让你颠沛流离有家难回,换作谁都不甘心。可惜你一无人手二无钱财,安插在朝廷的爪牙又暂时不能动,故而你如今虽在帝京受封王位,可实际却备受监视,想要逆袭,难如登天。但你若肯答应,替我们找出当年之事的真相,还原事发经过,即能还皇后一个清白,我们亦能答应让殿下下旨,替皇后正名,如何?」 他说的话是有几分可行,但听着实在令人不怎么舒心。 明明是靳尹挟怨报復,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把罪名往母后身上戴,凭什么他的母后,还要因此身后蒙上污名,而现在还必需得拿来作为交换条件? 靳尚看着眼前的男子,忽然想起了那些关于东宫詹事温润守礼,如朗朗明月、清风翠竹的那些传说,可能够站在太子身边,辅佐多年深受倚重的人,又怎会是传闻中的那样清白? 此刻在他眼前的男子,虽然神情淡然,可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带着威压的侵略性,那是种立于高位久经官场所形成的气场,真正身为一个太子亲信、东宫辅臣所有的气质。 他虽然在求他帮忙,可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 靳尚看看季紓又看看凌思思,忍不住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去。果然都是狐狸,早商量好了要算计他这隻小绵羊啊! 他嗤笑一声,咧着嘴道:「本王凭什么答应?」 「你觉得,自你来到了这里,还有拒绝的机会?」 季紓淡淡地开口,侧头望向了那扇半掩的窗户。 窗外,门口那辆马车四周,其实埋伏了四个暗卫,暗中盯着这里的动静,那是池渊辖下的太子私兵,专门用来监视端王的一举一动;而门外,还有维桑守着,也就是说,但凡他们谈崩了,或是出了一点意外,靳尚都逃不过。 果然,靳尚也意会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沉默了。 凌思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随即眨了眨眼,率先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先祝我们合作愉快啦!」 「本王好像还没答应加入你们这个疯狂的计划。」 「你会的。」凌思思扬唇与季紓对视一笑。 依稀有光从半掩的窗外照了进来,点亮了他们的这个笑容。靳尚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已无话可说。 他们太了解他了,了解到知道他不可利诱,却有软肋可以打动。 那些看似游戏人间、放荡不羈的外表下,藏着的不仅是无数个夜晚里的怨恨与不甘,还有一道极深极痛,不可磨灭的伤痕--已故的凤仪宫主人。 他的,母后。 离开酒楼后,凌思思与季紓坐在马车内,赶车的依旧是维桑。 方才的对话,靳尚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自己是否答应,可也没说不愿意,想来在找到事情真相,确定皇后是否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前,他也不可能冷眼旁观。 但……「你确定,真的要找他帮忙?」 毕竟靳尚这人看似游戏人间,实则也是个白切黑,和靳尹比起来那可是伯仲之间,原本的事业线大反派,凌思思还是不怎么相信他。 「我查过甲歷里的那些人,除了大都为凤仪宫人外,奇怪的是,在我连续找了几家之后,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 「都……死、死了?」 凌思思一惊,她看过名册,那么多人怎么可能都死了? 虽说十年后,事过境迁,可也不至于啊。 季紓面色沉重,叹息:「十年不长也不短,足以改变很多事,我们……到底是来晚了啊。」 「怎么会……」 季紓瞥了凌思思一眼,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接着道:「事多反常,其中必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只是你我身分不便,而端王处于宫外,又事涉他母后,选他……是因为他的身分最适宜。」 他在向她解释,可凌思思问的不是这个,她脑袋里乱得很,只觉得东拉西扯,哪里都乱哄哄的,宛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 「这不对啊!」凌思思忽然开口。 季紓一愣,「什么不对?」 「亲蚕礼那一天,仪式结束后,我留在奉先寺,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你母亲的往生灯。」 「什么?」 「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所以就找来寺里的住持问了,才知道每年此时,皆有人来此替她点上一盏往生灯,十年来从未间断。」 「十年……」季紓闻言皱眉,「奉先寺地处京郊,距离当年我母出事地点接近,难道真有当年知情之人存在……」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其中必有人说谎。」 季紓面色凝重,当年辛兰安便是出宫採买途中,于京郊外遇匪,意外身亡。常人点灯祈福,不是择近,便是择灵,可奉先寺地处偏远,家中亲缘淡薄,早无往来,又是何人会专程选于此地,十年如一日替她点灯? 若非熟稔故交,那便是心中有愧。 身旁,凌思思担忧地看着他,季紓却仅是伸手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人来人往,凝眸不语。 他没说话,凌思思也不想打破此刻寂静,一时车内便只剩下了车轮“轆轆”的声响。 许久,就在马车即将驶入宫城时,季紓才再度开口道:「总能找到的。」 不管是谎言,还是阴谋,藏在深渊迷雾中的真相,总有一天将会重见光明,而他们……总能找到的。 他们如此坚信。 三月的春闈放榜,宛如曙光,替大盛迎来了最热闹的夏日。 自从新科进士们加入朝廷,直接将太子党与首辅党僵持不下的局面,硬生生打破,在朝堂上成了一股打着“清流”名号的新势力,为朝廷注入新血的同时,也奠定了如今三党鼎立的局面。 一时间,太子党与首辅党若有何政策,皆须获得清流支持,否则难以推行,使得清流一派逐渐显得举足轻重,也令原本乐见其成的太子隐隐受到威胁。 这一日,靳尹被几个官员实在烦得不行,下了朝后,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丽水殿。 靳尹站在门外,恰好与院中正在和几个侍女玩闹的凌思思撞了正着,气氛一时间有些尷尬。 碧草眼明手快地带着眾人赶紧退下,还朝凌思思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看得凌思思无语极了。 等眾人离去,凌思思才调整一下表情,吃了颗蜜枣,喝了口茶,道:「殿下送来的东西,总是格外甜一些。」 那蜜枣是昨日靳尹差人送来的,连着好些珍稀物什,流水般送来丽水殿。 其实凌思思并不怎么喜欢这金丝蜜枣,总觉得太甜了,可靳尹好像很喜欢,几次提到了这样甜果。 靳尹默然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逕自走了近前。 凌思思见他不应,心头恶意一起,装模作样地“呀”了一声,捂着嘴脸红道:「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了,殿下能当做没听到吗?」 靳尹还是不语,可耳廓倒是不显眼地泛上一点粉红。 「您不说话臣妾就当殿下答应了。再说臣妾实话实说,也没撒谎,真的很甜,不信殿下尝尝?」 凌思思对着兀自沉默的靳尹越演越来劲,还拿起一颗蜜枣凑近他唇边。 鲜红甜香的蜜枣衬着她白皙的手指,宛如雪中红梅,艳色灼目,很难说哪一个看起来更可口。 凌思思知道他有怪癖,不肯轻易食旁人的吃食,这才故意捉弄他,料准了他不会吃。 靳尹垂眸,看着唇边这样一幅衝突的顏色,彷彿终于跟上了她的节奏,在她惊愕的眼中,微微低头,张嘴吃掉了她手上的蜜枣。 微凉的唇轻轻擦碰温暖的指尖。 凌思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倒是吃着蜜枣的靳尹唇边扬起一抹故意的笑,道:「嗯,的确。」 「的确什么?」 「的确很甜。」 凌思思抿唇,「太甜了。」 「甜,不好吗?」 「太甜,就腻了。」凌思思淡淡道:「凡事过犹不及,都不是好事;就像这些点心,虽然很甜,但过甜了,就显得太腻了。」 闻言,靳尹像是想到什么,目光划过一抹异色,沉默不语。 凌思思瞥他一眼,收回手,拿茶水沾湿了帕子,一边擦手指,一边用自己原来的语气问他:「殿下找妾有事?」 她神色如常,彷彿适才的一切未曾发生。 靳尹微愣,随即抬眼打量着她,「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来见见你。」 凌思思笑了一下,她知道他为什么来。 近来朝堂上那些纷争,维桑都告诉过她,因而靳尹如今腹背受敌,自然为此头疼不已。 偏偏那些清流们拥护太子妃,常瑶在他们之中呼声极高,等同拥有清流们的支持,靳尹暂时动不了她,况且眼下他们二人关係疏离,他能找的也只有她。 一个看似对他情根深重,还有些聪明的政敌之女,既能知晓情势利害,又能从旁协助,怎会不好用呢? 凌思思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那殿下见到了,开心点了吗?」 「开心?」靳尹挑眉。 「不是么。」凌思思支着下巴,「殿下心情不好,想必是在前朝受了气,却不知该向谁诉说,这才来丽水殿找臣妾的吧?」 「哦?那思嬡你凭什么觉得,本宫心情不好,便只能来寻你呢?」 他盯着她,眸光锐利,如同利刃般悬在头上,是审视也是试探,她若说错了什么,那把悬在头上的利刃便会落下,粉身碎骨。 然而凌思思顶着他的审视,仅是轻轻一笑,「因为殿下说的呀。臣妾不是您的心中之人吗?」 心中之人…… 靳尹一愣,有些意外,到底想起了那一日他朝她说的那些话。 那时说,是为了安抚她;她倒好,拿来堵他的嘴。 「你倒是不害燥。」 靳尹横了她一眼,语气不冷不淡,话里却没责怪之意。 「臣妾说的是实话,又没违法乱纪,有什么好怕的。」 靳尹挑了挑眉,这样刁鑽无理的话,却因是出自她口中,故而让他信了半分。他端起眼前的茶杯,饮了一口,适才缓缓开口,道:「你总是这般,半点也不留情面,要本宫这太子的面子往哪里摆?」 「臣妾以前就是这样的性子,改不了了。至于殿下的面子,自然也不是臣妾三言两语就能撼动的了。」 「你啊,就是这样快言快语,才让本宫喜欢。」靳尹语气一顿,叹息:「你说的没错。三言两语确实无法撼动,可眾口烁金,那便不一定了。」 凌思思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自从清流入仕,朝堂势力三分,相互制衡,虽化解了先前僵持的局面,可也处处制肘,令本宫所言所行皆需他们支持,实在令人恼火。」 凌思思点头,「这事臣妾听阿爹说过。」 身为太子,又是靳尹这般多疑独裁的储君,只愿大权在握,令眾人伏首,听他安排,自然不愿如此处处受人制肘。 「不过,这不见得是坏事。」 「哦?」 「清流出现,打破从前僵持的局势,虽然殿下受到制肘,但反面来看,对手也同样受到影响。那么,只要拉拢清流,让他们成为自己人,不就好了吗?」 「成为自己人……是凌首辅说的?」 「不是,是臣妾自己猜的。」 「那你知不知道,一旦本宫拉拢了他们,凌首辅……就大不如前了?也许这一跌,落入了深渊,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靳尹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要看尽她眼底,「届时,你就不再是首辅府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不害怕?」 「那臣妾也还是殿下的人,一样高高在上。」 她也回望着他,迎着他的目光,半分不让,「大盛最尊贵的女人--殿下许诺过的。」 靳尹一愣,是啊,他是说过,能让她成为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但,也要看她是不是有那个资格-- 身旁,凌思思话锋一转,「况且,对臣妾而言,反倒希望殿下能够与清流派合作。」 这次,靳尹是真的诧异了。 「为什么?」 「一旦殿下与清流派联手,世家一派的势力便会减少,有助于皇权的发展,这是打击世家们的机会,清流没理由拒绝。」凌思思停顿一下,接着道:「在外人看来,阿爹和世家,与殿下及清流是对立关係,对臣妾也有好处。若清流支持臣妾,等将来臣妾当上了皇后,就能利用党派的力量,让他们成为保皇派……」 靳尹恍然,「也就是说……」 「没错。」 凌思思垂眸,她微微一笑,笑得很温婉也很轻松,轻轻开口,道:「就算殿下察觉了,也请装作不知道,这只不过是臣妾想要当皇后,对您的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威胁。毕竟,殿下已经拋弃过臣妾一次,臣妾不得不做些因应措施,才能有些安全感……不可以吗?」 院中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默。 凌思思低垂眼帘,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将性命弱处毫无防备地展露人前,声音婉转娇柔,透着点娇气的委屈。 如此娇媚可人,不是一昧的迁就乖顺,带着几分任性、几分自作聪明,有些逾矩,然而这样的她,却最是合着身居高位,向来惯于把控一切的储君心意。 「比起可不可以,」微凉的手覆上手背,指尖抚上她的脸庞,靳尹的嗓音自头顶上响起,带上了些许笑意,「本宫反倒觉得,你一心一意依靠着本宫,为了本宫谋略的样子,非常美。」 凌思思心头一跳,男人微微倾身,一隻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隻手抚上她的脸庞,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阴影笼罩,从她的视角看去,只瞧见他翘起的唇角。 明明是笑,在逆光的阴影下,却显得格外怵人。 这时候的他,就像一个终于确定猎物的狩猎者,兴奋而直白,那些冷漠和偽善从身上剥离,望着身下的凌思思,彷彿对着精心挑选的猎物,一旦确定了,就势在必得。 「本宫非常期待,你我并肩的那一天到来……」 145。笼中蝶 自从听了凌思思的建议,太子在朝堂上果真开始藉着太子妃的名义,拉拢起清流一派。 原本与太子相敬如宾的太子妃常瑶,不得不成为靳尹利用的“吉祥物”,开始了成日陪太子拉拢清流的生活。 一时之间,东宫局势陡生转变,这风起云涌间,眾人一时看不穿太子到底是更重太子妃一些,还是更看重凌侧妃。 前朝诡譎多变,后宫也风起云涌,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而这夏夜里一场不寻常的大雨,彷彿替眼下蒙昧不清的局势,拉开序幕-- 午后天色阴霾,空气沉闷难耐,直至入夜方才下起了倾盆大雨,伴随电闪雷鸣,雷声轰轰,漂泼雨势一下子笼罩整座宫城。 凌思思怕打雷,自然闭门不出,这样大的雨想来也无人外出,她便打算早早睡下。然而,维桑却一个闪身,出现在房中,唤道:「小姐。」 「怎么了?」凌思思没有回头,坐在镜子前梳头。 「有宫外来的密信。」 宫外……难道是端王那边有消息了? 凌思思一个激灵,伸手接过信件一看,当即面色凝重。那信上只有几行字,然而寥寥数字,承载的却是一个人背负了十年的苦痛。 「端王在信上说了什么?」维桑瞧她神色不对,好奇地问道。 「不是皇后……」 凌思思说着,深深地长叹一声。 「那是谁?」 「是……」 话音未落,碧草便急急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外、外面有……」 「外面有什么?」 「有司、司天监的人在外面……小姐您快出来看看吧。」碧草一脸着急。 「司天监的人来干什么?」凌思思嘟噥着,虽然疑惑,仍是起身披衣走出房门。 刚走出房间,凌思思便被漂泼的大雨洒了一身,大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夜风夹着雨水斜斜往里灌,大雨滂沱的院中,正站着一道模糊的人影。 「……步夜?」 凌思思一愣,看见他低着头,站在雨中,也没叫人撑伞,任由雨淋湿了他身上衣衫,雨滴不断自他发梢滴落,看起来狼狈极了。 步夜闻声,抬起头,隔着雨雾看向台阶上的凌思思,一滴雨水自眼角滴落唇瓣,他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天边一道光刃划破天幕,强烈的闪光一下子耀痛了她的眼,季夜的面容顿时变得模糊起来,轰隆的雷声炸裂耳际,凌思思的面色煞白。 那一瞬间,有什么落在地上,可她什么也顾不及,什么也看不见。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过来、晃过去,就好像航在重重迷雾里的一艘小船,“啪”的一声,终于承受不住风雨,沉了下去-- 夏日的雨,总是格外暴烈。 豆大的雨点滴落屋簷,匯成水流不断落下,宛如一帘朦胧未明的水幕,天边电光乍闪,如光刃般劈开浓重墨色的同时,亦为从前那裹在重重迷雾里的过往,撬开一角-- 「当年之事确有知情者仍在世,是当年凤仪宫的侍卫,因一些误会阴错阳差,而侥倖自当年事发后漏逃。」 「本王找到了当年漏逃的宫中侍卫,他因当时身子不适,临时找了孪生弟弟顶替当职,不想那日母后身边的心腹辛尚宫叛主,被母后揭发,下令鞭刑……」 「她如何叛主?」 「司天监当时风头正盛,母后担心司天监作出不利的预言,故而派遣素来倚重的辛尚宫暗中观察,好提前知会;据那侍卫所言,当年司天监确实作出了一则预言,崔恪在观出了荧惑守心的星象后,当即密报父皇,言那于将来继承大统者正是靳尹。辛尚宫闻讯,本该即刻回稟母后,可不想,在冷宫多年相处,她已生出惻隐之心,料想此事一旦揭发,母后将对靳尹下手,因此……她选择了隐匿不报。」 「可是,此事……仍被皇后知晓了。」 「母后知晓,更于冷宫中亲眼目睹辛尚宫与靳尹行止亲暱,自然大怒,认为辛尚宫背叛了她,一气之下迁怒靳尹,当即下令用刑;辛尚宫不忍,情急之下,以身护之,未想竟受了重伤,昏了过去。到底多年情谊,母后气过亦有些后悔,可此事定不可外传,否则将危及尔等地位,故而她思虑过后,决定遣人将其秘密送出宫外,并设法将其姓名补进最近一次的宫人出宫名单内。」 「可事实是,名单之上并无其名,而辛尚宫死于出宫採买的路上。」 「那便是意外了。有人藉母后之手,偽造意外,出卖了辛尚宫……」 「那个人是谁?」 「……当时默默无闻的四皇子,如今却已权倾朝野的监国太子--靳尹。」 一道闷雷打在头顶上,刺眼的白光照亮了跪在石碑前的人脸上,格外惨白。 京郊外的山坡上,立了一座无名碑,碑上无名,因为不能写、不敢写。 尚宫辛氏,死得不明不白,宫中说法是出宫採买途上遇匪,可其中曲折分明处处彰显古怪,他身为母亲唯一的独子,为了查明真相,隐瞒身分,无法言明一切,数次过家门而不入,甚至连父母祭日也不能出席,光明正大地缅怀哀悼。 他以为只要忍,忍到找到真相的那一天,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在石碑上写下母亲的名字,将父母牌位迎回祖祠,让太子亲自下詔,还母亲清名,以证公道。 届时,河清海晏,父母安息,他便能让所有的一切回归正道-- 可现在他发现,错了。他错了,错的离谱。 季紓跪在石碑前,漂泼大雨不断洒落,他没有打伞,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都滴着水,整个人就好像从湖里捞上来似的,狼狈不堪。 双手紧攥得发白,他面色苍白,一双眼却泛红,眼里透着血丝,死死盯着那矗立坡上的无字碑,内心满是悔恨。 头顶上突然出现一道阴影,替他挡住了一片风雨,季紓没有抬头,却知道是谁来了。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宛如悲伤的序曲,被掩藏在这片茫茫雨雾中,连悲伤也彷彿融为一体,看不见了。 凌思思在院里,听完步夜说起当年之事,碧草已经忍不住落泪,边骂太子不是人;维桑在旁边沉默听着,一番话勾起了难言的往事,亦没有插话,四周彷彿静得只剩下雨声。 她那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是他们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可真正知道了,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也许并不是空白,她怔怔地站在廊下,看着步夜站在雨中,苍白的唇微动,艰难地说了句:「季紓……不太好,你快去看看他……」 他的话其实说得断断续续,未知全貌,而凌思思更是一时之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脑海中全是关于季紓眼下可能的情形。 发现真相后的悲伤、被欺骗后的愤怒、遭到背叛的懊悔…… 她越想越害怕,一股从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凌思思来不及细想,当即提起裙摆,奔向雨中。身后是碧草等人惊愕的呼唤,可她全然不顾,只匆匆接过维桑沉默追上递来的伞,一路跑出宫门。 什么危险、什么宫规,她再也顾不上,任凭泥水弄脏了精緻的绣花鞋,着急地循跡而来,终于在空茫的雨雾里,见到了那道狼狈的身影。 那一瞬间,她连素来最怕的雷声也听不见了,眼里只看见他,心里忽然又酸又涩,脚步渐慢了下来。 她在大雨中,替他挡住头顶上的一片雨水,可却怎么也挡不住他身上不断涌出的悲伤,与心里漫漶成灾的泪水。 长久的沉默后,季紓微哑的嗓音,缓缓开口道:「他们说,是太子……出卖了我娘。」 凌思思握着伞柄的手一紧,「嗯,我知道。」 「因着出身,太子从小不得陛下喜爱,时常受到欺侮,可他到底是皇室血脉,皇后忌惮他,却也不能擅动,故而派遣母亲暗中监视;母亲在太子身边,目睹了太子艰难的处境,心中渐生怜悯,久而久之,怜悯演变成真情,她开始帮着太子向皇后隐瞒一些事情,并暗中照料。据那个侍卫所说,太子……曾十分依赖母亲,因为缺少亲情,他将对他施予援手的母亲视作唯一的亲人。」 可若真的视作亲人,又怎会忍心对其痛下杀手? 凌思思没将这些话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 「母亲怜爱他,所以儘管在司天监听见了那则预言,却为了保住他,而选择密而不报;可是……他背叛了她。」语气一顿,季紓抬头看向那空无一字的石碑,有水滑落脸庞,雨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是他故意洩漏消息让皇后知道,疑心母亲与他勾结,并赌母亲对他多年照料的情分,会选择保护他,才害得母亲……被害身亡。我早该知道的,太子生性多疑,他知道那则预言,知晓皇后对他居心叵测,必然会动手,怀疑母亲总有一日会因利益出卖他,故而先发制人,出卖母亲,引来杀机……」 「时安。」凌思思听出他话里的自责,长睫湿漉漉的,沾上了雨水,「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呢?」 季紓扯了扯苍白的唇,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话里却恨极了自己,「枉我执着真相,誓言要还母亲清白,可我却识人不清,视仇为亲,白白为之谋划多年……都是我、都是我啊……」 如果不是他,识人不清,连仇人在他身边还看不清楚,白白浪费这许多年,怎会累得父母冤屈难以平反? 枉他自詡聪慧,可原来他仅是自欺欺人,他说靳尚看不清,情愿为人所制,但其实那个真正看不清,作茧自缚的,是他自己。 有什么自眼角滑落,随雨水滴落身下的泥土里,很快没入潮湿的泥泞。 凌思思抿唇望着他,心里一时之间堵得发慌,那种感觉又酸又涩,让她艰难地开口说话时,一向清脆的嗓音显得喑哑乾涩,「……对不起。」 她抬头随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块什么也没有的石碑,明明知道这一切其实并不全然与她有关,可她还是忍不住懊悔自责,特别是在看见了季紓这个样子后,那种感觉更甚。 「如果不是我,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辛尚宫不会遇害,你也不用这样难受……」 如果不是她想出这么乱七八糟的狗血漫画,不会有靳尹这么个变态的黑月光男主,常瑶、初一、维桑、步夜他们就不会受到伤害,辛尚宫也不会死,所有人都能平安快乐的在这个世界里生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的伤害和苦痛。 季紓颤抖着手去抚摸那块冰冷的石碑,此处地处偏远,少有人烟,坡下是深渊,冰冷彻骨,令人望之生畏,可他的母亲,却是葬在了这样一个地方,无声无息。 而他,又何尝不是走在崖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顿了顿,凌思思听见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艰难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背叛她? 端王告诉他,那个侍卫说母亲待幼时的靳尹很好,真的很好。 母亲贤慧能干,深得帝后信任,而受皇后密令前去监视彼时身处冷宫的四皇子靳尹;然而,这样的关係却因为她的一次暗中发现,瞧见被禁冷宫的靳尹偷跑出来,暗自躲在角落里偷看三皇子与帝王相处,故心生怜悯而生变。于是她暗中照拂,谁知却被靳尹先行出卖,而遭皇后发现,皇后大怒之下,下令动用鞭刑,母亲为了保护年幼的靳尹,遭受重伤,而为防人耳目,皇后随后派人将其送出宫外,偽造其出宫採办遭遇强盗的现场,这才有了后续的意外。 他始终想不通,母亲待他视若亲子,给予幼时的他难得的温暖,靳尹为何要出卖她?难道就只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 可母亲既已选择帮他,就定然不会洩密,他为何还要如此痛下杀手? 他不明白。 这句话比此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坦诚。 在此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出言维护靳尹,将皇室视为唯一正道,从未允许自己说出不道的话来,故而他如今含着茫然与怨气说出的这番话,让凌思思忽然感觉到一阵窒息。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她望着地上两人的影子,轻声道:「你不需要觉得自责,是他背叛,辜负你们的真心,应该是靳尹羞于面对你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故当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眼下看清也不算晚。辛尚宫……想来也是这么想的。」 「可我还是晚了,晚了十年……」 「但是,十年,总比晚了一生还要好,不是吗?」 季紓一愣,偏头看进了凌思思悲伤而坚韧的眼里,那一瞬间,他才堪堪忆起,她在说的是什么。 他记得,在她说过的那个漫画情节里,他始终是靳尹最信任倚重的辅臣,一生鞠躬尽瘁辅佐他登上帝位,到最后也没发现他在欺骗。 比起迟了无数步的一生,他该庆幸这一次在结束前还有挽回的机会。 季紓垂眸,但是……为什么,明明知道,还是会不甘心呢? 他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草枝,天上暴雨不断落下,雨水匯成一滩水洼,积在泥土上,成了一片黏腻的泥泞。 他跪伏在地,身上月白衣衫尽染泥沙,显得格外狼狈,可他彷彿毫无感觉,任由白衣染尘。 至此,白璧微瑕,黯淡无光。 凌思思抿了抿唇,心似被谁闷捶了一记,雨笼寒夜,宛如牢笼,四面罩着浑身狼狈的男子,终究不復少年,不復初心。 她伸手,无声地绕过他的肩,将他揽入怀中,让他得以靠在她的身上。 季紓素来端正持重,就算难过也不肯全然放纵,她却不按牌理出牌,让他毫无设防,靠在她的身上。 他微微一愣,却没有推开。 凌思思感觉到怀中人影在微微颤抖,无声地伸手任他靠着,一下一下,拍了拍他的背。 凌思思像个小棉袄,裹紧了他,又温暖又轻柔,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让他心里一直僵持着的那根弦,终究绷不住了。 他咬了咬牙,眼中一下子有了泪光,她的手轻拍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像极了幼时母亲安慰他时的样子。 那一瞬间,失去母亲的伤痛、真相大白的悔恨、遭受背叛的怨懟,种种情绪交织成网,终于将理智压垮,放纵了情绪。 天地苍茫,万物萧索。 小小一把伞,遮不住大雨中紧紧依偎的两个人,风雨飘摇,一阵风将两人衣袖鼓起,呼吸间尽是湿闷的水气。 头顶上豆大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嘈嘈切切,能够遮掩一切悲伤,凌思思持伞的手微松,那伞便顺着她的手缓缓滑下,落在脚边。 如果撑伞没诚意,那她愿淋着雨陪他。 她曾试图替他挡住风雨,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他们都被风雨浇得浑身湿透。 而她,从未后悔-- 抱着他的手臂缓缓收紧,她将下頷贴在他的发顶上,泪水与雨水交织,从眼角眉梢滑落地面。 这一场雨,来的又急又烈,冲刷了迷雾的同时,却也带来了无尽的寒凉。 他们于夜雨彼此相依,宛如两隻被命运缠缚的蝶,为世事千丝万缕的困茧中,仍妄图从对方身上找寻一点温暖,紧紧相拥-- 146。意难平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房内,下人将泛着热气的薑汤端进来,分别递给了里头面色苍白的两个人。 今夜下了一整晚的暴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王府大门于夜半时分被人敲响,惊动了端王,匆忙被唤来侍奉的下人一见顿时吓得不敢多说,只因来者不善,正是宫里来的人。 一个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司天监少监,一个是身分地位皆惹不得的东宫侧妃,被临时唤来的下人战战兢兢,生怕得罪其中一个,得吃不完兜着走。 「你们这样实在太冒险了,就这样跑出来,要是被靳尹发现了可不好解释。」凌思思捧着装薑汤的碗,不认同地看向对座的步夜。 太显眼了。 宫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还都是靳尹的心腹,怎么看都不寻常,更何况还多了她这个太子侧妃。 凌思思不禁有些后怕,为自己一时的衝动感到几分后悔。 「发现就发现了吧,无所谓。难道我还要看他这个兇手的脸色做事,连喜怒哀乐还要受他批准吗?」 虽然司天监的事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季紓母亲之事已有了这样丑陋的真相,步夜也算有点心理建设。 他内里本就是个瀟洒肆意的性子,平日里装模作样,眼下可算是将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尽显出来。 凌思思谅他得知此事,心情不好,难得没有回嘴,只暗自叹息一声。 然而,屏风后传出声响,却是季紓换了套衣衫走了出来,苍白的面色犹看得出他方才的失态,不过一会儿时间,他却已恢復成往日里那般从容平静的模样,走到了他们二人之间坐下。 「思思说的没错,今夜你我接连出宫,动静太大,难免引人注目。」 他端起剩下的那碗薑汤,温热的汤水入腹,僵硬麻木的身子彷彿才有了一丝温度,他侧头,不动声色地以眼神安抚了身旁凌思思担忧地不断朝他看来的视线。 「放心吧,宫里有常瑶在,她能帮我们拖延些时间,要是天亮前回去,这事还能带过去。」 「太子妃?」步夜狐疑地看她。 就他在城楼上见过的那一面,那太子妃看着单纯,可不如传闻中的那样受宠。 相比步夜的狐疑,一旁的季紓已经先一步开口,理清事态,道:「只能短暂拖延,太子妃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在寅时前问清事由。」 「那还等什么?赶紧叫端王来呀。一封信把我们叫来,弄得昏天暗地的,现在自己把人晾在这是什么意思?」步夜挑眉,没好气地道。 凌思思想,步夜其实有时候和陆知行挺像的,这两人一个外表看起来神神秘秘,一个看来风流倜儻,但其实骨子里都有着那种世家贵族的天之骄子身上的矜贵、挑剔、不耐烦,偶尔还自大又狂妄,换作旁人还真受不了。 真不知道常瑶和季紓怎么受得了的。 此事详情信里说不清楚,还得透过端王找到的那个侍卫进一步了解,然而也不知什么情况,来了那么久,都没见着人影。 步夜第一个坐不住,当即起身就要叫人来,凌思思转头看了眼季紓,他没动,她也就不知道要不要拦。 门口候着的下人更是困窘,想拦又不敢拦。 正踌躇间,步夜已经来到门口,迎面被一道人影挡了下来。 「端王……?总算是来了,时间不多,你赶紧让咱们去会一会那个侍卫……」 「不用了。」靳尚伸手拦住了即欲出去的步夜。 「你什么意思?」 凌思思和季紓相视一眼,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我说,你们不用去了。」 靳尚深吸一口气,目光在身前的几人身上转过一圈,缓缓开口:「他已经死了。」 王府阴暗潮湿的牢房内,正倒着一个人,那人有些年纪,大概中年模样,身上衣衫灰噗噗的,想来日子过得并不怎么优渥。 他身上衣衫完好,想来没用过什么刑罚,但就是这样无缘无故地死了,才不寻常。 「这就是那个侍卫?」步夜站在门口,嫌弃地皱了皱眉,有些受不住四周充斥的霉味。 「按照你们说的,年年同一时间来奉先寺点灯的人不多,循着这条线往下查,便查到了这个人身上,只可惜他似乎患有癔症,说话颠三倒四,这些事也是来来回回问了几次才拼凑出来的。」 季紓沉默地走上前,伸手探了探他身上,再看清对方的脸时,动作明显一僵。 「此人身上有刀伤,伤在心口,显然是一刀毙命。」 「有人故意行兇?谁跟他有这么深仇大恨,还选在端王府里动手?」 步夜狐疑地看向一旁的靳尚,因着先前的事对他心存芥蒂,这一眼明显是对他的怀疑。 靳尚注意到了,却没理他,逕自朝着季紓解释道:「他没有仇家,据他住处附近的邻居所言,他十年前便长期闭门不出,也不与旁人来往,除却一手製锁的功夫,偶尔上街摆摊,平常独来独往,孤僻得很。」 「製锁?」凌思思好奇。 「这侍卫藏得挺深,老实说,若非他这一手技艺露了端倪,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察觉。」 「原本被他顶替身分的人不会製锁。」一直沉默的季紓突然开口,起身道。 「不错,他家原本是做杂货生意的,这侍卫是双生子,他因身手不错,入宫做了侍卫,在凤仪宫当值;而他那同胞弟弟则留在家中,接手家里生意。」 「城西小巷里有个擅製锁的匠人,就是他吧。」 靳尚一愣,「你怎么知道?」 季紓没有回答,垂眸俯视着地上那毫无生气的侍卫,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思思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中莫名有些隐隐的猜测,但并不确定。 靳尚见他这副样子,想来也不指望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索性话锋一转,接着道:「他最后一次出门,还是在上元夜。」 上元夜……製锁…… 凌思思不由得想起她在市集上买的那个同心锁,当天维桑和碧草说是季紓告诉他们自己在哪的,可他人不在,怎么知道她在哪里,难不成…… 她偷偷抬眼瞧他一眼,正看见季紓微不自然的侧脸,当即心领神会,忍不住羞赧地别过视线。 「但这就奇怪了,他重复点了十年的灯,都没人发现,怎么现在被抓,就有人对他痛下杀手了呢?」 靳尚别有深意地看向沉默的季紓,「那就要看,谁不想让他嘴里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步夜咧嘴,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那还有谁?除了东宫里的那位,我可想不出其他人了。」 虽然他语带嘲讽,可凌思思没有反驳,因为她也下意识觉得是他。 毕竟在发现了这一切真相后,谁会相信,一个十岁不到的雉子会如此歹毒,为了自己,出卖世上唯一对自己好的人,让她替自己死? 那不是道德沦丧,根本是天生恶种! 三岁看大,五岁看老,都能出卖照顾自己的人,如何不会因为不想让人知道过去的齷齪,而出手灭口呢? 一片压抑的静默中,靳尚率先开口,打断了眼下陷入低气压的几个人,「行了,既然查明此事与母后无关,剩下的那是你们与四皇弟之间的问题,个人恩怨自己解决,没事的话本王就先走啦。」 说完,靳尚拂了拂衣袖,状似随性地转身就走,当真不顾他们,毫不在意地离开牢房。 凌思思和步夜面面相覷,不知要不要拦,皆转头去看始终静默的季紓。 几个人里,他们下意识地以季紓为首,也就第一时间去看他的反应。 「端王殿下,这就要走?」眼看靳尚已经走至门边,始终沉默的季紓忽然开口。 「自你找到那名侍卫,从他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吧。能堂而皇之在你端王府里动手,端王殿下,真能心安?」 靳尚脚步一顿,扯唇一笑道:「季詹事心细如发,如此替我府内维安思虑,不愧是太子重视之人。只是,这宫外之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吧。」 步夜微微皱眉,听出他是在打太极,当即便要上前。 然季紓的下一句紧接而至:「皇后之事,也是宫外之事吗?」 经过先前的试探,几人皆知这端王的软肋就在于已故的皇后身上,果然季紓一搬出皇后之名,靳尚原本试图忽悠过去,置身事外的表情顿时一僵,彷彿戴在脸上的面具一下出现裂痕。 「你说什么?」 「自皇后薨后,后族顿失依凭,加之殿下被贬,树倒猢猻散,乱如一盘散沙,情况不是很好吧?皇后一向重视母族荣光,如今落到这副光景,不知当作何感想?」 「这似乎与你无关。」 季紓深深看他一眼,随即轻轻一笑,「自然,殿下的家务事,我们不便插手。但,说句实话,你就真的甘心这宝座,落在太子手上?」 他说这话时,眼角上挑,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被这双眼注视着,令人不由自主地气势先矮了半截。就像温润的月光一下子变得冰冷,现出了深藏不露的锋芒。 靳尚默了半晌,打量着他的目光深深,沉声道:「你这是要谋逆。」 季紓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从容地收回目光,缓缓道:「殿下言重了,倒也还没有到这一步。只是,知道了真相,难免意难平罢了。」 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因为错信了靳尹,把多年前的知遇之恩当作感激,辅佐仇人数年,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因为多年前的一眼定情,错付真心,赔上全族性命,葬送了一生,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因为一纸预言,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委身仇敌身边,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因为一时怜悯,选择保护那个孤寂弱小的孩子,却惨遭出卖,死得不明不白,怎么可能不意难平? 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那么那么多的意难平,为此牺牲了那么多,聚在了一起,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復仇,也不是为了什么利益,他们只是想追寻一个答案,知道真相,想为一路上被牺牲的那些人讨一个公道--一个早该还予他们的公道。 为此,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只是为了最后能更够正义得倡,冤屈得平。 所以,一切的缘由,也只不过一句--“意难平”而已。 靳尚望着房内的几个人,眸色复杂,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在看见了他们脸上的神色后,抿了抿唇,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147。机会与命运 晨光熹微。 寅时一刻,马车浴光出发,驶入宫城。 在早朝结束之前,凌思思已经回了丽水殿,洗漱完换了身衣裳,气度雍容地出现在眾人目光中。 她带着碧草,一路烟视媚行地走至御膳坊,里头几个宫人看见是她,皆变了脸色,惊慌失措地赶来见礼。 站在最前面的宫人对上她的眼,额上冷汗便不住往外冒,腆顏道:「凌侧妃怎么来的这么早,殿下都还没下朝呢。」 「怎么,我要来,还得向你解释原因?」 凌思思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那人便感觉后背一凉,浑身一个颤抖。 但碍于眼前情境,他又被推在最前,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不敢不敢。只是,这里头油烟甚多,怕污了侧妃身上衣裳……」 凌思思还未说话,碧草已经先一步开口喝斥:「放肆!侧妃要去哪里,还需要你同意吗?」 碧草是凌思思自首辅府带来的侍女,身分特殊,从前仗着身分,搬出凌思嬡的名字在宫里横行霸道,她的话就等同凌思思的意思,因此几人皆是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凌思思虽然不喜欢仗势欺人,可有的时候总得让其他人知道,什么人是不可得罪的,她总得树立威信,在宫里做事才方便。 因此,她看了眼碧草,倒没有制止她,只是淡淡地在眾人身上扫视一圈,这才同碧草交换过眼神,让她留在外头,自己逕自走了进去。 有碧草在,外头的人不敢妄动,她从容地走进房内,才将目光停在角落里一处正在冒着白烟的炉灶上。 那炉灶在角落的位置,光线也最黯淡,一道人影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朝着炉灶一下一下扇着火。 凌思思望着她,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 「看来这早起的可不是只有我一个啊。」凌思思走到锅旁,掀开足有一张圆桌那么大的盖子,因为没有注意,盖子乍被掀开时的热气一下扑在腕上,有些烫,她下意识地松手,盖子掉在一旁发出不小的动静。 外头的人听见了,以为她们动起手来,想要进去劝阻,却被碧草一把挡了回去。 而里头,常瑶见状也吓了一跳,顿时抓过她的手一看,但见白皙的腕上很快泛起一片淡红色,当即拿来兑湿的毛巾敷在上头,眼里满是担忧之色。 凌思思伸手按了按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外道:「怎么,太子妃早起,可是为了洗手做羹汤?这茯神粥闻着可香啊。」 常瑶抬眼触及她闪烁的眼神,知道她是在演戏,故意说给外头的人听,因此抿了抿唇,也跟着扬声道:「昨夜大雨下了一整晚,殿下睡不安稳,我才想着来做碗茯神粥,待早朝结束给殿下送去。」 说完,她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问:「昨夜没事吧?」 昨夜,她已经歇下了,小竹却突然跑进来,说是维桑过来传话,望她能帮忙拖住靳尹。事发突然,常瑶难免起疑,追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他踌躇半天,话也没说清楚,只说凌思思和季紓发生意外,临时出宫,望她帮忙,她虽然疑惑,但到底事关于她,她仍是答应了。 不过,能让她和季紓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出宫,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果然,凌思思摇了摇头,低声道:「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找到了十年前旧案的真相,出卖辛尚宫的人正是靳尹。」 「什么?」常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怕她动静太大,惹来注意,凌思思又故意装模作样地朝外讲了几句,回懟了先前常瑶的话后,才又低声叹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这似乎是眼下唯一一个,她能想出来形容他的话。 常瑶也没有想到,从前初见时那个无害温柔的少年,竟有一天会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做出了那样丧尽天良的事。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那,司天监的事,当年那则预言……」 「还不清楚。但应该也跟他脱不了关係。」 凌思思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清楚,虽然是靳尹出卖了辛尚宫,可照那侍卫所说,那则预言指出靳尹才是未来继承皇位之人,预言结果对他有利无害,他应该是没有理由去对司天监下手才是。 可是,那这样当年的司天监监正崔恪,又是为了什么而死呢? 想不出来,也就无话可说,沉默一下子笼罩在两人之间。 沉默得久了,让凌思思几乎忘却眼前的处境,忘记外头还有人,等她回神过来时,常瑶已经拿着锅盖,照看起了锅里的盅罐。 常瑶往锅里倒了杯水,只见锅里的水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蒸腾,裊裊水气瀰漫上来,一股食物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 常瑶将锅里的一个盅罐取了出来,「算起来,殿下也该下朝了吧。」 凌思思一愣,看着她模糊的侧脸,这才反应过来道:「你觉得一碗粥,就能挽回殿下的心?」 常瑶侧过头,露出一个笑容,「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你……」 「各凭本事吧。」常瑶朝她眨了眨眼,在经过她身边时,偏头低声道:「锅里有鱼汤,专为你留的,赶紧趁热喝。」 凌思思一愣,随即侧头与她对视一眼,彼此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样的关怀,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微微勾起唇角,眼看常瑶端着那碗装着茯神粥的碗盅走了出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了锅里剩下的那盅鱼汤。 打开盖子,一股鲜香便扑鼻而来,定是常瑶听闻维桑的话后,担心她昨夜匆忙出宫,着了风寒,才一早给她备下的呢。 想到这里,凌思思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果真是女鹅亲手煮的爱心,好香啊。」 要是陆知行知道,肯定又该气得跳脚了吧? 凌思思挑了挑眉,舀了一口,鲜美的鱼汤入腹,令她忍不住瞇了瞇眼,「但是,谁管他呢。真好喝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陆知行打了个喷嚏。 奇怪,怎么鼻子突然这么痒啊…… 下完早朝,在凌思思回来不久后,靳尹果然带着一眾宫人来到了丽水殿。 院内瀰漫着一股食物的香味,靳尹走进房内,看见凌思思正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汤。 那是碗鱼汤,但却不是他方才闻见的那股气味。 凌思思没有开口,只专注在眼前的那碗汤,靳尹被给了冷脸,只得逕自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不一会儿,碧草端来一碗泛着热气的粥,放在他面前,是他闻见的那股气味。 「这是什么?」 「回殿下,听闻昨夜您睡不安稳,因此一早侧妃便特意给您准备了茯神粥,寧心安神。」碧草将粥放下,站在一旁,机灵地将凌思思先前交代过她的话说完,这才躬身退下。 靳尹闻言挑了挑眉,伸手拿着汤匙搅了搅那碗粥,抬眼去瞧对面凌思思的神情,「思嬡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 「妾是殿下的嬪妃,殿下的事,自然要上点心。更何况,宫里向来没有祕密。」 「是么。」靳尹轻笑一声,搅拌粥的手一顿,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将舀了粥的汤匙送入口中,「手艺不错。」 凌思思迎着他的目光,笑而不语。 「今天早上,遇见太子妃了?」 他突然开口,凌思思却没有多大意外,整个东宫不知佈了他多少眼线,今早她故意不隐瞒,和常瑶在御膳坊发出的动静,想来早已有人传到他耳里。 「下了一晚上的雨,没睡好,本想着去御膳坊讨些安神的吃食,也替殿下准备一些,不曾想……这不谋而合的还有其他人。」 在眾人印象里,凌思嬡本就善妒,这番话被她说得阴阳怪气,他自然听出了其中的酸味。 不过,平常她和常瑶见面便吵,若非闹得太过,他也不会出手阻拦,毕竟事态未明前,让她们相互制衡也是好的。 他不说话,凌思思有些恼怒,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口气也越发不善,「茯神粥安神养心,但一样的粥,看来是太子妃送的更有滋味吧?既然臣妾不合时宜,那殿下也别将就。来人,将东西撤了!」 她开口唤来碧草,让她将那碗粥收了,然而靳尹却伸手止住了她,唇边的笑意这才自然了些。 「行了,本宫都没说话,你气什么?」 在他眼里,凌思思能为常瑶与他置气,代表心里有他,这样的发现让他心中稍安,原本来时对她的怀疑也淡了不少。 毕竟,一个聪明又对他有心的女人才好控制,反之,那就是危险,必须提前除去。 那就麻烦了。 不过……「听闻,昨夜你出了宫?」 凌思思心里一个咯噔,来了,不愧是靳尹,怀疑虽迟但到。 心里的疑惑不解开,那便是为日后埋下地雷,这也是他来找她的主要目的。 凌思思默了片刻,才在他的注视下淡淡开口道:「嗯,心情不好,就想出宫走走。」 「去哪了?」 「回家。」 他步步进逼,她也没有犹豫,两个人的争锋在几个来回里达到平衡,谁也没落下风。 但显然还有人不甘心,停在她脸上的目光始终没有收回,凌思思想了想,提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殿下知道,我性子急,没什么耐心,迟迟没能看到回报,难免心烦意乱。」 她说的是近来常瑶声望越高一事,先前他确实答应过她,让她日后成为皇后,而要登上后位,就得先除去身为正妻的太子妃常瑶,但随着拉拢士子一途,就不得不提一提民间声望极高的太子妃了。 靳尹叹息道:「本宫知道让你受委屈了。但太子妃于民间声望极高,深获清流一派簇拥,若要化敌为友,少不得搬出常瑶……说到底,是本宫这个太子不如太子妃的名头来得有用。」 「太子妃出身白衣,与他们联系更深,他们簇拥她,也是在所难免。但,说是好用,难保也是种双面刃呀。」 「思嬡可有良计?」 「办法是有,但是不是良计还得看殿下。」凌思思话语一顿,接着道:「殿下既已拉拢清流士子,那他们迟早得为殿下所用。虽然太子妃于民间威望颇高,但她是殿下的妻子,后妃不得干政,他们再如何拥戴,辅佐的对象也只能是你;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效忠殿下,不怕他们有贰心,如今少的……只是一个机会。」 「机会?」 「一个能让殿下你一举成名,风头无二,足以盖过太子妃的机会。」 靳尹心思细腻,几句话的功夫便已清楚了她的意思,如此釜底抽薪的方法确实可行,既能将清流对常瑶的敬意转至自己身上,又能另外拉拢民心,奠定自己这个监国太子的威望,一箭双鵰。 心头缠绕数日的苦闷一散,思绪开阔的同时,他看向凌思思的目光也愈发满意,「好啊好,实在妙计!本宫当真没有错看了人。」 比起妇人之仁的常瑶,她确实更适合站在他的身边。 「殿下当然不会错看,这点自信臣妾还是有的。」 凌思思扬起唇角,你当然不会错看,因为错看了的是其他人啊。 但这些话自然不会说出口,凌思思仅是皮笑肉不笑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话锋一转,问:「不过,看殿下的样子,可是已经想到了那个机会?」 「本宫已万事俱备,就差东风。前几日,南方递上折子,说是去年少雨,田地乾旱,收穫不佳,因此希望朝廷能给与协助;南方向来是我朝经济命脉,若是趁此机会,好好利用,届时定能有所作为。」靳尹伸手,压下她执着茶盏的手,令她不得不看向他,道:「折子在这时候呈上来,你说,会是本宫的东风吗?」 凌思思定定地看着他,视线在触及他幽深疯狂的眼神时,微微一愣。 设定里,那个起初病娇腹黑,但会因为常瑶而心软,心甘情愿收起利爪的男主已经不见了;不过短短的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少年储君,视万物如草芥,为达目的不罢休,无不可利用之物,无不可利用之人。 「那要看殿下想怎么借这股风了。」 风起,有风自窗外洩了进来,吹起他鬓边墨发,遮掩眼底心机,只有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冰冷又清晰地响起-- 「本宫要赢!」 而这阵风,不仅勾起了靳尹的野心,也吹到了宫外隐密的角落。 自从常瑶与常氏旧部碰头后,为免他们行踪暴露,引来猜疑,陆知行便特意将其名下的一间宅子,分给了他们暗中聚会所用。 晚风轻拂,捎来了一丝夏夜的凉意。 当常瑶踏进房内时,里头有几个人正在低声讨论些什么,而其他人则默默做事,等待着她来;角落里的烛火,被她推门捎来的风一吹,随风摇曳,映着整个房间格外祥寧。 常瑶默默地看着眼前景象,思绪忽然有些复杂,他们这些人,半生颠沛流离,如今靠着科举入仕,却也身负重责,好不容易才拥有这短暂的片刻安寧,可他们本能不必过这样的日子。 「不对不对,要是这么做,只能短暂解决燃眉之急,并非长远之计。」其中一人捧着一本书册,眉头微蹙,像是并不认同。 「南方旱灾是因去年少雨,才导致今季收成不佳,虽然从其他地方运粮并非长远之计,但确实是能最快解决眼前问题的方法。」 常瑶默默地听了一阵,这才撤下了身上的斗篷,开口发话:「看来近日南方旱灾的奏摺,你们都知晓了,对于此事,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此事在朝堂上不是秘密,他们又在太子身边做事,自然知晓太子近日为这问题很是头疼,这才趁此机会聚在一起讨论对策。 如今常瑶这么一问,方才低声讨论的几个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不过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并未发表什么想法。 几人异口同声,虽说细节处不尽相同,但大部分都着重在如何解决南方因乾旱缺少粮食的问题上,常瑶沉吟了一会儿,忽而转头看向了角落里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沉燁。 「沉翰林,你呢?」 沉燁当初以状元入仕,又是清流当中最得太子赏识之人,因此被提拔为太子身边的翰林学士,其中除了他的才华,当然也因他身上那份少年血气,直言不讳的肆意。 乍被点名,沉燁仅是嗤地一笑,双手抱臂靠着柱子,道:「我?我看的,可和他们不一样。」 「噢?」 「南方旱象,是因去年少雨,自他处运粮确实可以解决眼下粮食短缺的问题,可到底治标不治本,要彻底解决问题,那得先从源头做起。」 「那依沉翰林之见,问题出在何处呢?」 「南方农作,除了气候,还有土壤的问题,总不能一出事就得依靠他处支援,既然今年收成不彰,那不如趁此机会改良土壤性质,分出一部分,改植旱作植物。」 「旱作植物……可这多是长于边境之物,移植南方,这……能生產吗?」 「是啊,况且南方土地大多在士族手里,旱作植物到底不比稻作利多,恐怕他们不肯。」 听闻沉燁的话后,越来越多的人对此表示行不通,房里话音此起彼落,却没一个表示支持。 常瑶看向沉燁,只见他仍然背靠柱子,脸上一副“看吧就知道说了没用”的神情,彷彿他们的反应皆在他意料之中。 人多声杂,在这清一片的反对声浪中,出乎意料,第一个提出相反意见的竟是陆知行。 「倒也不一定不能啊。」陆知行手中折扇轻摇,分析利弊,「从前不是也有旱季时,清理水坝淤泥的先例嘛。趁着旱季,重整土地,不一定要是旱作植物,其他的也行,若是成功的话,如此一来,就能改善南方过于倚重稻作的情形,也能外销出去,增加收入。」 「没错,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了。南方虽然是我朝经济命脉,可也有个重大的弱点,我朝农业生產太过依赖南方生產,一旦发生如同今日这般情形,则需仰赖他处支援,长久以来不是办法;况且,士族掌握了大部分土地,人民只能作为佃农,并未有自己的收入,如此循环往復,只会令士族越发坐大,而人民依旧无法翻身。」 沉燁语气狂妄,虽说他的言语不那么好听,可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在场几人皆是白衣出身,兼之半生颠沛流离,自然看得比他们这些权贵更明白。权势如果完全掌握在士族手里,百姓永远没有机会翻身,那整个国家也就只会陷入重复的循环里,无法进步,最终只会败退。 「但,要从士族手里拿回那些地权,可不容易。」 「无妨。」常瑶缓缓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逕自看向眼前的沉燁,问道:「这些事,沉翰林可拟好了详细规划?」 「初步计划已草拟得差不多了。」 「那好,你儘管准备;至于剩下的……」语句一顿,常瑶目光坚定,「我来安排。」 148。人算 十日后,朝廷因南方旱灾,群臣闹得不可开支时,沉燁当庭上奏,奏章呈了厚厚一沓,请求在南方施行“清田”。 除了趁此机会重整土地之外,同时亦下令地方政府清查土地,进行大规模的清丈,试图彻底减少士族避税而隐没的隐田,将土地进行清查整理后,按田地登记划定赋税标准,重新分配,既能便于朝廷管理,亦可增加朝廷税收。 此策大获靳尹讚赏,当朝大笔一挥,无视首辅一派的反对,龙飞凤舞地在奏章上批了个“准”字。 至此,清田策正式开始实行。 朝廷的旨意很快到达南方各地的县府,要求地方官员配合实行,然而,儘管有太子旨意,但南方长期经济富足,距离帝京遥远,地方士族难免颇有微词,不愿听从命令;因此从南方递来反应的折子,也很快就送到了靳尹案上。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各个面色尷尬,窃窃私语,殿内弥漫着一股浮躁气息。 靳尹靠着龙椅,微微一笑,道:「关于南方的问题,诸位爱卿可有想法?」 群臣面面相覷,最后都将目光眼巴巴地看向季紓,往常这个时候都是季紓主动提出解方,解了朝廷之难,然而偏偏此时的季紓低眉敛目,面色沉静,一言不发,好似事不关己。 而此时,首辅一派与士族站在一边,更不可能提出什么好的意见。 靳尹目光一扫,最终还是望向了凌首辅,「凌首辅可有良计?」 虽然早已知道凌首辅不会提出什么正经解方,但该做的面子还是得做,该过的场也还是得过。 凌首辅不急不缓地在眾人的视线中,出列道:「殿下,依臣之见,此事应当慎重考虑才是……」 这一句开场白,靳尹就猜到这隻老狐狸又要开始打太极了。果然,接下来的几句话绕来绕去,无非就是此事事涉士族利益,牵涉甚广,应当审慎思虑,不可贸然抢进等等,总归一句,就是要让他打退堂鼓。 凌首辅还没说完,靳尹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季詹事,你说吧。」 眾人见矛头指向季紓,皆把目光看向了缓缓出列的人身上。 季紓出列,默了半晌,才道:「殿下,臣以为清田涉及士族们的利益,那些田地世代由其把握已久,如今乍然要他们交出来,他们自不愿意;况且,地方官员如何与百年士族抗衡?故而,依臣浅见,不若趁此机缘,由朝廷择定适当人选,前往南方主导此事。」 靳尹眸光微转,忽地勾唇,「噢?那季詹事的意思,可是有适合的人选了?」 另一边,丽水殿内,维桑正在向凌思思匯报近日朝廷的动静。 「你是说,太子採用了沉燁的清田策?」凌思思听完挑眉,不禁讚叹:「真是好计谋啊。」 外人看来是解决南方旱灾,还能增加朝廷税收,而对常瑶和常氏旧部来说,则是多了一个机会--当百姓不需仰赖士族鼻息,士族与百姓间的联系中断,皇权表面上得以扩张,可清流也仅是表面归顺,待靳尹如从前对首辅一般依靠清流时,反面来说,清流也就可以反扑太子。 届时,控制靳尹,离他们的计划也就更近一步…… 「是。但南方那边似乎成效不彰,士族联名抵制官府,主上那里也始终不松口……」 「那就再等一等吧。」 凌思思瞥他一眼,唇边扬起一抹篤定的笑。 鱼饵已经拋下,鱼儿迟早会上鉤。 正想着,门外有人通传道:「奴才给凌侧妃请安。」 凌思思与维桑对视一眼,连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苏全正立在厅中,朝她行礼后,递上一物道:「殿下让奴才将此物交予侧妃。」 凌思思接过来,只见上头记载了今日早朝上的议词,似乎是太子身边的翰林所记载早朝的议事纪录。 后宫不得干政,凌思思看了一眼,抬头迟疑地看向苏全,「敢问这是……?」 「殿下说了,今日入夜前,侧妃若有回信,儘管让宫人送去便是。」 凌思思目光微闪,反应过来这是靳尹给她的一次测试,笑着应道:「那就劳烦苏总管跑一趟,天黑之前,必将回信呈上。」 凌思思说着,暗中朝碧草递了个眼神,后者很快意会,当即笑着上前,将苏全送了出去。 望着苏全离去的背影,凌思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拿着那本册子,转身走至书桌前,让维桑拿来官员名册,摊开放至面前,仔细研究。 碧草走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自家小姐持笔在纸上涂涂写写的场景,她好奇凑近一看,只见纸上写满了人名,都是如今在朝的朝臣。 碧草好奇地问道:「小姐,那是什么?」 「试题。」 「啊?这后宫嬪妃,还得要考试的嘛?」 凌思思:「……」 「太子是在测试小姐是否具有做皇后的资格。」彷彿是听不下去了,维桑忍不住看她一眼,替凌思思解释。 「皇后?这么说,太子殿下是终于回心转意,看清小姐才是最适合他的妻子了吗?」 「倒是也可以这么说。」 凌思思头也不抬,望着那满满一张纸的人名,沉吟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所以,我交出去的名字,必须得和他心里想的人--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的同时,笔尖如刀,游弋纸上,笔起刀落间,一个个名字被快速剔除,而其中第一个被划掉的名字就是沉燁! 碧草睁大眼睛,很是不解,「这清田策是沉燁提出来的,要说派谁前去主导此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可小姐怎么……」 「清田策虽然是沉燁提的,可他入仕不久,根基尚浅,而且他是清流,没有实权,那些世家大族不会听他的。」 然而,话虽是这样说,可随着被划掉的人名越来越多,凌思思这才感到犯难,满朝文武,真到要挑之际,竟是这般困难。 笔尖在越来越少的人名上徘徊,迟迟不能落笔,直到一旁的维桑再次开口,提醒道:「天要黑了。」 凌思思猛然一惊,心念微动,终于提笔在信笺上写下一个名字,折叠对齐,递给了碧草,道:「行了,拿去给太子吧。」 于是,当华灯初上,这封信被苏全拿进书房,递给靳尹后,他伸手拆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笺,放到桌上,就着案前烛火看清了上头的名字时,明显一愣。 在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两张纸,一样的墨色,却是两个不同的名字-- 「小姐,如此……会不会太过招摇?」想起方才瞥见凌思思在纸上写下的名字,维桑斟酌着字句道。 「招摇才好,就是要招摇才能显得别开生面嘛。」凌思思语气一顿,又道:「更何况,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没错,自上次得知真相后,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能够将敌人的敌人送入局中,而不被敌人发现。 故而,这一次不只是靳尹存了私心,她也有。 「不过,他的身分特殊,太子会答应吗?」 「至于这个嘛,我早有安排……」 「……靳尚?」 书房里,靳尹看着纸上墨色新添的那两个字,眸光闪烁,难辨阴晴。 那是凌思思交上来的名字。 谁人不知太子与三皇子势同水火,无人敢在他面前捋虎鬚,且她曾与靳尚有过婚约,就更应避嫌,又怎敢在他眼前写了这个名字? 季紓瞥了眼他的神色,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说。」 「微臣觉得,端王……未尝不可。」 这句话显然在意料之外,但季紓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故而靳尹先是一愣,随即示意他继续说。 「臣举荐沉燁,是因其本就是清田的草创者,对于细节上最是清楚不过,派他出使最是合理;然他初初入仕,于朝廷中尚未站稳脚跟,自不及士族势力盘根错节,威信不足,恐难以震慑。」季紓语气一顿,观他神色并未动怒,这才继续说道:「然而,端王不同沉燁,南方本就是从前端王的属地,让他出使,犹如游鱼入水,且令其以皇室身分出使亦更有威信。」 闻言,靳尹沉默不语,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拍着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缓。他不发话,季紓也就没开口,两人彼此僵持着,维持一种诡异的默契。 两种不同的气势于空气中无声拉扯,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靳尹终于停下敲桌的手,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一开始不说?」 季紓微微欠身,语气平淡,然而却又透出一股谦逊的姿态来,含着歉意道:「臣虽属意于他,可亦不愿触怒圣顏。何况,沉燁也确实是可造之才。」 季紓便是如此,足智多谋,面对他的猜疑和愤怒,他也只会不卑不亢地说明缘由,儘管不似旁人般卑躬屈膝,可却如一汪清泉,平淡沉静,很难让人讨厌。 靳尹哼了一声,却有了点笑意,「就属你能言善道。」停一停,又道:「不过,若遣端王出使,本宫确实不太放心……」 毕竟,一个是夺权成功的赢家,一个是不甘落败的输家,他与他交过手,自然知道他们同承一脉,骨子里都有对权力的野心与欲望,不可能轻易放弃,想要掌控他,可不是件易事。 进一步来说,南方曾为端王的属地,他对那处自然了解得更多,若让他出使,岂非纵虎归山? 季紓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垂眸淡声接道:「殿下放心。此次出使,端王係奉太子之命前来,纵然事成,百姓心中感念的也是太子;且让沉燁一同前往,也能从旁监视。」 派遣靳尚出使,事成,是他这个太子的功劳;事败,则可以将他推出去做挡箭牌。而沉燁身为清流一派最受太子青睞者,若要重新自清流中培养自己的人,则此行便是一个绝佳机会。 此事,似乎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有利无害,无可指摘。 靳尹目光一闪,揉了揉眉心,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再抬眼时,案上笔墨已然备好。他瞥了眼身旁的季紓,眉毛一弯,似笑非笑,持笔在黄锻圣旨上笔走龙蛇,悠然落笔。 从季紓的角度看去,但见黄锻圣旨上,字跡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其中两个人名参杂字句之中,尤为显眼。 而这两个人名落在靳尹眼中,便又多了无限畅快。 靳尹看着黄色缎面上两个漆黑的名字“靳尚”和“沉燁”,脑中已经得以想像那群老臣在接获旨意后,脸上难看的表情了。 被压制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翻身,真是爽快! 他眉眼轻弯,笑得清朗,手中玉璽落下,终是尘埃落定。 意料之中的结果,季紓不动声色,接过了他手中御旨,淡声道:「殿下圣明--」 149。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 前往南方主导清田的人选在第二天早朝时就宣佈了,果不其然地选了沉燁和靳尚。 面对靳尹的这一决定,眾臣自然是大为意外,震惊之后,便开始百般阻挠,高呼不可。 只因端王靳尚,谁人都知道他和太子之间的恩怨,若非前阵子桑州一事,被召回帝京,赐封王位,怕是得一辈子流放边疆;然而,现在太子却说要派他出使南方,先别提他身分尷尬,南方本就是端王从前属地,此次遣他出使,重回旧地是好听的,怕是纵虎归山才是真的啊! 然而,任凭朝堂上为此吵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龙座上的少年储君仅是十分悠然地说了一句,就镇住全场,「既然如此,难不成诸位爱卿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南方距离帝京相隔遥远,士族在此盘踞数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大过地方官府,在场哪个官员是傻子,谁要平白无故开罪士族? 群臣面面相覷,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靳尹便在满朝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痴呆目光中,优雅退场。 下朝后,群臣仍沉浸在方才早朝的风暴中,各自围成一团,讨论着太子于殿上反常的举动。 有人说太子是想趁机将端王赶出帝京,眼不见为净;有人说太子是故意选在外头对端王下手,欲除去这个眼中钉;也有人猜测太子是受妖妃影响,将情敌扫除;甚至,有人大胆猜测太子疯了。 而这大胆猜测的人里,就有陆知行算在其中-- 在走出宫门,转入甬道后,陆知行这才不经意地走到季紓身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道:「那凌思嬡到底在搞什么鬼?谁不知道太子向来视端王为眼中钉,还刻意往老虎身上拔毛呢。」 四周有外人在,季紓没有说出她的名字,面不改色地道:「选端王出使一事,我亦知晓。」 「你知道还任她胡来?」 「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干涉。何况,她会这么做,定有她的理由。」 听见这样的回答,陆知行简直气得仰倒,「这可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当初我们明明说的是让端王在外暗中协助,与我们里应外合,这下好了,人都还没答应呢,你们就把人给放走了,要是他转头把我们卖了,这局就得玩完!」 当初,他们几人在各自得知真相后,决定团结起来,对抗靳尹,让他得到该有的惩罚,因此开始暗中布局,罗织一张大网,打算不知不觉地将其困在其中,只待最后收网;但他们人人身分搁在那,受限于宫中,宫外的部分好不容易才找来一个与靳尹有深仇大恨的靳尚,可惜他却心有顾虑,迟迟未应。 这下好了,端王出使南方,远离帝京,届时天高皇帝远,要真发生了什么,那可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真行。」陆知行越想越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愤愤道:「看着吧,就你这样下去,凌思嬡早晚被你惯得无法无天,到时候真跟那端王跑了,你就等着被骗吧!」 季紓长睫微颤,像是被他的话一下击中了某种情绪,眼睫倏地垂下来,很快覆成一片浓郁阴翳。 每每提到了靳尚,他总忍不住想起当时他在桑州找到凌思思时,她与靳尚靠得那么近,他能亲暱地唤她“未婚妻”的样子。 他固然信她,可这段记忆并不那么美好,甚至隐隐透出一股酸味,令他很是不快。 可他素来足够冷静,倏地便从回忆中抽身,伸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此事她早已同我讨论过,让端王以皇室身分出使,又能最快掌握当地情势,他是最适合的人选;而且,要对付太子,他总得有一个走出如今困境的契机,帝京可以是他的归程,却不能是终点。」 陆知行哑然,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他目光复杂,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记得从前凌思嬡是最讨厌他的,两个人不对盘,见面就吵,怎么就突然这么相信他?你说,他们两人不会是有暗中联系吧?」 季紓没有看他,抬头望了望甬道尽头,碧落长空,缓缓开口:「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酒楼包间内,靳尚正斜倚在软榻上,胸前衣襟微敞,几綹头发落了下来,一路隐在衣襟内,那画面说有多曖昧便有多曖昧。 修长的手状似随意地转动酒杯,似乎饮得有些高了,他微瞇着眼往杯里一瞅,外邦的葡萄酒味香浓郁,醉人心脾,酒水中亦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好酒啊!好酒就该配好乐……来人,乐姬还没到吗?」靳尚高举着酒杯,朝外头喊道。 「来了来了!」门外,老鴇隔着门,带着讨好的笑应道。 端王是这里的常客,出手又最是阔绰,是此处最喜欢的那种贵客,自然不好怠慢。 只是,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因此,当已经买通老鴇,将乐姬掉包成自己,戴着面纱的凌思思抱着琵琶走进包间时,他愣是没有认出来。 隔着珠帘,她又戴着面纱,只能隐隐瞧个轮廓,他看不出是凌思思,自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凌思思抬手轻拨丝弦,试了试音。 靳尚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开口道:「开始吧。」 「公子想听什么?」 乍一听这声音,靳尚微愣,觉得这声音好似在何处听过。 不过,他经常流连烟花场所,许是遇见了从前点过的乐姬,靳尚并不是很在意,随口道:「随意。」 他这般随和,倒让凌思思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他还得纠缠许久,意见很多呢。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结果也一样。 凌思思挑眉,纤细的手指在弦上逡巡而过,然后缓缓抬手,在靳尚的悠然等待中,拨了下弦,弹出了第一个音…… “鏘--” 琵琶弦断了。 一声如裂帛般违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只见靳尚执杯就口的手一顿,脸上神情错愕,而整个包间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凌思思戴着面纱,看不清此刻神情,可靳尚想,绝对不是尷尬、害羞之类的,因为紧接着,她的下一个音再次以可怕的方式响起。 靳尚发誓,这绝对是他有生之年听过最惊悚的曲子,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绝无仅有-- 直到那宛如裂帛般的最后一个音落下,靳尚感觉整个人都清醒了,他呆滞地望向珠帘后的人影,在脑中组织了下措辞,好一会儿才面色复杂地叹了一句:「你这曲子,也太难听了吧。」 「是么,我也觉得不怎么好听。」 「那你还弹?」 「我不弹,你又怎能清醒?」凌思思知道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索性也不装了,无辜地道:「谁让我每次都在这么不正经的地方见你呢。」 靳尚无言,呲牙咧嘴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是我根本不想见你呢?」 凌思思没有回话,摘了面纱,掀帘而出,走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桌上无茶,她便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随口问道:「听说,太子的旨意是让你后天出发?」 「怎么,你捨不得我啊?」 「是有点捨不得。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人才不好好待在帝京,跑去南方,是有些可惜。」 「祸害你还捨不得?」靳尚挑眉一笑,「别说你这是想留我啊。」 凌思思:「……」 「不过,」靳尚盯着她,俯身向她靠近,唇边笑意一下子消失不见,敛容沉声道:「你来这里,季紓知道吗?」 凌思思没有接话,仅是轻转酒杯,半晌才幽幽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似惊雷炸响,道:「让你出使南方,是我的提议。」 这一次,换靳尚说不出话来了。 「你在宫里安排的线人应该和你说,是季紓跟太子提议你去的吧?但时安向来谨慎,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会出其不意的,只有我噢。」凌思思撑着下頷,偏头轻轻一笑。 明明没有多馀的字句,可她彷彿就有一种奇怪的天赋,能够笑得这样甜美又挑衅。 而靳尚就望着眼前的这样一张脸,脑海思绪翻飞,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可能,让他足以对她做出多种猜测,去计算她此举背后的用意。 一个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做些什么,总要有些目的,正如无欲则刚,有私则斜,总有破绽。 可在他看进她的眼时,他却忍不住怀疑自己。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纱帘轻飞,如云雾般层层盪开,靳尚的眼睛,亦如这纱帘一般,被风吹皱,模糊了涟漪,幽晦难测。 他沉声问道:「为什么选我?」 他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从再次见到她时,他便觉得古怪,而这种古怪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终至现在被他问了出口。 而凌思思迎着他的目光,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微笑,「因为,有些事……只有你才做得到呀。」 夏日艳阳,金黄的日光透过树枝,斑驳地洒了满地。 季紓仰头,头顶上的日光过于刺眼,令他忍不住瞇起眼睛,不经意似地开口:「听闻百姓之间怨声载道,抱怨近来物价飞涨,入不敷出,商会首当其衝,想来听过不少。」 说起这个,陆知行忍不住抱怨,「可不是?南方旱灾本就影响市价,商会虽然尽量压低价格,可朝廷赋税那边实在是应付不来。」 「听闻户部近来可是又调高了商贸往来的赋税?」 「是啊,高了不少呢。」 朝廷调高赋税,商会就得配合,所有贸易商品皆须调高价钱,可百姓收入却没有增加,如此一来一往,百姓买不起商品,商会也卖不出去,岂不是落得两头空? 为此,身为大盛第一商会会长,还是皇商身分的陆知行也很是苦恼。这阵子他确实很忙,不只为了常瑶的事,也得为了商会奔波,他觉得自己一个人都快不够用了,偏偏风破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闻言,季紓微微皱眉,道:「如此频繁调整赋税,可不正常。」 陆知行一愣,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不禁正容,「你的意思是……」 「今年南方大旱,收成极差,因此地方纷纷上了折子,请求朝廷协助,开仓济粮……」季紓转头,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我查过,国库空虚,朝廷……没有钱。」 「……什么?」陆知行大惊。 要知道,国库那可就是整个王朝的底气,也是王权的象徵,维持整个国家运作的命脉,若是国库空虚,那可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而现在,季紓却告诉他--国库没钱? 「你在说什么傻话?朝廷这些年来收了多少税收,商会又帮朝廷赚了多少钱,怎么会国库空虚?那么多的钱都哪儿去了,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确实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定是有人暗中挪用了大量钱财。」 「那是谁?」 季紓垂下眼睛,低声道:「是皇室。」 「皇室?」陆知行的眉毛滑稽地扬了起来,「你在开玩笑吧?皇帝拿自己的钱给自己添堵,掏空了整个国库,自取灭亡,这不是傻嘛?老子花完给儿子……如果是靳尹的话就另当别论。」 他哼哼地补了最后一句,他早看靳尹那廝不顺眼了,要是能给他添堵,他肯定第一个乐见其成。 但前提是,他必须得先和常瑶和离! 「不是陛下,是皇室。」季紓一字一顿加重语气道:「整个皇室。」 因着方才凌思思的那一句话,包间里安静得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亦清晰可闻。 靳尚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凌小姐,你这是高看本王了。再说,本王即将出使南方,离开帝京,届时自然是天高任尔飞,恐怕凌小姐要说的事,本王无心也无力。」 他故意不给面子地拒绝她,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可凌思思闻言并不气恼,伸手将鬓边落下的头发勾向耳后,随即才不急不慢地开口:「太子向来看你不顺眼,多次明里暗里对你动手,你心里很清楚吧。」 「所以?」 「一个对你深恶痛绝的仇人,会给你翻身的机会吗?」 「确实是个好问题。那依你看,是为什么呢?」靳尚挑了挑眉,状似求知若渴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繾綣热情,被如此专注地注视着,就像是被爱慕着一样,可他眼里分明尽是挑衅,凌思思忍不住皱眉。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这时候让你出使南方,另有目的,不只是为了揽功,奠定威望,还有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朝廷缺钱。」 当最后几个字落下后,靳尚原本慵懒如猫的表情也霎时变得很严肃。 凌思思此话说得极重,若是换作旁人听到,定要惊讶于她此时所说,定她不敬之罪,可她却这般平静地在他面前说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所谓官场,无非是由权与钱交织而成,陛下病重,皇权如今皆由靳尹把持,如今又有清流支持,朝廷之上,对他的限制是越来越小;然而,钱却不见了。」凌思思深吸口气,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户部的帐上,国库早已空虚,不过靠着几次对百姓提高赋税来短暂填补,但远远不够;平日看不出来,但南方大旱,所有请求拨钱的折子如雪片般呈上来,每一件都是要紧的大事,可国库……却是空的。朝廷没钱,又不能明目张胆屡屡增添赋税,所以才借此来搜刮钱财,而你与沉燁,就是太子派出去的两枚暗棋。」 所以,从始至终,清田根本就不是为了励精图治,进行改革,而是为了掩盖国库空虚的事实。 靳尹对他从来都是厌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想到派他出使南方必有目的,可却没有想到一切比他所想还要复杂。 说好听点是暗棋,实际上根本是替死鬼。 靳尚扯了扯唇角,「所以,他才派沉燁与本王同往,其实真正身负使命的……是沉燁。」 沉燁是靳尹重视的新人,是他期盼用来拉拢清流,建立势力的投路石,又怎会轻易允许这样的人被随便用在其他的事上?所以主导清田是幌子,主要目的是想让沉燁藉由清田,替朝廷增加税收,而他只是此行失败的替死鬼而已。 想透了其中关翘,靳尚反倒笑得很通透,有点洒脱、有点随性,看起来倒真像是个放荡不羈的公子哥。 在她的注视之下,靳尚双手一摊,施施然地往锦榻上一靠,如猫一般微微眯起了眼睛,「吶,你看,本王只是个间散王爷,还是个随时可以拋弃的棋子,又能做什么呢?」 「端王不行,但……你可以啊。」 凌思思说着,咧嘴衝靳尚灿烂一笑。 靳尚就因为她这么一句话,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在靳尚灼灼的目光中,凌思思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的确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很奇怪,在漫画里,身为事业线最大反派,前期他蛰伏边境,只出现在他人的嘴里;直到故事后期,他得到机会,一举反攻,直接打到主角团眼皮子底下,不是没有几分实力的,要不是靠着主角光环和天河令,主角团都能给他玩没了。 能做反派,还是事业线大反派的人,怎么可能庸碌无为?故而,在桑州第一次见他时,她便觉得奇怪,这种奇怪和陆知行身上的反差不同,在他身上就显得处处违和,还有点假。 兴许是潜意识里的印象影响,这一路上,她便处处留心,几次试探,终于……让她发现了这份违和的来源。 「在桑州的时候,你看似受制于人,与我东躲西藏,但在面对巡抚时,你并不惊慌,之后发现桑州弊案,也一点都不意外,实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吧?所以你并不害怕,甚至还能即时在我受困时来救我……」 「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本王的安排?」靳尚挑眉,「你别忘了,太子与本王势同水火,本王在桑州待得好好的,何苦策划这一连串事件,让太子派人将我带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因为,你本来就想回去啊。」凌思思很快接着道:「你根本不可能甘心待在那里,也不愿意见到皇位真的落在靳尹手上,所以你就趁着桑州弊案曝光,朝廷使者到来的时候,发现你也在这里,而太子的个性多疑,不可能将你继续留在桑州,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返回帝京了,不是吗?」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靳尚目光闪烁,不说话了。 「我本来没想怀疑你的,是你自己穿了帮,上元夜的时候,你说你拿到了衡阳商会新製的春月雪,但是衡阳商会更改成分的事,只有我和太子妃、衡阳君与时安几个人知道,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靳尚目光闪烁,「还有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凌思思直直地盯着他,道:「前几日,桑州的韩巡抚被定了罪,判了抄家,可大理寺从他家中搜出的钱财却远不足帐簿所记载的数额……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些当然不是凌思思查的,而是多亏了凌首辅告诉她。 上次回家一趟,凌首辅许是担心她受骗,和她说了许多,其中就包括了很多她所不知道的事,这些事看似没有关联,但其实将里头琐碎的细节串在一起,就能拼凑出平常肉眼看不见的样貌。 桑州韩巡抚利用职位之便,中饱私囊,与商匪勾结,她与靳尚自巡抚府中找出的帐本便是证据,可大理寺审查的结果却是商会无罪开释,盗匪入罪,巡抚定罪抄家……这根本不合理! 与意料中远远不及的结果,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查便知。 靳尚看着她,道:「你怀疑我?」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大理寺收到的帐本只有一本,是你藏起来了。」 是了,帐本…… 她试图想找到那股奇怪的源头,而帐本便是将一切串联,解开谜底的钥匙。 光影明灭,靳尚的脸庞时明时暗,依旧复杂到不可解读。 慢慢地,那些细微的情绪全沉淀了下去,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释然和放松。 他没有反驳,看着近在咫尺的凌思思,笑了笑。 凌思思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果真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凌思思不忘纠正他,「那么,还谈合作吗?」 「合作?不是举报吗?」 「这要看,现在在我面前的人是谁了。」 靳尚挑眉,「噢?那你希望我是谁?」 两人目光交错,凌思思偏头笑了起来,「这个答案,我一开始不是就说过了吗?有些事只有你--才做得到呀。」 150。束缚即自由 三日后,朝廷出使南方的队伍在金黄的日照下,缓缓驶出城门,离了帝京。 城墙之上,两道人影并肩而立,一同望着官府的车队浩浩荡荡离开帝京。夏日早晨,日光有些刺眼,凌思思瞇眼侧头,看见身旁的靳尹,虽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脣角处尽数流了出来,倒让她有些意外。 黑月光向来不怎么显露情绪,如今这么高兴,怕不是因为南方问题得解,而是因为终于送走了那根埋在他心里的刺吧…… 靳尹察觉到她的视线,挑眉:「想什么了?」 凌思思盈盈行礼,道:「殿下英明。」 「噢?思嬡倒是说说看,如何英明?」 「困扰了数日的难题,一朝得解,既找了替死鬼,又能拉拢民心,树立威望,殿下一箭双鵰,功成之日,指日可待。」凌思思净挑着好话恭维他,末了,又转了转眼珠,补上一句:「最重要的,是除了眼中钉,眼不见为净。」 靳尹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没说她说的对还是错。 「这一些,还得多亏了你啊。」 凌思思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她那夜呈上去的名字,可此时却还得装糊涂。 她偏了偏头,故意问:「那臣妾通过了测试吗?」 靳尹将目光重新望向了城门之下,缓缓远离的队伍,声音被风吹散开来,显得有些飘忽悠然,「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凌思思的目光闪了闪。 是啊,除了她,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如此刻一般,与他并肩而立? 煦暖的日光下,长风拂起了宽大的衣袖,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人一下子变得顶天立地,所望之处皆渺小如螻蚁,令人生出几分俯仰天地的傲气来。 因此,靳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伸到了凌思思面前。 凌思思望着那隻手,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两人身后的影子看上去便像是紧紧依偎,密不可分。 「思嬡啊,你知道吗?就在刚刚,本宫与你站在这里,俯视眾生,突然就意识到本宫曾犯下了怎么样的错误……」 靳尹回头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所以,本宫决定了!你这次做的很好,本宫要为你的聪慧,嘉赏你,给你奖励--」 凌思思一愣,下意识地问:「什么奖励?」 然靳尹却不再答她了,仅是笑着睨了她一眼后,不发一语,转身就走。 凌思思向来是个忍不住好奇的人,他不提也就罢了,提了又不说,彷彿逗猫一般,看到了又吃不着,惹得人心痒痒。 心里直觉他是故意说一半的,凌思思连忙跟上前追问道:「是什么呀?」 靳尹不表态,于是凌思思又问:「不能告诉我吗?……不是又骗人的吧?」 靳尹继续前行,凌思思熬不过他,只得咬了咬唇,不死心地又唤:「殿下?……靳尹?……阿尹?」 她实在没招了,索性把能想到的称呼,从前凌思嬡喊的和常瑶叫的,一股脑接着唤。 似乎是被她喊得烦了,走在前头的人终于有了回应。 回应她的是如细沙般滑入耳中,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有着不耐烦却又带着纵容的一句:「不告诉你。」 凌思思停下脚步,望着那个渐行渐远,没有回头的人影,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呆住了。 水去云回。 时间过得很快,随着以靳尚和沉燁为首的使臣出使南方,带来第一封关于清田的好消息时,与此同时的另一封信,也被快马加鞭地送到凌思思手里。 信是从首辅府送来的,凌首辅看完后,再让维桑拿来给她。 凌思思展开信笺,很快地看完了,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抬头看向维桑,「信上说的是真的吗?端午可以回来了?」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说边疆战事已平,出征的军队打了胜战,不日便可凯旋归来。 面对凌思思期盼的眼神,维桑“嗯”了一声,道:「消息说已在路上,不日便可凯旋,端午也在其中。」 确认了这一切不是做梦,想到端午终于可以回来,凌思思惊呼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碧草也是眼底眉梢溢满了笑意。 与那些久经沙场的士兵相比,端午其实并不算受过专业的武术训练,充其量也只是在维桑手下,学了一阵子基础的功夫罢了。 那时候事发突然,凌思思迫于无奈,这才孤注一掷,剑走偏锋,向靳尹请求让端午随军出征,将功补过;说是这么说,但大家好歹相处了一阵,怎么可能真不管他,私底下託首辅暗中看护的书信可没断过,如今真的听见了他安全归来的消息,几人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就连一向不擅表达情感的维桑,见状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在经歷了那么多事后,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是夜,在夏日璀璨的星夜下,一道人影披着夜色,熟稔地上了藏书楼的二楼,走到窗边立着的人身旁。 一样的那扇窗,站着一样的人,凌思思站在他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枝叶繁茂的景色。 「收到消息了?」季紓瞥了她一眼,开口问道。 「嗯,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那么久了,也该回来了。」 「听闻军中来报,端午此次在战中立了大功,若非他屡操奇计,率领的那支小队突袭成功,我军也不会那么快大捷,因此殿下很是高兴,打算在军队凯旋之日,为其设宴。」 「我的人,自然厉害。」凌思思与有荣焉地哼了哼,「不过,这靳尹是设宴设上癮了是吧?怎么动不动就要找个理由,设个宴会什么的。」 凌思思的思维跳脱,总是能看见别人想不到的点,一开始还觉得莫名,可相处久了难免觉得可爱,因此听了她这句话后,季紓没有制止她,反倒勾起唇角,轻轻一笑。 「这宴会,可是为你设的。」 「我?」凌思思一脸莫名。 「西启战事平定,端午功不可没,他是你的人,当初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他立下大功,抬举他可以替殿下在世人面前建立一个知人善任、宽容不咎的明君形象。」 「抬举?明君?我看别了吧。」凌思思对此嗤之以鼻,「他没有暗中动手就很好了,才不奢望他会善待端午。」 当初靳尹称端午是奴,那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厌恶眼神,她可是记得清楚呢。 况且,对靳尹这种人来说,端午曾经做下那样的事,不管是不是真的,但若如今再封赏予他,无非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因此靳尹也许会嘉赏他,却不会重用他。 季紓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没有反驳,而是接着道:「如今朝中虽有清流支持,可太子妃声望仍在,太子若想独掌权势,必须让自己的威望高过太子妃,因此太子想藉由端午,来抬举你这个侧妃,进而对太子妃打压,故选在军队凯旋之日,替他举办归功宴,于宴上为他加冕,赐封他为大盛剑术第一人。」 大盛剑术第一人…… 因着先前宫宴一事,端午出征乃是以罪奴身分戴罪立功的,纵然此次因为他立下不少战功,才导致西南之乱如此快平定下来,但靳尹却是不可能给他加官晋爵的。 亲自定罪于靳尹手中的端午,是不可能在靳尹的手下重新站起来的,那是一个上位者的尊严,也是一个朝代的规则。 因此,靳尹可以给他一个“大盛剑术第一人”的封号,但却绝无可能给他实际官职。 凌思思太了解他了,在听见他的打算后,忍不住冷笑道:「他倒是没变,还是喜欢做这样华而不实的事。与其封个那么中二的名头,还不如还他清白,给他个正经身分!」 凌思思越想越气,她的喜怒哀乐不加掩饰,那般明显,双颊微微鼓起,像是隻小仓鼠,鲜明又可爱,季紓看着她,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他这一笑,惹来身旁凌思思的注视,杏眼瞪向他,语气犹带不满地问:「笑什么?」 季紓摇头,本想轻轻带过,可目光转到眼前这张表情鲜活的脸上,心下一滞,脸上神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他似是在斟酌用词,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知道,一旦做出了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从送端午随军出征,与常瑶互相联手演戏,暗中扶持清流,再到设计让靳尚与沉燁共同出使南方……她就算没说,但他能看得出来,她想对靳尹復仇。 在经歷了那么多事后,她无法原谅,也无法改变,所以决定踏上另一条路,与所有曾为此受害的人,设下一个局。 可在达成她的目的前,她必须得有足够的资本,让靳尹心甘情愿落入这张大网里;因此,她必须不断增强自己的价值,让她在他眼里弥足珍贵,非她不可,成为他身边人人眼里的“太子宠妃”…… 凌思思知道他的意思,亦听出了他话里隐藏的担忧,她也没有打算隐瞒,走到了这一步,本就没什么不可说。 「我明白。我选的这条路不好走,充满了危险,或许会很艰辛,但我本来就没想回头,既然选了,那就一条路走到黑,不能半途而废,是吧?」 像是怕他担心,在这种时候凌思思还能眨了眨眼,朝他开玩笑,「我知道等待我的会有离别、失去和復仇,可我绝不承认太子宠妃这个称号,请离我远点啊!」 明明是这么严肃的对话,偏偏从凌思思嘴里说出来,就显得风趣可爱,季紓缓缓勾了勾唇角。 他在笑,可凌思思看得出来,他心里分明还有担忧。 她在等他开口,而他无声垂眸,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那,你们所选的这条路,尽头会是什么?」 凌思思闻言一愣。 「你们向太子復仇的机会成功了,之后呢?你们……会杀了他吗?」 凌思思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这个问题,她确实没有想过,在他们的计划里,他们只是想揭穿靳尹偽善的面具,揭发事情的真相,还那些无辜受累之人一个公道,可是之后呢?復仇之后,要做什么? 凌思思想了想,反问道:「那你呢?你希望我杀他吗?」 「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可怕。」 迎着过隙微凉的晚风,几綹墨发飞扬,掩住了脸上神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低缓地响起:「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想着找到事情的真相,替我父母报仇,让参与阴谋的人付出代价,一个都别想跑,为此我也曾经做了错误的决定;直到发现真相之后,我也曾愤怒、怨恨,想找到那个人,让他为此赎罪……」 「可是,什么才是真正的赎罪?是让他也嚐一遍这样的苦,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还是杀了他呢?杀人其实很简单,一点也不难,刺下去就完了,可杀了人后……我,还会是我吗?」 夜月星光下的季紓眨也不眨眼地回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的正义,绝不是靠着杀戮来奠定的。人在高处,所见不同,应伏低己身,当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时,更应慎而重之,以求俯仰无愧。正是因为生命如此贵重,所以即便困难重重,我也希望他的罪行,当是以国法律例处决,供世人明白,方能问心无愧。」 凌思思闻言,低下头,喃喃道:「他这样对你,你还能这样想,换作是他可不会这么做……」 「所以,我们才跟他不一样。」 季紓深深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又慢又沉,「思思,我希望你所看见的这一些,是你手中的盾,而不是你的剑。所以,我不希望你杀了太子。」 她永远和他们都不一样。 因为她才是创造出这个漫画的人,得知的讯息、看到的事物都比所有人还要多,但他希望这是她所具备的优势,而非是拿来对付旁人的工具。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此前曾看不懂他眼里复杂的神情,此刻终于明白了。 他既担心她遭遇危险,又担心她因为持有利器而成为危险。 越有能力,越要克制--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告诉她的话。 季紓从来没有变,他一直都是那个清直板正的温润公子。 想通了这些,凌思思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笑道:「知道啦!我才不会杀他。在我们那个世界,随便杀人,那可是会被当成杀人魔关起来的。」 季紓感觉到手里的温暖,亦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回以一笑。 自从知道她不属于这里,两人很有默契地对此话题避而不谈,几乎很少提起这类话题,如今她难得主动提及,季紓心念微动,亦难得地问起她所出生的那个世界。 「那你的那个世界,想必很美好吧?」 「美好吗……好像也差不多。」凌思思想了想,歪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在我原本的那个世界,讲求人人平等,不分富贵贫贱,是追求民主自由的法治社会。但你知道的,不管在哪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多少快乐,就会有多少悲伤,所以……」 她语气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语气一转,笑道:「跟这里比起来,唯一的最大好处应该就是自由了。」 「自由?」 「嗯,自由。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只要不违反道德律法,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哪里都可以;不像在这里,你们……都只能按着剧情发展行事……」 她说着,似乎有些心虚,语气越发低了下来,不肯再继续说下去了。 季紓垂眸看向他肩膀上的凌思思,反问:「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凌思思愣了一下,沉吟不语。 「你觉得在这里,我们只能顺应故事发展,做出对应的选择,并不自由;但是你看,比起原本你说的那个故事,我们已经做出了改变,发现了原本没有发现的真相,可见我们并没有完全被控制思维。在这里,我们可以听风雨,知时节,因为懂得多,所以看得更远,也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所念与所爱,虽然看似被禁錮了,但心却是自由的……对我来说,心自由了,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你……是真的这样想?」 「是。」季紓微笑,笑容淡化了冷淡沉静的气质,呈现出洒脱之意,「自由,应当是自己给的。而我很庆幸,我遇见了你。」 如果没有她创造了这个漫画,他就不会诞生; 如果没有遇见她,他不会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也不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原还有另一种可能-- 「……肉麻。」 凌思思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她憋了许久,才没好气地吐出这么一句。 不过,她还是伸手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低声道:「我也是。所以时安……我会陪着你,永远都和你站在一起。」 季紓眼睫微颤,没有说话,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眉目深深,「与子携行。」 151。将永垂青史的封赏 大盛庆历二十一年仲夏,连续数月的西南边境动乱终被弭平,班师回朝的军队自城门而入时,城中百姓无不列队欢迎,欢声雷动。 西南捷报很快于民间流传开来,此刻在眾人眼中,他们就是结束战事的英雄,是捎来希望的光明,为此城中自发性地举办了几日庆祝的活动。 当然,太子于宫中也早已设下宴席,只待军队凯旋回京。 不过,这些都并不在端午的关注范围内。 队伍之中,身着鎧甲的少年高骑骏马,面对着身周的喧闹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是在人群中微一抬首,目光遥遥望向不远处高耸巍峨的皇宫,眼里划过一抹怀念。 身旁一个士兵看着眼前的宫门,内心激动,忍不住朝他搭话,道:「喂,你瞧,那可是皇宫啊!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走进这里,还能参加太子殿下特意给咱们办的归功宴,想想就有点紧张啊……」 「有什么好紧张的?」 「当然紧张啊。你看这阵仗,听说连太子都亲临了,要亲自为你封赏,你就不紧张啊?」 「太子……」少年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他怕是还不够格。」 后面的那句话被四周的呼声遮掩,没能听清,不过对方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并未继续追问。 端午经过宫门时,望着日光下金碧辉煌的宫城,一如从前,与他离开时的样子并未改变。 他知道,危机尚未真正解决,一如人生,充满了变数。 「皇宫啊……」 他攥紧了手中的韁绳,忽然便想起了东宫丽水殿里的小姐、师父还有那个总吵吵嚷嚷的碧草。 时隔太久,令记忆也跟着酿成想念。 外界纷扰无尽时,只有从前的回忆稍作安慰…… 他已经离开那里太久,久到看这丽日繁华都不顺眼。 殿前,身穿盛装的仪仗队伍肃穆林立,帝王威严,扑面而至。 凌思思在碧草的搀扶下,款款而来,越过了太子妃,逕自来到了靳尹身侧。 今日军队班师回朝,凯旋而归,其中第一功臣便是自丽水殿所出的少年端午,身为丽水殿的主人,凌思思自然也是归功宴的主角之一。 她今日身着一身茜色衣裙,衣饰华美,乃是碧草特意吩咐让人精心赶製的,裙上坠有宝石瓔珞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十分夺目。 照理来说,如此鲜艳的色彩,除了太子妃,旁人是不能够用的,可她是凌思嬡,首辅独女,又是太子宠妃,纵然再离经叛道也总有人替她撑腰,无人敢说半句不是。 何况她今日盛装打扮,亦是太子默许。 靳尹看着她走过来,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浅笑道:「好看。」 凌思思抬起眼睛,微微一笑,站在了他的身边。 鐘声悠悠,苏全出列,拖长了嗓子,高声道:「吉时已至,宣端午进殿--」 大殿之前,自西南战场打了胜仗归来的兵士们密密麻麻站了一片,而随着这一句话响起,一道人影自眾人中走了出来。 武将入宫需卸甲,少年身着一身黑衣,衣裳朴素,没有任何缀饰,唯有凑近前去才能看见上头绣着隐隐暗纹。 这般朴素的衣着,委实连朝中最低阶的九品官员还不如,可偏偏此刻却无人敢轻视于他。 归元殿外与玉华门间,设有以白玉铺就的九十九阶台阶,踏过九十九阶,方为人上人。 少年出列,越过眾人,缓步上前步上石阶,他身姿清癯,一身黑色素衣穿在身上,被风一吹,显得格外单薄,可他迈出的每一步却又那样沉稳,坚定地朝着他的目标走去。 金黄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影看起来又是高大又是孤傲。 一步又一步,他终于跨过最后一阶,来到了这万眾瞩目的高点,在这条路的尽头,是身着玄衣的少年储君与盛装丽服的太子侧妃并肩而立,隔着几步的距离,候他走近。 不过咫尺之距,于旁人来说却是遥不可及,而她立于巔峰,含笑而立,却要他自己走上来。 端午垂眸,单膝跪下,朝着眼前当今朝中最为尊贵的两人行礼,道:「罪人端午,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罪人…… 听见他这个自称,眾人面色各异,他本是戴罪之身,又是奴籍,该自称“罪奴”才是,可如今却用了另一种称呼…… 凌思思听见了这个称呼,虽然有些不满,却没有多大意外。他本就不是奴隶,所谓的罪名也是莫须有,他这样自称,是表面看似屈服,实则保有自我的傲骨。 ……这才是她的人该有的态度嘛! 身旁,靳尹自然也看出了这一层,目光静静地看着他,随即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微微勾唇,笑道:「爱卿何出此言?此次西南战事大捷,多亏有你立下大功,这为国争光之人,自是我朝的勇士。」 此话一出,眾人便知太子这是有意抬举,赦免他的罪行了。 靳尹偏头示意,季紓从侍官手中接过圣旨与一个细长的木盒,呈于他前。 「此次战事,你功不可没,本宫重重有赏。」 说罢,季紓展开明黄卷轴,扬声诵读太子旨意:「宣太子旨意,今有櫟阳人士端午,为国平乱,立下大功,故赦其罪行,并特赐其宝剑一柄,耑此赐封尔为大盛剑道第一人,望尔执此宝剑,刀指敌寇,护我朝江山永存,长乐无虞,钦此--」 眾人齐齐叩拜,「江山永存,长乐无虞。」 靳尹满意地享受此刻眾人的叩拜,他伸手正欲接过季紓呈上的木盒,以太子之尊亲自赐剑,那可是莫大的荣耀;然而,还未待他的手碰上木盒,少年清越的嗓音却于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且慢!」 如此光荣的时刻,他却贸然出声打断,眾人皆是一愣,就连靳尹也动作一僵,微微皱眉。 一时间,万眾瞩目的焦点从靳尹变成了端午,后者却浑然不觉,仅是转身朝着凌思思的方向,微微俯首,认真而无畏地道:「我和妹妹出身贫寒,半生流离,是小姐不顾身分,无畏流言,扶持我们兄妹,赐予新生。我的命,是小姐给的,能有今日亦为小姐所赐,因此端午在此斗胆恳请殿下,圆小人心中之愿,请由凌侧妃亲自赐剑--」 此话一出,眾人皆惊。惊的是,他竟敢当眾驳了太子顏面,还敢要求太子改由侧妃赐剑,简直是胆大包天! 眾人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封赏时,主动要求指定人选的,何况那人不是旁人,可是首辅之女,祸国妖妃啊! 凌思思也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深知靳尹为人,知道黑月光向来爱面子,被他这么当眾一提,简直就是羞辱,不被气死才怪。 她着急地去看靳尹脸色,怕他迁怒,就当眾人皆为此捏了一把冷汗时,靳尹忽然间轻笑出声。 他笑第一声时,刀收剑回;第二声,压消力缓;第三声,云散月明。三笑之后,靳尹收回欲拿木盒的手,不着痕跡地缩回袖中,背在身后,另一隻手将他扶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谁人不识君啊……如此,便有劳凌侧妃了。」 「殿下……?」 凌思思一愣,意外地看向他,但见靳尹微笑地后退一步,示意她上前来。 而这时,苏全已经走上前来,低声道:「殿下宽容,同意端午公子之愿。侧妃,请吧。」 凌思思迟疑片刻,这才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前,迎着端午明亮的眼,伸手打开了木盒的扣锁,映着丽夏阳光,锋利的刀刃上寒芒乍现。 她执起刀剑,只见刀身细长,以玄铁铸成,泠然深邃,剑身上蚀刻的花纹形如川岳,散发肃杀之意,隐有山河气象,显然是把好剑。 「这是……山阿剑?」底下有人认出了这把剑,惊愕地道。 「山阿剑?就是传说中具有灭世之威的上古名剑?」 「太子竟会把如此名剑赐予他啊……」 群臣窃窃私语,似乎十分意外太子竟然愿意将如此名剑赐予一个身分卑微之人。 凌思思走到了他面前,端午面色一肃,当即屈膝跪下。 「端午,殿下赐下宝剑,是希望你手执此剑,护国安邦;可我赐剑予你,却只望你能护你所护之人,做你自己,莫忘初衷。」凌思思说着,上前一步,将手中剑递给了他,「我说的,你能做到吗?」 端午闻言,沉默地望着眼前凌思思手中捧着的长剑,冰冷的剑锋映着他坚定不移的眼,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他内心有多复杂。 他似乎不能理解,她如此高贵,本不该与他这样的人有任何牵扯,可她却愿意为了一个不过相处几日的“妹妹”,决意成全他与妹妹的心愿,包容他的一切,甚至面对千夫所指,她也愿庇护他;在所有人都瞧不起他,觉得他不过是一介罪奴的时候,只有她愿意站在他的身前,告诉他,他不是奴隶,他也可以有能力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让他只做自己…… 漂泊半生,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妹妹会这么喜欢她。 这样的小姐,怎么不值得他的尊敬? 他缓缓伸出手,自她手中接过长剑,「……我可以做到。」 端午握着那把长剑,抬起头来,少年犹显青稚的脸上,神色却如鹰一般锐利沉着。 他们无声对视,日光烁烁,在他们眼里,如火焰一般跳跃燃烧。 凌思思就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含笑,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给予他一个方向,催促着他向前,去摸索、去挑战,然后将未来所经歷的一切化为成长所需的养分。 但他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在这条道路上,不只有他、有妹妹、有小姐、有师父,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都站在这条路上,每一个人纵然势弱,可也愿以身为烛,燃烬此身,以照长夜。 千难万难,刀山火海,前面没有他们的路,那他们就靠着自己拼出一条血路,让这把星星之火,燃烧得更旺一些,烧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端午攥紧手中刀剑,随即在眾人惊愕的目光下,高举宝剑,俯身叩首,朝着面前盈然端立的凌思思行了大礼。 「疯了吧?这小子竟然对凌思嬡行最隆重的大礼……」本在旁看好戏的陆知行直接瞪大双眼。 「那可是拜君礼啊!他竟敢……简直放肆!」 「太子都不敢受的礼,他竟对一个女子……更何况那可是祸国妖妃啊!」 四周眾人见状,于一开始的错愕之后,皆对此表达不满,纷纷低声指责端午的举动,就连与靳尹不对盘,本打算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陆知行也深感惊诧。 凌思思自然不懂这些,只在他突然动作时吓了一跳,再看着四周眾人的骚动,和身后那道有如实质的目光,才意识到不对劲,频频朝端午使眼色。 然身为话题中心的端午恍若未觉,仅是缓缓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少年自负的傲气与认真道:「小五必不负小姐所言,定当全力以赴,此心如昨,以求世间太平,长乐无虞。」 多久以前,曾有一个人告诉过他一样的话,而如今,小五成了端午,他将这句承诺履成了信仰,矢志不渝。 --“从前颠沛流离,此刻开始希望你能如日中天,享世间太平,诸事遂心如意,便叫端午,如何?” 长风起,隔着咫尺光阴,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记忆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在櫟阳的那个夜晚。彼时初见时那个浑身尖刺,傲娇叛逆的少年,身影一下子模糊起来,与眼前神情坚定的人影渐渐重叠。 「好。」凌思思轻轻笑开,「我等着你呢。」 随着端午的这番举动,底下与他一同出征西南,远离政治漩涡的兵士们,他们不明就里,只看见了端午在外是如何以一身才能击退敌兵,下意识地随之起鬨般附和起来。 「世间太平,长乐无虞--」 殿外顿时喧声四起,如波浪般依次扩散,匯集成了一片。 凌思思抬头望去,看见高台之下,将士们正在广场上列队等候,见到她,兴奋高喊。 喧声震耳欲聋,一声声,依次传递。 而凌思思立于殿前,身处万眾瞩目的中心,被如此铺天盖地的恭维围绕,连太子也只能退居她身后,于是上天入地,一瞬间,再没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她迎风而立,风吹起了乌黑的发,拂过宽大的衣袍,远远望去宛如展翅欲飞的凤凰,美丽不可方物。 靳尹目光闪烁,硬是将僵硬的唇角扯出一抹微笑,不着痕跡地上前与凌思思站在一块,迎着夏日薰风,接受眾臣朝拜。 看着端午眼里露出的感动之色,靳尹微笑,笑意却不曾抵达眼底;他想,这个人表面上看似臣服,骨子里,却是凌思思的人。 不过没关係,一旦有一天当飞黄腾达的机会摆在眼前,不得不进行抉择时,那么这个人自然就会变成他的人。 只是,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靳尹看着身旁的凌思思,笑着笑着,眼神忽然就寂然了。 马车的簷角悬掛着风铃,在帝京的大街上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 换作平日,入夜后定不寻常,可今日因着军队凯旋,帝京处处皆有庆祝活动,因此华灯初上,依旧笙歌不断,热闹非凡。 常瑶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景象,不由叹道:「好热闹啊。本以为宫里已经够热闹了,没想到宫外更甚……」 「打了胜仗,百姓自然高兴,这几日城中都办了好几场庆祝活动了。」 常瑶转头见陆知行满脸的欲言又止,觉得有些好笑,虽然在宫中时便看出他有满肚子疑惑,但她故意不提,直到现在才主动开口,问:「师兄憋了一路,有话要说吧?」 「你不觉得端午回来的时间很奇怪吗?」 「如何奇怪?」常瑶反问道,「西南战事平定,军队的消息传回帝京,端午又在此战立下大功,就算是戴罪之身,跟着回来也很正常。」 「但他选在这时候回来,太刻意了!他是凌思嬡的人,想戴罪立功不难,何必如此声张?你近来好不容易才靠着清流累积起来的声望,眼下怕都是要被他的风头盖过去。」 「有过当罚,有功论赏,太子不会允许功高震主的,让他们平衡一下也好啊。」相比之下,常瑶显得格外平常心。 「阿瑶,你是没看见今日那个场面!那小子竟然当眾对凌思嬡行最贵重的礼,也不知是不是疯了……」 说起这个,陆知行就很不是滋味,虽然他对凌思思确实有些改观,不似从前抗拒,可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魅力,竟能引得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敢当眾为她驳了太子脸面,以最重之礼跪拜她,请她赐剑的? 还有师妹也是,凭什么只给她做鱼汤,他这个做了多年的师兄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凌思嬡? 陆知行越想越气,不免还有些委屈,又不能对着师妹撒气,只得别过头,佯装掀帘去看车外景色。 常瑶突然觉得他这副暗生闷气的样子有点可爱,于是变本加厉:「怎么,师兄这是嫉妒了?」 「才没有。」陆知行的手一僵,欲盖弥彰,「她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常瑶被他逗笑了,只得道:「那行,师兄不嫉妒,我嫉妒行吗?宴上没吃什么,如今倒有些饿了,不如让我这个师妹请师兄吃顿晚饭?」 她能怎么办呢?自己宠的大狗生气了,只能自己哄吧。 陆知行闻言,嘴角明显上扬,可他却仍强撑着面子,不愿转头,只闷声道:「那我要去七星楼吃。」 他其实早就想好了,今夜七星楼因着军队凯旋,京中有紈絝子弟砸了钱,在此设宴,还请了戏班和乐姬来表演,热闹得很。 端午身为今夜归功宴的主角,他是凌思思的人,自然是一荣俱荣,太子要藉此机会拉抬凌思嬡这个侧妃,那常瑶就没有出席的意义,他怕她难过,遂主动提议带她出宫逛逛。 而七星楼是赏景的好地点,便很适合。 几人来到七星楼,很快门口便有人来迎,像是陆知行认识的人,招呼他们一起上楼同乐,可碍于她的身分,被陆知行一一婉拒了。 两人在路上买了不少零食点心,来到了栏杆旁,迎着徐徐凉风,伴着裊裊乐音,很是愜意。 楼中似乎有人正在演奏,一曲毕了,很快赢得满堂喝采。 常瑶本在凭栏赏景,转头便见陆知行正斜倚在旁,出神地跟着节奏打拍子。 「师兄认得这首曲子?」 「此曲名为《花间月》,乃是帝京第一乐姬所做,她所做的曲子,那可是万人追捧,一曲千金,能请动她可不容易啊。」陆知行叹道。 衡阳君身为大盛第一皇商,平日里少不得与人应酬,没少往来烟花之地,对于这些风月之事自然有所耳闻。 常瑶想起他方才主动说要来这七星楼,再搭配他此时神情,顿时恍然大悟,敢情她师兄是早知道此地盛况,有心安排,背地里指不定就和这第一乐姬也有一段旧情呢。 有了这层猜想,再看他时,常瑶脸上表情便有些古怪,道:「衡阳君果真风流,对于风月之事如此熟稔。」 陆知行一愣,被她这么一说,丝毫没有意会到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一心只以为师妹误会自己,面上浮了一层有些恼怒的緋色,着急澄清:「我……你误会了,我并非那等浪荡之人啊。」 常瑶看着他着急解释的模样,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淡淡道:「师兄倒也不必急于辩驳,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能理解……」 她还没有说完,目光却在拥挤的人群中,瞥见一抹熟悉的人影,微微一愣。 见她突然不说话,陆知行有些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即在不远处人头鑽动的楼梯口,瞧见了一个发髻散乱,身形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一头墨发以一根玉簪轻挽,披在身后,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散乱,身上衣衫亦有些凌乱,她面色苍白,是泛着病态的顏色,站在拥挤热闹的人群中格外突兀。 她的容貌有些熟悉,像在何处见过,陆知行不确定地猜测,「那位……好像是池渊的夫人?」 「茹夫人……」常瑶下意识地接道。 纵然隔着一段距离,可她不会认错,那女子便是池渊的妻子,从前在朔方郡见过的茹夫人。 比起上回见面,她看起来似乎又虚弱了,面色也极为憔悴,像是因为什么心事闷闷不乐。 此刻宫中宴会尚未结束,靳尹为了壮大声势,邀请了百官参与,并同意携眷入席,身为太子心腹的皇城司指挥使池渊的夫人,应该也在受邀之列,为何会现身此处?观她如今的状况,似乎发生了什么,难道是遇到了危险? 常瑶想起她那虚弱的身子,当即迈步朝她走了过去,唤道:「茹夫人?」 陆知行见状,也跟着走了过去。 听见了常瑶的声音,茹夫人才堪堪回神,看见她朝自己走来,目光微动,面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唇角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 常瑶看见了,可她与她之间隔着拥挤的人群,她一时之间过不去,不免有些着急,「夫人?夫人说什么,我没听清……夫人!」 好不容易能靠近她,常瑶松了口气,正欲上前,不防茹夫人却突然咬了咬牙,推了她一把,随后翻身越过身后的栏杆,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常瑶靠近了看,才发现茹夫人神情有异,忆及当时在朔方郡发生过的意外,担心地想上前关切,且她身子孱弱,她便没对她设防,谁知突发意外,她根本来不及防备,便被推得踉蹌几步。 常瑶学过武,依茹夫人的情况根本动不了她,可想而知,她方才用了怎样的力,才能将她推开自己身边。 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即使常瑶一愣过后很快反应过来,急急衝上前,半个身子几乎探出了栏杆,可还是来不及。 她奋力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可结果却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如落叶般下坠,丝绸製成的披帛擦过她的指尖,她却什么都没抓住。 陆知行在她动身的第一时间,亦着急衝上前,连忙抱住了常瑶的腰,以防她跟着掉下去,因此他看见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知还是迟了,有些不忍地别过头,闭上眼睛。 「啊--」 四周很快传来惊恐的呼声,今夜七星楼人潮眾多,出了这样的意外,各楼层的栏杆旁很快挤满了人,其中除了几个京中紈絝子弟,还有人身着官服,想来亦不乏达官贵人。 眾人围在栏杆旁,惊恐地议论着,耳畔不时传来尖叫声。 常瑶怔怔地靠着栏杆,视线里茹夫人单薄的身子正倒在那乐姬身旁,鲜红的血液不断自她身上流淌而出,将角落里的牡丹染得更艳。 身后,陆知行怕她受惊,轻扶着她的肩膀,不忍地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此地出了那么大的事,又来了那么多达官贵人,事涉太广,只怕是要惊动大理寺,届时他们若在其中,怕是说不过去。 常瑶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可她看着上一秒还在她身前的茹夫人,此刻无声无息地倒在那里,内心思绪一下子难以言喻。 她抬手拂过脸颊,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落了一滴泪…… 152。泥淖 消息传回皇宫时,归功宴方行至一半,池渊身为皇城司指挥使,亦在席上。 殿前,少年储君正和唯一的宠妃不知说着什么,凌思思抿唇轻笑,靳尹便伸手将案上的葡萄拈了一颗,亲喂至她唇边,旁若无人的调情起来,他没有兴趣看他们俩情深意重,遂面无表情地别过眼去。 目光不经意瞥见对面的季紓,儘管刻意忽略,可他的目光仍在极偶尔瞥见殿前看似甜蜜的两人时,明显暗了暗。 池渊并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可这并不妨碍他看戏,同样身为太子心腹,他自然察觉到他们几人之间不寻常的氛围。 他挑了挑眉,转动手中的酒杯,在与对面的季紓目光相对时,轻轻抬手朝他举杯。 一场交手,无声对峙。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侍卫匆忙走了进来,打断了一室喧闹,急声稟道:「殿下,城中传来消息,七星楼出了事……」 「七星楼?」 七星楼是帝京第一高楼,许多达官贵人皆喜欢前往,因着军队凯旋,楼中接连办了几场庆祝活动,这个靳尹是知道的。 只是,若是寻常意外,必不会劳动侍卫如此焦急来报,除非…… 靳尹一下子坐直身子,敛容问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城中来报,七星楼中发生坠楼事件,许多贵人们都在现场……」 「坠楼?怎会坠楼?」凌思思疑惑地问道。 「这……尚不清楚……」 突然发生如此意外,眾人皆有些不知所措,纷纷议论起来,唯有池渊始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内心莫名地有些不安,随着侍卫的稟报,那种不安的感觉愈甚。 他忽然想起了此时应在府中休养的妻子,鬼使神差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开口问道:「那坠楼的人,是谁?」 凌思思闻言,似有所感,她也跟着看向那殿中的侍卫,谁知那侍卫闻言,脸色越发古怪,转头看了池渊一眼,适才犹豫地答道:「是、是……是池指挥使的夫人!」 “哐啷”一声,随着话音落下,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凌思思惊愕地转头,看见池渊一瞬苍白的脸色,还不等靳尹发话,他便疯了般自座位上起身,往殿外急奔而去。 一语惊天下。 宴会提前结束,靳尹和季紓忙着处理善后,眾人各自散了。 凌思思带着端午回到丽水殿,才到门口,但闻“啪”的一声,五色彩带迎头撒下,碧草和维桑领着宫人们站在院内,脸上堆满笑容,齐齐开口贺道:「欢迎回来!」 端午一愣,「你们……」 「他们一早知道你要回来,就准备了好久,说是要给你一个惊喜,跟我可没关係啊。」凌思思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摆了摆手,一副跟自己没关係的样子。 她故作瀟洒,偏偏有人就要拆她的台,碧草哼了哼,反驳:「小姐就是爱面子,明明自己最是上心,早早就吩咐我们备下端午喜欢的菜式,还不承认呢。」 心思被戳破,凌思思不禁气恼地瞪向她,「就你话多!」 她们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的斗起嘴来,换作从前,碧草可不敢这样和凌思思说话,顶多动动嘴皮子,给她出些坏主意,可现在她竟也能与凌思思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如此自然。 维桑靠在一旁,抱着手臂,还是那张扑克脸,嘴角却有了笑意。 端午望着眼前的一切,如在梦中,熟悉却又陌生。眼前人都还是记忆里的人,可彷彿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凌思思和碧草笑闹着,突然瞥见端午沉默地站在院中,脸上神情有些恍惚,不由得停了下来,一旁碧草显然也注意到了,目光一转,一下子八卦地凑到了他的身边。 「欸,不过听说大殿上,太子本来要亲自赐剑,结果端午弟弟你当眾拒绝,还要求让咱们小姐赐剑了,真的假的?」 「是真的。」端午面色一凛,认真地道:「小姐对我与妹妹有恩,如此恩典,自然该由小姐赐剑才有意义。对我来说,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帝,都没有小姐来的重要,我只认小姐,为此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 「欸,等等!你对我感谢,放心里就好,我可不需要你给我做牛做马。」凌思思本还想着听些八卦,没想到听到后来,越听越不对劲,不得不出言打断,「你们也一样!」 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转过,随即缓缓开口,认真道:「维桑和碧草的身契,我早还给你们了,至于端午,你现在已是自由身,在我眼里,你们都和我一样,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间,本就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不需要你们回报什么,对我来说,你们就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都是一起生活的家人。」 家人…… 对于碧草来说,她本就是首辅府的家生丫鬟,和凌思嬡从小一起长大,自然能当得这一句;可维桑和端午都是因为各自的原因,不得不和家人分离,辗转来到此处,看尽世态炎凉,对人心存戒备,从来没有人和他们说过,不需要他们回报,拿他们做家人。 这些话,维桑在先前凌思思将他的祖传玉坠还给他时说过,儘管过了那么久,可他如今听来仍是不免动容;倒是端午,到底年少,沉不住气,听见了这番话后,竟是红了眼眶。 凌思思最怕看人哭,这时候倒有些无措,好在碧草十分争气地在这时站了出来,不解道:「兄弟姐妹……不对啊,端午之前跟着维桑习武,唤他一声师父,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端午岂不是要叫维桑一声……爹?」 凌思思:「……」 端午:「……」 维桑:「……大可不必。」 「那行吧。不叫爹,那这样算起来,我比端午弟弟年纪还大,你便叫我一声姐姐来听听?」一计未成,碧草很快又眼睛一亮,朝着端午眨了眨眼。 端午未及弱冠,到底是个少年,脸皮子薄,哪经得起碧草这般逗弄,当即涨红了脸,别过脸去,几次张了张嘴,那声“姐姐”终究喊不出口,只得转而求助地看向凌思思,囁囁道:「小姐……」 「不是小姐,是姐姐!」 凌思思轻咳一声,没好气地横她一眼,「你差不多得了啊。」 虽然她也觉得端午害羞的样子,挺可爱的就是了…… 凌思思眨了眨眼,不对,可不能忘了正事! 她调整了下脸部表情,轻咳一声,转头看向端午,问道:「对了,这次去西南,可有什么收穫?」 「幸不辱命。」 端午从怀中掏出几本册子,递给一旁的维桑,低声道:「我暗中蒐集了不少资料,本想着趁今夜宴会,群臣皆在,好一举揭发,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维桑翻了几页,目光微黯,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迎着端午闪烁的眼神,缓缓道:「你做的很好。」 「师父……」 不过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却已是难得的称讚。 端午目光微亮,如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有维桑的一句做的很好,想来便是没问题,凌思思沉吟半晌,接着开口道:「没关係,反正东西已经到手,不怕没机会,之后再找个好时机就行了。不过,七星楼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机,七星楼发生意外,而且出事的还是池渊的那位夫人,怎么想都有些奇怪啊。 「听说是茹夫人自己摔下去的,不过详细情形还在勘查。」 「自己摔下去的……?」凌思思皱了皱眉,「那,茹夫人怎么样了?」 维桑迟疑了片刻,才道:「人没死,不过眼下还没清醒。」 夜已深,院内却亮似白昼。 医者流水般进入房间,却又一个个束手无策,摇着头叹息着离开。 池渊着急地站在一旁,看着茹夫人面色苍白如纸,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身上衣衫被鲜血浸染,放眼望去皆是刺目的红。 「大夫,如何?我夫人情况怎么样?」 他接到消息便来了,医者来了一拨又一拨,可每个人看完都只会摇头,连个准信都没有。 那医者看了她的伤,又把完她的脉,沉吟半晌,才斟酌着道:「夫人自高处摔落,五脏六腑受到撞击,皆有损伤,且夫人脉相虚滑,本就体弱,兼之多思忧虑,如今元气大伤,恐怕是……」 「那该如何是好?大夫,看是需要什么珍贵药材,您只管说,我都能寻来!」儘管内心早有准备,可乍一听闻这样的结果,池渊仍是心惊,顾不得许多,着急拉着医者问道。 「这……旁的倒是还好,主要还是得看夫人自己啊。」 「夫人……?」池渊一愣。 「人若想活,给了药那才是事半功倍。可我观夫人意志薄弱,倒像是心中鬱结,不愿清醒吶……」 不愿清醒…… 听得这一句,池渊如遭雷击,浑身一僵,有一瞬间他竟然不敢回头去看榻上的妻子,抓着医者的手缓缓松开。 医者见他如此反应,毕竟行医多年,阅人无数,当知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的道理,亦不再多言,转身到一旁开了药方。 「夫人的伤,已处理好了,需小心照看,莫要近水,内服的药方也已开好,交给下人们,按时服用即可。」他语气一顿,看了眼池渊泛红的眼角,叹息道:「这外头的伤,还能上药,可心里的伤啊,还需心药医啊……」 池渊闻言,怔怔地站在房里,看着医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偌大的房间内,顿时只剩下他和夫人。 医者方才的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每一句,都是对他无声的指控。 是报应吗? 因为他曾经犯下的错,所以现在她要惩罚在她自己身上,以此来报復他? 池渊抬手捂着额,自嘲地笑了起来,再一次的失败,让他觉得很是好笑,可也不见得多好笑,他突然觉得悲哀,汲汲营营筹谋许久,到头来并没有得到更多,一切似乎都显得徒劳,没有意义。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放下捂着额头的手,终于鼓起勇气,沉默地走到榻边,盯着她青白的脸色,抿了抿唇,缓缓握住被子里的手。 被子里的手很瘦,也很凉,可握着这双手,曾经是他最渴望又幸福的事。 「茹娘……」他甫一开口,声音带着哽咽的嘶哑,「你还在气我……」 他知道,她还在气他,对他不谅解。 可有些事,她不明白,他无法解释,误会越结越深,彼此搓磨之下,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咎由自取。 想起宴上,他听见她出事的消息,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脑中有什么疯狂涌动着倾匣而出,彷彿再也听不见其他,他不顾一切于街道上狂奔,只为了快一点、再快一点来到她身边,深怕迟了一点,他的妻子就要从他身边永远离去。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贴近颊边,贪恋地望着她的睡顏,喃喃道:「别离开我……茹娘……」 153。他的玫瑰 军队班师回朝之日,七星楼却出了意外,很快就在民间掀起议论。 当夜许多达官贵人皆在场,不少人亲眼目睹了茹夫人坠楼的意外,儘管官府的人很快赶到现场,封锁消息,可人多嘴杂,此事发生在此时此地,恐怕不是官府兜得住的。 民间舆论一起,又事涉朝臣女眷,很快便移交至大理寺。 「在这个时候出事,传闻百姓之间对此眾说纷紜,殿下特令彻查,不过大理寺一连搜查数日的结果,似乎什么也发现,因此目前推测是茹夫人自尽坠楼的。」小竹将这几日探听的消息如实稟道。 「自尽……?」 「茹夫人体弱,传闻她身子本就不太好,在桑州时便鲜少外出,随池渊来京后,似又因水土不服,缠绵病榻,很长时日都在府中静养,与我们先前在桑州所见并无不同。」陆知行沉吟着看向常瑶,「久病缠身,若是因为这样的话,也不无可能。」 话说的在理,可常瑶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忆及在桑州时的情形,当时茹夫人行跡确实有些可疑,看似柔弱无害,可确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且府中下人似乎也在有意隐瞒什么,再回想起第一次见她时,池渊明显不想让他们见到自己夫人的举动,她本来只以为是为维护体弱的夫人,但如今想来确实疑点重重。 或者说,整个郡守府就是个矛盾的个体,从郡守夫妇至府中一切,处处都显出古怪。 可惜当时因櫟阳县一事,走得匆忙,没能继续深入调查…… 虽只与茹夫人见过几面,可常瑶却意外地对她之事很是上心,她沉吟一会儿,才问向小竹:「那茹夫人现下情况如何?」 「据说伤得很重,至今未醒。」 陆知行转头去瞧常瑶脸色,多年师门情谊,让他对这个师妹十分了解,只一个眼神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便是因看懂了她此刻的忧虑,故而面色一肃,正色道:「阿瑶,你可是担心此事不简单,其中尚有隐情?」 「一个心向光明的人,是不会寻死的。」常瑶想起了那夜茹夫人在船边上说过的话,突然接道:「除非……迫不得已。」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自尽?」 「池渊此人,虽说颇有心计,可他对夫人却是真的上心,归功宴这样的大事,他不带夫人出席,留夫人独自在府中,想必也会嘱咐下人仔细看顾,怎会放任她独自出府,来到七星楼?退一步来说,依茹夫人的身子,若真要寻短,何必来到当日人潮眾多的七星楼?」 经她这么一说,陆知行也忆起当日的情景,「你这么说,确实有些古怪……那晚于楼中见到茹夫人时,她模样似乎有些狼狈,倒像是要躲避什么人似的……」 想到这里,意识到什么,陆知行一下子住了嘴,对上常瑶沉重的目光。 茹夫人不可能摆脱池渊留在府内的人,独自逃出来,除非是府内出了什么意外,让下人疏于防备,才让她趁机出府,她被人发现,不得不才跑至人潮眾多的七星楼;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原因,让她不顾一切,来到此处…… 「不论如何,茹夫人来到七星楼,绝对另有隐情。」 可会是什么样的隐情,眾人却猜不透。 小竹看着房内同时陷入沉默的两人,不觉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茹夫人也有些可怜。若真如太子妃所说,这事好不容易移交大理寺审理,却只落得不明不白的结果,那岂不是挺不值么?」 大理寺……大理寺! 常瑶眼睛一亮,就是这个! 她忙不迭转头看向身旁的陆知行,问:「师兄,你可知道一般帝京刑案,都由何处审理?」 陆知行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询问,可仍是很快回答道:「帝京大小刑案,一般都由京都府审理,只有事涉朝廷的要案,才会移交至大理寺。」 「七星楼坠楼意外,若是放在平常,应由京都府审理,可如今却移交给了大理寺……所以,这才是茹夫人的目的!」 「什么……?」 「选在诸多权贵皆在的七星楼,于举国欢腾之时,发生意外,定能掀起舆论关注,逼得朝廷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将此事交由大理寺彻查,这才是坠楼事件的目的!」 陆知行不解,「可为什么非得是大理寺?」 「不清楚。但茹夫人选在七星楼,还将大理寺引来此处调查,其中必然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小竹眨了眨眼,看了眼默然的陆知行后,又看向了面色凝重的常瑶,低声道:「可眼下大理寺那边也没消息,还能怎么办呢?」 常瑶闻言,立时站了起来,正色道:「我要亲自去一趟。」 常主簿给靳尹倒酒。 他素来圆滑,能走到今日这般位置,除了多年前鬼迷心窍抱养了仇人之女外,靠的也是他这油嘴滑舌,善于讨好旁人的本事。 靳尹看似阴柔无害,逢人总一副笑瞇瞇的样子,可亲近了便知道那只是浮于表面上的假象,谁也不敢轻视这位少年储君。 他与池渊亲眼目睹过他黑暗的一面,知晓他的手段有多阴狠,自然也就不敢在此时于虎上拔毛。 近日关于七星楼坠楼事件,朝野议论纷纷,民间各色消息加油添醋,传得沸沸扬扬,常主簿自然听过,却不敢说给他听;自从在那样的时机点发生意外,一手好算盘被打乱,显然不是靳尹要的结果,他自然不高兴,还在气头上呢。 季紓守礼雅正,池渊不解风情,常主簿却乐于独自讨好靳尹,见他为此烦心,便提议传歌舞,活络气氛。 靳尹正烦心着,兴致缺缺,无可无不可地摆了摆手,任他安排去了。 凌思思再三踌躇走到门口时,正听见房里要传歌舞,心想什么时候了,黑月光还有心情声色犬马,心理素质倒是可以啊。 外头闹得满城风雨,他怕是还挺不当一回事,看来常瑶的担心也有点多馀嘛。 换作平日,她可不想主动上赶着来找黑月光拉仇恨,这多晦气,可常瑶託人传信予她,说有要事需出宫一趟,怕靳尹发现,才让她帮忙拖延一阵的。 眼下看来,倒是没问……等等! 凌思思正松了一口气,眼角馀光突然瞥见不远处朝着这里走来的侍卫,那是……皇城司的人? 难道真出什么事了? 凌思思赶紧一个闪身,躲到了角落里的柱子后,听见皇城司的侍卫在院门口和侍卫的交谈声:「不好了,宫外传来消息,七星楼闯入了刺客,得赶紧通知殿下!」 刺客?! 不知道为什么,凌思思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常瑶在这时候出宫,七星楼又闯入刺客,该不会…… 她心下一沉,想起常瑶的嘱託,必须得在那侍卫见到靳尹之前,阻拦他向靳尹稟报此事。 但是,该怎么办呢…… 凌思思正着急着想办法,忽然瞧见廊下走来的一队舞姬,当即灵机一动-- 有了! 层层把守的七星楼内,角落里的窗被推开一个缝隙,随即两道黑影无声地翻身而入。 因着坠楼事件,事发突然,自那夜官府的人赶来后,很快封锁现场,至今仍未开放,整座楼里的摆设依旧与当夜一模一样。 「来这里那么多次,还是第一次不走正门,虽说是刑事重地,但也不至于派那么多人看守吧?」陆知行整了整因翻窗微皱的衣襬,抱怨道。 常瑶抬眼打量着楼中摆设,虽没有接话,可心里想的却和他一样。茹夫人坠楼一事,可大可小,虽说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引起舆论,才移交至大理寺彻查,可经过数日,没道理如此严防才对。 何况,派了这么多侍卫,将整座七星楼前后包围起来,三步一站岗,实在太过刻意。 因着现场被封锁,楼中几乎完整保留了当时的痕跡,尤其台上的那抹暗红,格外触目惊心。 她缓缓走上前,盯着那滩已然乾涸的暗红色,回想起当日的意外,抬头往楼上栏杆望去--当时,茹夫人便是站在了楼梯口,在她的视线里,翻落栏杆坠了下去。 除了意外发生前仓促对上的那一眼,一切几乎毫无预兆。 那么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意外发生前的那一句话,她到底是想与她说什么吗? 常瑶想不明白,正在皱眉苦思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动静,是陆知行不知何时站到了一扇屏风前,就着屏风左右打量。 「师兄?你在看什么?」 「方才不小心撞到了这屏风,谁知这屏风也忒结实,撞得可疼了。」陆知行揉了揉额角,不好意思地道。 常瑶伸手尝试着去推,没想到屏风硬是不动,彷彿是嵌在了地面上一样。 ……嵌在地面上? 常瑶与陆知行相视一眼,试探地在屏风上左右摸索,不知触到了某一处,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咔噠”声,但见台上屏风后的角落里缓缓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石阶。 陆知行一愣,「怎么回事?这怎么还有暗道呢?」 他来七星楼多次,也没发现不对劲,谁想到这台上竟藏着暗道! 常瑶亦是惊讶,没想到来此一趟,竟真让他们找到暗道。 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 「下去看看。」 说着,常瑶上前,就要走下石阶,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见到他们的身影,当即喝道:「谁?竟敢擅闯刑事重地!」 「糟了!」陆知行回头一看,见身后看守的侍卫发现了他们,纷纷拔剑,情急之下反而越显冷静,当机立断,转头朝着身后的常瑶道:「快走--」 眼看他们进入暗道,侍卫当即拔剑衝了上前,说时迟那时快,在他们彻底进入暗道前,一剑挥向了后头的陆知行。 陆知行察觉身后危险,很快反应过来,“鏘”的一声,拔剑挡住朝他挥来的剑招。 「师兄!」 常瑶闻声,赶紧回过头来,就这一回头的时间,追兵已至,将他们团团包围。 常瑶和陆知行背对而立,望着四周围来的侍卫,俱是凝了神,彼此都知道,这一趟恐怕不容易脱身了。 但开弓岂有回头箭?无功而返是不可能的。 多年同门情谊,让身陷险境的两人皆毫不设防地将后背交予对方,甚至在面临如此困境的时候,陆知行还能抽空侧头问她一句:「还走吗?」 「走。」 「那就走。」 陆知行一笑,随着话音落下,冰冷的剑锋已然出鞘,剑光纠缠,交织成网,将人影密密麻麻捲入其中。 「刺客!有刺客--」 「有刺客闯入楼中,快传令出去,加派人手啊--」 靳尹拿起酒杯,听见下人通报有皇城司的人来时,动作一顿,面上划过一抹烦躁,没说让人进还是不进,逕自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常主簿猜想,皇城司的人这时候来,多半又是出了什么事,太子本就在气头上,这下可好,连人也不用宣,直接出马了。 他还在暗自幸灾乐祸,想着身为皇城司指挥使的池渊要倒大霉了,可没想到靳尹才站起身,往前迈出一步,随即一隻白皙的手伸来,按在少年储君的胸膛上,往后一推,猝不及防地将他推回座位。 「……什、什么人?大胆!」 常主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正欲喝斥,谁想身旁被推倒在座位上的靳尹却伸出手,制止了他。 常主簿诧异地转头,看见本该愤怒的靳尹,此刻目光正直直地看向屋内的舞姬,这种情形显然很是反常,他随着靳尹的视线看去,发现穿着水袖舞衣的舞姬们不知何时已来了屋内。 不过,靳尹的目光太过明显,一动也不动,显然不在舞本身上,常主簿很快发现被舞姬们围在中间,身着妃色舞裙的那个女子。 女子脸上蒙着薄薄的面纱,墨发以几颗简单的珍珠轻缀,松松挽就,她站在眾舞姬之中,却不比她们成熟嫵媚,反倒显出几分少女的青涩。 薄薄的面纱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杏子眼,清澈灵动,含着一点娇羞,正是容易引人怜爱的那种眼神。 常主簿认出她就是方才伸手推了靳尹的人,目光微动,忍不住打量她几眼,却没再为难,只因他发现,她一出现,靳尹身体便崩直了些,黑黢黢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她。 太子不好女色,后宫仅有两位妃妾,可这般眼神明显是动了心,让常主簿不禁好奇此女的身分。 乐师开始奏乐,是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舞姬身段勾魂,艳色的裙摆像群花一样,层层绽放,香风薰人,一下子迷了眼。 身处正中央的舞姬,正是凌思思,她此时也正晕着,虽说灵机一动,叫她买通了舞姬,顶替她出场,可她实在没什么跳舞的天赋,想必很快便要露了马脚。 但怎么办呢?来都来了,也不可能读档重来。 一个转圈,眼角馀光瞥见已经走到门口的侍卫,凌思思心里一个咯噔。 坏了,绝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告诉靳尹! 她足尖轻点,跟着拍子柔软旋转,身姿婉转低回,裙摆层层叠叠散开,有种艳色迫人的美丽。 美则美矣,可对常主簿这种人,很快就看出了不对劲,这舞姬……怎么不太像会跳舞,倒像是在胡闹呢? 他下意识偷偷去瞧靳尹的脸,靳尹还在盯着那个舞姬,一隻手支着下巴,修长的食指抵着唇,是种玩味而好奇的动作。 他已经认出来了,那人是凌思思。 高贵骄傲的首辅独女,他的侧妃,怎么说都不该出现在这里,还是以一个舞姬的身分。 可他就是不想揭穿她,好奇她想做什么,或者,期待她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身负太子期待的凌思思,当然不负所望,藉着一个旋身的机会,舞到了靳尹面前,舞衣裙摆旋成一朵盛放的花。 杏子眼轻轻一眨,趁着靳尹分神的瞬间,她倏地抖开披帛,朝他一捲。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常主簿以为她要行刺,连忙道:「殿下当心!」 不光是常主簿,靳尹瞳孔微缩,目光在那一瞬间也闪过寒芒,支着下巴的手下意识地抓住披帛的一端,掌中轻纱丝滑的触感令他忍不住微愣。 他抬眼看向戴着面纱的凌思思,面纱挡住了她此时的表情,只看见她小鹿般的杏眼里流淌着狡黠的笑意。 只一眼,衣袖自他掌中轻轻抽出,凌思思眨了眨眼,飞扬的披帛缠上他的手指,再如水一般自指缝流逝。 少女舞姬臂弯间的月白披帛彷彿一隻蹁迁的蝶,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点到哪便飞到哪,绕着他的身周翩翩起舞。 靳尹缓缓收起手掌,轻抓住那抹月白,宛如抓住了月光。 可月光注定不会为他停留,只是从他指尖错过。 靳尹虚虚敛眸,目光追逐着那只不断挑逗他心神的蝴蝶,若即若离,时近时远,展示着自己的俏丽,妄想在他心上点火,成为独享他唯一宠爱的那朵蔷薇。 乐曲还在继续,轻纱构筑成一片朦胧的幻梦,光影偏差,而他逐渐沉溺。 轻纱自面前飘散而过时,少年储君缓缓收紧了手,微一用力,强行将月光收进怀中。 艳色裙摆覆盖住他的玄色衣袍,少女像一隻误入歧途的蝶,猝不及防落进他怀里。 他抱着她,她身上的香,猝不及防便侵蚀了周围空气。 拉扯之间,凌思思脸上的面纱落下,显出了底下娇俏可人的一张脸。 常主簿这下终于想起了方才那份异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惊道:「凌、凌侧妃?!」 谁能想到凌侧妃竟会扮成舞姬出现,在场几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意外地看着太子怀里的凌思思。 凌思思自己也没想到是这样,她只是想随便来个“美人计”,学着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那样迷惑他,谁曾想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坐在了黑月光腿上。 靳尹低头看着被困在他怀里的少女,蝉翼般的长睫扑闪着,娇艳的面容上明显浮现一抹惊讶。 凌思思从未有过这般与男人亲近的行为,浑身一僵,当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腰后的手按了回去。 察觉到她想要逃,靳尹扶在她身后的手用力,将她桎梏在自己腿上,她身上的淡淡花香縈绕鼻端,让他难得也有些心猿意马。 是她引诱他的。 猎物想要勾引猎人,那是自投罗网,而漂亮的猎物,合该被他豢养,不是么? 所以,这不能怪他。 靳尹弯唇,笑得意味不明,讚道:「爱妃一舞惊人。」 在第一时间的惊慌过后,凌思思很快就进入情况,红唇微动,轻声道:「殿下你醉了。」 靳尹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思嬡,」他忽然俯身,挨着她的脖颈,吐息在她耳畔,「你可知,如今的你……艳色醉人。」 他说着,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烙下一吻,感受到怀里的人影驀地一颤,唇角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微微翘起。 身旁的宫人见状,当即乖觉地无声退下,唯独常主簿看了眼门口神色尷尬的侍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低着头充当摆设。 事情进展得超出预期,凌思思只觉得噁心,想起他曾经丧心病狂做下的那些腌臢事,再被他亲密地吻上,感觉快要崩溃。 眼看他眼睛泛着艳丽的红,眼里幽深一片,如蛇般贪婪的目光游移在她身上,所到之处皆泛起细细颤慄。 她不是没看过这样的眼神,从前追过的偶像剧里,即将对女主做坏事滚床单的男主们便是这样的神情。 他动了慾念。 就是看懂了他的神情,凌思思一瞬间方寸大乱。 完了完了,这下玩太大了,自己点的火眼下灭不掉了怎么办? 她惊慌失措,心脏跳得近乎失速,所有思绪都成了死结,没有一个能解开。 眼看他的目光凝在她的唇上,凌思思心头警铃大作,看着他眸光幽深,薄唇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引诱他的心寸寸为之下坠红尘的源头就近在咫尺,靳尹微微敛眸,轻易就要摘下高掛枝头的禁果。 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唇畔,距离近得让两人混乱的气息彼此交融。 极致的曖昧来到了最高点,然而,唇上的触感却明显称不上柔软。 靳尹一愣,垂眸看向按在他唇上,细长白皙的手指。 时间彷彿在这一刻停止流动,只闻彼此交缠的鼻息,还有隐密却轰然的心跳。 「殿下逾矩了。」凌思思强迫自己镇定,藏在袖里的右手攥得很紧,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真心换真心,殿下难道忘了?」 是了,真心换真心。 她确实说过,要成为与他并肩而立之人,让她取常瑶而代之。这段时间,她展现了她的才能与智谋,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她的重要性,让他非她不可。 靳尹抱着她的手微微一松,仅仅只是这么一松手,对凌思思来说就够了。 她弯了弯眼,笑得温婉又嫵媚,在他的视线里,伸出手去拿案上的酒杯,纤长的手指轻提酒壶,斟满一杯,然后缓缓递到他面前。 「这酒能醉人,可人,却不能自醉呀。」 少女的语音清脆,恍若提醒,可他却知道,这是警告。 在他尚未让她达到目的前,她不会接受他。 明知这是警告,是挑衅,可靳尹神色未变,漆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无辜的眼神,在她的注视下,就着她递至唇边的酒杯,直接啜饮一口。 彷彿是故意刁难,不过一杯酒,他却还要边抬眼盯着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他想要看她屈服,她想要他知难而退,谁也不让谁。 一杯酒,时间竟是格外漫长。 可再长,也总有饮尽的时候。 靳尹勾唇一笑,伸手拈起杯盏,随意一扔,随即牵起她的手,将掌心贴上自己的唇,印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吻,「你递的酒,本宫自然要醉。」 他不仅人噁心,话也让她噁心。 凌思思不动声色抽出被他握着的手,皮笑肉不笑,问:「那殿下醉了吗?」 靳尹挑眉,不答反问:「爱妃觉得呢?」 「有句话说装睡的人叫不醒,醉了固然痛快,可妾却更喜欢酒后吐真言。」凌思思轻轻一笑,「殿下知道吗?人在喝醉之后,往往才能显出最真实的一面,知道一个人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靳尹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妾已经展示出自己的心意,却迟迟不见殿下的诚意,时间久了,妾也会觉得这样……好不公平。」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靳尹微愣,从她看似暗藏深意的话里,听出几分委屈的抱怨,这才反应过来,笑道:「这么认真?」 「爱情里只能容得下两个人,是不能将就的。妾不会将就,要做,就要做那朵能够享受唯一宠爱的玫瑰。」 她说得那么认真,让他忍不住正视起她的话来,从小顺风顺水的大小姐,得到的从来都是最好的,连爱也要独一份的宠爱。 从前他厌恶她的骄傲,可如今在他眼里,却有了另一番解释。 眼下的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他的皇后,定要是智慧与美貌兼具,身分尊贵,足以匹配他的人,而她--确实是眼下符合条件的不二人选。 尊贵的玫瑰,有点尖刺也是可以被容许的。 「不必将就,本宫向你许诺,未来本宫的皇后之位,唯你一人。欠你的荣耀,本宫日后加倍还你--」靳尹语气一顿,勾了勾唇,「只是,如此说来,本宫欠你的倒是越来越多了。」 「没关係。」凌思思笑了,温柔地看着他,宛如一朵带刺的玫瑰,漂亮又危险,她说的每个字都像引人沉沦的诅咒,「毕竟,欠得多了,才能藕断丝连啊。」 靳尹望着她,忽然觉得她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从前觉得她空有美色,不过是个任性妄为的草包美人,供着就好了;可越与她交手,他便越感到惊喜,发现她其实是有刺的,不是蔷薇,而是玫瑰,美得危险又放肆。 玫瑰带刺,或许会刺伤满手鲜血,可却实在美丽。 凌思思就像玫瑰,纵然危险,纵然猜不透,却吸引着他,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她是他的。 也只能属于他。 空气很静,气氛犹有未散的繾綣,黏腻的曖昧残留在空气中,牵丝似地,令人格外昏沉。 儘管这一刻实在曖昧,常主簿仍是忍不住鼓起勇气,大胆地开口道:「殿、殿下……皇城司来报……」 皇城司…… 三个字,足以打破眼下任何曖昧的繾綣。 靳尹冷冷地看向自门口走进的侍卫,沉声道:「何事来报?」 「回殿下,城中来报,有刺客闯入了七星楼……」 剩下的话没说完,侍卫在撞见了靳尹阴沉的脸后,默默地把那句“发现暗道”又咽了回去。 「刺客?」靳尹不冷不热地重复了一遍,睨着眼前的侍卫,「你来告诉本宫?」 「这……」 那侍卫顶着太子阴狠的目光,急得额上不知冒冷汗。 常主簿站在一旁,看出靳尹如今心情很是不好,为免殃及自己,当即乖觉地问道:「殿下,许是新来的侍卫不清楚,可要臣去提点下池指挥使?」 他提油救火,怕火烧得不够旺似的,故意提起了池渊指挥使的身分,显然是想让靳尹降罪于他。 「不必了。」 「那……」 靳尹深吸一口气,勉强将胸口冒出的怒火压了下去,才接着道:「本宫亲自去。」 他说完,正要起身前往,不防衣袖被一隻手拉住了。 他转过头,便撞见凌思思看向自己的目光,「妾也要一起去。」 154。欲念 靳尹带着人赶来时,“刺客”已与侍卫们战成一团,楼中桌倾椅倒,乱得不难想像方才经歷了何种动乱。 常瑶和陆知行不愧是拜师学过武的,加上一个女主光环,不多时地上已经倒着不少人,都是阻拦他们的皇城司侍卫。 皇城司如今由池渊做指挥使,大半人都是靳尹耗费心力培养的武力,谁知他一来便见到如此惨状,面上顿时有些崩不住。 「太子驾到,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啊--」常主簿观他神色,狐假虎威地朝着围在“刺客”四周,僵持不下的侍卫喊道。 那些侍卫已经与之交手过一阵,皆有些力竭了,何况身上有些还带着伤,而对方也不是安然无恙,身上黑衣被刀剑划破几道口子,可谓是两败俱伤。 两方人马本在僵持着,闻言侍卫们执起刀剑,很快又欺身上前,与“刺客”交缠在一块。 凌思思站在靳尹身后,她自然看出了那所谓的刺客,便是常瑶与陆知行,可眼下太子的人太多,再打下去他们讨不了好,在场之人唯有她一个知情,却又不会武…… 她必须得想个法子,帮助他们脱身。 眼看着常瑶他们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心知不能再脱下去了,凌思思的心提到嗓子眼,半点方法也想不到,她左转右转,焦虑得几乎站不住。 原本的剧情里没这一段,可也没有女主和男配被男主当场抓包,原地下线或送入大牢的情节,一时倒让她不知是该相信命运,还是赌一把,赌黑月光不会发现“刺客”的真实身分,让常瑶他们顺利逃离。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见常瑶手中持剑,对着朝她提剑刺来的一个侍卫,猛然一劈,想来是用了全力,但闻“砰”的一声,侍卫手中的剑被断成两半,其中一半直直地插进地上,卡进了地缝里。 她看着脚下蜘蛛网一般的地缝,愣了片刻,然后整个七星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随着地面碎裂开来,大片的地面猛然下陷,两人连同身旁的几个侍卫一同不见了身影,腾起浓浓烟尘。 周围的侍卫不意如此变故,连忙奔逃,叫喊声不绝于耳,楼中一下子乱成一片。 靳尹和凌思思、常主簿还站在原地,靳尹紧盯着暗道周围裂开的一个大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迟迟不动;常主簿倒是怕得很,那裂缝还如蛛网般持续开裂,他们站得近,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裂开,着急着想劝他回去。 而凌思思站在一旁,同样没动,可想的却与他们不同。她想的是眼下“刺客”们掉了下去,生死未卜,有身为女主的常瑶在,大概没什么事,但男主还在啊!要是他又犯病发疯,想直接趁此机会绝了后患,下令掩埋出口,直接将常瑶他们给困在底下,见死不救了怎么办? 凌思思盯着脚下的裂缝,若有所思,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此时此刻,凌思思、靳尹、常主簿三人站在一处,相互之间离得很近。 倏地,一阵低鸣声回盪在楼中,三人所在的地面开始有了动静--就是现在! 凌思思眼疾手快,一把将身旁的靳尹往后一推,同时脚下的裂缝终于开裂,现出一道口来,接着不远处的大洞,捲着地面跟着下陷。 「殿下?!」 常主簿吓得赶紧拽住身旁的靳尹往后退。 而凌思思犹豫半秒,随即在靳尹惊愕的目光下,也跟着跳了下去,不忘高喊道:「殿下小心!」 靳尹听到喊声,难以置信地一望,浑身血液结成了冰。 他培养的那些皇城司侍卫们,在出了变故后,头也不回地直接逃命去了,来不及跑的那些,随刺客们掉下大洞,而凌思思也掉了下去,却是为了救他。 他们站的地方其实很危险,连常主簿都着急着想往后退,可方才情急之下,只有她--在第一时间伸手将他往后推,自己则跟着掉了下去,还不忘担心他的安危…… 她如此坚决,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脑中一片空白。 转瞬之间,心中天崩地陷,好似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断了开来,身旁的常主簿吓坏了,连忙扑上前,拽住他僵硬地朝洞口伸出的手。 很快地,大片砖石落了下来,将下陷裂开的洞口堵住,一切重归平静,可他们心里清楚,这分明才是最坏的情形…… 裂缝之下,黑暗如大网,兜头盖脸地撒下来,就要将人笼罩。 凌思思情急之下,赌了波原本恶毒女配到结局才死的剧情,推了靳尹一把,跟着跳下地洞,直接跟常瑶的生死绑在一块,太子妃和侧妃同时遇险,想必靳尹再疯也不可能在这时候下手。 只是…… 「来是跟着来了,可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不会是摔到了不同地方吧?」 凌思思有些焦急,她得赶紧找到常瑶,和他们会合才行。 她掉的地方刚好是一处幽冷黑暗的废墟,许是方才那番动荡,东西掉落一地,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凌思思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不防脚上一痛,低头看去,脚踝处红肿一片,想来是掉下来时扭着了。 「嘶……」凌思思倒抽一口冷气,太疼了,根本走不了。 可常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跟着跳下来了,如果不能与他们会合,她做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她正在着急,突然旁边的柱子后传来声响,凌思思警觉地看去,以为是皇城司的侍卫,却不料在看清对方面容时一愣,「小竹?」 「凌侧妃……?」 对方踉蹌地从柱子后走了出来,身上衣衫沾上尘土,发髻也显得散乱,与自己同样狼狈,惊讶地看向她,正是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小竹。 「你怎么在这里?」 她记得见到的“刺客”只有两人,一个是常瑶,一个是陆知行,照理来说,小竹此时应当在朝阳殿才是,怎么会跟着出现在这地洞下……? 彷彿是看出她的疑惑,小竹目光闪烁,有些不好意思地彆扭道:「奴婢听说七星楼出了意外,太子着急着出宫视察,想到太子妃早些同衡阳君出宫去了,便不放心……」 她向来与凌思思不对盘,此时被她戳破,到底有些难为情。 「原来是这样。」 凌思思没注意到这些,她只幸好跟自己掉在附近的不是皇城司的那些侍卫,有同伴在侧,她心中稍慰,忙问向小竹知不知道这里是何处。 小竹打量着四周,迟疑地道:「听闻有些贵人为以防万一,都会在自家府邸地下开挖暗道或密室,此处位于七星楼下,兴许是什么密室之类的呢?」 「密室啊……也有道理。」 凌思思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望向四周,除了她们两人,到处黑漆漆的,难保会跑出什么东西来,仔细想想,总觉得有点危险。 她看了眼小竹,打算从她下手,探点什么有用的情报,「不过你看啊,我们从上面掉下来,也难保什么时候又会继续塌陷,总归不太安全。我一来就掉这里了,你可有看见其他人?」 「其他人?……凌侧妃是说太子妃?」小竹摇了摇头,「奴婢没看见,方才也是四处在找太子妃殿下呢。」 「我们两人都没见到,那可不太妙……必须得在被发现前,与他们会合啊……」 凌思思急着想办法,一时没注意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没发现身旁的小竹听见后,脸上一瞬闪过古怪的表情。 眼下局势未明,还没找到常瑶和陆知行他们,凌思思自己又受了伤,情况一时有些棘手。 小竹见她受了伤,脸上担心常瑶的神情不似作假,目光微闪,犹豫了一会儿,才不自在地将方才藏着的半句话说出口:「其实,奴婢来之前在外头听见了声响,不过不确定是不是太子妃……」 「真的?!那既然有声响,就是有人,很有可能是常瑶,我们赶紧去看看!」 凌思思说着,就要拉着她去找,才迈出一步,脚踝处一阵鑽心的疼,直接让她忍不住咬着牙弯下身去。 「你没事吧?」小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着她到一旁坐下,「你脚受伤了,不便走动,不如先坐在此地,奴婢先去看看,若真是太子妃,就回来带你出去。」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凌思思知道自己的情况,扭伤了脚,也走不了,要是遇到危险她们两人都不会武功,只能是买一送一送命给敌人。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有小竹去,她留在这里,也能分散风险,至少有一个人还能有机会碰见常瑶。 只是,希望小竹碰见的真的是常瑶他们,否则她不会武功,就真的很危险了…… 凌思思眼睁睁地看着小竹离去,将自己靠在角落里抱成一团,头有点晕,她突然有点想季紓了。 要是时安这个时候也在就好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一滴水,砸在发顶上。 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她有些清醒,头顶上也从一滴水变成了一道水流,淅淅沥沥从洞顶上倾泻而下,很快将她浇了个透湿。 洞窟开始漏水了! 想来是方才这番动静太大,破坏了构造,这里很快就要榻了! 意识到危险的凌思思面色一白,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可眼下全身都没有力气,她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惊恐又无力地靠着身后的石壁,眼看脚边水越积越多,很快没过了裙摆下的綉花鞋。 另一边,常瑶摔在了一处圆形的空间里,她警惕地打量四周,发现此处倒像是类似广场的空间,只是比外头的小了点,地上还有些刀剑的痕跡。 她微微皱眉,很快联想到在什么地方见过如此的情境。 在櫟阳找到凌思思和端午的时候,那处也有相同的地方,专门供那些略卖来的人练武所用。 难不成……有什么人也在七星楼下秘密练兵? 七星楼地处帝京,乃是王权的象徵,平常来往的人上至王室,下至百姓,客群复杂,若当真有人选在此处秘密练兵,那岂不是太可怕了? 常瑶出神地想着,丝毫没发现身后的人影,手持刀剑,无声无息地朝她一步步靠近,眼看剑光一闪,寒芒乍现,便要取她性命。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常瑶闻声总算回神,警觉地回头,便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人影,高举刀剑的手僵在半空,睁大眼睛,应声倒地。 而他身后,站着不会武功,向来嘴硬心软最是护主的小竹,手里举着一块石头,狠狠砸在那人的头上,苍白的面上犹带一丝茫然。 「小竹……?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常瑶一愣过后,猛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神情严肃,「这里多危险你知道吗?你跟过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奴婢、奴婢听说七星楼出事,太子着急前来查看,想着您与衡阳君今日出宫,不放心就跟了过来,没想到出了意外……」 小竹说着,低下头去,声音越说越低,倒让常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常瑶气得踱了几步,转头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严肃认真地望着她,「不行,趁着太子还没发现之前,你赶紧回去,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知道吗?」 「不!奴婢……奴婢不回去!」小竹像想到了什么,使劲摇头。 「你别任性,这里有些古怪,实话告诉你吧,此处看着像是有人在此秘密练兵,方才这番动静,也不知对方发现没有,我自己都不能保证可以全身而退,要是护不住你怎么办?」语气一顿,似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硬,她又缓了些语气,柔声道:「听话,你先去找师兄,让她带你回去。」 小竹一听,眼眶微红,似是有些动容,可她看了看常瑶,又看了看地上倒着的那个人,张了张嘴,终是道:「奴婢不回!殿下,此处这般危险,您一个人怎能抵挡?奴婢虽然不会武功,但、但也是能保护您的呀!」 她如此坚决,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看似弱小的身躯,此刻望着她的眼神却是如此坚决,透着一股无畏的认真。 常瑶心中一暖,知晓她是不会回头了,只是叹息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感动道:「小竹,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小竹面色苍白,被她握住了手,可似乎仍未从方才的事中缓过神来,她看了眼脚边的人影,一边扶着胸口佯装镇定,一边瑟瑟地后怕道:「为了殿下,这都是应该的。」 七星楼内,方才经歷劫后馀生的侍卫们,此刻正低着头,远远地跪在了太子身前。 自从凌侧妃掉下去后,太子便一句话也没说,他伸出去欲拉她的手僵在半空,看起来滑稽极了。 常主簿大着胆子想拉他,却被他甩了开来。 就是这里…… 靳尹慢慢蹲下来,用手触摸裂隙的边缘,尘土下是坚硬的岩石,粗糙冷硬,一股寒气从裂隙中透了出来,他默默地想,下面应该很冷吧。 凌思嬡怕冷,在下面应该不好受。 带刺的玫瑰,总是喜欢自作主张,他没让她动手,她推什么呢? 靳尹想起方才意外发生的瞬间,凌思思第一时间回头去推他的景象,不由得心生烦躁。 他素来不喜欢这种超出他掌控的事,再看眼前这些人,更是心烦,脸色也越发难看,「要你们这群废物东西有何用,一个女人都防不住!」 几人自知理亏,皆不敢接话,只一逕道:「殿下恕罪!」 常主簿看一眼身旁的靳尹,试探地开口道:「殿下,如今凌侧妃掉了下去,暗道也榻了,出入口被堵,这底下的东西难保不会……」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可在场的几人都是皇城司的侍卫,七星楼下的东西他们自然清楚,这未竟之语也就心知肚明。 眼下刺客和凌侧妃都掉进地洞,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寧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趁着眼下暗道出入口被堵,他们大可以按兵不动,又或者添些手笔…… 靳尹微微皱眉,盯着被土石掩埋的暗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不开口,身为指挥使的池渊又不在,眾人也就只能将目光齐齐看向那沉默的少年储君。 对此,常主簿倒是不担心,这凌侧妃多次坏了殿下的事,她爹又碍眼得很,有了这样的机会,太子自然乐见其成。 好一会儿,靳尹目光闪烁,终于在眾人的注视下,缓缓地开了口:「动手吧。」 常主簿得意一笑。 有了太子的话,他赶紧指挥着眾人清理现场,加固封死任何的出口,试图将掉下去的刺客连同凌思思一起堵死在地下;只是这样一来,原本放在里头,来不及逃出的那些人,怕是就此折了。 不过也不要紧,至少除掉了凌思嬡这个心头隐患,少了她的存在,朝堂相安无事的平衡被打破,要除掉凌首辅这个大患还难嘛? 常主簿乐呵呵地想,眼看着侍卫们开始动手,靳尹这才察觉他们要做什么,下一秒,常主簿的膝盖一痛,他惊呼连连,痛得几乎要跪下身去,可在看清对方是谁后,却咬着牙不敢动。 「殿下?殿下这是何意……」 靳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怒声朝他斥道:「本宫让你们动手去找人,不是杀了他们!」 常主簿惊骇地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心思百转千回的同时,已是面色为难地道:「殿下,这眼下地陷,不说暗道入口已被堵住,难保之后异动,底下情况不明,咱们的人若贸然抢进,只怕危险;何况,若是他们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之后处理起来,可就难了呀……」 靳尹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薄唇微抿,并不接话。儘管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常主簿依旧从他眼里窥见一丝难得的犹豫。 常主簿心下一沉,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又接着劝道:「殿下万不可心软啊!没抓到刺客,查清是谁派来的人已经是失误,如今折损了多少人,害得咱们功亏一簣,寧可错杀一人,也不可放任不管吶!」 靳尹眼眸漆黑,抿唇不语,可他握住常主簿的手却紧了紧。 他从来都是善于分析利弊的,只是两方对峙中,明明该怎么做的答案很明显,但这次他却突然任性地选择另一个显然不明智的错误答案。 他张了张口,再一次重复了他的答案:「本宫说,将人找出来--这是命令!」 是了,命令。 他用这个带着绝对压迫的词语,表明了自己的决定,就好像是藉此来掩盖此刻的不合时宜。 在他选择做了这样的决定时,理性已死,在这一瞬间,仅此而已。 无关其他,只是欲念。 155。你和我之间,还是有我们的 地洞内,不辨日月,唯一的光明是角落里幽暗的烛火,一丛一丛蜿蜒到远方,诡异而冷寂。 狭窄的走廊空无一人,常瑶和小竹走得越久,空气中那股带着霉味的潮气越重,是泥土带着植物根係的味道。 狭窄的通道两旁都是高墙,闷不透风,人在其中走得久了难免疑神疑鬼,见什么都有嫌疑。 小竹睁大眼睛,跟在常瑶身后,一步三回头,在经过一处岔路时,再一次紧声道:「殿、殿下,您说是不是有人,奴婢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我们……」 常瑶闻声回头,嘴唇有些乾裂,汗水打湿了额发贴在脸上,鼻子上还沾了一块灰,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体面。 小竹也好不到哪儿去,常瑶看她一眼,不光是她,这一路走来都没碰到半个人影,委实有些古怪,连她也不免有点草木皆兵了。 「放心,跟紧我。等找到师兄,我们就一起回去。」 小竹点了点头,在她这里,太子妃说的话总是对的,她向来很是相信她,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如此听话,常瑶却暗自着急,她们已经在这地洞里走了许久,不但半个人影也没看见,甚至连通往外面的出入口也没发现,加上越往前越潮湿的地面,让她忍不住心下一沉。 靳尹没有识破她和陆知行的身分,只将他们认作刺客,这地下的东西若是他的手笔,他无所顾忌,自然会选择下手掩盖真相。 而掩盖此处真相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趁着方才的地陷,让刺客与地下的秘密一起永远埋葬。 若真是那样,恐怕逃出生天便难了许多…… 也不知道思嬡那里怎么样了? 常瑶出神地想,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凌思思察觉到他们出了意外,想办法说服靳尹来救他们。 她还不知道凌思思也随后跳下地洞,只顾着思虑,没注意眼前的一滩水洼,一脚踩了下去,整隻鞋都湿了。 「哎呀!」常瑶回过神来,低头去瞧脚下的水洼,「这里怎么有水呢?」 小竹听见她的声音,忙不迭上前来看,猜测道:「兴许是在地底下,难免潮湿,所以有些积水呢。」 「积水……可是不对,我们方才一路走来,地面确实越来越湿滑,空气也越发潮湿……」常瑶就着微弱的火光往前看去,微微皱眉,「前面似乎也是如此。」 见她这幅模样,小竹也明白事态轻重,没再擅自猜测。 据她所知,地下阴暗无光,确实潮湿了些,可也不至于如此处处积水…… 常瑶顿时绷紧了弦,四周静寂,唯有不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水声! 常瑶一惊,寻声望了过去,只见水声自岔路的一边传来,隐隐约约可以瞧见往前通往另一个空间,昏暗的光影下似有水光。 小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知她想做什么,伸手拉住她的衣角,「殿、殿下……前面有危险,别再往前了吧?」 常瑶回过头来,看见小竹的眼里闪烁着恐惧,一张脸被纷乱的影子遮住了。 到底年纪尚轻,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难免害怕,常瑶又不可能将她独自一人留下,一时便有些犹豫。 她还没找到师兄,也不知道师兄会不会在里头,她想去看看,但她此刻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无辜受累的小竹…… 常瑶摇摆不定的心,在触及小竹惊慌的眼神时,渐渐有了偏差。 她看了眼岔路的方向,想着陆知行会武,应当不会出现在那处才是。 她这么想着,正要开口,眼角馀光却瞥见了一抹白色。 常瑶一愣,随即转头一看,但见那传来水声的洞窟内,蓄了一地的水,而幽暗的水面上正飘着一截白色的披帛。 「……有人?」 常瑶忽然想起,她在上头时偶然看见靳尹带着人追进楼内,那时在他身后似乎站着一个身着妃色衣裙的女子,臂上亦掛着白色的披帛,似乎还听见有人提到了“凌侧妃”…… 难不成……思嬡也跟过来了?那里头的人就是思嬡?她不会武功,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是摔昏过去又被水淹了就危险了。 想到此处,常瑶心急如焚,当即顾不得犹豫,只随口吩咐小竹不要乱跑,便着急蹚水跑进洞窟。 「思嬡?」 「思嬡,你在这里吗?」 凌思思缩在角落里,本已经晕呼呼地将头埋进臂弯里,即欲昏睡过去,乍然听见常瑶的声音在附近,意识清醒了一些,想开口应声,可实在没力气。 她望向四周,头顶上倾泻的水积满一地,水已经漫上膝盖,很快就要将她淹没。 她必须要自救,让常瑶发现她。 凌思思挣扎着坐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眼些,哑声开口:「阿、阿瑶……」 「思嬡?……是你吗?你在哪里,我没看见……」 「我、我在这里……」 凌思思在的地方恰是阴影处,她费力地举起手挥了挥,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果然吸引常瑶的注意,发现了角落里的人影。 「思嬡?!」 常瑶看见她时,凌思思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面色苍白,双颊却透着异样的红,想来是受了凉,她赶紧朝她走去。 此处越往里走水便越深,常瑶几乎是在水里游了,头发丝湿淋淋地贴在脸庞,看着不比思思好到哪里。 伸手拉过她的手臂,常瑶将她背着往外游。 终于自冰凉的水里脱身,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凌思思被她背在身上,感到极度清醒。 紧要关头,她还是来救她了。 与剧情里的设定,还有故意演戏不同,没有针锋相对,彼此陷害,在遇到危险时,女主和女配只会互相扶持,找到对方。 面对困境,女子就应该要互助互爱,而不是互相构陷,彼此争斗。 没拦住常瑶,小竹着急地站在洞口,等着她们过来,急得快哭了。 凌思思看着眼前的景象,像是大饥荒里相携逃难的妯娌俩,忍不住弯了弯唇。 好不容易上了岸,常瑶的神经也略微松弛了一些,扬了扬下巴,「你笑什么?」 「在笑……主角和配角也有同样狼狈的时候。」 常瑶先是一怔,不是很懂她说的词汇,可也能猜到点意思,轻轻一哂,「我狼狈的时候多着呢,那是你没见过罢了。」 凌思思想笑,可一扯唇角,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她扭了脚,又在水里跑了那么久,想是着了风寒,眼下正发着烧呢。常瑶自然也心知按着眼下情况,只怕不好久待于此,得赶紧想个办法出去。 水流又多又急,很快没到腰处,一旦此处蓄够了水,便会往外流,届时,整个地下也不知能撑多久。 常瑶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出入口,只记得她同陆知行掉下来的那个暗道入口,当机立断,背着凌思思,带着小竹回到原来的地方。 几人急赶慢赶地回到原处,常瑶试着拿剑劈开眼前的巨石。 方才分明开着的暗道入口,此时被地陷后碎裂的巨石堵上了,几人推了两下,推不开,用剑劈砍亦不开。 水流声已经自不远处传来,想来不久后便会流至此处,或许更糟的是在水还没淹过来之前,这地洞便撑不住,随时都会再次塌陷崩坏。 常瑶放弃了眼前的暗道入口。 她突然反应过来,没必要硬找出入口,既然此处有人在秘密练兵,总该有通风口吧?通风口连结外头,他们只要顺着通风口,兴许就能出去。 小竹听完她的猜想,也赶紧在四周帮忙查看,正急得跳脚时,忽觉有股细细的风拂过发顶,她微微一愣,随即抬头,发现此处洞窟中央正立着一根通天石柱,那股细微的风便是自上头传来的。 「殿下,有风!」小竹惊喜地指着柱子上方道:「上面有通风口!」 常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本着急的心也一定,很快拉着小竹,自己则将凌思思背在背上,顺着柱子往上爬。 凌思思四肢僵硬不能动,好半天,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她趴着的是个少女的身躯,不算单薄的身子,温热柔软,从背上能感知到胸腔心脏在跳动,亦很娇弱。 有涔涔的汗水自细白的脖颈不断滑落,常瑶背着她,将剑刺入柱子上,藉力一步一步缓慢上爬。 凌思思感觉到常瑶快要没劲了,主动开口道:「阿瑶,把我放下吧。你爬上去之后,再叫人来救我。」 「不行!我都爬一半了,下不去。」常瑶气喘吁吁地回应,顿了一会儿,又接道:「而且,你不是和我说过,不到最后,不要轻易放弃吗?」 「可是……」 「别说话了,再撑一下,我们都会平安离开这里的。」 凌思思闭了嘴,看了她一眼,终是没有再说。 另一边,一场混战方落幕。 陆知行喘着粗气,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扯了扯唇角,看着眼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黑衣人,没好气道:「烦死了,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对我一个,太不公平了吧?」 自他掉下地洞后,发现与师妹分散,着急地想要去找常瑶,没想到人还未找到,倒是碰上了一群人,身上皆着黑衣,不知是何方人马,迎头便战。 他们人多势眾,换作平常,陆知行武功不差,不见得打不过,可对方胜在招式统一,用得还都是狠劲的杀招,他倒一时手脚踟躕,难以脱身。 陆知行后知后觉地想,此处位置隐密,还惹得太子亲自前来,派皇城司侍卫监守,难不成又是太子搞出来的?可这些人功夫不差,招招致命,下的都是死手,这般不要命的套路和手段,真会是靳尹教出来的人吗?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防地上一个人影动了动,竟还未死,挣扎地拄着剑起身,欲朝陆知行出手;然而还未近得他身,凛冽劲风破空而来,陆知行警觉扭头,愣住:「是你……?」 但见另一头,两道人影不知何时也跟着来了,矮一些的那个,手里打出的石子敲在那人剑上,硬是将杀招化解,打偏了刀剑,正是近来风头正盛的端午,在他身旁的则是季紓。 季紓三两步走过来,看着地上倒着的那些人,皱眉:「见过思思了吗?」 「凌思嬡?」陆知行很快回神,又叫他这句话弄糊涂了,「你在说什么,凌思嬡不是跟太子在上面吗?掉下来的只有我和师妹,你跑这里来找谁呢。」 「思思跟着你们跳下来的。」季紓看了一眼洞穴,平静地回答,似是平淡,又似在积累怒火。 当时维桑跑来找他,说七星楼闯入刺客,太子带的人与刺客交战导致地陷,凌思思为了保护太子,自己掉下地洞,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本还不肯相信。 凌思思向来懒散,能不去绝不淌浑水,怎么可能主动和太子去抓刺客;况且,她厌恶靳尹,又怎会捨身救他? 儘管他信她,可当他来到七星楼时,看见里头断石残垣,却没有凌思思的身影,而靳尹有别以往沉着一张脸,指使着侍卫挖掘堆叠的土石,内心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挣扎着破壤而出。 陆知行闻言一惊,十分意外,「什么?凌思嬡也下来了?那你们……不对,你们怎么进来的?」 「外头陷落的土石封了路,我们找到七星楼外的暗道进来的。」 「有别的暗道?那就是有其他出入口了,得赶紧找到师妹,想办法出去。」 陆知行和常瑶此行是秘密出宫,若让靳尹发现那所谓的“刺客”是他们俩,可就不好解释了。 「还有小姐!」端午不高兴地补充,「小姐是为了你们才来的,你们不能过河拆桥。」 「小子废话还挺多……」 陆知行瞪他一眼,话虽是这样说,但他心里清楚,凌思嬡多半是为了在靳尹面前帮忙掩盖他们的身分,才跟着跳下来的,他自然不可能真不管她。 眼看他们两人又要吵,季紓冷淡地打断,道:「太子妃呢?」 「本君也没碰着呢……这不刚要去找,便被这些人给拦住了!」说起这个,陆知行就气,发洩般踢了地上的人一脚,才接着道:「不过,本君和师妹一同掉下来,想来该是离得不远才是。」 至少有了方向,才知道往哪里找,端午听完,转身就要走,被陆知行扇子一拦,将他阻住,「欸,刚来就要走?」 「小姐在这里,随时都有危险。」 「你家小姐有危险,我师妹就没有危险啊?你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少同你师傅那样老气横秋的,真以为自己一个人能行啊?」 季紓亦道:「衡阳君说的不错。此处地陷,随时都有危险,既然你我相遇,当结伴同行,也较方便。」 凌思思向来与季紓亲暱,很多事都与他商量,既然他开了口,小姐此时不在,听他的不是不行。 端午犹豫半晌,终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见他不走了,陆知行看了眼周遭几个挣扎着站起身来,蠢蠢欲动,仍不放弃的黑衣人,难得苦恼地道:「那这些人怎么办?」 季紓没有回答,只是一面从地上拾起一把剑,一面平淡地反问道:「你累吗?」 「……啊?」陆知行一愣,不防又牵动伤处,咳出几丝血,望着四周的人影,想起此刻情况不明的常瑶,俊容带上阴沉的戾气,「本君累死了。」 季紓没有作声,身上的气息愈加冰冷。 眼前这几个黑衣人明显都是受过严苛训练的,使的都是又快又狠的杀招,陆知行都打累了,又何况是凌思思…… 内心有种成分不明的怒意和后怕,季紓还未见到凌思思一面,自然悬心。 他执起刀剑,冰冷的剑上倒映出几人的目光,三人虽是初次联手,此时倒有些默契,不必沟通,已悉知彼此心意。 「速战速决吧。」 「这还用你说?」 剑锋饮血,几人身影纠缠成一块,很快地,又陷入另一场恶斗-- 水果然很快漫了过来。 小竹艰难地爬上石柱,回头看向下头的常瑶和凌思思,着急地道:「殿下,您怎么样了?还撑得住吗?」 「我没事。」 常瑶与她隔了一段距离,面色苍白,额上不住冒着汗,显然已是力竭,她背上还有一个凌思思,远远超出体能的负荷,可她仍坚持着咬紧牙根,一步一步往上爬。 她想到什么,侧头去看背上的凌思思,「思嬡、思嬡……?醒醒,不能睡,再撑一下,我们很快到了啊。」 凌思思着了凉,扭伤的脚似乎发炎了,身体发着烧,意识晕呼呼的,她听见常瑶的声音,勉强打起精神,应道:「嗯,知道了,我还等着出去呢。」 「很快就到了,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耳畔的水流声越发清晰,凌思思意识清醒了一些,往下看见水流已经蔓延开来,眼下她们下不去,唯一的机会只能赌在上头的通风口上了。 她趴在常瑶背后,感觉到她爬得越来越艰难,好几次都差点松手滑下去,最后又险险地撑住了,凌思思没有说话,但自然清楚为什么。 「阿瑶。」她轻声开口道:「对不起啊……我本来是想帮你的,可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胡说。我知道,你是怕太子发现,对我和师兄下手,才跟着下来的对吗?你是为了帮我们,我和师兄谢你都来不及了,怎会觉得麻烦?」 「可如果不是我,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呀。」凌思思看着她泛红的指尖,心里一涩,低声道:「阿瑶,你放我下去吧。这样,也许我们之间,还有你可以逃出去……」 这已经是凌思思第二次让她放弃。 常瑶咬了咬牙,用力将剑刺入柱子,托着背上的凌思思,艰难地往上爬,「不可能!」 「今天换作任何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会拋下不管,因为只有亲身经歷,才懂得那种被拋弃的滋味。所以,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我力所能及之内,我都会尽力去保护我身边想保护的每个人--包括你。」常瑶语气一顿,像是笑了一下,「说来也很奇怪,明明一开始我们彼此都忌惮对方,后来我们却能成为朋友,甚至你还是我第一个密友,命运就是这么奇妙,那么多困难我们都走过来了,这一次也可以。而且你瞧,若我们成功出去,我一个人救了我们两个人的命,不也挺划算么。」 凌思思一愣,觉得这些话有点耳熟。 她看见常瑶脸上的笑意,忽然想起,这曾是她回宫时,她拿来安慰常瑶的话! 而如今,她拿这些话反过来说给自己听。 凌思思一时有些恍惚,心里顿时复杂难言。 「还有我呢!」石柱上,小竹闻言亦不甘落寞地回头,「加上奴婢,分明是三个人!」 似乎被小竹的话逗笑了,常瑶忍俊不禁,微笑道:「是,还有小竹,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呢。所以你看,你和我之间,还是有“我们”的。」 --不分你我,相互扶持的“我们”。 凌思思趴在她的背后,内心反覆咀嚼着这句话,莫名地涌上一抹温暖,她抱紧了常瑶的肩膀,遮掩此时潮湿的眼角。 原来,真的是有温度的。 有了这一段插曲,几人又凭藉着一股毅力,终于爬至了石柱上方的通风口,小竹用力推开了栏杆,一条隐密的通道,尽头隐约传来光亮。 小竹惊喜地率先爬入通道,转身接应底下的两人,常瑶背着凌思思,便让思思先过去。 小竹伸出手,朝凌思思喊道:「凌侧妃,快,拉住奴婢的手!」 凌思思抬起头,看见她着急的神情,举起手臂握住她朝自己伸出的手。 掌心交握,小竹咬牙使了劲,将凌思思往上拉;与此同时,身上的重量减轻,常瑶也抓紧时间,跟着往上爬。 眼看再差一点,就能搆着边缘了,凌思思伸出另一隻手,刚扶到了一点,只闻一声惊呼,紧握的双手脱力一松,身体顿失重心,往下坠落。 凌思思和小竹拉着的手生生错开,小竹尖叫一声,眼泪冲刷下来,急声喊道:「凌侧妃--」 156。不可言说 凌思思再度摔下洞窟。 身体猛然下坠,凌空的感觉并不好受,巨大的衝击力让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彷彿将整个身子拆开重组似的。 坠落的瞬间,她看见常瑶惊愕的眼,听见小竹惊慌失措的尖叫,可惜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们在她眼中便已经变得渺小而远。 这一次,是真的要栽在这里了吗…… 凌思思闭上眼,这时头顶落下一片阴影,一股力量抓住她,将她抱起来,拥在怀中,止住了继续下坠的趋势。 凌思思一愣,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清俊的侧顏,分外熟悉,「……时安?」 不,不是时安,这个时候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她的错觉,听说人死之前会看见最想见的那个人,所以她才会看见他吧? 她又冷又沉,不知道自己已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不过凌思思不在意,在他的臂弯里她感到极为安全,一旦心里懈怠下来,意识也就渐渐模糊。 因此,她也就没能听见那道声音在她耳边着急地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参杂了自己也未察觉的惊慌,难得地慌了手脚…… 「她怎么还没醒?」 「侧妃这是寒气入体,着了风寒,这才发起了高热,臣已开了祛寒暖身的方子,好好休养便没事了。」 「那刺客找到没有?」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两个人也抓不住,简直都是没用的东西!滚,都给本宫滚--」 凌思思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帐外大声说话,想来脾气并不好,一连骂了好一阵才消停,耳边闹哄哄的,睫毛颤动,好半天睁开眼睛。 她躺回了丽水殿自己的床上,屋内暖意流转,因她着了风寒,还在发烧,浑身僵冷,房间里便点着几个炭盆,她裹着被子盯着头顶愣了半晌。 她歪在床上,一把将帘子拉开半个,外面朦胧的人影有了实形,正替她拨弄炭盆,凌思思张了张嘴,唤道:「碧草。」 碧草闻言,立即凑到榻边,摸了下她的额头,喜不自胜道:「小姐您总算醒了!会不会冷?奴婢再替您多添些炭火?」 「不必了,我不冷。」 凌思思止住了她的动作,又看向屋内,问:「方才谁在这里?」 她还惦记着方才迷迷糊糊听见的吵杂声,忍不住好奇,谁知碧草闻言脸色一变,鼓着腮帮子,低声抱怨道:「还不是皇城司那帮人,真是没用。空有一身功夫抓不住刺客,也保护不了小姐,难怪太子殿下气愤要责罚他们,连奴婢都忍不住想骂上几句呢!」 「太子来过?」凌思思想起当时七星楼内的情形,心下一紧,忙不迭追问:「那刺客找到了吗?」 碧草点头,又摇着头道:「还没有,听说让刺客给跑了,太子殿下令人去追,可惜没追上。」 凌思思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还好没找到,否则她这岂不是白跳了嘛。 最好是永远也别找到。 碧草正奇怪她的反应,门外维桑就恰好带着端午走了进来,见凌思思清醒过来,皆放松不少。 「小姐醒了。」 「你们来了啊。」凌思思见他们来了,将帘子又拉开一点,示意他们靠近前来,「七星楼那边什么情况?」 她当时跟着靳尹过去,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就为了常瑶他们,着急跟着跳下地洞,后来忙着逃生,又发烧晕了过去,后续也不知道怎么样。 维桑是首辅指派给凌思思的人,儘管没有实权,可当下在得知意外发生后,他很快反应过来,让端午去找其他通往七星楼下的入口,好进去救小姐;而他则趁机去找首辅搬救兵,拨了队士兵过来,表面上帮着救援,实际上是盯着太子,以防他下手。 不过,还是出了点意外……「端午在七星楼外埋伏,找寻其他暗道时,碰见了季詹事,当时情况紧急,便让他也跟着去了。」 「不只那个季詹事,还有那个烦人的衡阳君也在,话多还讨人厌,满心只有他那个师妹,根本不担心小姐,连地下埋伏的那些人都打不过,实在是不行。」 端午说起那陆知行,就像换了副样子,满脸嫌弃,也不知道陆知行哪里得罪他了。 凌思思诧异地看向他,随即很快抓住他话里的讯息,「等等,你说地下还埋伏了人,你们跟他们交手了?」 「可不是?我和季詹事碰到那个衡阳君的时候,他正和几个穿着黑衣的人交完手,之后我又和他们打了一阵,不太像军中的招式,看着也不像侍卫……」端午似乎在脑中筹措用词,想了一阵才道:「对了,倒是挺像打手的。」 「打手?」 「你是说,那些人是有人暗中训练的?」陆知行听完常瑶的分析,皱眉问道。 「我在底下时暗中观察过里头的设计,虽然不能完全确定,可和我们在櫟阳碰见思嬡他们前的情境却很是相像。」 「櫟阳……」陆知行忆及当时情境,总算联想到了一处去,面色微变,「那可是人口略卖!难道说有人在七星楼底下,也做起了这样骯脏的买卖?」 人口略卖,将人当作货物,低价贱卖,任人宰割,剥夺自由与身分,这般下作的手段,竟敢有人在天子脚下,干起这样的齷齪事? 「不是买卖。七星楼地处帝京,人流复杂,离皇城太近,他们不会如此大胆。」 「那是什么?」 常瑶目光闪烁,不答反问:「师兄,你知道那些被略卖的人,都会被送去哪里吗?」 「通常男子为奴,女子为婢,或者服劳役,或送去烟花地之类的……」 「没错,但还有一种选择,那些根骨好又听话的人,会被集中训练,送去大户人家作暗卫或死士。」 大盛没有律法明文禁止人口略卖,除了劳力不足,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世族的默许。 世家贵族们能够屹立不摇的原因,在于各自所掌控的势力,想要拥有绝对的势力,除了身分,就是兵力,不能明目张胆培养私兵,那么就化明为暗,而人……自然也得透过些不正当的管道,暗地里得来。 这本就是世家贵族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诸如维桑之流,即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七星楼底下,有人在此秘密训练私兵?」陆知行皱眉,「选在那种地方,会是谁如此大胆?」 常瑶垂下眼帘,没有回话。 「不对……七星楼出事,太子第一时间就派皇城司严加看守,闯了刺客,还要太子亲自前往查看,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陆知行总觉得这些疑点彷彿有种规律,只差最关键的一点,就能将之串成一条线。 七星楼一案,疑点重重,一切都太过凑巧,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操控一样。 从归功宴当晚,茹夫人意外出现,行跡可疑,发生坠楼意外,接着因其身分特殊,移交大理寺审查,皇城司同时派兵严密看守,再到“刺客”闯入七星楼被发现的消息传出,太子亲自前往查看,兼之七星楼地下的那些人,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古怪。 而这一切古怪背后,细究看来,似乎都与一人有关…… 「太子?!」陆知行脑中灵光一闪,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难道说,那些人……是太子的人,太子在暗中训练私兵?」 常瑶微微頷首,比起陆知行的惊讶,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思嬡从前就与我说过,靳尹早就和常主簿、池渊联手,藉由人口略卖,培养私兵,只是我从未见过,如今想来,七星楼底下的那些人恐怕就是这么来的了。」 这些事,陆知行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他从未想过靳尹竟就如此堂而皇之,将他的私兵养在了七星楼下。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七星楼修建,当时负责监造的人里,似乎就有靳尹在里头,难道他从那时就已经开始规划这一切了吗…… 陆知行后知后觉地感到惊悚,纵然他始终觉得靳尹阴沉腹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也从未想过他会如此险恶狡诈。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真是太疯狂了……」 是啊,疯狂。 他一直是这么疯狂,可惜,他们直到后来才看清。 常瑶自嘲地勾起唇角,抬头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叹息:「这世道,何人不疯啊……」 丽水殿内,此刻气氛同样沉重。 兴许是提及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端午说得隐晦,可凌思思和维桑却是清楚的。 从前抓了端午和初一的可不是普通的人口略卖,都是靳尹为了培养私兵,暗中搞出来的管道,当时他们看到的那些都是被送往各地交易的人,未曾真正见过被靳尹当作私兵暗地培养的那一群,若真按端午所说,恐怕七星楼下的那些人皆是被作为太子的刀,被送往暗处秘密训练的私兵或死士。 碧草不明白其中牵扯,只在听完几人的话后,目光一转,煞有介事地叹道:「哇……没想到一个坠楼案,竟然还牵扯出那么大秘密!」 「恐怕这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为之呢。」 「啊?」 凌思思瞥了端午一眼,沉声道:「茹夫人坠楼,有些蹊蹺,她怕是故意选在那个时间,在七星楼惹起事端,引来大理寺介入的……」 维桑很快明白,「或许她发现了什么,想借此引人注目,让大理寺主动调查七星楼下的秘密。」 「如果是这样,那她也算成功了,至少现在全帝京的人,都在讨论七星楼的事呢。」 端午少年心性,喜欢和厌恶皆很是明显,因此提及有关靳尹的负面消息,便有种幸灾乐祸的欢快。 碧草似懂非懂,「那这么一说,池渊是太子的心腹,又是茹夫人的夫君,两边都不能得罪,他岂不是难过了?」 端午正欲开口,再连着那个皇城司指挥使数落几句,不防被一旁的维桑冷冷一瞥,令他顿时住了嘴。 维桑没有理会一旁嘮嗑的两人,脸色并无发现秘密后的八卦,反倒面容严肃,沉声道:「若真是如此,眼下七星楼的据点没了,但人肯定不只这些,太子还会再找新的据点。」 「需要足够的空间,还要足够安全隐密,不被人发现,又能即时与皇宫内的太子里应外合,这样的地方会在哪里呢?」凌思思苦恼地想。 与其他三人的沉重不同,碧草心里还是有许多疑惑,不解地问:「不对吧?七星楼平常人来人往,不只达官显贵,百姓们也喜欢去,那可是帝京的地标,之前太子祈福不是也选在那里嘛,那也不隐密呀。」 七星楼…… 对啊!七星楼人潮眾多,来往的人也复杂,要说隐密绝对称不上,而且太过显眼,为什么要选在那里? 几人彷彿一下被点醒,之前大家都着眼于安全隐密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反而受限于既定的认知,而忘了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人多又离皇宫不远,还能让太子藉机出入,不让人起疑的地方,就是可能藏匿的据点!」端午很快理清关窍,当即便道:「我这就去找!」 维桑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凌思思微微頷首,也跟着去了。 自从端午回来后,维桑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于这个半大不大的徒弟,也还是很上心的。 凌思思没阻止他们,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欣慰,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迈进。 当然,如果没有碧草端来的那碗粥便好…… 凌思思皱眉看着她手上那碗白花花,没什么色香味的粥,让她很是抗拒。 「小姐,您睡了这么久,饮食还需清淡,奴婢热了点粥,您吃点垫垫肚子吧。」 「才不,我最讨厌吃粥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粥,是照着御医开的方子,熬煮成的药粥,您就吃一点吧?」碧草吹着气,将吹凉的粥喂到她唇边,温声哄着:「就一点?」 凌思思仍是抗拒,摇了摇头。 「小姐……」 「我不要。」凌思思来了性子,拿被子遮住半张脸,坚决抵抗,「就不吃。」 「可是人家熬了很久啊,好浪费的。」 碧草说不动她,满脸可惜地看着犹在冒着热气的粥,显然很是失望。 凌思思正想说你自己煮的,她不吃,你不会自己吃嘛。可抬眼时,目光不经意瞥见了桌上放着那碗药粥的托盘,旁边还摆着一盘小小的梅子蜜饯,在灯光下,闪着蜜汁的光泽,依稀还能闻见酸酸的梅香,令她不由得一愣。 她目光微动,忽然问向碧草:「我是怎么出七星楼的?」 「是端午背您出来的呀。当时,殿下和维桑带来的人都在楼里,是端午发现楼外还有一条暗道,将您亲自背上来的,您不记得了吗?」 入夜,丽水殿内气氛仍然低迷。 汤药一碗接着一碗地送进去,却始终只见屋内屏风挡着,帐幔垂着,然后再原封不动地送出来。 早该休息的凌思思屋内灯居然还燃着,婢女们来来回回地走动进出,个个满面愁容,送进去的食物和药都被她一口不动地送出来,这可愁怀了碧草。 她着急地从房内走出来后,又在廊上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面色一凝,走向了另一边的院子,想来是去找维桑和端午商量法子。 屋里依旧明亮,侍婢全都退去,角落一扇偏僻的窗户,很轻很轻地开啟,又缓缓虚合。 屋内静悄悄的,季紓缓慢地靠近床前,本意是想要透过帐幔看她一眼,可常年的礼教规矩又无不再三戒令他,深夜独闯女子闺房,不是君子所为,他不该如此冒犯无礼。 可他想起了白日里靳尹对凌思思的着急和在意,看见他能当眾从端午手里接过凌思思,一怒为红顏,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一旁,在暗处看着她,甚至连带她出地洞的身分也没有。 他这么一想,心内的自厌便增一层。 但凌思思亲口说过喜欢他,那么他还是有正经的理由能关心她不是吗? 只是关心,看她一眼,确认她无事便走。 季紓伸手去撩帐幔,一个缝隙,足以让他看清凌思思带着笑意看向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意外,彷彿就是故意等着他来自投罗网。 他一句话没有说,转身便走,可还没来得及动作,腰封便被拉住了。 两条手臂环过他的腰身,扣在他身前的腰封之上,身后是凌思思委屈娇气的声音道:「你怎么还走啊?」 季紓闭了闭眼睛,手掌覆在凌思思搂着他腰的手上,而后缓缓将她的手从自己腰封之上扯开,转过身,看见面色有些苍白的凌思思。 「为什么不吃东西?」 他没问她为什么闹出这么一齣,反而捡了个轻的问。 他知道她是故意引他前来,连碧草的举动应当也是她设计的一环。 「不想吃。」凌思思抿唇说:「想见你。」 「见我做什么?」 「我知道是你。」 她一语双关,这一句其实是暗示,也是试探,她知道地洞里是他救了自己,就连那碗药粥也是他做的,那盘放在药粥旁边的梅子蜜饯就是证据,可他不认。 他为什么不认呢? 凌思思蹙眉,有瞬间的憋屈。 「我一醒来,就想见你,连太子都来过了,那盘梅子蜜饯是青石村的时候,你知道我讨厌吃粥,特意给我放的,你明明都在,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她越说越委屈,扁着嘴像是被拋弃的小兔子,「你在生气?为什么?」 季紓垂眸看她,看见她一脸憋屈,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明明被拋弃的是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无法被她这双眼注视,狼狈地别过眼,道:「没生气。」 「真的?」 季紓拿过桌上的药粥,舀了一口,喂至她唇边,凌思思还想再说,可被他这么无声地注视着,没办法只得张口吃了。 「我熬了许久,你却不吃,糟蹋了食物,我自然不高兴。」 「是糟蹋食物,还是因为糟蹋了你的心意,才不高兴?」凌思思朝他眨了眨眼。 季紓听着一愣,微微扬起唇角,淡笑不语,有点宠溺,轻摇着头。 「我可没糟蹋,是你自己不肯来。」凌思思说着,又侧头去看他,「那你今晚不走了吧?」 季紓喂了她喝了粥,又喂她吃了梅子蜜饯,才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礼法。」 「可我想你陪我。」凌思思语气一顿,想起了什么,低声道:「我在地洞里差点没命的时候,想到了你,醒来的时候你没在身边,我就想如果你走了该怎么办?」 她难得示弱,让季紓有些恍神,随即他意识到这是她在向他解释,是意料之外的原因,心下一软的同时,却也忍不住有些气恼。 在地洞时,若不是他见到处进水,想着她们可能会选择找到出去的路,进而想到了从通风口去找,发现了从石柱上掉下去的凌思思,千钧一发拉住了她,否则眼下可容不得她如此胡闹。 「在清风崖时,你已经丢过我一次,我不想再被你丢下第二次。」他放下手中的碗,拿过帕子替她擦拭唇角,动作轻柔,淡声道:「所以,就算你赶我,我都不会走。」 「赶你也不走,是不是傻啊?」 季紓抬眼看她,这一眼带着几分霸道的占有欲,不同于他平日沉静温润的模样,让凌思思愣然。 「不想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他轻轻开口:「你就当,从今以后都有我能陪着你吧。」 凌思思一愣,没想到是这种回答。 她一直以来,身边有常瑶、有碧草、有维桑、有端午……有好多好多人,大家都以为她身边总是热闹的,可她其实也觉得孤独。 就算她常常忘记自己是穿越者的身分,可有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比如这次跳下地洞,她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勇敢,她也会害怕,但为了保护常瑶他们身分不被曝光,阻止靳尹下狠手,她只能出此下策。 但他却看出来了,让她有种被人看穿剖白的既视感,有些难堪,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现在回想起来,她给季紓的时间太少了,她只是习惯他的存在,却没有去深思他的感受。 她觉得,她有些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了。 起了夜风,绕过窗户往里吹来,拂起层层叠叠的帐幔,将夜幕中的灯光与人影显得格外温暖。 凌思思垂着眼,半晌,才低声道:「我……」 「还饿不饿?」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把她的声音淹没。 凌思思抬眼,季紓却已经先侧过头去,彷彿方才一瞬的温情,仅是一场短暂的幻梦,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里头裹着几张金黄的麵饼,闻着很是香甜。 「你着了凉,又睡了许久,不能沾荤腥,我就给你带了红糖饼。」 那饼是预先切过的,季紓拿起一片递给她。 「还是热的啊。」凌思思眨着眼看他,「你自己做的?」 「我不会做饭。」 「但你做的梅子烧鸡就很好吃。」说到青石村时,季紓给她做过的菜式,凌思思莫名就有了点饿意,「说真的,你那么有做菜的天赋,真不考虑改行做厨子啊?」 她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季紓有些哭笑不得,「我若是做了厨子,谁请我呢?」 「我养你啊!」凌思思语出惊人,「你要是改行做厨子了,我第一个支持你!到时候,你负责做菜,我可以给你提供点资金,赚了钱我们就三七分成,我七你三,毕竟我的主意嘛……」 她啃着红糖饼,就这样与季紓聊着天。 她脑袋里似乎永远都装着些奇思怪想,偏她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还能给她说得煞有其事,季紓偏头听着她说,偶尔回应几句,瞧着她生动富有朝气的神情,莫名的可爱。 晚风轻拂,她在说,他便听,彷彿只是民间最寻常的一家人,坐在院里,间话家常。 夜色渐深,凌思思咬着最后一块红糖饼,问:「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完了喔。」 季紓看着她手上那块已咬了一口的饼,「你已经咬了。」 「才一口。你要吃的话,我分一半给你啊。」 她动手要把剩下的红糖饼剥开,季紓阻止她:「我不吃。」 他这般举动,让凌思思不由得弯了弯唇。 季紓平日最是恪守礼法,谨记法度,虽然外貌看着温润,实则疏离感太重,从不轻易表露情感,让人总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可他今夜实在反常,她知道他在生气,于是多番试探,总算有些明白他在气什么。 他气她行事衝动,让自己置身险境;气她行动之前,没有先告知他,让他最后一个知道,还碰见了那样惊险的场景…… 他在心疼自己。 而她后知后觉,没有发现他的情感。 季紓再聪慧,可他隐藏真实的自己那么多年,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孤军奋战,内心深处对待情感总有些不安全感,何况他们两人之间,还横亙着两个不同的世界与立场。 他在怕,她又何尝不是? 季紓抿了抿唇,阻止太过明显,显得欲盖弥彰,让他有些无措。 凌思思看着他笑,眼尾上扬着,嗓音软软糯糯地道:「这饼都让我吃了,我就是咬一小口,你都往这饼看了好几眼,想吃就说想吃,还不好意思承认。」 季紓对上她的目光,面色寧静如月光下止息的海平面,清晰倒映出她娇俏的面容。 双颊圆圆地鼓了起来,凌思思在他的目光下,很快将饼塞完了,神色无辜地迎着他的打量,无声表示自己方才已经问他了,是他自己不要,可不能事后反悔跟她抢啊。 季紓看着她鼓起的双颊,像是偷食的仓鼠,眼里掠过笑意。 「你看什么呀?是不是想偷抢,我才没那么傻呢。」 「没要抢你的饼。」 季紓看着她脸上得逞的笑容,目光在她脸上,如蜻蜓点水般,很快又移开。 他没骗她,他确实没要抢她的饼。 然而,也只有他知道,后面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他是想抢,就在刚才,有股衝动想俯身凑近,去抢她唇边的最后一口,亲自吻去那隐密的香甜。 157。世事不会尽如人意 此刻书房内的安神香氤氳着。 香息悠远,使人静心。 然而,案前之人眉头紧蹙,薄唇微抿,手边的摺子散乱堆着,显然心中烦躁。 「殿下,可是又头疼了,可需臣传御医?」 「不必,来了也没什么用,平添烦恼罢了。」靳尹揉了揉眉心,摆手道:「七星楼那事处理得如何了?」 话是问七星楼,可其实是想问旁的。 近来朝中一连递了好几本摺子,都在说民间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则讖语,来向太子打探虚实的。 关于这一些,季紓当然也有所耳闻,「刺客还未寻获,不过殿下放心,那些坊间传闻,都是旧事重提,想来是有心人被逼急了,方才蓄意为之。」 坊间最近突然又传出了除夕夜时的那则讖语,象徵王权的七星楼屡传意外,让人不由得联想起讖语中所指的预言,怀疑是皇权不稳,才导致屡传事故;而皇帝久病不起,关于掌握实权的监国太子私德有缺,德不配位的传言,则甚嚣尘上。 传言出现的时机太过刚好,再加上七星楼刺客至今尚未寻获,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靳尹自然要头疼。 「外头传言沸沸扬扬,每日摺子雪花般呈上来,你要本宫如何放心?」 靳尹越想越气,连带着看桌上奏摺也不顺眼,当即拂袖将之扫了一地。 季紓立在一旁,默然垂首,知他气急了,也没开口相劝,仅是过了好一会儿,待他呼吸渐渐平缓,这才上前去,替他斟了盏茶,递至靳尹面前。 「殿下,既然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对方又紧咬着旧事不放,有心引导,不若我们借力反攻,趁机查明此事,澄清谗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靳尹一愣,「你想查出是谁放出的谣言?」 「是,也不是。」季紓垂眸,缓缓接道:「查出谣言来源,只能知晓是谁策划此事,可百姓却不一定相信,比起看到的,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靳尹端起眼前的茶盏,散发热气的白烟自杯中裊裊升起,模糊了少年储君深沉而年轻的一张脸,他默然地把玩手中的杯盏,未置一词,像是一种默许。 季紓抬眼,很快打量过靳尹的脸色,适才缓缓开口,将藏着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依臣浅见,既然对方步步进逼,不若乘胜追击,查明谣言,以正视听。」 再一次。 这是他第二次向他提议,让他查明谣言。 靳尹眉心一跳,没有接话,骨瓷茶盏凑近唇边,轻啜了一口,他低垂眼帘,像是在回味馀香,又像在深思,他未开口,季紓也就不再言语。 半晌,他才放下手中茶盏,悠悠叹息,却是答非所问,「时安吶,你觉得这茶如何?」 季紓不防他突然提问,先是一愣,旋即回神过来,谦声答道:「清明雨前採摘的君山银针,味醇甘爽,再以白鹤泉水冲泡,确为好茶。」 「时安果真好眼光。这君山银针确是前段时日,朝臣寻来的贡品,这茶是好茶,雅致悠远,意蕴深长,浅淡却令人更加想要深究,就像你……」靳尹语气一顿,抬眼看向他,唇边一抹笑意浅淡,似笑非笑,「本宫与你相处日久,也总有看不清的时候呀。」 季紓心中一个咯噔,面上却未显,仅是流露出一丝疑惑道:「殿下?」 「说起来,你跟了本宫多年,一路走至今日之境,本宫一直认为你足智多谋,本心甚稳,旁人都说你如昭昭月明,清正无私,似乎没有什么能左右于你……」靳尹望向窗台上那盆含苞待放的玫瑰,目光深邃,幽幽道:「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人总会为了欲望而疯狂,显少有人为了爱情放弃权力,不是吗?」 靳尹从不会做无用的事,无缘无故做出试探,季紓心头微跳,内心有些预感,并未接话。 「本宫近来有些疑问,事涉重大,斟酌许久,仍未有定夺,因此才唤时安你来,为本宫解惑。」 「殿下请问。」季紓拱手恭敬道。 「本宫想起,侧妃初入宫时,本宫曾让你帮着看顾一些,你与她有些交情想来也是得缘于此,因此要说对侧妃的了解,时安你应当最是清楚吧。」 季紓本还在猜测,听得他这一句“有些交情”,心里顿时一沉,偏生面上仍平静地道:「臣愚钝,不明殿下此言何意。」 靳尹深深地看他一眼,「时安觉得,凌侧妃是什么样的人?」 他语气轻缓,状似随意问起,可话语却是惊人。 季紓闻言,心跳不可抑制地紧了紧,自背脊蔓延过一片细细的颤慄来,不仅是惊诧和恐惧,更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 头顶上状似实质的审查目光太过沉重,季紓垂首,俯身深深拜道:「殿下,朝臣不可妄议后宫女眷,臣惶恐……」 靳尹摆了摆手,随意道:「无妨。时安据实以告便好。」 话已至此,是不可能含糊揭过去了,季紓心乱如麻,袖中的手指紧攥着,极力维持面上的冷静,以免露出半点足以令人起疑的端倪。 片刻,季紓才垂着眼瞼,不卑不亢地如实答道:「侧妃天真烂漫,思想跳脱,虽因着身分被娇宠惯了,难免任性而为,可其行事果敢率性,倒也聪慧。」 也不知他这般回答,是否合他心意。 靳尹表情不明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敛目光,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如此之材,是否堪造呢?」 「殿下?!」 若说方才那番话有逾矩之嫌,而今由靳尹问出的这一句话,他若答了,那便是真正的逾越礼法,是大不敬。 东宫储妃尚且需由礼部合议,方可拟出合适人选,再由帝后与太子论夺,何况一朝国母,未来的皇后? 以他一介三品东宫詹事,是万万不得论及的。 季紓闻言,心下暗惊,当即抬头迎上太子幽深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短兵相接,一时僵持不下。 季紓定定站着,用一种有些奇异的口吻,缓缓问道:「殿下是疑臣的忠心?」 房中氛围顿时有些诡异,意外地有剑拔弩张之感。 然而,事情变化也不过几秒之间,两人很快转开视线,各自收回目光,空气中那股异样的火花彷彿只是错觉。 「怎么会,时安想多了。」靳尹弯了弯唇角,似不经意地提起:「是前些日子,侧妃和本宫说起,想当皇后,本宫当时没有应允。不过如今常瑶业已知晓真相,心中定然愤慲不平,天河令又迟迟没有下文,而侧妃近来屡献妙计,确有几分才能,因此本宫思量着这未来中宫后位,自也非得太子妃所属。」 当时卑微弱小的皇子,如今已贵为国朝最尊贵的太子,再也不必仰人鼻息,藉着讨好一个弱女子来奠定自己的地位。 皇帝缠绵病榻,久病不出,他贵为监国太子,大权在握,半璧江山已在手,一切尽在掌握,自不用冀望于他物之上;况且天河令的下落,他尚且没有着落,旁人又如何得知,故而天河令对他来说,已是可有可无,不过是锦上添花。 将来他登上至尊之位,身旁站着的定是要能配得上自己的人,既能稳定局势,亦能从旁辅佐,与他共享江山的王朝皇后--常瑶不配,但若是凌思嬡的话,倒也不是不能。 季紓听着他一席惊人之语,在听出他有意让凌思思成为皇后后,内心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戾气,一时之间,让他几乎压抑不住,想直接与他道出分明。 可理智死死地勒住他,让他万不可在此时如此衝动,他只得低垂着头,紧紧攥着袖中的手,沉默片刻,好不容易才咬出囫圇字句,「……殿下,此举不妥。中宫与前朝密不可分,侧妃乃是首辅之女,这……」 「本宫知道。」话音未落,靳尹便伸手打断了他的话,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此件不合时宜,成了负累,那也简单,除了便是。」 他说得又轻又缓,娓娓道来,语气却是冰冷,让人难以猜测他此时真正的想法。 季紓到底与之相处多年,听出他话里的冷意,当知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即移开目光,盯着自己袖口处露出的一点顏色,不着痕跡地往里藏。 他这般动作,看似不着痕跡,落在另一人眼底却是无声的反抗。 靳尹面上浮现了一抹笑意,似有些讥誚,一晃而过,他起身绕过桌案,朝季紓缓缓走近。 他站在他的身前,目光闪烁,叹息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时安啊,本宫知道,你本心如雪,自不喜这些阴谋手段,可你也要知道,有时候当断则断,免得误入歧途,不容于世啊。」 季紓闻言,面色微僵,沉静从容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当然,本宫身边也断不会留有这般蠢人。」靳尹语气一转,接着道:「所以,若真有那么一日,本宫相信,你亦不会留情,对吗?」 两人目光隔空相对,彼此心知。 许久,季紓捏紧袖中系在腕上的物什,伏下身去,恭声道:「臣,明白了。」 庆历二十一年,季夏。 随着七星楼意外发生后,坊间开始流传起那则旧时讖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朝中摺子亦如雪花般不断呈上,可身为话题中心的监国太子始终未曾出面闢谣;就在眾人以为太子默认讖语之言时,突然司天监于一夜观测星象后,又做出了一则新的预言,很快令朝堂又陷入另一波动盪。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司天监做出的新预言……」 「预言?什么新预言?」 「天啊,你竟然还不知道!就是那则说凌首辅会毁灭王朝的预言啊!」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人家司天监的那则预言,说的是“最接近帝国核心者,将颠覆王朝”呢?」 「哎呀,还不都是一样?最接近帝国核心的人,要说如今掌握最多权力的是谁,不就是凌首辅嘛!」 树荫下,常瑶本和小竹间来无事,来到花园里散心,没想到却意外听见几个宫女正在谈论司天监新出的预言。 事关重大,小竹瞧着他们越说越不着调,当即板起脸来,就要上前喝止,不防被常瑶一把拉住了。 「殿下?」 「先别去了。」常瑶沉着张脸,低声问道:「他们说的那则预言,是怎么回事?」 司天监新出的预言,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却未有人稟报予自己,常瑶顿时脸色一沉,有些严肃。 见她面色沉凝,不似平时,小竹自不敢隐瞒,当即便将事情原委交代清楚。 「昨日司天监夜观星象,得出一则新的预言,很快便由步少监上呈给太子殿下,据预言所指,国朝将有劫难发生,而最接近帝国核心者,将颠覆政权。」小竹语气一顿,小心地瞥了眼常瑶的脸色,适才又接着道:「此预言一出,宫中自然就传遍了,大家都在猜,这预言指的祸国之人正是首辅大人呢。」 最接近帝国核心者,毋庸置疑,整个王朝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只有寥寥几个--靳尹、凌首辅、凌思思,或者可以再加上一个她。 不过,要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今能够在朝堂上,平分秋色的唯有身为监国太子的靳尹与凌首辅。 那么,谁才是眾人眼中最可能被怀疑的人选呢? 「凌首辅啊……」 常瑶微微瞇眼,听着不远处那些宫人们越发激烈的议论声,一颗心不由得逐渐下沉。 凌首辅掌握权势已久,势力根深柢固,纵然如今部分势力遭到靳尹拔除,但仍旧掌控半璧江山;凌思思身为太子侧妃,背倚首辅势力,任性妄为,于民间传闻中声望太差,甚至还有人将之称为“祸国妖妃”,要说一般人得知预言后的反应,定将会最先怀疑到他们俩身上…… 但凌思思近来屡获圣宠,又有端午为之争光,一时风头无二,她想起那日于七星楼时,靳尹脸上不似作假的忧虑与急怒,常瑶一时之间有些难捏不准。 若是靳尹知道了这则预言,他会选择怎么做呢……? 对比眼下混乱的事态,製造一切乱源的司天监此时彷彿远离尘嚣,遗世而独立,显得格外寧静。 但儘管处得再远,若是有心,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司天台上,一道人影默然佇立,俯瞰着白天的皇城,不同夜晚时万家灯火的璀璨,连绵巍峨的皇宫,櫛比鳞次的屋舍,熙来攘往的人群,此刻在他眼中都显得那样渺小,不知愁地生活着。 然而这世间,“愁”永远是解不开也捨不下的,一旦种下心间,便永困其中。 从来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 步夜轻笑一声,「芸芸眾生,谁生谁死,皆握于君手,而君之命,却在我手。你说,这一局,是谁赢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人影步上台阶,来到了他的身后。 季紓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如在看一个陌生人,沉声问道:「为什么?」 --这跟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为了查明当年真相,还当年因此事受累的人一个公道,他们几人团结起来,早已说好里应外合,彼此互助。 这一次七星楼之事,为了掩盖刺客身分,转移焦点,顺道藉机旧事重提,散播旧时的那则讖语,结合七星楼意外,就是为了扰乱视听,试图引出当年司天监的真相。 但昨日司天监新做出的那则预言,分明不在计画之中。 步夜侧头看他,平静道:「没有为什么。」 季紓皱眉,「你知道预言一出,眾人目光便会转移,届时祸水东引,太子即会安然无恙,你我便功亏一簣。」 「我知道。」 他回答的太过冷静,让季紓不免一愣,继而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你后悔了。」 他如此平静,丝毫没有一点被人拆穿的惊讶或心虚,甚至连解释也没有。步夜不是个攻于心计的人,更不擅长偽装,他看似随和,实则冷心,当年若非他们目标一致,他亦不会愿意替他掩饰身分。 如今他这般作态,便只能证明他后悔了,不愿再与他们做同道之人。 果然,步夜冷心一声,答道:「是,我后悔了。」 「你选择了他,须知人贪其利,与虎谋皮,来日亦会为虎所噬。崔司淮,」他沉声唤道,「你真要为了这样的人,背离本心吗?」 崔司淮,这三个字,彷彿一道咒语,自尘封已久的过去中,缓缓捎来一丝过往的微光。 步夜听着这三个字,微微恍神,视线落在了手中的星盘上,那星盘有了些年岁,是故去的父亲唯一留给他的旧物,凝视着它,彷彿在凝视着一生的挚爱般,目光恍惚而温柔;再然后,目光顺着一线折射的微光,一点点移动,看向身前的季紓。 眼前之人,身姿清矍,清正如松柏,皎若云间月,儘管在知悉他做出了何等事后,眼里亦无愤恨,看向他的眼中充斥着对美玉蒙尘的叹息与哀痛,只是对他择错的不捨。 步夜的目光闪动着,缓缓开口道:「事到如今,我没有做错。」 闻言,季紓目光一黯,似乎内心对他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令他不由得感到失望,不再言语,转身就走。 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没有说谎!」 季紓目光一紧。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说谎。」步夜的表情再次恢復成平静,平静地看不出波澜,「不管是方才所言,还是那则预言--都是真的。」 158。软肋与鎧甲 夜色如墨。 殿内空阔,一张四方桌旁,两道人影相对而坐,宫人们沉默地上了菜餚,便又安静地退下,只留下里头相顾无言的两人。 角落里的烛火摇曳,将殿内的两道人影拉得悠长。 他们面前早已备好玉箸佳餚,不过对于皇帝来说,眼前的佳餚美酒皆失去色彩,更如蛇蝎。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人影,沉声开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帝王的质问声中含着几分怒气,或许还有些不愿承认的惊惧。 就在不久前,宫女如往常般于晚膳时分送上饭菜,谁知他不过吃了几口,顿觉腹中隐有刺痛,随即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如遭针刺,他开口唤人,却见院内空无一人,只有一道影子守在门外。 这样的影子他并不陌生,许多世家中当有一群自己的暗卫,就连他辖下直属的亲兵神策军外,也有属于自己的皇城司暗卫,做些神策军明面上做不到的事。 然而,那影子对他的吩咐不闻不问,却对之后出现的太子俯身行礼,皇帝到底是一国之君,再看此景自然明白过来。 自从他被靳尹软禁殿中,朝政大权皆由监国太子掌控,本以为有凌首辅在,能够多少制衡,倒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掌控局势,连皇城司皆听命于他。 到底是小瞧他了…… 相较于皇帝的愤怒,靳尹显然十分从容,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伸手不疾不徐地舀了碗鸡汤,递到了他面前。 「以上好的野蔘燉煮的鸡汤,父皇嚐嚐。」 皇帝看着面前的那碗汤,犹自散发着热气,而少年储君的脸隐在裊裊的雾气之后,看不甚清。 殿内空荡,守卫更迭,靳尹这是有备而来,自己被困在这许久,他突然如此动作,想来是终于找到机会下手。 此膳他愿不愿意用,只怕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些,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上回他费尽心思,匆匆见了凌思思一面,只来得及把东西交给她,但他猜测靳尹应是还未得手天河令,否则怎会继续留着凌思思在身边;不过,他竟能在凌首辅的制肘下,成功掌握局势,撤换宫中人马,令大半个皇城司几乎臣服于他,更何况外头还有靳尚虎视眈眈,作为威胁,走到今日这般境地,他到底筹谋了多久? 靳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轻笑道:「父皇这是要问,如今的情势?」 他笑了笑,也没管他说对还是不对,逕自说出了那个答案:「这还得多亏了父皇您啊。若不是您拿我做棋,暗示我也有机会做太子,放任我与靳尚相争,又怎能成就今日的本宫呢?」 「你……你竟然都知道?」 「知道什么?父皇是说,您放任皇子为了夺权自相残杀,还是……」靳尹压低了声音,幽幽道:「您其实一直以来属意的太子人选,都只有靳尚?」 皇帝闻言,果然面色一变,骂道:「逆子!你把尚儿如何了?」 「成王败寇,父皇觉得还能如何呢?」 靳尹不疾不徐地回答着,皇帝听在耳中,如坠冰窖。 他说的没错,他确实心中属意的太子人选,一直都是靳尚。 靳尚为皇后嫡出,聪颖善谋,又有野心,是所有皇子中与他年少时最为相像者,他自然偏爱于他,有心将帝位传予膝下唯一的嫡子。 有了帝王有心的培养,加上后族依靠,靳尚要成为太子几乎是版上钉钉的事,可一个顺风顺水的太子,是走不长远的,为了将来做准备,他看中了出身卑微,却同样怀着野心的靳尹,有意藉他来成为靳尚继位路上的磨刀石。 可却没想到,他这一步错,步步错,让自己落得今日这般境地,满盘皆输! 「当年朕将你从冷宫捞出来,朕告诉过你,一个人可以有野心,可绝对不能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后来求娶凌思嬡,朕也当你是真的喜欢她,却没想到你从那时起便开始谋划一切了。」皇帝伸出手,颤崴崴地指着他,因愤怒而连着语调都有些断断续续,「这齣戏,你演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是父皇太轻率了。」 靳尹没有反驳,皇帝也知道,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了。能控制皇城司,恐怕整个内廷侍卫也都归顺于他了吧。 前朝内廷尽在掌握,他是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本事。 皇帝心中悲愤,连害怕都减了几分,即便腹中针刺之感已更加疼痛,他却仍死死盯着眼前的靳尹,咬牙切齿:「当年,朕就不该一时心软,将你带出冷宫,让你如今成为这般恩将仇报的怪物!」 「恩将仇报?」靳尹挑了挑眉,原本自进殿后始终漠然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一瞬间扭曲起来,「你何曾对我有过恩?幼时,你一时兴起宠幸母妃,在母妃有了身孕后,却不闻不问,任由旁人欺凌,甚至直至母妃薨逝,也未来见她一面,若不是辛尚宫那事,你起了要让我做靳尚磨刀石的念头,恐怕你也压根就不记得还有我这个人吧?」 皇帝不防他如此直白地揭开旧时不堪的往事,一时间面色青白交加,说不出话来,只得咬牙喝道:「你……放肆!」 这一声,似乎是急怒攻心,皇帝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靳尹听着殿内不断的咳嗽声,内心埋藏许久的戾气也在这一声一声的声响里,一下一下被抚平,又强按着被压了回去。 靳尹很快恢復成平素的样子,又戴上无害从容的面具,看着皇帝咳得涨红脸色的模样,惋惜地叹道:「其实,您也从来没信任过我,也曾几次想置我于死地,让我不得不想旁的办法,接近常瑶,以设局拿到天河令。一开始你也派人监视过,但坚持不到一段日子,便慢慢放手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对面的皇帝仍在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宛如夺命符般,靳尹绕过桌案,走至他的身前,垂眸俯视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眸中却不兴涟漪,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又疯狂的笑意。 「父皇,是您的心变钝了。若还是当年心狠手辣,意气风发的帝王,又岂能给了我可趁之机呢?怪就怪,您识人不清,错信了人吧。」 皇帝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他伸手拾起一看,但见是一朵簪花,是宫女间常见的寻常款式,可他的目光却是猛地一紧。 他认出了这朵簪花的主人,正是那日替他给凌思思带话的宫女,如今这朵簪花出现在靳尹手里,可想而知簪花的主人遭遇了什么。 他看着手中的簪花,忽觉喉头一腥,随即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血染月桂,无声委然落地。 首辅府内,首辅夫人正偕着侍女欲出府去。 今日她同几个官夫人约好聚会,都是同党中人,夫君们在朝堂同气连枝,夫人们自也多有往来,因此这样的聚会并不罕见,首辅夫人一早便准备好,算着时间正欲出门,没想到方一跨出门槛,便撞见了下朝回府的凌首辅。 凌首辅身为朝廷的主心骨,大半朝臣以他马首是瞻,每日需处理的事务多如牛毛,因此待他与几个朝臣商讨完对策后,回到府中多半已是午后,缘何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首辅夫人正疑惑着,凌首辅本就面色沉重,忽见簷下站着的夫人,脚步一顿,问道:「夫人要出府?」 「是啊,早先就和几位夫人约好的,我不是几日前才同你说过嘛……」 首辅夫人见他不记得,想来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还待要抱怨几句,不防凌首辅已是先一步打断她。 「别去了。这几日外头乱得很,若无要事,府中人皆不许出府。」 首辅夫人一愣,「……什么?」 不只首辅夫人,此话一出,无异于遭变相软禁,府内下人顿时面面相覷,人人自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辅夫人很快回神,上前想继续追问,却被紧闭的房门挡在了外头。 「为什么不能出府?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 「夫人,请回吧。」首辅夫人不依不挠,眾人又不敢上前,还是府中总管看不过去,出言拦阻,「大人如今正为了政事烦心呢,如今这般举措也是为了大家好,待事情有了眉目,大人想必会亲自向眾人解释清楚的……」 一门之隔,门外人声渐远,熟悉的人影慢慢远去;而门内,一人孤影,于斑驳光影间展开信笺。 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可承载的讯息却足以压垮一切,凌首辅看罢后仅是付之讥讽,冷冷一笑。 平地起风,院内树叶簌簌落下,凋零案前;而同样的落叶,于几日前亦落在帝京一处酒楼中。 季紓已经入座,窗外游人如织,偶有一两阵笑声传入耳里,更衬得此处雅间清幽无人。 案旁炉子上的茶壶升起裊裊白烟,窗下人素手烹茶,将一张脸隐于雾气中,看不真切。 凌首辅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他素来与这个东宫詹事无甚往来,如今选在这个时机,私下碰面,也不知是何心计。 「季詹事,真是稀客啊。」 「凌大人来了,请坐。」季紓见他来了,并未起身相迎,仅是朝他頷首示意。 凌首辅挑了挑眉,照理来说,他不过三品,见到身居一品的当朝首辅该起身行礼才是,不过他们身处不同阵营,又无交情,他倒可以体谅。 凌首辅没有做声,缓步走了过来,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与此同时,茶也煮好了。季紓抬手执壶,斟了杯茶,递至他面前。 茶香四溢,随着幽幽热气,縈绕鼻端,凌首辅自然闻得出是好茶,可他仅是瞥了一眼,便开门见山道:「季詹事不惜冒着被太子发现的风险,遣人向本官送来密信,私下约见,想来不会只是为了品茶间谈而已吧?」 「臣一片丹心,自是无愧江山。今夜请大人来此,自然有不得不请的道理。」季紓话锋一转,问道:「凌大人可曾听闻,近来关于那则司天监预言的传言?将颠覆政权者,正是最接近帝国核心之人。」 凌首辅心头一跳,何止听过,那些传言分明是衝着他来的。 随着司天监那则预言一出,百姓皆在猜测谁才是那手握重权将颠覆政权之人,他自也听过几回,起初还有其他声浪,可随着时间拉长,那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话题中心竟只剩下了自己的名字,显然是有人刻意操弄。 「不过是百姓之间的乡野传闻,毫无根据,自然无甚可信。」 「乡野传闻,自然毫无根据,但这三人成虎的道理,凌大人该是晓得的吧?」 凌首辅蹙眉,还不等他开口,季紓便先一步接话道:「若是谣言空穴来风,自当不攻自破,可……若不是呢?」 「季詹事言下之意,是有人刻意安排,利用司天监的预言,引导风向,为的……就是想借刀杀人?」 凌首辅浸淫官场多年,叱咤朝堂,今朝更贵为首辅,岂是心中无窍之人,听出他话中深意,当下便顺水推舟,试探一番。 季紓低垂眼眸,避开了眼前过于灼热的视线,不答反问:「听闻凌大人亦通棋艺,当知棋以黑白分阴阳,平为阴阳入混沌之象,届时黑子不黑,白子不白,此局又该当如何呢?」 凌首辅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靳尹如今已非从前位卑势微的无名皇子,他一手将之扶上高位,让他成为今日风光无限的监国太子,可他野心勃勃,自然不甘于此。 皇帝临朝倦怠,大事皆由监国太子说了算,但他显然并不满足,他若想掌握绝对的权力,就得先打破眼下朝局的平衡。 而摆脱桎梏最快的办法,当然就是打破牢笼-- 答案呼之欲出,凌首辅袖中双拳紧攥,是对他恩将仇报的愤怒,还有自己错看人心的懊恼,眸中划过一抹冷意,咬牙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官定然不会甘心落于下风,誓要与之不死不休!」 「凌大人有勇有谋,可战火无情,又怎知万无一失?毕竟,那些人以您马首是瞻,为的是您,可不是首辅之名啊。」 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烧得正旺的怒火上,凌首辅蕴含怒气的目光却在季紓的这句话中,倏地冷却了。 聪明的人从不说透,也不需要说透。 季紓重新为凌首辅斟了杯茶,起身递至他的身前,缓声道:「有些人和事,若大人在人前过于在意,则人人皆知此为大人之所短,而尽可手持刀刃以伤之。凌大人认为呢?」 凌首辅沉默不语,眼睫微动。 那一刻,他难以抑制地想起了此时不在身边的夫人和凌思思,他于朝堂经营半生,自认不是个好官,所图之事非是为了大盛、为了百姓,只是为了能给家人过更好的生活--让夫人养尊处优,不必操心家计;让女儿一生无忧,不必仰人鼻息,如此而已。 他确实能与太子再斗一场,可他真有把握,能一去相安吗? 混乱的思绪自回忆中抽回,凌首辅注视着信上的字,沉吟许久,忽唤道:「晧澟。」 暗卫晧澟如幽灵般出现在书房中。 「最近太子可有何异状?」 「回主上,太子近日皆在东宫,未曾见过什么人,也未有异动。」 「那思嬡呢?」 「凌侧妃那儿还是一样,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属下已经暗中联系维桑,可……仍是毫无进展。」晧澟说着,越发不敢抬头去瞧首辅的脸色。 这些话,从几日前便说过一模一样的,试图传入丽水殿联系的密信发了一次又一次,可始终如石沉大海,他们暗中前去打探的人,对于凌思思如今的景况也是一问三不知,一时间没了所有音讯。 近日来关于凌首辅即是司天监预言所指之人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经有心人肆意渲染得煞有介事,凌首辅的处境本就艰难,如此绘声绘影的栽赃,也难保靳尹会因此牵连身为首辅之女的凌思思。 如今与凌思思断了联系,更如雪上加霜,宛如一种不祥的预兆。 凌首辅沉默许久,才沉声开口道:「传令下去吧,集结底下所有人马,让他们早做准备,暗中部署。」 「主上?!」晧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那些人可都是您费了不少功夫,养在暗处的,若是全于此时集结,动静太大,只怕是……」 「如今局势紧张,已顾不得许多了。况且,本官与太子之间,迟早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可……凌侧妃还在东宫啊!一旦开战,太子恐会以侧妃作为要胁,届时侧妃身处东宫,怕是难保安危……」 话音未落,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皆被湮灭在凌首辅一个冰冷的眼神里。 他何尝没有想过这些? 季紓不惜冒险约他一见,言语之间暗示他要小心靳尹,透露太子编排一切欲将之除之而后快的消息,甚至提起了夫人和凌思思……言辞曖昧,倒也不知他如今立场,所图为何。此人玲瓏心计,滴水不漏,他与之交锋,心惊肉跳,虽细想无破绽,到底仍存几分戒心。 可他有句话确实没说错,眼下凌思思失去音讯,也不知情形如何,而她待在东宫,身为首辅独女,一举一动皆会受到牵连,倒是让他左右支絀,难以决断。 他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一院葳蕤的花草,兀自不知愁地绽放着。 角落里,烛台上昨夜未灭的烛火明灭,将纤长眼睫于眼瞼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室内沉寂了片刻,不得他发话,晧澟亦不敢贸然开口,只得等着。许久,才听见他叹了一声,下令道:「罢了。人先清点一遍,做得隐密些,先别让人发现了。」 庆历二十一年,秋。宫中降真案爆发。 皇帝圣体违和,缠绵病榻,每到夜里总是辗转难眠,因此平日里都要宫人们于殿中燃香,方能入眠;一日,宫人们不知送来的香料被人暗中浸了毒,一经燃点,毒气瀰漫,以致宫人暴毙无数,皇帝亦险些命丧其中。 为此,朝野震惊。 累及帝王,太子震怒,当即下令大理寺及刑部彻查,限期五日内查明兇手。 事发后第四夜,星子寥落,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对座一夜,待天光乍现时,两人带着一份早已拟好的结案报告,起身进宫。 那上头写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名字--凌首辅。 159。一笔之下,不过死生 「开门!快开门!」 「官府办案,间人回避!速速开门!」 激烈的敲门声,伴随着阵阵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守门的家丁正偷打着盹,不防被这番动静吓了一跳,当即浑浑噩噩地起来开门。朱红大门甫一打开,几十支火把倏地照亮长夜,如长龙般闯了进来,将前庭围得水洩不通。 为首那人气势汹汹,有些面熟,自分站两边的士兵中走了进来,视线于院中扫视一圈后,才开口道:「凌首辅何在?」 在场的几个下人们哪能见过这般仗势,皆吓得躲在角落里,面面相覷,不敢言语。唯有府内总管,胆子大些,见首辅不在,遂大着胆子,走上前来道:「此处乃一品朝臣住居,尔等不请自来,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那人缓缓重复了一遍,瞇起眼楮,冷声道:「大理寺与刑部办案,亲往凌府,你说是为了什么?」 大理寺卿微一抬手,话音方落,但见士兵开始动作,齐齐往府内而去,顿时刀兵喧哗之声渐起,伴随着惊呼喊叫之声此起彼落,府中很快陷入一阵混乱。 「怎、怎么回事……」 「大胆!此处可是首辅府,后院乃是女眷住所,你们怎可擅闯!」 「你们这是干什么?」混乱中,一道惊怒的女声倏地响起,穿越了重重包围,传到了前院。 正是首辅夫人梦中惊醒,眼见府中逢此动乱,连妆容皆来不及整理,只在侍女的陪同下,随意披上一件外裳便匆忙赶来。 本以为只是什么人不满闹事,没想到竟是这般大阵仗,首辅夫人心头一跳,却仍撑着面子,走近前来,「大理寺好大的本事,带兵私闯首辅居所,难道是想犯上作乱吗?」 首辅夫人与首辅结縭多年,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什么风雨不曾见过,如今乍然逢此阵仗,倒也是撑得住场面,并不怯场。 大理寺卿见她出来,目光微闪,或许在场之人并不知晓,在许多年前,他也曾是首辅的门生,靠着首辅的提携,自小小的刑部主事,到了如今的大理寺卿。 从前几次聚会,首辅带着夫人出席,他也曾见过几面的,只是未曾想会有今日之境,不觉有些心虚。 可到底任务在身,大理寺卿只得站直身子,清了清喉咙,朗声道:「监国太子有旨,凌首辅图谋不轨,毒害圣上,意图叛乱,今以乱臣贼子论处,凡府内之人统统捉拿,不得违抗!」 「什么?!」院中所有下人全都悚然一惊,慌乱起来,朝着首辅夫人看去。 首辅夫人更是大惊失色,紧扣在袖中的手指都不由颤了起来,大理寺卿说的话不知真假,可这罪名重大,想来也不可能无的放矢,还如此大摇大摆闯入府中,自家夫君也不知上哪里去了…… 她顶着府内眾人的目光,只得硬声开口道:「大人一进我府中,便言之凿凿,往夫君身上套了一重重的罪名,可捉拿也得有凭有据,不知这论罪定责的旨意何在?」 「五日前,宫人照例于陛下就寝前燃香助眠,致使宫人丧命无数,陛下亦昏迷不醒,事后经御医鑑定,此香早已被人动了手脚,浸过毒药,燃之可成剧毒。而太子殿下令大理寺与刑部彻查,此案已于昨夜破案,幕后指使者正是凌首辅!」 「不可能!你有何证据认定是他?」 「证据……夫人可知这毒出自何处?」大理寺卿不答反问,「那日宫人为陛下燃的是降真香,此香难得,正是由凌首辅进献,此事宫内皆有记载,且负责接应的宫人也已招供,是凌首辅指使他们以毒草浸之,谋害陛下!」 怎会如此?! 首辅夫人面色一白,煞时有些站不住脚。 关于降真香一事,她是知道的,年前凌首辅新得了友人赠送,由外邦特產的一批降真香,据说可安神定心,适逢皇帝圣体违和,便借花献佛,进献给了皇帝。 可那香是首辅亲送的,缘何会浸了毒呢? 眼看首辅夫人不再争辩,大理寺卿冷笑一声,接着朗声道:「谋害帝王,其行可诛九族,然陛下至今未醒,太子念着从前恩情,一念仁慈,不兴连坐之罚,只问罪首辅一人。诸位也莫为难本官,让你家大人出来,也好办事交差。」 眾人本来听他所言,谋害帝王,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当即便没了希望,哭丧着张脸,有些担小的下人甚至抽抽答答的哭了起来;不防再听他这番言语,闻太子只问罪首辅一人,彷彿又有了一丝希望,心生动摇。 然而,没想到在这种时候,首辅夫人还能恢復些理智,反应过来道:「不……不对!刑部与大理寺问罪,当需提审,还得经过重重调查,方能验证,怎能凭你片面之词,便横加论断?这其中模糊不清,指不定尚有内情,我等堂堂一品朝官府邸,岂由鼠辈污衊?若想带人,就先带证据来!」 首辅夫人言之凿凿,此番话语下来,竟也有理有据,于此时剑拔弩张的寂静中,尤显出挑。 大理寺卿眼皮一跳,果然府内眾人渐渐被此言惊醒,围成一团,纷纷站出来,与官兵争辩。 「此案经太子殿下亲令,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审,如今首辅行踪不明,任由尔等在此闹事,岂知是为了逃避罪责?若要证据,待日后自己再去找要吧。来人,统统给本宫拿下!」 眼看情势逐渐失去掌控,大理寺卿朝着身旁使了个眼色,当即下令官兵上前。 一时之间,府中侍卫与官兵打成一片,几个下人们也大着胆子帮衬,院内眾人扭打成一团,顿时闹哄哄的,倒也分不出谁更胜一筹。 「都住手--」 正当两方缠斗之际,一道嗓音忽然自门外响起,眾人皆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转头朝门口看去。 朱门外,一队手持着刀剑的兵士手执刀枪,盔甲上泛着冰冷的寒光,踏着沉重肃杀的步伐进了府门。 率兵者一脸森然,正是凌首辅! 凌首辅带来的人马很快自外包围了官兵,顷刻间扭转局势,他昂首步入院中,先走至夫人身边,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随即逕自走到了大理寺卿面前。 「沉大人,几日不见,看着是越发风光了。都说大树之下好乘凉,此话看来倒是不假啊。」 凌首辅话中含刺,大理寺卿自认心虚,当即避开了他的目光,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如今地位已不同往日,自不必再奉承他,很快又转头过来,恶狠狠地盯着他。 「既然凌大人出现了,便跟我们走吧。」 「走?」 彷彿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凌首辅当场笑了起来,而后在眾人怔然中,拔剑直指身前着官服的大理寺卿,眼含肃杀,幽声道:「本官以为,要走的,怕是你才对。」 「你说什么?」 丽水殿内,传来一声惊呼,顿时惊起簷下雀鸟。 「你说陛下中毒,下毒的人是阿爹,太子下令查抄首辅府,说阿爹意图谋反?这怎么可能!」 凌思思听完维桑稟报完消息后,整个人都不好了,顿时坐不住,脑袋里全是他说首辅谋反的话,思绪乱得如同浆糊。 碧草也吓得不轻,「是啊,大人怎么可能毒害陛下呢?会不会是他们查错了,还是讯息有误?」 她紧张地盯着维桑,希望从他嘴里听见另一个肯定的答案,然而维桑永远也学不会说谎,抿了抿唇,微微低下头去,只开口说了一句:「千真万确。」 只一句,便如一锤定音,压得人哑口无言。 端午瞥了眼凌思思难看的脸色,再瞅了眼身旁维桑欲言又止的神情,依旧沉不住气,张了张嘴接着道:「还不止这些,听闻外头都在传凌首辅毒害皇帝,意图篡位夺权,正印了司天监的那则预言,说预言里所指将颠覆政权之人就是首辅……」 「不可能!」凌思思立即反驳,「皇帝久未于人前露面,阿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他,而且就算那降真香是阿爹进献的,可宫里都有记载,一查便知,这么明显的伎俩,如果真的是阿爹又怎会留了破绽?」 为难当前,她的脑袋也跟着飞快运转,很快就发现了不寻常处。她说的在理,眾人也不信是首辅下的手,毕竟凌首辅深谋远虑,若真是他,定会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毫无痕跡,或者再拉个替死鬼出来,总之绝不会留个如此明显的破绽,惹人詬病。 凌思思转头问向维桑:「这消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不过一问,谁知维桑一向雷打不动的扑克脸上竟露出一丝愧疚,低下头去,沉声道:「宫中出了意外,消息迟了几日……」 「意外?……你是说,有人刻意隐瞒消息?」 凌思思听出他话里的信息,不觉心下一沉,此事明显是有人刻意栽赃,出了那么大的事,就算刻意隐瞒也不可能做到毫无破绽,可他们却直到现在才知晓,除非……这一切明显是衝她来的! 对方故意栽赃凌首辅,算准她不会袖手旁观,故意特别对她隐瞒消息,专门屏蔽了丽水殿对外的一切讯息! 凌思思想到什么,心头微颤,急忙问道:「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阿爹那里有什么反应?」 「今早大理寺与刑部已奉命前往府内捉拿,主上携兵将从外包围,现正僵持不下。」 兵将…… 凌思思皱眉,忆及当初宫宴上的情景,首辅率领的那些兵将从何而来,他们心知肚明。只是他这般举动,天下皆知首辅私屯兵力,无非是给了对方关于自己的把柄…… 此刻她脑中如一团浆糊,所有计划,所有抱负,乃至所有自我认知,完全裂成了无数碎片。 不玩了,这还怎么玩? 或许她还能站在制高点,凭藉作者上帝视角的buff,将男主一步步拉入铺设好的陷阱,来一招偷天换日,在不违背原本重要剧情的前提下,让靳尹得到应有的报应,但眼下情况明显產生剧烈的变化。 在《东宫风云》原本的漫画剧情里,最终的结局是男主终于与女主携手智斗反派,成功将两个最大的反派boss--首辅和靳尚,一个送入大牢,满门入罪;一个送上西天。从此岁月静好,迈上康庄大道,于登基之日封女主为后,共揽河山。 而首辅倒台的情节,可以算是最后结局的关键前瞻剧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发生?这其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凌思思越想越着急,要知道一旦首辅倒台,她这个原本恶毒女配的角色也就跟着要领便当了,那她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失去了意义。 她着急地在房中来回踱步,终于在房内几道同样着急却不知所措的目光下,定了定心道:「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 她必须亲自去看看,确认眼下的情况,才能想想后面该怎么做。 凌思思说完,当即便要出宫,几人心领神会,也跟着下去准备,却不防才跨出门槛,便迎面撞上一道人影。 玄衣黑袍,金丝龙纹,来人的身分不言而喻。 身子顿时一僵,她抬起头,张口唤:「……殿下。」 早在靳尹出现在门外时,屋内的几个人便极有眼力地退下了,儘管对他并无几分好感,可眼下的处境,似乎唯有他能打破僵局。 与其毫无准备前去阻止,不如从有权之人下手,而放眼望去,没有人比监国太子来得位高权重。 出宫是不可能出的去了,从靳尹出现在丽水殿,凌思思就知道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她跟着他回到殿内,看着他来到书桌前,不知从何处拿来几个尚未票拟的奏摺,而他面前还摊着一纸明黄卷轴,似是圣旨。 「这几日,都有些人往东宫递了些东西,本宫瞧着内容有些有趣,便带了来想着与思嬡一同看看。」靳尹笑了笑,朝站在房中的凌思思招手,「怎么站这么远,快过来本宫身边呀。」 凌思思内心着急,再看他如今模样,便如见蛇蝎毒物,偏偏他还掌握着首辅一门命脉,情况不明,她暂且得罪不得,只得抿唇听话地走近前去。 靳尹示意她看那些奏摺,她按捺不寧的心神,勉力往那些墨色字跡看去,不想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眉心一跳。 那些奏摺正是由刑部和大理寺呈上来的调查报告,有关于先前宴上首辅豢养私兵一事的,还有七星楼刺客一事,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与西启私通的信件,最新的一本,正是事关五日前宫中降真案的结案报告,上面桩桩件件,无不提及了首辅的名字。 事已至此,凌思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蒐集了这么多讯息,罗织罪名,不过是藉口,让他好一次拔除首辅这个眼中钉。 说什么彻查,分明是将自己犯下的齷齪全推至首辅身上,来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罢了。 可怎么甘心呢? 凌思思咬了咬牙,颤声道:「殿下这是想除去凌家,来个釜底抽薪是吗?这算什么?」 他自然看出了她的愤怒,却仅是间间一笑,道:「自然是……好算计呀。」 靳尹气定神间地提起毛笔,沾了墨的笔锋却未落在纸上,而是笔尖一转,画在了凌思思颤动的喉头上。 温软与寒凉交接,凌思思顿觉遍体生寒,浓密的笔尖沾满了浓墨,刺入肌肤,激起细微的痒意。 这样的感觉无疑是难受的。 凌思思有些腿软,后退几步,身子很快抵在墙角的矮柜上,她撑着柜子,咬了咬牙,那笔抵在她的喉间,令她只得艰难开口道:「阿爹于朝中经营多年,极其爱惜羽翼,他不会……毫无准备……殿下,自应当三思。」 她越说越轻,碍于两人之间过于紧密的距离,连带着语气也微微颤抖,她偏过头,瞥见桌上那些摊开的奏摺。 虽然有大理寺和刑部认定,这些事案皆係由首辅所犯,可字里行间却并未着墨细节,未免显得过于单薄,若是细查下来,很快便能发现问题。 原剧情里,男主是在找到天河令的前提下,才推翻首辅势力,将首辅一党全部入狱;现在他还没拿到天河令,就急着编排首辅入罪,显然操之过急了。 如果她能拖延时间,从中找到漏洞…… 凌思思暗中思量,不觉靳尹微微低头,墨发垂落,拂过她的脸庞,捎来一丝曖昧的痒意,幽深的目光落在她颈上的那隻毛笔上,手下微微一顿,乌黑的浓墨便顺着她白皙的脖颈向下滑落。 他的笔锋顺着墨汁的痕跡一路往下,凌思思想逃,却不料被他一把搂住后腰,往他怀中一按,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滚烫的温度笼罩着她,她急得伸手去挡。 她觉得他真是疯了。 可他强势的动作,她根本挣脱不开,只得伸手抵在他的胸前,尽力隔开一道缝隙。 靳尹身上的气息包裹着她,将两人的距离挤在墙角逼仄的空间里,喷洒在耳畔的鼻息分明是温热的,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凉薄,「是否三思,于本宫而言,并无二致。」 他轻笑着望着她眼底的惊慌,手上一转,以笔挑起她的下頷,迫使她看着自己,从她眼里看见自己倒影,彷彿她的眼里便只有他。 「一笔之下,不过死生。」薄唇轻启,一字一字吐着寒凉字句,是胜券在握的自负,更是目空一切的轻蔑,「立于权力顶端,生死不过是弹指之间,可高处不胜寒,能站在高位的最终只能是本宫,和……未来的皇后。」 荣华位高多险阻,帝王之心向来多疑,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纵然是曾扶持他登上尊位的凌首辅,碾死一品辅政大臣、当朝首辅满门亲眷,便如随手除去一块阻碍前路的绊脚石。 凌思思听出他话里的寒意,浑身一僵,不知该说他心狠手辣,还是意气傲纵。 然而,唯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寒冷与煎熬,不会只是上位者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不会只是百姓口中随意拼凑猜测的结局,更不会是漫画里看似声情并茂,实则虚情假意的几笔。 凌思思想起看似冷峻实则待女极好的首辅,与雍容华贵却老爱哭闹的首辅夫人,被迫看向他的杏眼微红,漫上一层水雾,执着地不甘示弱。 她咬着牙,将内心的愤怒与不甘咬碎了,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所以,殿下将全部的人算计了一遍,将臣妾也算进去了。一个罪臣之后,怎么当得了皇后呢?」 「是不能。所以,本宫特意为你造了个机会。」 凌思思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她戒备地看着他,而他冰凉的手绕过身后,抚上了她的后颈,引起一片危险的颤慄。 凌思思呼吸一凝,身子顿时一僵。 他随手丢了笔,轻笑,「怕成这样?」 他伸手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明明是如此亲暱的动作,却又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彷彿只要她让他不开心了,这份宠爱随时都能变成压垮她的稻草。 「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想不想去见首辅一面?」 滑过喉间的墨,冰冷入骨,衬得白的越白,黑的越黑,淌过了一对精緻的锁骨,再隐进了衣领之下,又晕染而开…… 160。皇后 黄叶尽落,枯枝掛霜。 首辅府内,此时正是两军对峙,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冰冷的剑锋搁在了大理寺卿的脖子上,杀意毫不掩饰,直至此时,大理寺卿才堪堪忆起,眼前之人那可是曾一朝替换太子,叱咤朝廷,掌握半璧江山的大盛夜帝,能走到如此地位之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面对叛徒,他可从不会手下留情。 大理寺卿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颤声道:「大、大胆!本官可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捉拿罪臣,你……你胆敢动手,难道是要刺杀朝廷命官吗?」 「朝廷命官……你算哪门子朝廷命官?」凌首辅嗤地一笑,「大理寺卿忘性大,怕是忘了,如今东宫那位,可是本官一手扶持上来的。陛下还在呢,大人奉的又是何处的旨?」 大理寺卿面色一变,顿时急道:「你……」 「沉大人。」话音未落,凌首辅已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本官身居一品首辅,更是皇帝亲自指定的辅政大臣,想要拿本官问罪,自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就凭你……」 凌首辅瞇着眼,瞥了他一眼,轻轻“呵”了一声。 虽未言语,可那一声笑分明极尽轻蔑,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在场许多官兵都在,大理寺卿被如此当眾羞辱,自觉面子上掛不住,脸色乍青乍红,气恼之下也顾不得脖子上的刀剑,竟是扭曲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是!你位高权重,我自不如你。可我这一生纵然贪利,却未曾做过何等叛逆谋乱之事,反倒是你……傲气自负,成日以从龙之功自居,却未曾想暗地里豢养私兵,毒害圣上,以权谋私,意图篡位……」 大理寺卿迎着首辅深沉的目光,语气一顿,脸色神情扭曲,眼里却划过一抹奇异的色彩,话锋一转,道:「近来国内屡生异象,凌首辅如此作为,怕不是正印了司天监的那则预言呢。」 预言! 凌首辅眉心一跳,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随着大理寺卿此话一出,官兵们顿时面色复杂,面面相覷,不约而同联想起了前日里司天监的预言,再思及近来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虽未说什么,可看向首辅的眼中明显多了分忌惮。 就连府内几个下人们,看向首辅的目光也多了份迟疑。 这样下去,人心散乱,怕是坏了对他如今的情势…… 凌首辅知道他是故意连结到司天监的预言,将那未来叛乱之人指作他,好顺理成章地除去,可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眸光一凛,冷声道:「沉大人口出狂言,想来已然疯魔,为防谣言可畏,动摇民心,本官今日就持剑诛之,以斩后患--」 他算好了,朝臣私自动武,滥杀同僚,有违律法,可若他杀的不是朝臣,而是将可散播谣言,动摇民心,患了失心疯的祸根呢? 大理寺卿闻言,听出他话中的杀意,临到头来,竟咧嘴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凌大人下手之前,可得想好了啊。杀我一个容易,可大人又要如何堵住悠悠眾口?」 凌首辅面色微变,想到了什么。 而大理寺卿只浅勾唇角,似笑非笑,「凌首辅别忘了,凌侧妃眼下还在东宫呢。这一刀下去,手刃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 他故意压低声量,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四周的人们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凌首辅面色一僵,持剑的手攥得发白。 他在赌,凌首辅宠女成痴,不会置那身处东宫的凌侧妃安危于不顾。 凌首辅凝目,没有说话,半晌,在大理寺卿已然篤定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平静的语气之下,隐藏的深意却冰冻刺骨,「如今的局势,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区别?」 凌首辅高高抬手,锐利的寒芒倒映在大理寺卿眼中,迫得他瞳孔紧缩;但见手起刀落,大理寺卿闭上眼,正觉杀意凛冽,今日自己就欲亡于此剑之下时,忽然,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着急喊道:「且慢!」 随即伴随着一阵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眾人转头看去,只见两道人影,衣着华贵,一冷一艳,自门外走了进来-- 正是靳尹和凌思思。 身为双方制肘的平衡点,眾人皆讶异于凌思思竟会于此时出现,甚至还随同太子一起。 首辅夫人见到她,顿时一喜,「思嬡?你怎么来了?」 她并不清楚眼前情况的焦灼,眼里只看见了女儿,见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顿时美目含泪。 凌思思站在院内,看着她含泪望向自己的目光,脸上表情一下子复杂起来,却迟迟未动。 反倒是身旁随她一同过来的靳尹,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场面,不冷不淡地开口:「天子脚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大理寺卿见太子亲临,目光一亮,可再看直指自己脖子的刀剑,一时心头乱跳,连忙扬声道:「殿下!臣奉命捉拿凌首辅,谁知首辅抗命不从,还欲动手残杀同僚……」 凌首辅闻言,挑了挑眉,他自然看出大理寺卿和太子是一伙的,他们两人一搭一唱,演出了这一场要将他入罪,好一举除去的戏码。 「沉大人可要小心说话啊。是你犯上作乱在先,本官不过是欲替陛下除去反贼而已。」 「噢?」靳尹一笑,「谁是反贼?」 「自然是大理寺卿沉大人。」 「是么。」靳尹转身,看向后方。 但见有侍卫走上前来,逕自一剑挡开了首辅手中的刀剑。没了颈前的威胁,大理寺卿松了一口气,赶紧躲到了太子身边。 随着大理寺卿这一走,和太子站在了一块,眾人眼见此景,也察觉到了巨变,越发不安起来。 凌首辅看向靳尹,沉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今日早朝,大理寺和刑部的调查结果,直指首辅即是谋害父皇的兇手。此乃诛九族之大罪,牵连甚广,然父皇至今昏迷未醒,本宫不欲枉添人命,不想却是这般局面……」 凌首辅嗤笑道:「证据呢?捉贼捉赃,抓奸抓双。谁知道那毒香是谁动手送进去的,大理寺和刑部无能,与本官何干?」 靳尹叹了口气,低声道:「凌首辅,回头是岸。」 「毕竟……」 他微微敛眸,唇角于不见光的阴影处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宛如恶魔低语,「你一人自可随意,但可切莫忘了彼岸之人啊。」 他这话看似毫无牵扯,可凌首辅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若只有他一人,他确实可以放手一搏,去争一番天地,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夫人和凌思思…… 凌首辅的表情变了又变,他的目光看向美目含泪的夫人,再看向面色苍白,站在靳尹身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凌思思。 许久,他才将目光定在了靳尹身上,缓缓开口,沉声道:「区区竖子,若非本官,焉能有你之今日?你又凭何威胁本官?」 话音方落,凌首辅神色越发镇定,扬声朝着府内的兵士下令道:「你们还在等什么?速将反贼拿下!」 府兵皆是被首辅买来,经过多年训练,忠心不二,闻声当即拔出腰际的武器朝官府的人冲去,其他人亦被带动,也纷纷捡起武器,抵抗官兵。 衝突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战火迸发的瞬间,一道与现今景况不符的清脆嗓音,倏地响起,道:「如果他没资格,那……我的话呢?」 现场顿时一片安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噼啪啪”声,和众人的喘息声,无数双眼睛皆转头去看那站在院中的女子。 「……思嬡?」 首辅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朝凌思思伸出手,「思嬡,你在胡说什么?赶紧过来娘这里。」 她伸手欲去将站在靳尹身旁的女儿拉回来,可谁知凌思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没有胡说。对不起,娘。」 「你……你怎么……」 因为她这一句道歉,首辅夫人顿时有些无措,可她意识到眼前的女儿,似乎正在往与他们相反的道路上走。 凌思嬡从小性子执拗,又被他们养得娇气,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得惯了,什么都要最好的,一旦上了心,那便是不撞南墙不復返。 因此,进宫做侧妃,纵然委屈,可她仍然坚持去了;那么,这一次,面对父亲和夫君,她会怎么选? 首辅夫人莫名心悸,忽然有些慌神,被首辅扶着,看向眉目有些陌生的女儿。 「陛下遇害,谣言疯长,朝中祸事不断,司天监的预言才出不久,宫中便生降真案,时机太过凑巧,比起百姓口中的“天意”,我更相信是“人为”。」 凌首辅面沉如水,扶着身旁的夫人,问她:「你也觉得是爹?」 「大理寺与刑部调查结果,已晓諭朝廷,我无话可说。」凌思思语气一顿,轻声道:「阿爹,今日这一趟,我……是以皇室的身分来的。」 好一句无话可说。 她明知这是欲加之罪,却一句辩驳也无,眼看着父母家族身陷泥淖,自己坐壁上观,一句“无话可说”,便划清了界线,将自身撇的乾乾净净。 府内眾人知晓小姐素来烟视媚行,可却没想到,事到如今,她竟然选择冷眼旁观,亏他们方才还以为她是来救他们的,一时之间看向她的目光含着怨愤,迫于凌首辅的制止,才忍着没衝上去。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她在想什么,他又怎会不知道? 凌首辅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才沉声道:「思嬡,你这是要站在太子身边,与父亲为敌吗?」 凌思思面色苍白,她站在院中,身上衣裳被风一吹,衬得身姿越发单薄,彷彿随时都会倒下。 她垂眸,蝉翼般的眼睫微颤,轻轻开口,说的却是旁的事物,「阿爹可还记得,从前您和我说过,要让我做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只要我想要的,您都会替我拿来?」 「自然记得。」 「如今朝局动盪,陛下昏迷不醒,民间关于预言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百姓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而我等自然难辞其咎。」凌思思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若这艘船翻了,我这一辈子,就再没有机会了。如此,阿爹您真的捨得吗?」 凌首辅闻言,神色晦暗不明,彷彿从未看清她。 他以为她只是任性,不懂事,为靳尹所迷惑,但她这一番话,表面上极力维护皇室,为之拉拢民心,实则却是为了自己…… 他这女儿啊,竟也有如此计较了。 想到这里,凌首辅盯着她,神色极尽复杂。 「对于我来说,身外之物,远没有心中之人重要。思嬡,你要想清楚,儘管我这个首辅能给你的不比皇室奢华,可但凡你说的出口想要的,倒也少不了你……」 「可我要的,您给不起。」 这一次,凌思思很快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犹豫地接道:「我要的,只有殿下才给得起。因为只有他,才能让我成为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凌首辅想起当年宫里送来的那旨赐婚圣旨,当时她改变心意,他以为她是终于想开了,可原来那么多年,她从未放下对“太子妃”的执念。 凌首辅眼睫微颤,「你若想当太子妃,爹也可以……」 「不,您不行。」 凌思思整整衣服,风姿绰约地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凌首辅的眼瞳无比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脸——美丽的、妖嬈的、笑得冷酷无情的一张脸。 「不是太子妃,我要当的……是皇后!当太子妃,一切尊荣还得依靠旁人,仰人鼻息;可是做皇后,我就是整个大盛最尊贵的女人,站在未来的皇帝身边,才能将权力握在手里,整个江山我能分得一半--这才是我想要的。」 「你就这么自信,他能给你?」 首辅夫人听着他们的对话,也算大概摸清了眼前的情形,见她执迷不悟,急得叹道:「思嬡啊,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是首辅独女,要是你爹倒了,这么大的罪名,你也逃不过啊!」 「这就要看,您是否愿意成全我了。」 凌思思回头,挽着靳尹的手臂,朝他微微一笑。 凌首辅面色顿变,「什么意思?」 凌思思还未开口,倒是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子闻言,轻笑出声,挽着身边娇艳动人的侧妃,隔着一院秋色,长叹一声。 「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你们以为,本宫为何能那么快查到你们身上?除了大理寺和刑部加急追查,自然还要多亏了一个人,因为有她的大义举发之功,此事才能如此顺利……」靳尹故意在此处停了一下,适才在眾人各异的目光中,含笑欣慰地握住了凌思思的手,「而此案告发之人,便是首辅独女、太子侧妃--凌思嬡。」 一语惊天下。 「……什么?」 「竟然是她!」 「凌首辅对她这样好,她竟然为了太子背叛他,真是泯灭人性!」 随着太子的这番话,越来越多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有人讚她大义灭亲,也有人骂她罔顾亲恩,各式各样的话都有,可身为话题中心的凌思思却彷彿没有听见般,脸上的神情完美得无可挑剔。 不过想来也是,儘管父亲身负叛乱重罪,可她身为此案告发者,又有太子亲自背书,戴罪立功,她自是能从中脱身,甚至不止于此,她当然可以这般冷静。 而另一边,知晓真相的凌首辅面色苍白,他扶着已然软倒身子的夫人,没有说话,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许久,他才低笑出声,在眾人怪异的目光中,越笑越大声,彷彿真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末了,他收笑敛容,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真的想好了?」 「是。能走到今天,我们都不容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的。可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之女,要当皇后,真的是太难了……我们之间,只有您倒了,我才有机会。」凌思思眸光一转,迎上首辅沉凝的目光,杏子眼里噙着若隐若现的泪,透着微不可见的示弱与恳求,抿唇道:「阿爹,事已至此,认了吧。别再负隅顽抗了。」 事已至此,她别无他法。 凌思思清楚,靳尹特意带她亲来凌府一趟,便是要叫她亲手斩断与凌首辅的联系,以皇室的身分,告发首辅罪行,利用首辅对她的情来要胁,逼迫首辅主动认罪,将他送入大牢,彻底扳倒以首辅为首的世家一流;同时,藉着戴罪立功的由头,让她从中脱身,一个没有任何靠山,势单力薄,只能完全依靠他,为他献策的女人,才是靳尹心中所要的皇后人选。 他在给她走到他身边的机会,代价是亲手将亲生父母送入大牢。 而她走到这里,已经不能回头,只能赌一赌--赌首辅对凌思嬡的情;赌太子虽想藉稳固朝堂与天下民心之名兴事,但毕竟陛下还在,他也不好做的太绝。 院内,秋风萧瑟,噤若寒蝉。 良久,凌首辅才开口一连道了好几个“好”字,轻拍了拍夫人的手,随即将她轻轻推了开来,一步一步走到凌思思面前。 他手中的剑尚未除去,随着他朝着太子和侧妃步步逼近,周围几个官兵皆是严阵以待,就连凌思思也不觉心头一紧,抿了抿唇。 从凌首辅的角度看去,早晨斑驳的光影里,凌思思的脸忽明忽暗,配以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像破败庙宇中老朽的邪神雕像。 在眾人紧张的目光下,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在所有人诧异的吸气声中,轻笑一声,“哐噹”一声,弃下手中的剑,开口道:「行,人老了啊,没有力气了……这罪,我认。」 凌思思浑身一僵。在他身后的晧澟终究忍不住,喊道:「主上不可!」 此话一出,凌府上下骚动,都在劝说首辅不要认罪,可他却面色未变,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他抬眼看向太子身后的大理寺卿,「沉大人可要亲自绑我?」 还记得方才颈上的冷意,大理寺卿再一次别过了他的视线,也避开了他的问题,只转头示意一旁的士兵动手。 眼看那象徵屈辱的镣銬戴上了首辅的手腕,首辅夫人终于回神过来,红着眼挣扎扑上前,却被身旁的人们紧紧扯住,她无法靠近,便只能哑声哭喊着让他们别抓他。 可这本就是场阴谋,成王败寇,又有谁能救他呢? 凌思思僵硬地站在原地,大理寺卿得到太子示意,伸手一挥,就要将人带走。 在经过她身边时,凌首辅低声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实在太低了,以至于凌思思都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凌思思附耳过去,靠得近了一些。 而也就是这一句话,将她拖入了深深的渊谷中,难获救赎。 他说的是:「别怕。」 凌思思一愣,这一句话,终于击溃了她的心防,她猛地回过头去,可却只能瞧见,他被官兵带着,一步一步走出院子,再也看不见了。 他彷彿一瞬间苍老许多,从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首辅,走出了这扇门,云泥之差,便只能是人人唾弃的阶下囚。 身旁的靳尹搂着她,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她没有听。凌思思低头望着袖子里的手,十指纤纤,上头深深印着几道月牙印子,深刻见血。 没有人知道,在她说出那些冰冷无情的话时,需要多么用力,才能强逼着自己不崩溃。 而天边风捲残云,满院萧瑟,秋天啊……终于还是来了。 今夜无月。 御花园中,一道人影佇立亭中,望着无边夜色,默然不语。 深秋时节,入夜犹带露水,阵阵晚风捎来寒意,凌思思立在亭中,任由秋风拂乱一头墨发,却丝毫未动。 肩上一暖,她微微侧过头,看见一身月白衣衫的季紓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替她披上莲紫色的披风。 她张了张口,唤:「时安……是你呀。」 「在想凌大人的事?」 他见她穿着不见花纹的广袖曳地长裙,妆容素雅,长裙外的薄衫是月下濛了雾气的淡紫色,配上发髻上的一只蝴蝶发簪,皆与素来的娇俏灵动不同,显得格外朴素,分明是无心打扮。 今日凌首辅的事他自然知晓,大理寺卿将之逮捕后即刻送入大牢,虽未判刑,可按太子的意思,似乎是打算秋后问斩。 世家一派顿失主心骨,大受打击,而首辅也遭褫夺官职,因此他不再称他为首辅,仅唤一声“大人”。 事变突然,凌思思自然心情不好,他经过此处,见丽水殿的人四处寻她,便猜测她会在这里。只在见到她背影的那一刻,他略一思索,便能猜出她此刻烦恼。 凌思思想来也知道此中缘故,她低垂眼眸,拉紧了披风,缓缓开口:「今日,他们当着我和娘的面,将阿爹带走,阿娘过来抓着我的手,哭求我救他,但我没应,还推开了她的手。」 她回想起当时的阿娘哭得好伤心,面对着女儿的背叛和丈夫被下狱的慌乱,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求助唯一的女儿,就像抓住唯一的希望;但被阿娘深切寄望的她,却没有办法,甚至连看她一眼也做不到,只能心虚地别过头,害怕看见她失望的表情,伸手推开她抓住自己的手。 那一瞬间,府内的家丁看向她的眼里都是责怪,对他们来说,她不再是府里的大小姐,而是敌人。他们纷纷指责她,说她冷血无情,卖父求荣,更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有听过,但她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他们骂的都是对的,她就是一个卖父求荣的坏人。 「我明明知道,靳尹要当皇帝,一定会对阿爹动手,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我明明知道,剧情发生了变动,我努力的想将剧情拉回原本的轨道,但事实上是我白忙一场,根本什么也没改变!」凌思思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糟透了,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你知道吗?阿爹在走之前,还偷偷跟我说,让我“别怕”,但我……我明明对他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怪我啊?」 兴许是眼睛进了沙,有些难受,她抬手随意揉了揉眼睛,竟意外揉出一脸的泪。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泪水,试图将之擦乾净,可眼泪却不停使唤似的,任凭她怎么抹也抹不乾净。 季紓看着被她胡乱抹成一片的妆容,终是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疯狂的举动,「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啊?」凌思思红着眼看他。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季紓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伸手拉过她的手指一看,但见纤纤十指上伤痕累累,伤口隐在暗处,没有人知晓,可他却看见了,因而感到心疼。 「儘管没有力量,也想要保护的人,为了他们,就算再难,你也都做到了。身为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也是一样,又怎会怪你?」 凌思思低下头,哽咽道:「可就因为我,成了他们的软肋,所以才让别人有机可趁,断了阿爹的路……」 首辅筹谋半生,若他肯,倾力背水一战,未必会输;都是因为牵顾她才…… 是她亲手折断了他的羽翼,断绝了他的路。 她抿了抿唇,内心自责的情绪像张网,铺天盖地将她笼罩,令她难以释怀,眼里的雾气正欲凝成泪水落下,一隻手却轻轻地抚向她的发顶,缓缓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正因为是家人,是亲人,心中有爱,便不愿让对方受苦。虽然在有些人眼里,爱不过是人心软处,一旦昭示天下,则人人尽可伤之;但也因为有爱,所以儘管身处长夜,仍保有一线光明,能让人变得更强大--爱,从来不是负累,而是盔甲。」 爱不是负累,而是盔甲。 原来……不是负累吗? 凌思思怔怔地抬头看他,在他眼里看见了当时和首辅看她时一样的眼神,那时她还看不懂,可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季紓看了她一眼,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疼不疼?」 他问的是她手上的伤。因着事发突然,她只顾着担心,倒未曾上药。 凌思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季紓责怪似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一点一点,轻柔又仔细地替她上药。亭中除了晚风拂过簷下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外,一时变得很安静,在那样的静謐中,心跳声就显得好清晰。 凌思思望着眼前垂眸替她细细上药的男子,摇摆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可另一重想深入探知的欲望,却亟欲破壤而出,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 她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如此周而復始好几次后,最终还是迎着他的目光,问出了口:「时安,你会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吗?」 季紓替她上药的手微微一顿,令她的心也跟着为之一沉,目光跟着暗了下去。 谁料,浓密的睫毛扬起,清润如水般的声音,倾吐出的却是另一个答案:「不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和你站在一块。」 凌思思一愣,抬起头来,和他含笑而坚定的目光撞在一块,那一瞬间,什么都不必言语,惟彼此心知。 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凌思思忽然生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在所有艰辛困难的时候,她幻想着他仍在身边,便能带给她必胜的坚定。 秋风寒凉,长夜漫漫,可只要和他在一起,似乎就有了勇气,能够一直一直走下去-- 161。背叛 牢房幽暗。 自大理寺和刑部将凌首辅缉拿归案后,关于太子侧妃大义灭亲,告发生父之事传遍大盛,朝野间对她颇有讚叹;然身为话题中心的另一个人,此时却遭囚于大牢,不见天日。 凌思思好不容易避开太子耳目,在季紓的帮忙下,买通牢房侍卫,走进幽暗潮湿的牢中,便在走廊尽头,那阴暗的角落里瞧见了想见的人。 只一眼,便让她不禁红了眼眶。 只见不见光的角落里,凌首辅闭目盘腿坐于残破的草蓆上,神色安然,身上被匆忙换上的囚衣上有些脏污,虽不见血跡,可仍然刺眼得很,偏偏他如此淡定,倒好似所在不是牢房而是禪寺。 应是听出了她踌躇的脚步声,凌首辅似有所感,睁开眼睛,朝凌思思的方向看了过来,迟疑地唤道:「思嬡……是你吗?」 凌思思闻言,眨了眨眼,勉强压下了泪意,走了过去,「……是我。」 她伸手掀开斗篷,来到牢房前,隔着一道栏杆,透过角落里昏黄的烛火,她飞快地在他身上打量过一圈。见他只是神态略显疲倦,身上却未有伤痕,想来靳尹已经认定他难逃此劫,故而也未对其拷打,让凌思思暗松一口气。 倒是凌首辅见她前来,语气不善道:「牢房苦地,侧妃身分尊贵,怎可踏足?」 凌思思知道他还气着当时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心里也不好过,只抿了抿唇,垂眸道:「我来看看你。」 凌首辅打量了她几眼,神色疏远,「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你深夜前来,恐怕太子并不知晓吧?侧妃就不怕被太子知道了,你这用心良苦就功亏一簣了?」 凌思思闻言一愣,当即红了眼眶,手指一紧,于指腹落下一道月牙印子,偏还得哽咽着硬声道:「他不必知道。我也不会让人随意动手的!」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着毫不着调,可凌首辅却听明白了。 明明心里难受,不愿让他们受到伤害,可偏偏还要嘴硬…… 凌首辅想到这里,再看她微红的眼角,终是心软叹道:「思嬡啊,你这么爱哭,若是轻易让人看见了,那你所为之谋划的这一些,岂非要前功尽弃了?」 凌思思一愣,抬起头来,一滴泪在眼里滚来滚去,险险要落下来,「……阿爹?」 凌首辅笑得极恬淡,目光温煦得如四月的阳光,缓了语气道:「阿爹都知道,你是想保护家人。在府里时,不过是要演给太子看罢了。」 「您、您怎么……」 看出凌思思的惊讶,他仅是一笑置之,道:「其实早在事发半月前,东宫的季詹事便曾来找过我,暗示太子欲利用七星楼一事,欲借刀杀人,对爹下手,因此爹也不是毫无准备……」 季紓……? 季紓他既然来找过阿爹,依照他的性子,应该提醒过他才对,可阿爹为什么…… 「那东宫詹事季紓,和你关係匪浅吧?」 「阿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凌思思气他这种时候还想八卦,不禁恼怒地瞪向他。 不过,凌首辅丝毫没有半分自己身陷囹圄的焦急,反而还轻扯唇角笑了起来,「从上回他来府中寻你,我便看出来了,你俩之间互有情意吧?因此他才寧愿违背太子之意,回护于你……」 「……我和他的事不是重点!」 凌思思简直要被他气坏了,都什么时候还执着八卦女儿的感情世界呢。 她想了一想,心下一定,很快压低声音道:「阿爹,你放心,眼下刑部和大理寺那边还没定罪,一切都还有转机,我们都在外面想办法;就算不行,大不了就硬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您出来的!」 为防旁人听见,她语气不高,可在说这话时眼里却亮的惊人,充斥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坚决,竟让人一下子捨不得移开目光。 凌首辅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脸上神情云淡风轻,「我虽难逃此劫,可大丈夫生而坦荡,又何惧一死?自古多少异乡魂,至少爹能死在故土,落叶归根已是无憾。」 他说到此处,脸上竟透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生死真能置之度外,全然不在乎了。但片刻,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忧色,在目光触及栏杆外的凌思思时,转而愈盛。 「只是,我这一走,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和你娘……」 「阿爹!」凌思思喉中一滞,心头一阵绞痛,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你别急,听阿爹说完。」彷彿知道她要说什么,凌首辅抬手止住了她未开口的话,道:「爹这一生,为了私心也做个不少错事,实也算不上清白。我虽位极人臣,尽享荣华,可所做所为自当不得一句好官;但对你和你娘,虽称不上尽善尽美,捫心自问,却也勉强当得一位及格的夫君和父亲……因此,你千万要记得,纵然在天下人面前,为父不是个好人,但至少爹从未对不起你们!」 「阿爹,您到底在说什么胡话!我、我都说了,会想尽办法救你们的,您这样说……好像要交代什么似的……」 凌思思听着他如交代后事般的言语,隐隐意识到什么,眼中一酸,望出来的景物已蒙了一层泛白的莹光,却仍挣扎着不想明白。 凌首辅惋然长叹,「思嬡啊,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无忧的官家小姐了,没有阿爹,你也有自己该做的事,该走的路,爹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凌思思的泪险险从眼眶里逼落,她仰着脸,望着头顶小小的一扇窗,逼迫着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将眼泪逼了回去。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他道:「既然是自己选的路,那就得走下去,往前走,永远别向后看。」 一旦选了路,就永远回不了头了。 也不能回头。 凌思思迎着他的目光,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漫画里那个善谋权重的反派重臣,以及方穿越时于琼华园初见,也是他替她挡下了搞砸献艺后太子的刻意针对……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唤醒,许许多多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画面一下子浮现脑海,一点一滴拼凑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爱。 不是她,是凌思嬡。 便是因为意识到这个,凌思思才尤为难过。因她感受到了这份沉重而真挚的心意,可真正应该收到这份心意的人--真正的凌思嬡,却已经不在了。 在她从未想过自己拥有怎样的幸福时,她就已经失去了知道的机会;而她,不过是李代桃僵,被迫承受着这份不属于她的、迟来的情意。 她未曾开口,已然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守在门外的维桑出声提醒道:「小姐,该走了。」 凌思思扶着墙壁,不敢再对上他的目光,近乎逃离地转身离去。甬道的风呼啦出来,透骨彻寒,她没忍住回望牢房内一灯如豆,残焰摇曳,忍了又忍的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汹涌而出。 丝竹声声,旖旎悦耳,相较于前朝的风捲云涌,此时的丽水殿中,歌舞昇平。 凌思思倚在金丝编织的白玉榻上,吃着御膳坊新製的糕点,配上冰镇过的果酿,眼波慵懒。 殿中有个舞者跳得极好,凌思思随手摘下头上的珠花,朝他轻掷过去,那舞者一个转身稳稳接住,目光闪动道:「多谢侧妃赏赐。」 凌思思什么也没说,仅是扬起唇角,笑意盈盈地看他,眼角眉梢,颇为嫵媚;如此情状落在一旁的靳尹眼里,也不生气,甚至见她杯子空了,还帮她又斟满一杯。 「本宫方才所言,你认为呢?」 他瞇着眼笑问,彷彿只是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然而就在刚刚,他才和她说了打算将首辅秋后处斩,并将凌府满门流放一事。 凌思思在袖中攒紧了手,儘管内心已然惊怒不已,恨不得直接跳起来一把刀了他,可表面上却勾了勾唇,不怒反笑,「殿下还需在乎臣妾的想法吗?」 靳尹瞇眼一笑,避重就轻,「毕竟,凌首辅到底是思嬡你的父亲,本宫总得顾及你的想法呀。」 「父亲……」总算是露出了马脚,凌思思冷笑一声,推开了眼前的杯子,坐直身子,瞪向他:「殿下屡次拿这件事来试探,是想证明什么?臣妾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了殿下而背叛了父亲,难道还不够证明心意吗?」 靳尹笑意微敛,没有说话。 凌思思气笑了,用着和凌思嬡一样的那种张狂又傲慢的神情,抬起下頷,直直盯着他,沉声道:「就算我想当皇后,可也绝不是顶着罪犯之女的身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宫人们有眼力见儿的悄悄退下,整个殿里只剩下年轻的太子和侧妃默然相对,无声拉扯。 靳尹像个吝嗇斟酌的商人,警惕而渴望地看着凌思思,一面恐惧择错后的万劫不復,一面又渴望得到她,让他难得陷入挣扎。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皇后这个位置,决定一个朝代是否安稳。巩固政权,稳定民心,甚至两国邦交,皇后都起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凌思嬡聪慧有谋,虽然偶尔有些小性子,但无伤大雅,对于能助他的人他向来都是多多益善,更何况最重要的是--她爱他。女人和男人不同,一点微薄的情意,便能感动她们,让她们为之死心塌地,他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也不讨厌她,甚至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为她所吸引,不可控制地想朝她靠近,得到她,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他同样害怕,卧薪尝胆的十几年岁月,好不容易走至今日,还要为人所迫,不得自由,永远过着屈居人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所以,凌首辅必须死。 凌思思看着他复杂多变的神情,彷彿被威胁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唇,缓缓开口:「本宫不信他。」 凌思思一愣,旋即才意识到他在向她解释。 他不信凌首辅,但却愿意相信她。 她突然有点想笑,这份“相信”怕是也不单纯吧?其中夹杂多少怀疑,又有谁说的清呢。 「后族势力太盛,难免有干政之嫌,将来本宫执政,处处制肘,岂非形如傀儡?」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亲手与之断绝关係,本宫很是欣慰,也能允你所愿;但若要替他求情,就不必了。」 凌思思哼了一声,像看脏东西一样看他,「殿下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既下得去手,自不会反悔。反倒是殿下,心口不一,说的总比做的好。」 她这般牙尖嘴利,又有了些熟悉的影子。 靳尹挑了挑眉,笑着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哄道:「那你说,要怎么做?」 凌思思就等他这一句,眼珠一转,很快想好了理由。 「阿爹犯了这样大的罪,罚是必然要罚的,但总不能祸及未来的皇后吧。」她眨了眨眼,「不如……就判处流放之刑吧。」 「流放?」 凌思思点头,「是啊。我深知阿爹秉性,比起判死,自高处跌落,坠入尘泥,他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如今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还得亲眼看着她登上高位,岂不更痛苦?」 靳尹抬眼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首辅半生掌握大权,一心想要将你推上太子妃之位,却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遭到亲生女儿背叛……也对,活着才能体会被背叛的痛苦,这种不得自由却不得不苦苦煎熬的滋味,确实也该让他尝一尝了。」 凌思思心中大石终于放了下来,总算是发自内心地一笑。这一笑,落在靳尹眼里便是一道风景,无端添了几分曖昧,他伸手取了几上的酒一口饮下,然后顺势搂着她,吻上她的面颊,还待吻唇,却被凌思思一把推开。 她高傲地仰起下頷,眼里仍透着些不满,他知道她还在为了方才之事恼怒,故而哈哈大笑,食指轻点了她的鼻尖,「都依你。」 过没几日,关于首辅定罪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大盛。 除了皇帝寝宫中被浸了毒药的降真香,刑部和大理寺随后自凌府中搜出与西启来往的书信,以及先前宴会上首辅带来的那些私兵都是有目共睹的,因此朝廷很快定下了首辅通敌,暗藏私兵,谋权篡位的罪名,因太子一念仁慈,不欲于皇帝病中枉添人命,故而仅判处凌府上下满门流放。 而身在东宫备受宠爱的太子侧妃,亦是身为首辅独女的凌思思,则因其告发有功,将功抵罪,反愈见宠爱。 对此,自然是有许多朝臣不满意的,其中常主簿便是一个。 好不容易前脚搬倒个权倾朝野的首辅,再来个任性妄为的首辅独女,那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嘛! 常主簿是见过靳尹和常瑶从人前恩爱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的,因此对如今靳尹待凌思思的态度,实在不能不大着胆子劝道:「侧妃到底是那人的血脉,纵然有告发之功,可那本是诛九族的重罪,如今殿下免了死罪,只判处流放之刑,已是格外开恩了。殿下要是真喜欢侧妃,略施惩戒也好,可这般恩宠,在外人看来,实与卖国无异。」 其他的也就算了,便是首辅那些罪名的其中一条,即是通敌之罪。 如今凌思思安然无恙,朝野内外早已议论纷纷,靳尹此举等于是失去民心。 「那又如何?」相较于旁人的担忧不满,靳尹反倒不以为然。 「殿下,如今有风声传言,侧妃盛宠,几欲盖过太子妃,而陛下至今昏迷不醒,您若继位大统,或将改立后位,朝野内外皆议论纷纷呢。」 靳尹眼神嘲弄,瞥了他一眼。 说是替他操心,实际上却是担心凌思思当上皇后,找他麻烦吧。 况且,他如今身分尚未公之于眾,在外人面前,他仍是太子妃的父亲,若太子妃换人,他这个未来国丈,岂不是落了空? 靳尹知晓他心中的那些小心思,平日里无伤大雅也就罢了,但要是真敢坏了他的事,那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常主簿在他投来视线时,便乖觉地低下头,不再言语,目光却是渐渐阴沉。 「对了,今日就是凌家流放之日吧?」 「是。待午时一到,人也该出城门口了。」 「是么。」他漆黑的眼楮落在了窗外,天边的一轮红日上,幽幽道:「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吧?这样一场离别的戏,总得有人一起看啊……」 于是,当常主簿奉命来传凌思思过去时,凌思思自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不免一下子恨得咬牙。 他明知道今日是首辅一家流放出城的日子,却还故意让她这个时候上城楼,他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人都被他赶走了,他还要去瞧人家笑话,甚至带着她这个“卖父求荣”的恶女,是有什么恶趣味吗? 简直是变态! 凌思思虽然气着,但太子之命,她自然不能推拒,何况她还需要他的帮忙。 她气归气,到底还是踩着时间,来到城楼。高耸的城墙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眼前一重重的石阶,此刻倒映在她眼中莫名地有些模糊,让人连往前迈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 凌思思攥紧了身侧的裙摆,眨了眨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可眼前彷彿被蒙上一层雾气,令她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她一点也不想去,直到这一刻,站在了城楼下,她才无比意识到这个念头。她想转头就走,可城楼之上,还有个人在那里等她,要是她不来,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凌思思从未感到如此煎熬,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是常主簿回头发现她没跟上,正欲回头来寻,她浑身一僵,正是犹豫时,却觉手腕一紧,还未待反应,就被一双手拉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却再看不见,只背脊紧贴着墙壁,驀然撞入了那漆黑的眼眸中。 此处正是凹陷处,被阴影笼罩着,外头看不到这里有人。 季紓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握住了她紧攥的手,透过掌心的温暖给与她勇气。 「又是试探……」熟悉的雪松香气縈绕鼻端,与掌心的温度一起给与她勇气的同时,也激起了内心深处压抑的情绪,「又是无止境的试探!我都已经做到这样了,他到底还想怎么样啊?他非得这样折磨人才开心是嘛!」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一日牢中的凌首辅,他明明知道自己认下罪责,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可他还是愿意在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范围内,去成全她。 而自己将他送入大牢背负骂名不够,如今还要亲自登上城楼,俯视着他狼狈离开京城……这让她情何以堪? 季紓知道她的难受,在当年他知道了母亲的死讯后,隐姓埋名入了宫,无数次在宫中遥遥望着那所谓的“兇手”皇后娘娘时,也是这样的心境。 可没有人能帮他,成长本就是痛苦的,唯有深刻记得此时的愤恨,才能矢志不忘,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无坚不摧。 「别怕。」他抱着她,轻声在她耳畔道:「我们都在呢。你做的很好,我们都知道。凌首辅此前託我告诉你一句,他说,你永远是他的骄傲,所以等等你可不能红眼啊。」 「骄傲……可我怎会是他的骄傲?我、我根本不是……」 若是他的骄傲,她不会害他背负骂名,被流放边境。 凌思思靠在他怀里,听到他这一句,眼泪顿时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当然是。眼下的困局,不过是一时之计,常人以全域死换一子活,或以一子换全域生,而你却走了另一条路,让棋局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机会,所以维桑和端午才心甘情愿地等着你,因为他们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接他们回家。」季紓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正如我选择和你站在一起,凌首辅也是一样,他还在等着你,等你有一天亲手还他清名,以碧树琼花相迎,将他接回故都。」 凌思思一愣,虽没有说话,可眼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明亮动人。 「从前他护着你,往后,便由你护着他,予他半生无虞。你做得到吗?」 凌思思抿了抿唇,迎着他清亮的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季紓便笑,「那记住了,从来就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所以不要怕。」 「殿下心性多疑,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一点,千万不能红眼,绝对不要让他看出你在意什么、想要什么……」他语气一顿,缓了语气道:「别心存愧疚,这不是永远的别离,你就当……此行,是送一送要暂时远行的家人吧。」 不远处寻人的动静愈发靠近了,凌思思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平復了下心情,才在他的目光下转身离去。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彷彿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他,确认似地问道:「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还能再见面,所以……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对吗? 彷彿看出她的担忧与不安,季紓微微一笑,温声道:「总会再见的。」 凌思思看着他唇边的微笑,摇摆的心渐渐平稳,虽然心中仍有抗拒,可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朝他看去一眼,转身朝城楼上去了。 在台阶前,她遇见了正焦躁寻人的常主簿,乍一见她,脸上不耐的神色很快换作虚偽的讨好,「侧妃总算是回来了,让下官好找。这若是误了时辰,办坏了殿下交代的差事,那下官可就不好交代了,正急得不行,差点就要急得派人去寻呢。」 凌思思心中本就不悦,如今再看他虚偽的神情,心中噁心得不行,当即冷着脸,斜睨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常主簿真是好大的本事,不过这与己无关的事,最好不要管,免得惹火上身。」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答,逕自登上阶梯,走上城楼,站到了靳尹身边。 「你来了。」他侧过头,朝她伸手。 凌思思伸手放在他的掌心,随即手上一紧,被他牵着立在墙边,俯视着这城市灯火,万里河山。 不远处,城门口的地方,有一队长长的人龙,身着囚衣,腕上系着绳索,被为首的官兵牵扯着,往城外而去,正是今日遭到流放的首辅一族。 长风尽处,他拥着她高立城楼之上,寒凉的西风颳过脸庞,撩起了墨般长发于空中纷飞。 深秋时节,寒风刺骨,吹得她的双颊僵硬,小脸苍白,但更冷的却是被他拥在怀中,底下的一颗心。 「看到了吗?首辅罪行深重,言行无状,本宫下旨仅判其流放之刑,已是格外开恩。」 凌思思额角一跳,她当然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要让她记住,今日首辅一家不死,都是因他一念之间。 他要让她记住他的恩惠,从此对他感恩戴德。 她勾唇一笑,「殿下所做之事,臣妾都知道,便先在这里替阿爹谢过殿下。凌家上下对殿下的恩德,必定终生不忘。」 唇色娇艳,那一抹笑意更显完美,让本就娇俏的一张脸添了几分媚色,宛如话本里国色天香的倾城美人。 靳尹盯着她,却觉得并不快意,心口有股莫名的烦闷,少年眼尾微微泛红,笑意散去后,他双手抱住凌思思的肩膀,把她往怀中深处带。 他怀里冷冰冰的,透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凌思思侧开头,有种想不管不顾将他打一巴掌,直接往楼下推的衝动。 他唤:「凌思嬡。」 「……嗯。」 「本宫本来不应该轻易放过他的,本宫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所以,如果你背叛本宫……」他自说自话,低头附在她耳畔,语气又低又冷,像条拚命缠绕她的毒蛇,低声道:「本宫不会放过你。」 凌思思没有答他,抬起头望向城门边上的那道人影,他身子挺拔,儘管身陷囹圄也不见沧桑之态,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亦回头往城楼看去,与她的目光遥遥相对。 她眨了眨眼,耳边的胸膛,一声声跳动透着几分茫然的躁动,如果不是知道他做的那些,她会觉得一切都是幻梦。 凌思思放下自己的手,低低“嗯”了一声,「思嬡……永远不会背叛殿下。」 --永远。 162。颳起腥风血雨 深秋时节,草木凋零,今岁的帝京城中,瀰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先有司天监预言一事,后有首辅谋逆一案,朝中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倏地陷入一种人人自危的氛围中。 凌思思坐在窗下,将信封缄,递给了一旁的端午,「去吧。偷偷地把信送去城中西街的商舖里,记得要隐密些,别被人发现了。」 端午见她神色慎重,知晓事情轻重,应声将信接过,收至怀中。 「小姐此时送信,可是要送去边境的家书?」他到底年少,沉不住气,心里好奇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维桑在旁边没有说话,可听见这一句话,抬头看向凌思思的眼里却划过一抹隐隐的期盼。 她知道,自从凌首辅入狱后,外头皆传是她“卖父求荣”,儘管他们几个人愿意相信她,可三人成虎,也总是需要一个解释。 凌思思摇了摇头,「不是。算着时间,边境遥远,阿爹这时候应该还没到,现在送也没用。」 「那这信是……?」 凌思思瞥了一脸茫然的端午一眼。 除却端午,旁边的碧草和维桑亦是不解,可有些话,他们不方便开口,年少无知的端午却可以。 「送给一个故人,也许能帮上忙。」 「小姐是想……找人暗中帮忙关照下大人?」 凌思思点头,「边境偏远,太子虽然答应我不会动手,可眼下局势不明,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人暗中下手,没有了私兵,我在宫里又不好帮忙,还得找个人来帮衬。」 维桑听得她这一句,当即接道:「从前私兵虽不在了,可暗卫未撤,若小姐有令儘管吩咐,属下可传信晧澟,想办法召集旧部……」 「不行。」 还没等他说完,凌思思便开口打断他:「眼下阿爹才刚出帝京,多少隻眼睛看着呢。而且太子肯定在暗中监视我们,这种时候,绝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和阿爹还有联络。」 眼下局势紧张,他们的处境有多艰难,几人也清楚,纵然看似有太子的宠爱与庇护,可其实就是将他们置在风口浪尖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復。 凌思思走的就是一步险棋,靠着假意和首辅决裂,换取太子短暂的信任,置之死地而后生。 端午想了想,还是想不透不是家书,也不能让人发现,那这封信到底是要给谁的。 他的目光在几人之间转过一圈,只捡了个最容易的问题问:「那……收到这信的人,能有办法吗?」 凌思思嘴角噙笑,抬眼望向窗外,有风摇落枯枝黄叶,纷纷飘落,她伸出手,一片枯叶缓缓落在掌心。 「他的话,会有办法的。」 薄薄的日光透过窗櫺,斜斜照进了寧和殿中。 寧和殿地处偏远,因殿中供奉神佛,香火縈绕,因此来往的宫人不多,除却重要节日,少有人烟踏足。 常瑶跪在内室琉璃净瓶之前,默念佛经,忽地听见了殿外响起的脚步声。 她还没起身,凌思思就走了进来。 内室狭窄,只有她们两人,其他人都被留在殿外,一时静寂无声。 从前的常瑶信佛,进香的时候永远虔诚,可自从经歷了许多事后,比起虚无縹緲的天命,她更信事在人为。 今日来此,除了图个心安,也为见她一面。 靳尹幼时因母妃一事,不信神佛,祭祀礼佛之地,他素来不会踏足。 凌思思没有出声喊她,逕自打量着墙上掛着的诸家画像,一佛一道一圣人,宗教在世情中颠沛不一,信仰却承载其中,靠着人心的一点欲望在此处完成了合流。 信仰不过是人心支柱,以欲为营,支撑天地,所向为何,全凭个人选择,就如他们选择清醒,而靳尹选择沉沦。 她想,或许这就是他们与靳尹最大的差别,在他眼里,人不过是数字,生死都在一句话之间,如果她再疯一点,也许也能直接手执刀刃了结了他,轻易结束一切。 可杀人只需须臾一刻,洩愤是最简单的事。 在她出神的时候,常瑶已经站了起来,温声道:「你来了。」 「你亲自让人传信给我,自然要来的。何况你不说,我本来也就想见你一面。」 凌思思与她依偎着走至屏风后坐下,一旁矮几上早已备了茶水,常瑶提起茶壶,分别替两人斟满一杯。 茶香氤氳,她拉着凌思思的手,面上方才露出了担忧之色,问道:「都还好吧?凌大人出了事,我和师兄本来着急着想办法,看能不能帮衬些,没想到还是迟了……」 她说着,顿觉有些愧疚,声音也低了不少,凌思思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方打起精神,又道:「听闻最近朝堂上,又有声音说凌大人的不是,要求重判,但都被暂时压了下来,我想着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要不我想办法让常氏旧部帮着提几句?」 她今日来,除了关心凌思思外,主要便是想提这个。 先前凌首辅一事,她心有馀而力不足,虽然最终免了死罪,可边境路遥,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意外;现在又有从前首辅的政敌,欲以此要求太子重判,分明是欲赶尽杀绝,她可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 凌思思知道她的心思,心中微暖,却还是轻轻摇头,「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不用了,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吧。」 「为什么?」常瑶一愣,「太子本就想除去凌大人,若是真听了他们的,那……」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 凌思思幽幽地打断她,垂眸望着杯中碧绿的茶汤,手指漫不经心地沿着杯口画圈。 「其实,那些话是我让人故意去说的。」 此话一出,常瑶彻底惊了,「什么?」 她惊愕地看着凌思思,目光透着狐疑,不可置信地打量她,那一瞬间,她彷彿变得好陌生,连她也看不清了。 「我和靳尹说想当皇后,不想顶着罪犯之女的身分,他才愿意放过阿爹,但他对我必然不会完全相信,那些人对我和阿爹多有詆毁,旁人说的越多,便越能激起他的叛逆心理,反而越觉得我无所依凭,只有他能依靠。」 「可这只是一时的错觉,他很快就会发现了啊。」常瑶皱眉,对她这番说词还是不能认同。 靳尹多疑,要是事后反应过来,知晓是凌思思在编排一切,怕是要秋后算帐。 不过,相较之下,凌思思反而不怎么担心。 凌思思轻笑,「那一时的时间便足够了。因为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势力大减,已经无暇顾及到我这里来,甚至兴师问罪了。」 「你想做什么?」 常瑶不傻,见她这副情状,想来已有了计较,当即正色问她。 凌思思抬眼,杏子眼里闪烁微光,不答反问:「阿瑶你说,想要将一个人从高坛上拉下来,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常瑶目光闪了闪,没有接话。 凌思思转头,伸手从窗外接住了一片落叶,合掌握住,随即在常瑶的视线中,缓缓松手,但见残叶蜷缩,在她面前凋零,落在杯中,模糊倒影。 「想要将一个人拉下高位,最快的方法,当然就是除掉他的倚仗。」 常瑶皱眉,「陛下不理朝政已久,凌大人又失势,太子身边不过三人。季詹事自不必提,池渊为皇城司指挥使,他手上有兵力,最难动摇;而那个人……虽没多大本事,但惯是巧舌如簧,最擅讨好,颠倒黑白……你是想从他下手?」 「巧舌如簧的人,话说得多了,就会忘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然也就容易得罪人呀。」 凌思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话里的意思却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常瑶不是那种自作多情,优柔寡断之人,她既与常主簿撕破脸,那就是彻底与他断绝关係,不可能念着从前一点虚偽的旧情而心软。 但她看着眼前的凌思思,纵然是做戏,可她言行之间与从前大相逕庭,从前那个灵动狡黠的少女彷彿已经渐渐地变得陌生而冷漠,让她感到几分不适。 她眼睫微颤,缓缓开口:「有时候,谎言说得久了,就会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 有些话不必挑明,点到为止,反而更能发人深省。 凌思思目光微闪,对上了常瑶澄清的眼眸,抿唇笑了。 「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反手握住了常瑶的手,「正是因为我很清醒,所以才不得不那么做。」 常瑶一怔,旋即哑然。 凌思思竟把她要说的话抢先说了。 她抿了抿唇,长长的睫羽倾覆下来,「可是你不知道,眼下的局势紧张,若是他……」 「阿瑶。」凌思思又一次开口打断她,「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往前一步会掉下去,往后一步是老虎等着咬你,怎么办?」 常瑶顿了顿,下意识答:「自然是闪躲了。」 「对啊,就是闪躲。前后都很危险的时候,你就向左边闪一步,向右边闪一步,左右闪的时候,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扩大你的领域,又何必这个时候,一定非往前往后不可?」 「可再怎么闪躲,总有一天得要迎面而战,做出选择,到时候……」 她骤然停住,脑子里嗡地一下,似乎明白了她话中意味。 凌思思眨了眨眼,替她接续了话,道:「到时候,敌人已经放松警戒,而我也扩大了自己的领域,场面就翻转过来了呀。」 窗外,有斑驳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那一瞬间,日光衬得她的一张脸越发莹白而精緻,彷彿再深的黑夜也没有染污她一往无前的心。 常瑶有一瞬间的动心,是对她不忘初心的欣慰,亦有看着她一路成长的感慨,她站起身来,扶住了凌思思的肩,「思嬡,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宫妃了。」 听出她是在故意打趣她,凌思思莞尔一笑,伸手抱住了她的腰,靠在常瑶怀中,撒娇般地道:「当然啦。我这个太子侧妃当了这么久,总得名副其实吧?」 「是啊,已经这么久了……」常瑶一愣,下意识地轻摸了摸她的头。 当时她们一起进的宫,到如今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 凌思思靠在她怀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微暗,幽幽开口:「所以,我这个太子侧妃想除掉一个区区主簿,也很正常,对不对?」 常瑶垂眸看着她,柔声道:「为什么想除掉他?」 「时安说,阿爹的事,便是他在太子身边出的主意,说服太子将凌家抄家灭门,以绝后患。」 常瑶心下一沉,心中惊诧过后却并不觉得意外,只轻声叹道:「倒没想到,他竟这般心狠。人心贪婪无饜,终究害人害己。」 「所以,拿最讨厌的人下手,不算过分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过是他罪有应得罢了。」常瑶替她勾了鬓边落下的一綹碎发,「只是,你若有需要,当记得你不是一个人,还能来找我帮忙,我和师兄都在呢。」 凌思思心下一暖,忽然有些鼻酸,她抱紧了她,闷闷地“嗯”了声。 彷彿唯有在她身边,她才能放心,暂且做个年少软弱的妹妹。 半晌,她才打起精神来,自她怀中坐直身子,掩饰地拍了拍脸颊,道:「你别说,我今日来,还真的有件事要麻烦你帮忙呢。」 向晚馀暉,透过半开的窗口洒进屋内。 靳尹站在窗边,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脸上表情看不真切。 「你说,她今日去了哪里?」 「侧妃今日去了寧和殿,太子妃也在,两人在殿中独处了一阵,并未发现异常。」 「是么。」 太子背对着他,令人难以揣测他此刻所想,他微微瞇眼,橘黄的夕照下,将少年储君的面容染上一层昳丽的暖色。 房中站着的影子默了默,迟疑了一会儿,方又接着道:「另外,还有件事……最近有人在查人口贩卖一事,七星楼那边要不要派人去处理一番?」 「人口贩卖……」靳尹微微一愣,随即意会过来,眼里闪过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原来如此。」 他就在想,依照凌思嬡的性子,就算真对他死心塌地,然到底是亲生父母,从前关係亦很不错,倒也不致于眼看着他下手,还能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吧? 那可真就让他忌惮了。 聪明的人他欣赏,但若是聪明过了头,难以掌握,那可就留不得了。 还好……她没有让他失望啊。 「凌府一事,她虽选择与本宫站在一块,然而到底心中有怨,她这有仇必报的性子倒是从未改变。」 「那您有何打算?」 「嗯……反正也没损失,就来帮帮忙吧。」他扬唇一笑,侧过身来,身后瑰丽的夕照替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宛如逆光而来的妖鬼,「顺便善后--」 那人凝睇着他阴鷙疯狂的目光,心中一颤,无端地感受到一股寒意流窜全身。 然她目光闪烁,到底没有开口,也不能开口,只是沉默地,又一次接下了少年储君近乎疯狂而冷血的命令。 然而,这股寒意,到底没能阻却夜里窜起的一场恶火。 那一夜,帝京城中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火灾,由于当时夜深,应对速度太慢,加上烧得最严重的地方就在被官府围封的七星楼,百姓不敢冒进,因此火势猛烈,大火很快蔓延至附近的几栋民舍,灾情惨重。 在猛烈的火势下,受到大火波及的几栋建筑,近乎付之一炬,无人生还。 而随着这场大火的窜起,也为这风譎云诡的帝京城中,很快掀起又一场腥风血雨-- 163。红顏枯骨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方才扑灭火势。 城中到处乱成一片,城中人人脸上尽是惊慌之色,官府的人马于火势扑灭后,当即指挥着清理现场,端午混在人群之中,望着满目疮痍的现场,饶是来之前早已做好准备,亲眼目睹仍感到不适。 太疯狂了…… 他紧紧攥着袖中的手,直至目光看见了什么,这才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是……什么?」 「不知道啊。怎么……看上去……有些奇怪……」 随着四周的几句低语,有人大着胆子,耐不住好奇,上前拨开了四处横倒的断简残垣,从端午站的角度看去,隐约瞧见了类似人的轮廓。 「这里怎么还有人啊?」 「天吶,造孽!不会是昨晚来不及逃出来的吧?这是人是鬼噢……」 「等等!」在一阵嘈杂的低语中,那人忽然出声,面色一白,拿着木棍上前翻看的手在微微颤抖,「这……这好像……不是人……」 不是人……?什么叫不是人?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覷,一下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见那人手上一抖,僵硬地转过头来,一张脸上乍青乍白,神情如同见了鬼似的。 「喂,你说什么呢?那不是人是什么,你倒是说……」 话语戛然而止。 那人在一声突兀的异响中,看清了地上露出的某样东西时,顿时瞪大眼睛,没说完的那些话哽在喉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一个被烧得焦黑的残破骨头露了出来,被人这么一翻,瞬间自角落里滚了出来,就那样骨碌碌地搁在路中央。 「……人、人的骨头?七星楼里怎么会有人的骨头?!」 无数个疑问,伴随着百姓们后知后觉的尖叫声,一下子乱了套。 官府的人闻声很快赶了过来,将百姓围在了外头,试图想将他们全都挡在外面,可纸包不住火,随着越来越多的白骨被挖了出来,七星楼下藏有无数枯骨的消息终是不脛而走。 七星楼乃係皇权的象徵,素来为帝京城中的重点地标之一,谁能想见这繁华之下,竟藏有无数被烧得焦黑的冰冷骸骨?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而端午立在暗处,望着这一切,除了一开始的惊愕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能瞬间将所有感官淹没的彻骨寒意。 红顏枯骨,天边一群通体漆黑的乌鸦,盘旋在断垣残壁之上,呀呀地叫着,宛若不祥的预兆。 西风萧萧,将整座帝京城蒙上一层肃杀之色。 几月之内,七星楼坠楼案伴随着司天监预言,在市井之间越演越烈,圣上遇害,此间嫌犯凌首辅一夕沦落囹圄,落得全族流放后,七星楼失火一案又起,直将刑部退至风口浪尖,陆知行在酒楼上吃饭,都能听见一楼堂内唾沫星子横飞的议论。 「说说,这年头都是些什么事啊?这司天监的预言一出,那是各种糟心事层出不穷,先是坠楼案,再来是降真案,现在七星楼还惨遭祝燃,害了多少人,你们说这预言还真挺准啊!」 「可这样说也不太对吧?预言上说的那个人若真是首辅,他不是都被流放了嘛,那之后的七星楼纵火案又该怎么解释?」 「会不会是因为人还在,所以预言并没有破灭?」 「哎呀,这都不是重点!你们听说七星楼下的那些白骨没?那么多人啊……你们就不好奇那些人是怎么来的吗?」 陆知行坐在栏杆旁,听着堂中的议论,手中折扇一转,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当常瑶走进雅间时,见到的正是玉冠紫袍的陆知行,手持十二玉骨洒金折扇,也不在乎仪态,斜倚栏杆,一派瀟洒恣意的风流气息。 听见有人进来,他一转头,看见了常瑶后,当即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听着那些关于近日意外的言论,道:「出了那么多事,谁曾想一把火,倒是烧出了天来,这几天处处都能听见百姓的议论,这下只怕难以收场了。」 「兴许要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呢。」 常瑶逕自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在底下那些人的议论声中,替自己倒了杯茶。 「也不知道凌思嬡到底在想什么,事情闹得这么大,就不怕逼急了,太子连她也捨了吗?」 陆知行嘴上说着不管凌思思死活,想看她笑话,可在知晓首辅出事时,他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拉着常瑶帮忙的人。 只是凌思思说她自有安排,只让他们帮着指控轻判首辅流放一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会。」常瑶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靳尹生来反骨,越是遭眾人反对的事,越是能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如今凌大人遭到流放,朝臣都在上奏批评大理寺轻判,思嬡逆势而行,反而会让他更加欣赏;何况,他本就心悦于她……」 陆知行闻言,扇着扇子的手一顿,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严肃,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阿瑶,你认真和我说一句,七星楼下的那些……真与凌思嬡无关对吧?」 这些日子,关于靳尹欲褫夺常瑶的太子妃身分,转而扶持凌思思上位的传言不脛而走,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有相信。 但随着事态发展至今,凌思思的那些举动,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面对他的问题,常瑶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不答反问:「那师兄觉得,火烧七星楼一案,可是意外?」 「自坠楼案后,七星楼一直有官兵看守,寻常百姓不可能接近,就连你我当时亦是废了一番功夫,加之“刺客”一事,楼中早已坍塌毁损,自不可能无端起火……」 「是了。可是一个已经废了的七星楼,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选在此处纵火呢?」 「是为了……地底下的东西。」陆知行皱眉,「有人想掩盖底下的痕跡,毁去那里曾有人秘密操练私兵的秘密。」 一旦想清了某些东西,顺着这道线索,很快就能想清楚背后的全貌。 「七星楼下的那些枯骨,便是曾经在那里受训,却来不及逃出的私兵!」 他目光一闪,攥尽了双拳。 太残忍了。 为了掩盖私心,就一把火烧了七星楼,断送了那么多条性命…… 陆知行捏紧了手中折扇,沉声道:「这样的事,大理寺和刑部那些人就不管管吗?」 常瑶垂眸,低声叹道:「也许不是不管,而是不能管呢。」 陆知行骤然抬眼,眸中惊异。 「从坠楼案开始,之后的事情似乎都围绕在七星楼和皇室之间,同样都由大理寺和刑部介入调查,可结果却是凌大人入罪,凌府满门流放,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 「是啊,水至清则无鱼,越是顺利,越是显得欲盖弥彰。但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单从结果来看,难道就只为了扳倒凌大人,还是……有旁的目的,恐怕这才是最棘手的。」 「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说的精准,常瑶接续他的话,说道:「那日,我们在七星楼碰见茹夫人,我便猜想她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引来大理寺介入调查,这才让我们发现了七星楼下的地宫,然后才有了后来一连串的事。但话说回来,茹夫人久居深闺,不理外事,如何会知晓其中秘辛?是谁告诉她的?又或者,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是池渊的夫人,池渊是皇城司指挥使,若是池渊告诉她的,倒也说的过去。但如果真是这样,此事怕也和池渊脱不了关係,事情一旦曝光可是重罪,茹夫人明知事情后果,又怎么会寧愿赔上性命,也要藉由舆论施压,逼得大理寺介入调查,公开此事呢……」 话又绕回了原头。 既知事发后果,谁又会寧愿赔上性命,去告发牵涉自己亲人的惊天大祕呢?换作他也不干。 但这么说的话,一切就又失去了方向…… 常瑶看了眼堂内犹自喧闹不已的人群,长长叹息,「这其中事实如何,只怕是要待茹夫人亲自解惑了。」 陆知行眉心一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繁华地,欢乐场,然而此时那些喧闹纷杂却染上了几分惶惶不安,犹如风雨前夕。 他皱了皱眉,千愁万绪间,却也只得叹息一句:「近来流言蜚语不止,朝野内外都不安歇,要是有人能作证便好了……」 朝野内外都不安歇,自是有人先坐不住。 下了朝,和太子议完了事,常主簿正欲收拾回府,却不想在书房门口撞见了一个探头探脑,行跡可疑的人影。 「你是哪宫的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常主簿!」那人被叫住问话,显然吓了一跳,可看见是他后,顿时松了口气,语气甚至还带着几分庆幸。 常主簿瞇了瞇眼,打量着他几眼,见他身上穿的是皇城司的服制,恍然道:「你是皇城司的人,这个时候来找殿下有事?」 皇城司眼下虽为池渊统领,可自皇帝不理朝政,其中人马多半皆听命于太子,为太子所效力,若有急事皆会入宫派人通知东宫,这他是知道的。 谁知那皇城司侍卫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不是殿下……是皇城司有些事务,需指挥使大人决断,只是池大人公务繁忙,属下这才想着来此等候……」 对方一番话说的颇为心虚,常主簿是从人精里打滚出来的,只一眼又怎会看不出其中关窍。 自几月前七星楼坠楼案,茹夫人昏迷不醒,池渊心急如焚,为此进宫请了多少御医过去不说,还日日亲自守着,别说人没见着,连朝会都连着几日未见了。 常主簿自然知道他是找不到人,才大着胆子来东宫碰运气堵人的,可他面上却不显,只故作不知,恍然道:「这个时候,是也该到皇城司纳新人的时候了吧……」 自从太子掌控皇城司后,每季皆须从各地遴选资质不凡者,选入其中,扩充人才,而这名单的择定还需指挥使亲自研议。 「是,原本是先由底下人先过滤一遍,才交由指挥使择定,只是这季人数不如往年,不知是谁近来在调查此事,我们下面的人也越来越难瓣,只好先一併呈给指挥使过目……」 「哦?竟有这样的事?」常主簿的眉毛斜斜地扬了起来,看来很是意外。 「可不是嘛。」 那侍卫苦着张脸,自觉办坏了差事,正愁着,没想到遇见了常主簿。在他眼里,常主簿与池渊同是太子的心腹,又是同僚,便是一伙的,兴许能帮忙也不一定。 「那……敢问指挥使……」 他试探地往里头看了眼,常主簿很快意会,叹了口气,很是无奈道:「那怎么办呢?你来的不是时候,这池指挥使眼下恰巧不在东宫呢。」 「啊?……竟也不在东宫吗……」 常主簿微一扬眉,自然没错过他后头的低语,他早看池渊不顺眼,本想着趁此机会看他的笑话,可看着这眼生的小侍卫满脸苦恼的样子,心神微动,忽然心生一计,再看向他时的眼里划过一抹异色。 「你也别着急,这事情呢,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办。」 「常主簿的意思是……?」 常主簿转了转眼珠子,笑瞇瞇道:「这事急从权,自也有应变的法子……」 164。请面见天子,重查此案! 今宵薄雾初散,浓云方霽。 深秋夜寒,街道旁的栏杆上尽结了层薄薄的白霜,凝结成露水。时辰还早,大街上人群稀稀落落,再加上近来风波不断,便是寻常商舖开张后亦是少有人烟。 昨夜看帐至深夜,睡得并不安稳,陆知行索性起了个早,正自榻上坐起,走到窗边,伸手去推窗,好迎着秋风醒醒神。 忽而,在阵阵呼啸的风声里,他听见了不远处夹在其中的鼓声。 “咚--咚--咚--” 他打了个激灵,思绪顿时清醒不少,直身远眺,但见大街之上,已有不少人被这鼓声惊醒,叽叽喳喳地聚集起来。 那鼓声低沉,一下接着一下,分明是……「登闻鼓?」 竟有人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取“登时上闻”之意,官员闻声需迅速反应,即时开堂。 位于帝京巡抚衙门前的这一面登闻鼓有些陈旧,自数年前修法,刑律对于击鼓的要求越来越严苛,若有违例,当罚廷杖,因此这些年来藉由击鼓申冤的百姓越来越少,这登闻鼓竟是多年不曾响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登闻鼓在眾人的印象里,只不过是摆设般的存在,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能听见它响的一天。 此时有人敢击鼓,那必定是欲上达天听的大事。 在最初的茫然后,眾人很快反应过来,奔相走告,一时之间,原本门可罗雀的大街上竟是又变得热闹起来,纷纷往衙门前去。 待来到衙门时,朱门紧闭,有风吹起满地落叶,于无端寂寥下,眾人这才看清击鼓之人竟是个少年。 少年虽然清瘦,看着未及弱冠,抡鼓声却十分之重,一下一下,从最初的强作镇定,到后来忆及往昔的悲愤,每一下都是他最盛大而无声的指控。 咚-- “家里没钱了,反正女孩儿不值钱,大了就得嫁,倒还不如现在卖了,换点吃的用的,否则没法活啊!” 咚-- “他们不要你不要紧,你是我的妹妹,我会永远陪着你,一辈子保护你。” 咚-- “我、我不痛。哥哥,你知道吗?那么多年,我一直……一直在找你,从来都没有放弃,但是真好……我终于找到你啦!……下辈子,我还要做哥哥的妹妹。” 咚-- “那小姑娘不过是不入籍的流民,充其量只能算是奴隶,这般低下的身分,怎能劳你紆尊降贵的前去弔唁?” 咚-- “我认罪。” 一下又一下,他用力地敲着,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有怨的,这一路走来,遇到了多少不公、多少艰险,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没想到直到此刻,他站在了这里,亲自敲响了这登闻鼓,他才知道心里的怨恨原来有这么这么多。 他咬牙,每一次都重重击下,好似唯有这样才能抵御心中那些即将满溢,积累许久的悲愤。 随着震耳欲聋的鼓声不断响起,城中百姓好奇地将衙门前的街道围得水洩不通,有人击鼓鸣冤的消息终于传至了京兆尹耳中,在他敲了有一柱香的功夫后,随着大门一开,才有侍卫急急赶来。 「何人击鼓?」 那少年缓缓转过身来,手中的鼓棒一顿,竟是应声而断,他面朝着门前,缓缓跪了下来。他从袖中取了一封状纸,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不大,但正好能使围观的眾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草民端午,于庆历十二年因家乡遇旱,与家妹遭父母贱卖予人贩,伙同同行孩童三十七人,流落櫟阳,后运往各地豪族世家宅邸,奉命暗行。今在下有证,七星楼下数具枯骨,实属冤魂,还请面见天子,重查此案!」 阴暗的地牢中,长鞭高高扬起,于空中盪起尘灰,“咻”的一声直抽在了眼前遍体鳞伤的孩童身上。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在狭隘的地牢中,常主簿很是厌恶地将长鞭一扔,再看向身后的人影时,面上便多了些不耐烦的诧异。 「你说什么?有人敲了登闻鼓?」 「是,今日一早,端午亲至衙门前击鼓鸣冤,说是欲举发七星楼一案……」 「七星楼的事不是早已定了凌家的罪吗?」常主簿皱眉,原本烦躁的心更是不安。 近日来不知是谁在暗中调查贩卖人口一事,因着七星楼下的东西曝了光,他更隐隐察觉到不对劲。虽说那事自己确实参与其中,可他不过是受人指使,背后真正主使的人不是他,实也不能算在他头上,他顶多也就算个从犯。 「是。不过,端午声称七星楼一案与人口略卖有关,并罪指朝中豪族世家,牵连者眾,惊动城中百姓,殿下已同意下令重审。」那人语气一顿,飞快瞅了眼他面上神色,又道:「此外,甚至还当眾指认您即是幕后主使……」 「该死!」 常主簿闻言惊怒,气得狠狠又踹了身前那孩童一脚,只见那孩童本就虚弱不堪,被他这么一踹,竟是向后一倒,昏了过去。 他看也没看,直接让人将之拖了下去,随即气得面色扭曲。 真该死…… 好不容易得到机会,除去凌首辅这个阻碍,只要等太子顺利登基,他就能成为具有从龙之功的幕后功臣,跟着鸡犬升天,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就算太子翻脸不认,就凭他替他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他也能以作要胁;一切都如此顺利,然而如今端午这死小子竟坏他好事…… 在凌家遭判处流放后,凌侧妃已经挟宠免刑,甚至越发得势,要是再让凌家有机会翻身,重新掌权,到时就难以扭转了! 可这端午前些时日才大出风头,现在却也不好动他…… 常主簿沉吟良久,环顾着眼前阴暗血腥的地牢,脑袋中一下子转过许多想法。 他定了定神,沉思一番,勉强有了些应付的办法,便开口道:「罢了。不过虚张声势,谅他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我跟了太子多年,要真出了什么事,上头倒还有人顶着呢。」 他就不信,太子真会弃他不顾。 若他真狠的下心,就也别怪他不义,扯出他来…… 他正这么想着,不防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常主簿惊觉望去,只见身着兵甲的皇城司侍卫,不知何时来得此地,在他面前几步站定,也不行礼,无形之中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刑部下令,重啟调查,捉拿七星楼一案罪犯。」站在最前的侍卫侧过身,面无表情地伸手,道:「常主簿,还请跟我们走一遭吧。」 「这……放肆!」 一旁的侍卫左瞧瞧右看看,眼珠子一转,站到了常主簿身旁,佯怒看向前来捉拿的皇城司侍卫。 常主簿同样面色不好看,可能出动皇城司,想来也是太子的意思,眼下情况未明,他不信端午有什么证据真能指明是他所为,也许是迫于民眾舆论,不得不为。 「无妨。」他到底还是伸手拦住一旁的侍卫,上前一步,侧首低声道:「先前让人处理的东西,都处理好了吧?」 「当然。大人交代的事,我们不敢不从。」 常主簿向他确认之后,心神一定,气定神间地抬起下頷,逕自朝前走了过去。 「既是刑部有请,本官行得正坐得端,自是问心无愧,那就走吧。」 自端午当街击鼓后,太子当即下令命刑部彻查,很快地便掌握了方向,将相关人等一一带回问审,其中当属身为太子心腹重臣的常主簿为重。 如此大动作的重啟调查,自是为了安抚民心,也是为了某些人的私心-- 池渊将蒐集来的证据呈报上来,一字不落地报予靳尹,他知道因着茹娘一事,他心有罣碍,疏漏正事,才致使旁人有机会藉机生事,靳尹嘴上不说,内心当是不满。 「臣率人清查常主簿居所,搜出了些关于略卖人口的名册和帐簿,现俱都安置于皇城司密库中。此外……」他语气一顿,偷覷着靳尹的脸色,迟疑道:「臣还另从常主簿房中,寻到了……常氏的旧物。」 「哦?」靳尹闻言,执棋的手一顿,挑了挑眉。 「到底是前朝旧物,臣不敢妄动,可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因此特来问殿下的意思,是该如何处置?」 池渊低下头,看似谦恭地问靳尹的意思,可其实这份谦恭倒也不算实诚,是藏了几分私心的。 他虽与常主簿同为太子办事,可常主簿与他不同,除了成日讨好卖弄,耍些小心计,真本事倒是没有的,就连从前靠着常瑶的关係,换得个小小七品县令的官位,却也半点没学到功夫,他向来是看不惯的。 若能除了他,也少些扯他后腿。 靳尹没有回话,只是指间捻着的那枚黑子却迟迟不下,于手中转得飞快,似在犹豫。 常主簿有几分能耐他心知肚明,可他这些年跟在他身边,见到了他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难保逼得急了,断尾求生…… 就在两人沉吟之间,一道清脆的嗓音忽自门外响起,打破一室沉寂:「还能如何处置?自然是得好好处理了才是。」 「思嬡……?」 靳尹抬头,看见凌思思自门外走了进来,她随手摘下披风,递给了侍女,外头风大,她走得快,近了还犹带寒气,竟隐隐透出几分迫人的气势来。 池渊见她贸然出声,先是一愣,随即才回神过来,朝她欠身做礼。 「你怎么来了?」 「臣妾听说,常主簿被刑部抓了起来,殿下一向宠信他,出了事自然是要来看看的。」凌思思挑眉瞥了眼一旁低眉敛目的池渊,「不过,臣妾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会?」靳尹瞇眼一笑,「不过臣属,你还能与他相较?不过是有桩为难的案子……」 他语气随意,像是哄她开心的玩笑,可池渊却忍不住眉心一跳,隐约听出了几分意有所指的意味。 凌思思便笑,「妾在外头便听见了,是常主簿的事?」 靳尹点头,「常主簿做出这样的事,本宫本还不信,可证据确凿,自由不得他不认。况且,端午当着百姓的面击鼓鸣冤,他手上的那些罪证,实在罄竹难书,本宫实在想不到他会如此作为,还害得端午与其胞妹生生分离,委实可恨!但他多年以来忠心耿耿,又是太子妃亲眷,本宫亦有些不忍……且池渊着人去搜他的住所,寻到了前朝常氏的旧物,常氏虽已落败,可于民间仍素有声望,他出于常氏,不忘旧恩,倒叫本宫不知如何是好。」 旧物? 凌思思一愣,随即明白了几分,唇角露出一分微不可查的笑意。 常主簿对常家恨之入骨,对亲自抚养的常瑶尚且如此,又怎会留着常氏旧物?怕是有人刻意栽赃。 她对常主簿动手的事,和季紓说过,想来这便是他暗中为常主簿寻的杀招,为了替她做到万无一失。 靳尹最是多疑,季紓在他身边多年,自然清楚怎么做才能得到效果,一张妙口,几分旧情,便将储君的疑心撩拨到极处。 常主簿贩卖人口一事,想必就是太子在背后主使,因此儘管端午击鼓鸣冤,煽动百姓,只需刑部那里搜不出东西,或者转移焦点,拉个替罪羊出来顶罪,这事便成不了。可凌思思就是要彻底除去他,所以必然要让靳尹对他起疑,彻底废弃不用-- 一个善于讨好,巧舌如簧的人,本身就令人难以信服,可他本就是叛主的二臣,此番若让靳尹发现他竟顾念往事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真假,必生疑心,而疑心一旦落在心里,发了芽,那才是真正的失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首鼠两端之人,本就不适做心腹。 说什么太子妃的亲眷,谁不知道常主簿不过是个鳩佔雀巢的叛徒?只不过是最后于人前的那块遮羞布尚未揭开罢了。 于是凌思思唇角微弯,不以为然,「天理昭彰,律法当前,百姓们都看着呢。臣妾知道殿下心软,但可不要因一人损了自己的名声才好啊。」 池渊站在一旁,闻言倒是恨不得将自己当成空气才好。 反观靳尹闻言,倒是来了兴趣,挑眉问道:「你好像对常主簿颇有微词啊?」 凌思思眨了眨眼,缓缓走近前来,提起一旁桌上的茶壶,替他将手边空了的杯子重新斟满。 「常主簿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好逞威风,成日里狐假虎威,没什么真本事,看了就讨厌。」她端起茶杯递给了他,说着忽然侧头去看一旁沉默的池渊,「倒还不如池指挥使,大人说对吗?」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池渊一愣,随即很快拱手回礼,淡声道:「侧妃言重。」 靳尹眼角含笑,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将他们彼此的互动尽收眼底,一会儿才哈哈一笑,将指间黑子随意扔进了棋钵里,一甩衣袖道:「既然爱妃开口,那此事便这么定了吧。让刑部一切秉公处理。」 「是。」 「殿下圣明。」 靳尹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瞇了瞇眼,意有所指地笑道:「圣明吗?不过,若是让朝中的文臣们知晓本宫为了你,不惜亲自动手,构陷臣工,只怕本宫当得成昏君了吧。」 凌思思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 她勾勾唇角,扬起下巴,语气宛如嘲笑,「殿下在意吗?」 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不知何时,池渊已经识趣地退下。 半晌,他轻扯唇角,笑道:「位置不同罢了。若本宫登基,这将来……就换成本宫来写史书了。」 凌思思:凭你?史官之上还有作者,你儘管放心,我肯定把你写得透透的--坏死了的那种! 她皮笑肉不笑,「是吗?那臣妾就先预祝殿下得偿所愿了。」 不知他是否察觉到了她的敷衍,靳尹微微一顿,随即俯身朝她凑近,非常克制地喊了声:「思嬡。」 他抬起眼,长长的眼睫轻颤,似乎在引诱地期待她的慰藉。 是一个非常具有勾引性的动作。 搭配上那张极具诱惑的脸,换作不久前的凌思思或许会被他迷惑,但她早已不是从前涉世未深的少女,而他也从不无害无辜。 凌思思瞅他半晌,食指在自己的唇上点了点,白皙的指尖沾了緋红的唇脂,在两人的目光中,轻点上了他的唇。 柔软的指腹轻点过他的唇,引起肌肤阵阵轻微的颤慄,靳尹垂眸看去,薄唇上一点朱红,甚是刺眼。 凌思思显然也这么觉得,她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很快收手,却被他动作更快地握住。 凌思思一愣,诧异地抬眼,旋即撞进了他一瞬幽深疯狂的眼里,微凉的手握住她的,近乎病态地重点上那抹朱红,引领她往唇上一抹,便如未出阁的少女初妆。 「那你可要再努力些啊,思嬡。」他直直地望向她,微红的眼尾泛出点笑意来,「本宫可是迫不及待的想着你我并肩,君临天下的那日呢。」 165。天亮之前 刑部大牢内,阴暗无光,重重铁牢内关押的都是朝廷钦犯,少不得每日严刑拷打,处处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 难怪都说入了刑部大牢,不死也得褪去一层皮。 这等刑狱大牢,旁人嫌晦气,平常都是避着走的,唯独一道人影独行于夜色中,身上的黑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走至门口,修长的手自怀中亮出一枚令牌,但见门外侍卫当即恭敬垂首,无声避了开来,只他一人缓缓走了进去。 牢中阴暗,最深处的监牢更是暗不透光,只有角落里一把昏黄火光照明。 常主簿本缩在角落里坐着,听见脚步声,面色一喜,以为是靳尹终于记起他来,要来救他出去,当即起身扒在栏杆上,往外一看,却看见了斗篷下熟悉的一抹月白。 常主簿愣了愣,脸上喜色当即一僵,「……是你?」 季紓伸手掀开斗篷,面无表情地望着牢房内的常主簿。这段期间,因着靳尹还未下令,刑部的人见他是太子从前心腹,不敢妄自下手,故而他虽入狱多日,看着形容狼狈,然却未曾用刑。 当然,还有因为端午当日当街击鼓,按照律例,朝廷当公开审理此案,届时百姓观审,总不好让人说朝廷屈打成招。 季紓淡漠的目光很快在他狼狈的面容上转过,开口道:「见到是我,常主簿很意外?」 「是太子殿下让你来的?」常主簿狐疑地看向他。 虽说他们三人之中,季紓足智多谋,又会说话,靳尹向来最是偏信他,对他更是倚重,有什么重要的事也都尽託付予他,但他和季紓向来无甚交情,甚至他隐约感觉得到季紓似看不起他,这样的人……当真会来帮他吗? 彷彿看出他的猜疑,季紓并未解释,仅是垂眸,不答反问:「常主簿觉得呢?」 常主簿闻言,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眸,不觉一愣。 刑部大牢乃是刑事重地,太子不便踏足,派遣身边的人来也是正常。 更何况,季紓能出现在这里,足以证明是太子让他来的。 想到这里,常主簿心神一定,再看季紓时的眼神透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迫切,紧攥着栏杆,一併急声道:「肯定是殿下让你来的!殿下让你来救我了是吧?你告诉殿下,臣效力尽忠,这些年始终一心为殿下解忧,从未有个贰心,都是那些小人……」 季紓听他一番输出,实在心烦,没等到他再继续说下去,直接快进,「我此番前来,是想让你办件事,事成之后,即可保你家人无虞。」 家人……无虞? 常主簿一愣,随即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浑身笼罩。 他自入常府,便是孑然一身,哪里还有什么家人?他这句话,明显是要他去死! 常主簿一听,知晓这是要让自己去死了,铁青着一张脸,咬牙道:「你们想让我去顶罪,不可能!季紓,你心里也清楚,这些年我帮着殿下暗地里做了多少事,现在一出了事就想撇除乾净,门都没有!」 季紓没有理会他的怒火,只淡淡道:「你可知是谁害你?」 常主簿:「……」 常主簿一腔怒火在他淡淡的一句话里,犹如一掌打在了棉花里,硬是堵在胸口,无处发洩。 「谁不知道那击鼓的小子是凌侧妃的人,除了是凌家那几个卑鄙小人还有谁?」 在他眼里,端午胆敢当街击鼓鸣冤,那肯定是凌思思指使的,为的就是报首辅倒台之仇。 儘管他猜的不算全对,可逻辑却对得上了,倒也算歪打正着。 季紓不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垂眸轻笑出声,低低的一声笑,声音很轻,可回响在这静寂的牢中却是格外清晰。 「你、你笑什么?」 「你心中有怨,可却连该怨向谁都分不清。」他拂了拂衣袖,抬起头来,道:「击鼓鸣冤,告的确是你。当年你贩运人口,害得端午一家骨肉分离,半生颠沛,你罪有应得;而害你之事,是殿下的意思。你怎么不想想,若非殿下亲自下令,刑部又怎会将你拘于此处,而他多日以来不曾相见,甚至连一句口諭也无呢?」 常主簿大惊,「不……不可能!我掌握他那么多秘密,殿下不可能……不可能会捨弃我的!……对、对!我手上还有证据,只要证据还在,他就动不了我,我就是安全的……」 「证据?你说的可是这些年来,你所经手贩运人口的名册?」季紓凉凉一笑,「你说的这些,池指挥使可都在你家中找到了。当然,还有从前常氏的旧物,殿下多疑,你说在看到了这些之后,他还会来救你吗?」 常主簿垂下头去,将牙槽咬出了血来。 ……池渊! 他就知道,留着池渊迟早是祸害! 「有趣吗?被人出卖、背叛的滋味……从前你背叛常家,他利用你来接近太子妃,为了一己私心,暗中做了多少勾当;而今,他亦背叛你,利用你来讨好凌侧妃,在眾人面前塑造威严,当真是一手权术,玩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啊。」 常主簿咬了咬牙,愤怒地攥紧牢房的栏杆,指骨用力得微微泛白。 真是……好一道背叛啊。 多年前,太子找上他时还不是太子,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是他找到他,许了他权臣之位,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他以常瑶“父亲”的身分看住她,让她能照着他的安排遇见他、爱上他便成了…… 可事到如今,凌首辅已然倒台,他离那个位置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尽享荣华,而他却要以身为祭,做那铺平靳尹登天路的垫脚石……他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吶-- 常主簿缓缓抬起头,只见昏黄火光下,季紓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他却能篤定此时这向来温润沉静的东宫詹事脸上,绝不是他所熟悉的神情。 外人皆传,东宫季詹事,雅正守礼,温润端方,最是清直板正,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将这一切静静地看在眼里,犹如看戏吗? 那一瞬间,他望着这样模糊的人影,内心忽然就渐渐冷静了。 他问:「你想做什么?」 他知道,这样的人,要嘛无心此道,要嘛隐忍不发,可他今日既然来了,那便定有所图。 「给你个机会。到底共事一场,你若不信,三日后,朝廷开堂会审,届时你可亲眼见证。至于我所言之事,不过是一点私心,就当……属你当予我的报酬吧。」 常主簿闻言,心念微动,望向他的目光划过一抹异色。 然而,季紓已然转身,伸手拉上了斗篷,于幽微光影中,渐行渐远,「到时,若是堂上问起,你便如实作答,就当为自己积福吧。」 不过几日,朝中关于端午当日击鼓举发之案的流言,纷纷扬扬,已然传遍了整个帝京。 随着太子下令彻查,刑部将常主簿带回问话一事传开,朝野内外一片譁然,只因这常主簿不仅是太子心腹,更是太子妃的“父亲”,因此人人都在等着朝廷开堂问审那日,好见分晓。 然还未至开堂问审的日子,太子妃便自言有责,为以证清白,将自己禁于朝阳殿内,阻绝了许多好事者的侧目。 「少主,外头关于常主簿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你至今未与之断绝关係,怕是少不得牵扯至您身上来啊!」 殿内,一名老臣和陆知行站在院中,看着眼前淡然处之的常瑶,难掩急色。 太子妃自禁朝阳殿,太子却未下令,因此在问审前一日,陆知行这才忍不住,和同样坐立难安的常家旧臣潜入殿中,亲自见她一面。 「是啊!那太子至今未曾对外公布他根本与你毫无关係,那在外人眼里,他就还是你的父亲,甚至还做出这样狼心狗肺的事,实在令人不齿!」陆知行说起这个,便想起常瑶多年来如何被他们矇骗利用之事,心下更是气愤,手上折扇被他捏得几欲变形,叫他重重一拍,怒道:「不行,就算拼着我这一品君侯的身分,我也要去找太子说一说,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说着,转头便欲离开,常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奈叹道:「师兄你冷静点,不能去。」 「阿瑶!」 陆知行恨铁不成钢,那老臣面色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瑶看了他们一会儿,终是叹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我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 她站在院中,看着满园花草,却只独独将视线停留在角落里的一盆病梅上。 那盆梅花显然已经坏了,形貌乾枯丑陋,枝干突兀,枝上无花,唯堪堪掛着几片枯黄残叶,摇摇欲坠。 「当初进京,太子赐他七品县令之位,朝中便无人不知,他便是靠着女儿才讨得官职,是太子妃的父亲;而后,他又晋封东宫主簿,更是凭着一张善于讨好的嘴,哄得太子志得意满……」 陆知行暗“呸”一声,「什么善于讨好,根本就是不要脸!」 「可就是因为他豁得出脸面,所以才有如今之位啊。东宫乃係未来的储君,太子妃更与太子唇齿相依,当初太子既藉少主笼络民心上位,嚐到了甜头,便不可能轻易捨弃,易了这储妃之位,毕竟陛下不理朝政,眼下朝野尽皆为其所控,他若想藉机称帝,最好别出乱子。」 「没错。而身为他的正妻,纵然已无情分,可若妻族出了偷天换日这样的恶事,动摇局势,遭人詬病,想必也不是他所乐见的。」 那老臣沉声接道:「所以,纵是端午将此事闹大,太子恐怕也不会深究。」 「那难道就这样了?」陆知行不可置信地看向面色淡然的常瑶,「端午举报的那些事,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只是常主簿,还有池渊,甚至是太子,难道凌思嬡费了那么大功夫,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他此刻看来,这般不公不义之事,常瑶素来最是看不过,可如今她面色沉静,不见半点怒色,陌生得宛如假人。 那老臣听见凌思嬡的名字,挑了挑眉,垂眸沉吟,却没有说话。 「若换作从前的我,见了这等不公不义的事,定然不会坐视不管;而这条毒蛇盘踞此间数年,造成那么多罪恶,都是我带进来的,自是该由我而断!」 陆知行闻言,心中一紧,「你想做什么?」 常瑶站在树下,日光于罅隙间透了出来,洒在她身上,将之身周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这打蛇打七吋,自然是要一击必中,彻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 她抱着那盆病梅,立在此间,阳光破碎,黄叶凋零,映得她面容苍白,脆弱又孤傲。 陆知行一时心头恍惚,说不出话来,倒是那老臣望着她,眼里闪烁着难明的光,迟疑地开口道:「他到底是……少主就真能下的去手?」 「自我知身为常氏后人,成为少主的那一刻起,我便背负着整个常家的责任,常瑶……从未忘本。」 帘捲西风,隔着一院方寸,目光相对,她抿唇望向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坚定。 这一句,是说给他听,又何尝不是说予自己? 从前她定不屑于如此算计旁人,认为凡事皆应光明正大,方不违正道。 可如今的她,却也学会了操弄心计,去对付一个人。 她垂眼,拾起一旁的花草剪,朝那盆梅花端详片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剪下了一枝来。 枝虽枯了,但她剪去后,那枝干上仍是残了一道隐隐的疤痕,一如有些东西,纵然割捨,依旧留有痕跡,做不到雁过无痕。 「不过叛主罪奴,何足掛齿?」 她轻声开口,将那剪下的枯枝随手扔弃,再未看去一眼。 那老臣远远望着,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只是朝她恭敬行了一礼。 而陆知行凝眸望去,却只见到,破碎的光影中,已然长大的师妹虽面上带笑,眼中却隐隐浮现了一层闪烁泪光,被倔强地抑于眼眶打转。 所谓的成长,便是在不断的失去中,独自从不完整走到完整的过程,眾人从来只看到它茂密的枝叶与丰美的硕果,然而却从未有人关注它那庞大而沉稳的树根。 所以,成长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陆知行想,如果成长便是叫人经歷一切,失去万物,那他希望她能勇于拥有的多一些,能更爱自己一些,去成为最幸福的存在。 这样就好,这样便已足够。 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因为他明白,在这条佈满荆棘的道路上,唯有她--才能真正的走完这一程,谁也无法插手。 三日之后,帝京府衙开堂会审,百姓们早得到消息,聚集得飞快,很快便将整个府衙围得水洩不通。 击鼓鸣冤是大事,除了刑部和大理寺负责会审的官员,太子和太子侧妃并一眾朝臣贵族都派了人来观礼。 其中特别是近来于朝廷崛起的清流一派,自从凌首辅倒台后,向来以其马首是瞻的贵族们随之式微,纵然凌侧妃还在,可在刚出了那样的事后,他们自然不敢妄动,因此这场审判的方向将取决于清流们的态度。 忽然,人群之中爆出一阵惊呼,几人回头望去,只见门口处一身盛妆丽服的凌思思正和靳尹偕手,款款而来。 「天啊,你们看见了没?那不是凌侧妃吗?」 「她也穿的太华丽了吧?首辅不是才被判流放嘛,她怎么还……」 「果真是祸国妖妃啊!」 陆知行站在人前,听着周围人群里关于太子侧妃的议论,冷眼望向并肩走至殿前的两道人影,实在看不透凌思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靳尹和凌思思走至人前,方才欲入座,他便朝她伸手,是邀她同座的动作,「思嬡,过来坐在本宫身边。」 凌思思一愣,心里实在是不愿意,但目光在接触四周人们各异的视线后,还是强忍不适,微勾唇角,来到他身边。 自首辅一事后,她身分本就尷尬,可如今太子于人前让她和自己同座,分明是昭示她如今地位非凡,一时荣宠尤显。 他此番举动在贵族世家眼里,如同服了强而有力的定心丸;然于清流眼里,却是出格。 随着太子入座,时辰已至,负责今日会审的主审官亦站到了审判台前,先朝着靳尹的方向恭敬作礼后,这才轻咳了声,正色道:「那么,本官身为今日主审,所有相关人等及告发者业已到场,据我朝刑律揭示,凡登闻鼓响,朝廷即应开堂会审,公审此案。」 语气一顿,他的目光飞快于人群中转过一圈,復接着开口道:「如今时辰已至,奉陛下与太子之令,本官在此宣布,有关端午告发七星楼一案--正式开庭!」 166。定罪 随着惊堂木一拍,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噤声。 凌思思坐在靳尹身旁,望着被押解带着殿中跪下的常主簿,不禁摀住了嘴。 常主簿看起来……好狼狈呀。 灰头土脸的,衣服也脏兮兮的,一心想要攀高枝,尽享荣华富贵的人,如今落到这部境地该有多难过呢? 再加上那么爱面子的人,被同伙背叛,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显露丑态,内心肯定感到很悲惨吧。 他现在心情一定备受煎熬…… 想到这里,凌思思的唇角便怎么也掩不住,这样噁心的人,也会有这么一天,只要一想到这里就好痛快。 --但是,还远远不够! 凌思思眸中一凛,不过是这一些,如何比得上常瑶一腔真心被践踏、端午和初一生死永隔的痛? 殿前,主审官正了正衣冠,接过一旁递上来的状纸,开口道:「此案据端午所告,举发七星楼下枯骨皆係人为,并指认八年前其与胞妹遭不法贩运,皆为常主簿所为--常主簿,你可有话说?」 常主簿被问及自己,这才堪堪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殿前的太子,似乎是觉得看不真切,他还瞇起眼楮,冷笑一声。 「……我?我还能说什么?」他冷笑出声,看向太子身旁的凌思思,如今她光鲜亮丽,而他低入尘埃,内心深处不平的怨恨疯长,让他几乎是咬碎了牙般,恨声道:「假龙无德,致妖妃误国,国将不国,是非不分啊!」 他这番口无遮拦的言语,看似洩愤,实则是大逆不道。 眾人一听,当即白了脸,惊慌地低下头;而凌思思则是背脊发冷。 假龙无德…… 当今皇帝病中,不理朝政,朝中大事尽付监国太子,虽非正统,却也是朝廷默认的皇位继承人,他这一句“假龙”便是讽刺靳尹德不配位。 靳尹这人看着无害,实则睚眥必报,最恨有人拿他出身说事;果然,靳尹闻言,顿时收敛笑意,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透出森森寒意。 凌思思在一旁见了,忽地打了个激灵。这样的眼神她很熟悉,正是漫画里黑月光要做坏事的前奏,但时机不对…… 她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换了个高傲轻视的神情,在他人开口前,先一步出声道:「常主簿这番话倒是颇有意思。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又是司天监新出的预言呢。」 「预言?什么预言?」 「司天监……难道这和司天监的预言有什么关係?」 围观的眾人闻言纷纷议论起来,经她这么一提,很快就联想到了司天监那则引起无数事端的预言。 眾口烁金,但这就是凌思思要的结果,她的目光在交头接耳的人群中转过一圈,随即才又笑着继续开口:「想必大家都一定听过,关于司天监新出的那则预言--“最接近帝国核心者将颠覆政权”这句话,但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预言,而是一则被捏造的假预言。」 「什么……?!」 眾人闻言一惊,顿时陷入骚动。 而凌思思垂眸,无视身旁灼热的视线,继续道:「事实上,真正的预言是--最接近触及帝国核心者,将颠覆政权。」 最接近触及帝国核心…… 仅是两字之差,结果却完全不一样。 陆知行一愣,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抬眼看向殿前雍容华贵,有备而来的凌思思,心头思绪一时有些复杂。 随着她这一句称预言是假的,眾人无不炸了锅,各自猜测预言背后的真相,场面陷入了混乱。 而凌思思就在这般混乱之中,站了出来,道:「诸位现在想必很混乱吧?觉得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预言所指的真相又是什么,在我得知偽造的预言时,我也很是徬徨,甚至质疑过,难道我的父亲当真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罪行来吗?难道就真的无法避免吗?可真正的预言原来所警告的对象却是最接近帝国核心者的人,也就是一直以来,以太子妃父亲自居,打着太子名义行不轨之事,为所欲为的常主簿,是他犯下了会导致政权颠覆之罪的事实。」 她说着,纤细的食指遥遥指向殿中的常主簿,娇艳红唇里吐出的却是最惊世骇俗的“事实”。 「就是他--为了不让七星楼下私卖人口练做私兵的证据显露人前,便先一步下手,做出刺客闯入的假象,试图清理现场,没想到出了意外,他又心生二计,一举纵火烧了七星楼,掩盖罪证!」 「甚至,为了不让偶然得知真正预言内容的我向朝廷告发,便散步了假预言来污衊我,还试图欲对我下手,若非殿下英明,察觉有异,只怕我也无法站在这里……」 凌思思说起了常主簿曾对她做下的事,彷彿勾起了可怕的回忆,说到后来嗓音透着几分哽咽,她抬袖掩面,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女子落泪本就惹人心软,更何况是遭遇此等恶事,眾人再看她时,目光便不自觉透着几分怜悯。 若非陆知行站的位置,正好能瞧见她掩在袖下扬起的唇角,只怕也要信了她的鬼话。 她这演技……也太精湛了吧?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有这样的一面呢。 有了凌思思这番声情并茂的指控,眾人很快易了态度,纷纷指责唾骂,看向常主簿的眼神宛如在看过街老鼠,愤怒而轻蔑。 这种难堪轻蔑的眼神正是他无法忍受的,常主簿闻言脸色乍青乍白,很是难看,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最后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引起热议的凌思思,咬牙喊道:「简直一派胡言!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况且凌家满门入罪,你这个罪臣之后,祸国妖妃,何以在这大放厥词,妖言惑眾!」 他显然被逼得急了,一时口不择言,转头又朝向她身旁的靳尹,急切道:「……殿下!你知道,我没有,这些事都是……」 「够了吧。」 不等他说完,靳尹幽幽地打断他,「常大人,还不嫌难看吗?」 常主簿一愣,顿时哑然。 那一瞬间,他对上了少年储君幽深而冰冷的眼神,想起了牢内,东宫詹事对他说的那些话,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他早已被放弃了是吗? 但是,凭什么?凭什么他在做了那么多之后,要他一个人顶罪? 常主簿眸光闪烁,沉声道:「……那凌侧妃呢?」 「什么?」 「和我相比之下,身为罪臣之后,却安然接受包庇的凌侧妃,难道又真的光明磊落了吗?」 啊,终于露出马脚了啊…… 靳尹以指抵唇,听着常主簿惊慌之下问出的那句话,薄唇无声勾起一抹弧度。 罪臣之后……有了凌首辅这个叛逆罪人的父亲,儘管她是名义上的告发人,又有他的宠爱,可她身上流着凌家的血,一旦她还是凌思嬡,就永远也改变不了。 要如何成功摆脱“罪臣之后”这个枷锁,还得她自己来…… 材料已经备下了,至于要如何做,就让她来证明自己仍有做皇后的资质吧。 舆论譁然,她也该明白,在舆论战中最有效果的信号弹是--令人衝击的第一句话。 果然,凌思思瞇了瞇眼,缓缓开口:「这是当然的啊。这件事我也不知情,我为什么要受罚?」 「呵……就算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凌家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行,就凭你同样姓凌,出身凌氏,凭什么凌家满门流放,而你这个凌氏女却什么事也没有?难道这不是刻意包庇?」 「哎呀,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但……追逐欲望,不是很正常的嘛。」凌思思故作惊讶地叹了声,随即接着道:「追名逐利,从来都是人之常情,有想要追求的东西,顺着自己的心去得到,只要不伤风败俗,妨害他人,又有什么不对?」 「你……」 「各位请试着想想,如果今天见到了一件珍贵的宝物,难道就不会想得到?或是有个方法能让你一步登天,尽享富贵,那你们就真能拒绝?我的父亲确实犯下罪行,可他本身并未有错,只是错在不该动摇国本,危害政权安稳罢了,我并未认为他无罪。」她语气一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常主簿,「但,我们和你,为什么会不一样呢?为什么我们现在站在这里,而你却只能跪着,接受审判?因为……我们懂得克制,而你却任由心中欲望滋长,步步沦陷啊!」 漫长的静默縈绕在整个院内,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反驳她的话。 在她方才的话里,巧妙地将她和眾人们归在一块,而将常主簿视为作恶多端的罪人,无形地将立场划分,划清界线。 这便是她所设下的陷阱。 靳尹和陆知行自然听出来了,故而并未制止;然常主簿自没白费多年浸淫官场,虽晚了点,但也意会过来,心头警铃大作,马上要开口反驳,可他的动作全在凌思思预料之中,再次出言打断他。 「罪人戴着权力的面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构成人所能做出的至恶之罪,那就是--人类贩卖人类。」 人,为什么之为人呢? 是因为拥有万物中最高的智慧,又或者是先进的技能,故而受到了天地偏爱吗? 书上称人是因有仁心,方而与万物有所区别,可生于犬马声色之中,一旦有了欲望,又能如何做到不欺暗室,不被声色货利所矇骗? 大盛自开国百年来,政通人和,国富民强,正值强盛之时,旁人看来所有的繁华安和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这些繁华安和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呢?真的毫无瑕疵吗?真的……没有造成任何人的伤亡吗? 悲剧,不仅出现在遥远的传说或者话本子里,也降临在每天只能捡着米糠,勉强餬口度日的百姓身上。 直到旱灾之前,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生活平静祥和的农村,因为久未下雨,庄稼欠收,在某个家庭因家里的稚童病重,却无钱看病,只能一日日拖着,终在某一日早上,妻子醒来发现孩子早已断了气后,又因没钱治丧,连遭重击,走投无路之下,一家人绝望地放火烧掉屋子自杀了。 这还不是结束,只是一切恶梦的开始,从此之后,越来越多的悲剧重复上演着…… 他们有人绝望地选择了断、有人还不放弃死撑着、有人决定逃跑……可与此同时,在他们面临生与死的抉择时,却也有一群人打起了买卖的主意。 他们来到了遭受旱灾重创的城镇,收容了那些迫于生计,四处流浪的人民,施粥布施,提供人们基本的生活需求,甚至还给了那些生活艰苦的人一笔钱,主动替他们培养优秀的孩子。 带他们到繁华的都城,给予三餐资助,甚至无偿培养他们成为优秀的人才……许多困于生计,连生活都成了困难,根本无暇想像未来的父母们,在不用负担任何事物下,自己的孩子还能拥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自然欣喜若狂,为此沾沾自喜,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们要去的……到底是怎么样的地狱。 端午走上前来,将蒐集来的一卷卷资料摊于堂前,面对着围观的世家朝臣和百姓,沉声问道:「据户部记载,朔方郡近年来登记在册的人口失踪总数共四十五万两千,其中多为自外地前来的非本地者,在城中见过的人不多,资料亦不清楚,而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登记的人,便如此可观,诸位都不觉得可疑吗?」 「这……朔方郡乃是我朝商业重镇,素来繁华,若是外地商旅,人流复杂,记载有误也是有的呢?」 「是啊,有鑑于近来边境动盪,失踪的人口亦不少,我调查过边境的兗州歷来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亦不过二十七万人,这样的数目在战争时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特别之处,但……如各位所说,朔方郡乃是我朝商业重镇,相对繁荣稳定,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失踪呢?」端午语气一顿,声音亦越发低沉,「而这些人……都失踪到哪里去了呢?」 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眾人不免想到了七星楼下挖出的那堆枯骨,然而纵然惊世骇俗,可那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也许还有很多一样的悲剧在发生,受害人永远不会只有一个。 端午站了出来,将那些记载各地州郡失踪人口的纸张扬手一挥,雪白的纸片纷纷扬扬洒落,如同六月飞雪,如泣如诉。 「诈欺、纵火、贪污瀆职、教唆杀人、贩运人口,加上窜改司天监预言,对皇室不敬等罪名,草民端午特此告发常主簿,以告慰先人在天之灵。」 他站在堂上,身姿瘦削,可就是这样毫无实权在身,未及弱冠,半大不大的少年,以这样震聋发聵的语气,立于纷纷扬扬的纸片中,直面当今朝中最为权重位尊的几个人,要求重审旧案。 一时之间,不知是被少年方才的那番话震住,抑或是惊讶于眼前之景,围观百姓俱是悄然无言。 堂上,静謐的沉默,彷彿暴风前夕。 那些呈上的状纸上,清楚列出了常主簿这些年做过的事,桩桩件件,光是让人看一眼,便很难想像在帝国中竟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 主审官皱眉,嫌恶地看向堂上面色如土的常主簿,问道:「罪证确凿,你可认罪?」 常主簿愣愣地抬头,寻声望向堂前的主审官,不久前还要对他弯腰陪笑脸的刑部小官,如今却用着像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他,眼里的不屑与厌恶溢于言表。 他缓缓又看向了四周,每一个人脸上都有和他一样的表情,厌恶、不屑、轻蔑……全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出现在梦里的脸。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认罪?我有什么罪?我不承认!」 他状若疯癲,兴许被逼得急了,咬牙切齿。 「那么多的证据都能证明端午所指不假,你还不肯承认吗?」 「你们说的好听,几张纸而已,谁说不能偽造?而且你们如何能证明七星楼下的白骨与我有关,而不是因为旁的什么人呢?你们不是很行吗,有本事你们就拿出证据来啊!」 犯了罪还如此大言不惭,想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围观百姓顿时一阵骚动,对他又是一阵唾骂。 这下,陆知行都不免跟着看向了一旁的靳尹和凌思思,一个从头到尾,从容不迫,出手却是王炸;一个漫不经心,却又遮掩不住眼里的兴致……可真是一副昏君妖妃的作态。 只是,他也实在好奇,面对常主簿的撒泼无赖,凌思思会如何应对?这同样也是靳尹所好奇的。 而凌思思不负眾望,微微一笑,抬手止住眾人的喧闹,道:「是,既然来都来了,自然要让你认得心服口服嘛。」 她朝着端午微微頜首,后者很快便带上一个人,浑身罩着一件黑色斗篷,宽大的帽沿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容貌。 眾人不知,可靳尹却是在见到那人出现时,微微瞇眼。 那是…… 「这位,便是我请来的证人。也是……七星楼纵火案的倖存者。」 「……什么?」常主簿闻言,脸上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 倖存者……竟然还有人活着? 怎么可能! 「他说的都是真的。」一道低哑的嗓音自斗篷下响起,他缓缓伸手,掀开了斗篷的帽子,「因为,我就是自火场逃出,侥倖未死,当年被卖到七星楼下受训的那帮人之一--」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就连靳尹在触及他斗篷下的面貌时,也忍不住瞇了瞇眼。 薄薄的日光斜照在他的身上,但见斗篷下的半张脸上,佈满了狰狞丑陋的疤痕-- 与此同时,一样的光也照在寂静的司天台上。 「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吧?」步夜抬头看着被掩在重重云层下的白日,似不经意地开口:「你就真的放心,让她一个人?」 要知道,今日去观审的可都是些世家权臣,常主簿一事将几个世家贵冑拖了下水,他们可不是善荏,自不会由着凌思思摆弄。 凌思思再聪慧,她到底身分尷尬,真做起事来绑手绑脚,可不见得讨好。 季紓闻言,只是轻笑一声,道:「她并非孤军奋战。」 换作旁人,听得此语,只当他说的是端午和靳尹,可步夜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得了吧。就你最有心,人影都不在,心却还绕着人家转,就不要到时候人跟心都被骗没了,人家飞上枝头当凤凰,就你还替人管家。」步夜横他一眼,没忍住酸他几句。 「慎言。」季紓淡淡开口,敛了脸上的玩笑神色,「当日那一卦,我说过休要再提。」 当日预言一出,他来司天监要步夜解释清楚,他除了和他说明原委,也和他提起了另一个卦象,有关凌思思的。 卦象上说,帝星闪烁,且有衰弱之势,然朱雀星愈发炽亮,隐欲盖过其芒,有动盪易主之象。 然朱雀星向来是皇后的命星,当今后位虚悬,太子妃为储君正妃,理应对应常瑶,可她如今深居简出,鲜少插足东宫之事,又与靳尹离心,怎么看也不像是朱雀星所指命途大盛之象,反倒是近来风头无二的凌思思挺符合。 况且,靳尹也多次表示属意于她,想撤换太子妃,这一卦若传出去,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当然,也有他的私心。 他语气寡淡,步夜却知道他不是玩笑,虽然对凌思思与朱雀星相应的事仍心存疑惑,可他知道什么话不该说。 「我就随口一提……」 「你既善于此道,不妨算一算,今日之局可能顺利落幕?」 季紓一听他还有心继续这个话题,当即先一步开口打断他的话,换了话题。 果然,步夜随手便自怀中掏出星盘,「这还不简单。」 他拿起星盘摆弄一阵,才望着眼前被重重云层掩盖的天幕,喟叹:「今日厚云积发,虽无法观星,可想来倒是吉兆啊。」 季紓挑眉,「吉兆?我记得,你上回说的可是厚云积发,将有雨至,是为凶兆。」 「吉凶祸福,自由天定。可事在人为,端看你如何解释啊。」 他扯唇一笑,指着那重重云层后的一缕微光,道:「你瞧,这天就要亮了。」 微光之下,狰狞丑陋的疤痕爬满半张脸,是被火烧伤后的痕跡。 他盯着一脸错愕的常主簿,缓缓开口:「常主簿不记得我吧?但我可是认得你,永远都无法忘记你将我们几个兄弟困在地宫,发现洩漏踪跡,无法隐瞒后,无情下令点火烧了七星楼的样子呢……这样的我,能够作为证据吗?」 常主簿惊悚地看着他那张爬满伤痕的脸,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一字一句吐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他浑身一颤,几乎落荒而逃。 他挣扎着想站起,可却没有力气,只得踉蹌地手脚并用往后退,拼命摇头,「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啊!」 「事到如今,你还想否认吗?那一日,困在七星楼下的几个兄弟可都看见了,那么大的火,地宫也就那么大,火势烧得快,我可是背着兄弟们的命,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为的就是亲自揭穿这一切恶行啊。」那人幽幽开口,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册,递给了主审官,道:「此乃常主簿近来经手转卖的名册,上头皆有其亲手按的印,可供查证。」 「……什么名册?我没……」常主簿闻言,激动地起身反驳,可话至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脑中有片刻的灵光一闪,他瞪大眼睛,指着他颤崴崴地道:「是你!竟然是你!那一天……」 「放肆!」 惊堂木再一次被敲响,主审官冷眼看着他,「朝堂之上,休得喧哗!」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无非就是自己成了那个弃子,在出了事后便被推出去,揽下所有罪责的替罪羊。 不只如此,他们还罗织虚构的罪名,要他承担……凭什么?凭什么他一辈子就当不得主,只能永远屈居人下? 常主簿一连大笑了三声后,终于彻底死心,指着他们几个,疯疯癲癲道:「好……好……好……你们非得要这样是吧?我告诉你们,我绝不认罪!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乃是太子妃的父亲,未来国丈,你们谁敢动我?谁也不能动我!」 他这么说,可谓是穷途之下慌不择路,才搬出身分来试图恫吓,几人知晓内情,自然不以为然,可百姓们不知,闻言竟也迟疑起来。 常瑶于民间声望极高,颇负美名,虽一人犯罪一人担,实没有父罪女偿的连坐法,可百姓们到底看在常瑶的面上,心思渐渐摇摆起来。 眼看着好不容易走至这般局面,然而随着他随口一句话,便动摇民心,靳尹显然很是不悦,他能任由凌思思除掉常主簿,却不代表捨得下自己的面子。 眼看靳尹就要发作,忽然一道声音于门外响起,自带威势,压过了眾人的议论,道:「他们动不了,那我呢?」 167。利人的选择 「常瑶……?」 随着此话一出,眾人不由得扭曲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只见门外,一身素色衣裳的常瑶拾阶而来,步入堂中,直直站到了常主簿的身前。 谁也没有想到,常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单纯心善,她自事发后自请禁足朝阳殿,此时豁然出现,想来便是为了常主簿而来,料到她来是为他求情。 常主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初见到她时的错愕,很快转变成希望,那一瞬间他好似忘了自己对她做过什么样的事,只如溺水之人紧抓着眼前的浮木不放,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襬,道:「阿瑶,阿瑶……你是太子妃,你帮帮我!他、他们都要害我,你快、快点和他们说,我是未来国丈,他们不能动我啊!」 「国丈……」 常瑶垂眸,俯视着脚边狼狈不堪的常主簿,曾经她也曾真心视他为父,将他作为唯一的家人,所以在知晓真相之后,她愤怒、她悲痛,甚至怨恨。 可如今,她看着他,内心却再也勾不起一点涟漪。 「父亲啊,我当然会帮你,有些事情他们做不到,可我却可以,早在你选择成为我“父亲”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吗?」常瑶低头俯视着他,眼里如一汪深潭,平静寒凉,深不见底,「他们动不了,我能。」 「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女儿啊。唯一的女儿。」 常主簿恨极,恶狠狠地瞪着她,恨声道:「你……你怎么敢?」 常瑶迎着他愤恨不平的眼,于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勾唇无声一笑,轻声道:「如果律法没办法处置你,那就让我这个唯一的女儿送你下地狱吧。」 听见这句话,常主簿宛如一下子被抽去所有力气,松开抓住她衣襬的手,绝望地跌坐在地。 而常瑶只是冷漠地抬眼,看也不看他一眼,于眾人各异的目光中,逕自转身朝着堂上的主审官道:「我能作证,端午指证常主簿一事--都是真的。」 儘管证据确凿,又有太子妃亲自作证,罪行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然事涉太子妃父亲,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未来后族,主审官面有难色,转头看向一旁神色难辨的太子。 「这……」 靳尹尚未开口,常瑶已是先一步转身,朝着靳尹微微欠身行礼道:「常主簿所犯罪行丘山,臣妾身为其女,未及察阻,实为妾之过,臣妾愿自请责罚,还请殿下勿枉勿纵,以正朝纲。」 此事乃常主簿所为,其实也与常瑶没什么关係,可她如今当眾请罪,自愿与常主簿同罚,那他也乐见其成。 靳尹看了她一会儿,适才微微頜首,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缓缓开口:「既然太子妃都这么说了,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是。微臣谨遵殿下之意。」主审官闻言,微一正色,应道。 只靳尹的目光又停在了常瑶身上,悠然道:「不过,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太子妃身为一国储妃,当以宫中祥寧为重,本宫希望以后不再出现与此事有关的任何后续,也不想朝中再不安寧。」 常瑶明白这是警告她莫要忘了方才所言,让她安静待在宫里,做起从前不理外事的“太子妃”摆设,也莫要肖想藉由清流一派妄图搧风点火。 她低眉敛目,尽量将声音放得很平和,「是,臣妾谨记。」 「很好。」靳尹终于回过头来,瞥一眼堂上的主审官道:「那么,宣判吧。」 惊堂木再一次敲响,发出清脆的声响,眾人下意识屏息望向堂前,只听见主审官轻咳一声,终于宣布了最后的结果:「据端午告发七星楼纵火一案,经本司查明,为常主簿所为;另涉诈欺、贪污瀆职、教唆杀人、贩运人口,加上窜改司天监预言,对皇室不敬等罪名,证据确凿,实为天理难容,故本官在此,依我朝刑律判处常主簿斩首之刑,于秋后行刑!」 一锤定音。 窗外有天光乍洩,自重重云层后透了出来,一下子点亮堂中阴霾,坐在太子身旁的凌思思,与站在堂内的端午,同时抬起头来,目光遥遥相对。 只一眼,便如沧海浮生,悄然地自彼此相对的视线中流了过去。 而常瑶望着他们,素丽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笑,迎上他们的目光,亦在顷刻间,红了眼眶。 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里,面对这一切。 事情的真相,在迟了那么多年之后,终于能够重见天日,儘管恶人并未全部伏诛,得到应有的处罚,可总算能告慰为此受到伤害,无辜亡魂的在天之灵。 待来年她去到了初一坟前,也能光光正正的和她道一句歉。 为此,他们等了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走出大门,凌思思在门外迎面撞上了孤身一人的常瑶,两人目光交会,她向来恃宠而骄,见了太子妃也不行礼。 「人都散了,太子妃还不走,是想做什么吗?」 「我有些体己话想同殿下说,不知殿下……」 语气断得恰到好处,常瑶上前一步,像是欲探头去看里头的景象,实际却藉着角度,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有事想问你。」 凌思思眼睫微动,动手拦住了她,皮笑肉不笑,「哎呀,殿下还在处理政务呢。太子妃想说什么,不如和我说说,我也许还能替你分忧一二呢?」 一旁宫人们听过太子妃和侧妃素来不合的传闻,如今又听她这一句,显然是要起争执的预兆,贵人吵架,谁也不想殃及池鱼,很快便退到了远处的廊下去。 常瑶瞥了他们一眼,确认没人听见,才低声道:「方才堂上的那个证人,可是真的?」 凌思思今日在堂上做的事情是早先知会过她的,因此她自然也清楚,但方才出现自称是七星楼一案倖存者的那个人,她实在很难不在意。 「假的。」 凌思思状似无心地勾起了一綹长发,绕在指间,一圈又一圈,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朦胧起来,「那是靳尹找来的人,故意给常主簿下套的。」 「什么?那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惊呼太过突兀,常瑶语气一顿,察觉到远处几道停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忙不迭转道:「听闻,殿下将人送入了大牢?」 方才她那声惊呼显然引起了几个宫人的注意,凌思思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因此也顺着她的话配合演下去。 「对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只差在罪名成立与否而已嘛。」她掩唇一笑,又道:「伤是故意弄出来的,靳尹为了取信于人,故意捏造了七星楼纵火案的“倖存者”,但他自然也不是完全无辜,他是皇城司里靳尹安排的人,拿了钱自愿帮他演戏。」 竟然是这样吗…… 常瑶想起当时堂上,眾人在见到他时惊讶害怕又怜悯的神情,却原来一切都是场别有用心的预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太荒谬了……」 简直太荒谬了。 竟然因为金钱,寧愿弄伤自己的脸,替旁人作偽证,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 「虽然觉得可怜,但他好像自己不那么觉得呢。」 凌思思回忆方才离开时,还看见那人从靳尹手上拿过银票时,脸上那抹贪婪满意的笑容,便忍不住感到可笑又可悲。 「能在靳尹身边做事,想来他也并不无辜,但若因为没有证人,而变成不存在的罪,那岂不是更加冤枉吗?这么一想,其实也就是各取所需而已呢。」 各取所需……是啊,他们是都从这场贸易中得到了想要的,但凭什么旁人就要为此牺牲呢? 这本就不是场公平的交易。 常瑶咬牙,眼神闪烁了几下,思索半晌才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做下这些事,对他我自已无甚旧情可念,只是到底名分尚存,有些话想听他亲口说。」 「这还是不了吧?我听说入了刑部大牢的罪人,都得遭到刑罚,恐怖得很呢。」凌思思转了转眼珠,又笑:「况且,既无旧情,又何必要去呢?」 从司天台离去,季紓折返衙门与太子会合。他来时,公开会审已然结束,靳尹正在里头和刑部的人议事,他在廊下站着,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句谈话,一时是“常主簿必除”,一时是“那场火委屈你了”云云,然后是什么人的奉承声。 他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忽然想起步夜在司天台上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厚云积发本是积累许久,纵然天明,可什么时候方能天光大亮,得见万里晴空呢? 薄薄的一线日光自身后照来,明亮之地皆是漂浮的尘埃。 是靳尹议完事,自房中走了出来。 季紓很快将自己从方才短暂的恍惚中抽离,微微俯身,道:「微臣见过殿下。」 房内,太子身后的几个刑部官员,自二人身侧路过,往日于朝堂上见过这个深受太子信重的东宫詹事,见他此时出现在此处也不意外,只客气又疏离地点了点头,很快离开。 季紓眼角馀光瞥见一道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影,内心微动,面色却是不显。 「你来了。外头怎么样了?」 靳尹面色如常,间话一般问起,季紓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真兇绳之以法,百姓之间虽有感叹,可对殿下和太子妃大义之举却颇为讚赏。只人非草木,太子妃起初看着漠然,称与那人恩断义绝,后却仍不免伤怀,方才在门外遇见了凌侧妃,似乎想入大牢见其一面。」 常瑶当初知晓真相后对常主簿的怨恨他是清楚的,但说让她亲自当眾揭发常主簿,其中没有其他目的,靳尹本还有些不信,不过听他这么说,他才松了口气。 「到底相处多年,常瑶性直单纯,为他伤怀,也是情有可原。」 他想了一想,到底不能完全放心,遂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时安吶,此事你做的很好,有你帮着本宫,本宫确实放心。只是,今日公堂上这么一齣,怕是将清流一派得罪了不少,刑部那里,还需你来处理。」 这样的话,季紓并不陌生,他言下之意是让季紓替他处理了常主簿,他知道太多,纵然遭遇此事,心中自然怨恨难平,难免逮着机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这么多年,他跟在太子身边,人人都道他清白,可却不知在这样的人身边,哪能真正无瑕? 他没有反驳,只深深拜过,如从前那样谦逊平静,道:「殿下放心。」 有风吹过,道路两旁树影摇曳,满地纷乱。 季紓出了衙门,缓缓走在大街上,动盪一时的案件暂时落幕,城中彷彿又恢復到从前的烟火气息,他混在人群里,随着人流,走到街角一辆停驻的马车旁。 三三两两的人群中,那辆停在路边的马车并不起眼,他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地朝前头驾车的少年微微点头,只见那少年看他一眼,便朝着车里的人道:「他来了。」 那驾车的少年是端午,而车里的人自然是凌思思,她闻声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唤:「时安。」 她刻意等在这里,自然是要问他关于靳尹事后的态度。 「太子注重顏面,今日你们所为虽然有用,但到底是下了险棋,幸亏太子妃于最后关头现身,以常主簿女儿身分为之作证,这才逼得刑部下了死令,只是太子多疑,对此自然有所怀疑。」 向来不对盘的太子妃和侧妃立场一致,他自然是要起疑,但凌思思可不在乎,「怀疑就怀疑唄。我就不信,常主簿入罪,他就不会动手,怕他洩露了什么秘密。」 她语气停顿,看向前头的端午,想起了什么,语气不免遗憾,「只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没能除去,只除掉了帮兇,真兇一日不除,就不算真正沉冤得雪。」 端午闻言低下头,他今日当眾告发常主簿的恶行,眼见他狼狈入罪,本该高兴,内心却仍然欢快不起来。 因为真正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还在-- 几人都有一样的目标,就是找出那幕后推动一切的主使,让他付出代价,得到应有的报应,区区一个常主簿,明显不够。 季紓叹息,「路漫漫其修远兮,东方既白,朝阳高掛又怎会遥远?」 「是啊。我们准备了这么久,那么多人都出了力,想要达成目标也只是时间问题。」她语气一顿,与前头的端午对视一眼,眸光一凛,攥紧了手道:「只是,秋后太远,虽然已经下令,但常主簿不除,初一在天上总是不平的。」 「放心吧。秋后行刑人多,总不该再去凑热闹,太子已经发话,他知道的太多,留着终是祸患。」 「这样啊……」凌思思一愣,随即朝他笑道:「那接下来,就辛苦你了,时安。」 季紓没有说话,只是安抚地看她一眼,让她自己行事小心,算着时间差不多,这才转身离去。 凌思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直强撑着的身子方才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倚在一旁的车壁上,伸手轻揉额角。 她就算看着再坚强,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个现实世界穿来的现代人,哪里做过这样触及生死、设计害人的事,自然心里不平静。 端午坐在外头,转头看见的便是她靠在车壁上,满脸疲惫的样子,内心的想法转了好几圈,忍不住问道:「小姐,方才他说的,你相信吗?毕竟,常主簿一直很得太子信赖,就算下狱,殿下真的会杀他吗?」 “杀”这个字,说起来简单,一时气愤,随口拈来,权当情绪发洩;可真正夺人性命,其中重量又岂非言语之间所能囊括的? 凌思思动作一顿,半晌才道:「都到了这个份上,就不能回头了。只是,费了那么大功夫,只能除掉常主簿,你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吧?」 「也没有不好受。只是这样的事,经歷过一次便是永远的痛,但还有那么多人,也正在遭遇一样的苦,我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复杂。」 凌思思目光微闪,没有接话,只是掀起眼皮,看向窗外看似平凡的街道市景,人来人往,一切看着如此平和,可谁能想像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藏着什么样的齷齪。 她抿了抿唇,随着马车渐渐驶过街角一棵凋零的歪脖子树,她才缓缓开口,低声道:「冬天到了,又快过了一年。端午,你想不想去看看初一?」 端午揽着韁绳的手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平静地答:「不用了。」 168。墨色 常主簿在刑部大牢潮湿的草堆上,半死不活地躺着,自从太子让人将他送入牢中,一日也没来见他,其实他心中便有了底,只是不想他竟会真正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些自他房中搜出的“证据”,以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常氏旧物,甚至是堂上那个突然出现的七星楼纵火案的倖存者,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要他彻底不可翻身。 靳尹此人阴晴不定,最是多疑,他周旋其中,本就不易,那日季紓来找他,他还强撑着一丝希望,赌他不会放任自己不管,可他其实早该知道,太子是不可能放他这样的知情人不顾的。 而代价,便是让他开不了口--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洩露秘密。 只是,常瑶远比他所想的还要狠心,竟当真半点也不顾旧情;她当时亲临作证,与凌思思同仇敌愾,分明有蹊蹺,指不定她们看着不和,暗地里早已达成协议。若是太子肯信他一分,他势必能将凌思思拖下水来,可惜靳尹已决意弃他这枚棋子,那么若是凌思思当真背叛他,那也是对太子的报应。 这样才对。 像他们这样无情无义,坏事做尽的人,与好人沾不上边,更是不入轮回,如何还能配得起旁人的真心? 他扯着唇角一笑,耳边忽然传来窸窣声响,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看见昏暗火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他一身月白衣衫,袖身绣有隐隐银丝,与袍上流纹交相辉映,纵然身处此等腌臢之地,亦见不凡。 那是与常主簿身上截然不同的清正端雅,也是他向来看不惯的。 常主簿素来不喜他那副儒雅清正的样子,明明同侍一主,凭什么他就显得比自己高尚?比起对池渊的轻蔑,他对这个东宫詹事,内心始终含着一股自卑的敬畏。 只是不想,如今事过境迁,他不仅没能与之并肩,甚至彻底深陷尘埃,落入绝处。 这次他没有戴着遮住身形的斗篷,刑部的人将他迎了进来,替他开了锁,又将人远远遣开,这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季紓缓缓走近,在无力爬起也不屑起来的常主簿前蹲下,伸手拂了拂他肩上的伤痕,替他正了衣领,修长如玉的手上染了血腥。 「张滔。」 常主簿本不想听他言语,可他一听见这个名字,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来,见鬼一般看向了眼前的季紓。 「你本性张,本名换作张滔,为了报復常氏,你不惜冠上常姓,以常滔之名自居。但你可知晓,你的名字是何含义?」季紓并不看他,垂眸续道:「滔,为水势盛大之意。你一生便如浪滔,兴风作浪,心比天高,可惜所有风浪皆借助风力,少了太子推波助澜,纵然有心,倒也再翻不出波浪来了。」 常主簿一愣,脸色乍青乍白,伸出颤崴崴的手,指着他道:「住嘴!你给我住嘴!你胡说什么?」 「不想认吗?可这也许是最后有人这么唤你了。」季紓抬眼看他,目光流露出一丝哀意,缓缓开口:「我本不必来这一趟,可到底共事一场,你我之间倒也不必走到生死不见这般地步……」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常主簿自从听见他的第一句话后,便陷入了一种疯狂的溃散中,如同野兽被人拿刀抵在了腹部软处,让他既恐惧又发狂。他虽心知自己在劫难逃,但仍对即将来临的一切颤抖不已,悬在心头上的一把刀来回搓磨,几乎要让他崩溃。 「我知道,你心中定然还想着,你让仇人血脉与你同罪,也算报了仇;又或者,你察觉到了什么,以为怀揣着这个秘密,将太子蒙在鼓里,自己也不算输的彻底,对吗?」季紓颇为遗憾地道:「可是怎么会呢?事实是,你咎由自取,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就算你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机会开口了。当然,太子妃也不会真的与你同罪,你自己犯下的罪行,除了你,没有旁人--你依然输的彻底。」 「不!不是这样,不是--」 常主簿捂着头,那些尖锐的字句如同刀刃般刺进他的身子,令他几乎承受不住,崩溃地大叫起来。 但季紓显然不欲放过他,端详着他,口中继续道:「真可怜啊。算计了一生,以为成功近在眼前,殊不知一朝跌落,满盘皆输,就连临死了还得替旁人做嫁。」 常主簿突然安静下来,抱着头跪倒在地,瑟瑟不能言,涕泪满面,狼狈不堪。 「你可还记得,上回来我和你说过的事?」 常主簿缓缓抬起头来,朝他看去。 只见季紓从怀中掏出了纸笔,一一摆在他的面前,又伸手替他磨好了磨,将毛笔蘸了墨汁,握着他的手,轻轻搁到他手中。 「给你个机会吧。你已经翻不了身了,可临到最后,你大仇未报、终其不得志的一生,还有心里的怨恨,总该让他也知道,嚐嚐那苦涩的,被迫无疾而终、有苦难言的滋味……」 常主簿愣愣地被他握着手,笔尖的浓墨凝结成露,最后“啪”的一声,滴落纸上,晕染一团墨色。 一滴墨,算不得什么,可此时映在两个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却如一颗石子落入湖面,荡起涟漪。 季紓目光微闪,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缓缓来到了他的身后,然后俯下身来,在他耳后轻声道:「你瞧,就像这张纸,一旦滴上了墨水,就怎么也回不到洁白无瑕了。就如你的名字入了刑部案卷上,而你身在囹圄,已经上不得英灵高墙,自也无法站在高处,穿上那身紫袍……」 他语气一顿,有些惋惜地叹道:「记得当初,常氏倾覆时,时任家主临终前曾留下一句:“湛湛江水,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 「啊--」 话音未落,常主簿从喉间滚出一声笑来,随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使出全身的力气站起身来,一下子往一旁的牢壁上用力撞去。 只听一声闷响,常主簿身子一僵,往地上无力地滑了下去。 昏暗的火光中,墙上一道鲜红的血痕,看起来诡异极了。 然而,季紓只是垂下眼帘,不为所动,将馀下的诗句念完。 「魂兮归来,哀江南。」 --你此生,注定失败,再无机会舒展抱负,站在高台之上,作为一个权臣有尊严地死去。 外头守着的人听见声响,匆匆赶来,但见清风朗月的东宫詹事自牢中走了出来,整了整衣袖,瞥了眼身后的牢房,道:「殿下託我来看看,不料他不堪痛苦,趁着不备,撞墙自尽了。」 看守牢房的人往里看了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常主簿,额上血跡却与墙上的痕跡吻合,也不传仵作相验,便朝着季紓客客气气道:「衝撞大人了。想来是受不住,畏罪自戕了,下官会如实稟报,写明卷宗,还请大人及殿下放心,定让旁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季紓微微一笑,道:「那,就辛苦了。」 初冬夜寒。 角落香炉里的烟雾瀰漫,不禁有些过于浓郁了。不知不觉,靳尹已然批阅了数个时辰的奏摺,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面上难掩疲倦。 太子监国,朝野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皆需陈报,案上各部送来的奏摺堆积如山,等着他来批阅。虽说这些送来的奏摺,大半都已经先送去季紓那里,由他看过一遍,替他审过,可他到底才是太子,有些机密之事,仍需他自己审酌,况且……有些东西,一旦有了间隙,便再难恢復从前。 靳尹目光微暗,伸手从堆积如山的奏摺中,挑出一本关于税务增收的奏摺来,微皱的眉头这才终于松开,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 那是自南方送来的奏摺,自沉燁与靳尚出使南方推行新策后,于南方大有作为,新策颇有成效,亦替朝廷收回了不少的税收,大大缓解朝廷财政之难。 如今常主簿已除,太子妃受到牵连,有损声望,清流一派有鑑于此,与之日渐离心;而凌家式微,凌思思只能倚仗于他,倒也无法做为,他大权在握,新政又大有成效,正是恰逢其时。 他这么想着,恰逢总管太监苏全捧着尚衣局新製的衣裳,恭恭敬敬地呈上前来,「殿下,新製的龙袍已成,还请您过目。」 「噢?」 靳尹微一挑眉,目光瞥见总管太监手上捧着的明黄龙袍,不禁被上头以金线绣成的祥云龙纹所吸引,眸底隐隐生出几分欢喜。 自他监国之后,从未有过如此称心快意的时候,如今他离登帝只差一步之遥,尚衣局呈上的这件龙袍恰是时候。 他将眼底的野心与欲望压在看似漠然的神情下,想起了什么,问向一旁的苏全,「对了,时安何在?」 「回殿下,季詹事此时还候在偏殿呢。」 靳尹沉吟片刻,点点头,「你去吧,传时安过来,本宫有事问他。」 苏全恭敬应下。不多时,只见在他身后跟着一人,走至案前,朝他微一欠身作礼。 「微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唤臣前来有何事询问?」 「时安来了,坐吧。」靳尹示意他坐,顺手将案前的奏摺推至他面前,「这是南方递来的摺子,你看看。」 「是。」季紓伸手接过,很快看完,「恭喜殿下,南方新策推行有成,税务亦增加不少,可算解了财政之难。」 「正是。此番清田颇有成效,既解了朝廷财政之难,民间亦颇有讚誉,如今硕鼠当除,隐患已平,确是开有盛世之风啊。」 话已至此,季紓到底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甚是了解,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他心念微动间,口中已谦逊附和道:「如今民间对殿下亲除奸佞一事讚誉有加,殿下于朝中更是大权在握,眼下天时地利俱在,不若殿下趁此机缘,顺应天命,早登大宝。」 此话正中靳尹下怀,只见他眼中有自负的笑意一闪,很快隐于低垂的眉眼间。 「可父皇尚在,本宫又如何能逾越礼法,做出此等大逆之事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季紓不禁轻笑一声,缓缓开口:「更何况,殿下顺势而为,朝中上下一心,想必群臣自是乐见其成。」 他故意将“上下一心”几个字咬得重了,是安抚,亦是暗示。果然,靳尹很快意会,三言两语便开解了他心中隐忧,指明了一条路,他瞇起眼楮,望着他笑道:「好啊,时安当知本宫心意!只是,这朝中之事……」 季紓很快接道:「殿下放心,臣必与池指挥使将此事安排妥当。」 兴许是他的聪慧妥贴,又或是因往日旧情,心头对他的怀疑和忌惮,在此间此消彼长,修长的食指轻敲桌面,一如摇摆不定的心。 他迟迟未发话,季紓也就没有开口,他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欲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轻敲桌面的手一顿,便是一锤定音,宣告了这场无声博弈的结束。 靳尹笑着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那就有劳时安了。」 庆历二十一年,冬。 东宫储妃之父,因罪判死,于牢中畏罪自戕,太子妃自陈其过,于朝阳殿中脱簪待罪,储君念其旧情,叹而弗允;朝堂之上,群臣上书恳请称帝,太子以圣上安在,拒之。 越三日,司天监夜观星相,惊见帝星悬于云后,异于平时,恐生不祥。 翌日,群臣再次上书,太子叹息,终允。 至此,大盛新帝即将诞生,礼部与司天监合议,定于十五日后为吉日,正式迎立新帝登基;另,封太子侧妃凌氏为后,同日册封-- 169。智者不入爱河 礼部定下登基大典的隔天,尚衣局很快便派了人来,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说是要来替侧妃量册封皇后的吉服尺寸。 登基大典定在半个月后,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製吉服,就意味着这凤袍不可能多么精巧细緻,可凌思思是未来的皇后,向来又是娇宠惯了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因此太子特意吩咐,定要凌思思看过喜欢,必得尽善尽美。 旁人都道侧妃尚未扶正,太子便这般纵容,令人艳羡。但说起这个,碧草便不怎么高兴,「要是殿下真心看重小姐,定然会为了您做到最好,您从小到大,哪个不是用最好最美的,如今封后这么大的事,却如此马虎。」 「简单一点不是很好吗?」凌思思从镜中看了她一眼,反观自己身为当事人,看得倒是挺开,「那么多宝石珍珠的戴在身上,重死人了,还不如简单些,行动也方便。」 她想的是登基大典那天定不平静,她自然得穿得简便些才好作为啊。那不然到时候跑得慢,被挟持做人质,还是乱中不幸被刀该怎么办? 毕竟原本凌思嬡在太子登基前就领便当了啊!她能苟到现在其实也算超纲演出了,又怎么能够不小心呢? 她正出神想着,没发现身后犹自嘮嘮叨叨抱怨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量婚服累了半天,凌思思困得坐在妆台前,任由碧草替她重新梳妆,她觉得肩颈有些痠,便随口喊道:「累了半天,全身痠痛……你替我揉揉吧。」 身后的人没有应答,默了片刻,随即一双手轻按在她的肩膀上,有些生疏地按压。 凌思思舒服地喟叹一声,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劲,又指挥着他换边,一下轻点、一下重点,如此来回反覆之下,身后之人都没有开口,她终于隐约察觉不对,眼睫微动,睁开眼睛。 这不看还好,一看倒真是吓死人! 「时安?」凌思思惊异地回头,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她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看向殿内,发现宫人们不知何时都退下了,殿门也关着,房内只有她和季紓两人。 确认无人后,她方才松了一口气,随即疑道:「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又是在她的寝殿,他怎么会来? 季紓握住她柔顺的长发,示意她转头坐好,凌思思见他这副架式,大有她不坐好他便不答的样子,当即顺从地转回头,从镜子里看他。 见她安分下来,季紓这才缓缓开口,拿起旁边的梳子沾了梳头水,一下一下熟稔又轻柔地理顺她一头墨发。 「今日尚衣局送了凤袍来,殿下不放心,遂遣我来看看。」 「是么。」凌思思不置可否,从镜子里偏头看他,「可太子让你来看看,没有说让你把人都遣走吧?」 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季紓抬眼从镜中看见少女一双杏子眼含着狡黠的光,也正透过镜子回望着他。 他无奈叹息,「是我私心,想来见你。」 凌思思闻言便笑,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 怎么想从他口中听见一句想她,就这么难呢? 「那你见到了,好看吗?」 「什么?」 「凤袍啊。我穿上皇后的凤袍,你觉得好不好看?」 她明知故问。 季紓骤然僵住,她明知道自己是何想法,还要故意戏弄他。 他低眉望着梳子,默了半晌,才道:「你觉得好自然就好。」 他说的是“她觉得”,这便是很巧妙地又将问题绕回她身上了。 凌思思眼珠子一转,没有正面回应,「大家都说,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穿的凤袍更是万千女子毕生梦昧以求,这倒好,让我亲自体验了一把。」 「可惜此次时间紧凑,尚衣局来不及赶製,只能勉强凑合。不是最好的,你不在意?」 「又不是真要结婚,干嘛在意。」 凌思思说得毫不在意,季紓却是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昨日早朝,殿下不顾清流反对,执意立你为后,太子……怕真对你有了情分。」 凌思思挑眉,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还在想,季紓今日怎么特别反常,原来是因为觉得靳尹对她生出情意,在悄悄吃醋呢。 见他真的在意,凌思思也就收了几分玩心,正色道:「说什么呢。我心里只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么?」季紓闻言挑眉。 「你这是什么反应!」凌思思见状,立时不满意了,「你现在是在怀疑我的真心吗?」 季紓瞅了她一眼,轻笑:「我怎么敢。」 「那你道歉。」凌思思哼了一声,没好气道。 这样刁蛮任性又含着娇气的言语和情绪,都是他记忆里所熟悉的,季紓抬头看向镜子里鼓着腮帮子生闷气的凌思思,终于忍俊不禁。 他替她挽了个精巧的髻,轻笑一声,道:「我错了。」 凌思思顿了顿,嫌弃:「敷衍。」 「那怎么办呢?道歉没用,我这礼物就没机会送出手了。」季紓见她如此认真,心里好笑的同时,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撩开她鬓边的碎发,俯身附在她耳边,语气中带上几分讨好的委屈,「别气了?」 凌思思:「……」 一听到礼物,她心头微痒,都说好奇心害死一隻猫,大概说的就是现在。 她既恼他质疑自己的真心,又忍不住好奇,遂抬眼恶狠狠地瞪他。 「那你好好说,自己错哪里了?」 季紓目光微闪,勾唇轻笑,微微俯身道:「臣罪丘山。」 「哼,油嘴滑舌。」凌思思见他这副罪臣请罪的样子,到底忍不住,笑了起来,横他一眼,「别以为这样就原谅你。」 她说着,无视他脸上的笑意,从镜子里看自己头上新梳起的发髻,左看右看,不满意地噘嘴,「都梳歪了。」 他梳了平常凌思思最常梳的那种款式,上回情况紧急,他梳得生疏,这次却明显熟稔许多,看上去也还整齐,这一句显然是她故意挑剔。 季紓好脾气地没与她计较,只扶着她头上新梳的发髻,徵询地看着镜子:「那,再来一遍?」 「不要了。」她扬起下頜,摇头。 「那便不要了。」他从善如流,从一旁的妆奩里挑选饰品,一边道:「对了,今日太子下詔,詔端王和沉燁回京述职,顺道留在宫中观礼。」 「端王?」凌思思来了精神,疑惑道:「太子詔沉燁回来就算了,詔靳尚回来干什么?」 照理说,靳尹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称帝登基,何必在这紧要关头找自己不痛快,詔昔日的“竞争对手”回京呢?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还可能带来威胁,危及自己的登基大典,依照靳尹的性子应该不可能才是啊。 季紓同样皱了皱眉,「太子的意思,是为免端王生事,?南方势力反攻帝京,故而借此詔沉燁与其一同归京,也好就近放在眼皮子下查看。」 话虽这么说,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看了眼凌思思想得入神的神情,目光微动,温柔骤然在他眼间荡漾开来,他低垂眼眸,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瀏海,开口道:「不说这些。方才和你说的礼物,便允你一愿吧。」 「嗯?」凌思思眨了眨眼,「什么都可以吗?」 「嗯。什么都可以。」 「这么灵……」她想了一下,方道:「那,我喜欢月亮,希望月亮永远落在我这里,能吗?」 季紓深深望着她,黑眸闪动,似蕴有千言万语,微不可闻。 许久,他方才发自真心地扬唇一笑。只一下,吻落在她头发上,旋即蜻蜓点水般,不经意地抬手在她发间一点。 凌思思怔怔地伸手,似在发间摸到了什么。 铜镜里,是他上次替她簪上的那只蝴蝶发簪,于斑驳日光下,流转微芒,灿烂不可方物。 季紓打量她红扑扑的脸,眼里似有满足的笑意,道:「允你所愿。」 香炉中烟雾繚绕上升,安静得可以听见室外风吹落叶的声响。 靳尹闭眼假寐,鼻端安神香的气味浓郁,呛得人昏昏沉沉,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早朝之上,他提出欲于登基大典同一天册封凌思思为后,果不其然惹来群臣反对,说来说去无非又是那几句,听得他烦不胜烦。 他已大权在握,自然是想立谁就立谁,何必与他们分辩,于是他任由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陈词,最终也只是冷冷丢下一句“本宫心意已决”,便强势地结束这场闹剧。 下朝后,他下意识地来到了丽水殿,便看到面有难色的凌思思,她被尚仪局的几个教习嬤嬤围着,教导礼仪,儘管嬤嬤严厉,可她似乎怎么也学不会,面上浮现出难得的无奈与心虚。 他在廊下远远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惹来她的注目,凌思思那一瞬的神情有些无措,有些紧张,似是感到有些难堪,不禁恼道:「你笑什么?我刚开始学,不熟悉也是很正常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道:「学不会也没关係,你是皇后,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好,旁的别人做就好了。」 作为一个皇后,她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善于此道的人替她动手。 凌思思闻言,却捏紧了手,硬声道:「我能学会。」 他本意是想让着她,让她轻松些,不想她对于此事执念意外坚持,故而也随她去了。 少年储君拉过她的手,漫不经心地哄她,「如今皇后的位置已经给了你,你想怎么做都行。只是思嬡,你想要的本宫许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能辜负本宫的心意啊。」 他说这句话,是警告,也是要她别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可她却只是偏头,轻勾唇角,笑道:「殿下怎么还说这个,是不相信臣妾嘛?」 不相信…… 靳尹恍惚想起,这好像的确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事,换作从前,他不会这般重复提起,甚至是关于情爱之事,这种感觉就彷彿是在反覆确认,向对方要求一个承诺。 但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非得执着于凌思思的承诺? 他看着眼前之人唇边的笑意,她分明在对他笑着,可他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沉默半晌,忽然问道:「思嬡,你喜欢本宫吗?」 「什么?」 凌思思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告诉我。」靳尹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罕见地没用“本宫”自称,问道:「你想当皇后,是因为你真的喜欢我吗?」 少年储君生有一副好皮囊,含情面目,却是寡情,不懂良知。可他眼下却异常执着她的答案,或许再清楚一点,是她口中的那句喜欢。 凌思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如此坚持,唇边笑意微僵,抿了抿唇,默了半晌,才又扯了唇角,答道:「殿下真心喜欢臣妾,臣妾自然也真心喜欢您呀。」 「喜欢……」 是这样吗? 他闭上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缺失一块,而那缺少的一块,正是他一切迷惘的来源。 四周香气似乎更浓郁了些,眼前的景象乍然更换了场景,有些陌生,并不是在宫里。 綺罗如血,红蜡堆泪,案上供着一尊神像,凝神细看,倒像是定人姻缘的月老。 在他身侧的是一身红衣的女子,头上盖一张罗帕当成的喜帕,步伐雀跃,隐含娇羞。 她站在他身旁,与他双双跪在神像前头,她口中唸唸有词,很是吵闹,可念在她身分尊贵,未来还有助益的份上,勉强能忍耐。 到了新人对拜的时候,他拉过她的手,不由一顿。 「你的手好凉。」他摩娑着那隻微凉的手,猜测:「你很紧张么?」 他好奇地侧过脸,透过薄纱缝隙,看见了凌思思微红的脸颊。 她一双杏眼水润明亮,蝉翼般的睫毛眨动不停,「妾……第一次成婚,难免有些紧张……」 靳尹面无表情,唯有他知道,那一瞬间含笑温情的眉目下,他的内心却不起波澜。 安神香渐渐淡去,他倏地回神,睁开眼睛,望着窗台上枯萎的花枝,这一刻缺少的记忆被补全,他的心也剎那间活泛过来了,随即是深重的酸涩和茫然。 他终于明白,他在凌思思身上感觉到的那股突兀的、不明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真情和假意,终究是不同的。 原来越沉沦越空虚,不过是因为他想念的人--是她。 他对她动了心,不是利用,不是谎言,他唯一的一次真心,是因为她。 可凌思思骗他。 他和凌思思,成过亲。可当时的他,并不喜欢她。 竹影幢幢,墨云遮月,衬着冬夜里的宫城格外静寂。 角落里,一盏灯火幽微,在深沉的夜色里显得异常夺目。丽水殿的角门被打开一角,维桑自门内走出来,腰间配剑,浑身仿若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个时间,他是要去寻夜,这是他入宫后的习惯,总是要亲自去殿外寻一寻,确认安危,这才放心。 他如寻常般走出角门,忽觉身后有人影一闪,维桑警觉地浑身一僵,伸手按向剑柄,回头喝道:「谁在那里?」 有风吹过竹林,那一盏微弱的灯火飘忽,很快就熄灭了。 无声的黑暗永远最让人戒备,维桑心下一沉,正拔剑转过身去,忽然一道人影一闪,自林中走了出来,那一张熟悉的脸也渐渐明晰。 「维桑……是我。」 「小竹?」维桑一愣,旋即撞见她惶恐不安的脸,忙收起手中的剑,问:「你怎么在这里?」 为免旁人发现,察觉异状,小竹踩着时间点先行潜藏在丽水殿角门处,为的就是等见维桑,谁想他出来,还不等她出面,他便拿剑指着她。 她不会武,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坏了。 她捂着胸口,面色苍白,虽知他不是有意,仍有些后怕,「我……我奉太子妃殿下的令,来传讯给侧妃。」 「太子妃?」 「嗯。」小竹深吸一口气,缓了过来,回忆起常瑶来前交代过她的话,正色道:「我虽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太子殿下有意詔端王和沉大人回京述职,沉大人暗中传信,太子殿下让他此行务必看好端王,还有说什么……将南方钱财看好,不必带回之类的话,太子妃殿下要我告知侧妃,让她务必小心。」 「不必带回……」维桑微微皱眉。 关于太子有意詔端王和沉燁回京述职一事,他是知道的,这事季紓早先同凌思思说过,但南方的钱财…… 当初靳尹让沉燁和端王同往南方,推行新策,便是为了填补财政之难,如今新策颇有成效,该让沉燁赶紧将南方所得的税收尽数带回才是,为何反特意交代让他不必带回? 在这个时机点,詔端王回京本就奇怪,如今还打算将钱财留在南方,难不成太子另有打算? 「维桑?……维桑?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小竹见他面色凝重,吓了一跳,以为其中出了什么问题,一迭声地伸手朝他喊道。 维桑回神过来,对上她担忧的目光,下意识张嘴便道:「登基大典在即,太子这时候詔端王回来,本就不寻常,如此吩咐,分明别有用心,只怕……」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这些话本不该在旁人面前说,何况只是猜测,小竹不过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女,未必懂得其中深浅,尚懵懂无知,他不该将之牵扯进来。 「只怕什么?」小竹见他突然不说了,好奇地眨了眨眼。 「……没什么。」 维桑被她这么盯着,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片刻才想起了什么,目光瞥见她手上的灯笼,迟疑地开口问:「你……还好吗?」 话问的没头没尾,可小竹却听出来他想问什么。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挺好的啊。我最近都和太子妃殿下在殿里,虽然太子没有下令,可太子妃殿下闭门不出,我们待着也清净些嘛。」 她说得随意,维桑却是不禁皱眉。 「内务府可有为难?」 他还记得先前太子妃回宫后,与太子生分,内务府踩高捧低,剋扣物资之事。 小竹目光微闪,很快答道:「没有啊。太子不曾废太子妃殿下的身分,那就还是太子妃,谁敢随意轻视啊?你就便太担心啦……」 她还想说,她们过得很好,内务府不曾短少物资,宫人们也不敢妄加议论,她们借此机会待在朝阳殿里,避避风头,也能清净几日。 但话音未落,那些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便戛然而止。 头上猝不及防地一重,是维桑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手,搁在她的发顶,如安抚般轻摸了摸她的头。 那动作轻柔悠缓,分明突兀,却无端温柔,足以让女孩儿的心都差点碎掉。 「维桑……」她吶吶开口。 维桑闻言,手上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忙不迭僵硬地收回手,后退一步。 小竹看着他的反应,本想说什么,可在瞧见他脸颊上可疑的红晕时,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对、对不住,我不是……」 维桑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竟只恨自己嘴笨,竟是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他迟疑了半晌,才接着道:「我是想说,你很好,所以就算不开心的时候,也不必强迫自己笑。」 小竹有些诧异,「你……」 「做自己,便很好。虽然眼下时局纷乱,但我相信,总有一天都会变好的。」 「好……吗?」 小竹怔怔地复唸着这一句,脸上表情依旧是那种难以解读的复杂,她抬眼去看他坦承神情里的一点羞怯,与她不同,人情世故之上,他就像是张白纸,一眼见底,不含杂质。 可她配不上这样纯粹的情意。 唇角微动,她的身影隐在沉沉夜色中,藉着远处稀微寥落的星芒,掩饰她眼角一瞬浮动的脆弱。 夜幕里摇曳的光影,照见的是一生的破碎,也是一生的美好。 「嗯。」她轻扯唇角,微微一笑,「我相信。」 我相信啊。 心里装着许多重要东西的人,是不会失败的。 而对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拥有伤心,是多么重要。 所以,至少在这一刻的她是愿意相信的-- 因为是他。 170。钓鱼不如对线 在冬日的第一场雪后,太子的登基大典也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凌思嬡站在镜子前,由着碧草替她梳妆,一身朱红,配着额间精緻的飞燕花鈿,灼灼生姿。 她将一只朱雀垂珠金釵簪至凌思思发间,轻叹道:「小姐今日装扮真好看。」 凌思思勾起唇角,也自觉相当不错。 这时,屋外传来维桑的声音,问道:「小姐可收拾好了?」 碧草连忙开门让他进来,只见维桑手中捧着一个匣子,递了上前,「方才苏全送来的,说是太子送予谢家主的贺礼。」 凌思思挑眉,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这才让他收着。 今日谢家家主寿辰,谢家乃世家之首,于帝京内颇有威望,前些时候世家一派因凌首辅一事遭受打击,然太子登基在即,到底不宜多加树敌,横生枝节,故而靳尹打算趁此机会收拢人心。 这派出代表皇室的人选,自然就是即将册封为后的凌思思。 端午看了眼维桑手上的匣子,再联想起近日来听到的传闻,忍不住问道:「小姐真的要去吗?外头最近都在传太子立后,打算废除太子妃的事呢。要是去了,岂不是沦为眾矢之的?」 碧草“嘖”了一声,瞪他:「说什么呢!」 端午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可回头瞥见一旁的维桑也是一脸谴责,气势顿时矮了一截,懦懦道:「我又没胡说……」 凌思思回头,见他们几人间的互动,不觉好气又好笑,「说就说唄。有点讨论度,也算让我这个准皇后一夕成名了嘛。」 「但人家成名都是好事,这怎么也算不上正面吧?」端午似懂非懂,迟疑地看向一旁的两人。 碧草掰着手指细数,「可小姐出名的事蹟,一直以来也好像就没有正面过……」 凌思思:? 不会说话,可以不要说:) 「行了啊,也不是什么事……」她勉强咳了一声,摆了摆手,「黑红也是红嘛。」 她逕自转身走向门外,徒留房内的几个人面面相覷。 「黑红……?这是什么意思啊?」 端午一脸疑惑,求知若渴地看向身旁的自家师傅,可维桑同样一知半解,朝他摇了摇头,因此他只能看向丽水殿里消息最是灵通的碧草。 碧草被他们两人的目光这么盯着,饶是自己也不太明白,但碍于自己丽水殿第一把交椅的地位,她还是强撑着面子,煞有介事道:「黑红大概就是说……红红火火的那种意思吧。」 凌思思:「……」 行,这企业级理解,真是服了。 马车绕过半个皇城,最终在一扇巍峨的朱红大门前停下。抬头望去,牌匾上笔走龙蛇的“谢府”两个大字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便是所谓的百年世族,曾与凌家并肩的世家大族,谢家家主寿辰,门外停满了来自各家的马车,除了朝臣之外,不少亦是同为世家一派的贵冑,来人华服丽妆,几乎挤满了整条大街。 有婉转绵长的歌舞声自院内传来,比之门口的喧闹,别有一番风味。 维桑交出请帖,府内很快便有人出来相迎,恭恭敬敬地将之引了进去。 当凌思思和端午四人到时,院内喧嚣声立止,眾人纷纷起身见礼。 凌思思到底不太适应这种场面,有些紧张,碧草暗中拉了拉她的袖子,领着她继续前行。 「都免礼吧。」 他们从眾人座前走过,一直走到堂内最前的位置--那是除了今日宴会主人谢家家主外,最是尊贵的位置,于是眾人很快明白,她今日是代表皇室而来。 偌大的堂中至此悄然无声,无数道目光凝聚在凌思思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同样不自在的还有端午,他如今已非奴籍,又在前阵子大出风头,好不容易再次出现在眾人的视线内,自然惹来不少注目。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自门口处走来,爽朗的笑声不着痕跡打破了眼下不明的局势。 「凌侧妃大驾光临,实在令老夫蓬壁生辉啊。」来人正是谢家家主谢眺,他身着一袭藏青长袍,含笑而来,不忘对一旁的侍者道:「去,将府上准备的酒取一壶来,今日侧妃亲至,老夫要与侧妃敬上一杯。」 那侍者应声,很快退了下去。凌思思挑眉,看见在谢眺身后一装扮清丽的少妇,将他招了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走至一旁案上提起酒壶,不多不少倒了两杯,亲自走向他们。 随她走近前来,凌思思这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许久未见,侧妃风姿绰约,当胜从前。」谢媛的目光在她脸上盈盈一转,笑了起来,将酒杯递给了凌思思。 凌思思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忆起了上元夜时的那一面,不禁有些恍惚。 她垂眸,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酒,「谢夫人亦风采依旧。」 她记得谢媛是在开春时成婚,草长鶯飞的时节,在族人的目送下,嫁予兰陵萧氏的公子为妻。 谢家与萧家同为名门世族,谢媛此次回京,是专程为了身为家主的父亲贺寿。 谢眺对她道:「此酒乃外邦进贡,味香醇郁,侧妃可品嚐看看。」 凌思思转着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水在光影中荡漾涟漪,色泽瑰丽,凝出混浊又清澈的光点。 凌思思端起酒杯浅呷了一口,酒水甘甜中带着些许酸,嚥下后舌底生津,犹有馀韵,确实与眾不同。 「确是好酒。」 谢媛向她介绍:「饮之微醉,此得饮酒之妙,所谓醉中趣、壶中天者,说的正是这鹤年酒呢。」 凌思思扬了扬眉毛,露出有些诧异的神色,「是这样吗?可我怎么记得,这宫里也有种味道类似的酒,也叫这个名字。不过是外邦贡酒,一年只得几份,珍稀得很,连我都捨不得喝呢。」 谢眺本在旁笑着听他们说话,不防听闻这一句,当即一愣,眼底异色一闪而过,尷尬笑道:「侧妃此言倒是羞煞老夫。不过薄酒,仅为娱乐,如何比得上宫中贡酒?不敢当、不敢当。」 凌思思眼珠一转,将酒杯递给身旁的碧草,微微一笑,「我不过随口一提,谢家主何必如此紧张呢?」 闻言,谢眺面色一僵,脸上的笑意倒是有些撑不下去,神情訕訕。 「噢,对了,差点忘了。」凌思思见差不多了,示意端午将欲给谢眺的贺礼呈上来,道:「今日谢家主寿宴,本该由殿下亲自祝贺,方表诚意,只是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便由我替殿下前来。这礼是殿下对谢家主的心意,区区薄礼,还望家主笑纳。」 话已至此,在座之人皆是官场里浸淫多年之辈,又怎会听不出其中深意? 今日寿宴,由凌思思代皇室前来致意,表面上,是她这个准皇后的一番心意,藉以安抚世家;实际却是她以未来皇后的身分来下马威。 凌家已倒,世家一派已元气大伤,如今太子让凌思思来,以这样的方式赴宴,送的何止是礼,分明是警告。 眾人看清其中深意,却是敢怒不敢言。 谢眺目光微闪,到底是身居高位的人,能屈能伸,很快接过了礼,一面称道:「侧妃言重了。殿下之意,臣必不敢忘。」 凌思思微微頜首,环顾四周各异的目光,这才扬起唇角,復又笑道:「今日是您的寿宴,倒也不必如此严肃。只不过,来了这许久,怎么不见歌舞呢?」 「说得是。」谢眺忙转身招呼道:「乐起舞来,继续继续。」 家主下令,很快鼓舞渐起,乐音一起,舞姬翩然起舞,堂中又恢復了先前的融融之气。 谢眺向凌思思行了一礼后,继续与几名友人谈笑风生,而眾人也不再看向这边,重新开始笑闹起来,彷彿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段小插曲,什么也不曾发生。 凌思思松了口气,重新入座,总算能认真品嚐案上的点心,一副任务达成,其馀躺平的样子,倒是身旁的端午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问道:「就这样?」 「不然呢。话说完了,礼也送了,还要怎么样?」 「可是……」 端午上前一步,还欲再说,便被身侧的碧草拉住,拉着往旁边站去,将手上的糕饼一把塞他嘴里。 「可是什么可是?小姐自有打算,来都来了,当然是要吃啊。还凑什么热闹,操什么心啊?」 端午:? 被猝不及防塞了一嘴的端午,瞪大了双眼,话是堵上了,但他差点没被噎死。 相比于碧草和端午这边的动静,凌思思反而淡定许多,只一个劲地专注在眼前的食物上。 她在等,等时机成熟。 当宴会上开始唱起新曲时,与此同时维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小姐,准备好了。」 凌思思目光一闪,将杯中的甜酒一口饮尽,道:「知道了。」 她接过碧草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适才拂袖起身,自座位上站起身来。宴会上她的身分本就引人注意,如今这番动作更是引得眾人侧目。 凌思思拢了拢身上的银狐大氅,于眾人的目光中,轻轻一笑,道:「贺礼送到了,也凑了热闹,我也乏了,便先行告退,各位慢慢玩。」 谢眺一愣,忙走上前来,「这宴会尚未结束,侧妃便要走,可是谢府上下招待不周?」 宴会行至一半,凌思思中途离席,显然很是突兀,何况她身分本就不凡,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引人遐想。 况且,又是在此等敏感的时候…… 「谢家主言重,今日还要多谢您的款待,只是我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见他脸上暗含疑虑的神情,凌思思勾唇一笑,到底还是出言解了眾人之疑。 她眼珠一转,似又想到什么,「噢,对了。」她摘下角落里插着的一枝兰花,随手搁到了堂前的案上,「此行仓促,是我唐突了,便谨以此花,为诸君添趣吧。」 说罢,她领着端午几人,就这么离开了。 她于眾人目光中走过,始终挺直身板,带着浅笑,红裙曳地,宛如焰火,随着她的步伐步步生莲,让人不由自主地退让。 宴行未半,她便起身离去,眾人面面相覷,皆猜不透她此举用意。宴会上,一片安静。 谢府之内有片园林,其中一角种有翠竹,于凛冬时节依旧挺拔不屈,映着皑皑白雪,颇具风骨。 翠竹掩映间,设有一座八角亭,四面都垂着纱帘,被风一吹,水般层层浮动,宛如笼上一层浓雾,令人无法一窥究竟。 园中静謐,几个下人都候在不远处,凌思思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女子峨眉曼睩,风姿绰约,跪坐案旁,姿态美妙,宛如画中人。 案上,新茶初沸,一双纤纤素手端起茶壶,碧绿的茶汤裹着淡淡白烟,倾注杯中,令得眼前景象朦胧宛如虚幻。 凌思思凝望着那人,不动。 谢媛率先回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道:「猜想宴上饮多酒酿,或感腻口,不知这以陈年梅雪泡製的茶,可入得了侧妃的眼?」 凌思思挑眉,走了过去,在她面前坐下,「既有如此好茶,我自然谢领。」 谢媛伸手将茶杯推至她面前,茶香淡雅,凌思思轻啜了一口,茶叶清香顿时瀰漫开来,嚥下尚能回甘,当真是唇齿留有馀香。 昨夜冬雪犹残,四周白茫茫一片,映着苍苍翠竹,此间茶香繚绕,倒让人觉得红尘俗世一一远离,只想让时间停驻此刻,谁也不想开口。 一阵沉默过后,还是谢媛先行开口:「记得从前,你可不耐烦静坐品茶,嫌费时无趣,没想到今时的你竟能听出弦外之音,与我在此对坐品茶,真是每次见你都犹如初见。」 「我故意在宴上说那些话,便知道你会等我,所以听见那首曲子后,我就知道是你。」凌思思眨了眨眼,「何况,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我又怎能毫无长进呢?」 谢媛淡淡一笑,「那倒是,从前的太子侧妃成了如今的准皇后,我倒还未来得及向你道一声恭喜呢。」 「恭喜倒是不必了。」凌思思话锋一转,「不过,反倒是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噢?」 「说句实话,你们难道就真的甘心看着太子登上皇位?据我所知,谢家一直拥护的对象是端王吧?世家举族之力拥戴的对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放逐至权力边缘,未来新皇又视世家为敌,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谢媛目光微动,却是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不知道吗?我以为,能读过那篇《永遇乐》的人,也许想法会和别人不一样。」 谢媛垂眸,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清丽的面上看似毫无破绽,可紧握茶盏的手却出卖了她。 凌思思不着痕跡地瞥了眼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没有进一步再说什么,而是给了两人足够思考的时间,在脑袋里组织了下措辞,才缓缓开口:「我有个朋友,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付出了努力,就必须得到回报,这句话被很多商人拿来作为经商信条,我虽然不是完全认同,但确实很有道理。」 她说着,抬头看向对面的谢媛,扬唇一笑,「你说是吗?」 殿内薰香冉冉,唯有小竹立在常瑶身侧,替她又暖上一壶热茶。 自从入冬下了雪,帝京便一直寒冷,常瑶坐在窗边,倚着窗台,遥望窗外一隙光景,神色怔然,若有所思。 小竹担忧地道:「殿下,您别多想了,还是得好好保重身子啊。」 谁都知道太子妃失宠一事,关于太子即将于登基大典上册封凌侧妃为后的消息在宫里不脛而走,宫人门们惯会见风转舵,对朝阳殿的事务是越发懈怠了。 宫人们轻视朝阳殿,除了小竹之外的殿中人亦颇有微词,都被她压下去了,但难保有几句间话落进了常瑶耳里,虽说太子并未迁怒怪罪,可常瑶身处其中,又怎么能不受影响,几日下来都神色懨懨,若有所思。 常瑶醒了醒神,回过头来,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别担心。」 「她说的没错。」 一道声音忽自屋外响起,是陆知行携带一身风雪走了进来,方才两人的对话都落在他耳里,他心头微酸,很快走上前来。 衡阳君与太子妃师出同门,兄妹情深,宫中无人不知,见是他来,小竹识趣地福了福身,默然退下。 常瑶无奈地叹道:「师兄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谁还记得你这个太子妃还有衡阳君撑腰呢。」 说起这个,陆知行便来气,他来的时候碰巧撞见了几个下人私下议论太子登基之日同时封后一事,言语之间对她这个太子妃多有詆毁,要不是他出面吓阻,只怕宫人们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他看见的时候尚且如此,私底下还不知如何搓磨呢。 「哪里能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呢……」 「没有吗?」陆知行盯着她,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眸中满是冷意,罕见地在常瑶面前表现了执拗的一面。 常瑶一愣,垂下眼帘,脸上强撑的笑终于褪了乾净,沉默不语。 陆知行沉默地看着她的脸,若非逼到绝境,她鲜少露出过这样失态的神色。 他知道,眼下事态发展到了这一步,早已是毫无退路,身后便是深渊,稍有不慎踏错一步,那便是摔的粉身碎骨,谁也回不了头。 而常瑶尤甚,她不只是一个人,在她身后还背负着一族的性命,以及常氏满门清白,所有加在她身上的重量叫她不敢、也不能停下脚步。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是她……? 「你知道吗?今日谢家家主生辰,举办寿宴,凌思嬡已以未来大盛准皇后的身分赴宴,正是太子让她代表皇室出席,默认她的地位了。」 他眸中慢慢沉淀出一种异样的冰冷,夹杂着一些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都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了,阿瑶,你心中当真没有遗憾吗?」 遗憾…… 常瑶愣住了,「师兄,你在说什……」 「你能承受得了吗?」他骤然打断,只站着不动,有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也许你现在以为是让他人受伤,结果最受伤的人也许会是你,这样……也没关係吗?」 常瑶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之人眸中熟悉的轻松和亲切迅速褪尽了,陌生的威压浮现出来,连带着他周身都弥漫着一层冷意,与平时截然不同,显得有些陌生。 她张了张嘴,语气放低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么多年想说的话,师妹你不是早应该料到吗?」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里翻腾的情意,「你我青梅竹马,师出同门,多年师门情谊,儘管你嫁入东宫,你我之间情谊亦未生变……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你--」 「师兄!」 未说完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被她这么一声给打断。 一如内心多年积累的情意,日积月累,每一句都是他盛大而无声的告白,他忍了这么多年,为了情、为了义、为了……她,他可以永远只作她口中的“师兄”,永远将这份心意深埋心底,见不得光,但他无法见她受到一点伤害。 他等了这么久,守了那么久,可在见到她坚强后的脆弱时,内心的那道阀突然就洩了力,那些年深日久,无处安放的情意像找到了出口,一下子宣洩而成,将理智衝击得溃不成军。 可那句最重要的话,他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常瑶嘴唇颤动半晌,目光触及他盯着自己过于炙热的眼眸时,内心轻轻一揪,下意识地别开眼。 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对我的照顾……我一直记得。可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不论如何,我想为自己、为常氏争一口气,抬头挺胸地活着,无愧于心。至于其他……」 她顿了顿,刻意放柔了声调,「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告诉你的--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 171。赌 亭子内,二人无声对视。 凌思思笑盈盈地望着她,故意在她面前提及了这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谢媛心念微动,将两隻手拢在袖中,缓缓开口淡声道:「天下大事自有大人物担心,我不过一个普通人,又已出阁,你所提之事我只怕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家国天下,我以为国家安危,应当是人人有责的。向来听闻谢家景行含光,以雅正为训,世代簪缨,若是谢家主知晓国家有难,想来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凌思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递到她面前。 谢媛狐疑地打开一看,面色顿时一僵,「这是……」 「这是一年来官员调动名册,可以看到在这一年之内,四品以上的官员已有不少为清流之辈,而除了科举入仕的士子之外,还有不少太子藉机提拔的新员,这一些人受了太子的恩惠,领着太子的恩情,自然与太子站在一块,到时候朝堂之上,又置我们这些世家于何地呢?」 谢媛聪慧,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近来太子于朝中屡屡拉拢清流,明显欲削弱世家于朝廷的影响力,兼之凌首辅倒台后,世家一派更是大受打击。 她默了半晌,扬唇笑道:「你多虑了,想我等世族歷史悠久,又有佐王开国之功,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了?」 「你忘了凌氏之事吗?」 谢媛一僵,似乎没想到她会将自家之祸直言不讳,反观凌思思却是平静一笑,道:「阿爹身为首辅,门生无数,可在皇权面前仍然说倒就倒,一朝重臣尚且如此,唇亡齿寒,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凌氏的昨日,便是世家的明天。」 谢媛的目光闪了闪,突然变得专注起来,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凌思思凝望谢媛,目光幽深,做了个人仰马翻的手势,「赌。」 「赌?」 「十日后登基大典势在必行,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这艘船不满意,那就换一艘吧。」 谢媛心中一震,惊道:「你这是要谋反!」 「这龙椅还没坐上,事情都还没定案呢。」凌思思眼珠一转,笑了一笑,「他是皇室近支,日后若能登位,至少在天下人眼里看来,江山并没有改变。」 谢媛听着她惊世骇俗的话语,未置一词,她向来聪慧,任何事物几乎是一点就通,是非利弊亦是清楚分明,长于名门世家,注定她不能平庸的宿命。 可既见过天地之广,又怎会安于深院内宅? 两人视线相交,于一室沉寂中,几乎是一眼便看透了对方所想。 谢媛挑眉,方才的惊诧不过一瞬,面上很快又恢復成如常的平静从容,修长的食指沿着杯缘轻划,语气似间话一般地道:「陛下病中,太子临危受命,有清流支持,民心尚在,单凭世家之力……还不够。」 「那如果再加上兵权呢?」 「你想说……萧家军?」谢媛微微瞇眼。 「兰陵萧氏以军功起家,萧家军驍勇善战,又有从龙之功,比起其他,他们旗下有八万兵马,才是不可小覷的。」 凌思思说的没错。兰陵萧氏与谢氏并称世家之首,同是昌明隆盛之族,谢家以诗书礼冠着称,萧家却是以军功起家,萧家军旗下八万兵马,才是他们能深根朝廷,使皇室忌惮的原因。 这也是当初谢家为何让谢媛嫁予萧家,与萧家联姻之由。 高门联姻,互相倚仗,方能成就世族繁盛不衰。 谢媛如今的夫君便是萧家嫡子、未来少主,她需要谢媛以萧家少主夫人的身分为她牵线,讨得一个保证,让萧家站在她这边;而有谢媛出面,谢家想必也会跟进。 谢媛想必也清楚这点,垂眸轻吹了吹新茶中的浮沫,悠悠道:「那我凭什么信你呢?」 凌思思眨了眨眼,学着她的动作,也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不答反道:「我记得,从前在京城,你我并称大盛双姝,你还有个称号叫“大盛第一才女”,称得上是才貌双全,若能入仕,想必朝廷又多添一名猛员。」 「只可惜,大盛开国以来,从未有女子致仕的先例……」 「以前没有,不代表不能啊。」 凌思思笑着接过了话头,那双杏子眼里此刻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异常夺目,令人不禁受到了她的影响,内心掀起阵阵波澜。 「有才能的人,不分男女贫富,都应当有一展长才的机会,难道不是一种公平吗?大盛人才济济,正当盛时,待新帝即位,是该让局势做出一番改革了。」 谢媛直直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方才长叹道:「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对噢。」凌思思轻笑着打断她,「应该说,是“你们”才对。」 两人相视一笑,原本胶着的气氛随着这一笑,顿时轻松不少。 她没有说破,可彼此却都心知肚明,那个话里没说出口的名字,便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半晌,凌思思才收笑敛容,坐直身子,正色道:「不过,言归正传,方才那些话是我心里真的这么想,而不是为了拉拢才说的交易条件,我是真的希望未来能够越来越好,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舞台,过上想要的生活。」 因为,唯有所有人都好,没有遗憾、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的未来,才是属于他们的happyending-- 真正的he。 谢媛一怔,隐有动容,她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端起眼前的茶盏,朝她恭敬道:「你方才所言之事,我必尽力而为,也希望有朝一日,你我都能得见盛世清平。」 凌思思也端敬地端起茶杯回应,杏眸极亮,与她相对,「敬诺。」 朝阳殿内,香烟愈浓。 随着方才对话的匆匆结尾,两人皆有些尷尬。 那句未尽的告白,还有她说关于他问题的答案,不管是哪一个都透着引人遐想的曖昧,既透出点明白的希冀来,又留有三分馀地,彷彿一根无形的丝线缠在他的心上,七上八下,摇摆不定。 陆知行犹豫片刻,到底耐不住内心来回辗转的煎熬,欲开口再探究竟,冷不防门外小竹忽然闯了进来,炸炸呼呼地道:「殿下、君上,外头……外头有人求见。」 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鼓起勇气正欲开口,不防被她这么一闯,到了嘴边的话反倒怎么也说不出口,陆知行脸上乍情乍白,甚是精彩。 他忍着怒气,烦躁道:「说清楚点,怎么回事?」 常瑶也有些担忧,小竹素来办事妥贴,识得大体,平常有人在时定不会这般莽撞,能让她如此焦急想来是出了什么事。 小竹说不清楚,连忙出去喊来外头的人,但见一神色焦急的小廝很快进得屋里来,朝常瑶匆匆行礼后,逕自向陆知行稟道:「君上,不好了!商会送去西南的那批货出事了,恐怕无法如期交货啊!」 是衡阳商会的人,陆知行认得。 可还来不及辨明其中真假,便被他话中的消息震得一惊,忙不迭沉声问道:「西南那批货不是早送出去了,缘何还能误了期限?你倒是说个明白。」 「商会收到的消息称通往西南之间的道路不知怎的断了,所有送往西南的商货皆卡在半道上,那是进退不得啊!」 「西南?」常瑶皱眉,「我朝通往西南只有一条官道,这几日也没听说有什么事故啊。」 官道为官府所筑,亦归各地官府所管辖,若出了什么事必会公告週知,且商会行商遍地,自有自己的消息网,可陆知行回顾这几日的商会匯报,却都没有关于西南的消息。 西南官道是大盛通往西南边境的唯一出入通道,同时也是唯一连结西啟的路径,而通道贸然中断,朝廷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要嘛是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回帝京,要嘛就是有人蓄意隐瞒。 然商货卡关的消息都能传回来,可见此事已非这一两日的事,不可能是时间问题,那么便只会是因为旁的原因。 「难道……是西南又出了什么问题?」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陆知行和常瑶相视一眼,竟是都想到一块去了。 联想到从前西啟的手段,再看几日后的登基大典,两人心中俱是一沉,生怕心底那个猜测真的成了真。 消息由衡阳商会传出,陆知行自然责无旁贷,他率先开口,主动道:「事不宜迟,先回商会,召其他人过来总行,我要知道关于西南发生的所有事情经过。」 他连声吩咐小廝下去准备,一路走到了门口,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常瑶,依旧如往常一般,照例道了句:「你放心,有师兄在呢。没事的。」 常瑶闻言,微微一愣,这一句从相识时便有的习惯,她早习以为常,可不知为何今日听他这么一句,却觉得心头微暖,好似什么都被熨平,再无忧患。 小竹在一旁,唤了几声,才堪堪回过神来。 「殿下,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在想……」常瑶语气一顿,「我希望我想的,是错的。」 高台之上,步夜衣袖被寒风拂动,袖边像两片曳然坠落的叶片,仰头望着头顶的天幕,沉吟不语。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宫人,怕惊扰少年,全都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才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星盘,沉吟片刻后转个头来,视线颇淡地在眾人身上扫了圈,缓缓开口:「月侵太微,岁犯梗河;国有谋兵,四夷兵起。」 他语气一顿,伸手指向西南的方位道:「岁星所在西南,来侵我朝,边境有忧。」 眾人闻言大惊,既为了他的这番话,亦是为了几日后的登基大典。 太子登基的日子就定在几日后,若是司天监此言为真,外敌来犯,边境动乱,坏了太子继位大宝的大事,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前问道:「那敢问少监,该如何是好呢?」 「是啊是啊,此等大事,不可拖延,还是请少监大人随我等亲自走一趟,也好向殿下叙明吧?」 几人纷纷表示,他们说不清楚,希望步夜亲自随他们走一趟,一来也好说明清楚,二来也少了太子迁怒他们。 步夜何尝不知他们的想法,却并未遂了他们的意。 「不必了。」他拢了拢衣袖,淡笑道:「你们只需将原话告知殿下即可。」 「这……若殿下问起解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间万事必有缘法,就不必过于操劳了。」他嘴角微扬,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更何况,殿下身边能人围绕,何愁解法?我就听说,殿下身边那位季詹事,足智多谋,又识趣知意,想来是没什么难得倒他……」 步夜虽是笑着,话里却是不着痕跡的疏离,看这神态,几个宫人都是平素负责向太子传递司天监消息的,自然清楚再问下去也问不出结果,便只能訕訕地退下了。 「崔司淮。」 角落一道嗓音响起,步夜闻声回头,见季紓不知何时来到司天台,肩上沾了些枝头融雪凝成的雪水,沁成小片深色的濡湿,月白色衣袍外套上银灰大氅,立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端的是风骨峭峻。 季紓声线细腻如玉,此时望着他开口的话语多少带点无奈的意味,「你到底要与多少人说我的不是?」 「这有不对吗?我这可是在夸你啊。」 步夜好笑地瞥他一眼,自顾自地转身,半点也没背后说人长短的自觉,步回了司天台边缘的栏杆旁。 季紓摇了摇头,跟着走上前去,望着底下的万千灯火,想起方才听见的话,皱了皱眉,「边境将有动乱,得趁早通知太子做准备才是。」 步夜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只怕不需要你通知,太子早就准备好了。」 季紓一愣。 「梗河星为?劔之星,若星不见或进退不定,则锋鏑乱起,指向西南,为西南之境将有祸患之兆。但这祸源追根究底是在朝中,你觉得是为何?」 「你的意思是……此祸源自朝廷,难道有人勾结外敌?」 步夜但笑不语,只伸出手指,指向了头顶上,「或许,再准确一点……」 季紓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天幕之上,星汉错落,映着沉沉夜色,闪烁迷离,而一切谜底皆蕴含其中,待他步步揭开…… 172。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几日后,一行官府的车队自城门外缓缓驶进城门,正是自南方归来的端王一行人。 当靳尚走下马车时,儘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仍是被眼前街道旁那齐刷刷列队相迎的军队给震了一下—— 只见身穿清一色鎧甲,插有红翎的银色头盔和同色风氅的兵士,分站街道两旁,显得说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骑在一匹骏马上的皇城司指挥使池渊。 他所至之处,两旁兵士顿时自觉地垂首,随着他的步伐转向城门口的方向,池渊走到靳尚和沉燁面前,对着回京述职的几人抱拳道:「臣奉太子之命,率皇城司特候于此,恭迎端王殿下!」 与预想的情况不同,没想到太子竟大张旗鼓地派了皇城司来迎接,沉燁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前头的靳尚。 但见靳尚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瞥向了大街上分站两旁的皇城司侍卫们,用着他那副轻佻邪气的模样,笑道:「哎呀,真是太客气了!本王早就说,池大人政务繁忙,四皇弟何必如此劳师动眾……」 「沉翰林。」 还未等他说完,池渊已然将话题转向了一旁的沉燁,「此次南方推行清田有成,沉大人当居首功,太子殿下有旨,特请您入宫一见。」 靳尚:「……」 行,这哪是专程来迎他的?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沉燁轻笑一声,不着痕跡地瞥了面色訕訕的靳尚一眼,朝池渊拱手道:「殿下言重,不过是臣份内之事,恰好下官正欲入宫亲稟清田一事,不若便劳烦池指挥使带路了。」 「这是自然。」池渊侧身,做出了相迎的手势,「请吧。」 眼看着沉燁离开,靳尚亦跟着迈步上前,他这个端王在太子眼里不比翰林尊贵,但到底回京旨意上有他一份,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他叹息着跟了上前,谁知身前却有人影一挡,是池渊面不改色地拦阻去路。 「端王殿下,殿下有旨,詔沉翰林一人入宫,您回京一趟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还是先回端王府歇息吧。」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哪里有要问他的意思,不等靳尚开口,池渊朝身旁递了个眼神,便有人上前,欲“请”他回去。 靳尚瞇了瞇眼,视线很快地在身周扫过一圈,他们虽然看似恭敬相迎,可实际上却是在他四周围成一圈,将他围困。 轻薄的冬阳泛着浅黄色的光泽,照在银灰鎧甲上,有一瞬间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来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胶凝,呈展,依旧是那副轻佻邪气的模样。 他勾唇,轻佻一笑,「好啊,那就劳烦各位送本王一程了。」 寒风呼啸,天色阴霾。 今夜雪落帝京,满地清白,从窗缝往外看,只觉一切都是阴阴的,森严壁垒间,彷彿天地间尽被笼上一层黯淡的灰彩。 凌思思裹着厚厚的大氅,携着风雪走进屋内,便是一阵抱怨:「冷死了冷死了,这鬼天气简直不是给人活的!」 「思嬡,」常瑶回头一望,眼中有淡淡诧异,「你……」 在她的视线里,温润雅正的少年几乎在她进门的瞬间,便走到她身前,将手上早已温热的手炉递到凌思思手里,动作温柔地替她拢好大氅,伸手拨去肩上沾染的几片雪花。 那般细緻,几乎是体贴到了骨子里。 「夜深,外面又下了雪,想来路不好走。」他边说着,迎着那双懨懨提不起精神的杏子眼,顿了顿,清声问:「冷不冷?」 凌思思撇撇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冷啊,心也冷!那黑月光不知道什么毛病,最近老爱往我那跑,一待就好几个时辰,赶也赶不走,烦死了!」 她是这样,不开心了,靳尹堂堂一个监国太子就成了“黑月光”。 季紓闻言一愣,抿了抿唇,往日觉得的风趣在这一刻变了味,自小习得的礼教规矩与内心的私欲彼此抗衡,无声拉扯下,他面上分毫不显。 「受委屈了?」 「也没。」说起这个,凌思思有些洋洋得意,骄傲地抬起下頷,脸上的不满一扫而空,「他噁心人,我自然也不能让他好过,你们都不知道黑月光被我气走的时候,脸色可难看了呢。」 季紓听着,几乎可以想像她是如何将靳尹气得黑脸,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牵着凌思思的手上了二楼,声音像雪山巔初化的清泉,「他就任由你气?」 「嗯。」凌思思自然地被他牵着,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怕他气晕了,还给他倒了杯凉茶,让他缓缓。」 冷天喝凉茶……确实是什么都冷了。 楼上自从凌思思进门后,就悄悄躲在楼梯上听墙角的三人有点忍不住想笑,常瑶和步夜都忍住了,偏偏陆知行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凌思思闻声看去,见陆知行扇着他那显眼的玉骨扇,笑得一脸讨人厌,说的话也讨厌,宛如个巨大的显眼包。 「我说,你们也收敛着点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腻歪着呢。」 「要你管啊?又没让你看。」 凌思思没好气地瞪向他,陆知行也不甘示弱地朝她不屑地哼了哼,眼看着两人之间又要闹起来,一旁的常瑶赶紧拉住了陆知行。 季紓挑眉,牵着凌思思的手上了楼,在经过陆知行身边时,淡淡地扫了眼他被常瑶拉住的手臂。 「说什么呢。」 他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陆知行却无端打了个冷颤,訕訕地住了嘴。 一旁的步夜看着眼前几人的互动,眼里划过一抹兴致,倒是有趣。 季紓走到了角落里靠窗的那个位置,见人都来齐了,适才缓缓开口道:「说正事吧。今日找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关于端王回京的消息,想必各位都听说了吧?」 提及端王,眾人皆不禁正色。 太子登基在即,想来或是为了在自己的功绩上添上一笔,才詔身在南方推行新策的端王与沉燁回京述职;然而不想,这人一进城门,还未入宫拜见,端王便被池渊“亲自”送回了端王府,并于皇城司内派重兵把守,无詔不得出,分明是将端王困于王府,形同软禁! 常瑶皱眉,率先开口:「我先前收到沉燁传信,称太子曾发下密令,让沉燁务必看好南方钱财,不必带回帝京,大有暗中建设南方之意。」 「南方?我朝发展大多以帝京为中心,向外扩张,南方与帝京相隔遥远,太子怎么突然动起南方的主意?」 「难道是心血来潮,又想搞事?」凌思思和季紓对视一眼,「不太寻常啊。」 确实很不寻常。 登基大典在即,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靳尹自不可能容许事情出现任何变数,在这个时候詔端王回京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何况还暗中交代将钱财留在南方,这根本不符合靳尹往日的习性。 季紓沉吟半晌,看向陆知行,「近来商会可曾发觉南方有何异动?」 「若说异动,我这里凑巧发现了件怪事。前些日子,底下的人来报商会送往西南的货物卡关,一查之下才知通往西南的管道中断了。事发突然,我赶紧派人去查,顺藤摸瓜之下,竟得出了个不得了的消息……」陆知行语气一顿,望着眾人各异的眼神,沉声道:「西南发生动乱,西啟康王私下召集兵马,挥兵攻打西南,一路势如破竹,直指帝京--」 「什么?!」 一语惊天下。 与此同时,不同于藏书阁几人团聚的场景,靳尹正黑着张脸独自走回偏殿。 登基大典在即,他本意是今晚留宿丽水殿的,可凌思思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左弯右拐,想方设法,就是要赶他走,他实在被闹得没办法,只得忍着满腔不满走回来,连轿子也不传了。 换作从前,谁敢给他下面子?这般不识大体,忤逆心意,便该拖出去,扔出宫外。 可谁让那人是凌思嬡呢? 靳尹反覆于齿间细细辗转着这个名字,不过几个字,唸起来却宛如情人间亲密的絮语般,反覆吟咏。 他忽然念起从前的凌思嬡,那个反覆出现在他梦里,尚未与他生变的东宫侧妃,骄傲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却只在他面前温柔娇羞,这种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特别,从前只觉得厌烦,如今想来却是怀念。 纵然她现在不喜欢他又如何?总归是他的女人,唯一的皇后,她想要的只有他能给,她始终会发觉自己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这么一想,心中积累的不满顿时消退许多,脸上神情稍霽,走进房内,不多时外头便传了皇城司指挥使到,但见池渊快步走近前来,朝他俯身行礼。 「殿下。」 「事情都处理好了?」 「是,臣已命人将端王带回府中,并遣重兵严加看守;朝臣那边,市家一派虽有少数官员仍有微词,不过皇城司业已处理妥当,定能确保殿下登基大典顺利进行。」池渊恭敬地稟道。 早在太子公布詔令之时,便曾嘱咐皇城司务必确保登基大典不出意外。 皇城司监察百官,往朝臣家中塞了几个眼线也不是难事,为免朝臣暗中兴事,他早已让人在那些反对太子登基的朝臣家中密切坚守,想来他们也翻不出浪来;而端王离京日久,早已式微,亦不必放在眼里。 靳尹本还听得还算满意,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眸光一凛,冷声道:「还不够。蛰伏数年,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属于本宫的大好日子,定要确保当日万无一失!」 池渊面色一凛,答道:「是,微臣领命。」 见他如此顺服,靳尹这才缓了脸色,伸手揉了揉眉心,拿起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 池渊觑着少年储君的脸色,迟疑半晌,才道:「另外,微臣还有一事……」 「说。」 「滨州急报,康王率领的兵马已攻至玉泉关外,敌军声势浩大,若过了玉泉,怕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池渊不敢再说,可那未尽之意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玉泉关之后,再无要塞,敌军一路势如破竹,不日便将攻至帝京,届时帝京沦陷,一旦城破,即是国亡。 然而,这样重大的消息,听在不日便将登基的储君耳里却是不起涟漪,从池渊的角度看去,只见靳尹薄唇微勾,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茶杯,笑得自信又轻蔑。 「那又如何?」他听见座上的少年储君轻声开口,幽幽道:「从哪里开始,自然就从哪里结束。能让敌军铁骑亲自踏破这金玉繁华,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池渊愣住,一时无法言语。 靳尹没有理他,转身走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矮几前,矮几虽矮,但十分大,几上赫然是一盘舆图。 池渊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闪烁,他认出了图上所绘,和皇城司议事厅里摆的那幅一模一样,只是更为精緻-- 这是盛国的舆图。 而上面几个被用朱砂笔圈起来的地方,赫然便是敌军此次行军的路线,与皇城司收到的军情一模一样!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然窜起,池渊攥了攥拳,望向了舆图前的靳尹。 只见少年的手依次从几个圈起的城池上划过,而在他笔画之间,却已然是几座城池的转瞬覆灭,他的手指在最后一个圆圈上停住,旋即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阴狠又疯狂的笑来,「终于啊……这一天,真是等得太久了。」 他低低地笑着,彷彿恶魔的低吟,令闻者不寒而慄。 池渊望着那舆图上的一点,浑身僵硬,头一次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疯狂。 他认出了那圆圈所指,因而满心惶恐,心生数年以来首次对他当年选择的质疑。 只因那舆图上朱砂圈起的最后一处,也是一切计划的终点,赫然便是--帝京。 「敌军压境,这么大的事,不可能至今朝中没有任何消息啊!」 凌思思最先回过神来,着急地看向其馀四人。 但见步夜沉着张脸,显然也是第一次听闻;常瑶和陆知行也是近来才得知此事,第一个便来告诉他们;而其中与靳尹往来最是密切的季紓,同样面色也不好看。 季紓看向陆知行,问:「可知敌军目前行至何处?」 「前天得到的消息,想来他们如今已经到玉泉关了。」 「玉泉关……」常瑶面色一变,「那岂不是到了滨州?」 凌思思对地理位置并不是很熟悉,只是见几人面色都不大好看,只能求助地问向离她最近的常瑶。 常瑶见她面露疑惑,耐着性子向她解释,「玉泉关乃是离帝京最近的关隘,一旦敌军越过玉泉关,玉泉关后再无要塞,那么帝京……便很危险了。」 危险二字已是极尽委婉,凌思思再无知,也该知道真实情况想必更糟。 步夜端着星盘,皱眉叹道:「岁犯梗河,星象指示西南有难,果真不假。我只道太子别有用心,倒不知这心却是如此疯狂,竟敢勾结外敌!一旦敌军攻破滨州,这天下恐怕真要乱了……」 「勾结外敌?你是说,太子……」步夜长长叹息,陆知行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窍。 步夜点头,冷笑道:「没错,勾结外敌,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我没想到,上次的事过后,他竟还贼心不死,故技重施……」 「可他已达成所愿,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引敌军深入帝京?」 「因为他恨。」 自方才得知敌军压境的消息,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季紓忽然开口:「太子和端王不同,从前的端王虽有野心,可他未曾受过伤,一路顺风顺水,过得太过顺利,他年少轻狂,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施展抱负,成为名留青史的君王;可太子不同,对他来说,帝京见证了他屈辱的前半生,很多地方都烙印了他的伤痛,他自然恨,比起青史留名,开创盛世,他更希望能够亲手毁灭这里。」 「所以,他才要建设南方?国库空虚只是幌子,他早就弃了帝京,靳尹这是早就计画好了要迁都?」 「不,虽然迁都应该是早就计画好的,但国库没钱却是真的。」凌思思反驳了他的猜想,「这一点,我们确实验证过了。」 「那现在怎么办?出了这样大的事,敌军都快打到门口来了,朝廷还没收到任何消息……」 陆知行一噎,想起此刻即将攻向帝京的敌军,不禁越发急躁。 敌军长驱直入,不可能毫无消息,可这一路攻城掠地直至玉泉关外,朝廷却未曾收到任何一封前来求助的信件,甚至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刻意封锁消息,隐瞒了敌军攻城的消息。 而能完结阻绝消息入京的人,只能是如今大权在握,隻手遮天的监国太子靳尹。 情势迫在眉睫,眾人却一筹莫展,脸上俱是焦灼的神情,一盏昏黄烛火照着一方空间内,气氛紧张。 忽然,季紓沉吟一会儿,想到了什么,转头问向凌思思:「你还记得,故事里有过这一段吗?」 眾人闻言一愣,不明白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提到什么故事,可凌思思却很快听明白了。 「没有的。」她摇了摇头,「最后的故事到太子登基就结束了。」 「到太子登基……就结束了,这是什么意思?」陆知行一脸疑惑,迟疑地问道。 凌思思一愣,转头看见除了陆知行外,其他的几个人同样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完了……差点忘了这里是漫画世界,他们不像季紓知道漫画的事。 她在心里暗自叫糟,连忙找补:「就……我们的计画不能让别人知道嘛。所以我就想了个暗号,就是说呢,一切到太子登基之后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们的计划也成功了嘛不是?」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俩私底下还瞒着我们呢。」 凌思思:「……怎么会呢?说好了,大家都是一起的、一起的哈……」 她笑得心虚,怕几人误会,随口又东抓西凑的找补,讨论着该如何应付敌军。 她说得专注,便没有发觉不对劲。唯有一旁的步夜看见了,在凌思思说完了那句话后,季紓一下子暗淡的眼神。 173。凌思思会永远记得季时安 今夜无月,深夜寒风呼啸,眼看又是一场大雪,几人交换了消息,讨论完对策后便一一回去了。 静謐的藏书阁里,唯有角落里的一盏残灯,被风呼啦地拉长了两道长长的人影。 季紓去送步夜了,临行前两人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凌思思本来要走,却被季紓一个眼神留下,她站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拢紧大氅,精緻的绣花鞋踢了提脚边细碎的石子。 夜色深沉,少女的身影在廊下形单影支,身上的白狐大氅在夜色中格外显眼,令她整个人看起来与周遭格格不入。 彷彿随时都要离去。 季紓眸光一暗,看了半晌,忽然走上前从背后伸手将少女抱进怀里。 「干嘛?悄悄话说完了,总算想起我了吗?」 凌思思语气并不友好,瓮声瓮气,透着一股不满的控诉,像是吃醋。 长长的眼睫轻颤了下,感受到怀中的少女打起了冷颤,他顿了一下,替她拢紧了大氅,给她重新暖了手炉,问:「很冷吗?」 凌思思隔了两秒才摇头,「还行。你呢,和步夜聊了那么久……」 「我也还行,就是多说了几句。」他语气一顿,尽量委婉地道:「不过,他到底不比旁人,有些事更加清楚,怕是已让他察觉有异。」 方才他问凌思思的问题,她那般回答,儘管事后赶紧解释,可步夜不似常瑶和陆知行,懂得许多方外之事,兴许已经察觉出异常。 凌思思本是一时疏忽,不防让人鑽了空子,也有些懊恼,不过这并非眼下重点。 她想了想,道:「你觉得太子勾结外敌这事怎么看?」 「这大概是真的。先前在櫟阳,太子便与康王勾结,做出两国交战的假象;而后,朝拜宴上西啟使者寻衅滋事,便是康王授意,施压太子,想来是出于利益衝突;而太子声势日渐浩大,对当年与康王合谋一事却置之不理,我本以为是他事后反悔,却不想原来他还有后招留在此时……」 「也就是说,靳尹故意让敌军进城,放任他们攻下帝京囉?」凌思思皱眉,正想暗骂几声黑月光丧心病狂,不干人事,转念一想又惊觉不对,「等等,你刚刚说原本的漫画剧情,我倒是突然想到……太子登基后就是结局了,也没设定他勾结外敌,攻陷城池这件事,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毁了自己的登基大典也不合逻辑呀。」 谁好不容易能称帝,结果还自己给自己引来敌军,将到手的皇位送人的? 怕不是有毛病吧。 「算着时间,敌军最有可能在登基大典当日进京,也许太子早已与康王约好,将帝京割让西啟,而他率眾迁都南方。一旦有了帝京,康王于西啟朝中必定威望大增,届时篡位也不会有太大声浪;而太子将帝京让与敌国,也算毁了帝京,达成心中所愿,各取所需,一切便只待大典结束……」 「那我们得赶在大典结束之前,阻止敌军啊!」 说什么是什么,事不宜迟,凌思思当即掰着指头,脑袋飞快运转,「要阻止敌军,得需要兵力。眼下朝中可用的兵马,第一个就是直属天子的皇城司,可皇城司自从陛下病后就被靳尹掌控,禁军又受皇城司统辖,是用不了了;第二就是兵部辖下的兵马,我记得兵部尚书是端王的党羽,可以一用,不过数量太大怕是会打草惊蛇,况且朝中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怕没人相信……」 她努力回想可以寻求协助的对象,把脑海中能想到的人都说过一遍,可惜有了靳尹这个黑月光的存在,为免打草惊蛇,坏了计画,能用的人也成不能用的,处处制肘。 她想得艰难,眼看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季紓才适时开口道:「商会向来也有自己的一匹人马,为往来护卫商货所用,衡阳君若同意,虽人数不多,倒也有千馀人;太子妃虽不能于明面上出手,可除了朝廷上的清流文官,常氏旧部亦约有万馀人马,可供驱策,但……」 「但人数不够?」凌思思试探地问。 她其实对于打仗人数并不很了解,她出生的地方已经没有战争了,对于这些她也没有研究,因此儘管季紓说了能用的人,可她还是不清楚,只从他的语气推测情况并不乐观。 季紓抿了抿唇,对上凌思思小心期待的眼神,似乎不忍打击她的信心,只语气保留地道:「据消息指称,康王此次带了约十三万人马。」 十三万…… 十、三、万?! 凌思思惊呆了。不是,她是想过对方人马很多,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吧? 她方才粗浅一算,不过两万人,这如此悬殊的比例,起点就直接输了,压倒性胜利啊,还打什么? 似乎不忍看她瞬间绝望的脸,季紓斟酌用词,忍着心中沉重的思绪,缓声开解她:「不过,倒也不是毫无胜算,只要在时间内找到足够兵力,想来还是有可能的。」 「足够兵力……」凌思思一愣,「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什么?」 凌思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下子化忧为喜,一拍手道:「我刚才想到有人能帮忙了,虽然还有点差距,但也算大补。」 季紓见她如此自信,不免起疑,朝中有兵权在手的无非寥寥数人,凌思思长住闺阁,没什么机会接触朝臣,还有什么人是她认识而他不知道的呢? 这边,凌思思还兀自沉浸在找到人的喜悦里,压根没发现一旁季紓狐疑的眼神,仍继续道:「阿爹虽然不在帝京,可从前养的那些私兵还在,要是算进来也能凑数,如此一来便有机会,接下来便要好好安排,早做打算……」 「纵然有了兵马,可还缺少了能统御兵士的将军,这你可想好了?」 凌思思只顾着点算兵马,倒是忘了这芢。 她一愣,随即想了想,道:「这还不简单嘛,让端午去呀!」 「端午?」 「端午从过军,对行兵之类的自然有经验,之前他还不是还当着眾人的面受封“大盛剑道第一人”嘛,那就让他去,有了这层关係,想来其他人也能服气。」 季紓沉吟了半晌,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确实可行,可她话里的逻辑仍有缺陷,「虽有封号,可到底是虚职,他没有官职在身,重要时刻,他没有权限。」 是了,将军打仗除了人,还得有权。 端午纵然有太子赐封,可他没有官职在身,又无兵权,若是遇到紧要关头,他再厉害也不过一介白衣,恐怕亦无用武之地。 她能想到的几人之中,唯有指望谢媛的萧家军,可世家向来明哲保身,她能说服他们愿意相帮,却不一定能确保他们愿意当那个师出无名的领头羊。 说来说去,她还是得需要一个有话语权的人。 她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剩下了那个人选-- 「看来,还是要赶紧想办法联络靳尚才行。」 靳尚身为端王,有他这重身分在,要想行事便稳妥许多,况且身为靳尹最有威胁的竞争对手,事到如今也没有人会真的轻视他。 只是眼下他被软禁王府,四处都有监视,恐怕不好行动…… 凌思思就事论事,虽然时机未到,但眼下确实没有比靳尚更合适的人选,不过这番话听在季紓耳里,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他是最沉静善谋的,自然知道凌思思这番言论并无错处,可兴许是今夜夜色太深,满地雪色太过刺目,令他不禁心生动摇,内心酸涩惆悵。 「为什么非得是他?」 「什么?」 「为什么非得要联络端王?」 凌思思一愣,不理解他为何反应这么大,疑惑:「端王……不适合吗?」 季紓垂眸看着她,杏子眼里清澈见底,眸中的疑惑显而易见,她是真的不知道。 可就是因为这样的无知,让他内心深处越发空虚,彷彿有什么即将剥离,他能清楚察觉,却怎么也留不住。 他目光微闪,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也只是道:「你刚刚说,故事到太子登基就结束了,是吗?」 就这……? 他一脸严肃得跟天塌下来似的,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结果只是要问这个? 凌思思愣愣地转过头,微微仰起头来,看向他的侧脸,目光有些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太子真的登基,达成故事结局,这一切就也结束吧?」 「照理来说是这样,所以我们只能等他登基之后再动手了。」 碍于剧情正线的发展,他们的行为将会受到限制,因此如果在剧情内先动手,很有可能会受到强制矫正而失败,必须得等到靳尹成功登基,原本的漫画故事结束后,才好下手。 凌思思想着,一旁的季紓却冷不防问:「之后呢?」 思绪猛地被打断,凌思思一愣,「什么之后?」 「故事来到结局,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也会离开吗?」 离开…… 凌思思有些恍神,距离故事结局还有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她都得老老实实待在这个世界。 但达成结局之后呢? 她从前当自己是看客,只当游戏人生,后来二週目开啟,她也一心一意想改变现状,让所有人都能真正得到好的结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达到结局之后,故事就结束了,那么她会怎么样呢?原本的漫画剧情里,凌思嬡早就领便当了,那她违背剧情,走到了这里,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到现代? 凌思思也不确定到时候还能不能留下,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 是了,她能给出的答案只有短短的几天,因为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确切的答案。 对于未来,他们都茫然未知,又有谁说得准呢?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 或许并不是从未想过,而是不敢去想,当一切结束之后,本就属于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因为剧情短暂交错的缘分,将回归原点,一切回到未开始的最初--如同两条平行线,从未相遇。 沉默了一会儿,季紓率先开口,轻声问道:「我会忘记你吗?」 穿越者回到现实,已经完结的漫画里,那些按照剧情轨跡,走完剧情的角色,是否还能保存自我意识,记得那个不属于这里、剧情之外与他相爱的异世之人? 「不会。」凌思思抿了抿唇,对上他一瞬近乎脆弱,茫然破碎的目光,「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因为……我是凌思思啊。」 「思思……」 「嗯,你忘记了?我是凌思思,不是凌思嬡,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所以对你来说,我是最特别的那个人,不是么?」她语气一顿,尽量笑得轻松,轻轻道:「人对于最特别的存在,总是印象深刻,对我来说,你也是。」 「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 凌思思摇头,「是因为,你是独属于我的月光啊。」 季紓目光微动,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唯有如此才能抵御这一刻内心的震撼。 「儘管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现在能告诉你--凌思思会永远记得季时安。」 「凌思思,」好一会儿,季紓才缓缓开口,唤了她的名字,「我也承诺你一句,不管结局如何,无论我能不能再一次和你相爱,我都会记住我和你之间的一切。」 「说好了,那我当真了?」 「嗯,不骗你。」 凌思思瞇着眼,笑了起来,就着漫天飞雪,朝他伸开双臂,「抱一抱?」 季紓被她这么笑着,隐隐不安的心忽然便平静下来,她一直是这样,彷彿在她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纵然是身处再坏的绝境,可看见她便好似有永远也用不完的力量,令人无端信服,备感安心。 他伸手抱住她,将她拥入怀中,淡淡的蔷薇花香縈绕鼻端,令人联想到某个生机盎然的午后,拥着她便像拥抱春日。 皑皑白雪犹如鹅毛,不断自天幕撒下,黑的夜、白的雪,无声将整座宫城染得银装素裹。 如此长夜,角落昏黄的烛火却反而照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好比世事洞明,道心无影,最后却反而要被七情六欲酿的酒给淹没。 季紓立在廊下,望着远处冰冷灰白的宫墙,抬头望向头顶讳莫如深的天空,久久不语。 而凌思思在他怀里,望着与之同样的风景,雪花无声簌簌落下,她靠在他身上,听雪落的声音,恍惚想起凌思嬡在原本漫画剧情里的这个时候,应该是已经不在了的。 如果原本的凌思嬡应该早早下线的,而因为她的到来有所改变,那是不是代表,在之后的剧情发展,也有生息的可能? 儘管只是一丝丝的可能,便是希望。 天地苍茫,满地清白,纷纷落下的白雪覆住这世上的一切,似乎也暂时掩住了人心和剪不断、解不开、拋不下的复杂,致入目入心的唯有洁净纯白。 季紓的忧虑,她其实早该明白,越是年少早慧,七窍玲瓏之人,都比旁人多敏些,他自幼遭遇父母先后离世,一个人承受这些,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温暖,却得知这抹温暖可能随时都会离去,怎么可能不悵然若失。 事实上,凌思思也是。她从未有过恋爱,这是她第一次爱人,可她看着再没心没肺,实也害怕失去,害怕自己得到了就想要更多,想要月光永远为她停留。 而他给的,永远比她想要的偏爱更多。 但倘若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人,她便觉得心中破开一个口子,一切都在漏风,分外无助,她想和他在一块,永远留住月光。 她慢慢地握住季紓的手。 一如此刻,她便希望这场雪,能永远别停-- 174。故事结束了,但好戏才登场 随着敌军大举进攻玉泉关,相比百里之外的战况胶着,此刻的帝京倒是一片祥和,满目喜庆。 凌思思几人的计划仍在暗中推进,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半月之期很快就到了。 登基大典前一天,为了明日与登基同时举行的封后仪式,彷彿是为了补偿先前大婚之日的缺憾,靳尹特地按着民间成婚的习俗,补足了凌思思封后的体面。 丽水殿内的蜡烛比平时多了一倍,案头、床头乃至墙角,都是成排的红色喜烛,室内点点光明晕染成一片,几乎让人有些眩晕。 帐子换成了旖旎的红色,凌思思坐在妆台前,百无聊赖地卸下头面,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也是漫画剧情的最后高潮,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事实上她的内心比谁都忐忑。 她出神地想,没有注意到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人影。 靳尹走到她的背后,捏起梳子握住了她的头发,凌思思瞬间绷紧脊背,瞪着他:「你干嘛?」 「梳头。」靳尹抿了抿唇,回答言简意賅。 「梳什么头,我又不是自己没手……」凌思思下意识地开口,不防从镜中瞥见他瞬间一暗的眼神,吐槽戛然而止,转道:「按照习俗,成婚前一天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殿下这个时候来,就不怕坏了运气?」 凌思思必须承认,她是怂了。 被黑月光这么阴森森的眼神注视着,还是在这月黑风高的大半夜,谁不怕啊? 必须认怂! 靳尹从镜中长久地望着她的脸,少女向来娇艳的红唇顏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艳丽感却消失了,她双眸明亮,肤如照雪,较记忆中增添不少俏丽之色。 半晌,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頷,眼底浮现出冰凉而满足的笑意,「思嬡啊,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 凌思思浑身僵硬,被他看似柔情地捏住下頷,强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中两人贴得极近,少年储君俯身在她肩上,贴着她的鬓边,从镜子里看来就像是情人间最亲密无间的举措。 他侧过头,慢慢靠在她肩膀上,牵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几乎是在恳求:「思嬡,叫我一声好不好?」 她从镜子看着他,偏偏保持沉默,抿了抿唇,木头人似的坐在妆台前。 他等不到回应,暗叹一声,眸中黑得深沉,望着她的目光迷离而复杂,他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缓缓下滑,来到了她身前系着蝴蝶结的寝衣系带,两指一捏,不安分地就要解开。 浅粉色的宽袖从背后落下,里面还穿着一件真丝襦裙,凌思思大惊,来不及细想更多,当即伸手抓住他还欲得寸进尺的手。 「殿下!……这不合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本宫现在万人之上,所做所为皆是规矩。」他扯唇一笑,凉凉道:「到了明日,我便是与日月同光的新皇,你是我唯一的皇后,不过一夜之隔,早晚又有什么区别?」 他手上微一用力,便将凌思思转个身来,禁錮怀中。 凌思思不想他竟会突然发疯,不顾礼法,于今晚闯入她的寝殿,其他人都被她早早赶回去休息了,殿中只有他们二人,若他真要对她做什么,只怕是叫天不应。 她心中惊惧,偏偏半个身子被他禁錮,动弹不得,隔着不算厚实的衣裳,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在一块,他能感觉到凌思思此刻急遽的心跳。 一下一下,都是为他而生。 这种尽在他掌握的感觉,令他发自内心的愉悦,靳尹演角泛红,眼底有翻腾的巨浪,沉积多年的旧梦化作满腔情意,消融于窗外渐深的夜色。 他神色一敛,捏住她下頷的手一个用力,低头吻在她的唇角,吞没了她即将出口的痛呼。 凌思思睁大眼睛,心里怕得要死,又觉噁心,挣扎着要推开他,可他拥得那样紧,让她根本没有抗拒能力,下頷被他紧紧捏住,儘管是含着克制的温柔,但她仍觉不适。 「唔……」 不……不行……不可以啊…… 凌思思拼命挣扎,也只堪堪偏过头,让那一吻落在唇角,可猎人的目标又怎会只有一亩田地,他要更多,要的是全部,他要她全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属于他。 靳尹眸色幽深,吻在她唇角的薄唇又要去吻那抹娇艳,凌思思察觉到他的意图,慌乱地挣扎中,眼角馀光瞥见了一旁妆台上的香水瓶,临机一动,趁着靳尹不注意,伸手搆住了装着香水的琉璃瓶,将之翻倒在地。 装着香水的琉璃瓶摔落,发出“哐啷”的一声响,一时间,浓郁的蔷薇花香顿时瀰漫开来。 如此剧烈的动静,果然令他停手。 薄唇停在距她不过一息的距离,靳尹垂眸看着双颊緋红、目光闪烁的凌思思,不过短短一瞬,随即他便松开手,还了她自由。 「忍了太久,本宫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她抬手抵唇,一双杏子眼戒备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凌思思总觉得今日的他很是诡异。 「你是个骗子。」靳尹薄唇轻勾,笑得很诡异,忽然拥紧了她,在她耳畔轻喃:「但是没关係,因为我已经原谅你了。这一次,你只能是本宫的。」 上一次,凌思嬡与他走到了由爱生恨的地步,生死不见,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凌思思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用力地去掰他环在她腰上的手,随后很快戒备地起身后退几步。 有了方才的意外,她现在看他便如看着洪水猛兽,由不得不戒备。 她抿了抿唇,儘管内心狂乱如风,可紧要关头,她不敢洩漏一丝一毫的玄机,惹得他起疑,强忍着噁心与惊惧,扯出笑容,僵硬地道:「殿下太着急了……你我是夫妻,等到明日大婚之后,再无其他,岂不是更好,也不急于一晚啊。」 「是不急于一晚。」靳尹眼神闪烁,讳莫如深的目光在她身上无声打量一圈,方道:「也罢。待明日大典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再无其他能阻碍我们,届时……本宫便再送你一个礼物,以贺你我新婚之喜。」 凌思思一愣,直觉他话中有话,「礼物……?那是什么?」 「既然是惊喜,那自然要保密,明日……你便会知晓。」 靳尹似乎铁了心不告诉她,任凭她想破了头,也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但见他笑而不语,拂了拂衣袖,便如来时悄无声息地离去。 凌思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骂他倒是像鬼一般,来去无踪,神出鬼没! 维桑自门外角落一闪而现,望着夜色中远去的人影,眸中划过一抹寒意,沉声问道:「属下来迟,未能及时发现,小姐……可好?」 「……我没事。」凌思思抬手抹去唇上他残留的气息,用力地像是除去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方才屋内的动静,旁人没听见,维桑却是清楚的,他赶来时,靳尹已然进得房中,他不好现身,只能看着凌思思被他欺侮。 维桑低着头,紧紧攥拳,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 凌思思沉默许久,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馀悸犹存的同时,亦隐隐察觉到不对劲,联想方才靳尹似乎另有深意的话,到底不放心,道:「不对,你去告诉时安,太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让他万事一定小心。」 「是。」 「等等!」 维桑本欲离去,不防凌思思突然开口唤他,面上神情古怪,欲言又止,维桑以为她还有吩咐,站直身子,等了半晌,结果她张了张嘴,踌躇一会儿,只叮嘱了一句:「不许议论方才的事。」 与宫内的喜庆热闹相对,本该是气宇非凡的殿内,此时却显得寂静冷清。 一阵低咳声响在偌大的宫殿内,荡起了阵阵回音。 有人影自门外走了进来,外头昏濛的光线照在那人身后,他瞇了瞇眼看去,只能看清一道模糊的轮廓。 「谁?……是谁?」 长久缠绵病榻的嗓子微哑,朝着门口的人影喊道,然而却如石沉入海,并未得到半点回应。 于是他的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想,一颗心缓缓下沉,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戒备道:「是太子派你来的?」 「将死之人,不必知道太多。」 那人冷冷开口,抬手拔出腰间佩剑,一步步逼近。 他的避而不答在皇帝眼中显然是默认,他的儿子,在他膝下作小伏低了许多年,原以为是个翻不出浪来的,不想原来他才是那等着坐收渔利的狼。 他撑着身子,急急往后退,一併朝着外头喊人,试图唤人来救自己,可宫中如今皆为太子把持,外头的人亦都是太子派来暗中监守的人,他们巴不得自己去死,如何肯来救他? 只恨自己当初识人不清,竟是养鼠为患…… 身后抵上冰凉的墙壁,已是退无可退,皇帝惊慌之后,却是心寒,他看着已来到榻边的人影,竟还是皇城司的人。往日皇城司直属皇帝,只听帝令,如今这本该护着帝王的利刃却转向自己,他自嘲地暗笑,想来明日皇宫遇刺,皇帝崩逝的消息便会自动传开了吧。 他冷眼看着那侍卫缓缓抬手,攥紧身下紧被,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寒光一闪,耳边传来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原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剑却迟迟未落。 皇帝一愣,旋即睁开眼,但见眼前一道熟悉人影忽现,俐落地挑飞了侍卫手上的剑,侧身拦在他的身前。 意外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侍卫一惊,很快回神过来,戒备地望向突然出现在殿中的人影,面上的神情在触及来人的面貌时,猛地一僵。 皇帝看不见来人的脸,只能从侍卫一瞬惊愕的神情上瞧出不寻常来。 只见侍卫睁大眼睛,错愕地道:「你……你是太子妃!」 「不错。知道就好。」 常瑶……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眼前人身形纤细,劲装执剑,不是印象中单纯不知世事的娇花形象,如今她站在他身前,竟也分毫不惧,坚韧如竹,凌霜傲雪。 那侍卫仅在初见她面容时有过一瞬惊愕,反应过来后,忆及自己此行的任务,眸光一凛,再无迟疑,持剑逼上前来。 皇帝见状,心中一凸,在他模糊的印象里,常瑶出身白衣,向来单纯柔弱,依靠着太子而生,如何抵挡这侍卫的攻击? 皇帝心中焦急,正欲开口,不防眼前人动作更快,手中剑如游龙,一下直指那侍卫而来,竟是一剑削断了他半截头发。 侍卫心中一跳,连忙回神持剑抵挡她的进攻,边退边暗自吃惊,从前只听闻太子妃会武,却从未于人前展示,只当她不过会些花拳绣腿,不防她竟高深如此。 二人刀兵相接,那侍卫唯闻风声,脸上被剑气打得生疼,身上更是被划破几道口子,他意识到自己技不如人,再打下去亦讨不了好,可临行前上头下了死令,他若败走,也是死路。 视线瞥见榻上的皇帝,他心下一定,攥紧手中剑,再次迎了上去,两剑出招越来越快,如暴风对急雨,缠斗在一块。 忽然,侍卫一个侧身,躲过了常瑶刺来的一剑,他趁着这短暂的空隙,闪身将剑刺向了榻上的皇帝-- 皇帝本就强弩之末,如今面对此事一时反应不过来,眼见寒光一闪已至胸前,只要再前进一吋便能穿透身上薄薄的寝衣,刺进胸膛里。 只差一吋…… 便是这一吋,天差地别。 那侍卫怔怔地低下头,看见有血色自自己胸前氤氳开来,氾滥成灾,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嘴角溢出一抹血色。 他抬眼看见皇帝混浊的眼里,自己狼狈的倒影,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身子一歪,叫常瑶往旁边一踢,倒了下去。 「太子妃……」皇帝微微失神,叫眼前的变故弄得有些糊涂了。 常瑶微微侧头,还不待开口,门外已有数人走了进来,穿着清一色的夜行衣,走上前来。 皇帝以为又是太子派来欲行不轨之人,心下顿沉,正欲开口提醒常瑶,谁知他尚未开口,那些人竟齐齐俯身向榻前的常瑶行礼。 「少主,外头已处理妥当,叛者业已伏诛。」 「很好。」长剑归鞘,常瑶望着房中站着的几个人,他们全是常氏潜伏在暗处的人,眸光坚定,下令:「保护好陛下和城中百姓,剩下的我去接应,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务必确保今日大典--要放得进来一隻麻雀,却出不去一隻苍蝇。」 她站在那里,分明还是一样的人,可皇帝望着她的背影,却只觉得记忆里那个单纯无害的太子妃已经渐渐消失,而今她站在他面前,已经有了保护自己与旁人的能力。 他看着那些人闻言,恭敬朝她垂首,只觉得恍如梦中,好不真实。 而在他心神恍惚之际,常瑶已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榻上狼狈虚弱的帝王,缓缓开口:「陛下,接下来恐怕需得劳烦您……随我们走一趟了。」 昨夜冬雪犹残,最是寒冷。 可这样的日子,人人脸上都是喜庆,由司天监亲自卜算出来的吉日,既是新帝登基之日,亦为新后的册封之时,可谓双喜临门。 正红色的长服,以金线绣了九隻凤凰,被灯光一映,流光异彩,展翅欲飞,与头顶上的十二龙九凤冠相映,举手投足之间,俱是熠熠生光。 凌思思站在与人等高的镜子前,望着镜中华贵异常的人影,面上却没有半分雀跃欣喜。 「都准备好了吗?」 「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碧草替她拿来精緻的喜帕盖在头上,一下子挡住了眼前视线。 她望着视线里红通通的一片,本该是喜庆欢乐的色彩,在她看来唯馀紧张。 丽水殿外,礼部的人早已恭候多时,眼看时辰一到,扬声唤道:「吉时已到,恭请娘娘上轿--」 凌思思的嘴唇轻抿,忐忑恐惧,又充满戒备。 可她知道,这不过是开始,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搭着碧草的手,跨过门槛,缓缓走向了未知的前途,一如从前被永远困在这里的凌思嬡。这一次,她要连带着她的份,一起走出这里! 庆历二十一年,冬。 新帝于归元殿前行登基大典,并于同日册封侧妃为后,百官陪位,八方来朝。 凌思思远远望去,只觉放眼望去皆是黑压压的人群,四周张灯结綵,尽是喜色。 她扶着碧草的手下了轿,深吸一口气,端着身子,踏上了通往殿前的九十九阶台阶。 阶上铺有红毯,一路蔓延至归元殿上,朱红长毯迤邐而炫目,礼官朗声诵读旨意的声音似近还远,眾人次第朝拜,高颂圣恩。 但人心仍各自藏在人面之下,不得尽显。 而凌思思便在这样的喧闹中,步上长阶,一步一步走近了那站在高台尽处,当今最为权重之人。 长风尽处,靳尹身着龙袍,站在那里,亲眼望着她一步一步走上长阶,他要她亲自走到他面前,方能与他并肩。 「思嬡,你终于来了。」薄唇微勾,他专注地打量着她。 今日封后,不同以往的娇俏亮丽,她身披皇后凤袍,正红色长服与头冠垂珠相互交映,照得她眉眼华丽,唇色娇艳,于端正仪态下,当真有如一座华贵的神女像。 靳尹心想,可惜像他这样阴暗的存在,若强行触碰这样明媚的光,是要被烧成灰烬的吧? 既然不能与光相映,那便让这样的光与他一同沉沦吧。 如此,方能相配--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很是兴奋,毕竟在这世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让他感到有趣的,而凌思思便是其中少数。 他朝她伸出手,像邀请着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凌思思垂眸望着眼前朝她伸出的那隻手,默然片刻,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上,让他握住。 鐘声悠悠,礼官出列,拖长了嗓子高声道:「吉时已至,大典开始--」 百官齐齐叩拜:「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于眾人呼声之中,靳尹牵着她的手,走上高台。群臣恭敬叩拜,顿时喧声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扩散,汇整成一片。 一时之间,彷彿没有人比他们站得更高。 靳尹拥着她,缓缓瞇起眼楮,很是享受这一刻的荣光,再看着身旁的凌思思,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感受到了吗?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感觉,朕等了这许久,而你也站在了朕身边,日后便再没有人可以阻挠我们了。」 黑月光果真很疯,凌思思想。 面上到底还是扬起一抹笑意,道:「当然,感觉确实还不错。」 等大典结束,一切就能重回正轨了,当然好极了。 靳尹闻言,当即侧头去看她,少女唇边一抹微笑,令他有些恍神,可很快他就想起了什么,笑道:「今日这般大喜日子,是该好好热闹。你可还记得,昨夜朕提到的礼物?」 「是什么?」凌思思闻言,不知为何,心里总感到不安。 靳尹但笑不语,只是伸手指向西南的方向,道:「前几日步少监卜了一卦,称西南有乱,祸指朝堂,朕便想,这么重大的日子,总得热闹一些,遂也让他们来凑凑热闹……你瞧,不出意外,他们很快便会自西南城门进入城中来了。」 「他们……是谁呀?」 靳尹挑了挑眉,唇边笑意愈深,幽幽道:「自然是西啟敌军呀。」 「什么?……你疯了吧!你知不知道,敌军攻入帝京一切就完了!何况今天是你的登基大典,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成了亡国的罪人吗?」 凌思思心下骇然,不敢想像他是如何说出这样丧心病狂的话来的。 在自己登基大典上引来敌军攻城亡国,他怕不是疯了! 凌思思当即挣扎着要推他,可靳尹又怎会轻易放手,他好不容易筹划一切,走到这个地步,便是要帝京覆灭,带凌思思走。 台下看不见上头的景象,只能依稀瞧见轮廓,因此并未看见凌思思的挣扎。 她变脸得如此之快,靳尹的表情一暗,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沉声在她耳边道:「你别怕呀。既是伤心地,就该割捨。等离开了这里,本宫就带你到南方去,不过是迁都而已,你依然是大盛唯一的皇后。」 「……你真是疯了!」 凌思思失神地瞪着他,内心骇然的同时,张了张嘴,发现她对着这张脸,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靳尹强行握住凌思思的手,拉着她回到了归元殿,方才新帝已接国璽,一旦接了象徵皇权的国璽,方才算得上真正即位。 而原本的漫画剧情,直到太子即位才结束,眼下时机未到,凌思思不敢妄动,叫他看出有异,抿了抿唇,站在一旁,始终不敢再说。 一旁季紓上前,奉上一物,苏全伸手掀开上头盖着的锦缎,金製璽印上雕有展翅欲飞的凤凰,正是象徵皇后的凤印。 靳尹朝她附耳笑道:「如今,这凤印便交予皇后了。」 凌思思与季紓飞快对视一眼后,默然垂眸,伸手接过那方璽印,搭着靳尹的手,缓缓转身面对百官,与他一齐受眾人恭贺叩拜。 礼官尖锐的嗓音,一下子划破宫城,传到了所有人耳里,宣告新的朝代开始:「礼成--」 --结束了。 凌思思松了一口气,望着远处宫门口的方向,耳边充斥着悠扬的喜乐声,皆在庆贺新帝登基之喜,可唯有她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故事结束了,但好戏才登场。 几个与靳尹交好的官员见大典结束,纷纷掛着讨好的笑容,迎上前来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如今大典顺利完成,四海昇平,倒真是天命所归啊……」 「是啊,国遇明主,真是天祐我朝、天祐大盛啊!」 凌思思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一人一句的恭维,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倒是靳尹,纵然他不信这些,可此刻宿愿得偿,这些看似虚偽的恭维讨好对他却是十分受用。 他坦然接受官员的讚美,挑了挑眉,正欲开口,冷不防一道嗓音忽然穿透一片喜气,传到了靳尹耳里。 「且慢!」 凌思思挑眉--终于来了。 靳尹闻言,寻声望去,在看清是谁后,脸色不禁一沉。 「太子妃……?」 在场官员随着这一声,也跟着转头看去,只见本该在朝阳殿自省的太子妃,此刻却面色凛然,站在门口。 无数个或打量或疑惑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常瑶孤身一人,只直直望向高台之上的人影,顶着眾人目光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天命……」她在方才讨好靳尹的几个官员前站定,「圣上安在,岂敢妄呼陛下?」 短短几个字,被她用着淡漠的语气说出,几个官员却是顿时白了脸色。 她却不再看向他们,上前几步,迎着靳尹幽深冰冷的目光,缓缓开口:「太子若要登这大宝之位,恐怕由来无据吧?」 「噢?太子妃来的晚,恐怕不知,方才大典上朕已得国璽,登基之礼已成,自当为帝。」 「可有了国璽,太子要登基,还需一人认可吧?」 「此人是谁?」 有官员匆忙一问,而凌思思分明看到身旁的靳尹似乎已经猜到答案,脸色越发阴鬱。 然常瑶只是迎着他的目光,但笑不语。 很快地,另一道声音响起,解开了眾人的疑惑:「是我--」 175。宫变 熟悉的声音响起,眾人下意识地转头,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全都哑然。 「……陛下?!」 来人正是皇帝,消息称他中毒昏迷不醒,缠绵病榻日久,却无人知晓实际上是他一国之君遭太子软禁。 如今,他被衡阳君搀扶着来到大殿,儘管他形消骨立,不似从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可凡他走过之处,朝臣无不俯首。 靳尹在见到他时,瞳孔紧缩,倏地唤来池渊,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老头出来了,为何没有任何消息?」 池渊匆匆赶来,也是方才才得知消息,「有人闯入殿内,除去了看守的人,臣赶到时……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废物!」 靳尹咬牙,面沉如水,但眾人当前,他不好发作,只得秉住气息,望着突然出现在归元殿内的皇帝,皮笑肉不笑,问道:「父皇龙体抱恙,怎么来了?来人!」他扬声看向一旁的宫人,「送父皇回宫休养。」 「朕好得很!」话音刚落,皇帝目光凛冽,甩开常瑶扶着他的手,很快屏退一旁欲上前的宫人,喝道。 大殿上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有的只是两端无形的较量,彷彿绷到极致的琴弦,谁也不敢闯入当中。 他逕自走到了殿前,看向眾臣,「方才是谁唤太子“陛下”的?」 皇帝停在御台前,凛冽的眼眸往殿中一扫,看向方才支持太子的朝臣党羽身上,他们本就是乌合之眾,如今被皇帝这么迫视,无不心虚低头。 靳尹脸色铁青,旁边的季紓意会,上前一步,开口:「陛下遭贼人陷害,久病罢朝,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监国日久,登基之礼已成,自是……」 「朕不允!」 还不等季紓说完,皇帝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将在此之前的一切完全推翻。 「朕尚安在,并未写下任何传位詔令,也未答应太子监国继位,纵然礼成,又能如何?」 「陛下昏迷多日,或许不知,您遭贼人陷害,罢朝多时,皆为太子亲力亲为……」 「确实亲力亲为。」皇帝再一次打断季紓,冷声道:「趁着朕身子不适,暗中布局,谋财害命,下毒放火,若非苍天有眼,让朕不死,知晓这一切,恐怕这大盛江山都得亡于尔等之手!」 「什么……?」 「陛下不同意,那就是说太子这是……篡位?」 「谋财害命……陛下此言是什么意思?」 随着皇帝此言一出,眾人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看向靳尹的眼神含着狐疑,显然让他这个新帝很是没脸。 靳尹咬了咬牙,听着眾人们越发不堪的猜想,他心下不满,当即要招皇城司的人进来,设法将皇帝“请”出去,身旁的季紓却朝他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然他们这番举动看在他人眼里便成了居心叵测,常瑶挑了挑眉,走上前来,先发制人:「为了皇位,不惜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这就是你们口中所称的“新帝”!」 不能让她坏了他的好事! 靳尹闭着眼睛,还是没有被季紓方才那一瞥劝住。 常瑶话未说清,靳尹便冷不丁地道:「来人,父皇身子不适,遭反贼欺瞒,致言行无状,还不赶紧将反贼拿下,送父皇回殿休养!」 眾人愕然,纷纷阻挠:「陛下!」 然而,除了寥寥数人随着靳尹的话而动之外,其他大部分人都不动地立在原地。 靳尹看着大殿中央的皇帝和常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池渊,「你敢叛主?」 「臣不是……」池渊显然也很是意外。 而就在这时候,自大殿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带甲的兵士们列队跑了进来,将归元殿重重包围,场面局势一下子逆转。 靳尹见状,脸色很是难看,袖中双手握拳紧攥,但他很快控制了慌乱,扬声道:「大胆!你们这是要逼宫叛乱吗?」 「叛乱……」常瑶挑眉看他,「谁是反贼?」 「自然是你!」 「噢,是吗?」常瑶转身,看向后方。 在她身后,大殿门口,三拨人出现在眾人视线中,缓缓走过来。 第一拨,陆知行带着衡阳商会的卫队,朝着靳尹怒目而视,走到了常瑶身旁。 第二拨,是以沉燁为首的常氏旧部。 有官场上的同僚看见他,惊愕地道:「沉翰林?你怎么……」 沉燁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而是缓缓走到了常瑶身后,立场表明得再明确不过。 靳尹脸色铁青,袖中双手紧攥,竟没想到自己被她摆了一道,连沉燁都是她的人! 第三拨,是维桑和从前凌首辅的私兵。今日维桑不在凌思思身边,身着一身戎装,显得很是英武。 靳尹看到他时,心中一沉,再看他身后的那拨兵士,自凌首辅倒台后,那些私兵怎么也找不到人影,他就觉得不对,原来是留在了这里啊。 维桑与御台上的凌思思对视一眼,便走到了皇帝身后。 靳尹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瞥了眼身旁淡然自若的凌思思,冷笑一声,「你还是背叛了我啊……」 凌思思扬唇一笑,「我从来没有和你在一起过,哪里来的背叛呢?」 如此三拨人,一一走到了皇帝和常瑶身后,眾人看到这里,也察觉到了巨变,越发不安起来。 最后,皇帝沉声道:「卸甲!」 其馀仍在犹豫立场的皇城司侍卫,见状连忙将手中的武器扔到地上,一时间殿内情势立转。 靳尹死死盯着常瑶和皇帝,咬牙道:「好,很好,看来你们这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协同反贼,一同逼宫作乱了啊!」 陆知行轻笑出声,「事到如今,你还能颠倒黑白,倒也真是个人物啊。」 陆知行抬头看了季紓一眼,季紓理了理衣袖,就在眾人各异的目光中,缓缓开口,打破了一殿胶着:「殿下可还记得,十年前,庆历十年的那则预言?」 靳尹闻言,见他出声,忍不住眉角一跳,没有回答。 「十年前,司天监监正崔恪卜出一则预言,称荧惑守心,君者去朝,将有亡国去王之象,可这消息并未传出,宫中亦未留有任何记载,而崔恪正值壮年,事后却无端自裁,殿下可否能解答此中缘由?」 靳尹嗤笑一声,「陈年旧事,朕又怎会清楚。」 「是么。那就让臣来猜一猜,当年你尚且不受圣宠,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因着出身,先皇后对你很是忌惮,派遣心腹辛尚宫暗中监视,怎料辛尚宫一念怜悯,对你生了惻隐之心,对你真心照拂,甚至为你刻意隐瞒了司天监的预言;而你,却在得知司天监的预言后,出卖了辛尚宫,告诉先皇后她已叛主,致使辛尚宫无辜冤死;而后,你心生计谋,使计陷害后族,致使陛下废后,剪除三皇子的党羽,罗织罪名,将其流放出宫。」 「可一个人既见权势,又怎会甘于无名?于是,你设计欺骗当时与三皇子订有婚约的首辅千金凌思嬡,利用她迫使凌首辅倒戈,改而支持你,为你造势;一面再勾结外敌,内外加持之下,好让你藉着西州之役得势。可你仍不满足,于西州之役得势后,你怕旧事曝光,遂架空司天监,逼死崔恪,并得知天河令能号令天下,遂与常主簿联手,欺骗常瑶,甚至买通司天监做假预言,临时反悔让凌思嬡太子妃,藉着谣言与民望,转扶常瑶上位,你说--对吗?」 靳尹冷笑道:「证据呢?捉贼捉赃,抓奸抓双,朕知季詹室素来辩才无碍,可也不能信口开河,血口喷人吧?」 眾人自听了季紓方才所言,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当年发生的这许多事,竟都是出自靳尹一手编排,若真是如此,此人之心计岂非太过可怕? 再听靳尹此言,又难免心存侥倖,转头看向一旁面色坦然的东宫詹事。 陈年旧事,又是空口白话,季紓难免处于下风,可他面对质疑不卑不亢,仅是垂眸自袖中掏出一张纸,上头白纸黑字,眾人抬头看去,正是一纸自白书。 「臣跟在你的身边,自然知道有些事得留些痕跡,好做自保。殿下不知道吧?常主簿在认罪之前,曾自陈其罪,将这些年来你与他勾结的所有事务,不论大小,桩桩件件,坦承不讳。包括你利用职务之便,让常主簿假借行善之名,贩运人口,暗中培养私兵一事,还有櫟阳山崩以及风鸣山一役,都是你为了偷天换日将自己在外培养的私兵运回京城,与康王联手演的一场戏。」 至此,有人按奈不住,惊呼:「康王?与康王联手,这意思不就是……太子勾结外敌?」 「为满一己之私,联同外敌,残害我朝子民,岂非等同叛国!」 「叛国篡位,不配为帝!」 有许多人在听完季紓所说的话后,纷纷反应过来,眼前方登大宝的“新帝”原是联合外敌,欲行不轨,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敬畏,转而愤怒。 靳尹望着那些一瞬间变质的眼神,彷彿又回到了从前,在寒凉殿时的那段过往,他眸光阴鬱,挑眉在归元殿内环视一圈,目光最终停在了季紓身上。 「证据就能代表一切吗?不过一将死之人的片面之词,如何可信?难道就因为这些,就能轻易抹去朕所为之付诸的成果吗?」靳尹语气一顿,放缓了语气,抬眸道:「时安,你跟着朕许多年,难道看不出陛下是被贼人挟持,偏听偏信吗?你不同朕一起救回父皇,竟还要为虎作倀?」 季紓没有回答,倒是站在常瑶身后,领着常氏旧部的沉燁,闻言嗤笑一声。 「为虎作倀……这话,你这昏君倒真敢讲。人人只道清田是良策,却殊不知看似为民的良策,但其实所获钱财尽数到了你的私库,因此儘管南方推行新策有成,可如今的国库一样空虚。」 「什么?国库空虚?」 眾人再次被这消息猛击内心,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了殿内的户部尚书,希望他能反驳沉燁的话。 户部尚书掌管财政,国库虚盈他自然清楚得很,故而在听见沉燁的这番话时,他并未反驳,只是心虚地低下头,别过眾人含着期待的目光。 他这一低头,便是默认,人群中有人彻底慌了手脚,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们都推举了个什么样的新君。 国库虚实那可是代表一国实力,如今国库空虚,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真是要亡国的大事啊! 殿中一时议论纷纷,而常瑶便是在这样的混乱中站了出来,沉声开口道:「还不只如此呢。前阵子七星楼下搜出的那些白骨,实为太子自各地运回京城的私兵,那七星楼下便是一座小型的地宫,将人暗中藏在地下,秘密操练,一些混入皇城司中作为自己的势力,一些则送入朝臣府中,监察百官。可惜,因茹夫人一事,加上“刺客”闯入,为免被人发现,身为幕后主谋的太子便一把火烧了地宫,残忍地掩人耳目,之后事发,却将之尽数推给常主簿与凌首辅身上--」 听到凌首辅的名字,靳尹这才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僵,忙转头去看身旁的凌思思,只见她沉默地站在自己身侧,不过几步之距,她红着眼看他,那双曾满是爱意的杏子眼里,如今唯馀怨恨,哪有半分情意? 这样的结果令他害怕,他上前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很快躲开,「你想要藉我的手,除去阿爹,我早料到你不会放过我们,幸好早留了一手,否则什么皇后,我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你在说什么,朕怎会伤你?你可是朕唯一的皇后,朕不会让旁人伤你……」 「闭嘴吧你!」凌思思再忍不下去,「你说这话怎么就不噁心呢?如果不是我提前防备,你甚至还想用那什么破预言除掉阿爹,污衊阿爹就是那将来会亡国的人,一旦坐实了这罪名,我又怎会好过,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放过我们,这样假惺惺的给谁看呢!」 「所以,朕不是遂了你的意,轻判了首辅吗?不过流放之刑,你还是朕的皇后,一切都没有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是真不明白,一切还如从前,她依旧尊贵,而他也顺利登基,她为什么还不满意?还想着离开? 「可预言,也能造假啊。」 步夜微微一笑,自人群中站了出来,神色不变,依旧面带微笑,「事实上,真正的预言就只有一个,出自十年前司天监监正崔恪之手……」 「放肆!」 还未等他说完,靳尹已是面色难看地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眾人瞧他此时的模样,颇有些狼狈的欲盖弥彰,哪里还有平素的气度? 然面对着新君之怒,步夜却神色不变,一步一步走过去,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平视着当今大盛最尊贵的君王,继续道:「白虹贯日,荧惑守心,凡见此象者,必有灾殃,君者失朝,必有亡国去王之象,而这预言中荧惑灾星所指的人,恰是你啊--殿下。」 此言一出,四座譁然,皆震惊地看向步夜。 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行事神秘的司天监少监,分明笑得很是温文,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刻薄难听。 靳尹听他说完,眼中闪过一道凶光,冷冷道:「步夜,凡事要有度!」 「该有度的是你!」 步夜还欲再说,陆知行已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吗?为了夺权,不惜与外敌勾结,康王现在应该还在等你的回覆吧?」 「这是……什么意思?」 常瑶睁着一双水晶般剔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御台上的靳尹,忽然笑了。她容貌清丽,因此鲜少有太过尖锐的表情,但此刻她唇角微扬,眼皮轻耷,却是笑得异常冷酷,而在那样冷酷的笑容里,艳若春花的红唇扯出优美的弧度,一字字儘是冰凉:「意思就是,你们口中的大盛新帝,其实早与西启康王勾结,彼此协议,将帝京让予西启,而康王帮他演出一场场作贼喊捉贼的戏,好助他登上帝位。」 靳尹眸光闪烁,道:「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那也没关係,我不介意替你复习一下。」 常瑶抬眸,迎着少年新帝幽深冰冷的目光,没有半点退却,一字一句,如雷贯耳,「早在几日前,你私令边境门户大开,致使康王敌军长驱直入,踏破我朝江山--算着时间,康王兵马业已攻破玉泉,然而为何出了这样的事,京中却没有任何消息呢?」 「什、什么?敌军已经攻破玉泉了?」 朝臣闻言,顿时爆出一阵惊呼。 玉泉关后,再无要塞,若敌军攻破玉泉,要攻破帝京早已是探囊取物,更何况消息遭到刻意封锁,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他们根本毫无胜算! 有些人想到这里,早已心如死灰,乾脆绝望地瘫倒在地,直呼“天要亡他”,更甚者是开始纷纷指责对此毫无所觉的兵部与皇城司,一时殿内闹哄哄的宛如菜市。 而皇帝便是在此时,蹣跚上前,咳了几声,沉声开口道:「为君者,道之以政,齐之以礼,太子通敌叛国,残害血亲,是为无德;戕害朝臣,罔顾黎民,是为无礼,你不配坐这九五之位!」 兴许是他话说得激动,又牵扯身上沉痾旧疾,引得他又不住咳起嗽来,昔日金殿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帝王,如今却落得这副模样,令人看了不胜唏嘘。 皇帝推开了一旁欲上前搀扶的宫人,捂着胸口,缓了缓气息,才继续道:「先前降真一案,太子……意图弒君篡位,将朕囚之殿中,假朕之名矫立圣旨……如今朕在此誓言,太子监国,非出自朕的本意,而传位之说,更是闻所未闻--」 他望着御台上面目可憎的靳尹,一时忽然觉得陌生,似乎他从未看清过这个儿子的真面目,连带着记忆里,关于他早逝的母妃和年幼时的他,竟是空白一片,没有印象。 走到了这一日,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皇帝长长叹息,看着这因利慾薰心,丧心病狂的儿子,心里对他失望到了极点,「因此,朕依旧是这大盛之主!太子行跡疯魔,不堪大任,朕……要废除他的一切权位!来人,将太子给朕即刻拿下--」 事已至此,眾人本就对靳尹不满,如今敌军大举入侵,攻城掠地,他们却只能在这坐以待毙,更是对他愤恨不已,竟无人替他求饶。 很快有人上前,欲将之擒拿,然而靳尹望着此刻的场景,低垂眼帘,竟不知为何,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凌思思瞧他这副模样,不觉心下一个咯噔,心头划过一股不祥的预感,「你笑什么?」 「太迟了。」 靳尹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然后慢慢地、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你们现在才发现,想要废除朕的帝位,可惜已经太迟了。」 眾人闻言,皆戒备地望着他。 与此同时,鐘声远远地响了起来,“噹噹”地响了十二声。 整整十二声,正是国难的警告! 一时间,整个归元殿的人,都忆起了方才常瑶说过的话,再联想起几日前司天监的那则预言,顾不得其他,纷纷往殿外看去。 殿外,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道:「报--敌军攻城!现已攻至城门外了!」 凌思思和季紓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样的沉重之色。 敌军攻城……终究是来不及了吗? 看着殿内随着侍卫一番话后,人仰马翻的景象,靳尹瞇起眼楮,竟还能愉悦地笑了起来。 「敌军已攻破城门,既然你们那么想留下,那便留下来,好好看一看这金玉其外的帝京城……是如何破碎的吧。」 他目光虚瞥了眼身后,只见四周一片混乱中,凌思思离他最近。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凌思思只觉颈上一凉,池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侧,将手中的那把长剑横在她颈前。 「……思思!」 「思嬡?」 「小姐!……」 惊呼声接二连三响起,数道担忧惊惧的目光看向御台上的凌思思,眼见她被挟持,一时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别过来!」凌思思浑身僵硬,还不忘朝着欲上前来的几个人道。 靳尹对他们如此受制于他的景象很是满意,侧过头,阴鷙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苍白的脸上游移,幽幽道:「思嬡已与我成了婚,日后便是我的皇后,与我平起平坐,自当随我同去。」 他懒懒抬手,四周顿时便有数个穿着黑衣的影卫自角落窜出,挡在他与眾人身前,以肉身组成了一堵坚实的人墙。 而靳尹便是料准了凌思思现在他手里,他们不敢动手,让影卫出来拖延阻挡,好争取时间让他脱身,一併带着凌思思走。 「那么,永别了,各位。」 他看了眼一旁的池渊,只见后者会意,执剑的另一隻手一动,甩出了什么东西,浓浓的烟雾顿时瀰漫开来,呛得殿内眾人忍不住咳嗽起来。 陆知行、常瑶和维桑三人会武,很快反应过来,提气一震,很快便将殿内瀰漫的烟雾打散。随着烟雾渐散,季紓当即转头去看,御台之上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凌思思的身影? 176。天生一对 「放开我!大胆!靳尹已经穷途末路了,你竟还敢听他的话来抓我!」 烟雾散去,趁着殿中视线受阻的空隙,凌思思只觉臂上一紧,被池渊逼迫推着向前。 眼前视线渐渐清晰,凌思思看着四周狭窄阴暗的小径,明白自己应是被带到了某条通往外头的密道里,挣扎地用力拍打抓住她胳膊的池渊。 「老实点。」池渊无动于衷,道。 「呸!凭什么?你们就算抓了我,我也不会就范的!」 凌思思咬牙切齿,池渊却没再理他,待又走了一段后,伸手一推,将她推搡在地。 「哎哟!痛死了,你会不会怜香惜玉啊?难怪我看茹夫人老是闷闷不乐的,想来就是为了你……」 「闭嘴!」提及茹夫人,池渊雷打不动的死鱼脸上,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目光带厉。 可凌思思不怕,她就是故意要激怒他,好让他们露出破绽,放她离开。 「行了。」黑暗中忽地亮起了一盏烛火,是靳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火折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火光摇曳,倒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他朝池渊投去一个眼神,池渊便微微頜首,默然转身离去。 凌思思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心下不由紧张起来,他此时离开定然是要去断后,对付季紓他们,防止他们找过来。 她得想办法在他们碰上前脱身才行。 这么想着,她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靳尹正专注地打量着她。 凌思思神情倔强,看似不屈不挠,可额上却隐有冷汗,面色微白,她在害怕,却又强撑,看在他眼里便有一种捉弄人的快意。 靳尹剪了灯芯,把她照得更亮一些,「思嬡,你不必害怕,你我已然行过大礼,拜过天地,夫妻一体,我是不会拋下你的。」 凌思思“呸”了一声,骂道:「谁跟你狗屁的夫妻一体呀!别忘了,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我,你的登基大典也没成真,我和你一点关係也没有,你少来沾边,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靳尹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印象里,凌思嬡从来都是娇艳动人,对着他小意温柔的,像这样毫无形象的破口大骂,还是第一次。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原本刻版平面的人物一下子生动起来,在他冷漠的心上画上一笔鲜艳色彩。 凌思思其实也不清楚他在玩什么把戏,靳尹压根就不喜欢她,紧要关头还得拖她下水,本以为是拿她当筹码,用来要胁季紓他们就范,可眼下无外人在,他本不必装作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她如此想着,不防他忽然伸手,捏着她的下頜,轻轻一勾,迫使她抬头迎着他幽深的眸子,微凉的语气贴着她的耳畔,幽幽开口,恍若叹息:「上一次,放你离去,本是不该;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凌思思虽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自然听出他话里的不对劲,挣扎着别过头,伸手推开他捏着自己下頜的手,后退一步,戒备地盯着他。 在她看来,靳尹已然疯魔,但他疯归疯,却还没有失去警惕之心,真是又无耻又多疑。 她戒备地看他,生怕他疯起来又作出什么惊人之举,死死地咬住嘴唇。 彷彿看出她的抗拒与防备,靳尹不再勉强,只是垂下眼睛,遮住隐晦不明的情绪,似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风暴。 而他在迟疑,是否该降其捲入其中,与其共沉沦。 「你失踪之后,我总是做同一个梦。」在僵持不下的默然中,终是他率先打破沉默,「在我成为皇帝后,你被下狱,后悔与我相识,并誓言与我来生不见,可你骗了我,我们在宫外明明成过亲……」 凌思思先是一愣,对他突如其来的话语感到陌生,她并没有这段记忆,可靳尹不可能无的放矢,编出这一段虚构的回忆就为了骗她。 脑中有模糊的灵光一闪,她恍然想起,这段记忆应该发生在原本的漫画剧情里--在首辅反对凌思嬡和靳尹在一起时,为了追求爱情,凌思嬡曾和当时默默无闻的四皇子靳尹在宫外的月老庙私订终身! --可他为什么记得? 不过剎那,她如坠冰窟! 凌思思整个人一僵,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一个可怕的认知顿时衝击着她的内心。 「你……你也觉醒了?不、不可能呀,你是什么时候……」 「思嬡。」眼前的男子笑着,他分明在笑,那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慄,「你果然喜欢我啊。我们早就成过亲,比常瑶还早,我们才是上天注定的一对啊。」 凌思思被触了逆鳞,气得叫了起来:「那是假的,和你成亲的人也不是我,我没当真!」 「可我当真了。」 靳尹的笑里多了一抹苦涩,但很快就转成了得意,道:「所以,我给了你机会,也给了我一个机会,让你走到了我身边来……」 那些梦稀奇古怪,却格外真实。 他在梦里,看见了凌思嬡是如何近乎飞蛾扑火地爱着他,然在外表甜美的糖衣破碎后,两人硬生生走到生死不见的地步,他成功称帝,却也终生寂寥,再无乐趣;梦醒之后,他看出了凌思思与旧日的不同,亦渐渐发现梦中所生之事与现实重合,遂品出了些不对劲来。 那梦便像面镜子,照见未来,预知来事,他凭着梦中记忆提前应对,竟发觉那些梦里棘手的难题很快迎刃而解,渐渐地也能在既有的事务上,提前做出改变。 有了这些机缘,他所谋之事越发顺遂,一切都在照着他的计划推进,唯独一个凌思思,是他与预料之外-- 「你出身高贵,又聪慧可人,才是最适合与我相配之人;甚至,你能为了我与家族决裂,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我也答应让你当皇后,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荣宠权势,你什么都有,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却和季紓在一起?」 自从凌思思失踪归来后,态度大变,和季紓走得近,他能当作是先前派他监视之故,可他开始发现,当凌思思和季紓相处时,不但会吃醋生气还会耍性子,拥有了话本上那些小女儿的七情六慾,连看着他的眼神也是闪亮亮的,和对他是那么不一样。 这些,他都知道。 「你知道看着你和他在一起,我有多嫉妒吗?」他凑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咬牙道:「明明我们才是一对的,你对他和对我,却如此不同……思嬡,你真是偏心啊。」 凌思思挣脱不得,索性不动了,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凭什么和他比?」 靳尹面色一变。 「从一开始,你就只想利用我,发现我没有用处了,就想将我丢开,毁婚他人;清风崖上想将我置于死地的是你,朝拜宴上想将我推给西启掩盖真相的是你,甚至在你的那场梦里,杀了我的也是你--可每一次,在我遇到危险需要帮助,给我鼓励、保护我的都是季紓!」凌思思冷笑道:「你自比天神,觉得掌控一切,玩弄人心,将人命视为数字,不但要人服从听话,还要有人真心待你,凭什么?」 她的话刀刀刺骨,每一句都直指他不愿面对的虚处,与季紓作比,他便永远还是那个蜷缩在寒凉殿中,乏人问津,见不得光的低贱存在。 靳尹恨极,一把掐住凌思思的脖子,想要制止她往下说,可一触及她眼中灼灼怒火,和轻蔑的眼神,乍然与梦中光景重叠,掐着她脖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不敢缩紧,亦无法缩紧。 双手起了一阵颤抖,梦中凌思嬡的死也是他的梦魘。 他越与凌思思交涉,便越发为之所吸引,思绪被她的一举一动、一顰一笑所牵引,令得他一颗冷漠的心彷彿也跟着鲜活起来,开始想要佔有光明,让她永远只属于他。 「……对不起,杀了你我也很痛。」他收回在她脖子上的双手,低垂眼眸,攥紧凌思思的手腕,「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再也不会伤害你,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无心之人的第一次道歉,给了眼前的少女。 他不顾她的挣扎,再次伸手,用指背轻蹭她的眉眼、鼻子和嘴唇,犹如下笔行云流水,缓慢流淌,所至之处,引起肌肤细微的颤慄,像一场刻意的精神凌迟。 「所以,我不会放了你的,思嬡。就算是虚情假意,我也要和你演一辈子,这一次,你要扮演的角色,只能是我,也只是我--靳尹的妻子。」 「人呢?」 此时此刻,归元殿内的御台上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馀下的轻烟丝丝缕缕,未曾散尽。 季紓步到龙椅前,在上面摸索着,突摸到一物,按了下去。 只听一阵轻响,帘后的墙上一转,出现了一道暗门。 「这是……密道?」 季紓看着暗门后的密道,内心稍稍一稳。为防今日之事发生,宫中修有眾多密道,而归元殿的龙椅后就藏了这么一条密道,通往殿外。 靳尹不可能带着凌思思凭空消失,方才的烟雾弹只是障眼法,他们定然是从密道离开。 季紓面不改色,当即弯腰进了密道,身后的常瑶见状,也跟上前道:「我也去。」 随着常瑶这一句,其他人也自告奋勇跟了上来,季紓定定地看了他们一眼,却是反对,道:「靳尹狡诈,池渊也在,他们必有后招,你们在外头候着,里应外合。」 「季紓说的在理。敌军攻城,外头乱得很,总得有人主持大局,阿瑶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太子妃,你的话朝臣总不敢违背,更何况……」陆知行语气一顿,目光深深,看向季紓,「本君相信,季紓必会成功将人带回来。」 这一次,他站在季紓这边,拦住了常瑶。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正是紧要关头,谁也不允许出了半点意外,令得多年筹谋,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归元殿外早已事先布了天罗地网,他就不信,这一次还能让他轻易躲过! 常瑶目光微动,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陆知行,再看密道口的季紓,抿了抿唇,终是开口,朝他郑重拱手道:「你放心,外头有我们守着,一切就劳烦你了。」 季紓沉默片刻,视线在眼前的几个人身上转过,就算立场不同、身份不同、所为的更不同,可此时此刻,至少他们每个人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他微一敛容,朝她回以一礼,随即转身走入了黑暗中,这一次,他再没有回头。 密道很长,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靳尹大概没想到,在一片混乱中,还会有人发现这条密道,又或许是太过匆忙,来不及掩盖踪跡,倒是让季紓省了一番功夫,沿着地上的脚印,寻跡而来。 地上有三个脚印,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在后头的两个人脚印不时重叠交错,显然是被池渊挟持的凌思思不断挣扎,寻机逃脱之故。 季紓眸光一暗,脚步更快,最终三道脚印停在了一道分支处。 他试了试,没能找到机关,正在焦灼时,一道剑光自身后斜斜劈来,石壁立时如豆腐般被割出一个四方形,“轰隆”碎裂开来,露出了石壁那头的房间。 季紓一愣,回头便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人,「维桑?」 此时维桑本应随常瑶他们在外头候着才是,可如今他却出现在这里,经歷方才那一遭,眾人群龙无首,想必乱得很,维桑会武,又是首辅带出来的人,有他在还能震慑世家之流。 然季紓尚未开口,维桑便已先行迈步走了近前,道:「池渊武功不低,他若动手,你未必得以全身而退。我曾立誓,保小姐平安。」 维桑是凌思思带回来的,她对他有恩,维桑自然真心护着她。他会武,若对上池渊,确实还能有所应对,季紓微微頜首,算是认同。 两人一前一后,飞快前行,眼看着黑暗的尽头若有微光,皆是暗中戒备,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然而密道之外,却仍是一样的漆黑。 维桑仔细地看向四周,两人身处之地似乎是个什么地方的院子,只是长久无人居住,两旁草长及膝,尽是荒烟蔓草,方才那微光所指之处,落在草丛的另一端,依稀可见是幢破旧的小屋。 然而这样破败荒凉的地方,维桑却是越看越越觉得熟悉,彷彿在什么时候来过…… 「这里还在宫内。」季紓望着不远处的灯火,低声道。 「我来过这里。」维桑转头与他对视,脸上神情格外复杂,「这里……似乎是寒凉殿。」 寒凉殿。 季紓微微瞇眼,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曾是宫里不能明言的秘密。 只因为,寒凉殿--曾是太子靳尹幼时生活的地方,也是名副其实的冷宫。 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疼痛,宛如全身的骨头被人摔断似的。 眼前明明有光,光却像是冬天的雪花,忽远忽近,看不真切。 双手撑着地,凌思思挣扎坐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透进一丝惨白的月光,她摸黑打量着四周,依稀可以辨认出自己正身处在一间破败的房间里。 不过这里……怎么有点眼熟? 凌思思的目光在房中逡巡一圈,池渊不知道去了哪里,方才有人来报,该是外头出了什么事,靳尹不放心外人处理,便自己出去了。 趁着两人不在的空档,她得赶紧想办法逃出去。 凌思思拍拍裙子站起来,开始摸黑在房间里打转,微光描绘出房内的轮廓,她有些恍然,发现此处自己似乎曾经来过,正是黑月光从小长大的寒凉殿。 寒凉殿不愧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不比其他宫殿的富丽堂皇,显得格外寒磣,几乎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真难想像这种地方是怎么养出黑月光那样的人才出来的。 凌思思默默腹诽,倒也是一路摸索到了门边,她试着推了推,门却不动,想来是被人从外头上了锁。 「什么鬼……」 她背上汗水湿透衣衫,正焦急着想办法,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细微的脚步声,往房间的方向靠近,「不会吧?这么快就回来了?」 凌思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才离开了多长时间,他们就又回来了,时间太短,季紓他们又还没找来,要是在他们回来之前,季紓他们还没赶到,那一切岂非更加棘手? 她不能让一切前功尽弃! 凌思思咬牙,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釵,死死盯着紧闭的那扇房门:要是等等进来的是靳尹,她就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她就不信池渊能不顾他的死活!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从外头推了开来,恍惚中有微风掠过她头顶,烛火诡异地四下摇摆,满室虚影乱晃。 身前一道黑影掠过,带过一阵雪松清香,她被人推着倒退几步,踉蹌着退进了黑暗里,随即被猛地压在了墙上。 脊背骤然挨住冰凉的墙面,她本能地想要逃离,那人却先一步贴了上来,用身体将她死死挟制他与墙面之间,在她尖叫出声之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177。阳光之下 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猝不及防。 凌思思瞪大眼睛,看到窗户缝隙里掠过一块黑色衣角,衣服上的花纹她不久前才在池渊身上见过,只见池渊在屋外面无表情地环绕一周,没有发现他们,又走了出去。 眼看窗外的影子离开,凌思思才松了一口气,就着月光看清了眼前人的面貌,心跳一阵紊乱。 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她的睫毛快要扫到他胸口的衣襟上,她几乎被季紓的气息包围了。 他能出现在这里,那看来一切还是有转机的。 池渊绕了一圈又离开,季紓放开手,倒退一步,转身走到了一旁,凌思思离开了墙,提起裙摆跟着他走了几步。 季紓转过身望着她,声音很轻,话中责备之意却听来恍若隔世,「你这般衝动,若是贸然闯出去了,叫人看见,岂不危险?」 别说池渊,靳尹本就是个捉摸不定的性子,什么时候发起疯来,做出些疯狂的举动,谁也说不准,便宛如一颗不定时炸弹。 「我这不是着急嘛。」 当时那个情况,靳尹被他们当眾戳破偽装,坏了他的称帝霸业,恼羞成怒之下,挟持了身边离他最近的她当作人质,意外发生的突然,几人也没预料到。 说不怕是假的,但她更害怕因为自己导致一切图谋付之一炬。 他的出现让她莫名心头一松,凌思思想起什么,拉着季紓问:「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常瑶那边呢?一切都还顺利吗?」 她一口气接二连三的发问,季紓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眸,轻不可闻:「我发现了龙椅下的开关,顺着密道找来的。他们眼下都守在外头,有太子妃在,想必能稳住局势,除了你……」 --除了你,落入险境。 她不知道,在烟雾散去后,他看见御台上空空如也的景象时,内心有多惊慌。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距离她只有几步的距离,然眼前这人却是轻易消失在她面前。 「哎,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全鬚全尾的,也没缺胳膊少腿,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大好福气在后头等着我呢!」 凌思思朝他眨了眨眼,为了证明她所说的话,让他安心,她还刻意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季紓看着她,因身处险境,不敢放肆,然那双杏子眼仍亮晶晶地闪烁着狡黠,活像隻得意的小野猫,那股闷在胸口的浊气顿时散了去,无奈叹息。 「要等大好福气,也得有命享。」他微一正色,道:「时间不多,他们随时都会回来,得赶紧趁他们没发现前出去。」 凌思思自然也清楚其中厉害,当即点头如啄米,随着季紓推开门缝,瞧了一眼,确认没人,才赶紧偷跑出房门。 一股劲风猛地从身后袭来,季紓察觉有异,急忙回过头来,可到底迟了。 「时安……」凌思思在他身后,面色苍白,微微颤抖的声音透着哽咽,怕到了极致。 她想她此刻模样定是十分难看,垂眸看着再一次架在自己脖子前的剑刃,内心十分绝望。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啊…… 见池渊驀然出现,季紓向来聪慧,很快就看出端倪,「你根本没走。」 「我若走了,如何让你现身?」 池渊冷冷说着,持剑横在她颈前的手一紧,凌思思只觉颈上一痛,冰冷的剑刃很快在白皙的肌肤上烙下红痕。 「放手。」季紓望着她脖子上的红痕,眸光一凛,上前一步,看着他沉声又重复了一次,「我让你放开她。」 说完又上前两步,紧盯着她的脸,凌思思却朝他艰难地轻摇了摇头。 若池渊真一直没走,守在这里,那难保靳尹也在,此时或许正躲在哪个角落,伺机而动呢。 「都别动!」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池渊手下又一紧,有殷红的血液很快渗了出来,「殿下有令,凡阻挠者,杀无赦。季詹事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若做出了逾越之举,坏了名节是小,恐怕还得白白送了命--」 凌思思闻言,听出池渊话中的杀意,心底一凉,正欲开口,却只听得錚然一声锐响,手中剑已出鞘,人影一闪而至,竟是维桑站在了季紓身旁,与他两相对峙。 随他这一出现,院内潜藏的几个影卫一下子现身,瞬间都亮了兵刃,围在四周。 院中刀光剑影,杀气尽显,凌思思看着对面的季紓和维桑,他们并肩而立,儘管面对着比他们多出数倍的对手亦不曾退却,只为了保护她。 季紓的视线与她交错而过。 「季詹事可知这是何处?」池渊面色沉沉,一字一句尽是威胁,「这里,可是陛下的地盘。国璽所在,乃是帝王所在,国璽至今仍在陛下手上,新君未亡,身为臣属,尔等不顾君臣之分,犯上作乱,秽乱后宫的下场,你们可想清楚了?」 「废话多了。」维桑皱眉,不耐道:「赶紧将小姐放了--」 话音未落,季紓已然开了口:「大盛大至政治外交,小至国朝琐事,凡靳尹拔剑所指之处,必是朝廷血洗之地,可你莫不是真的以为,都是靳尹之功吧?这么多年,不管是内忧还是外患,皆翻不出大浪来,惧的是发纵指示者,而非只知攻城掠地的将士,抑或只知享乐纵欲的朝堂权贵。这些话,你可听明白了?」 他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尽是多年谋略后的淡然。 可就是这平平几句话,却已压过了包围院子的几个影卫,四下里静得骇人,此时此刻无人敢轻视这位文墨议论的东宫詹事。 池渊抿了抿唇,他虽未言语,然望着他的眸光却闪烁微芒。 其实他说的并非无理,歷来功臣皆是狡兔死,走狗烹。季紓身为靳尹最为信重之人,替他筹谋献策多年,才有他今日之功,可以说是他登基路上的最大功臣;然多年功勋,却是一笔勾销,往日情谊全成了泡影,馀下的只有刀刃相向。 对于靳尹来说,季紓之功有如行猎之人,发号施令,而其馀眾人则如犬类,依令而行;他尚且如此,他们几人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 凌思思见他目光微动,想来内心已有动摇,她逮着空档,与季紓和维桑对视一眼,打算挣脱桎梏,不想池渊分神之际还能有所防备,察觉到她的意图,手下一紧,那搁在她颈前的剑收紧,凌思思吃痛轻呼一声,便有血色渗出。 「老实点。」池渊面色沉鬱,冷冷道:「别想玩小动作,否则……」 他话未说完,可手中紧贴着她肌肤的长剑,却无声地昭示着执剑者的狠心。 一旦她敢玩花招,凌思思绝对相信,他手中的剑会毫不犹豫地砍向她的脑袋。 血色映着雪白的肌肤,不断如珠般滑落,一滴两滴,对面季紓与维桑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却碍于凌思思的安危,倒真的不敢妄动。 紧要关头,忽然一道嗓音响起,急急喊道:「阿渊住手!」 眾人闻声看去,只见院外,常瑶扶着本该陷入昏迷,倒卧病榻,纤细孱弱的茹夫人自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 她面容苍白,泛着病态的青色,一双眼望着院内无情挟持凌思思的池渊,眼眶微红,眼底有哀意蔓延。 池渊看见妻子,先是一喜,旋即那在见到妻子清醒过来的惊喜很快黯淡,转为心虚的慌乱,「茹娘,你怎么……」 「我怎么会来,是吗?」茹夫人自嘲一笑,「阿渊,停手吧,别继续一错再错了!」 池渊闻言,浑身一震,他望着妻子虚弱的脸,神情复杂。 内心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将满腔怒火转向一旁的常瑶,问道:「你特意带茹娘前来,到底意欲何为?」 「我想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想做什么?」常瑶冷冷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相信靳尹吗?我们几个人,便是你的前车之鑑,你以为事成之后,他真会感谢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吗?」 池渊目光闪烁,咬牙不语。 「让我猜猜,靳尹许了你什么,荣华富贵?还是许你事成之后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池渊,你难道不知道,在你为了这些成为靳尹手中的刀时,不但害了那些无辜的人,也害得茹夫人身陷险境,为你担心受累……」 「你闭嘴!」 未等常瑶说完,池院面色一变,宛如被踩了痛处,暴怒喝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与茹娘之间,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她没资格……那我呢?」 茹夫人轻推开了常瑶扶着她的手,眸光哀戚,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宝石般闪烁的眼眸,沉痛地望向他的脸,「注定不是你的,强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我不甘心!」池渊注视着她哀戚的目光,咬牙低声道:「倘若……我偏要强求呢?」 「阿渊--」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拼死也会替你留住。」 「可是阿渊,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池渊一愣,说不出话来。 「我十五岁,第一次遇见你。当时我因家中闹水灾,与家人离散,流落街头,被人贩子卖到了青楼;我年纪小,身子骨弱,不能接客,那时当地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称以处子血入药,便得长生,因此青楼里的老鴇便将我划作血奴,专供权贵们饮乐享用……」 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抚上了自己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颊,「我的身子,便是在那时坏了的。权贵饮乐,多半不知节制,然可供取用的血奴却不够,楼里的姐妹很多便是这样没了的。」 她记得,那时候几个被人贩抓来的女孩,除了姿色好的被迫到前厅接客,他们几个便全都关在了一处。 那不过是间小小的柴房,里头却同时关押了十几个从不同地方掠来的女孩,等着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一有需求,便时刻放血入药;就是这样,伤口还未结痂,便又被人残忍划开,左手不够,便换右手……如此惨无人道的循环往復,如地狱般的生活,便是其中许多人的最后结局。 「这样可怕的生活,我真是过得怕了。眼看着房里的人越来越少,我终于等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够逃离深渊,她怎么可能放弃? 「我知道楼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但我实在是不愿再回去那样的地方,我不管不顾,只一逕地往前跑,想跑出困住我的那个地方,跑得再远些……」茹夫人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粉唇轻啟,「可我还是被他们抓到了。他们抓住我,威胁我和他们回去,我那时以为,我这辈子就要这么完了……」 「可你没有,你逃出了那里。」常瑶缓缓道。 「是啊,因为当时……有人出现,救了我。」茹夫人回忆起当时情景,目光一下子飘远起来,彷彿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那年初见的光景,「我自是不愿随他们回去,楼里的人见我不从,便毒打我试图逼我回去,紧要关头,是阿渊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们。」 她深深记得,那一日,那个少年挡在了她的身前,阳光撒在他的身上,看着就像是被镀上一层光圈,耀眼不可方物。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你不顾他人目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告诉他们--“奴隶,也是人”。你不知道……便是那一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心甘情愿跟你走。」 池渊紧抿嘴唇,眸中是颓然的迷茫,似乎同样沉浸于回忆--当年于街头仗义救下的女孩,不过随手相助,她却愿意跟着他走。这一走,便是好几年。 当时的他,不过少年,还有着满腔热血,看见不平不义之事,总是要上前制止一番,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记忆已经遥远如前世,陌生的不似自己? 「阿渊。」茹夫人唤住了他,眼角的泪终是忍不住滑落,「你曾说过,要让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事,护我一生安乐无虞。可是,这样建筑在旁人悲苦上的安乐,你让我如何安心?又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孩儿?」 「孩儿……?」 池渊听到这个词,脸上表情明显一僵,眼角一下子泛红,彷彿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夫人是说,郡守府中湖上的……?」常瑶想起当时在郡守府上发现的,那个诡异的湖上佛堂,不禁皱眉疑道。 茹夫人轻轻点头,自嘲一笑,「不错,三年前,我有了身孕,大夫本言我年少时坏了身子骨,难有身孕,因此意外有此机缘,我和阿渊自是欣喜万分。只可惜,兴许是我与此子缘分浅薄,在我孕后两个月的夜里,叫我撞见了阿渊与殿下所谋之事,躲避之间,不慎摔入湖中,将这孩子摔没了……」 那一晚,她亲眼目睹,曾允诺护她安乐无虞的丈夫,竟与太子密谋,欲行不轨之事,甚至利用她从前的悲惨遭遇,施加在其他无辜的百姓身上,叫她怎能接受? 那惊鸿一瞥,引她心折,昔日那不惧流言,肯仗剑直言,意气风发的少年,何时竟也便得面目全非? 自此,府里的人只知夫人坠湖小產,与郡守生出嫌隙,却不知这心结早已种下,小產不过是彻底揭穿一切的导火线。 可她不说,他也不敢说,两人之间便犹如白瓷生隙,有了裂痕,裂纹细细碎碎,终至满目疮痍。 湖上的佛堂,便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亏欠。 至此,茹夫人小產伤了身,又鬱结于心,自是积累成疾,引发旧疾,一下子消瘦下去…… 池渊沉默不语,手握成拳。 茹夫人垂眸,手指抚摸着衣袖上的水仙花纹,目光空洞,哽咽道:「阿渊,对不起。是我,才让你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你没有对不起我。」池渊哑声开口,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阿渊……」茹夫人又唤,她睫毛低垂,斟酌了许久,似乎万般繾綣都化成酸涩的一叹,「你知道吗?我以为,遇见你,是我人生中驀然洒进的一片日光,可后来,我才知道--你不过是将我拉进了另一个深渊。我仰望倾慕,憎恶难耐,却挣不脱,逃不得。」 没有人知道,当年街上遥遥望去一眼,他的出现就像是在黑夜里驀地照进了一缕光,那样温暖又耀眼。 可是帝京的夜那么深,权势与欲望终是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让这缕光也被染得同流合污。 「……逃?你为什么要逃?」 池渊闻言,原本恍惚的神情顿时激动起来,猛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眼眶发红,「你放心,眼下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待我爬到更高的位置,位极人臣,让所有人都匍匐在我脚下,届时就无人能再随意欺侮我们。我就让当时曾欺你、负你之人,都付出代价--」 「可阿渊,你不明白,我不要什么復仇,我只想馀生安稳的与你在一起。」 茹夫人泪流满面,目光哀戚,望着他的眼里复杂一片,既期盼他回头,又不免感到失望,曾经那么美好的回忆,如今却只剩下满满的遗憾。 池渊望着她,兴许是她眼底的哀戚过于刺眼,令他竟不敢直视,仅低头盯着地面,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怀里的凌思思还在他的桎梏之下,院中早已被他安排的影卫给包围,他看似胜券在握,可为什么心里却毫无半分欣喜,反倒不断下沉,恍若坠入深渊?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在知晓她有了身孕的某一天,她似乎隐隐察觉到什么,倚在他怀中,沐浴着午后和煦的薄日,心事重重。 「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可现在,你也得替我们的孩子想一想,不是么?」 彼时的池渊沉默地望着她看向自己的双眼,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这样的眼神如此熟悉,却是在玉茹身上从未见到的。 在那一刻,他想起的是什么呢? 模糊的记忆中,她的眼与如今站在他身前的玉茹,望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是他,让玉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抿着唇,终是抽出了被她紧握的双手,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不论是你,还是孩子。」 池渊心中一揪,终于忆起了那个被他逐渐迷失遗忘的初衷,他走到今日,一切的缘由,不过是-- 他想要变强。 他想要有更多的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有能力去保护心爱的妻子和孩子,仅此而已。 可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忘记了呢? 有风吹过院落,刮起一地残叶。 几个人沉默地对峙着,院内安静得听得见风捲残叶,枯枝鸦啼的声音。 「花开花落皆有时,由不得人。」常瑶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像是喟叹,回头看了眼一旁身姿纤弱的茹夫人,「收手吧,池大人。」 池渊目光闪烁,抬起眼来,视线在眾人身上扫过一圈,最终仍是停在了妻子身上,「可……」 彷彿看出他的迟疑,茹夫人缓步上前,在他面前站定,美目盈泪,惹人垂怜,然她一字一句却格外坚定,缓缓开口:「我曾深陷泥淖,丑陋难堪,是你将我拉出黑暗,赠与我一片日光,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如此明亮,近乎美好--而我,倾尽一切,纵然是死,也要死在阳光之下。」 池渊闻言,心头一震,似乎没有想到妻子竟是这样想的。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可持剑的手却是一松,横在凌思思颈前的剑缓缓落下,凌思思趁着机会,很快挣脱他的桎梏,小跑到了季紓身边。 随着他的动作,包围院子的影卫们也按兵不动,并未出手制止。 茹夫人站在池渊身前,看他面色复杂,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竟发觉他在哽咽。 「茹娘……」 她伸手贴着他的脸颊,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句:「既然做错了,那就尽量挽救,别让一样的遗憾再发生了。」 「好吗……阿渊?」 178。隐藏的底牌 “咻--” 还不等池渊开口,但闻一声脆响,有什么划过天际,破空而来。 池渊眸光一凛,很快伸手抱住了茹夫人,反身一转,只闻一声闷哼,茹夫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血色不断自他墨色衣裳上泅染出来,刺目极了。 「阿渊?!」 「什么人?」听闻茹夫人的惊呼后,眾人很快回神过来,戒备地望向四周。 “啪--啪--啪--” 回应问题的,是一阵拍手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内显得格外突兀,眾人警觉地闻声望去,便见一道人影慢悠悠地自角落里转出来,细长带点上挑的凤眼望着院内眾人,宛如看着一场闹剧,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一切还是在他掌握之中。 「靳尹?你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靳尹扬唇,替凌思思接了下句,「我一直在这里。喔不,应该说……我从来就没有走。」 他没有走……?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找来,所以才刻意做出离开的假象,放凌思思逃出去,再让寻来的季紓等人聚集于此,好瓮中捉鱉? 可是,池渊还在这里…… 「你不信我?」池渊捂着胸口被箭伤的伤口,沉声问道。 「信你……」靳尹嗤地一笑,「我知你这个满心情爱的蠢货,迟早要坏了我的事,自然是要好好准备。这不,三言两语就被蛊惑,实在蠢不可及。」 「你闭嘴!你这样的人,怎么懂得什么是爱?又有什么资格批评人?」凌思思实在气不过,忍不住骂道。 他将自己关在寒凉殿,作为禁臠,威胁季紓和常瑶,现在竟还敢来大放厥词,实在噁心得很! 这口气,她委实吞不下。 听见她的声音,靳尹很快朝她看了过来,季紓和常瑶见状,都拦在了她的身前,有了先前一事,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再让凌思思置身险境。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了靳尹眼中即像是对他的挑衅,他瞇了瞇眼,不满地道:「思嬡,你与我闹脾气,我可以理解,但也该有个度。过来。」 「你凭什么?」 常瑶睨着他,拔剑直直指向他,冷声道:「思嬡和我们一起,她是断不可能会和你离开的。」 「她是我的人!」靳尹面色一沉,目光危险地看向了凌思思,沉声道:「过来。」 「凌思思是独立的个体,从来就不是谁的私有,你没有资格逼迫她跟你走。」 季紓拦在了凌思思身前,迎着他阴沉迫人的目光,分毫不让。 「凌思思……」靳尹复念着这个名字,彷彿明白过来什么,看着季紓的目光越发狠戾,「你们果然勾搭在一起,背叛了我……」 眾人皆静静地望着他。 「既然如此,还在等什么?动手!」靳尹沉下脸。 凌思思下意识地抓紧了季紓的衣袖,他轻声道:「别怕。」 随着靳尹一声令下,那些包围院子的影卫们再次动作起来,他们本就是由靳尹一手培养,最好的武器,此时正主出现,他们不再听命池渊,纷纷拔出长剑,朝院内眾人劈去。 寒凉殿外,终究是变成了修罗场,无数的人和武器交织在一起,从远处望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旋转着要将一切吞噬。 刀光剑影几乎闪瞎了他她的眼,凌思思被季紓护在身后,望着眼前混乱的景象,不知为何内心急促跳动,总感到十分不安。 留在此处的影卫虽然人数不多,可他们这边,池渊有伤又要顾念着茹夫人,已是无暇分神;季紓又是文官,不擅武功;维桑和陆知行他们不在,许是还在外头稳定大局,便只剩下一个常瑶…… 纵使她武艺精湛,又有主角光环,可时间一久,双拳怎敌得过四手? 同理,靳尹若想成功逃离脱身,也不能将自己久耗在此。 凌思思正着急,不防一道光突然亮起,划过她的眼眸,架在了常瑶的脖子上。 凌思思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当即惊叫出声:「阿瑶!」 院中的打斗顿时停了。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常瑶垂眸,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眼中不知是惊愕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再然后,慢慢回头—— 小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陌生了起来。 「又被信任之人背叛一次,感觉如何?」 靳尹挑眉,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露出了一直以来的真面目,亮出了最隐密的一张牌。 现场顿时一片安静,只有寒风呼啸的呼啦声,和眾人的喘息声。 又被身边信任之人背叛一次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亲眼看见了这一幕的眾人全都心头惊悸,震撼难言。 常瑶看着身后的小竹,轻声道:「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与共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 「原来如此……」常瑶喃喃,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暗了下去。 靳尹看着这一场主僕决裂的戏码,显然很是愉悦,他拍了拍手,轻笑出声,看眾人不敢妄动,便觉方才堵在胸口,遭人背叛的怨气,似乎松懈不少。 「怎么样,没有想到吧?小竹是我安排在常瑶身边的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们如何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靳尹眸光一沉,缓慢地扯起唇角,阴森地笑了起来,下令:「所有人听令,将这些谋逆之人,通通抓起来,一个也不留!」 他先看向常瑶,再看向季紓,和他们身后的几人,抬起手来,幽幽道:「杀--」 眾人很快和影卫交锋,场面一时陷入胶着。 有了小竹制肘,常瑶行动受阻,对上影卫们锐利的进攻,眾人自顾不暇,连着凌思思也被迫加入战局,躲避攻势。 常瑶看着几人陷入困境,当即抬手一挥,手中长剑击向小竹,趁着抵挡的空隙,旋身挣脱桎梏。 而小竹动作也快,手腕一转,手中匕首直直刺向常瑶,她微一侧身,长剑发出泠然的光,迎向小竹的匕首。 「你竟会武?」常瑶迎着她的攻势,不由惊道。 在她的印象里,贴身侍女小竹虽然心直口快,脾气一点就着,可其实护主,见不得她受委屈,时常为了她抱不平,与内务府的人起争执,与她走过了那么多时日,在她眼里,小竹便是如自己的妹妹一般。 但她从未想过,小竹会背叛她,甚至与她兵戎相见。 小竹扯唇一笑,「我从未说过我不会。」 冬日阴霾,曾经的太子妃与侍女,促膝而谈,相伴左右;而今,却是刀剑相向,直取性命。 靳尹说的没错,在这个世上,背叛无疑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昔日的情分,与眼前陌生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在常瑶眸中交织成一道复杂的目光,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她们在朝阳殿时相处的日子,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用膳、一起逗弄金橘……每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记忆。 因为是她,填补了自己在宫里的孤独,就像姐妹一样,互相扶持,或许一如凌思思说的,对她来说,小竹从来不是侍女,而是家人。 是她所背负的那么多责任里,也必须守护的人。 冰冷的剑光映着两人各异的眉眼,兵戎相见,誓死方休,儘管立场不同,却各有各的使命,致使她们必须如此。 但饶是如此,常瑶也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很老套的开场白,短短三个字,承载了她无比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前,主上便收留了我,让我去服侍你,你们的一举一动,我早就匯报给了主上,只是没想到,你们竟会试图叛乱,打到这里。」 毫无感情的语调,将从前那些患难与共的情谊,变成一场虚情假意。 彼此僵持之间,小竹没有动,可她的眼里像是有什么情绪快要跳出来,隐隐作痛。 旧忆犹如一卷泛黄陈旧的画卷,在沉默的僵持下,不得不在斑驳的岁月里一一拉开-- 那时候的她,不过总角之年,因着父母早逝,她只得一个人到处替人干活,攥点微薄的薪资度日。 可她不过是个女孩,镇上的少年们见她落单势弱,几次找她麻烦,一日她终于气不过,扑上去将人给打伤了。 对方脸上掛了彩,手臂上还有好几道咬痕和抓痕,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狼狈,撑着满身的伤走在巷口,终是不支倒地,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时,年少的靳尹突然出现,站在她的面前,笑得兴味盎然,问她要不要跟着自己,将她带回宫里去。 从此,她随他入了宫,免去了在外头受人欺侮的命运,却自此被训练成一名冷酷无情的杀手。 她习武,她当细作,她唯一的任务就是-- 「你要记得,你的命是我给的,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上,你将对我唯命是从!」 阴暗的光影里,周围是数不清的人影,横倒在地上,都是死在她剑下的昔日同伙,一起进来的人中,唯有她一个人站到了最后。 彼时少年的四皇子背着光,犹如一把开锋的利剑,他的脸上是一片看不清的阴影,但他的话却彷彿一滴浓墨,深深地滴入她的心底,永世不忘。 四周刀光剑影,回首看去,几人早已渐显疲态,慢慢不支。 池渊一边忙着应敌,一边要护着茹夫人,身上早已添了数道血痕,剑身染血,不住地往下滴;季紓本就不擅武功,几番攻势下,身上月白色的衣裳被划破几道口子,狼狈不堪;而凌思思同样躲的辛苦,她纯粹是逢人便躲,实在打不过了,就仗着原主凌思嬡的武力值勉强抵挡。 院内是一片混乱的修罗场,靳尹是其中唯一的例外,他无视着因他带来的混乱,只看见了院内东躲西藏,狼狈逃窜的凌思思。 凌思思方才堪堪避过一击,还来不及迈步,只觉臂上一紧,是靳尹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臂,眸光阴鷙,状如疯癲。 「你走不了的……」靳尹在身后诡密地笑,「外面层层都是我安排的人,你一旦逃出去,他们一样会将你捉回来,至于他们……他们背叛了我,本就该死。」 凌思思面上神情一变。 身后,季紓和常瑶仍在苦苦御敌,然人命在他的口中,不过是数字,轻易便能揭过。 凌思思不耐烦听他发疯,挣扎几下无果,眼珠一转,索性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趁他吃痛,甩开他的手,骂道:「滚吧!你才该死!」 脚背上被她踩的很痛,靳尹皱眉,下意识地松手,叫少女有了逃脱的机会,眼看着凌思思头也不回的背影,原本还面色和煦的靳尹眸子猛然一缩,几步上前,再度用力将她扯了回来。 凌思思的下頜被捏住,被迫扬起头来,迎着他幽深阴沉的眸子,没有从前面对他的胆怯或娇笑,有的只是无尽怨愤。 看着这张脸,靳尹的目光渐渐变得阴鷙,薄唇噙着一抹令人胆寒的冷意,「你想死吗?」 寒光一闪,刀刃折射的寒芒已和此刻的目光同样冰冷而麻木,几次交手,两人皆讨不了好。 小竹放慢速度,试图在极力冷酷的镇定里,缓声道:「主上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叛他,所以……」 --对不起了。 眸光一凛,就在这时,小竹故意漏了一个破绽,让常瑶一掌击中自己,腥味顿时涌了上来,有血丝溢出唇角;在常瑶念着昔日情谊,慌了心神的剎那,小竹猛地近身贴近她,从袖中掏出一根极细极锋利的丝线,微光流转,俐落地朝她颈上一绕,只稍一用力,那丝线便在常瑶雪白的脖颈上印出一圈腥红的血跡。 那是以西启產出的特殊物质,製成的一种丝线,质地坚硬,刀枪难断,被靳尹暗中製成了武器。 常瑶自然挣脱不得,脸色涨红,呼吸渐沉,脖颈上的痕跡加深,隐隐渗出血色,只要她再勒紧,常瑶必死无疑。 她使劲想挣脱脖子上的丝线,渐重的压力让她说不出话来,可看着小竹的眼中却是浓浓的失望。 「你应该庆幸,是死在我的手上。」小竹站在她背后,拉住丝线,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 被她这样的眼神盯着,让她也忍不住心生动摇。 她没有说谎,幸亏是她来下手,若是换作旁的影卫,只怕求死不能。 可常瑶毫不在意,「要杀……便杀……」 几经折腾,她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低沉,和记忆中那个单纯明快,体贴善良的太子妃几乎难以连结。 回想起了昔日情景,小竹眼前一晃,还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便是这恍惚的片刻,常瑶趁机反击,身子灵活一转,挣脱丝线的同时,伸手击向了她的腹部,小竹顿时吃痛,脚下踉蹌地往后退了一步。 功亏一簣,让她忍不住瞇眼,正打算再次迎上前时,眼角馀光冷不防瞥见角落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了院中的某个方向。 小竹一愣,一场彻骨的寒意自心底窜起,常瑶就在身前,她的目标本该是拿下她,可还不待她多想,身子已先一步做出行动。 季紓正吃力应敌,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浓郁的杀意,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羽箭,直直射向自己;他瞳孔紧缩,正待回避,不防一道人影更快,飞身一剑将羽箭劈开。 季紓一愣,诧异的目光看向了小竹,可她没有回头,只伸手捂住了方才被羽箭划伤的手臂。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另一边,被靳尹拉扯住的凌思思,在听见他以寒冷的语气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后,面色一变,身子一僵。 靳尹以为她是知道利害,终于听话,面色稍稍一缓,伸手去抚她的脸颊,「就是这样才对,你要是这样一直乖乖听话,该有多好,省得我还得亲自动手,是不是?」 「……我若是听话,好方便你亲自动手杀我是吗?」 「你在说什么……」靳尹蹙眉。 凌思思抬起头,满脸怒容地盯着他,语气嘲讽:「上一次,做你的太子侧妃,事事都以你为先,甚至为了你,连累族人,眾叛亲离,只剩下你的时候,是你……亲手将匕首扎进了这里。」 凌思思上前一步,指着胸口的位置,双眼直直地看着他,杏子眼亮得骇人,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执拗。 「记得吗?就在这里,是你亲自杀了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你的凌思嬡啊!」 靳尹并未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面上有片刻的错愕。 她的眼神与梦里最终死在牢狱中的凌思嬡的目光重叠在一起,那个奇怪的梦里,凌思嬡最终决绝的诅咒似乎言犹在耳,令他忍不住心中一痛。 靳尹先是愣住,随后缓缓地松开手,看着凌思思的表情充满悲意,反手一推,将她推了开来。 那一瞬间,疯狂无情的少年忽然感到恐惧,那种看似得到,实则他什么也没有的空虚,再一次袭上心头。 凌思思知道他生气,黑月光最恨背叛,尤其是被身边的人背叛,她也知道要如何才能打击他,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激起他的恨意,这畅快竟压过了对一切失控的恐惧。 她轻轻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映在他眼底,便如嘲讽,靳尹很快沉下脸,又要伸手去抓她,彷彿这样就能试图留下些什么。 「思嬡,你别走,你听我说……」 “啪”的一声,凌思思抬手,狠狠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思嬡,你这样对我,是真的因为我所做的那些事,还是为了他?」靳尹被她打得偏过脸去,眼眶通红,沉声道:「可惜,我不会输,你也不能走,你永远都只能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 「你真的是疯了!」 凌思思简直不可置信,就没看过这么疯的人,她还想如法炮製,再踩他几脚,可有了方才的经歷,靳尹早已有了防备,不可能再让她得手。 她感觉到靳尹抓着她手臂的力量陡然增大,强行拖着她要走,饶她拼命挣扎也没用。 季紓和常瑶自己都自顾不暇,想来也没办法,凌思思正感到叫天不应的着急,突然一阵劲风拂过耳畔,她只觉眼前光亮一闪,随即抓着她的手一僵,一声闷哼倏地响起。 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了靳尹,有血色自锦袍不断渗出,溽湿胸前的祥龙纹饰,他捂着中箭的胸口,抬起头来,狠狠地盯向那箭射来之处。 只见院外,有一阵黑影正往此处赶来,靳尹瞳孔猛地一缩,至此终于回过神来,震惊地看着院外为首的那道人影,他的脸一下子扭曲起来。 「是你?!」 179。守护者与背叛者 「冒犯小姐者,死。」 院外,维桑领着一眾将士,弯弓拉弦,正对着院内的靳尹。 弦上已空,箭已离弦,而那支羽箭正射入了靳尹胸前。他本就是首辅一手培养的暗卫,自是箭无虚发。 靳尹震惊地看着维桑和他身后一眾将士,再一看身旁的凌思思早已趁着意外发生瞬间,提起裙摆,飞快跑到了季紓身边,当即气红了眼。 「放开她!」靳尹当即就要冲过去,又两道人影乍现,拦在他面前。一个是端午,还有一个人不认识。 那个不认识的人,倨傲地抬头道:「在下萧允。」 萧允? 是那个兰陵萧氏的公子?他怎么会在这? 萧家一向不理政事,久居兰陵,如今萧家的公子却出现在此处…… 陆知行跟在后头,他一进得院内,便瞧见狼狈负伤的常瑶,连忙朝她奔了过去,「阿瑶!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小竹在那箭射向靳尹的第一时间便赶到了他身前,常瑶默然地站在一边,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面色苍白,神色恍惚。 有人朝她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拉过她的手臂,仔细端看,她骤然间惊醒,看见来人,又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摇了摇头,「没事,都是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这边,陆知行动了动唇,还想再说,靳尹已然先一步抢先了话头:「帝京就要完了,你们倒好,上赶着来送死……」 他语气嘲讽,内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然人群中的季紓闻言却是一笑。 「自然。我们团聚于此,就是为了送你一程。」 「放肆!」一旁的小竹见他出言不逊,当即冷声喝道。 然而,靳尹没有理会,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季紓,和站在他身旁的凌思思。 凌思思冷眼看着他,面无表情。 于是他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陷阱。 「你们都欺骗了我。」 「不对噢。」凌思思看着他,嗓音又甜又脆,「不是欺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靳尹冷冷地看着她,再看向其馀眾人,许久才露出了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道:「是么。既然你们自己想找死,那我就成全你们--」 他笑着看向远处被隐在烟雾中的鐘楼,等着时辰一到,敌军踏破宫城,直入皇宫。 然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意料之中的敌军长驱直入,靳尹唇边疯狂的笑容一僵。 「该死的人,是你--」 一道熟悉的嗓音自殿外传来,随着身着蓝翎铁甲的将士迅速将寒凉殿内外重重包围,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身着锦袍,缓缓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靳尚一步一步自人群中走过,素来轻浮夸张的脸上难得正经,他走到了靳尹身前,不带情绪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靳尹见是他,顿时慌了,「你……怎么会……」 「人,素来只会被亲近的人背叛,敌人是永远没有出卖和背叛的机会的。」常瑶冷冷地看着人前的靳尹,那个她曾经付出半生爱过的男人,淡声道:「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 靳尹面上的脸色变了又变,听着常瑶用他先前嘲讽他们的话来回赠自己,气得目眥尽裂,脸上乍青乍白,甚是精彩。 在他的计画内,康王率领的敌军攻城,就是他的退路,让他顺理成章地迁都南方外,也完成了他毁灭帝京的最终目的。 然而,约定的时辰已至,敌军却迟迟未到,反倒是常瑶和靳尚等人现身于此…… 靳尹心下一沉,料想该是计画出了什么意外,可结果未定之前,他万不能自乱阵脚,给了他人可趁之机。 他目光微动,朝着眾人冷冷一笑,道:「我是说过。但敌军已然攻城,眼下你们不去想办法退敌,却一个一个来到这小小的冷宫,就为了对我出言侮辱,难道你们就没有任何的私心吗?」 「私心?」 凌思思听出他是想暗指他们与敌军勾结,意图叛变,夺权篡位,不由得气笑了,「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吗?」 靳尹看着站在院中的靳尚,嘴角扯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而靳尚被他这样看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半晌,才淡淡地开了口,语气恍若叹息:「四皇弟啊,其实你才是活得最糊涂的那个人,连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都看不清楚。」 靳尹的脸一僵,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而随着靳尚的话音方落,两道人影自院外走了过来,蓝翎铁甲的兵士们纷纷退至两旁,从中空出一条道路,俯首迎着走近前来的谢眺和端午。 端午率先上前,拱手朝着凌思思稟道:「小姐,敌军已退,幸不辱命。」 「……不,不可能!」靳尹猛地抬头,怒视着端午,再看向他身旁的谢眺,明白了什么,恨得双眼赤红,「你们胆敢联手叛乱!」 端午冷眼看他,没有回答,倒是身旁的谢眺叹了口气,低下头道:「殿下,回头是岸。」 「谢大人这话,我可真是一点都听不懂……」 「岳父又何必多费唇舌?」 闻言,方才拦在靳尹的萧允忽而开口,道:「我朝世家自大盛开国以来,素有从龙之功,皇室与士族相互扶持,方能有大盛今日繁盛;然自你得势后,多番压制,甚至连凌首辅一派也是说倒就倒,你如此作为又该叫人如何信服?」 「我世家一派向来同气连枝,殿下如此赶尽杀绝,难免令我等唇亡齿寒。」 在最初察觉自己被他人背叛的愤怒消退,靳尹瞇了瞇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人,只是嘲讽地勾起唇角,「是么。但你们别忘了,就算没有敌军,你们即将接手的可是一个国库空虚的王朝,你们既因利而合,就不怕因利而散,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国库空虚是事实,而击退敌军固然可守住帝京,但也只是暂时,清田获得的钱财早被他藏在了南方,没有钱,敌军粮草是问题,而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处处皆需用钱,他就不信他们能支撑多久。 他想得美,然而凌思思却是一笑,笑得比他还得意,「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天无绝人之路。不过,说起来还得感谢端王,若没有他提供金援,恐怕计画还不能那么顺利成功呢。」 闻言,靳尹面色一僵,戒备地看向面无表情的靳尚。 「怎么,四皇弟现在很疑惑吧?觉得我一个被贬流放边境,毫无实权的间散王爷,哪里来的钱财是吗?」迎着靳尹疑惑戒备的目光,靳尚缓缓走了上前,轻勾唇角,「皇弟贵人多忘事,自然是不记得--九川商会。」 九川商会……? 靳尹一愣,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桑州贪墨案,由当地官匪商三方勾结,假借朝廷名义向百姓收取暴利,中饱私囊一案,九川商会似乎就在其中,可后来在大理寺彻查下,因证据不足,无罪开释;还有先前衡阳商会的年底拍卖会,以高出市价的价格买走“春月雪”代销权的神秘买家也是九川商会…… 比起陆知行的衡阳商会,看起来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商会罢了。 但靳尚会这么说,显然背后不是那么简单,肯定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他记得当时曾让人去查过底细,九川商会不过是前些年才成立,规模不大,乃至业界几乎从未有人知晓其底细。 可这样的商会却能如此大手笔买下“春月雪”的代销权,甚至能自大理寺的调查下全身而退…… 不,不对!当时桑州贪墨案,大理寺的结果只是证据不足,可追回的款项却与搜查得到的帐本记载不同,是对不上的,难道说…… 「不错,看来皇弟也想到了吧?桑州一案,官府所得到的帐本不过是其一,真正记载了金流最终去向的是另一半的帐本。而真正的帐本,在我这里。」靳尚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在场只有凌思思认出来了,那正是她和靳尚潜入巡抚府中找到的那两本帐册之一。 可光是一本帐册,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还能从中得到钱财…… 靳尹心中一震,顿时想到什么,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靳尚,「那些钱财……是你?!」 「没错。」靳尚见被拆穿,坦然承认,「是我暗中挪走了桑州巡抚贪污的那些款项,又提前得知消息,知晓西启打算趁机起事,截下了衡阳商会即将拍卖的那批商货,而我--就是九川商会的会长。」 「现在才猜到,未免有些太迟了啊,四皇弟。」 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顿时有了答案。 靳尹被他矇在鼓里这么久,又遭他一番羞辱,自是愤恨难平,他大怒地朝他扑去,却被萧允和端午伸臂轻轻一挡,再一振,横飞出去,“嘭”地跌在地上。 他不会武功,被这么一摔,自是摔得不轻,然他却咬着牙,挣扎着站起身来,身上因着今日登基而精心打扮的服装显得狼狈不堪。 季紓看着素日最重仪表的男子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内心不禁有些复杂,缓缓开口,淡声道:「很可惜,你筹划了这么多,还是失败了。」 靳尹听到季紓的声音侧过头,盯着他看了半天,道:「季时安……这其中,我自认待你不差吧。」 「如果说是这几年的话,确实不薄。」 靳尹眼中的愤怒转成了悲哀,道:「这是你,第二次出卖我。」 「我方才说,是“这几年”,可你怎么不问问我,在入宫之前,你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 「庆历十年,我的母亲遭人背叛陷害,死不瞑目,身后不得清白;而我的父亲,在母亲死后,亦积鬱成疾,当时的我不过弱冠,我进宫潜伏多年,便是要查明真相,以雪旧恨,还我父母身后清白。」 靳尹隐隐察觉不对,「你是……」 「故人之子。」季紓缓缓开口:「内廷尚宫局尚宫辛兰安,是我母亲。」 故人之子…… 辛兰安……季紓…… 一旁的小竹闻言,望着季紓的一双眼微红,抿了抿唇。 靳尹缓缓瞇起眼楮,恍惚忆起当年派去处理后续的人似乎提过,辛尚宫有个任太学主簿的丈夫,好像就是姓季,不过谅他事后并未有所动作,想来是个窝囊怕事之辈,他也就未下手赶尽杀绝,却没想到当年一时疏忽,竟是报应在这呢。 凌思思站到了季紓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再看四周的几人,或是面无表情、或是谴责愤怒,每个人都用着那样讨厌的眼神看他,彷彿他只不过是那最最不堪的存在。 靳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垂首低笑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令人不禁有些胆寒,忽然他一个暴起,朝着身前的季紓扑去。 「小心!」 靳尹不会武,此时趁着眾人尚未反应过来,抓紧机会扑向季紓,眼看他扑身过来,凌思思下意识地抓紧了季紓的手,将他往后拽。 维桑动作更快,提起手中长剑,挡在他们身前,刀尖直直刺向了靳尹-- 寒芒一下子划过他幽深的眸子,靳尹看着那直指他胸口的剑锋,眼中忽转过一抹异色,千钧一发之际,他飞快扭过一旁离他最近的人的胳膊,伸手将她拖至自己面前。 凌思思和常瑶同时惊呼道:「住手!」 剑尖没入血肉,有鲜红的血顺着冰冷的剑身不断滴落。 看见维桑那张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破天荒地浮现惊慌之色,小竹怔怔地低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手中长剑指向的尽头,正没入自己胸前。 原来方才情急之下,靳尹随手拉了离他最近的小竹,挡在了自己身前,替他挡了维桑刺来的那一剑。 嘴角滑下血丝,她抬起头来,透过眼前模糊的水气,看到了维桑一下泛红的眼眶,更看到常瑶颤抖着朝她跑来的悲痛。 「放开她!」 靳尹冷冷道:「别动,虽然你们都想杀我,可我岂是你们能撼动得了的呢?要死也得拖个垫背的……」 他说着,眼神一凛,推开身前的小竹,再度欲朝季紓衝过去,小竹抓着他的脚,手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分明是受了重伤,可却咬牙拼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松手。 她是他藏得最深的一张牌,如今却也向着外人,靳尹眼中的戾气更重,沉声道:「区区螻蚁,也敢背叛我!」 靳尹脚下一用力,小竹“噗”地吐出大口血来。 常瑶急声道:「住手!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 「事到如今,我还会要什么?」靳尹哈哈一笑,笑得又讽刺又悲凉,「我还敢要什么吗?我身边的人,全想我死!」 常瑶没法再反驳,因为在场的眾人确实都与他结下了深仇大恨。 她的沉默再度激起靳尹的愤怒,他挣扎着又要上前,可这一次有了先前的变故,再也不能叫他得逞。 端午弯弓拉弦,又射出一箭,直中他的大腿,靳尹顿时吃痛,跪倒在地。 同时,随着靳尚等人带来的兵士一下子上前,将靳尹团团包围。 常瑶赶紧奔上前来,抱起软倒在地的小竹,向来故作坚强的眼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小竹,你……别怕,我去找御医……」 「……太子妃……殿下……」小竹躺在她怀中,轻声道:「对不起……」 常瑶抱着她,摇了摇头,泣不成声;一旁的维桑走了过来,望着虚弱倚在常瑶怀中的小竹,掩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尖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与她三步之外的地方,再没有动,只是沉声开口道:「你要伤害小姐,我不可能让你得手。」 小竹听见他的话,吃力地点头,「我……我知道……你是真的、真的把她当家人……」 「那你为什么还……」 「我不会伤害她。」小竹挣扎着坐起身来,看向他模糊的视线里,依稀浮上一层虚幻的光影,「因为,我答应过人的。」 「那人是谁?」一旁的季紓闻言,在凌思思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小竹寻声望去,儘管此时她已经看不甚清了,可透过模糊的轮廓,她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恍若叹息:「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一刻,她望着远处虚无的光影,想起了许多年前,城中小巷口,那株从墙内透出的苍苍竹影-- 在帝京城内,宅邸相接的小巷子内,有一处人家,宅子不大,住着一家三口,院子里种着一株青竹,是这寻常小巷里一抹不寻常的顏色。 小竹曾隔着院门,眺望过几次,偶尔还能从中听见几声孩童清脆的朗诵声。 那些之乎者也离她太过遥远,她并不清楚,可她很是羡慕,对于一个母亲长期卧床,父亲只能靠着临时替人雇用赚点微薄薪资度日,连下一餐的着落都不知道在哪的家庭来说,无疑是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嚮往。 这种温暖,对她而言本是奢望,可就在那一日,那院里的姑姑走近了独自蹲在阶上的她,朝她伸出了手,让她别害怕,告诉自己她叫兰安。橘红的夕照铺洒在她身后,竟让她觉得漫漫长夜倒也不是那么寒冷。 兰安姑姑出了些钱,替她父母安葬,并教小姑娘识字,希望她能有一己之力,足以生存。 偶尔,兰安教她习字,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便提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娟秀婉丽,写了一遍又一遍的“竹晞”--她的名字。 她悄悄将那些写满了名字的纸藏了起来,睡时还小心攥着,就像拥着一场綺丽的梦,有着她从前不敢奢望的温暖与亲情,有了这些,便能安心入睡。 可她忘了,这世上从没有一觉不醒的梦。 直到那一日,下着大雨,等不到归人的除了季紓,还有竹晞。 竹晞迟迟等不到兰安归来,担心出了意外,便沿着她往日回来的方向寻去,不防却见到了浑身是血的兰安被一群人扛着到了山坡上,听见他们说的话,并残忍地将她推了下去。 她分明看见,兰安的手还在动,她还活着。 可她害怕极了,那些人看着便不是善类,她怕被他们发现,于是好不容易等人走了,她才走出来,蹲在兰安身边,惊慌失措地流着泪。 兰安见是她,先是笑了一下,随即颤颤地抬起手,想要说什么,她凑近去听,才听懂了她要说的话,可她寧愿什么也听不懂。 泪水不断滑落脸庞,她听见她说:「快逃……竹晞,快逃走吧!」 她最后还想着她,可她却因为害怕被发现,躲了起来。 后来,兰安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日子又过得浑浑噩噩,她浑身狼狈,在街头遇到几个小混混嘲笑兰安,于是气不过,扑上去将他们几个打伤了。 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支倒地。 突然,旁边响起一声笑,是年少的靳尹看着她,笑得兴味盎然,问她要不要跟着自己,将她带回宫里去。 她从不认为靳尹是好人,人从不会平白无故对人好,总有些目的。 只是,他看着处境也不好,只将自己送到宫里做最低等的侍女;直到有一天,她听见了靳尹说的话,发现是他背叛了兰安,害得兰安殞命,她惊愕不已,愤怒地想上前质问,却被身后一双手摀住嘴--是皇帝发现了。 他知道她的过去,于是称可以给她一个復仇的机会,让她成为自己的人,假意待在靳尹身边做间谍,将他的一举一动匯报。 于是,一切从那时起开始有了变化,她隐藏身份,藏匿真心,待在常瑶身边,做起了两面三刀的双面间谍。 在旧时春光中,笑声与满天竹叶一起随风纷飞,她早该知道,那旧日院里的苍苍翠竹,早已被现实催折了腰…… 有什么滑过脸庞,她望着头顶上灰濛濛的天空,天旋地转,曾经那么嚮往的广袤自由,到头来还是不过这四方天幕,距离她永远这么高、这么远。 鲜血从她体内不断流失,寒冷渐渐笼罩周身,小竹的视线在眼前的几人身上一一转过,忽然想起了先前维桑和她说过的话。 能遇到一个真心交付的人,真好啊。 也许从那时候起,她就做出了决定-- 如果终有一天,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那她情愿是她来动手,给他们一个最不痛苦的死法,然后……再自尽。 忠于主上,忠于恩人,她这一生都在为他人奔走,就这一次、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她选择了任性。 她看见维桑泛红的眼眶、季紓隐忍复杂的目光、凌思思怜悯的眼神,最后是常瑶脸上的泪水,喟叹一般,道:「原来,交付真心……这么疼啊……」 她想,其实,她也不是没有能够真正交付真心的人。 只是,维桑啊,下一次,别再遇到像她这样的人了。 像她这样的人,一旦交付真心,就要死了啊。 小竹渐渐闭上眼睛,感受到脸上滴落一滴滚烫的泪,模糊的视线中,常瑶的身影与记忆中的人影渐渐重叠,她动了动唇,嘴角无意识地露出最后一个微笑,「……小姐。」 180。重置 雪落无声。 常瑶紧紧抱着怀中的小竹泪流满面,而凌思思则拉着季紓的手,不忍地别过眼去,眾人皆沉默地站在一旁,屏息无声。 维桑站着不动,定定地看着早已闔上眼睛的少女,半晌,才走了近前,生前不敢诉说的情意,到了死后才有机会洩露,他红着眼,在小竹身前蹲下身,素来雷打不动的扑克脸上第一次有了泪痕。 儘管小竹曾背叛了他们,可到底是经歷过许多,多年的情感又怎会轻易勾销? 一片低迷中,唯有靳尹亲眼看着这一切,哈哈笑了起来,「贱人竟敢背叛我,如今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谁也回不去,又谁比谁高贵了哈哈哈……」 「闭嘴!」 「怎么?你们亲眼看着,背主奴才,便是落得如此下场……」 一旁靳尹被将士押着,围在院中,却仍口吐恶言,极尽羞辱,凌思思本就难过,听他骂得不堪入耳,心里不禁更是气愤。 「够了!你就非要沾这么多血吗?」凌思思气得朝他吼了一句。 靳尹一愣,自有记忆以来,凌思思从未对他怒目相向,哪怕是先前反目成仇,她也只是气得骂了几句,可如今她却是为了旁人大发雷霆。 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叛徒。 靳尹看着凌思思红了的眼眶,再看向自己身上,玄色锦袍上果然已满是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旁人的。 凌思思瞪着他,心中却恨意难消,逕自朝他大步走了过来,随手抽出一旁将士的佩剑,横在靳尹颈上。 靳尹看清凌思思冰冷的神情,敛了笑意,周身寒冷,「这次,是你来杀我的。」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凌思嬡形容枯槁,叫它一剑穿心,亡命大牢的画面。 那时她曾满眼怨恨,誓言来生与他再不相识,可明明这一次已经不一样了,就算换了位置,她还是不爱他。 靳尹绝望道:「你杀我,凭什么不杀他?他也骗了你!」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满口仁义道德,身为臣属却覬覦君妻,你以为他就没有骗过你?」靳尹自觉她不会爱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寧愿玉石俱焚,也不愿替人做嫁,「你口口声声说上一次是我辜负你,可他难道就没有做过?那些阴谋算计,只怕他倒比我熟悉呢。」 他说着,视线故意越过她,去看身后的季紓。 「那又如何?」她的声音抬高,没有任何犹豫,扬声道:「过去如何,我不在意,重要的是现在。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甚至和我一起,做了很多事,救了很多很多人……」 在不为人知的剧情空白页里,他和她一起,为了眾人的生计而奔走,儘管很难,儘管那些人根本不过是剧情里叫不出名字的路人甲,他其实根本不必管,可是他愿意。 他愿意保护她,也愿意守护其他人,凡行正坐直,坦荡于世,方为本心,那便是他一生所奉行的道心-- 可他永远不会懂。 「感情,从来不是优劣取捨,是因为那个人,所以才选择他。」凌思思继续缓慢地说道:「更何况,我与他有好多年的情分。」 靳尹的嘴角垂下,笑容陡然消弭,因为他意识到她这一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刻意想让另一个人听见。 在她身后的季紓闻言,目光闪烁,望着凌思思的眼里一下流转万千思绪。 「别说了!」靳尹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传话,伸手攥住了凌思思的衣角,冷笑:「你们有多年的情分,那我呢?我又算什么?明明先前说喜欢的人是你,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却忘得一乾二净?」 「我没有忘。」凌思思望着他,眼中有种晦暗的平静,「我也曾经真心喜欢过你,为了你捨弃家人,只想你能成就功业。」 靳尹有些惊讶,因为这是第一次,凌思思第一次在他面前平静地提起“梦中”之事。 「在你还是四皇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过我,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并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从小长于世族,纵然天真,也该分得清真情假意;我是曾经怀疑过你,可我选择相信,信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我。」 她将往事缓缓道来,四周几人不免有些担心,可季紓却明白,她现在说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凌思嬡--那个故事里错信了人,落得眾叛亲离悲剧下场的可怜女人。 「我知道你幼时多舛,拼命地想往上爬,急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可有可无的弃子,所以我为了你,不惜以命要胁逼迫阿爹临时毁约,转而主支持你;甚至主动退让,委身做妾;乃至于捨弃家人,背弃一切,换你成就千秋功业……哪怕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从没爱过我。」 「不,我不是……」靳尹听她提起梦中之事,感到头晕目眩,晃了晃脑袋,急于向她解释,却被她出言打断。 「那一天,在你来之前,其实阿爹曾经让维桑来找过我,只要我愿意放下一切,他就能带我走,但我没有。」她看着他,自嘲一笑,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继续道:「你知道吗?一个被放弃,一无所有的人,在牢中会遭遇到什么?你担心我会洩露秘密,坏了你的计画,可你不知道,我让人传信予你,其实只是想要最后亲口听你说一句真心话,哪怕只有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真心,她也愿意原谅他,欺骗自己他也曾爱过她,只是不得不错过。 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好过一些--当时的凌思嬡是保持着最后一丝侥倖这么想的。 「可事实是,你亲手杀了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而这一次,很不幸的,你唯一拥有过的真心,也是被你亲手推开的--」凌思思垂眼,「我说出来,免得你到死都不知道。」 靳尹神色震惊,他确实不知道。 在他反覆做起的那个梦里,在他的记忆里被美化得只剩下震撼与梦醒后胸口处莫名的空虚。他只记得自己要抓住那个令他悵然若失,反覆忆起却又失去的人影,甚至没有留意到她身上有伤,又是如何狼狈。 「你说你爱我,那你又是喜欢我什么呢?」凌思思的剑尖挑起他的下頜,冷淡道:「说起来,那个时候的凌思嬡,从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不知烦恼为何物,视钱财如粪土,烟视媚行,任性妄为,该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了吧?」 凌思思的杏子眼里黑白分明,口中说的话如此无情、残忍,一字一句将“她”曾经的真心,毫无保留地剖了开来,给了眼前的男子。 「你明明讨厌我,却要为了达成目的,不得不利用我,处心积虑地讨好接近,将我对你的真心视作解闷的玩物,背地里践踏、嘲笑,我从前不知道,因为那时候的凌思嬡……对你很认真。」 靳尹欲言又止,凌思思平静的话语彷彿一把利刃插进心脏,搅起闷痛。 「可你不是啊。你说喜欢我,只是因为凌思嬡对你好,事事都为你,你想要永远有人等你,有人爱你……」 凌思思脑海中浮现出漫画剧情里,凌思嬡每一次是如何揣着一颗炙热的心,却一次次被他利用、丢弃、践踏,到最后体无完肤的样子,还有冷宫中那个汲取着世间邪恶长大的孩子,她觉得其实漫画里的凌思嬡与靳尹都一样可怜。 她的剑尖一路向下,在靳尹的衣袍上留下不起眼的划痕。 「哪怕被你背叛,一剑穿心也要原谅你……」凌思思手上用力,剑尖抵在他胸前的伤口处,「但那是不可能的。有些事,经歷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如今我这样对你,你还喜欢我吗?」 靳尹嘴角滑落血丝,胸口方才的箭伤被她持剑抵着,再次撕裂开来,腥红的血色汨汩渗出,他紧紧咬着下唇,黑眸一转,盯着眼前的凌思思,油然生出一种无力的屈辱。 梦里,他刺了凌思嬡一剑,是因为世人在他眼里不过螻蚁,有用当用,无用便杀,他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怜悯。 而凌思思的活泼灵动,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事,以及别出心裁的巧计,于眾人之中便显特别,令他不由得好奇,被她吸引,为她心动。 可当位置对调,她高高在上,睥睨一切,像对猎物一样玩弄他,便令他有些不适了。 靳尹模模糊糊中,听见了虚空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该心软,假设他贪恋世俗情爱,便有了软肋,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将会有其他人取代他,看来这话不假。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他不甘心…… 明明凌思思喜欢的是他,他还没放弃,她凭什么忘记他去爱别人?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季紓,都是因为他,凌思思才变了。 凌思思说的不错,他更喜欢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只在乎他一个人的凌思嬡,如果没有季紓,他没有输,那她便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了。 他漆黑的眼瞳冷冷地看着他们,他太清楚要如何离间人心,知道凌思思和季紓的弱点,如何才能轻易催折他们的信任与羈绊。 靳尹的目光与季紓隔空相撞,儘管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可他还是扯了扯唇角,衝他笑了笑,「不论如何,我认定的都是你,你们便没有机会。」 「你确定是我?」凌思思挑眉。 「……什么?」 「你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没想到你引以为傲的东西,旁人也有吧?」凌思思轻笑着俯身凑近他,眨了眨眼,「喜欢你的是凌思嬡,而我凌思思……从始至终都没爱过你。」 靳尹一愣,随即勃然变色,他直直看着眼前娇艳的一张脸,明明与记忆中并无区别,可他直到这一刻,终于觉察出内里细微的不同。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是……」靳尹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脑中杂乱的思绪,借此忘却凌思思带给他的震撼。 可凌思思偏要他明了,要他崩溃,她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说你喜欢我,却连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都分不清楚。你口中的喜欢,从来都只是自我感动,事实上你最爱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她站直身子,回想起了他告诉自己要封她为后的那一天,「记得吗,我问过你为什么答应封我为后,那时候你说是给我的奖赏,但其实是因为我做到了你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你拼命爬上高位,就是想证明给皇帝看,让他后悔曾经这样对你,所以在我为了你与阿爹决裂时,你等于也和那些曾经嘲笑看不起你的人彻彻底底地断开关係了,对吧?」 「我为什么不能与之决裂?」靳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恶的表情,咬牙道:「明明都流着一样的血,他凭什么这样对我,觉得我有用就让我给靳尚那个蠢货做投路石,没用的时候就丢到一边?还有那些老不死的世族臣子,既是人臣就该俯首听命,一个个却仗着世族撑腰,倚老卖老,对着皇权指手画脚,这样无用还有贰心的人留待何用?挡我路者,自该杀了,以绝后患!」 「所以,这就是区别呀。你自以为掌控一切,却错估人心;你想要眾星捧月,全世界都围绕着你,可到头来太阳和月亮都因你而陨落。」 凌思思抬头,望着远处东宫的方向,那个靳尹、乃至于所有朝代的皇子们最想住进的地方,距离帝位最近的位置,多少人为此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就只为了太子之位,可他们却没看见,在这泼天富贵、金碧辉煌之下,藏着多少晦暗。 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东宫无疑是皇宫最危险的地方,比皇帝难当的是太子,就算外表看着再尊贵荣耀,可处处都是会杀人的阴谋,处处盘算着不可告人的阴谋算计,充斥着能致死的寂寞。 凌思思随手扔下手中长剑,垂眸望着跪坐地上,毫无形象的靳尹,目光平静无波,无悲无喜道:「我们跟你不一样,是你给自己塑造了一个牢笼,困在里面,而我们已经飞出去了。」 靳尹闭上眼,感受到一股难堪的无力。 他明明能够预知未来,掌控一切,只差一点,他就能达成所愿,可凌思思却告诉他,握有这项能力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并不专属于他的特权,那就不是利器。 凌思思也知道,她却不告诉自己,选择反其道而行,偏要走上一条命运之外的路。 他素来不喜所谓宿命,觉得人定胜天,可原来真正做到的是凌思思,他也不过是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事实证明,让他由衷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 而凌思思就那么站着,冷眼看着靳尹一下颓败的神情,最初内心深处因他而生的酸涩与钝痛也消失殆尽,唯有彻彻底底的漠然。 「靳尹。」她直直地看着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你说你爱我,我告诉你……我从未相信。」 身中两箭,失血过多,本就是强弩之末,靳尹听见她这毫无波澜的一番话,喉中涌上一抹腥味,一口血顿时喷了出来。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去瞧她的身影,可只瞧见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脚边的裙襬荡漾涟漪,她头也不回,走到了另一个男人身边。 见凌思思回来,几人都担心地围在她身边,怕她受伤,她轻轻地摇头,身侧的手被季紓握住,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这个画面落在靳尹眼里,无疑是种挑衅,彷彿在嘲笑他的落败。他垂眼看见那把被她随手扔下的剑,就像他好不容易捧出自己的一颗心,却被她弃若敝屣,都是一样的。 他魔怔般望着,眼里转过一抹疯狂而诡异的笑意,嘴角腥红的鲜血不断落下,可他似毫不在意,望着身前的人影,似哭似笑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可笑?」 季紓闻言,不动声色将凌思思拉在身后,而其他人亦戒备地围在一起,以防他突然暴起。 他们如此紧张,靳尹忍不住轻笑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目光直视着被几人护在身后的凌思思,缓缓开口:「凌思嬡,是你让我学会了喜欢、期盼、酸楚、失望和怨恨,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可是你们永远也没办法在一起!」 意外的发生只在顷刻之间。 但见靳尹提剑,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他怕死,可此时此刻,他却冀望以此脱身-- 冰冷的剑身吻上脖颈的剎那,一道人影闪现,劈开了他手中的剑,靳尹猛地睁开眼睛,双眼一下子红了,挣扎着就要去夺剑。 「放开我!放开!……你们不是要我死吗?来啊,快杀我啊!我死了,世界就会重置了,一切就能从头开始--」 没错,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不如让一切回到原点,从新开始! 既然梦能预知未来,那也能让他从新来过,只要趁着凌思思还没和季紓接触的时候,让她重新属于自己,那便能照着他原本的计画进行了。 靳尹脑中酝酿着疯狂的计画,使劲挣扎着去搆掉在地上的剑柄,可常瑶却拦着他,对他刻意的挑衅充耳不闻。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没有一个杀人兇手配站在死人面前。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恨你,但比起一死了之,我更希望你能活着,日日煎熬,为你所犯罪行懺悔。」 「懺悔……我有什么错?我没错!」靳尹口不择言,全然无后悔之意,他执意往常瑶的痛楚捅,便是要她气愤难耐,给自己一个痛快。 由爱生恨,他太清楚常瑶曾经对他的情意了,付出满腔情意,却遭心上人背刺,无疑是痛苦的,她曾经有多爱,当真相大白时便有多恨。 如果说在场眾人都与他结怨,那么常瑶肯定是其中对他最是怨恨之人,恨不得欲他死。 「你们想要我懺悔,简直痴人说梦!你们以为留下我,我就会日日受良心谴责,对你们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别做梦了,成王败寇,今日若非是你们站在这里,改写歷史的应该是我才对!」 他越说越篤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见他已是穷途末路仍不知悔改,口出狂言,陆知行气得上前,想直接动手了结他,却被身旁的常瑶给拉住了。 「我同你朝夕相处多年,你刻意试探过、给我留过破绽,也非全然相信我,在我得知真相之后,我确实寻过你的空隙,可以直接了结你,可我却没有动手,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就在你身边,为何不杀你?」 靳尹冷哼一声,「不就是想故作清高吗?」 「你……」陆知行气结。 常瑶再一次拉住他,抬头望向头顶四方的天幕,「我不杀你,是因为有个人告诉过我,让我等,而我一直在等今天。」 她转头看向身旁身姿清癯,一身月白的季紓,「我想,比起我,他更想亲自向你了结这一切--」 「……季时安?」 「是我。」季紓闻言,从人后缓缓步了上前,「这个名字,曾经只有你知道。」 时安,意味着时时安乐,是父亲和母亲对他的期许。 曾经,在他隐姓埋名,藏匿身份迁入宫中的期间,为感念他的知遇之恩,互引知己,他将最隐密的字号告诉了他,整座宫城之内,便唯有他一人唤他“时安”。 宫院深深,他们也曾彼此相依,互为倚靠。 忆起旧日回忆,靳尹眼神微动,也有些意动,儘管不愿承认,可在那段最艰困的时光,却是他们都曾付出过真心的时候。 「可惜,你背叛了我,我也不再信你,你我之间终究是错过。」 「你的真心,就是将照护你的母亲推出去送死;让我做你对付敌人的一把刀,为你衝锋陷阵,成为眾矢之的,一旦你登基,兔死狗烹,我便是你下一个除去的目标。」 他本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先是辛兰安,再来是常瑶、凌首辅、常主簿、池渊,最后是季紓。 他们曾为之效力,或为他称帝之路铺垫,唯有季紓,是其中唯一一个例外,能够明哲保身之人。 「只可叹,我机关算尽,却没想到棋差一着,叫你逃过一劫。」靳尹自嘲一笑,目光瞥向一旁的凌思思。 凌思思知道梦中事件发展的走向,是他计画里唯一的变数,如果不是她,他所计画的一切必定万无一失。 他幽深的目光带着怨念与佔有,望向了凌思思,在触及凌思思的目光前,已经有人挡在她面前。 季紓不动声色地移动步伐,将凌思思护在身后,迎视着他幽黑的眸子,「我更认为,我们之间不是错过,而是过错,从一开始便错了。」 靳尹一阵低咳,嘴角扯出一抹笑,道:「所以,你不是更应该亲手解决这个错误吗?」 季紓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中清晰照见了靳尹狼狈的倒影,宛如明镜,令得世间万物无所遁形。 「你还是老样子。失败了,就想逃。」 靳尹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季紓拂了拂衣袖,神色始终镇定,目光清明,淡淡地开了口:「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一旦遇到了挫折,便想逃跑。就像你不愿面对过去,就想着毁灭帝京,抹去痕跡;不想承认最终事与愿违,就想从头开始……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抗拒命运,其实是因为你早已看到了结局,却不愿承认而已呢?」 那一句话,回响在空荡荡的寒凉殿内,一阵朔风吹来,衬得靳尹的瞼,极尽苍白。 --“靳尹,你真可怜。” --“只能一辈子……用着虚偽的面貌……对着她……” --“臣妾这一辈子如痴梦一场,后悔也来不及了。只盼下一辈子……也能真正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与你再不復见……” 靳尹茫然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晃了晃脑袋,那梦中的声音却挥之不去。 他感到头晕目眩,面色苍白,身下的石版砖硌的生疼,周身瀰漫着一股寒意,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听见季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字一句,淡声道:「你以阴诡立身,我偏要以道杀你。」 靳尹摇了摇头,恍惚想起,他是在回答他先前“为何不杀他”的问题。 季紓走到了他身前,嗓音平静淡漠,透着尖锐的冷,「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其实只要一刀,我就能结果了你,无数个日夜,我在你身边,几乎忍不住要动手,但如此我便成为与你一样的人,兰艾同焚,让我觉得不屑--」 从前少时读书,曾读过时世混浊,善恶变易,致使兰芷不芳,荃蕙为茅,芳草为艾。 那时他读来只觉惋惜,可时至今日,他深有领悟。 「君子死节,也只会铸刀跪呈,死于刑律法令之下,方得其所。我是想杀你,但绝不是这样的方式,你如此重视这太子之位和人前体面,那我便要杀你所愿、杀你的身后名,叫你死在素来不齿的刑名律法之下,于青史中遗臭万年。」 他端端地站在那里,有模糊的灯光自他身后斜斜照来,靳尹撑着冰冷的地砖,侧头看见凌思思缓缓走到了他身边。 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彷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系,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目光穿过葱郁的枝叶、穿过纷乱的战场、穿过所有飘着花瓣的红墙甬道,窥见这两个人的背影,就会生出刺穿心肺的嫉妒。 他永远都是这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需要说,只一个眼神,便能轻易勾起他内心压抑和潜藏的妒忌。 靳尹面色变了一变,最终奋力推了他一把,嘶吼道:「我就是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为何直到今天,你关注的永远都是那些虚无縹緲的圣贤之言,甚至那些无关痛痒的人事物?那么多年,你就没有私心吗?不曾有恨吗?你知不知道,我真的觉得你很虚偽,每当我看见你站在那里,听见有人称讚你清风朗月,似明月青竹,我就会想起老头说过的那些讚美过靳尚的话,就好像我永远都是旁人的影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就永远比不上你们!」 凌思思握住了季紓微凉的手,朝他看过来。 她不曾见过他的歇斯底里,他逢人逢事三分假面,就算是在方才,过去所做之事遭人揭穿,他也不曾露出过真实的自己。 可在季紓说完那番话后,他终于弃了先前所有的偽装。 他踉蹌地站了起来,恨恨地看向靳尚,「天地万物以孤我,我纵要逆势而为又有何错!你是天之骄子,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了,我却什么都没有,费尽心力讨来的,你、你们却还要夺走……」说到这里,他忽然怪异地笑了起来,「你们口口声声说憎恶权术,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你们同我又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 靳尚走上前来,冷淡道:「因为我不像你,直到今日,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权术可用于卫道,亦可用来伤人,可你却为一己私壑,为君以诡,那便是人尽可诛。」 凌思思静默了良久,才仰起头来,轻声答道:「我以为,你今日会有这样的作为,是为了自己。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或许你连自己都不爱,在你的眼中永远都只有对自己的怜悯,与对世道不公的怨恨。」 「世道不公,本非你错,可你妄图以此伤人,便是不正。」季紓拂了拂衣袖,缓缓道:「你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因为我不屑你的权谋。君子如兰,当不欺暗室,无愧于心,纵然身处泥潭也能赏月,身于泥泞也能开出不染之花——只要一粒种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 在今日之前,靳尹曾说服过自己无数遍,他透过梦境预知来事,既能改变未来事态发展,定也能更改梦中结局,带给自己完美无瑕的璀璨人生。 也正是因为篤信这一点,他才觉得凌思思会属于他、季紓能为他所用,而靳尚必败,敌军能够攻入帝京,自己便能顺理成章迁都南方,成为新帝。 可听了这一番话,靳尹忽然如坠冰窟。 儘管他再不愿承认,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靳尹面色如土,强撑着一口气站直的身子一软,顿时瘫倒在地。 靳尹喘着粗气,嘴唇颤个不停。 --胜负已然分明。 常瑶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了过来,站在了他身前,这个她曾经真心真意爱过、恨过、也怨过的男子,如今尘埃落定,他跪在她面前,她的心却已不兴波澜。 「不杀你,不足以为那些地下的亡灵祭奠。我会将你送至大理寺,由三司会审,依照我朝律法定你的罪刑,定不冤枉了你,让你明明白白的替你所犯之错赎罪。」 登基未成,皇帝尚未下旨册立新帝,常瑶便还是太子妃,是在场唯一能与太子势均力敌之人。 她垂眸看他,眸中无悲无喜,扬手一挥,便有人上前来,「动手吧。」 事到如今,靳尹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他徒劳地张嘴,想如同从前一般或是气愤恼怒的咒骂,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他浑浑噩噩,抬头望天。 岁末寒冬,天色阴霾,竟连月色也看不到了。 --“小殿下别怕,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总是调皮,偷懒不读书,再被他爹追着跑……” 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任凭黑暗将周遭光线尽数填满,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靳尹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那一瞬间,他忽然忆及幼时会偷偷给他带吃的,看着受欺负的他,想起了那个远在宫外,等着她回家的儿子,然后愈发怜悯地摸着他发顶的辛兰安。 她的儿子犯了错,被父亲追着跑,可是他们却还是会抱着他,给他唸书里的道理和故事,准备温热好吃的饭菜……那他呢? 他眼下也犯了错,可没有人追着他跑,也没有人会给他念书里的道理故事、准备温热的饭菜,再没有人会在寒冷黑暗的夜里,偷偷给他点上一盏灯,轻柔地摸着他的头…… 光终于消逝殆尽,无穷无尽的幽暗中,靳尹伸着手,吼了出来:「我没有……我没错!没有错……」 无人应答。 在庆历二十一年冬日最后的夜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幽远而飘渺的呜咽。 随即便是永恆的、飘零的黑暗和孤寂。 181。凤栖梧桐 庆历二十一年,冬。 太子阴谋败露,于登基大典后,遭太子妃持帝令废黜入狱,囚于刑部大牢。 而后,翰林学士沉燁于归元殿宣读皇帝圣旨,立端王靳尚为帝,有王谢两家携世家一派臣服,加上清流派支持,百官信服,新朝当立。 靳尚持国璽受封登基,并于当日即发詔令,重审凌首辅叛国一案,同时下旨替前朝常氏翻案,还了常氏一门清白;另,着大理寺及刑部蒐罗废太子多年罪证,有了官府搜查出来的物证,及相关人证供认,眾人始知废太子之阴谋,举世唾之。 很快,在官府紧锣密鼓地追查下,关于十年前旧案一事终于真相大白,由新帝下旨,追封尚宫辛兰安为梁国夫人,并特赠前司天监监正崔恪为一品光禄大夫,还其清白;同时,亦追尊先皇后为皇太后。 多年冤案,终于得以沉冤得雪,百姓皆称新帝贤明,高呼新朝通达。 然在这皆大欢喜的时刻,却有一事出乎意外。 新帝初初登基,太上皇便下了罪己詔,说是“罪己”,其实也不在一人,他代罪的是整个皇室。 关于陈年旧案,他遭废太子下毒囚禁,早已坏了根本,行将就木,兴许是经歷困难让他终生悔悟之心,他亲笔书写的罪己詔交由常瑶,为多年恶业致歉。 帝王之诺,重欲千金,何况是由他亲口说出的一声道歉。 这句道歉,他们都已经等的太久、太久了…… 凛冬已过。 季紓和已成新帝的靳尚告了假,要去祭拜父母。 当年辛兰安遭人陷害,不幸坠崖,父亲也跟着积鬱成疾,撒手人寰,他为了查明真相,隐藏身份入宫,为免歹人起疑,多年不曾归家祭拜,如今真相大白,可告慰天人,他这才有面目亲往祭拜。 城中旧宅早已清扫过了,季紓点了香,撩起衣袍,双膝跪地,朝堂上的两个牌位郑重而恭敬地叩首拜了三拜。 再起身时,向来沉静的一双眼已微微泛红。 这些年,人来人往,母亲辛兰安也好,父亲也好,初一也好,小竹也好……一个又一个,谁也没有跟他走到最后。 甚至,连一句道别也没有。 甚至是母亲,他离开得那样突然,留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句,还是临行前她含笑回头的那句:「时安乖乖的,在家里等阿娘,等阿娘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啊。」 可这一走,便是永别。 他再也等不到她回来的那一天了。 十年那么长,他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天,他尚且难以忍受,在地下的那些人又得承受着那些不属于他们的冤屈多久、多难受呢? 「父亲、母亲,对不起……时安让你们久等了。」 一隻手忽自身旁伸过来,握住了他颤慄的手。 「时安。」凌思思凑近前来,长长的头发温柔地落在他身上,伴随着温暖的呼吸和满目的笑意,「以后,我们也常来吧。只要想爹娘了,我们随时都可以来。」 「我们?」 「嗯,我们。以后,我都陪着你,我们一起。」 季紓注视着凌思思,他的颤慄,顿时停止了。 以后还那么长,从前他缺失的,自今日后,他再也不是一个人。 他牵过她的手,将一切泯然在这无声一眼。 从此,一眼万年-- 庆历二十一年末,睽违一年的衡阳商会再度展开。 这一次,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敌国潜伏滋事,于新帝登基的第一个冬天,商会会长陆知行广邀眾人,一同参与盛会。 独属于大景第一皇商,精緻烫金的请帖一发出去,前来赴会的宾客马车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破了商会门槛。 按照惯例,今晚拍卖的三件珍品都是由常瑶选出来的,到底是与陆知行见过世面的人,又有从前太子妃时宫中的阅歷,由她亲自择选出来的商品自然是顶好的,当凌思思和季紓赶来时,见到的便是堂中眾人踊跃竞标的画面。 「好久没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凌思思恍然叹道。 上一次衡阳商会的年底拍卖会,外人不知其中深浅,可身为知道内情的人,那可当真是凶险万分。 「到底是大盛第一商会,自然名不虚传。」 凌思思不满地横他一眼,「你怎么不说是阿瑶眼光好呢?」 季紓对她的话向来纵容,很快顺从地应道:「那自然也是你目光独到。」 他向来都是知道怎么说才能打动她的心,凌思思眼角微弯,这才满意,抿唇一笑。 两人正笑话间,忽有一道人影朝着他们所在之处走了过来,唤道:「思嬡。」 熟悉的嗓音响起,凌思思回头看去,见谢媛着一身緋色官服,从容含笑,朝她走近前来。 「谢媛?你这是……」 「緋色官服,乃是四品官员之制,还未来得及恭喜谢夫人,得以一展长才。」季紓到底是浸淫官场许久,见状心下了然,朝她拱手一揖。 「季詹事有礼。」谢媛拱手回礼,转向凌思思,向来沉静端庄的面容上头一次喜形于色,「前些日子,新帝开放女子入仕,延请我入户部,现我已是户部侍郎。待明年开春,增设科举,女子亦能科考入仕,待那时有才之人不分男女贫富,皆有一展长才的机会,想必定是一番盛景。」 她说的那样好。 凌思思和季紓听着她的话,脑海中依稀可以预见,在未来的某个日光灿烂的早晨,归元殿前阶上鱼贯而入的朝臣官员们,不再只是男子的专属,女子亦可抬头挺胸,走上前去,佔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有风拂过乌黑的发,墨发飞扬,遮挡视线,令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得不真切起来。 从前的理想,如今一步一步实现,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迈进,竟有些让人感到如在梦中一般不真实。 凌思思彷彿也看到了未来祥和美好的景象,叹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壮志得酬,盛世清平,人人皆有其所,这才是真正的he,属于每个人的happyending。 她牵过身旁季紓的手,与谢媛相视一笑。 或许,故事的开始,谁也没有想到曾经的大盛双姝,竟能走至今日。 另一边,人群最前的高台上,随着一阵千呼万拥,该是拍卖会已至尾声,陆知行的声音接着响起,穿过重重人群,传了过来:「辛苦诸位一整年的支持,正值新朝伊始,衡阳商会也有礼相备,请看那边--」 陆知行高高举起了手,眾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商会上空千灯起飞,一时灯火如织,灿灿光影如不夜坠玉,点亮沉沉夜幕。 其中最大的一盏,如凤鸣百鸟,格外华贵,吸引眾人的目光。巨大的天灯上垂下九条丝带,下方缚有一个竹篓,随着天灯冉冉升起,竹篓倒洩,有什么自天上倾撒而下。 眾人仰目观之,惊呼一片。 「这是……叶子?」 「不对,是黄金做的叶子!」 「是黄金!黄金啊!」 陆知行扬声道:「这就是衡阳商会准备给诸位的惊喜!衡阳商会定制的新品兑换券,凡执此券者,得以于下次商会推出新品时,免费兑换。限量一百份,只在今时今日,无偿赠送,待花开之时,衡阳商会扫花以待--」 金製的梧桐叶不断自空中洒落,犹如冬雪,纷纷扬扬飘洒而至,彻底唤醒了人们眼中的疯狂。 风送灯移,商会眾人蜂拥而至,纷纷跳跃争抢,追灯而去,一时之间,场面陷入一片混乱的嘈杂中。 「拿着我九川商会的钱,如此挥霍,衡阳君倒是大手笔。」一旁,已经登帝的靳尚不知何时来到,抱壁倚在墙上,看着因台上陆知行一句话而陷入疯狂的百姓,不禁挑眉。 今夜衡阳商会的年末拍卖会,自然也向宫中初登大宝的新帝发了请帖,只是没想到靳尚于百忙之中,真会抽空前来。 季紓闻言,拂了拂袖子,淡声道:「陛下慎言。衡阳商会预出的新品乃是与九川商会联名合作,既为合作,当是利益平分,讲求的不过公平二字;何况,九川商会虽提供前期资金作为成本,然日后收益却由双方平均分配,衡阳君适才所为,不过是取了自己应得的那份,并不存在佔据九川商会利益之说。」 他不过略提几句,季紓便如此公然针对于他,想来是因从前凌思思的关係,仍存忌惮。 他虽不欲言明,可同为男人,靳尚自然清楚他此举背后的用心。 「噢?」他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着季紓,随即转向一旁的凌思思,刻意道:「那凌小姐可要当心了。这斤斤计较的男人啊……非是良配。」 话是看着凌思思说,可话里明明就是在暗讽季紓錙銖必较。 季紓尚未回应,身旁的凌思思已是眼珠一转,上前抢道:「懂得计较,也总比你这个掛名会长,连要钱都还得旁人同意才能动,来的好吧?」 “掛名会长”四个字彷彿刺中了他的隐痛,靳尚顿时站直身子,义正严词的反驳:「都说了,不是掛名会长,我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会长!」 他极力想为自己辩驳,可凌思思不听他解释,季紓还好奇地问:「为何是掛名会长?」 「我猜到他是九川商会会长的时候,向他摊了牌,想让他暗中为我们的计画提供金援,结果他次次推託,一问之下才知道,九川商会的幕后主人另有其人,他是在靳尚被赶出帝京时主动前来交涉的,让他在桑州有权暗地经营。表面上靳尚是九川商会的会长,虽算得上是目前的掌权人,但真正的幕后推手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凡是重大决策都需透过上报呈稟,得到同意之后才能进行。」 「所以,九川商会的幕后掌权者另有其人?」季紓问道。 「没错啊。所以,他就是嫉妒!」凌思思瞇着眼,对他吐了吐舌。 靳尚被她舌灿莲花的本事唬得无语,简直气笑了,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旁的端午瞧着几人一来一往的拌嘴,再看其馀争相抢夺梧桐金叶的人群,倒是看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来,「不过,你们说这衡阳君花了这么多心思,是为了什么呢?」 特别找人定製了梧桐金叶,作为下期新品的定制券,还如此大手笔的赠送,真的只是为了推销,製造噱头? 维桑自然不屑回答他的问题,这种时候还是得看号称全东宫消息最灵通的碧草。 只见她轻哼了哼,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他们二人,「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铺陈气氛呀。」 「铺陈气氛?」 另一边,同样不解的还有常瑶。 她站在高台的角落,望着眼前不断洒落的梧桐金叶,今日的拍卖会也有她参与其中,她自然知道这并不在今晚的计画之中。 但是,为什么…… 有人慢慢地朝她走过来,站在了她的面前,唤道:「阿瑶。」 她骤然间惊醒,手指下意识地捏紧裙摆,待看清眼前人,似乎有些茫然,「师兄……」 陆知行双手拢在袖间,一双清俊的眼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向来拿在手上的玉骨折扇难得没有配在身上,令她觉得有些熟悉又陌生。 「还记得,从前你我同拜在师父门下,拜师学艺,因我父与清虚道人有私交,父亲又四处经商,无暇顾及,故我自幼就被託付予师父,但山上清苦,难免寂寞,当时见你来了,我表面不喜,但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 山上苦修生活寂寞,少年的心事经常无人述说,没有人知道,他被父亲送上山来,离乡背井,远离故土,内心满是对陌生环境的不安与茫然。 清虚道人是长辈,他自不好开口,他的茫然与孤寂便只能寄託于剑术之上。直到那一天,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被师父带了上山,她看着对周遭事物那么好奇,一双眼直直望向他,少年头一次感到难为情,便不露笑意,可内心却是欢喜的。 至此,他多了一个师妹,每日一起练武听训,一起吃饭谈天,偶尔趁着师父不注意,偷偷溜下山去,再一起被师父罚抄。 「有一次,我带着你偷溜进城,恰巧碰上灯会,我看城内的百姓手上都提着灯笼,便想着寻一盏给你……」 忆及往事,常瑶不禁心神微动,恍惚回忆,「所以,你解出了灯谜的谜底,最终赢了一盏凤凰灯。」 那盏凤凰灯是灯会的奖品。 当年陆知行年少气盛,说要赢就要赢最大的奖项,因此一连解出了十道灯谜,果不其然成为灯会的最大赢家,得到了灯会最大奖的凤凰灯。 凤凰灯精緻华美,翱翔九天的翅膀栩栩如生,线条优美,随着灯火一转,璀璨生辉。他向来喜欢这样浮夸显目的东西,可没想到他竟随手将之转送给她。 「因为我想送给你。」陆知行神色认真,「师父说过,凤凰意即祥瑞,乃是天下最尊贵完美的女子象徵。我送给你,是因为你在我心中便是最耀眼的存在。」 蝉翼般的眼睫颤了颤,常瑶垂下眼帘,低声道:「可那盏灯,早已经坏了。」 「灯虽然坏了,但我给你造了一个新的,和当天的那个凤凰灯一模一样……在我心里,不管发生了什么,是太子妃、还是皇后,抑或是常氏少主,你永远都是那个我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师妹。」 斑驳的光影照在他此刻分外认真的脸上,照得他浓密的眉毛根根分明,他直直望着常瑶的脸,带着无尽的贪恋。 --一如初见。 常瑶冰冻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隐隐动摇,「师兄……」 「阿瑶……师妹,你且听我说完,先别着拒绝我。」 陆知行先一步止住了她的话,苦笑一声,他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意,如今好不容易趁着今夜才有勇气说出口,要是错过了,他怕是再也开不了口。 「传闻凤凰非梧桐不栖,故而今夜我特意用了点小心思……」他说的是方才自灯下洒落的梧桐金叶,「愿植梧桐于庭,引凤驾而归。」 他没有催促,只是侧头望着光影下浮游似的尘埃,低声道:「我知道,你心有顾虑,我也不是想困住你,但……阿瑶,若哪一天你想开了,能不能也考虑下我?」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甚至不敢将目光看向眼前的人。 常瑶看着他,那眼中带着的真诚、期盼与紧张,将少年的真情展露无遗,让她原本忐忑踌躇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她目光微动,默了半晌,就在陆知行都要放弃了的时候,忽然开了口:「那日,关于师兄的问题,我似乎还欠你一个答案。」 陆知行一愣,回想起在朝阳殿时他未竟的告白,不由得心下一紧。 当时常瑶说待一切结束后会给他一个答案,如今她主动提起,莫非是…… 「过去对我来说,就如大梦一场。自看清了靳尹的真面目后,我本以为此生不会再爱人……」她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幽幽地望向远方,「可大梦一场,终有醒的时候。如今万象更新,一切从头,我便也想试试看选择另一种不同的人生……」 「你的意思是……」 「师兄。」常瑶倏地转过头,打断了他的话,眼眶微红,「从前你说过,要陪我过一辈子,现在还算数吗?」 陆知行猛地一愣,低眸凝视着她,从她清澈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曾几何时,他无数次眺望的眼眸里,竟也有了自己的存在。 他张了张口,面色复杂,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竟在哽咽。 似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最后却只剩下一句:「……对你来说,永远都算数。」 衡阳商会身为大盛第一皇商,在帝京总行的府邸自然雕梁画栋,宛如仙境。 抄手游廊曲折回环,花木扶疏,楼台高耸,处处都彰显出皇朝首富的豪横富贵来。不远处传来悠扬乐声,丝丝裊裊,正是陆知行携常瑶于大厅上,捧婆娑美酒,邀眾人同醉,庆祝多年宿愿一朝得偿,抱得美人归。 看着他们二人终成眷属,几人自然高兴,忙着推杯换盏,庆祝一番,凌思思喝的多了,趁着空隙,藉口出来吹吹风散心。 只是,没想到走着走着,寒风扑面而来,确实让她醒了酒;可就是过于清醒,胸口那种莫名的沉闷才愈发明显。 她心里莫名烦躁,随手将手边的鱼食撒气般扔进池子里,池中锦鲤一下便争相簇拥过来,五彩斑斕地凑在一块,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浪花。 一声音忽道:「里头佳人成双,你却在此形单影隻。怎么,心情不好?」 凌思思回头一看,又是靳尚。 这人倒真是和靳尹一样,老是神出鬼没的。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才没有。阿瑶能苦尽甘来,认清自己的心,有了好的对象,我自然为她开心。」 「但你可不像开心的样子呀。」 凌思思坐在栏杆边,视线本落在池面,有些出神,此刻见他过来,便看着他。 靳尚也不扭捏,不请自来,逕自走到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和她看着同一片水面,缓缓开口:「前几日三法司对靳尹罪行的处分已经呈上来了,朕也已经同意了。同时,朕也下旨让人佈告下去,所有罪行皆为靳尹一人所为,东宫相关人等一律放出宫外,各还本家,你与常瑶并不会受到牵连。」 靳尹犯下如此罄竹难书的罪行,按律本该是诛九族的大罪,然靳尚却特意下旨,将她和常瑶撇除出去,只问他一人之罪,背后定不容易。 凌思思转头看向他,许久才道:「多谢。」 「只是这样吗?」 「什么?」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靳尚挑了挑眉,刻意道:「我以为,你会发自内心,诚心诚意地跟我道谢,之后再请我吃顿饭,这样才合理吧。」 他语气轻佻,不着痕跡换了自称,就像回到了在桑州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个惨遭流放,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她也只是个遭人设计,意外流落桑州,与他不得不捆绑的“小姐”。 儘管那段日子并不好过,甚至狼狈的令人发笑,可却是他们相处最无隔阂的时光。 果然,凌思思闻言,脸上有些恍惚,显然也想起了那段日子。 「你还记掛着呢。你现在都是皇帝了,还这么跟我计较啊?」凌思思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当然。你不是说,要懂得计较嘛。」 听他用方才自己的话堵她的嘴,凌思思哑然,不禁翻了个白眼,以示抗议。 见她总算有了从前的活力,靳尚这才放心下来,切入正题,「好了,大小姐,你不请我吃饭,总能和我说说,你在烦恼什么,还拿着池中游鱼出气吧?」 他可没错过,方才她一股脑将鱼食全撒进池中的情景。 见他如此不依不挠又提起此事,凌思思垂下了眼睛,望着水面下悠游逡巡的鱼群,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也不是烦恼,眼下尘埃落定,一切都能从头开始,的确是件好事。」 「那你……」 「你看,这里头的鱼悠游其中,看起来自由自在,可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牠所在的天地里,以为的尽头,其实也是开始。」 靳尚目光闪烁,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望着这池中之鱼,似乎明白了什么。 鱼在水中游,是尾也是头;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那你想好了吗?」 「什么?」凌思思一愣,侧头看他。 「既然是尽头,也是开始,那你想好了之后要去哪里吗?」 「之后……」 靳尚脸上轻佻打趣的笑容慢慢消失,斑驳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脸蒙上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令人难以一窥究竟。 靳尚凝视着她,眉睫深浓,「虽说从前的约定已然作废,但若你愿意,那件凤袍还存放在丽水殿中,随时都能待你穿上。」 凤袍…… 凌思思恍了恍神,想起了在靳尹登基大典上,她为了陪他演戏,令尚衣局连夜匆忙赶製出来,只让她穿了一日的凤袍。 精緻华美的凤袍,唯有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才能穿上它,因为凤凰本身就是皇后的象徵。 凌思思挑了挑眉,「还是皇后?」 「只要你想--」 182。凌思思才是那个光明本身 冬雪初霽,春光乍洩。 在春日第一道晨光洒在帝京辉煌的宫闕上时,新朝伊始,欣欣向荣,捎来盎然生意的同时,也终到了离别的时候。 前些日子,靳尚新封一批朝廷官员,其中亦包括了几个熟人,他本欲看中了维桑的才能,念他虽伤了根本,不能长久动武,欲让他接替皇城司,不想维桑却以无心朝廷为由,决议出宫回去前首辅身边;而端午,则因着从前参军之功,本欲赐封为少将军,只是他自请赴櫟阳任职,好就近与妹妹为伴。 靳尚是知晓初一之事的,因此并未多做刁难,恰巧櫟阳在常主簿治下正如一盘散沙,沉屙不断,遂命其为櫟阳县令,择期上任。 靳尚一身常服,未着帝装,身后跟着太监苏全,来到了宫门口,为几人送行。 新帝早已下旨,太子之罪不累旁人,常瑶和凌思思都已恢復自由之身,今日是端午赴櫟阳上任之日,凌思思与初一交情匪浅,自是要同去再见她一面,聊表哀思;而常瑶和陆知行自打定情后,便打算游歷四方,走访天下,恰巧凌思思欲赴往櫟阳,到底是待过一阵的地方,几人便凑在一起,同行一程。 靳尚站在宫门口,望着人群中的身影,忽然开口:「你……想清楚了,真要走了吗?」 话是对着凌思思问的。 凌思思回头一笑,「嗯,想清楚了。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是要好好体会自由的滋味呀!」 靳尚闻言,眼里一瞬转过许多复杂的思绪,他动了动唇,可话到了嘴边,却仅馀苦涩。 他微微頜首,竟是无话可说。 季紓自一旁走上前来,捧着一卷书策呈到了靳尚面前,「临别在即,虽我现已非朝官,然家国之事,匹夫之责,想着从前写下这变法之章,总该交给合适之人才好。此去天涯,山遥水远,望君珍重。」 「这是……」 靳尚伸手接过,飞快略过了几行字,眼里浮现一抹惊羡之色。 卷上所书乃是从前季紓跟在靳尹身边,综观天下,依据朝中沉屙旧疾所提的变法良策,既能大刀阔斧,为旁人所不敢为;亦能细心观察,设想周全透彻,铸大利于万古。此法若成,盛国何愁不昌盛? 「此乃关于变法之策的草案,虽是于废太子在位期间所书,不过草拟,尚欠完备;然我朝能人辈出,人才济济,陛下若觉得可行,或可一试。」 他说得谦逊婉转,靳尚望着他的视线不由得复杂起来,「此策由你所创,你既有此远见,何不亲自主持?」 他不过粗略看过,便已惊为天人,季紓的能力他自是相信的,否则依照靳尹刚愎自用的性子,怕也不会留在身边,多年重用。 可季紓仅是淡淡地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如今,我心中已另有所属。平生所愿,只想得一隅,静观雨,如是而已。」 得一隅,静观雨…… 那一瞬,他看着他,竟有片刻的恍神。 凡人活着有七情六欲,执着于世间事,想守护所珍视之人,可是世间事大多不如预期,他本是天边明月,翠竹苍苍,却甘愿为了心中一念,坠落凡间,远离尘嚣,只作凡人。 这世上,有人追求名利,有人崇尚权势,可也有人乾乾净净的来、一尘不染的走,乾乾脆脆,只问本心。 本站在一旁的常瑶也走了上前,道:「常氏清名已还,清流一派亦尽归新朝,我虽不问朝政,可既为常氏少主,便也贸然恳请一句,望君承尔所託,既已天明,便莫要再让黑暗重现,还给大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她郑重朝他欠身行礼,既是以一个心怀家国的平民百姓发声,亦是作为常氏少主的身份向他进言。 靳尚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几人,心里却不免惋惜,这样的几个人,放在朝中定是大有可为,只可惜…… 也只能可惜。 他微一敛容,朝他们回以一礼,是代皇室向他们承诺:「敬诺。」 端午候在马车旁,算着时辰差不多,这才开口提醒道:「是时候了,该走了。」 陆知行点头应了声,和常瑶各自上了马,而凌思思也跟着季紓转身走上马车。 突然,凌思思似乎想到了什么,掀车帘的手一顿,转过头来,脣角弯弯,盈盈一笑,对着宫门下的靳尚喊道:「你放心,欠你的一顿饭,将来有机会一定还你,到时候我再一起把外头看见的趣事,讲给你听!」 靳尚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他久久地望着她,眼中明明灭灭,最后一一沉淀成了别离,「如此……保重。」 几隻大雁飞过长亭,风声呜咽,日光灿灿,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几人离去的身影被长长地拖在地上,愈显得留下的人影凄凉。 「陛下,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回宫吧。」苏全觑着靳尚的神色,轻声提醒。 而靳尚凝望着长街尽头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马车,幽幽道:「你说,朕要是也能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该多好啊……」 「陛下……」苏全没办法回答。 靳尚摇了摇头,再未言语,转身逕自往回走了回去。 有风拂起他乌黑的发,凡他走过之处,皆有宫人恭身分立甬道两侧,朝他俯身行礼,垂首不敢直视,而天子近侍的苏全在他身后,一时之间便没有人能看见他眼里的寂寥。 金黄绚烂的日光洒在归元殿前的匾额上,抬眼望去,金灿灿的一片,分外刺眼。靳尚换了朝服,望着殿内一眾朝臣,大都是新面孔,前些日子攫拔新人,使得不分出身男女,有才之人皆能入仕。 他缓缓走过,踏上殿前的台阶,最后的尽头则是龙椅--那张古往今来,象徵一国之君,多少人梦寐以求,汲汲营营的位置。 经歷了多少斗争,先是父皇、再来是靳尹,最终轮到了他。 有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他问凌思思要不要留下来,她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有些事,做过一次就够了。」 「难得的自由啊,当然要趁此机会,好好感受下外头自由的空气。」她回头望着皇宫的方向,不过短短几年,却翻涌过数重波浪,无一不惊心动魄,「虽然这里很大,但其实也很小,能真正碰触的不过是眼前几吋宫室;外面虽然不比皇宫华丽富贵,但其实那么大,大的可以遇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啦,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凌思思说完,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轻松一笑,「接下来,就要看你的啦!」 靳尚一怔,若有所思地看着凌思思,从她一双微弯的杏子眼和微扬的唇角,到脸上轻松释然的笑意,全然没有一丝矫柔造作,是从未见过的洒脱与生俏。 彷彿她生来便不属于这里,如同一缕误入宫闈的风,一眨眼便从指尖溜走,谁也留不住。 靳尚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她:「那,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呢。」凌思思想了一会儿,偏头看向他,「也许将来有一天,在外头逛得累了,就回来看看……不过你也别说我不够义气,到底是共过患难的朋友,我替你在外头看着,到时候回来再说给你听啊。」 共过患难的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了她这一句话后,胸口悬着的心忽然便沉了下来,靳尚盯着她,神色渐渐复杂。 儘管不是他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可从她口中听见了那两个字,似乎才是凌思思会说的话。 「所以,你要好好做呀!这样,我才有机会回来,亲口将外面的繁荣盛世,说给大盛的陛下听嘛。」她停下来,深深地注视着他,在月色斑斕的夜里最后说了一句话—— 「那么,就交给你啦。」 靳尚心中一悸,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 水去云回,追月万里;刀锋饮血,败寇成王。所有人,赌上一切,不分彼此,如此九死一生地往前走,所图谋的这一切,为的从来不是什么王权霸业,而是未来-- 大盛的未来。 一个属于每个人的、光明璀璨、充满希望的未来。 而现在,他们一起点燃了这把火,并将承载着一切的火把交给了自己…… 靳尚缓缓走上御台,望着眼前金製的龙椅,就离他那样近,头顶上的九旒冠冕垂下,遮住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 曾经一步之差,今日近在咫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一摆衣袖,在眾臣拜謁下,缓缓坐在了龙椅上。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让偏差的纠正,让一切回到正轨,他们既已点燃了改革的火苗,那就让这把星星之火,燃烧得更旺一些。 烧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初春的山坡上,碧草如茵,白色的蒲公英随风摇曳,远远看去显得可爱又富有生气。 马车在小坡下停下,凌思思和季紓跟着端午缓步上山,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很快就来到了坡上矗立着的石碑前。 小坡上那个临时搭建的墓碑,不知何时被人修筑过,修建得金碧辉煌,又大又亮,无不彰显着墓地主人的喜好。 季紓望着这样的墓,只差没把“我超级有钱”刻在上头,不禁想起了从前女孩为了银子,斤斤计较的模样,这样的浮夸,想必是端午由着她的喜好刻意为之。 上一回来看她,事发仓促,没能来得及准备,只能从集市上蒐罗几样寻常可见的糕点,这一次凌思思有备而来,特意吩咐了从前府上的厨子,做了些精緻可口的点心,还有从商会找来的几件时兴料子做成的衣裳,一併送了过来。 之前答应过她,等一切事情都解决之后,要带她去吃好吃的、给她买最好看的衣裳,她早该做到的才是,可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一路耽搁到了现在…… 她缓缓将食盒里的点心一碟碟摆了出来,身旁的季紓亦无声地上前,将车上带来衣裳整齐折好,堆在了初一墓前。 端午沉默地看着他们做完这一切,分别拿了三根香点燃,递给了凌思思和季紓,这才朝着初一的墓缓缓跪下,低声道:「初一,我们……来看你了。」 白玉石碑上刻着“故妹初一之墓”,字虽简单,却是以金箔填成,周围还镶嵌了细碎的银石。 凌思思望着这样的一块碑,内心一瞬间很是复杂,忍不住问:「这个……没人来盗吗?」 「这是衡阳君送来的,说是替常小姐尽点心意,不过我知道,这事跟她没关係,只是想着初一会喜欢,便收下了。」端午语气一顿,示意她往旁边看,「先前被盗过一次,让人追回来后,就贴了告示。」 凌思思和季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旁的坟头上立了块木板,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十分醒目地写着:碑上有毒,触之中咒,不日将亡。 看上去倒是颇为耸动,季紓无语,一旁的凌思思倒是忍俊不禁。 这一笑,倒是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凌思思抿了抿唇,望着眼前的墓碑,缓缓开口,生怕打扰了此刻安寧,轻声道:「初一,我来兑现承诺了。我知道,让你等的有点久……但是呢,我这次给你带来了好多吃的,各式各样,每个地方的都有,是我从前府上的厨子做的。我跟你说啊,我家的厨子可厉害了,做的菜可是比季紓好吃,你也一定会喜欢……」 「还有、还有这些衣裳,也是我让商会订製的,全都是眼下最流行的款式,按照你的身形做的,应该没有问题……」凌思思说着,语气一顿,目光微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时有些低落,「可是过了这么久,我按着你从前的身形做的,也许你长得更高了呢?会不会太小件了、又或者你不喜欢……」 人就是这样,当你满怀期待的捧着一腔美好去赴约,可真正面对面之后,又忍不住要担心是否不够完美、不够体贴,总是容易患得患失。 凌思思咬着下唇,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慌乱的结果就是眼泪汹涌而下,又是着急,又是窘迫。 「初一……我、我好想你啊。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难过……」 凌思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如此很是丢脸,便急着胡乱解释找补。 她只是觉得心酸,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迈进,可是逝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 身旁,季紓轻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安抚,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波懂得又温柔,一下一下抚平她凌乱的心绪。 「不用难过,应该要开心。」一旁的端午忽然开口,猝不及防地打断她。 「……什么?」 「这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你们能来看她,她一定很开心。而且,我和初一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家人,一起团圆,还有让从前同我们一样与家人离散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他顿了一顿,侧头看向她,「现在,我们做到了。」 他们做到了。 前阵子,新帝变法,其中一项便是严令杜绝人口贩运,一经查获者,一律严惩,并令地方官府协助查办,若有协助举报者可得官府赏金。政令一颁布,便如一阵旋风,于民间掀起潮流,不过数日,已有所获。 而这一些,都是因为他们的努力不懈,方有今日的成果。 纵然黑暗不会一日便消除,可既已见光,烁日又怎会遥远? 「我曾于初一墓前立誓,要将如常主簿一般的罪恶之源全部除掉,如今废太子已伏法,又有新帝亲自变法改革,若是初一还在,能够亲自见到这般局面,定然很是欣慰。」 凌思思呆了一下。 欣慰……吗? 「我们都做到了想要做到的事,谁也没有对不起。」 谁也没有对不起。 离开的人,宿愿得偿;而留下的人,也终须一别,各自奔向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季紓递了手帕给她,凌思思伸手接过,默默地拭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这才将目光重现投注在石碑上初一的名字。 有晶莹的泪盈于眼角,但这一次,不为心酸,而是释然。 佛祖捻花,迦叶微笑,便是这一瞬的灵犀顿悟。 诚然,如他所说,经歷了这么多,谁也没有背叛初衷,最终做到了想要做的事,确实应该高兴。 她抹了抹眼泪,莞尔一笑,「你说的对。虽然不能一起走,但我替你带了这些来,是想让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我又去了哪些地方……」 她来兑现承诺了。 虽然不能带着她亲自走遍大江南北,但至少,她能替她从这里走出去,将她所见的一切讲给她听-- 她带着她的信念同行。 几人又说了会话,好一会儿才朝着初一的墓缓缓拜了拜,将香插到炉子里,依依不捨地站起身。 季紓问端午:「真要留下?」 拜过了初一,端午便要回到府衙,以新任县令的身份,接管从前常主簿留下的烂摊子,继续留在这里。 「嗯。虽然我和初一是在此处分离,但也是在此处重逢的,从哪里结束,便从何处开始;更何况,妹妹在这里,我也想离她近一些……」端午的目光转到一旁的碑上,「错过了许多年,我想做个能带来希望的人,而不是让人失望。」 季紓点了点头,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一样的。 只是…… 他侧头看向了凌思思,只见她面色微变,闻言挑了挑眉,「那现在呢?」 「现在……还有一人。」 凌思思轻哼了声,反问:「那你觉得这个人……你让他失望了吗?」 端午并不回答。 凌思思横他一眼,当场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你,亏你师父对你这样好,你却将人忘了,都忘了曾经答应过人什么了吧?」 端午被她问得一愣,「……什、什么?」 「我给你交代的第一个任务,你忘记了吗?」 任务…… 端午恍惚忆起,在季紓带着他来到她面前时,凌思思确实曾说过要当她的侍卫,得要有能力保护他,而对于当时空有蛮力,却无武功的他,她指给了他第一个“任务”。 她当时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 有模糊的记忆划过脑海,端午顿时呆住,脑中一下子只浮现他在天上飞的画面…… 「想起来了?」凌思思覷着他一下煞白的面容,笑得有些恶劣。 端午惧高,那次维桑以轻功带着他飞簷走壁,可带给了他心里不少阴影。 端午艰难地张了张口,「我……」 「喏。」 还没等他解释,一隻手伸到他的面前,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里正搁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看着朴素,并算不上精緻。 端午疑惑地接过,然后拔开,刀刃上顿时寒光四溢,拇指指腹不过只轻轻碰了一下,便见了血,竟十分锋锐。 「这是……」 「你师父给你的。」凌思思朝他眨了眨眼,「维桑说,他走的匆忙,来不及亲手在你上任时交给你,但他让我告诉你,你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以你为傲。」 「师父……」端午隐隐动容。 指尖轻轻摩挲剑鞘,他垂眸望着手中的匕首,几乎可以想像不苟言笑的维桑专注铸刀的模样。 维桑向来寡言少语,可其实最是心软,他嘴上不说,背地里早已将他视为唯一的徒弟,在无人处精心打造了这把匕首,作为出师礼送予他。 「你没有让人失望。」 凌思思回头伸手牵住季紓的手,朝端午肯定一笑。 他没有让维桑失望,也没有让她失望。 在他们心里,他们永远以他为荣-- 端午微微一怔,旋即眼眶微红,攥着那把匕首,久久不语。 天蓝如斯。 阳光透过枝叶,映得一地斑斕。 然后,凌思思仰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叹道:「你们看,今天的天空……多蓝啊。」 端午和季紓同样仰头望着头顶蔚蓝的天幕,春日的阳光明媚,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眼。 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他忽然便很感激,感激在他最落魄无依的时候,是凌思思自作主张将他留在身边,带着他见证了这么多风雨,让彼时的小五走到了今日的端午。 那个时候,凌思思替他取名端午,告诉他,希望他能如日中天,享世间太平,诸事遂心如意;可她不知道,对于他来说,那个镐镐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的人,其实是她才对-- 在他眼里,凌思思才是那个光明本身。 183。我娶你 拜过了初一,端午也顺利上任,成了櫟阳县令。 端午上任县令的第一天,常瑶提议亲自下厨,煮一桌好吃的当做庆功宴,贺他新官上任。 一大清早,用完早膳,凌思思便自告奋勇去买食材,拉着季紓上街去了。 街市喧闹,人来人往,道旁各色商舖櫛次鳞比,吆喝声此起彼伏。 凌思思走在前头,纤纤手指拿起一串手链,往腕上比了比,那手链上系着铃鐺和晶石,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摊贩上饰品琳琅满目,都是小贩手工製作,虽不比首饰店来的精緻华丽,但胜在样式颇多,也各有创意。 小贩巧舌如簧,见凌思思喜欢,拍着手掌,爆出一阵夸张的惊叹,「好看!太好看了!小姐好眼光啊!这手链上的晶石和铃鐺乃是经过大相国寺祈福开光的,有神佛加持,若是戴了,铃响上达天听,定然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这么厉害?」 凌思思半信半疑,忽然扭过头,朝季紓举起了手,故意摇了摇,那链上的铃鐺便发出“叮铃”脆响,映着五彩晶石,闪动着光,她眼里也似有流光闪烁,笑得很兴奋。 「你看,好看吗?」 印象里,只有小时候才戴过这种夸张的、亮晶晶的东西,想来还有些怀念。 更何况,这样能招来好运的东西,让她想到了先前送给季紓还有常瑶的平安符。 她想到的,季紓自然也想到了一处。 他看着她故意朝他摇晃的手,目光柔和含笑,正欲开口回应,不防他瞳孔骤然一缩,面色顿时有些难以言喻。 「时安?」凌思思久久等不到回应,观他面色古怪,心下起疑,忍不住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可还没等她瞧见什么,对面季紓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开口道:「很好看。」 「这个我们买了。」他毫不犹豫地付银钱,甚至多给了许多,那小贩称了称手,当即笑瞇了眼,又一併说了几句好听的客套话。 凌思思见他如此直接付了钱,很快忘了方才的插曲,撇了撇嘴道:「看呆了呢,反应怎么这么慢?」 她不过随口嘟囔,季紓却当了真,很快接道:「都给看呆了。」 凌思思:「……」 「说什么呀……」凌思思眨了眨眼,很快红了脸,欲盖弥彰地别过眼。 她是这样,平常张牙舞爪的纸老虎,轮到自己却慌了手脚。 季紓看着她像被烫到似的偏过头去,整张脸都红扑扑的,心照不宣,没有戳破她一瞬的慌乱。 凌思思别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啦,还得给阿瑶也买一个才行!还有碧草,不给她的话,肯定又要闹腾的;碧草有的话,维桑和端午也要……陆知行也算一个好了……」 她扳着手指,将身边的人尽数数了一遭,最后一个转身,将纤纤食指指向了身后的季紓。 「当然--还有你啦!」 「我?」 「嗯哼,你必须也得有一个!」凌思思瞇着眼笑,「虽然之前送过你手环了,但旁人有的,你也应该要有。更何况有了这个,之后你就不怕找不到我啦!」 她说着,又炫耀似地晃了晃那系着铃鐺的手链,叮铃噹啷,清脆细碎的铃声一下响在他的耳畔,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忽然便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季紓沉默地看着她,忽然迫上前来,猝不及防地伸手抱住她。 凌思思一愣,有些意外,「……时安?」 她总觉得他今天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季紓修长匀称的手将她翘起的一缕头发轻柔地别至耳后,手指无意擦过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阵下意识的战慄。 他只抱了一会儿,很快便松开,如常般扬唇温润笑道:「那就都买下来。」 说是庆功宴,但其实不过是他们几个人凑在一块,一起吃顿饭。 凌思思和季紓从街上买了菜回来,常瑶已经在县令府的厨房里忙活了,陆知行在一旁给她当打手。 向来只知打算盘的手,如今碰了锅炉,竟是手忙脚乱,弄得一身狼狈。 凌思思方进来,看见灰头土脸的陆知行时,还差点没认出他,「这不是富甲一方的衡阳君嘛?哎呦喂,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陆知行被她这么一笑,气得涨红了脸,张嘴想要反驳,可望着他眼前如同被炸弹打过的灶台,以及满身的煤灰和麵粉,脸色愣是乍青乍白,一时找不到理由辩驳。 还是一旁的常瑶忍笑出来解围,拉着凌思思帮着包饺子。 几人说说笑笑,倒也很快做出了一桌菜。 待端午到后,几个人围成一桌,他看着桌上盘子里的几道菜,脸色很是复杂,好不容易夹起一个饺子,谁知一夹起来,外头的皮便破了,里头的汤汁一下子全洒出来。 凌思思见状,顿时很是尷尬。 饺子是她和季紓一起包的,个个软趴趴,惨不忍睹,凌思思非常愧疚地将破了的饺子都舀进了自己碗里,最后又让季紓倒进了他的碗。 「不好意思啊,献丑了。这做菜得有天赋嘛,看来我的天赋不在这里嘿嘿……」 「你能有什么天赋?」陆知行嗤之以鼻。 凌思思朝他飞了记眼刀,不甘示弱,「你行你上啊!」 这边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抬槓,这边端午夹着一个破开的饺子,看了半天,「下次煮饺子撒点盐,就不会破了。」 「你怎么知道?」 「从前在家里煮过。」端午放进嘴里一尝,笑了:「内馅的酱油放得多了,而且拌得不够匀。」 凌思思憋了半天,谅他今天新官上任,哼道:「知道了。」 一旁的常瑶替他们都盛了一碗鱼汤,看见凌思思憋着闷气的脸,抿唇笑了笑,伸手夹了一个,给她解围,「我觉得挺好的。」 陆知行哼了声,附在她耳边道:「她做菜实在不行,得好好练练。」 常瑶忍俊不禁,「其实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不一样!」陆知行答得一本正经,「我有的是钱,大不了请个厨子,看你喜欢哪种菜式,我都给你请来。」 凌思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实在没脸看,「有钱了不起啊!」 「本君就有钱了,怎么着?有本事,你也花钱找厨子来啊。」 「你……」凌思思张了张口,正欲回懟,话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 她转头拉过了季紓的手,衝他挑眉道:「我才不用那么麻烦,我有季紓就够了,时安做的菜可好吃了呢。」 嘴上讚美季紓,可实际上她就是在炫耀,陆知行气急败坏地哼了声,只好将怒火对向季紓,朝他恶狠狠地瞪去一眼。 可怜季紓莫名被怒火波及,他看了眼身旁因为诡计得逞,颇有些小人得志意的凌思思,只是无奈地叹息,唇边却扬起一抹纵容的弧度。 端午向来是习惯这样的景象,早已见怪不怪,和一旁的碧草逕自谈起天来,几人吵吵闹闹,倒也替县令府添了几分烟火气。 最后还是常瑶出手,阻止了一场战火,无奈道:「好了好了,汤都要凉了,快喝汤吧。」 常瑶的鱼汤就像是一道开关,闻言陆知行当下便住了嘴,端起面前的鱼汤忙不迭饮下。 他还对上回只给了凌思思的鱼汤耿耿于怀。 凌思思白他一眼,显然很是看不惯他的作派。 常瑶见他们二人针锋相对,如同两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由得摇了摇头,「今日可是端午新官上任的大好日子,该高兴才是,你们两个可别吵了。」 她说着,一併朝碧草递了个眼神,后者意会,将早已备下的酒瓮同端午一起搬了过来。 这酒是以九川商会名义送来的,庆贺櫟阳县令新任,可幕后之人是谁,懂得都懂。 一杯酒下肚,凌思思啄了一小口,些许上了头,热辣辣的感触直入肺腑,惹得她热泪盈眶。 不得不说,真不愧是由皇帝暗中经营的商会,送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慢点喝,别喝多了。」季紓见她呛得泪眼汪汪,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 他还没忘记,先前凌思思喝醉之后都捣鼓出什么糟心事。 何况,如今还又多了个不着调的陆知行…… 一旁的碧草显然也有些忧心,跟着劝道:「是啊小姐,您身子弱,可不能这么喝……」 「哎呀,你们别那么紧张嘛。」陆知行笑着摆摆手,完全无视季紓和碧草等人此刻的忧心,满脸兴奋,「今天高兴,喝醉也没关係。来,我敬你一杯!」 「说的是!今天高兴,谁也别劝,大家今晚都要不醉不归!」 一听有酒喝,凌思思完全忘了方才还在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开开心心地和陆知行碰了杯;再扭过来,单方面跟季紓面前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才喝下去。 季紓眼前的杯子被她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些许酒液溅了出来,他的神情微微一动,彷彿有人往他内心扔了一颗石子,心湖顿时盪起阵阵涟漪。 一时之间,没人管她,凌思思乐得开心,忽又想到什么,看向对面的常瑶,撑在桌上问:「对了阿瑶,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啊?」 「我啊……我们之后离开櫟阳,打算先回从前的山上一趟,离开这么久,也是该回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常瑶说着,侧头去看身旁的陆知行,「至于之后,就先往南走,一路随心,反正天下之大,处处是风景。」 陆知行唇边含笑,与她对视一眼,「那是,有心上人在身边,自然是无处不是家。」 常瑶闻言,脸色一红,当即羞恼地横他一眼。 端午见状,“嘖”了一声,评论:「当真肉麻。」 碧草也跟着附和:「矫情做作。」 而“矫情肉麻”的陆知行对于他们的评价丝毫没放在心上,牵着常瑶的手,甚至还扭头朝他们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 常瑶脸皮子薄,用手背遮着嘴,将头扭到一边,「少说两句。」 凌思思倒不怎么理会,而是寻思着在他们几人身上转个一圈,似要寻找下一个目标,常瑶和陆知行是一对的、端午要留在櫟阳,剩下的还有……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端午身侧的碧草上,碧草面色一凛,很快表明自己的忠心:「小姐不用问。自然是小姐在哪,碧草就在哪。」 凌思思一愣,没想到是这种回答,但她惊讶之馀,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抬眼和碧草对了眼神,哼了哼,满意地頜首。 季紓见她脸上骄傲的神情,无奈地微微摇头,正端起面前的酒杯,方欲就口,一只酒盏忽而伸到了眼前。 「没曾想,凌思嬡身旁的人倒是挺忠心,不是吗?」对面是陆知行挑眉,端着酒盏,故意朝他问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新帝临朝,广纳能臣,你从前帮着废太子出谋划策,人精得跟狐狸似的,就你这样,怎么没留在帝京呢?」 他的话虽含枪带棒,可这也确是他心中的疑问。 常瑶也好奇地看向季紓,离宫之时,他曾上缴了那卷改革草案,表示心中也有所抱负,这样心怀大略之人,真会甘心远离朝堂,隐于乡野吗? 季紓闻言,没有理会他的刻意嘲讽,仅是淡淡一笑,缓缓开口:「我从前入宫,除了为查明旧事真相,还是为了造福百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开创一个清平盛世,方能无愧所学;而如今,太子已废,新帝临朝,广开言路,一切已见葳蕤生机,我便再无遗憾……」 「但你写下良策,却未参与其中,将来青史之上也未必能留下名姓,或许没有人会记得你,这样,你也不悔吗?」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季紓微微一笑,仰头望着头顶墨色沉沉里的一轮明月,那清浅月色倒映在他眼中,似有星火闪烁,「既不入仕途,万民--就在眼前。纵我此身不在朝廷,不再为官,可我及我所能及,便问心无愧。」 年少轻狂,总觉天下万民为己责,既在朝为官,便该有所作为;可此途风雪,山水一程,让他明白有些事不必执着,纵然未必留名,然此心长存,便是大盛颠倒,不在朝廷,也仍旧能用此刻最力所能及的身份和方式心系万民。 纵身处方外,然风起兮,便已足够。 陆知行本欲调侃他,然听得他此番言论,面上笑意一敛,当即正了脸色,朝他端正恭敬地敬了一杯。 季紓勾唇,正欲抬手回敬,不防一隻手凑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袖,一双麂子似的眼睛看着他,显然有些醉了,声音软绵绵的,道:「我也想要。」 他侧头一看,才发觉她听着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功夫,竟已是无声无息地把自己面前那一壶都喝乾净了。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凌思思身上温暖的蔷薇花香混杂着烂漫的酒香,惹人心神荡漾,先前那些云淡风轻,“砰”地一下便全乱了。 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绕开她的手,道:「不能再喝了。」 「我还要喝嘛。」凌思思口齿不清地辩解,根本听不进去,伸手扒住了他的手臂,半个身子无意中靠在他身上,有点急切、有点委屈,瓮声道:「你们自己喝,怎么就不让我喝呢?不公平……快帮我倒,我渴。」 她的呼吸已经吹在他颈侧了。 季紓感到一股头皮发麻的困窘,他顿了顿,将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去,艰难地开口:「不行。你喝多了,我给你倒点茶水吧。」 他不动声色将酒壶推离案前,生怕她有可乘之机,谁知一扭头,就发现陆知行直接拿过自己的酒壶伸过去,豪迈地给她斟上了,「倒什么茶水……早说了不醉不归,喝酒!」 季紓:「……」 「继续喝!」还没等他劈手来夺,凌思思就笑着一饮而尽了。 季紓捂着额,由衷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偏偏陆知行还不安分,偏要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酒给你了,那你倒是和我们说说,你的感受?」 「……什么……什么感受?」凌思思喝得高了,杏子眼里混混沌沌,重复又问了一遍。 「听说靳尚本想留你在宫中,你从前最是喜好荣华富贵,先是一心扑在靳尹身上不说,后来又是季紓,如今你就没想过回去,真要和季紓隐居乡野?」 常瑶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给他递了个眼神,可陆知行难得没理睬,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 凌思思脑中思绪浑浑噩噩,乱成一团浆糊,只能从他断断续续的几个词里,捕捉讯息。 她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不、不回去……」 「为什么啊?」陆知行循循善诱。 「为什么……」凌思思愣愣地看着他,晃了晃头,拖出个长长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因为……有时安在呀!」 季紓一愣,转头看着她,眼里含着复杂的光。 「噢?怎么说?」 「因为是时安呀!我的时安。」她的眸子动了动,露出了一点骄傲的笑意,「我啊,认识一个人,他有一颗最柔软的心,孤独的走在黑暗里,隐藏着一切,只为了内心最深的那处伤痕……夜那么长,月亮太孤单了,所以我等啊等,好不容易才等到他……」 季紓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好让她软绵绵的身子能靠在他的肩上,低头凑近了她的脸,轻声问道:「等谁?」 「你呀。季时安。」 凌思思靠在他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很骄傲地点了下巴,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乱颤。 「等我……做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呀!」伸出细细的手指头先点他的脸,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地鑽,「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不论重来多少次,轮回多少遍,我都想为他求一个好的结局--」 少女的告白直白而热烈,几人听着这一番话,皆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碧草甚至瞪大眼睛,捂住嘴,好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季紓听过她的很多次喜欢,或随意、或热烈、或娇气……每次都像是随性而为,信口拈来,可他依旧为之心动。 她的每句喜欢,都是一次盛大而烂漫的告白,而他心甘情愿,做她唯一的信徒。 季紓垂下眼睫,搂着怀里的少女,眼神乃至表情和语气都温柔到了极点,他缓缓开口,声音被吹散在繾綣的晚风里。 她没听清,恍恍惚惚间,只依稀听得那被模糊在阑珊夜色里的三个字,夹杂着无尽的叹息与纵容。 「我娶你。」 184。蔷薇花就要开了。 凌思思被嘰嘰喳喳的鸟鸣声吵醒,阳光落在她眼皮上,通红滚烫。 她抬手挡住了脸上的阳光,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旋即骤然清醒,直直坐起身来,捏住了身上的被子。 她躺在自己房里,被子安稳地盖在她身上,四周却没有人…… 她捂了捂胀痛的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昨晚喝得多了,她似乎说起了什么,之后…… 之后发生什么了? 凌思思揉了揉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裳,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是碧草端着醒酒汤走了进来。 「小姐您醒了呀。」碧草将醒酒汤放在桌上,忙不迭过来侍候她洗漱,一面道:「您醒的可真是时候,季公子一早吩咐的醒酒汤方才煮好,您便醒了,真是心有灵犀呀。」 「胡说什么呢……」凌思思目光闪烁,心虚地别过眼去。 她眨了眨眼,任由碧草在身后替她梳头,这才堪堪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对了,昨天……我是怎么回来的呀?」 她喝得高了,后头发生什么完全都不记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来。 「是季公子亲自送您回房的呀。」 「季紓?」凌思思一愣,有模糊的画面一瞬划过脑海,看不甚清,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 碧草观她神色,试探地问:「小姐不记得了?昨晚您喝多了,站都站不直,是季公子亲自抱着您回房,还让奴婢好生照顾,早早便吩咐让人煮好醒酒汤,待您醒来便能喝上呢。」 竟然还有这种事…… 凌思思揉了揉额角,让自己的思绪清晰一些,才向她问起了季紓,「那季紓现在人呢?」 「这个时候,该是去找常小姐和端午了吧。」 「噢……」她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失落,坐在了桌边,心里感到有些古怪,疑道:「他怎么今天突然去找常瑶和端午了?」 「奴婢也不清楚。但季公子说是有些事,需要跟他们商量。」碧草说着,倒了杯茶,将茶杯推到她面前。 凌思思有些心神不寧地抿了一口,没忍住问了一嘴:「什么事呀……」 「小姐和他的婚事啊。」 「噗——」她一口茶喷了出来,随即猛地咳嗽起来,眼泪倒灌,「你说什么?!」 因为碧草的那句话,凌思思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她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就达成了结婚成就。 这不应该啊! 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 凌思思越发篤定自己的猜想,但从碧草身上又问不出什么来,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彻底知道昨晚都发生了什么,还是得找季紓当面讲清楚。 凌思思是行动派,说干就干,当即就来到了季紓房前,敲响了房门。 「季时安,你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呢?」 她边推门边嚷,不想方一进门见到的竟是这番景象。 男子青衫玉冠,端坐案前,长长的眼睫低垂,手持笔桿,似乎正凝神案牘,这番场景,宛如初见。 季紓闻言抬起头来,见到是她,并没多大意外,「你醒了。」 三个字,不是疑问,倒是肯定。 他早料好自己会来,连什么时间也算得刚好呢。 凌思思气闷地想,走上前来,张口便道:「我才要问你,一早起来碧草就跟我说些奇怪的话,说你去找阿瑶和端午,说是为了什么……我们的婚事,我们什么时候要结婚了?」 她怒气冲冲,跑来“兴师问罪”,本意是来问清昨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谁知季紓闻言竟是从书桌后抬起头来,面色古怪地看向她。 「这不是你说的吗?」 凌思思一愣,「……什么?」 「昨晚是你当着眾人的面,说你喜欢我,想要嫁予我,这些……你都忘了?」 季紓语气淡然,凌思思听不出他到底是在说真的,还是在骗她。 可这些话实在是…… 太羞耻了啊! 「我……我才没有!」 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凌思思却像自愿投笼的兔子,这石头刚扔下去,泛了点水花上来,她便当即开口,急急想承认些什么。 「我怎么可能当着大家的面……跟你告白啊?也太、太尷尬了吧……」 她答完以后,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否有些唐突,甚至有些奇怪。 季紓却只是挑了挑眉,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反悔?」 反悔。 这个词配上他那副“都能理解”的大度神情,令凌思思莫名心虚,顿时觉得自己活像是个翻脸不认的渣女。 她有些犯难,「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但说无妨。」 「我……」凌思思张了张嘴,对上他那双坦然温和的眼,原本在来之前的气势顿时洩了气,眼神心虚地往四周飘忽了下,才嚅嚅道:「我是想说,这事你都还没问过我呢。而且,我阿爹阿娘也还没同意……」 不说阿爹阿娘对此事全然不知,就是季紓也还没向她求婚,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嫁人了呢? 好歹也得先求婚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听见她说的话,季紓的眼里似乎划过一抹笑意。 「原来是为了这个。」季紓轻勾唇角,垂眸看向桌上摊平的纸张,道:「放心,凌大人和夫人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眼下,还需要你的首肯。」 她顿了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又不是什么人,有多大权力,还要我首肯……」 凌思思虽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朝季紓走近,好奇地凑上前去一看,这没看还好,一看差点怀疑自己是还没睡醒。 白纸黑字,若单看上头工整清俊的字跡,或许还能讚美一声艺术,可细看内容,凌思思却稳不住了。 「你这是要写给我阿爹的信?」 太学主簿与梁国夫人之子季紓,求娶凌氏独女凌思嬡。 青年才俊,公子如玉,用字遣词无不谦逊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样,使人一眼便觉得这是一个光明磊落、值得託付的好少年。 透过薄薄一张纸,几乎都能看见未来岳丈和岳母满意的微笑。 「理应由我来写。」季紓写至落款前,空了两行,将笔给她,指尖点了点纸,「至于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对于独宠女儿的父母来说,才能人品都是旁人之言,亲女儿的首肯,才是板上钉钉的大红章。 可凌思思捏紧了笔,盯着那空出的两行,却迟迟不落笔。 她不动,季紓也不催促她。 凌思思捏紧了笔,侧头瞪他,「你这是要逼婚吗?」 凌思思抿了抿嘴唇,瞪着他的眼神不见得有多生气,有的是不肯服输的倔强,还有一点不平的委屈。 她不是不想嫁给他,也确实真的喜欢他,可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与人成亲。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矇在鼓里,什么也没弄清楚,一觉醒来,变化却是翻天覆地,令人无所适从。 季紓微微抬睫,用眼尾看她,与之目光相对,眸中是熟悉的温和与清明,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答非所问:「你可还记得,在青石村的花火祭时,你我抽到的那对姻缘籤?」 姻缘籤……? 凌思思一愣,很快想起了在一周目时,她和季紓那时辗转流落在外与主角团分离,彼时于青石村,他们曾一同参加过村里举办的花火祭。 当时初一也在,她被人潮衝散,听说了在送神夜男女若抽取相对应的姻缘籤,即是上天赐予的良缘。 她本还不信,可之后想来……却分明是有跡可循的。 她目光微动,「当然记得。」 当时她和他,都抽到了一对的籤诗。 「天赐良缘,既是碰巧,便是机缘。」季紓语气一顿,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有些泛黄的纸条,纸上黑色墨跡写着两行诗句,正是当时他抽中的那对诗。 「神諭--」季紓伸手拉住她,很认真地看着她道:「凌思思会永远和季时安在一起。因为,若错过了,你会捨不得。」 凌思思脸上发烫,气乐了:「呸!」 「不过,其实是我。是我怕放手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凌思思一颤。 「所以,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 儘管,在命运之书里,他们不在一行字之间,但他对她的爱,在空白页,千千万万次-- 他是真的喜欢她、珍重她,想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有笔墨融于笔尖,“啪”的一声滴落,在纸上氤氳一片墨色。 凌思思手上一僵,终于动了,她顿了顿,望着纸上那不断晕开的墨色,闷闷道:「再写一张。」 季紓闻言似笑了笑,但他的笑意素来很浅,就像羽毛落到湖心上的轻轻一点,让人又酥又麻。 他铺开纸,抄了又一遍,字字句句,已经烂熟于心。 文末落款前空了两行,凌思思从他手中接过笔,趴在桌上敲下代表她首肯的一句:「阿爹、阿娘,我喜欢时安,我愿意嫁给时安。」 --尘埃落定。 几天之后,凌氏夫妇的回信和嫁妆跋山涉水送到櫟阳,来送信的是个年轻的小哥,随信而来的还有交代给凌思思的一句话。 「凌老爷和夫人说,路途遥远,他们暂且脱不开身,便一道着我询问,小姐是想在櫟阳成婚,还是回他们那里去?」 自从首辅之位遭罢黜,被靳尹下旨流放后,凌氏父母便定居在了边境的一处小城里,虽说后来查明真相,可他们好不容易远离帝京的尔虞我诈,倒也安于乡野,享受单纯悠间的生活。 此番凌思思要成婚,照理是该由娘家出嫁,再赴新郎倌家拜堂才是,只是念着路途遥远,还得多跑一趟,夫妇俩向来宠女儿,便着人来问一问她的打算。 这不,几人聚在房内,正讨论着凌思思和季紓的婚事。 季紓提得突然,两人的婚事倒像是临时起意,凌思思被他矇在鼓里,还是刚才知道。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办吧。」季紓平静地开口。 「也好,省得舟车劳顿,那我和师兄就留在这里,帮着操持婚事,也当做个见证。」平日持重冷静的常瑶竟未反驳,反倒是很快接过话荏附和道。 端午亦跟着自告奋勇:「那场地的部分,就交给我吧。」 凌思思的视线在几人身上轮番转过一圈,总觉得他们似乎正在暗自筹谋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让她不免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抬头问道:「但这样好吗?阿爹阿娘都不能来……」 毕竟是婚姻大事,纵然她不是真正的凌思嬡,但这样大的事,父母却不能出席,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季紓一顿,转头看向她,「只是先拜堂,之后回去还能再办,届时再请他们前来赴会。」 端午跟着帮劝,「是啊,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先热闹一下也是好的,不然初一见不到你这个姐姐大婚,恐怕又得闹脾气了。」 凌思思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相劝,连初一也被搬了出来,她倒是好气又好笑。 不过,想着他们说的也没错,便松了口应道:「那好吧。」 「不过大婚的日子,还是得挑一挑。」常瑶拿出几张纸,放到眾人面前,「我和师兄先替你们合了八字,得了几个合适的时辰,你们看看。」 写着日期和时辰的红纸一字排开,凌思思和季紓凑前去看了一遭,最远的还得半年,最近的则是一个月后。 凌思思抬头问道:「准备一场婚礼,需要多久呀?」 「婚礼事务琐碎,准备起来也需时间,虽说有我们几人帮衬,但多少也得二三十天。」 「这么久……」 一听到婚礼需要准备这么多天,凌思思睁大眼睛,下意识地低叹,颇有些失落的意味。 季紓见状,在桌子底下伸手轻握了握她的手,在她抬眼时,眸中似有流光闪过,缓缓道:「既是如此,那便一切从简,日子……就选在一个月后吧。」 「这……一个月后?」 听见这个答案,饶是沉稳如常瑶也不禁一愣。 婚礼准备至少也要二三十天,就算要从简,也不可能囫圇吞枣,一个月……实在是太赶了。 凌思思不懂这些,但显然也察觉季紓有些急迫,不由得侧头看向他,狐疑道:「时安,我怎么觉得关于婚事,你好像比我还着急啊?」 他微微一顿,旋即轻勾唇角,抬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发顶,带着点宠溺的意味,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我自然不愿再等,辜负良辰;何况……蔷薇花就要开了。」 蔷薇花…… 有风拂过她的发梢,捎来淡淡的蔷薇花香,那是凌思思平常用的梳头水气味,混着远处蔷薇花树传来的香气,令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眼前的凌思思,又或者是院中的那树蔷薇。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那一瞬间,凌思思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他了。 「天地为证,遥敬高堂。」凌思思眨了眨眼,扬起唇角,眼里黑白分明,「既然如此,那就一个月吧。」 「一个月后,我们成婚。」 185。代替全世界来爱你 春和景明,满城芳菲,宜嫁娶。 紧赶慢赶的婚礼,总算在一个月后到来。 今日天公十分作美,天空碧蓝如洗,金黄的日光灿灿撒在花路上,大红的绸带掛在正堂的廊廡间,显得古朴而庄重,喜字贴得到处都是,就连府里的侍卫和下人们脸上亦掛着笑,处处都充斥着喜色。 新房里,一身大红喜服的凌思思坐在镜前,常瑶和碧草替她戴上繁复的头面,看着镜中的她,眉似远黛,眼若寒星,双颊含晕,身上喜服流光溢彩,映着髻上华釵步摇,顾盼之间尽是风情。 寻常的娇俏可人在这个时刻,都会带上一丝平时不显的嫵媚。 「思嬡,你看看……」常瑶轻笑着扶住她的肩膀。 凌思思认真地往镜子里看,镜中少女妆容精緻,娇艳动人,她伸手抚向脸颊,一时有些恍然。 她就要成婚了。 谁能想到,她第一次恋爱,与他偕手步入礼堂,竟然是在漫画里呢? 身后,碧草替她别上一对垂珠耳环,不禁叹道:「人人都说,女子出嫁之时最美,从前没见过,可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凌思思回神,得意一笑,「那是自然,今天可是我的大好日子,身为主角怎能不抢风头。」 闻言,常瑶不禁抿唇笑了。 凌思思身上彷彿有种魔力,虽说她偶尔有些话让人听不太懂,可听她说话便莫名令人放松,将待会婚礼前的紧张退去不少。 「是,今日你是新娘子,自然出尽风头,没人跟你抢。」 凌思思眼珠子一转,「那改天阿瑶的好日子,我再去瞧瞧风头。」 「就胡说。」 常瑶向来脸皮子薄,当即便红了脸,别过脸去,可那也被染上嫣红喜色的脸颊,与唇角扬起的弧度却出卖了她。 碧草和凌思思对视一眼,抿唇笑了。 外头响起一阵热闹的锣鼓声。 「凌小姐,该拜堂了。」在一片热闹中,有下人走进来,稟道。 「哎呀!差点忘了。」碧草惊呼一声,从一旁找出一把绣了蝶舞花间的华丽却扇,递给了她,「民间习俗,大婚当日,新娘的面容只能让夫君瞧见呢。」 「是么。」 凌思思拿起胭脂纸抿在唇上,眼中泛着明亮的水色,鲜艳的红唇微翘,她伸手接过却扇,挡住半张芙蓉面。 「那还真是便宜他了。」 走出了房门,绕过九转曲廊,很快地眼看大殿已是近在眼前。 凌思思走路步子很快,从来学不会矜持的轻移莲步,因而头顶上步摇垂下的金丝缠珠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像是在雀跃。 常瑶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轻声提醒:「慢点走。」 转过转角,便见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季紓正候在门口,向来清俊温润的脸上,竟也有了遮掩不住的喜色。 见到了她,季紓先是一愣,望着她身着与他一样的大红喜服,却扇下的容顏若隐若现,鬓边的珠釵步摇随着脚步轻移,在他心里盪起阵阵涟漪。 凌思思隔着却扇,朝他投去一眼,趁着不注意向他眨了眨眼。 季紓一愣,旋即扬起唇角,眸中是显而易见,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她牵过红绸的另一头,各执一端。 「来了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几个人这才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落了座,着急忙慌地保持礼仪。 季紓牵着她,缓缓步入前堂,满天的鲜花彩带铺天盖地撒下,耳边是不绝于耳的祝贺声,伴随震耳欲聋的喜乐声,将他们团团笼罩。 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邀请宾客,因此婚礼场地便向端午借了县令府来办,除了几个府衙的官员来沾沾喜气,便由常瑶和陆知行作为见证,充当此次婚礼的证人。 双排蜡烛在堂前摇曳,点点星火如同河中飘灯。 凌思思低头看着面前的却扇,蝶舞花间,蝴蝶是她,显然是季紓替她选的款式。 四周都是面上掛着笑的人,被这么盯着,凌思思难免也感到有些侷促。 「很紧张?」季紓的声音低低传来。 他转过脸,透过精緻华丽的却扇,看见凌思思在扇下飘忽的眼神。 她一双杏子眼如宝珠明亮,睫毛眨动不停,「废话,谁第一次成亲不紧张呢。」 第一次…… 先前入东宫和封后都不算,这次是她以凌思思的身份,真心与他成婚,确实是第一次。 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凌思思与季时安的婚礼。 季紓垂下长长的眼睫,无声地扬唇轻笑。 因着两人的父母皆不在,堂上便象徵性地掛了张月老图,当着月老图拜过三拜,便算是拜过天地,遥敬高堂。 「立誓吧。」常瑶微笑地宣布了下一项。 按照大盛民间的成婚仪式,需要新郎倌与新娘彼此立下誓言,才算礼成。 还好这个项目之前常瑶就找她恶补过了,凌思思自然背得挺熟,生怕一紧张就忘了。 凌思思顿了顿,转向堂前月老图,嗓音脆而亮,慢慢道:「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少女的声音甜又脆,含着新婚的喜悦,让人不由得也感染了这种喜乐的氛围,纷纷笑着贺喜。 然话音落了,身旁的季紓却不作声,大家都屏息等着他开口,就连凌思思也不由得侧头去覷他。 「季公子……」常瑶低声提醒。 「……时安?」 凌思思侧头,看见他的眼里有过一闪而过的异色,快的令人抓不住。 季紓抬眸,察觉到眾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面上还是那般温润沉静的样貌,一字一句,缓缓开口:「休戚与共,相许相从。」 不过短短八个字,可其中承载了多少,除了他们自己,旁人都看不清。 凌思思隔着红缎,与他相视一笑,那一瞬间她便知道,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绝不后悔-- 她与他所想都是一样的。 婚礼结束后,还有晚宴。 虽说一切从简,没有宾客,可陆知行说该有的仪式还得有,也好让他先做参酌,便主动抢着操持仪式后的晚宴。 说是晚宴,但其实就是主角团们和县令府的官差们凑个热闹。 凌思思和季紓大婚,几人是一路见证他们走过来的,自然真心替他们高兴,离开帝京之后,远离了权力中心,似乎心态上也更开放了,随着几杯黄汤下肚,眾人皆是有些喝的高了。 有人开始打开了话闸,不拘小节,高谈阔论起来;有人则和身旁的同僚,划起拳来,整个院里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季紓趁着无人注意的空档,委婉地推拒了又一次朝他递来的酒杯,起身往今晚端午替凌思思在府中安排的新房走去。 凌思思身为今日的新娘子,早早便起床梳妆,因此晚宴行至一半,便推託自己累了,先行回房,她性子素来慵懒,一场大婚是辛苦她了。 季紓这般想着,临走时还不忘包了些她爱吃的点心,给她送来。 他一路走来,一眼便望见凌思思在院里的一株桃花树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她闻声抬起头,睁着一双杏子眼,半是无辜半是讶异。 「你在这里做什么?」 「堆石子呢。」凌思思说着,拍了拍手,示意他过来看。 季紓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却还是走了过来,看见她堆在树下的一个小石塔。 这个石塔并不陌生,从前在櫟阳的时候,凌思思也曾堆过一回,说是可以向上天祈福许愿。 「你看,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在櫟阳,我也堆过一次,只是上回是我许的愿,这一次得换你。」 「我?」季紓一愣,转头看见她明亮的眼,旋即轻勾唇角,「可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已经实现了……?」凌思思狐疑地看他。 「嗯,已经实现了。」 他的愿望,不过就是能和她在一起,如此而已。 凌思思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她也喝了些酒,脑袋有些晕呼呼的,思绪并不清晰,也索性不去想。 她转了转眼珠,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不过,这个时间晚宴还没结束,你这样跑出来,新郎和新娘都不在,不太好吧?」 「无妨,他们不会发现的。」 他来之前,几人早已玩开了,正热闹着,不会注意到席间突然少一个人。 但看着这样的凌思思,他还是忍不住想逗弄她,语气一顿,接着道:「就算发现了,今夜本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他们自然不会前来打搅。」 洞、洞房花烛夜……?! 凌思思一愣,有些不可置信,旋即感到一股直衝脑门的灼热,心虚地别过头去。 「你别、别胡说八道!你真的学坏了,季紓。」 「我说的难道不对?」 凌思思羞得涨红了脸,都不敢回头看他,偏季紓还故意挑眉反问她,让她简直快疯了。 今日的季紓似乎格外外放,连着她都要招架不住。 得赶紧转移话题才行。 她的目光瞥见一旁的竹篮子,这才迟钝地想起什么来,忙不迭转过头道:「别管对不对了,赶紧看看我准备的“惊喜”!」 「惊喜?」 季紓一愣,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手上凭空出现的竹篮子,那竹篮子不知道是她从哪里找来的,只见她瞇着眼,狡黠地笑着露出了篮子里的物什。 「这是……」 「惊喜啊!陆知行差人送来的,说是让我帮着试试他们商会的新货……」 凌思思边说边捣鼓着篮子里的烟火棒,她本就不擅长这些,摸了几下无果,这活自然就落在季紓手上。 他垂眸排着地上的烟火棒,脑袋还在回放着她适才说的话,目光微闪,不经意问道:「衡阳君平日里与你吵闹,这一次倒是有心,操持婚礼不说,还专程送了礼来。」 「他自然有心。虽说他和阿瑶在一起了,但我可是阿瑶唯一的妹妹,他不得多提些好感呢!」 凌思思说着,还颇有些自豪的哼了哼。 季紓见状,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那一刻他的眼里尽是宠溺的纵容。 「摆好了。」 「真的?我来看看……」凌思思一听,当即提起裙摆,一蹦一跳地小跑过来。 她伸手拾起了烟火棒,兴致冲冲地凑近前来瞧了瞧,有风拂过,撩起她墨色的发,季紓伸手别了别她鬓边的碎发,倾过烟火棒点燃。 「那我点啦?」 她兴奋地回过头,徵求他的意见,得到季紓微微頷首的回应后,很快把烟火棒插了上去,紧接着拉上季紓的手就跑。 但见无数烟火棒顷刻间匯成一束璀璨星火冲天而起,金光纵横穿梭,“吡哩啪啦”散落在天幕中,宛如天女散花般,照亮了整个夜空。 另一边,眾人齐聚的厅堂内,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忽有亮光一闪划过窗外,“咻”的一声,紧接着是一朵接一朵盛放在夜空的烟花,绚烂夺目。 突如其来的插曲,几人先是惊呼,旋即皆推挤着抢到窗边看。 常瑶看着那些怒放的烟花,自然知道是谁的手笔,她侧头瞥了眼自家师兄,道:「这烟花来的倒是时候呀。」 「那是。」陆知行不欲瞒她,随手一张那十二玉骨洒金折扇,幽幽道:「看来这季紓倒挺有几分能耐,竟能先一步抱得美人归啊。」 「可不是,若非经歷了这些,换作从前我怕是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谁也不曾想到,从前那个一心执着太子的首辅千金,竟会喜欢上太子身边的辅臣,甚至与他偕手步入礼堂。 一如他们谁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走到一块,成为患难与共,亲密无间的朋友。 世事如新,本就难料。 一旁端午不清楚他们的事,关注的焦点落在另一件事情上,皱了皱眉,有些嫌弃,「不过,季公子的酒量也太差了吧,不过几杯酒就不行了……」 在他眼里,凌思思既是他的恩人,亦是他尊敬的姐姐,能配得上她的自然要是最好。 他想起方才季紓席间屡次以酒量不好为由,推託眾人敬酒的画面,不由得在心里画上一个叉。 碧草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呀弟弟。这新婚之夜,春宵一刻值千金,自然是要着急的。」 端午不甘示弱,低声反驳:「不就是晚点见面嘛,哪里差那几杯酒了……」 几人闻得这般稚气的话,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 到底还是少年,不懂这些,碧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抬手作势拍了拍他的肩,道:「弟弟,你年纪还小,不懂情爱之事,这新婚之夜呢,自然是有些两情相悦之人才能做的事。」 「那是什么?」端午一知半解,不耻下问。 碧草被他这么一问,张了张口,顶着他单纯疑惑的眼,到了嘴边的话倒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有些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碧草面色乍青乍白,半晌才恼道:「问问问,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端午闻言,面色一僵,「……我才不是小孩!」 「哼。」 「哼……」 不夜坠玉,烟火璀璨。 天边锦绣满佈,焰火无双。 这一晚,彷彿已将世间所有无双美景集结于此,在眼前凝成这样一片繁华盛景。 此时一朝,竟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 季紓不禁转头,看见斑驳的光影下,凌思思仰着头,一双杏子眼里倒映璀璨焰火,明明心里兴奋极了,却又害怕地捂住耳朵,尖叫着往他怀里躲。 璀璨烟火划破黑夜,如光刃般,直衝天际,最后划破沉沉夜幕,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的绚烂烟花,交织圆满他今生最美的梦。 他看着少女身上红色的裙摆渲染上细碎的金光,裊裊站在朵朵绽放的光影中,幻丽得像是场虚幻的梦。 她背对着他,只留下一片朦胧的剪影,他内心徬徨,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光,而她彷彿永远早他一步。 她伸手点燃了一簇火光,转过身来,烟火棒燃烧的点点星火照亮她清澈明净的眼,同时也让他看清了心上人的面容,以及唇边那抹灿若骄阳的笑。 空中,陆知行所赠的焰火燃放正灿;地下,身着喜服的季紓和凌思思遥遥相望。 「季时安!」她回头衝他明媚一笑,灿灿星火缀着火红衣裙,令她越发艳丽不可方物,「新婚快乐!」 少女抢了该是他的台词,来不及反应,脑子一片空白的季紓被凌思思猝不及防地撞了满怀,他下意识地抱住她的腰。 院子上方的烟火还在不断盛放。 他们在月光下相拥,季紓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对着她也对自己说:「凌思思,我会代替全世界来爱你。」 186。片刻欢愉 夜深,闹过了一宿,府邸终究恢復寂静。 角落里的一对龙凤花烛兀自燃着幽微的光芒,红烛垂泪,凌思思方洗好澡,湿漉漉的发尾垂在真丝寝衣上,映着被热气蒸腾得红润通透的脸,显得非常可口。 今晚大婚之夜,碧草和其他人都不在,房里只留下今日新婚的新人,没人帮她梳头,凌思思便只能自己动手。 季紓从门外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凌思思执着木梳,不甚熟练地梳头发的样子,眸子不自觉地暗下几分。 他走过去,开口问道:「你怎么没把头发擦乾?」 「我……」凌思思闻言,下意识地要解释,可从镜子里瞧见穿着中衣的季紓,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难得侷促的说:「我等等、等等自己擦,你……你先去忙吧。」 「忙什么?」他声音又低又沉,彷彿羽毛轻挠,明知故问,「今日新婚,我又无官职在身,自是乐得轻松,何来要事操心?」 妆台前的凌思思心虚地眨眼,扭扭捏捏半天,怎么也不肯回头看他。 从前相处不觉得什么,甚至还敢戏弄他,如今两人成了婚,关係发生了改变,她这才意识到不一样,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季紓知道她害羞,却显然没打算放过,嘴角轻提,逕自走到她身后,拿过架子上的毛巾,一手握住了她的头发,轻轻擦拭起来。 凌思思身子一僵,张口想说什么,可季紓早就知道她又要找藉口,遂先她一步,云淡风轻的语气,动作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碧草不在,这等小事,自该交由夫君代劳。」 「什、什么夫君……我又不是没手……」 摇曳的烛火下,凌思思抬起头,红着脸,不甘示弱地从镜子里怒瞪了他一眼。 只那么一眼。 那湿漉漉地、含着嗔怒的一眼,季紓长长的眼睫微颤,内心深处有什么急欲窜出。 凌思思大概也没有想到,只是这么一眼,季紓的眼神就变得陌生,显得危险又幽深,还有些探不清的情绪。 真正的她还未经歷过情事,自然不知道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又或者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她看见他垂下眼帘,侧身将擦头发的毛巾披在架上,明明只是这样平常的动作,凌思思心底却暗自察觉到一丝不妙,他的姿态优雅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每个动作都像在盘算。 她摸不清,也看不透。 「时、时安……?」她试探地唤道,却没有得到他任何的解释。 季紓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五指极其缓慢地穿过她的发间。 一股战慄自尾椎蔓延开来,凌思思下意识地缩了缩后颈。 空气中蔷薇花的香气一下子浓郁起来,季紓眸光一动,伸手扳住她的双肩,将软绵绵的人放倒在了妆台上,双手撑在台边,将她挟制在他空出的空间里。 季紓身上的雪松气息陡然逼近,凌思思的心快跳出喉咙,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二人的呼吸急促地交缠在一起。 ……太近了。 两人离得太近,凌思思被他抵在身后的妆台上,身子几乎与他挨在一起,好似贴在他怀中,令她很是忐忑紧张。 她刚想撑起来,他便又俯身靠近一些,这下两人之间几乎毫无空隙。 「……时安?你、你要做什么……」 她有种预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渐渐脱离掌控了。 她身上汗毛竖起,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察觉到阴影落下来,便闭上眼睛;微凉的吻落在脸颊上,随后是唇角,两人的气息隐密而小心地纠缠。 凌思思僵住,随后震惊地看向他。 昏暗的烛光下,季紓的神色依旧淡然,可微红的眼角却出卖了他,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他眼中,眸上似蒙着一层温润的水波,如宝珠粼粼一闪,有些引诱的意味,「很奇怪吗?」 凌思思面红如火,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讲话都嗑嗑吧吧,说不清楚,「你你你……你怎么……你不是君子吗?怎么还……」 怎么还能做出这样欺负人的事? 简直……简直太犯规了! 「原则是对其他人,对你--我想永远都是例外。」 他轻声说着,俯身吻在她的唇上,他的吻与声音一样轻柔,像是三月的风吻过窗外树梢上的娇嫩花朵。 拥抱和持有,欲望与念想,从来不只一个吻,他经年的克制逐渐在她身上瓦解,分崩离析。 不知何时起一个吻开始失去控制,他热烈的舌尖探进,男子垂着两排长长的睫毛,捏着她身上的真丝寝衣,往两旁微微敞开,彷彿一朵被春意浸染的娇花,一点一点舒展花瓣,在他手下盛放娇色。 细碎的嚶嚀自唇边溢出,凌思思伸手软软地推他,可那几乎可以忽视的推搡不像抗拒,更像是引诱。 季紓低喘着离开她娇嫩的唇瓣,凌思思睁开眼睛,一眼望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几乎将她淹没。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忍不住挪腰往后退缩,「时安,我我……下次好吗?下次……」 「下次?」他凝眸望着她,没有动作,却还是耐心地问她:「为什么?」 凌思思抿了抿唇,白皙的双手抓着他的衣襟,也在微微喘气。 她难言的顾虑无法宣之于口,她知道他在忍耐,可他真的停了下来,什么也没有做,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凌思思低着头,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怕……」 「怕什么?」他循循善诱。 「我怕疼……」 凌思思低着头,羞囧的热潮让她脸上热辣辣的,几乎不能见人。 听见是这个答案,季紓先是一愣,旋即她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他温热的气息俯在她的耳畔。 「不疼……我轻一点……」 凌思思来不及反应,也不能说话,只觉身子一轻,两人倒进柔软的床铺里,没给她任何反悔的空间,季紓俯下身来,一吋吋沿着脖颈攻城掠地。 凌思思被他吻到晕眩,也不知何时身上寝衣系着的蝴蝶早已破茧而出,她迷濛的视线,只能看见角落那盏摇曳的烛火,格外刺目。 她扯住了他散落的衣袖,颤声道:「……烛火……灯还亮着……」 「新婚之夜,花烛不能灭……」 凌思思不能言语,细腻如脂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他的脖颈。 室内花叶摇动,窗外烟花不歇。 一次又一次的哄骗。 凌思思实在不能理解,明明平日里那般清正温润的一个人,怎么上了床,就展露出如此强势佔有的狂风暴雨? 要人不能思考,不能抗拒。 春风吹拂湖面,水波涟漪。 粉融香汗流山枕,尽君今日欢。 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花影婆娑,枝头上掛着点点晨露,鸟儿的啁啾都似带着回声。 常瑶起了个清早,和迎面走来的陆知行打了招呼。 「师兄也这么早起?」 「醒了睡不着,想着去街上逛逛。」陆知行想起昨夜盛放了大半夜的烟火,顿了一顿,又道:「昨夜送去的那些烟火,也不知成效如何,正好顺路去一趟商会了解情况。」 常瑶被他这么一提,想起了昨天那场绚烂的烟火,她本以为是端午为了庆贺凌思思新婚,增添热闹用的,不想送礼的人却是自家师兄。 那烟火还据说是商会最新的產品。 常瑶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阿瑶,一起去吧。」陆知行望着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们还没起呢,指望不上。」 常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仍然毫无声响的院子,不知想到什么,脸有些红,做贼心虚似地左右顾盼了两下,随即飞快地将手搭在他手上。 陆知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牵着她出门。 时间还早,街上的市集行人稀稀落落的,店舖只开了一半,没什么生意,常瑶和陆知行牵着手,走在晨光熹微的街道上,不时往一旁的铺子扫去几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记忆里,儘管师出同门,然两人却少有这般间情逸致,间步谈天的时候。 她随着陆知行来到了商会,此处虽也是衡阳商会的分行,却不比帝京奢华,建筑自然也小了许多,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的商品倒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常瑶在铺子里绕了一圈,忽而瞥见院子里的树下系着一匹马,黄毛白鼻黑喙,毛色晶亮,很是精实,她上前摸了摸马的鬃毛,脸上难得一见地露出些许温柔之色。 「真是好马啊。」 一般来说,越好的马性子越傲,然而这匹马在她摸了牠后,还乖巧地上前蹭了蹭她的手指,如此亲人,实属难得。 她虽对马了解不深,但也能看出此马算得上品,帝京之中有的多是权贵,而这样的马出现在櫟阳…… 难不成是帝京来了什么人吗? 常瑶方才这么想,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一道声音传来,试探地唤道:「前太子妃殿下?」 这个不算陌生的称呼自身后响起,常瑶愣了愣,随即回头一看。 只见不远处的廊下,身着湛青色衣袍的公子倚栏而立,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挑了挑眉,唇角扬起一抹清浅笑意。 「你是……」 「你方才找我呢?」他朝树下的马瞥去一眼,「噢不对,差点忘了,现在应该换个称呼。」 「那就……好久不见啊,常姑娘。」 新婚生活平凡而愉快,一切似乎没有不同,除了县令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凌思思方自榻上悠悠醒转,便听碧草来报常瑶和陆知行今晨出门回来后,带了个帝京来的贵客。 「贵客?」凌思思穿上外衣,皱了皱眉,「是谁来了?」 「是司天监的崔大人。」 「崔司淮。」凌思思一愣,接道。 自新帝登基,朝堂的势力换了一拨,许多位置上的人都被汰换过一遍,而现今掌管司天监的是新晋的崔监正。 整个司天监姓崔的也只有这么一个。 崔司淮,前司天监监正崔恪之子,而他原本的名字就唤作步夜。 步夜,步行于永夜之中,是要提醒自己莫忘了自己的使命。 故在真相大白,沉冤得雪后,他便做回了真正的自己,得以继承父亲的衣钵,堂堂正正行走于世间,那本该是他光明康庄的未来。 ……可他来櫟阳做什么? 凌思思默默地想,最近也没听说宫里出什么事了呀…… 「他人现在在哪里?」 「噢,好像是在议事厅里,和季公子说话呢。」 另一边,碧草口中在议事厅说话的季紓,此刻正坐在茶楼的雅间里,垂眸细细品茶。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眼光毒辣,选的这个雅间位置不错,位处二楼的角落,将帘子一拉,里面能听见外头絮絮的喧嚣,外面却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形。 「你想说什么?」季紓捧着热茶抿了一口,淡淡地开口问道。 到底共事过一阵,两人也算熟悉彼此秉性,他深知崔司淮的习性,他性子急,稍嫌衝动,能让他不远千里远赴櫟阳,想必是有话要说。 「我还没开口,你倒好,主动提了。要我说你真不够意思,成婚这样的事怎么也不通知一声,你若送来帖子知会,凭你我的交情,我怎么也当来贺上一句。」 崔司淮闻言,摇了摇头,语气虽是抱怨他不够意思,面上却并未有多少遗憾之色。 「司天监如今百废待举,该是事务繁忙,崔大人百忙之中还能抽身来此,陛下可知否?」 「这招没用。」崔司淮往凳椅上一靠,眼也不眨地道:「我来櫟阳,就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听闻你们成婚,特意让我来传个话,祝贺你们新婚愉快。」 季紓指尖一凝,儘管心中早有预料,可听见靳尚的名字,心中未免有些古怪,口中抿了一口的茶顿觉颇涩,很快放下。 「只是为了道贺,不必要吧。」 「你动作这么快,很是反常嘛。毕竟,你也算是帝京着名的铁树啊,谁曾想这一朝开花,超前进度。」 崔司淮挑了挑眉,出言揶揄,他抿了一口茶,视线在季紓脸上停顿许久,仔细端详,最后仍是问了出口:「不过说真的,我也很好奇,你这么着急成婚,是真的非她不可,还是……」 崔司淮凝望着他半晌,陡然出手,一隻手揪住他的衣领,往旁边一扯。 季紓别开脸,衣领之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肤,而在那对精緻的锁骨处,赫然有一枚殷红的曖昧印记。 齿印小巧,是深深的咬痕。 崔司淮望着那枚清晰的红印,半天没说出话来,「……你有点太令我惊讶了。」 谁能想到,素来端正持重,守礼雅正的季紓,竟也有与如此曖昧的色彩掛鉤的时候?安知这些年,慾念没有潜滋暗长,无形中缠绕着他,将他拖下深渊? 季紓垂眸,将衣领拉好,默不作声。 他这般淡然,既是无言以对,更像是种默认。 崔司淮不得不敛容,正视起眼前的人来,沉声道:「你要做什么,我自然管不了你,但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之前和你说的话?」 季紓默然。 「异世之人。」 是个轻描淡写的、肯定的语气。 崔司淮缓缓开口,吐出这四个字,果不其然见到眼前的人身子一僵,「我先前和你说过,凌思嬡或可对应朱雀星的星命,然自新帝登基后,却又发生了变化,客星伴朱雀而生,如今帝星復明,客星却闪烁不定,有衰弱之势……若客星是为新朝更迭的变数,那如今大局已定,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季紓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他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早在靳尹的登基大典前夜,崔司淮就和他说出自己的推测,凌思嬡的命星不是朱雀星,而是朱雀旁一颗伴随而生的客星。 客星出天庭,有奇令,司天监第一次观测此星,是于册封太子前,当时“凌思嬡”的行跡变得古怪,正是凌思思穿越过来之后,想来是她的出现才造成了变化。 只是,谁也没有将凌思嬡与那颗突然出现的客星连结在一块,直到凌思思与他们共谋一切,却选择放弃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后位,与季紓远走高飞,崔司淮这才有了隐约的猜想。 客星出无恆时,居无定所,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是命运洩漏的一点意外,亦是唯一的变数。 而凌思思,便是那不可预料的变数。 她性情大变,行事异于往常,似乎知道了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能够提前找出应对之法,也能成功破局,她看似被动,但其实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切都围绕着她而行。 一个人的变化不可能如此之大,唯一的解释就是,“凌思嬡”不是凌思嬡,而是另一个人。 一个来自更远的地方、站在更高一层的人-- 异世之人。 「她迟早要离开,你陷得越深,最后受伤的只有你。」 在他看来,凌思思不过是来自未知的异世之人,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她从不属于这里,短暂的喜欢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桃花色的幻梦,不足以深烙心底,弥足珍贵。 但季紓不同,他行走于黑夜之中这么多年,雪藏真心,这样的人若愿意为了什么人破除寒冰,那便是仅此一人,永不更改。 季紓眼睫轻颤,面对崔司淮的疾言厉色,依旧面容平静,道:「我和她既做出选择,她于我便是经年妄想,从不后悔。就算最后她会离开,但我还是希望,她永远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灿若骄阳的凌思思。」 崔司淮神情微动,「你着急成亲,是因为怕她知道,可她有选择吗?在我看来,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吗? 季紓没有回答,仅是隔着衣袖触向了怀中藏着的那张字条,那张在青石村花火祭误打误撞抽到的籤诗,他不信神明,却一直小心珍藏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在他看来,既已认定了凌思思,那他这一辈子便再也不会有其他人,她永远会是他的妻子。 就算最终注定分离,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真真假假,人身在其中,又焉能看得清?」 就像崔司淮自以为看得透彻,但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不过是虚构出来的漫画罢了。 他本意如此,可听在崔司淮耳里倒像讽刺,他面色变了一变,最终才甩手道:「行啊,我是不如你。你既要执迷不悟,也是你家的事,就算我多管间事跑这一趟,你就好好守着你最后这片刻欢愉吧。」 他说着,转身拂袖就走,似乎真被他气坏了又拿他没办法。 谁知他走没几步,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开来,显得模糊不清。 「最后……是什么时候?」 他问的没头没尾,可崔司淮却听明白了。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默了半晌才道:「十日后,日月合璧,届时天有异动,或许可藉此开啟连通异世的通道,送她回去。」 十日…… 季紓抿了抿唇,双手在袖中下意识地紧握。 或许是心中仍有一丝侧隐,又抑或是念在曾相识一场,崔司淮动了动唇,终是又道了一句:「在她下一次生辰之前,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最后一次机会…… 当故事没有了男主,恶毒女配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那么在故事剧情结束后,她也该跟着消失不见。 在故事的结局,凌思嬡荒谬的一生,将永远停在了她的十九岁。 而凌思思顶着她的身份,也必不能违背剧情设定。 多残忍啊。 命运让他遇见了她,却要剥夺他们执手相伴的权利。 季紓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只剩不到十日了…… 十日之后,就是凌思嬡的二十岁生辰。 他们剩下的时间这样短,甚至他连她的生辰都没法替她过。 明明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差半个月…… 季紓微凉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腕上红绳的坠子,一下一下临摹着上面的刻痕,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阵酸涩的难过。 不是埋怨,不是悲伤,只是遗憾…… 遗憾他没来得及陪她度过那样重要的日子。 半个月后,三月初二,是她的生辰-- 凌思思的生辰。 187。最后的再见 春日的日光和煦,待季紓走进院子时,见到的便是凌思思坐在树下的石凳子上,捧着本书,两腿一晃一晃,看得入迷。 他走近前去,凌思思毫无察觉,面前捧了本薄薄的册子,一手托腮撑在石桌上,逕自看书看得认真,时而笑一阵,一隻手又摸向桌上的点心。 那套石製的桌椅是端午让人搬过来的,凌思思嫌整日待在房里无聊,见院里的花树好看,便想到能坐在树下,边赏景边泡茶,只是这茶是其次,主要是被她拿来当作看书的好去处了。 自然,这看的书不会是什么正经书册,无非就是坊间奇谈,或是话本之类。 季紓有些好笑,他人都站在面前了,偏她只专注书籍,半点没发现,他不由得主动开口,问道:「好看吗?」 他不过随口一问,谁知她反应这么大。 只见凌思思一个激灵,竟是猛地将书本闔上,坐直了身子,看着他的眼里有惊讶也有戒备,还不忘将那本书往身后一塞,压在了屁股下。 「时、时安,你回来了啊。」 季紓挑了挑眉,没说话,目光却不着痕跡地看向她背在后头的手。 很明显,她如此反常的原因就出在那本书上。 「回来一阵,见你看书看得入迷,就没吵你。」 「啊……你怎么也没叫我一声呢。」凌思思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吓、吓我一跳……」 季紓没有拆穿她欲盖弥彰的拙劣演技,只是伸手自一旁拿出一包点心,正是凌思思从前喜欢的琉璃果子。 「崔司淮从帝京带的伴手礼,是御膳坊新製的琉璃果子,玫瑰味的,你吃一块?」季紓说着,随手捻起一块,俯身凑至她的唇边。 凌思思是喜欢这道甜点,可他通常这般神情淡淡,便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况且她本就心虚,如今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靠近,自然是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张口,那晶莹粉嫩的琉璃果子被她咬下,顿时氤氳玫瑰馥郁的清香。 季紓缓缓朝她俯身,凌思思下意识地吞了口水,离得太近了,她眼睫轻轻颤抖,闭上双眼;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季紓忽地伸手,猝不及防地拎起她压在身后的书册,随即很快起身。 凌思思一愣,睁开眼看见他拿在手上的书册,一看那熟悉的封面,再连忙摸向身后,随即感觉到一股头皮发麻的尷尬。 少女昂起头,满脸慍怒,「你、你竟然抢我书!你不讲武德!」 「君子有惑,自当不耻下问,更何况我光明正大地拿,既未亮刀又未弄剑,何来动武?」 「胡说八道。」凌思思拧眉,着急地道:「快给我拿来!」 他偏偏挡在眼前,故意抬高了手,让她怎么也搆不到,只能一手抓着他的衣袖,一面伸长了手去抢,急得跳来跳去,像隻着急的兔子。 她这般着急,倒让季紓更是好奇那书上的内容,但见他一个转身,隔开了上窜下跳的凌思思,很快看清了那书册封面的几个标题。 「东宫太子与辅臣之间不可言说的两三事……」 他缓缓唸着封面上的那几个字,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复杂了起来。 凌思思:「……」 完了,他看见了。 乱嗑cp还舞到正主前,那就很尷尬啊! 特别是这主角还是她的新婚夫君,这真的是要死…… 凌思思几乎已经能想像季紓此刻脸上的神情,她也不再着急抢回话本了,只掩耳盗铃地捂住整张脸,不忍卒睹地缓缓转过头去,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季紓一脸复杂地望着那本写着《东宫太子与辅臣之间不可言说的两三事》的书,如此荒谬又简俗的风格,显然又是什么坊间流传乱七八糟的话本。 可就是这惊世骇俗,唯恐天下不乱的书名,让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他深吸一口气,随手翻开一页,那正好是方才凌思思看到的那一页,因她藏得仓促,还留下了一道折痕。 可更膈应人的,是那书上的内容,上面写着: 「太子眼角泛红,死死盯着年轻的辅臣,像是要将其看清,不甘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们是孤的妃子,而你,自然也是孤的人!” 清冷辅臣闻言,袖中双拳紧攥,似在极力压抑,可隐忍多年的情感,却挣扎着破土而出,瞬间衝破理智与世俗的桎梏,闭了闭眼,哑声道:“是,臣是殿下的人,不管是臣,还是……我,永远都是。”」 儘管心中已有建设,可乍一见此,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若说一开始看到书名时还能心存侥倖,他读到这儿,自然看出了这是一本影射靳尹跟他偷情的书,面色微滞。 他很快闔上了话本,反覆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尽力将脑中那些荒诞不像话的字眼忘却,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一旁的凌思思。 「你……」 「这这这……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啊!这不是我的,是……是我路边捡的,对,路边捡的!我就好奇、好奇看一眼?」凌思思情急之下,还想着亡羊补牢,转移话题:「对了,听说崔司淮来了櫟阳,你和他话都说完了?」 凌思思实属慌不择路了,说词东拉西凑,连她自己听了都不信,她越说越是心虚,连眼睛都不敢看他了。 明明是这样苍白拙劣的谎言,季紓却没有再继续追问,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嗯”了声,回道:「没说什么,不过是说最近帝京里出了些事。」 凌思思一愣,「帝京出事了?」 「朝中有官员上奏,称如今后宫空虚,国不可无后,因此陛下要重开选秀了。」 「选秀?那是好事啊。」 凌思思想起在原本的剧情里,靳尚身为与男主对立的事业线反派,在被男主斗倒后自然就下线领便当了,也没安排他有成婚的桥段,如今剧情被改变了,他成功登基,也是该有个好的归宿。 不过……「就这样?你们只说了这个,没别的了?」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他们出去那么久,还特地跑外面说,她直觉事情不只是这么简单。 季紓目光微闪,脑中浮现方才和崔司淮的对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憋闷的慌,思绪乱了,他垂眸看着地上的落花,似在琢磨。 半晌,才犹豫地自怀中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给你的。知道你我成婚的消息,陛下特意让崔司淮送来的,说是祝贺新婚。」 靳尚……?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一眼,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微妙,连忙伸手打开盒子。那锁製的精製,盒子却很好开,手指刚放到锁上就自动弹开了—— 盒子里是一枚琉璃珠子,隐约可见里头流转细纹,宛若川水流动。 「这是……」 「九川商会的信物。」季紓接着开口解释,古怪地笑了笑,「九川商会直属陛下,有了此令,不论是谁,皆可换得商会相助,实属稀世难得。陛下……倒真是有心。」 凌思思蹙眉,她虽不知道这珠子的重要,可听季紓这么一说,既然这珠子代表九川商会如此重诺,她早已远离帝京,也不再是世家女,靳尚给她这样贵重的东西做什么呢? 就算是朋友,也显得太过贵重了吧…… 凌思思还在疑惑,不妨瞥见一旁季紓若有所思的神色,一时福至心灵,倒是让她突然意会到方才他反常的原因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闔上木盒,撑着下頜笑意盈盈地望向他,「时安,其实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靳尚送了礼物来,你心里难受。」 季紓面色一僵,「……我没有。」 「没有吗?那真可惜。我正好有件事,需要人帮忙,这下刚好,有现成的救兵……」 凌思思说着,一面作势就要起身,她裙摆一转,袖上却有极轻的阻力。 凌思思挑眉转过头,是季紓在她起身的瞬间,仍是轻轻拉住她的手。 她知道他会挽留,故而有恃无恐,想要迫他主动开口,只因有些事若闷得久了,便像食物,会慢慢腐坏,最终无法挽回,她不愿与他有那么一天。 季紓抿了抿唇,儘管心有旁騖,仍是因她的话而透出几分着急,问她:「你有什么事要人帮忙?」 「找人帮忙,自然是有问题想解决嘛。就好比,我现在就想找人来问问,我们光风霽月的季公子在生什么气呢?」 「……你别胡说,我并未生气。」 凌思思目光闪了闪,偏头道:「没有生气,那我应该换一个词,比如……吃醋?」 凌思思知道,季紓和靳尚两人之间总有些隐密的不对盘,每次提及靳尚,季紓面上不显,可内里其实并不怎么乐意。 她看着眼前默然不语的季紓,哑然失笑,握住他的手,蹲下身来道:「虽然你说这个礼物很贵重,但有句话不是说礼轻情意重嘛,这最重要的还是要看送礼的人是谁。」 「比如说,我现在就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而这件事呢,也只有你能做到……」 季紓心头微动,果然好奇抬头,「是什么?」 凌思思眨了眨眼,朝他狡黠一笑,头顶上金黄的日光洒在她身上,令她整个人宛如镀上一层金辉,如此耀眼。 她指了指一旁的花树,笑道:「在这里,帮我做个鞦韆。」 没想到只是这么容易的要求,季紓微微一愣。 可他仍是答应了。 微风徐徐,娇艳粉嫩的桃花轻轻洒落,凌思思坐在新系好的鞦韆上,由着季紓在身后轻推着,精緻的绣花鞋旁,裙摆盪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好久没有盪鞦韆了,我就说这位置好吧?不但风景好,还能遮阳挡风,简直是看话本的绝佳位置。」 凌思思边盪鞦韆,手上也没忙着,一隻手还偷偷在经过桌子时,顺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季紓站在身后,听着她大言不惭的言论,无奈地摇头,「只可惜,那话本还是不会还你。」 「小气鬼!」凌思思恶狠狠地侧头瞪了他一眼。 就知道他这狐狸固执的时候还是挺固执,就这点来说,那还是不知变通。 凌思思撇了撇嘴,有风拂过她的发梢,她随手一撩,忽然开口:「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前,便最喜欢盪鞦韆了。」 季紓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她现在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凌思思,不是凌思嬡。 「我从小去公园玩,就喜欢盪鞦韆,因为只要自己轻轻一蹬,就能盪得很高,就好像不生羽翼,也能无限自由!」凌思思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彷彿沉浸在这一刻的想像里。 她说话的神情是那样憧憬且嚮往,他早该知道,凌思思是翱翔天际不喜拘束的蝴蝶,从来不会滞留在某处,可季紓仍是忍不住妄图将她留在身边。 他轻轻开口,没有注意到他话里轻微的颤抖,「但太高了,会很危险。」 「不是还有你在我身后嘛。」 凌思思回头朝他轻轻一笑,日光灿烂,片片洒落的桃花如细雨般纷纷落下,衬得眼前的一切越发朦胧似幻,宛如须臾梦境,美好不过海市蜃楼。 他凝望着眼前透过层层枝叶撒下的光影斑驳,一时竟不敢抬头去看清少女的模样,一片桃花飘荡着落下,倏然打破了眼前看似平静的表面。 「嗯,只要你回头,我永远都在。」 永远…… 他不忍唤醒这片刻寧静,只是继续推着鞦韆,任由她群花似的裙裾在空中,一下一下荡漾生波…… 时光如水般层层推移,不舍昼夜,本就不会长久停留。 清晨枝上的露水尚未乾透,两匹马已是步过了长街,停在了城门处那写着櫟阳县的匾额下。 「你们真要走了呀?不留下来,多住几天?」凌思思不捨地拉着常瑶的手,又看向一旁的陆知行。 「总归是要走的。」 常瑶和陆知行对视一眼,拍了拍凌思思的手,「我从前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一人、一马、一剑,游歷江湖,走遍天下,虽然小时候的言语听着好笑,可这个梦想时至今日却仍是我心之所向。」 常瑶回想起遥远的年岁里,那时的她不过总角之年,不识情爱,心思单纯,却在山上随师傅习武,看着这空山翠竹时,眺望山下空茫市景,竟也生出那样的雄心壮志来。 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不过沧海之一粟,所处的不过一方天地,若有机缘,她想用有限的时间去亲自走一走,看一看这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为什么年幼时的梦想,遭遇情爱,便忘却了呢? 「从前是我耽于情爱,一叶障目,可如今既已重归自由,那自然是要去行万里路,看那万里河山,也真正做一回逍遥客。」 「阿瑶所言甚是。」陆知行从旁走了过来,伸手自然地揽过常瑶的肩,一手轻摇折扇,衝凌思思挑眉道:「不过你放心,将来我与阿瑶大喜之日,定不会忘了你,也让你有喜酒喝。」 「那是自然。」凌思思轻哼了声。 她嘴上这样说,可实际上也能体会常瑶所说的那种找回初衷的感觉。 他们本该有自己的梦想,有想要走的路,可因为她笔下的故事轨跡,将他们强行带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成为漫画里既定的角色。 如今,她改变了剧情,将自由还给了他们,从此之后便能只做自己,找回内心原本的初衷,成为属于自己人生真正的主角,开啟新的篇章--他们本就不会永远停留。 凌思思拉着常瑶的手,转过头,眼神一凛,板着脸朝着陆知行严厉警告:「不过我提醒你,你可别高兴的太早。我们阿瑶可是有我这个妹妹做靠山的,你要是敢欺负她,让她难过,我可不会放过你啊。」 她说着,还扬拳作势朝他挥了挥,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意思,惹得常瑶抿唇轻笑。 陆知行更是以扇遮面,夸张地指着她道:「哎!你们看,这嫁了人就敢恐吓人了,季紓你也不管管,真把她宠坏了吧!」 凌思思哼了哼,回头叫身旁的季紓给揽入怀中,她抱臂背靠在他身上,听见耳畔传来几声低低的轻笑,道:「那我也愿意宠着她。」 不假辞色的偏袒,让凌思思有些后知后觉的红了脸,难为情地缩进他怀里。 对面的常瑶见了,倒是忍俊不禁,身旁陆知行附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什么,让她忍不住横他一眼,双颊也悄悄蔓上一抹緋红,转过身去牵了马。 两人在一起至今,常瑶仍然容易害羞,陆知行也见好就收,不再逗弄他,跟着翻身上马。 「走了。此去一别,山水有相逢了。」 季紓微微頜首,道:「珍重。」 「记得不能忘了我呀!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常瑶闻言失笑,却又碍于情面,说不出那样直接的话来,于是只得抿了抿唇,一拉韁绳,纵马扬长而去。 一旁的陆知行轻笑了声,也“驾”了一声,紧追了上去。 城门下,凌思思眼看着日光之下,两人两马,纵马踏破丹霄,绝尘而去,很快看不见人影,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了朝他们挥舞的手。 「你说,他们离开了这里,以后……一定会幸福的吧?」 季紓抬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望着眼前纷飞的尘土,那两道纵马的人影已是远去不见,彻底步出了视线,只留下道旁随风摇曳的芒花,见证了一切。 「一定会的。」 世界那么大,一人一剑,纵马江湖,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的路。 至此,风吹山角晦还明,纵马踏花向自由。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188。我爱你,回家去吧。 天空广袤无垠,晨曦初绽。 “唧唧——”鸟儿自簷下飞出,自由地跃上墙头,旋即拍着翅膀,飞到了更远的树梢。 凌思思立在光晕中,望着天地间遨游的那一点,春日的微风卷着清晨的薄雾,拂过她的墨发和衣袖。 她伸手挡住头顶上的日光,将土壤翻了翻,转身望向自己房间的小院。 经过她几日的佈置,院中央摆了套石製桌椅,那棵桃花树此时开得正盛,簌簌桃花落下,底下的鞦韆轻晃,人在其中彷彿也置身梦中,正是她所理想的家园模样。 没想到,她曾经梦想的一切,在这里竟都一一完成了。 又怎么还会有遗憾呢? 她微微勾唇,扔下手中翻土的铲子,拍了拍手,不防一个转身便撞见了站在门口的人影。 天光已然大亮,他的轮廓逆着光,像是被镀上一层白亮的边,他遥遥望着她一笑。 「时安……?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季紓勾起唇角,朝她伸手,「时间还早,就亲自来接你,跟我走吗?」 凌思思茫然,「去哪里?」 「秘密--」 马车軲轆声在山林间格外明显,车身微微摇晃,窗帘飘起又落下,凌思思疑惑地注视着对面的人影,心中彷彿也起了雾,氤氳起茫然一片。 来之前,她问过他要去哪里,可季紓却只说是秘密,要带她去个地方,任她如何逼问,死活都不告诉她答案,神神秘祕的,令人好生好奇。 也不知走了多久,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季紓打开出门,道:「到了。」 他牵着她的手下车,凌思思提裙襬方才抬眼,看清眼前的场景,顿时浑身一僵。 这里……她太熟悉了。 眼前山林蓊鬱,崖下颳起的谷风凛冽,颳在人脸上,泛起阵阵的疼。 凌思思面色微白,「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清风崖-- 她做梦也不会忘了这里。 就是在这里,她中箭落崖,曾短暂地回到现实,又穿越回来,开啟了二週目的攻略,这才让她重新有了目标,改变原本的剧情…… 可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纵然没能真的伤害她,可她自此处坠崖,未免留有心理阴影,来了櫟阳多日迟迟不愿靠近…… 她有些胆怯,可季紓彷彿看不见似的,只从容地将手伸给她。 「来吧。」 凌思思迟疑。 季紓便往前一探,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带着她走至崖边,山风呜咽,他的手却温暖。 随着两人慢慢靠近,眼前的视线也一下子舒展开来,凌思思被他牵着,目光投向前方,顿时震撼-- 空谷中,粉浪随风摇曳,漫山遍野都是朦胧的粉色,重重叠叠,和金色的日光连成一片,浮光耀金,粉雾流转,一时竟望不见尽头。 「这是……?」凌思思怔怔地回头,询问地看向身旁的季紓。 原本崖下的密林,此刻种满了成片的桃花,间或有蝴蝶飞舞其中,蝶舞花间,相映成趣。 季紓看出了她此时心中的疑惑,面上比起凌思思的茫然,显得很是平静,「是我种的。」 「你种的?那这些……全部都是?你什么时候……」 凌思思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目光在他身上和那连绵成片的花海间徘徊,那么大一片桃林,不可能短时间内种成,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着手的呢? 「自从你那日坠崖后,我便带着人在崖下寻找,那时我便想,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崖下又如此荒芜,你向来爱洁,又是娇贵,如何配得上这样的境地?后来又想着,这既是你笔下的世界,总得让留下的都是些美好的记忆,于是那段期间,我每到过一处,便种下这些桃花,以碧树红花为道,待你归来。」 季紓语气一顿,侧头看向她,「不过,今日带你来这里,除了让你看一看这谷中桃花,亦是以此贺你生辰喜乐。」 「生辰……」凌思思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属于她真正的生辰,隐有动容,「你还记得。」 她心中一暖,握紧了他的手。 在两人交叠紧握的手上,那处腕间各系着一条红绳,是凌思思给两人订做的,坠饰后面还刻有两人的生辰。 她不过随口说过一遍,他竟然心细记下至今。 「还记得,在这里你曾经问过我,既然知道剧情,难道就不能改变吗?当时的我并没有回答,可其实我确实也这么做了。」 凌思思笑问:「所以,你是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吗?」 她故意问他,是想作弄他,可季紓却只是沉吟半晌,轻轻摇头。 「什么时候开始,其实我也不知道,但等我发现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幸好没有错过。」 「你才知道呢。」 凌思思哼了哼,与他相视一笑。 两人说话间,一隻彩蝶忽然自谷中翩翩飞来,凌思思的目光为其吸引,眼睛一亮,眼见那彩蝶在她身周徘徊,不由得被引起了好奇心。 她松开季紓的手捧住蝴蝶,让彩蝶翩翩停驻指间,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 她的心思都在指间的蝴蝶上,也就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季紓隔着一段幽暗,静静地看着她,那一眼百转千回,安静隐忍,像钩一样,可最终在触及她之前又安静地隐没,沉入深海。 他骗了凌思思。 他的喜欢其实有迹可寻,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又或者是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和她的羈绊便开始了。 从此开始,并没有结束,继而奔赴一场已知的结局。 一如这花开得再盛,总有一天也会落下,蝴蝶也不会永远停驻,这场梦终会醒来,若花怨蝶…… 他抿了抿唇,终是下了决心。 凌思思犹在好奇地盯着那只彩蝶,对于身旁的一切一无所知,匆忙之间,她只来得及听清他似说了句:「对不起。」 她一愣,很快转过头来,却见本该在身旁的季紓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面色复杂地望着她。 凌思思心中一紧,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下意识地朝他迈出一步,问:「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 话音戛然而止。 跨出的那一步,像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只觉眼前似有层无形的阻碍,旋即一阵山风袭来,她定睛一看,竟才发现在她站的位置四周被佈了个阵。 她意会到什么,怔怔地抬头,再看向他时,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凌思思张了张口,哽咽道:「……你骗我。」 季紓骗她。 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他早就计画好了。 他特意带她来这里,说是要给她惊喜,让她来看这一片花海,当作生辰礼物,其实一切的一切早有预谋,她所以为的浪漫不过是最后的道别。 季紓低垂眼眸,没有看她。 他不开口,这话语权自然落在崔司淮头上,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凌思思,孤身站在崖边,摇摇欲坠,不免有些心软。 这崖上的阵自然是他的手笔,季紓不想让她知道,就是怕她不愿意,这阵法能暂时困住她,直到日月合璧,开啟连通异世的通道,送她回去。 「你别怪他。异世之人,本就不属于这里,今日便是最后的机会。」 「机会?你们口口声声说“机会”,可我有选择吗?」凌思思笑了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你们一厢情愿,安排了这一切,可你们有人问过我是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想要回去吗?」 她话里说着“你们”,可实际上问的却是季紓。 崔司淮颇有自知之明,抿了抿唇不再说话;而身旁的季紓只是沉默地、无声地立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任凭凌思思盯着他的目光犹如实质,从质问、愤怒、怨懟,到失望。 清风崖上,气氛一时凝滞不下。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家--这是你说过的,记得吗?」 凌思思一愣,目光微闪,没有回话。 「你帮初一找到兄长、陪我找出母亲之事的真相,替那些遭人掠卖的孩子找到归宿,会因为初一的死而自责愧疚,因为那些孩子遭亲人拋弃而难过愤慨,因为不忍家人受辱而悲伤落泪……你是一个将亲情家人看得这样重的人,真能拋弃另一个世界的家人,选择留在这里吗?」 另一个世界的家人…… 凌思思僵立原地,愣住了。 是了,她也有家人,在漫画世界外真正的家人。 她穿越漫画,来到这里,现实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法与外界联络,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家人是否会担心?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竟然全都是对的! 季紓的视线始终胶凝在凌思思身上,显得有些悲伤,「那种家人不在身边,追悔莫及的感觉,我经歷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以更不能将你留下来。」 他曾经想过,将她留下,成全自己与她得来不易的情感,可惜终究是做不到。 他见过靳尹为了一己之私,病态般偏执地将蝴蝶囚禁,折断牠自由的翅膀,直至逐渐枯萎于金丝笼中,不復绚烂,又怎能自私将蝴蝶温柔豢养? 「若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以爱之名强作枷锁,那便不是真正的爱。」 遇见凌思思之前,他的世界一片灰暗,是她的出现,给他增添许多不一样的色彩。 他记得有人陪伴是什么样的感觉,记得金丝蜜枣的味道,记得那晚的烟花多么绚丽,记得她为他撑起的伞、陪他一起淋的那场雨,也记得她送给他的手链…… 那么多、那么多,他永远不会忘记。如果可以,他也想像成婚那日说的誓词那样,与她永不分离。 可他不能那么自私,不能成为像靳尹那样的人。 真正的爱,应该是放手。 她有她自己的归宿,也有她应该去的地方-- 凌思思咬着下唇,忽然抬起一双燃烧般的灼热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季紓,「可我不想和你分开!家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你也是我的家人,也一样重要啊!」 「不一样的。」季紓轻轻摇头,「做人不能那么贪心啊。你既不想与家人分开,又捨不得放下这里的一切,既要又要,却忘记了,这里……本就是虚幻。」 季紓扯了扯唇角,看着她于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的影子,残忍地道:「看见了吗?你留在这里,本就违逆天道,再这样继续下去只会慢慢消失……」 凌思思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伸出双手,果然看见自己的一双手渐渐在眼前变得透明,几近消失。 她眼里却没有多大意外。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了,在原本的漫画剧情结束后,她的身子总偶尔变得透明,起初她只当作眼花,可后来却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 当剧情落幕,少了男主支撑的故事里,再也不需要恶毒女配的存在,失去存在的意义,她迟早会消失。 所以她答应了季紓的求婚,仓促地拜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在彻底离开前珍惜这段美好的时光,可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看着喜欢的人在眼前消失,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必是痛苦的,可比起自己内心的不捨,季紓更不愿意凌思思因为他,而放弃回去的机会。 天边反常地泛起一层墨云,如同波涛滚滚,遮天蔽日,天色忽明忽暗。 崔司淮面色一凛,沉声道:「时间到了。」 眼看着再也没有转圜的机会,凌思思还是哭了,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滑过脸庞,一滴一滴落下。 她无声地朝他摇头,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季紓的脸却像玉石雕刻的完美面具,眼瞳漆黑,只静静地望着她,看见她脸上纵横的泪水,依旧纹丝不动。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他看着她,却又像是没在看她。 他听见了,却又好像完全没听见。 凌思思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人无来生,只此一次。今日是你的生辰,希望你回去之后,能够真正做回自己,重新成为凌思思……」 「……不……不要,我不要!」凌思思哭着摇头,拼命地扬手拍在眼前透明的阻碍上,朝他喊道:「时安……季时安!你不能这样,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自作主张……」 凌思思破碎的哭喊响在耳际,就连崔司淮都不忍地别过头,可季紓面上却无动于衷,只掩在袖下的手用力地发白。 她一哭,他心便抽痛,思绪便混乱。他想起靳尚和他说过的话,他说凌思思是千娇万宠的明珠,世家娇养的玫瑰,受不得委屈,若做明月身边人,怕是要受很大的委屈。 他早知今日结局,不过是或早或晚,可仍孤注一掷,想赌一赌这命运,然事实是这天命从未曾偏爱过他。 季紓抬起头,漆黑的眸望定她,像是欲将她的模样深深烙印。 他缓缓开口,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是在郑重地向她许诺,「我可以不是季时安,但你必须得是凌思思。」 只是凌思思。 真正的凌思思--他的心上人。 凌思思听懂了,她眼里水光弥漫,一眨眼,眼泪扑簌簌便落下来,怎么也停不了,哽咽道:「可我只想要我的时安……我不想忘记你……」 她不想忘记他,不想忘记这里的一切。 儘管这不过是漫画世界,或许对外人来说,不过是黄梁一梦,可对她来说却是真真切切,无比真实,有笑有泪的日子。 谁也说不准,这次回去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虚无縹緲的未来,让她觉得自己彷彿飘浮在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毫无方向。 「那就不要想。」他怜惜地凝睇着她,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忘记了也没关係,我记得就好了。」 明月夜,燃红烛,堆石塔,放烟花。 他一生难以企及,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遥远的天幕上,依稀可见两个圆形的光点缓缓重叠,日月合璧,天光乍亮,发出刺眼的光束,直直照在了清风崖边,凌思思的身上。 刺目的白光一下子笼罩在四周,迫得人睁不开眼,崔司淮抬袖去挡,而季紓却不闪不避,只望向了她的方向。 光影中,凌思思的身影越发轻透,几欲消失,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连带着意识也跟着昏沉,朦朦胧胧间,她似乎看见了一道人影,最后朝着她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可她没能来得及看清,只觉得有双手于空茫中抱住了自己,唯馀轻柔的嗓音,一点一点被风吹散在天地之间。 「……思思,我爱你,回家去吧。」 光与暗交叠,很快分离,清风崖上那围起来的法阵之中,模糊人影骤然化作鹅毛大雪般的碎片,顷刻四散成光点,旋转飘落。 天幕寸寸清明,蓝天丽日,一切彷彿从未改变。 崔司淮抿唇,看着季紓僵举在半空的手,叹息着走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她没有看见,那张沉静如玉的脸上,有泪珠从眼角一颗一颗滑落。 蝴蝶发簪从他指尖错落,是方才匆忙之际,自她发间松脱下来的,他送给她的那只。他连忙伸手去接,可长风吹过,发簪碎成了碎片,似乎真的变作蝴蝶,在风中飞走了。 他怔怔地抬眼看去,鸟鸣与风声一齐灌入耳朵,长风四起,天地空茫。 这一次,他知道,她是真的走了。 兴许,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目光轻轻一转,定住了。 最后的最后,原来不过还是殊途同归-- 结局已定。 189。世界之外(完) 「季紓--!」 凌思思睁大眼睛,大喊着坐起身来。 触目所及的天花板一片净白,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身下的床铺柔软,淡淡的棉被馨香充盈在空气中,温暖舒适。 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可凌思思却觉得陌生。 「梦醒了……」 凌思思的脑袋晕呼呼的,惯性抬起手,白皙的手腕上一抹红色格外刺目,她怔怔地看着红绳上的坠子,翻过一看,一瞬红了眼眶。 那不是她的生辰…… 红绳是一对的,只有她和季紓有,她腕上红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掉,换成了他的。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骗子……」 明明说的无关紧要,可他分明不想她忘记他。 凌思思抿了抿唇,攥紧了那刻着季紓生辰的坠子。视线里,一旁桌上的电脑萤幕上,漫画正来到了最后靳尚登基的场景,对应了原本的剧情结局,至于之后的一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角落里那两个“完结”的字样,匆匆便替故事画下句点,让她穿越以来的经歷就像是场恶作剧,一切也随着漫画完结而落幕。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离开前的画面还默片般在脑海中无声放映,让她久久不能自已,直到一段熟悉的铃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喂?」凌思思下意识地拿过手机,接起电话。 「凌思思……?你最近怎么回事,人间蒸发一样,传讯息不回、电话也不接,要不是看在你还稳定更新的份上,我都要杀到你家去了!」电话那头照样是编辑周姐的声音,絮絮叨叨。 「不过好在是he,最后那个结局也算是圆满落幕了。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些,看了评论之后改了吧,我也看了,虽然没想到男主这么疯批,不过全员清醒,联手组团打怪还挺新鲜的;特别是女配跟男三的那条感情线,本来一开始看挺突兀,后来还挺香,别说我还改嗑了他们一把呢!你这置入行销,公费恋爱还谈着不错啊。现在网上好多粉丝都在敲碗番外,你说要不趁着这波热度,加更几篇番外……」周姐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到对方的沉默,待她自己吡哩啪啦的说了一长串,才后知后觉,「……思思?凌思思?你有在听吗……喂?」 「……嗯。我在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姐总觉得她这阵子不大对劲,可漫画引起热烈回响的兴奋,还是盖过了她内心的一点狐疑。 「是这样,由于《东宫风云》在网上引起热烈回响,带动了一波热潮,而且已经连续几週蝉联网站热度第一,因此有出版方主动跟我们接洽,愿意替我们出版实体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兴奋的尖叫声,凌思思下意识地将手机拿远点,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他们想把漫画印出来,发行单行本?」 「不只是单行本,出版方那里的意思呢,是想趁着这波热度,直接出特装版,到时候办个签书会还是见面会之类的,你看怎么样?」 儘管周姐对于这个想法是十分赞成的,在这个出版业萧条的时代,还能获得被实体出版的机会,那可是万中选一,十分难得的机会,若是能好好把握,将来自是前途无量。 何况,哪个作者心中没有过出版实体的梦想呢? 实体书与网路连载,终究是不同的。 只是她想得再多,还是得身为作者本人的凌思思同意才行。 凌思思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默许久,方才应道:「我觉得挺好的。」 得到期盼的答案,周姐显然很高兴,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挺好,那我就答应啦!细节部分,我们会再开会讨论,不过关于出版方面,看你有什么意见,我可以先跟对方谈谈?」 思绪成了一团浆糊,凌思思不能思考,正打算先这样仓促解决,可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转了个方向。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再出个外传,关于女配和男三的故事。」 「你说……凌思嬡和季紓?」周姐一愣,声音有些迟疑,「虽然这对人气挺高的,但你要为他们出独立的故事线吗?不是我要泼你冷水啊,凌思嬡毕竟是女配,你额外给人开独立剧情,难免有点喧宾夺主……」 依照她的想法,虽然她和网上挺多粉丝都嗑凌思嬡和季紓这对,可毕竟漫画的主角是常瑶和靳尹,不是他们,她在实体通路上出外传,也该是关于主角才是。 周姐说的委婉,毕竟是第一次出版,她想保守一点,打安全牌。 可凌思思坚持:「不是额外,是剧情里没着墨的地方,我想填补在漫画空白页里他们发生过的事。」 那些在剧情空白页里,他们无人知晓的经歷,与不可言说的爱,她想要将之纪录下来,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得这一段过程。 或许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一段虚构的故事、不存在的情感,唯有她自己知道,从来不是黄梁一梦,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真实,没有半点虚假。 拗不过凌思思坚持,周姐只好先应下,答应替她转交,不过决定权依旧掌握在出版方手里。 凌思思掛掉电话,仍有些怔怔的,可想起方才和周姐提到的事,她仍是强自打起精神,下床去开书桌上的电脑。 或许是睡得太久,她甫一下床,视线有片刻模糊,不慎踢到了床角,凌思思痛呼一声,扶着床沿,眼角馀光却瞥见有什么落在床边。 ……那是什么? 凌思思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拾起掉在床边的信封,那信封上没有署名,她狐疑地打开信封,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对折整齐的纸背上依稀可见墨色。 她心头一紧,慌乱地将纸展平,乍见那熟悉的字跡,不禁红了眼眶。 「吾妻思思: 相识几载,终缔良缘,实为我幸。然身不由己,诀别所言,非我所愿,我很抱歉。 离京前,崔司淮观星象有变,对你之事有所察觉,早已预言,若于凌思嬡生辰之前未脱身回去,有违天道,将有消失之虞;我知你重视亲情,厌恶分离,故不忍见你为此自折羽翼,困于将来无尽的懊悔与伤感之中,遂逕自替你做了决定,还请见谅。 我的一生,苦楚歷遍,体会过家人离散之苦,不得不隐藏身份,蛰伏深渊,隐身黑暗;可我的妻子灿若朝阳,光明灼热,无人不想私藏,我亦生此心,妄图春华。然我既爱重你,难以身阻道,便不该误你前途,令宝珠蒙尘。人生于我如雪夜茫茫,无非忍耐而已,无论你如何作想,我仍是想谢谢你,过去一年又两年,有你相伴一程,令我方知世上有晴天。 你曾说过,希望月亮永远落在你那里,但其实你不知道,会落下的本就不是月亮,或许对你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我对你的爱却是真的。我喜欢了你很久,远比你以为的要早,可惜这些事还没能让你知道,你我此生的缘分就已尽了…… 思思,别难过,你要记得,只要你回头,我永远都在……我祝你得偿所愿。 季紓。」 一年又两年…… 这是凌思思才能听懂的词,因为从一週目到现在,正是与他相识了那么久。 凌思思蝉翼般的睫毛低垂,攥着那封信,无声地咬唇,泪珠如玉珠般自眼角坠落。 在她的印象里,初见季紓,他一袭青衫,唇角含笑,沉静的眸中却暗藏锋芒,将一切算计泯然于轻轻一笑中,分明是早慧多谋的样子,可偏偏他最重礼法,为人雅正,正如苍苍翠竹,天上明月;可这样的他,却在信里近乎直白地说她灿若朝阳,无人不想将她私藏,他亦妄图春华,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喜欢她了。 信上的每一句都是一击重锤,听得她心头越是酸痛,不是喜悦,而是难过。 只因他说,他喜欢她,可却从未问过她一句,没有给她选择。 他承诺她,只要她回头,他会永远在她身后…… 然而,她还是原本的凌思思,可他再也不会是她的时安了。 「我回头了,可你……又在哪里呢?」 她紧紧攥着信,抬头茫然四顾,房间内空荡荡的,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却再也没有那抹记忆中的身影。 「季时安,你就是个骗子……」 漫画《东宫风云》的实体首发暨签书会很快来临。 由于网上居高不下的热度,自带流量,加上传闻在今日签书会上将额外发行全新内容的番外特集,故事主角还是读者间人气最高的cp,因此出版方特意选在了相较宽敞的场地,就是看好今日的人潮。 对于一个新锐画家来说,这实在是挺高级的待遇了。 会场里人满为患,前来参与的粉丝们将现场挤得水洩不通,周姐拉着凌思思来时,会场外的走廊还挤满了人潮,差点还挤不进来。 「真没想到,来的人比粗略估计的人数还多,这下出版方那里肯定乐得开心。」 出版方虽然愿意给了她们超规模的场地和预算,然而内部对于给了一个没有经歷背书的新人如此待遇,还是有些微词的。 出版实体本就有风险,何况是新人,周姐本来还有些担心,现在见到这样的成果,有实力说话到底也有了底气,连带着与有荣焉,感到骄傲。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坚持是对的。这方面上,我承认你比我有勇气。」周姐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当初,凌思思对于出版方的要约提议,只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她要在实体首发的同时,发表独立的番外特集--以凌思嬡与季紓为主角。 要知道,番外是用来补充剧情,补足男女主主线之外的空白,凌思思提出番外特集的想法不是不好,但凌思嬡在漫画里毕竟是“反派女配”,季紓又只是个男三,连男二都算不上,这样的组合实在是异想天开。 出版方一开始也是反对的,他们委婉的表示希望可以发一部关于女主常瑶最后选了男二陆知行,远走高飞后的日常生活记实,拒绝了凌思思以凌思嬡和季紓为故事主角的要求。 但凌思思一反常态,对此异常坚持,声称她只有这个要求,如果不能,那她也可以不和他们合作。 态度摆在那里,出版方最后还是看在网上的热度,以及可能带来的效益上妥协了,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身为一个作者,我只是坚持我的想法而已。」凌思思耸耸肩,朝她笑了下,「不过你说的也对,有些事确实需要点勇气,毕竟只有一次机会……」 后面的话,周姐没能听清。 讲台上,主持人开口向眾人介绍,欢迎凌思思进场,随着话音落下,会场有人认出她来,爆发出激烈的尖叫和鼓掌,震耳欲聋的欢呼将她未说出口的话语掩盖。 其中,甚至有热情的粉丝激动地挥手,朝她喊道:「老师!你的主角在这里!」 凌思思走到台上,接过了主持人递上的麦克风,听见了人群中的吶喊。 「抱歉了,这位可爱的读者。」凌思思回头看向他,朝他眨了眨眼,风趣俏皮地一笑,道:「我的主角都在另一个世界呢。」 她半开玩笑似的回答,圆润地将话题不动声色转回到漫画本身,主持人也很快地接过话荏,将焦点拉回到今日这场签书会上。 凌思思从幼时接触漫画的契机讲到《东宫风云》的创作歷程,她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哲学,也没有惊涛骇浪的生涯,可本该平淡乏味的过去却被她讲得风趣幽默,令得底下的读者无不为之圈粉。 凭着一部漫画崭露头角的新锐画家,就代表着关于她的过去都是空白,相当于在瀰漫着雾气的深林里,驀然撒进了一道光,让人忍不住想探寻,看清里头是什么样子。 主持人在听完她简单的开场演讲后,接着问道:「听你说完,创作《东宫风云》的过程想必很是精彩。眾所皆知,《东宫风云》是有两个版本的,现在网上看到的版本和初版可以说是大相逕庭,大家都很好奇,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才让你萌生改版的念头呢?」 凌思思在台上专注地听着主持人的问题,她想了一会儿,才郑重地回道:「关于改版的过程,对我来说,我觉得就像是场奇幻的冒险。」 「如果有追第一版的读者应该知道,在原本的剧情里,就像市面上常见的古偶剧情那样,童年不幸的病娇男主,有朝一日遇到了善良的正道女主,可能相爱相杀、互相救赎,最后修成正果--」凌思思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曾经很喜欢这样的人设,腹黑疯批的病娇男主,女主是他在最恨世界里最爱的人,敌对立场的爱情本就很有吸引力,特别是通常这种人设的角色基本上都是顏值天花板。」 「所以三观就会跟着五官跑吗?」主持人玩笑地接道。 「是啊,所以“黑月光”就是这么诞生的嘛。」 凌思思用着网上读者对靳尹取的外号回答,顿时惹来场上读者阵阵低笑。 她静静地看着读者们脸上的笑意,半晌才接着说下去,「不得不说,我在画《东宫风云》第一版的时候,状态好多了,不用担心什么权谋算计,还是悬疑逻辑,只要把男主画得帅一点,跟着他在故事里“发疯”,偶尔和女主谈点甜甜的恋爱,还挺紓压的。」 「不过,有读者比较清醒,在看完了漫画结局后,还特别刷了条长评,评论像男主这样的作为,简直是人格分裂的变态渣男……还记得当时我挺不理解的,可是后来……我很感谢他勇敢留了这条评论。」 她说:「我一开始本来还觉得,他根本不懂欣赏,病娇男主才是王道好吗?看看网上的创作,正直善良的人设早就退流行了,清一色出圈的大都是反派,读者们也通常希望反派能和主角在一起;可是换个角度,放在现实里遇到这样人设的人,可能只会被当做恐怖情人,根本没可能选择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但我们为什么会喜欢所谓的“反派”人设呢?我觉得是因为反派的不正常。好比我在第一版创作靳尹的时候,他的人设是毫不内耗,只外耗别人,大家就觉得有意思,所以不是说喜欢反派的所作所为,而是看虚拟二次元世界里的反派“发疯”,就好像替自己做出了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敢也不能做出的事,让人產生了一种舒爽的快感,就能忘记现实中的自己。」 「但这样的行为本来就是错的,我们也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现实生活中的我们遇到了这样的人,就算对方顏值再高,那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既然这样,单纯善良,对于内心的价值观有自己坚持的女主,又怎么会被他吸引呢?」凌思思平静地叙述,「立场不同、价值观也不一样的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有在一起的机会,那故事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我从头来过,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的发展,这才有了现在的版本。」 主持人听完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说的话有道理,立场与个性绝对相反的两个人,或许很有张力,也很吸引人,可是撇除情感因素,两个人要相处确实需要很多磨合,说好听点是互补,可现实却是难以维持。 「那么,照这个逻辑,凌思嬡和季紓却是例外吗?」 同样身为故事的反派,靳尹落得眾叛亲离的悲惨下场,还被读者称作“黑月光”,然而凌思嬡却翻转人生,和季紓一起躋身读者最爱的cp。 「准确来说,说是例外,不如说是……意外。」 凌思思歪着头,目光掠过人群,记忆好似翻山越岭,来到了无数光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在我本来的设定里,凌思嬡就是相对于女主的存在,她的出身、背景、乃至于个性,全是常瑶的相反面,她被娇宠着长大,身为人生胜利组,她可能不是那么聪明,也不是那么坏,她唯一的错就是被靳尹骗了,喜欢上了男主。在她的视角里,她才是靳尹的正牌女友,常瑶只是个外来的第三者;而季紓甚至只是个戏份超少的男三,他这个角色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男主登基,他的视角就应该是男主的视角,反应了男主的喜好--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画着画着,就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季紓满足了凌思嬡想要的爱、带着她一起成长;而凌思嬡也让季紓看见不一样的世界,引领他找出真相,于是剧情逐渐做出了调整,把一切圆成了现在的模样。」 凌思思说着,微微上扬的唇角挟着数不尽的笑意。 她想起了在她曾经无数次试图改变剧情,做出反常决定的那些日子,都是季紓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就好像是在剧情一次次的空白,舞台之下,他们觉醒,努力衝破人设和剧情,去改变既定的命运。 这样充满着留白的说法,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像,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是真的相爱。 稀稀落落的呼声在会场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群眾如雷的掌声,夹杂着热烈的叫好欢呼。 主持人捂着脸,夸张地惊呼:「好浪漫的说法,在世界之外,我们相爱,这就是这一次首签番外《世界之外》的发想缘由吗?」 「没错。」凌思思俏皮地眨了眨眼,「想必大家都有听说一些消息,这次的番外是以凌思嬡和季紓作为主角,我想漫画剧情既然是以男女主为主角展开,但对我来说,每个角色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所以番外的主场就留给了配角。番外的剧情,算是补足了一些漫画里没有提到的故事,各位可以当成独立的故事来看,也可以试试用另一种视角,一起来参与这场《东宫风云》的奇幻冒险。」 主持人“哇”了一声,激动道:「身为读者,又是cp粉,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最后,我替广大的读者粉丝,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问一下老师,如果给你一次机会,让你穿越到《东宫风云》,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回到漫画…… 凌思思心中一跳,眸光微闪,她恍惚忆起,在短暂结束一週目后,那时候的自己,如果知道她即将再一次穿越,会想些什么? 是懊恼自己没能改变剧情、后悔自己衝动行事,还是遗憾没能早点醒悟,有勇气亲口说出的一句“我爱你”? 她抿了抿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有这个机会,我想找到一个人,告诉他--月亮永远在我心里。」 她的弦外之音并不隐晦,很多人猜到是谁,顿时骚动起来。 而凌思思不顾会场眾人的骚动,逕自开个玩笑,卖了个关子,「毕竟,名字都取这么像了,没道理不来场公费恋爱吧?」 她说的是网上一些读者发想的梗,关于她和季紓的那些评论,她也看见了。 所有人都在为了她的一句看似行销而热烈回响,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实。 她的思绪飘到了远处的虚无,有那么一瞬间,她彷彿在拥挤的人群里瞧见了季紓的身影,与她遥遥对视。 所有人都成了黑白默片里的角色,四周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模糊成了虚影,唯有他们二人活色生香-- 季紓,你看见了吗?我没有忘记你,而我会永远记得你。 是他让她相信自己,教会她什么是爱情,如今她终于站在台上,立于高朋满座中,从此她对他的爱人尽皆知,可他在她心上,却再也不会在她身旁。 有的时候,她真的忍不住会想,她失去的真的只有短暂的时光吗?还是丢的是……他? 一切好像没有改变,可事实上,其实什么都变了…… 凌思思扬唇,在热烈欢腾的掌声中,缓缓扯出一抹笑来。 漫画热卖、她达成了梦想、有了那么多支持她的粉丝,终于在她喜欢的领域发光发热,她真的很幸福啊。 的确很幸福。 可是…… 无人看见的角落,桌子下的手紧攥着腕上的红绳。 想说的话那么多,可其实所有想说的话也不过一句想念。 我想你了,季紓。 真的……好想、好想-- 结束了座谈会的採访,很快来到了签书的环节。 等待的队伍排了一长串,都排到了门口,一眼望不见尽头。虽然为了控制人数,会前早已设下只有买附了番外特集的限量特装版读者才能抽号码牌的限制,但依然挡不住读者的热情。 凌思思坐在座位上,在一旁周姐以及助理的协助下,还算是有条不紊地进行,她是新人画家,没有架子,很快就收穫了不少路人粉。 眼看着排队的队伍越来越短,凌思思趁着下一位的空档,甩了甩有些痠痛的手,视线里瞧见人影,她很快下意识地扬起嘴角,问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边说着,伸手要去接过他手里的书,可就在她接过书的剎那,眼角馀光不经意地瞥见对方腕上的红绳。 与此同时,头顶上响起了那道她再熟悉不过,温润清越的嗓音,缓缓开口,回应了她的问题:「……季时安。」 凌思思动作一顿,胸口急促的心跳如雷,一下一下衝击着她的理智。 季时安……会是他吗? 还是只是同名同姓,又是一场误会? 脑中混乱地猜测各种可能的答案,可所有的一切,却在看见了眼前书页内夹着的一枚蝴蝶书籤时,驀然化作虚无。 一模一样的蝴蝶,仅此一对的红绳…… “啪噠”一声,手中的钢笔滑落,眼前彷彿起了大雾,她怔怔地抬起头,终于在漫漶的水气中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大雾散去-- 还是那张记忆里清俊温润的面容,唇角含着清浅笑意,一如初见,「好久不见……凌思思。」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想说的话很多,然而她的唇角动了动,只深深地凝视着他,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所有情深,不过尽付于这一眼--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故事的开始,她遇见另一个世界的他;故事的结局,这个世界的他们相遇。 剧情内遇见的爱情,现实里成就的爱情,两个世界,一段爱情,他们携手走过的每条岔路,都是引领他们走向结局的过程。 她望着他,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旁的周姐和助理不知所以,错愕地看了过来,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凌思思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的,她只是伸出手去,和他第一次正式握了手。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对于久别重逢的人来说,无疑是最浪漫的告白。 漫画里的故事已然结束,可属于他们的故事才正要展开。 新的故事会在春天温柔的晚风中开始-- 世界之外,我们相爱。 番外一。竹影梦(小竹) 又做梦了。 自从金橘死后,小竹经常做起关于过去的梦,那段本该被她遗忘、再不愿想起的过去。 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娘又病倒了。 在她的记忆里,娘的身子似乎一直很不好,爹说是家里穷,怀她的时候伤了根本,这才一直缠绵病榻,浓浓的药味永远充斥着整个院子。 她其实很讨厌药味。 那种縈绕不去的,房间和衣衫怎么也去不掉的苦味,如影随形,就像她捧着竹篮,去溪边浣洗时,经过的婶婶和姨娘们每每看向她的眼神,怜悯又叹息。 彷彿她的一生,便是这么个濛着悲色的调子,没有希望。 她捧着洗好的衣服回家时,正好听见爹在房里和娘说的话,近几日官府又课重了税,家中本就只有爹一个男人,家计重担都背负在他身上,他不只一次和娘叹息着说过这件事。 「朝廷税赋次次调升,这家中也得开销,凭我一人实在是难以应付啊……」 「都怪我,要不是我身子骨不好,怎会累得你和女儿如此辛劳?」 「这怎么能怪夫人,都是命罢了。」爹如常安慰了几句,自是不忍苛责,只是想起了什么,终是难掩遗憾地叹道:「只可惜啊,竹晞是女子,若她是个男孩……」 若她是男孩,会怎么样呢? 爹没有说完,可她蹲在窗外,听得这一句叹息,内心却不是滋味。 她知道,爹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是惋惜。惋惜她不是个男孩,若她是男孩,便能替他分担家计,早早出去干活,倒也不必如今日这般难熬。 可是为什么呢? 只因为她是女子,难道就是错的吗?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让爹娘知道她其实听见了的,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 依稀有风吹过,吹响了枝叶颯颯,吹皱了衣裳,吹乱了头发。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院墙外,苍苍竹影在她眼底起伏荡漾。 一阵风吹来,将孩童琅琅的读书声,送了过来:「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可就这样听着听着,似乎眼前也能想像,在雪后初晴,靠岸停泊的一叶扁舟,映着悠悠清空,间散自适。 那是一个她从未有过、也不曾想像的另一个境界。 从那天起,她总会候在墙边,听着一墙之外的人,将一个又一个故事,说给她听。 那时候她想,要是她也学会了,也能将这些诗文说给人听,那么父母应该也能开心一些吧? 可她想得天真,在她好不容易于母亲床前,将那篇背了好久的文章唸完后,只见母亲神情哀戚,抱着她呜咽哭泣,而父亲也无声地别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想像中的讚美与欣喜,竹晞望着破旧的屋子里低声啜泣的母亲,与无声沉默的父亲,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挽回。 至此之后,她不再等在墙边听着少年琅琅的读书声,认命地将家事全揽在自己身上。母亲的病越发重了,大夫说恐怕拖不过这个冬天,父亲听了只是沉默,可他每天早上出门,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还添了好几道伤口。 竹晞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那天,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母亲看着精神好了些,将她牵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头一次认真又温和地看着她的女儿,唤她的名字:「晞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和我们一起困在了这里。」 「对不起……」 她知道,女儿从小聪慧,也想像其他孩子那样上学堂读书,快乐地游玩。她其实知道的,竹晞每天都会待在墙边,坐上一会儿,就为了听听隔壁人家的读书声…… 那天,竹晞念给她的文章,她其实心里挺欣慰的,可她更是愧疚。因为自己,连累了夫君和女儿,将所有人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当天晚上,竹晞送晚饭来给母亲时,便发现她没气了,苍白的脸上没有苦痛,唇边掛着解脱的笑意,她没有哭泣,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等着父亲回来。 可这一夜,她坐到了天亮,也没等来父亲。 白日里,有人来告诉她,她的父亲在赌场得罪了人,被人打死了,让她自行处理,竹晞去了趟官府,没能见到官吏,便被人打发出来。 她没有钱,没办法,父母接连去世,让她顿时失去方向,小小的竹晞坐在门口,从昨夜坐到日落,忽然一道人影来到了自己身前。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住在隔壁院子的姑姑。 她朝她伸出手,在身后橘红的夕照里,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她曾驻足仰望,灿烂光明的世界-- 知道她喜欢读书,兰安会带着她和儿子一起,在那丛竹子下,教她读书识字;也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竹,为君子之徵;晞,谓将旦之时,日之光气始升,明不明之际。」兰安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含期许,道:「你父母为你取了个好名,你当以为许,做个照亮自己也温暖旁人的人。」 小竹晞不懂就问:「就像姑姑一样吗?」 兰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姑姑见过风雨,自然不如初时纯粹;可你还小,姑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比姑姑更好。」 小竹晞歪了歪头,没有回应,可心里却偷偷反驳她的话。 在她心里,兰安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可那时的她年纪尚小,看不懂兰安当时眼里的晦暗,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叫“后悔”。 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兰安看错了人,她无法照亮自己,带给别人的永远只能是怨恨与死亡。 竹晞披着夜色,穿过长长的甬道,拐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东宫书房后池边的林子里。 那里有棵金桔树,一旁堆着个小土堆,像是被人新翻过一样,她将带来的糕点放在那里,一个一个排列整齐。 这里是金橘安葬的地方。 金橘死了,是她亲手杀的,当时太子妃就躲在这里,瞧见了太子和她对话,恍然发现真相,心神大慟,这才不慎落入湖中。 那时她就站在房里,其实她看见太子妃了,也明白她应该是要告诉太子,但那一瞬间她选择了包庇,她告诉靳尹只是猫而已;甚至为了让靳尹信服,事后不得已杀了金橘交差,以保全常瑶--那是她第一次感性超越了理智。 她不希望那个单纯的太子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阴谋算计之中--她的眼前。 就当是,入宫之后,她真心待她的回报吧。 竹晞默默地想着,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对不起。」 竹晞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维桑,「你也来看金橘?」 她和维桑因为金橘结缘,是小金橘贪玩从朝阳殿偷跑出去,才被凌侧妃碰上,让维桑送回朝阳殿来。 维桑怕猫,起初对于金橘的靠近很是抗拒,可不知怎地,金橘偏偏喜欢黏着他,这一来二去之间也渐渐打开他紧闭的心扉,建立深厚的情谊。 她平素照顾金橘,也随之与他多有接触,知道他看似生人勿近的外表下,其实重情重义,有着柔软单纯的心。 维桑是事后才得知金橘的消息,他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也从怀里掏出一包蜜糖,和她的糕饼放到了一起。 「金橘喜欢,上回怕牠吃多了不少,我没给,这次我特地带了许多,够牠吃上一阵了。」 「牠那么喜欢你,会原谅你的。」 「可我辜负牠。」维桑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低的,透着一股自责的懊恼,「是我无能,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竹晞知道,外头出了事,凌思思在七星楼遇险,差点出意外,身为凌大人指派给她的暗卫,没能保护她,他定然心情不好,很是自责。 她抿了抿唇,安慰他:「怎么会?这只是意外,若不是你即时赶到,凌侧妃不也安然无恙吗?」 「可我若早一点,她就不会遇险。」 维桑说着,袖中的手紧攥成拳,转头望向眼前的小土堆。 竹晞目光闪烁,那一瞬间,看着这样的他,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样一个心软单纯的少年啊,只是因为一隻猫就如此自责,为了让旁人涉险而懊悔,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才是推动一切的幕后推手,又会如何呢? 竹晞垂眼,想起当时在七星楼时,凌思思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在她眼前坠落的样子。 她本来不会掉下去的,是她在紧要关头突然松手…… 太子妃从未怀疑她,她却欺骗了她,她根本不是担心才偷偷跟上去的,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太子妃就是闯进七星楼的“刺客”;也知道太子打算对那所谓的“刺客”下手,这才暗中闯了进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地宫之中,太子妃孤立无援,也好下手,她躲在暗处,看见太子的人动手,于是先一步下手阻挡,再不着痕跡掩盖。 可她跟在太子身边多年,知他多疑,此次失手必定起疑,下一次就不好动手了。因此,她得先下手为强,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除去凌思思! 凌思思是太子眼前的红人,她的存在会让太子失去理智,也会危害太子妃的安全与价值,因此她若想保全太子妃,就得先除去暗行不轨、在太子心中更重要的凌思思。 所以,一切都不是巧合。 是她明知凌思思遇到危险,却引着太子妃故意避开凌思思所在之处,只是没想到太子妃还是发现了,选择将她一起带走。她没办法,只得假意顺从,再寻机动手,假意帮着救凌思思,实际上却故意松开她的手,任由她掉下深渊-- 她从来不是好人,也做不成好人。 竹晞眨了眨眼,轻声道:「但你给了她更重要的东西啊。」 维桑一愣,「什么?」 「你给了她底气啊。她虽然遇到危险,可是你想啊,因为有你在,她知道你会保护她,所以才有勇气明知危险也硬要去闯,不是吗?」 他是她的底气……吗? 维桑愣住,心中复杂的思绪缠绕在一起,兼之竹晞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让他一时有些分不清,陷入混乱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隻手,素白的掌心里放了块蜜糖,递至他的面前。 蜂蜜味的糖,是他带来的、金橘最喜欢的那种。 他目光微动,抬起眼来,目光所及是她含笑的脸,眼眸弯弯,朝他笑道:「喏,金橘说,原谅你啦。」 维桑心头微动,他抿了抿唇,盯着她掌心里的那颗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将蜜糖放入口中。 糖方入口,一股蜂蜜的甜腻味儿顿时蔓延开来,周遭起了风,吹过竹叶,发出颯颯的声响,顿时于天地之间,彷彿静得只剩下自己。 竹晞抱着膝盖,坐在他的身旁,他们离得这样近,可她伸手撩了撩鬓边被风吹散的头发,却始终没有勇气转头再去看他一眼。 他们曾经这样靠近,但也只是这样,只能这样。 自从七星楼一事后,太子和端王之争越发激烈,太子对凌思思越发看重,宫中皆有传言称凌侧妃怕是要取太子妃而代之,她曾隐晦问过几句,太子妃却神情淡淡,彷彿事不关己。 那时她便察觉到了,太子妃和凌侧妃有事隐瞒,他们背地里在暗中筹划着什么,等时机一到,便会动手。 她隐隐期待着他们能成功,一面却又希望他们失败。 她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步一步引领他们发现真相,眼下讨回公道只差最后一步,她应该高兴,可又害怕,他们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与他们站到了对立面的自己会遭到厌弃。 夜半时分,梦里的兰安总是反覆出现,每夜每夜,彷彿在提醒自己,她曾经做过了什么,再也不可能乾净了。 在那个下着大雨,黑暗无光的夜晚,她跟在后头,眼睁睁地看见浑身是血的兰安被一群人扛着到了山坡上,听见他们说着那些可怕的话,并残忍地将她推了下去。 她听见了他们说,兰安得罪了人,不能留了,贵人下令要他们处理了她,还要偽装成意外的样子,方能掩盖真相。 竹晞瞪大眼睛,躲在了树丛后面,看着他们将她推了下去,随着几声闷响之后,再也没有动静,那些人没发现异常,嫌了晦气就走了。 然她分明看见,方才兰安的手还在动,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他们却故意将她推下山坡,分明是要她的命-- 可她害怕极了,那些人看着便不是善类,她怕被他们发现,于是好不容易等人走了,她才走出来,蹲在兰安身边,惊慌失措地流着泪。 兰安受了重伤,又经这般折腾,已经没救了,她模模糊糊听见声响,双眼睁开一道细缝,看见是她,先是笑了一下,随即颤颤地抬起手,想要说什么。 她凑近去听,才听懂了她要说的话,可她寧愿什么也听不懂。 泪水不断滑落脸庞,她听见她说:「快逃……竹晞,快逃走吧!」 竹晞摇头,还记得她的伤,「那你呢?」 「我……我怕是回不去了啊……」兰安扯了扯唇角,望着头顶上墨色的天,叹道:「今天是……中秋……没有月亮……那个孩子,我答应过他,要给他带好吃的……可惜……吃不到了呀……」 竹晞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总站在院内翠竹下,专注读书的男孩,兰安的儿子。 她曾经很是羡慕他,有个温暖美好的家庭,可是现在,他就要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了。 「姑姑,他们都是坏人!」 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因为他们,兰安姑姑才回不去、姑姑的夫君和儿子才等不到人、她才失去了唯一的家人……都是因为他们! 小小的竹晞想着,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愤怒的恨意,兰安颤抖着伸出手,去搆她的手,吃力地道:「竹晞,你记着,不要去做傻事……今晚,你什么……什么也没看到……」 竹晞咬了咬牙,没有回答。 兰安知道,女孩看着单纯年幼,实则聪慧执拗,她见到了这样的事,心怀怨恨,怕是会走岔了路。 临到终了,她还在担心她,她再用了几分力,沉声道:「不许去寻仇,记住了吗?」 竹晞盯着她的眼睛,察觉到她执意要得到她的承诺,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应道:「……记住了。」 得到她的承诺,兰安这才松了口气,可就是松了这一口气,彷彿也用尽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她松开手,轻叹道:「好孩子,快逃吧……逃吧……」 不远处,有脚步声渐渐传来,竹晞听见了模糊的人声,知道是方才那些人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 她直直地看着兰安,那个到了最后,还在掛念她的傻好人,迟迟不肯离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见有人的声音响起,这才咬牙朝她嗑了个头,终是起身,躲到了一旁的树丛后。 看着几个人又折回来,像是不放心,又喊了人去报官,嘴上还唸着:「别怪我,我也只是受人之命,要怪就是怪宫里的那位……」 宫里的那位…… 竹晞不知道是谁要害兰安,却只记得这么一句。 就是为了这么一句,她选择随靳尹入宫,答应认皇帝为主,周旋在他们之间,做两面三刀的双面间谍,只为查明真相。 可午夜梦回之际,她仍是难安。 在她为了取得信任,调查真相,而不得不背弃良知,坏事做尽的同时,她总会想起那一夜的自己,即使是在得知真相之后,她仍不免憎恨当时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我有那个资格对他不满吗?」她总是出现那样的想法。 那天,她并不是救不了她,而是见死不救--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像是藤蔓将她重重绑缚,越挣扎,越紧凑,不断来回往復,终是无解。 她想,或许她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在登基大典的前夕,竹晞奉命去了丽水殿传递消息,与她碰头的照样是维桑。 随着夺位之争越发激烈,上头的人明争暗斗,底下的人自也无法避免,竹晞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自己,起初还想着强撑自己的尊严,没想到他却一眼看穿了她的偽装。 维桑伸出了手,搁在她的发顶,如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轻柔悠缓,分明突兀,却无端温柔,足以让女孩儿的心都差点碎掉。 那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你很好,所以就算不开心的时候,也不必强迫自己笑。」 「做自己,便很好,虽然眼下时局纷乱,但我相信,总有一天,都会变好的。」 她立在黑暗里,仰头望着他清澈的眼,那是她毕生不能触及的光,而她只是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苔蘚,一旦触及,便要幻灭。 竹晞捏着袖子里的手指,低垂眼帘,心虚似地避开他的目光,接着视线里驀然出现了一隻手…… 他摊开掌心,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糖。 一切彷彿从未改变,可意义又全然不同。 维桑低缓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道:「我也给你买了糖。小姐说,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觉得苦,你嚐嚐看。」 吃点甜的,心里就不会觉得苦了吗……? 这种荒谬的话,倒很像那位性格跳脱的凌侧妃会说的话。 竹晞无声腹诽,抿了抿唇,却还是伸手接过,尝试地含进嘴里。 裹着蜂蜜的糖方入口,很快泛起甜味,可在这香甜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酸涩。 「甜吗?」维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上次说糖太甜了,吃多了不好,我这次换了另一种蜂蜜柠檬糖,卖的人说吃起来酸甜,较不腻口……」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来之前他自己先试过了,觉得不酸才送来的。 维桑尚在踌躇,他不怕酸,却不知小竹吃起来如何,但另一边的竹晞却已经低着头,小声答道:「很甜的。」 比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点都不酸。 维桑盯着她,也拿了一颗糖放入口中,晚风吹过树梢,他像是自言自语,一会儿才轻轻道:「以后的日子,都会是甜的。」 竹晞一愣,眼里涌起泪光,她转头看向他坚毅的侧脸,那一句少年看似随口的承诺,却打动了本已枯萎麻木的心。 那一瞬间,他的脸与记忆里兰安温柔的面容重叠-- 是她拥着她,在院里的竹子下柔声问道:「阿晞,可有什么心愿吗?」 竹晞其实不记得她当时在想什么,可她靠着兰安,仰头望着片片落下的竹叶,兴许是那晚的月光太柔和,让她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美好的想像。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就想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与家人聚在一块吃饭、玩闹,在院里的翠竹下,烧一壶茶、看一本书,过着平淡无忧的日子。」 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对于寻常人家触手可及的平凡,对她来说却是昂贵的奢望。 可是世事最残酷的是,在你已经放弃、回不了头的时候,曾经渴望的心愿,却在眼前实现了。 而她,却迟早要亲手撕碎这场看似美好的幻梦…… 早在她故意打着太子妃名义挑衅凌思思;还有为了嫁祸凌思思,在常瑶琴弦上下毒;甚至故意洩露天河令的消息给常瑶,引诱常瑶主动透露天河令的下落,致维桑重伤;以及为了在太子面前帮常瑶掩盖行踪,亲手杀了金橘的时候……她亲手断送了自己最后的良知,再也回不了头了。 竹晞抿了抿唇,强压在眼角的泪终是忍不住落下,但她不想让维桑看见,于是把脸转开了。 唇角微动,她的身影隐没在沉沉夜色中,藉着远处稀微寥落的星芒,掩饰她眼角一瞬浮动的脆弱。 夜幕里摇曳的光影,照见的是一生的破碎,也是一生的美好。 她知道自己动心了,但同时也知道他们不可能。 因而那一刻的她,既感动,又伤心,因为一无所有,但在多年后有个人能让她伤心,所以她愿意相信维桑,也真心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或许,命运在那一刻起,便已经定下结局-- 登基大典之日,免不了一场恶战。 在最后交战,她露出底牌,剑指凌思思,嘴上说着没有家人,但其实对她来说真心是最难得的东西,是深夜里的一碗热汤、是苦难里的一句扶持、是多年来的一声姐妹,让她在最终仍是为了真心回了头,护住了故人之子季紓。 刀剑没入体内的剎那,竹晞抬头看见维桑一瞬泛红的眼角,突然感到一丝释然的欣慰。 比起死在了那些阴暗的谋算中,她很庆幸,是死在了维桑的剑下……至少,至少她死得其所,不算欠他。 她记得他说过,他会永远站在凌思思身后,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再陷入险境;这一次,他是真的做到了。 而她,也终于有勇气护住了想护住的人,能够堂堂正正地为自己做出一次抉择--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 竹晞倒在常瑶怀里,望着头顶上灰濛濛的天空,天旋地转,曾经那么嚮往的广袤自由,到头来还是不过这四方天幕,距离她永远这么高、这么远。 恍惚之间,她彷彿听见了风吹竹叶的声响,伴随着遥远记忆里孩童的琅琅读书声,由远而近……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还是那首诗文。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依稀可见湍湍流水倒映晴空,舟上一人自竹林深处缓缓靠近,像是接引她,通往种满翠竹的彼岸。 竹晞渐渐闭上眼睛,感受到脸上滴落一滴滚烫的泪,模糊的视线中,常瑶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兰安人影渐渐重叠,她动了动唇,嘴角无意识地露出最后一个微笑,第一次、也是最后唤了声:「……小姐。」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人生如梦,渺如沧海之一粟,直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她口中的「故人」身份,所有的谜团只能随着她的故去,被湮灭于过往当中。 竹影苍苍,故梦幽幽。 这场故梦里,孤桨声远荡,而一切就像一场梦,只有梦里的人知道……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1 雪簌簌落下。 帝京的冬天总是特别冷,从小小的一扇窗望出去,只觉一切都是阴阴的,森严壁垒间,经冬不凋的松柏显得格外黯淡,就连廊下掛着的精緻宫灯,远远望去,只觉红线连绵蜿蜒,彷彿没有尽头。 今日是凌思嬡入宫后的第一个冬天,太子照例去了朝阳殿,内务府将礼物派人送了过来,说是对她的看重与宠爱,但她心知肚明,不过是做戏。 精緻的宫殿、漂亮的衣裙、珍贵的礼物……一切都是假的,包括眾人眼中光鲜亮丽的东宫宠妃,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虚假的谎言。 少时初遇的一眼万年,情深意重,都只是他骗她入宫的谎言,事实上自打她入宫,她就只是太子用来牵制身为首辅父亲的棋子,一个漂亮的摆设,他根本不爱她。 凌思嬡听着侍女替她抱屈,仅是无谓地一笑,裹上一旁架上掛着的狐皮斗篷,提着灯笼出去走走。 那些话她早已习以为常,初时还会在意难过,久了就麻木了,一个漂亮称职的棋子,注定要在深宫困一辈子,与其悽悽惨惨的活,不如活得自在些。 她拒绝了侍女随行,独自一人走在冬夜的皇宫里,她走得很慢,白烟如雾,长长的甬道好似没有尽头,沿途风景素淡,不同从前家中的富丽鲜活,只有黄瓦红墙。 寒冬朔夜,就连宫人们都不愿出来,早早歇下,避在房中,凌思嬡经过了宫人们居住的廡房,隐约嗅到了烤红薯的气味,伴随着阵阵压抑的低语声,话里是刻意压抑的兴奋。 她想,都是些间人。 可想一想,又有些羡慕,都是些无所顾忌的人啊。 就连一点生活的琐事也能如此偷欢,而她身处高位,人人看来光鲜亮丽,然她的顾忌藏在心底、藏在脚步中,走走停停,来回往復。 她低笑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旁的,拉紧斗篷转头离开,身后有风拂来,骤然传来了一阵微小的乐声。 好似是……笛音? 乐声不绝如缕,飘散在夜风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凌思嬡听了一会儿,难言的心绪顿时被乐音勾了起来。 她听过这首曲子。 在从前每一个寂寞的夜晚,一墙之隔,她曾经以琴音遥遥相和,透过曲调抚慰她受伤的心灵,就好像在这空茫世间,还有个远在彼方的知音,就不算寂寞。 凌思嬡从未见过那吹笛之人,可眼下兴许是这冬夜太过寒冷,她竟也生出一股莫名的衝动来,鼓动着自己顺着笛声的来处走去。 她提着宫灯,一路前行,原本没有尽头的甬道一下子好似有了目的,凌思嬡脚步越快,穿过一片梅林,终于走到了声音的来源处。 梅树稀疏,凌思嬡深吸一口气,拨开了眼前的白花花的枝椏,视野豁然开朗,她顺着尚未停息的笛声看过去,只见月白人影背对着她,倚在一株开得格外茂盛的梅花树下,专心地吹奏着手上的玉笛。 就是他啊…… 凌思嬡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下意识地朝他走了过去,而他全然不觉,乐曲正奏到最激昂之处。 笛音清越,曲调却婉转,不似寻常宫宴上听见那般明快喜悦,彷彿带着点难言的愁绪,呜咽曲折,令人不由得跟着感到难过;便如于大雪的窗口,看见了被折断羽翼的伤鹤,孤独地困在晦暗的角落里,因无人闻问,便只能于黑暗中藏起苦痛,独自舔舐伤口。 她绕到了那株梅树之前,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这个人她认得,是平常太子身边最得信重的辅臣。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笛声一止,朝她抬眼看了过来,唤道:「凌侧妃。」 此时凌思嬡的形象与白日间见时全然不同,许是沐浴过后,一头如云墨发松松挽在身后,人前向来精緻艳丽的妆容抹去,露出了娇美素净的一张脸,洗净铅华,竟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生俏来。 「你会吹笛?」 凌思嬡垂眸看向他手上的玉笛,她先前好像也在他身上看过,可从来不曾听见他吹奏,便只当作附庸风雅。 谁人不知,太子最是信重与他识于微时的辅臣季紓,日日都是要带在身边的,比之朝阳殿里受宠的那位犹甚。 季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道:「从前学过,只是入宫多年,早已生疏了。」 他的话客气又疏离,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可凌思嬡不明白,继续追问:「可是我觉得挺好的呀,怎么会生疏了呢?」 怎么会…… 季紓有些嘲讽地一笑,拿着玉笛的手用力的发白,他想起了旁人私底下议论他和太子的齷齪之语,又想着自己与太子之间,确实也不甚清白,当年为了查明真相,投靠太子,却不想一路走来,他早已忘却初衷,就连自己也沦落人下,受主胁迫,壮志不得酬。 心已非清白,又怎能奏出高雅之音?不过平白辱没罢了。 可这些话,他并不能与她诉说,不等凌思嬡再次开口,季紓便将玉笛收入怀中,很快起身,「天寒地冻,侧妃还是不要在外游荡,赶紧回去吧。」 他朝她欠身做礼,当真如他所言,转身就走,凌思嬡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纵然并不真的受宠,可她贵为首辅千金,谁敢给她甩脸子? 她愣了一下,眼看着那道人影越走越远,才猛地回过神来,追了几步,高喊道:「等等!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季紓闻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温润如玉的一张脸,比周遭的白雪更素洁。 「你刚吹的那首曲子是什么?」 她太好奇了。 真的很好奇,那首曾听过无数次的曲子,她翻找了好几本乐谱,可始终没能找到。 不料她会问这个,季紓有些错愕,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此曲无名。」 没有名字吗…… 凌思嬡有些失望,转念又想到他是这样才华横溢的人,有些傲气,不想让人染指也是正常的,于是很快释然,道:「曲高和寡……也是,未解曲中意,非是曲中人。」 曲中人…… 这种被折断羽翼,只能囚于笼中,供人褻玩践踏的日子,又怎会有人懂? 季紓挑了挑眉,盯着她眉眼间笼罩的淡淡忧愁,眼角无端地跳了一跳。 白雾如烟,雪白梅花簌簌落下,朔风翻飞,将花乱舞,他来不及欣赏这冬日妙景,便见花树之下、八角亭前,伊人黑发白衣,较之雪白,虚空中玉蝶缓缓飘扬,落于美人眉心,倏地点亮了眼前风景。 眼前的黑白,顿时有了色彩-- 「……现在有了。」 「什么?」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季紓顿了一顿,欲言又止地道:「这首曲子,便叫《折竹》吧。」 凌思嬡一愣,似乎意会到什么,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雪落无声,长夜孤寂。 或许在这一剎那,他们并不是孑然一身,而是在这繁华做茧的尘世间,终有另一人,能读懂那未能与世人明言的弦外之音。 自那夜起,两人时常于宫中私会,以乐相和,派遣寂寥;深宫之中,多的是数不尽的寂寞、道不完的愁绪,两个寂寞的灵魂碰撞在一起,不谋而合,那潜藏心底,不容于世的感情越演越烈,终是露了端倪,惹来太子猜忌。 雷雨夜中,凌思嬡终于忍受不住,握住了季紓的手,提出一个大胆的提议:「我们逃吧!」 「被困在这里,当了一辈子战战兢兢的囚鸟,我不想再继续困在这里,就算是为了我和我们,也勇敢一回吧!」 她的手是这样温暖,看着他的眼睛是那样坚定,似一团热烈又明亮的火,铺天盖地朝他袭捲而来,迫得他彷彿也生出了无限孤勇。 季紓向来沉静多谋,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可眼下他却莫名生出一股衝动,拉住了她的手,做了一个足够衝动的决定-- 「好。我带你走!」 「爱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灵药,可以突破一切,让悬崖变平地……真感动啊真感动!」 房间里,一道人影正埋首于笔墨之间,捲起衣袖,振笔疾书,手中的笔飞快地在随身的小册子上写着什么,不时还传出了几声诡异的低笑。 她写得认真,自然没注意到房里出现的人影,站在身旁,将她写的东西尽收眼底。 她写得正起劲,不防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季紓可不会这样说话。」 「这叫浪漫,你懂什么呀?我写的东西,你插什么嘴……」 好不容易出现的灵感,被他这么一打断,感觉实在很差,碧草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瞪向身旁,却在看清身旁之人时脸上表情顿时古怪起来,「是你啊。」 「怎么,不能是我,还能是谁?」 崔司淮挑了挑眉,瞥了眼她写到一半的话本,嫌弃:「就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要是废太子还在,见到这种东西肯定是要扒了你的皮。」 「那可惜他已经不在囉。而且,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又不是只有我这么写,我只是提供故事的另一种可能而已。」 崔司淮听她说得煞有其事,偏偏凑起来就是胡言乱语,他忍不住想起从前有一次不小心在丽水殿里见过的话本,迟疑地道:「你说的不是那本《东宫太子与辅臣之间不可言说的两三事》吧?天啊,凌思嬡平常都给你看了什么东西啊?」 他痛心疾首,凌思思那个女人,把季紓那般清直板正的人拖入红尘,又将纯情的碧草拉着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简直恐怖如斯。 果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崔司怀暗暗想着,当初把凌思思送回原本的地方,果然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碧草哼了哼,没有理会旁边崔司淮复杂的神情,只一心专注在那本小册子上涂涂写写,又新添了几句,崔司淮知道她写作时不喜叨扰,便在一旁等着她写完,顺便翻了翻她堆在手边的文稿,记了几处错漏,好再一併告诉她。 自从凌思思与季紓“失踪”后,从前跟在她身边的人也都各自散了。维桑回去了凌首辅那里,端午也留在櫟阳当县令,所有人都好似有了新的生活,只有碧草一个人还不放弃,想找到自家小姐。 她跟了凌思思多年,从小就在凌家长大,如今乍然得到自由,彷彿也失去了目标,她思量许久,才在角落里翻出那本从前凌思思看过的话本子后,生出了新的想法-- 她是首辅千金的贴身侍女,也跟着认过字的,她执起了笔,延续着那话本子的故事背景,将凌思思和季紓的故事改写纪录,没想到她的书稿被书坊的老闆捡到,有了兴趣,替她印刷成册。 没多久后,《一梦东宫》的话本子大卖,自此声名大噪。 谁能想到,当年跟在凌思思身后的小侍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话本大家呢? 「终于好啦!」 碧草修修改改,好不容易写完进度,这才伸了个懒腰,推窗看向外头的景色。海浪轻拍,沙鸥飞鸣,放眼望去蔚蓝海面一望无际,温暖的阳光于指缝间幻化成七色弧光,煦暖而祥寧。 船上时光漫漫,好似那些凡尘俗世到了此处都变得旷远了。 碧草倚着栏杆,叹道:「好蓝的海啊!真漂亮,我从前还没看过呢。」 「帝京没有海,也没有这么蓝的天可看,外头的世界那么大,无处不是风景。」 碧草侧头瞥了他一眼,「又说什么酸溜溜的话呢?你可别忘了,我们出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啊。」 前几日,衡阳商会送来的帖子,说是常瑶和陆知行要成亲了,邀请他们去吃酒,地点就定在了朔方郡。 靳尚身份不便前行,只托了贺礼予崔司淮,让他代为转达,而碧草同在京城,这才与之顺路同行。 「你可真是不解风情。」崔司淮摇了摇头,「好歹我也投资了不少,自然上心,倒是你别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也不怕衡阳君嫌你心不诚,断你财源。」 碧草瞪大眼睛,“哈”了一声,「小姐从前和常姑娘什么交情,我自然是诚心前往道喜的,但也顺带采风啊,不然能写出什么来?」 「我以为你这话本写得七七八八,没想到还有根有据,参考写实呢。」 「你……」碧草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气得涨红了脸,偏他口条伶俐,总是说不过他。 实在是好气啊! 吵不过,不见得旁的会输。于是当有人经过房外,听见些激烈的动静时,早已对此见怪不怪,毕竟自从起了航,眾所皆知碧草和崔司淮不合,三天两头就得起争执。 过了一会儿,碧草才累得作罢,扔了手中的物什,倒回原本的位置上,和同样气喘吁吁的崔司淮默契地各自倒了杯茶,平缓气息。 窗外,湿漉漉的风拂过脸庞,恰到好处的清凉。 碧草恍惚了一瞬,冷不防开口:「你说,还有多久会到?」 「约莫……再两三日吧。」 崔司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海风拂动水面,兴起阵阵涟漪,涛声不绝于耳,透着难有的恬静。 如此美丽的四月天啊。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2 人间四月天。 如此一晃半个月过去,船舶如预期的那样,在三日后抵达朔方郡的港口。 因着比原定的时间还早了几日到达,碧草便打算趁着婚礼前的期间,四处走访,获取些写稿的灵感。 「你说,这里就是当初小姐和姑爷情缘初始的地方啊?」 碧草站在岸边,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曲江,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向来以凌思思马首是瞻,自从知道凌思思和季紓的关係后,便十分自动地将对季紓的称呼由“季詹事”转为“姑爷”,亲近的程度可谓日进千里。 崔司淮却早已见怪不怪,「依照季紓的说法,当时凌思嬡失踪,几人四处寻找无果,就是在曲江花船上巧遇遭人掳走扮作舞姬的凌思嬡,这才有了之后流落宫外的遭遇……」 崔司淮与季紓的相识是在他入司天监任职的第二年,当时他不过八品小官,司天监又处处受太子打压,他其实很难伸展手脚,查明父亲自尽真相的计画进展缓慢,可就是在一次他偷偷潜入东宫,差点被人逮到时,是季紓突然出现,帮了他一把,这才有惊无险地圆了过去。 自那之后,两人因有同样的遭遇与目的,索性结为同盟,暗中交换消息,多年相互扶持的情谊,也让他们成为深宫之中难得信任的友人。 这些事,自然也是两人私下间谈提到的。 想起季紓,崔司淮有些恍神,彷彿从前难得少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话本上说的果然没错!」一旁,碧草忽然大叫一声,兴致勃勃地笑了起来,「遇水则发,坠入爱河嘿嘿嘿。」 崔司淮被她这么一喊,倏地回过神来,再见她这幅邪恶的嘴脸,大概又是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怕念头,心头当即警铃大作。 他后退一步,皱眉,「……什么?」 「花船啊!」 碧草突然瞪大眼睛,指着岸边一艘格外显眼的花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还不等崔司淮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她一把拽着,上了贼船。 花船很大,长约数丈,听闻今夜有贵客蒞临,重金包下整艘花船,邀请城中最大的歌舞坊来表演,长长的走廊上衣香鬓影,来往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想来都是些爱好玩乐的世家子弟。 碧草从前跟在凌思思身边,出身大家,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她对今晚的重头戏并不怎么好奇,反倒是拉着崔司淮在甲板上,探头探脑,不知在张望什么。 「你在看什么?」 「看位置啊。」碧草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随即想到什么,眨了眨眼,回见崔司淮脸上疑惑的神情,适才叹了口气,认真解释道:「这话本上凡是主角落水的戏码,那都是特别挑选过的,必得是灯光美、角度好、景色优、气氛佳,方能营造出照见黑暗里的一束光--那种互相救赎,彼此依靠,命运般的邂逅。」 崔司淮:「……」 「所以呢?」 「当初小姐和姑爷落水,由此相知相恋,这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情缘,必得有个很是不凡的开始。所以呀,我正在找好位置呢。听说这艘船可是曲江最大的花船,我家小姐身份尊贵,我跟着小姐眼光自然不差,想必就是这艘船了……」 崔司淮看着碧草说完,又继续埋首在船舱四周探头探脑,寻找那所谓的“最佳位置”,她不加掩饰的举动,与周遭很是格格不入,很快惹来路过的宾客侧目。 到底是秩三品的朝廷命官,堂堂司天监监正,崔司淮难得感到有些难堪,他默默地退后几步,与之悄然划开距离。 他想,凌思思从前留下的那些东西,果然还是得早点丢了才是。 他突然很是好奇,季紓那样的人物,如何与行事诡譎跳脱的凌思思走到一块的呢? 他正思量着,没注意到长廊另一端传来的动静,嘈杂的人声伴随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其中间或夹杂着歌舞坊主尖锐的嗓音,扬声高喊:「……来人!快来人啊!都给我抓住她!今晚登台献艺,要是给让人跑了,坏了演出,你们统统都吃不了兜着走--」 崔司淮凝眸观天,听着不远处的动静,想来又是某个不堪受辱的舞姬临阵脱逃,并没有理会。 他凝眸望着天边的一团墨云,皱了皱眉,「厚云积发,墨云自东南方来,怕是有难……」 崔司淮从怀中掏出筮竹,正欲卜上一卦,验证吉凶;然而还不等他动手,一旁的碧草像是发现什么,忽然转过头来,朝他喊道:「找到啦!就是这里,崔大人你……」 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碧草正朝着对面的崔司淮兴奋地挥手,不妨一道人影突然朝她直直撞了过来,她一时不察,脚下踉蹌,身子就着惯性往后一倒。 她站在甲板上,身后便是碧波荡漾的江水,碧草睁大眼睛,来不及呼救,只闻“噗通”一声,彻底坠入水中。 意外发生的太过突然,眾人显然措手不及,惊呼连连,很快陷入一片惊慌。 崔司淮离得太远,那人衝过来时,眼角馀光只堪堪瞥见一道红衣人影自眼前划过。 他没能即时拉住碧草,急急跑到栏杆旁,俯视着底下深不见底的江水,眸光微黯。 身后混乱的脚步声响起,身为今夜操持宴会的歌舞坊坊主带人赶了过来,锐利的凤眼在四周飞快扫视一遍,没能看见想见的人影,面色顿沉,喊道:「人呢?琼枝身为主舞,待会儿表演少不了她,那小蹄子跑不远,都给我去找,断不能让人给跑了!」 那红衣女子被人追赶,想来是走投无路,匆忙之下才撞上了碧草,在她落水后也跟着跳了下去。 不过崔司淮并未开口,他无心管理他人之事,只是紧紧盯着方才碧草落水的地方,算着时间,在眾人的惊呼之下,一掀衣袍,也跟着跳了下去。 江水深深。 碧草不是没有想过,也像自家小姐一样,跳一回水,亲身体验一把,写出来的话本或能更加真实;可那也只是想想,真正落入曲江时,剧烈的衝击让她忍不住闭上眼,身子失重,只能随着水流浮动,再慢慢沉下去。 初夏的江水犹带凉意,并不和暖,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见日光透过水面透了下来,散开一道道光线。碧草伸出手,试图想要抓住一线光,可身子太沉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光线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就快死了吗? 可是,她的话本还没写完、婚礼也还没来得及参加,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完成,最重要的是……她还没能再见到小姐一面呢…… 碧草不无遗憾地想着,早知道出门前就先让崔大人卜一卦的。 想到崔司淮,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幻觉,她彷彿看见了崔司淮朝她奋力游来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记忆里,少年得志的年轻监正素来傲气自负,人前和气,人后嘴坏,实际上心肠冷,不喜与人交际来往,更不喜欢管间事。 两人素不对盘,见面总是拌嘴,对他来说她不过是认识的同行旅伴,连朋友都称不上,如何会来救她? 只是,为什么这眼前幻影如此真实…… 是真人,还是幻影? 碧草不能确定,正当她犹豫猜测之时,崔司淮的人影已经来到身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眨了眨眼,一愣,好真实的触觉…… 似乎察觉到她的困惑,崔司淮儘管心中气恼又无语,可还是在水中用手简单笔划道:「是我。我带你上去。」 是真的…… 碧草恍然,原来不是幻觉,是真的崔大人。 ……等等?“真的”崔大人?! 他怎么会来?竟然真的来救她了?! 碧草睁大眼睛,再一次惊疑不定地望向他,水中四散的光线下,崔司淮抓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带她往上游,他握着自己的手如此坚定,令他平常讨人厌的身影一瞬变得可靠起来,心底莫名有些暖暖的感觉。 可这温暖来得突然,也去得很快-- 当两人好不容易浮上水面,再次回到甲板上后,还不等他们回神过来,头顶上顿时笼上一片阴影,碧草一愣,抬起头来,只见两人四周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将他们包围其中,团团围住。 「就是他们--」 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坊主自人群中走了上前,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官府服饰的官兵,手持刀?,目光不善地盯着甲板上浑身湿透的碧草和崔司淮。 「官爷,就是他们拐走了我坊中的姑娘,坏了规矩,将琼枝私藏起来的!」 被这么多人包围指认,碧草惊惶地抬起手,当即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她方一举手,目光便瞧见了那条被她攥在手中的红色披帛。 眾人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碧草心里也同样很是凌乱。 她一愣,想起了方才落水时,情急之下她慌乱伸手,从身边最近的人身上抓住的东西…… 完了。她抓住的不是救命稻草,怕是催命符啊! 碧草咽了口水,顶着坊主怒气冲冲吃人般的目光,乾巴巴地道:「……那个,我如果说,我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真的是无辜的,有人信吗?」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3 她的话自然是没人信的。 碧草在船上可疑的举动有目共睹,加上她攥在手上的那条披帛简直是呈堂供证,面对坊主强烈的要求,那被坊主强行拽来,碰巧路过的巡查士卒,只好暂且将他们关入地牢。 碧草烦躁地在牢房内来回踱步,苦思对策,奈何她一个写话本的,只会写故事,碰到这事是完全没輒,只得趴在栅栏上,朝着外头的官兵喊道:「喂,我都说了我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关我们到什么时候啊?」 她很绝望啊。 自打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都没人来过问。起初外头那些人听她乱喊,还会进来看个一眼,后来连来都不来,权当狗叫了。 她自己被关在这还好,就是连累崔司淮也跟着进来,他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到时候婚礼没人去可怎么办? 碧草转头看向隔壁牢房里,闭目坐在稻草堆上的人影,显然很是无奈,「我说,崔大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着,难道你就不着急吗?」 她望了望四周,牢房潮湿阴暗,到处黑漆漆的,不知道会不会有老鼠什么的跑出来,想想就害怕。 崔司淮瞥了她一眼,淡声道:「急什么。事情查清楚了,自然会放我们出去。」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要是他们查不清呢?」碧草撇了撇嘴,「你不是司天监监正嘛,就不能向他们亮出身分,事情就好解决多了。」 「遇事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亮出底牌是为其中末流。况且,事情尚未查明便亮出身份,难免有以官压人之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吧……」 碧草见他不为所动,只得撇了撇嘴,又垂头丧气地坐回角落里。 抓他们来的是朔方郡地方巡守队的官兵,坊主当时怒火攻心,放跑了主舞的琼枝姑娘,便想将过错都推往他们身上,好在贵客面前推卸责任。 正好邻近的岸边有官兵巡防,她也是气糊涂了,竟直接将人唤来,妄图颠倒黑白,让官府的人把他们带走,好让他们俩做替罪羊。 那些官兵临时被找来,也不明真相,只看见了碧草手上的“罪证”,又听坊主片面之词,便先将他们押入牢中。 不多时,有官兵领着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进来,道:「徐大人,这两位便是歌舞坊坊主举报,拐骗了琼枝姑娘的嫌犯。」 徐远应了一声,站在牢房前,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们,碧草最怵这样的神情,看着她的时候又像是透过她落在虚处,思量着给她称斤论两,没个定数。 她被这么看了一会儿,率先忍不住了,开口道:「你你你……看什么呢?」 她如此言语,自然失礼,一旁的官差顿时面色微变,方上前一步,却被徐远制止了。 他没有计较碧草的失礼,反问道:「你们是从外地来的?」 「你……怎么知道……」 碧草还在怔忡,一旁的崔司淮突然开口,上前替她接话道:「我们是帝京人士,有事前来朔方处理些事,不防有人起鬨,想着凑热闹,这才上了那艘花船。」 「你们可认识琼枝?」 「不认识。」 徐远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适才转身示意身后的官差开锁,将关着他们的牢门打了开来。 「适才歌舞坊的琼枝已经来过,向官府说明案情。她本是因家中欠债,不得已遭人掳至歌舞坊,以抵债务,可她不堪折辱,这才趁着船行江上,伺机潜逃;逃亡途中不慎撞倒了姑娘,致姑娘落水,她很是过意不去,因此跳水逃脱后,听闻姑娘受困官府,便主动来向府衙说明案情。那条披帛也是姑娘情急之下抓住的,琼枝姑娘说便赠给你了。」 落水送披帛,那披帛看着成色不错,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呢。 碧草暗戳戳地想着,道:「她倒是有良心。」 她想得简单,只当自己受了罪还倒赚一笔,不过崔司淮可没那么单纯,他挑了挑眉,问向徐远:「大人相信?」 「比起相信,我更觉得是幸运。」徐远笑了笑,道:「繁华地,多是非。这样的事每日都在上演,比起你们这样的,多的是没能逃脱无辜送了命的,而我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力所能及内,极力遏止,挽救能救的人而已。」 徐远看着他们从牢里走出,形容狼狈的两人,笑了一笑才道:「虽然这么说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天助自助者,有时候也需要些运气,所以才说你们很幸运。」 碧草张了张嘴,小声地反驳:「这样的运气给你要不要啊?果然今早出门前就该卜上一卦的……」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头,她刚被放出牢狱,不敢大声辩驳,可还是忍不住讲怨气发在了身旁的崔司淮身上。 崔司淮瞥了她一眼,难得没跟她计较是她自己吵着要来上花船的事。 徐远嘱咐官差送他们出去,临走前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对了,你们是从帝京来的,不知道吧?夏日山上多骤雨,江水湍急,若是午后最好还是别乘船了。」 「徐大人对此很了解,可是当地人?」 徐远尚未开口,一旁的官差见他们二人言语和气,有来有往,也跟着插入话题,多嘴了一句,率先回答道:「不算是当地人,徐大人是从风鸣山那头来的。」 风鸣山? 总觉得这名字好耳熟啊…… 徐远瞥了那官差一眼,这才接着解释道:「我从前老家正是在风鸣山下的青石村,可惜三年前山崩,村里趁乱进了流寇,幸得贵人相助,我这才辗转来到此地进入官府的巡查队。」 崔司淮沉吟道:「若我没记错,当年边疆动盪,流寇肆虐,造成许多人流离失所,后来朝廷颁布新策,将那些因乱离散之人团结起来,组成了一支巡查队,协助地方官府维持秩序……」 他没有说的是,当年风鸣山异动,其实不是寻常山崩,而是靳尹在此处秘密练兵,不慎引发火药,这才造成了青石村伤亡惨重。 「我想起来了!」碧草眼睛一亮,「当年初一就是在青石村和小姐认识的!」 闻得初一的名字,徐远有些意外,忙不迭问:「初一?你说的可是从前青石村神庙的圣女,随着思思姑娘一起,差不多十二三岁的模样?」 「是呢。我家小姐和我提过,她与初一正是在青石村相识的,她们情同姐妹,小姐也很思念她。」 「那就是了。思思姑娘和季公子也是自外地来的,当时借住神庙,和初一很是要好,自从当年意外发生,几个村民们都不幸罹难,我与他们也失了联系,不知如今初一何在?」 看着徐远殷切的神情,碧草突然有些鼻酸,难过地道:「她因为意外,不幸过世了……」 徐远一愣,「……怎么会?」 碧草想起了当时在櫟阳见到凌思思时,她守着少女难过哭泣的神情,看上去整个人就快碎了。 她那时候就想,这个女孩一定对凌思思很重要。 在她不在凌思思身边的时候,她陪着小姐肯定经歷过很多很多,才能让小姐这么难过。 只是好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与她相交,她便死在了那带着恶意的箭下,客死异乡。 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漫长的走道里沉默无声,充斥着难言的伤感。 但再漫长的路总有尽头,眼看着就要走出府衙,徐远率先打破沉默,扯出了一抹笑道:「不过,还是很高兴能有故人的消息。接下来,你们可是会待在朔方郡?」 「是呀。我们有事暂住朔方,也想着顺便看看从前小姐来过的地方。」 「这样啊……」徐远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对了,虽说青石村在三年前遭遇祸患,不过这几年经过几个村民合作倒也重建得差不多,最近正适逢村里的花火祭,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4 花火祭是青石村里的节庆,每到夏季便会举行为期三天的庆典,由村民们共同筹办,祈求生活平安,农地丰收。 而在花火祭的最后一天,庆典尤为热闹,村民将会于入夜时燃放烟花,象徵将祈福上达天听,并以此去除邪祟,以求赐福-- 这些都是碧草从路上碰见的村民处听来的消息。 自从徐远提起了青石村之事,碧草便兴致勃勃,拉着崔司淮一路找到了青石村。 这不过是位于风鸣山下的小村庄,错落有致的房舍、随处可见的家畜、大片翠绿的农田,无一不凸显着此处的纯朴之风。 「这里就是青石村啊……」 碧草第一次来,自然是看什么都新鲜,对眼前的一切很是好奇。 崔司淮望了望村子里的建设,虽然朴素,但短短时间内能将村庄重建起来,已是很不容易。 两人四处张望,突然听闻一声犬吠,一隻毛绒绒的小白狗自不远处跑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鐺轻晃,荡起阵阵清脆的铃声。 「有狗!谁家的小白狗跑出来啦,这么可爱!」 那小狗浑身雪白,一双黑眼珠圆润润的,迈着小短腿朝两人的方向跑来,模样憨态可掬,碧草很是喜爱,她正想伸手抱住牠,不防那小白狗好似有了旁的目标,避过了她伸出的手,往她身后而去。 「欸?」 碧草站起身,回头,只见小白狗被一道人影弯身抱起,那身影逆着光,看不清楚,唯有橘红的夕照描绘出熟悉的轮廓。 少年抱着小白狗,戏弄了一阵,这才看向眼前的碧草,愣了一下,试探地道:「碧草?你怎么在这?」 「……端午?」 夕阳西下,向晚馀暉斜斜撒在了田野上,不同于帝京的气派繁盛,田野之间透着一股悠然的气息。 没想到在青石村巧遇故人,久别重逢,碧草自然高兴,收拾好东西就同端午出门去了,留下崔司淮一人待在院子里。 院子还是从前初一住过的,自从她不在了,每年端午都会回来一趟,打扫整理,因此院里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这一次他回来也是想来看看。 「你也是来参加常姑娘的婚礼吧?」碧草走在田梗上,随口问道。 「朔方和櫟阳相邻,身为櫟阳县令,衡阳君的婚礼总是得来,顺便来看一看初一从前住的地方。」端午语气一顿,低声道:「何况,小姐从前和常姑娘要好……」 说起凌思思,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她失踪多时,杳无音讯,连同季紓一起,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一直是几人心中之刺。 碧草默了片刻,眨了眨眼,很快扯唇一笑,转道:「啊哈,端午弟弟,就说你来的太晚了吧。你不知道在入宫前小姐是喜欢过废太子的,当时她将常姑娘视作情敌,每回见了面就得气上几天,可说是势同水火呢。」 那时候的她们,因为同时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为此针锋相对,捻酸吃醋,谁能想到后来的她们共歷风雨,情同姐妹呢? 世事如斯,本就不可预料。 端午最不喜被人看作小孩,听见碧草的称呼,显然不乐意了:「都说不准叫我端午弟弟了!」 碧草才不管他,哼了哼:「你比我小,那就是弟弟!」 端午气得不行,但又不敢真的与她对槓,从前在丽水殿时凌思思不在,那就是碧草最大,所有人都得听她的,唤她一声姐。 他虽没跟着唤过,可维桑是他的师父,他暂且与碧草同是凌思思信任的左右手,身为徒弟又是年纪最小的他自然也不敢明着做对。 他咬了咬牙,敢怒不敢言。 倒是碧草折了枝狗尾巴草在手中把玩,走在前头,不知道在想写什么,一会儿才问:「喂,你说,这次婚礼维桑会来吗?」 自从当年一别,维桑回去了凌首辅身边,再也没有与几人见过面。 端午想了想,「会吧。毕竟这么久没见面了,也总该回来了吧。」 「你确定不是你自己想你师父了?」碧草听出他话里的想念,瞥他一眼,故意笑着打趣。 端午一直是这样,明明很喜欢维桑这个师父,却总是嘴硬不说。 端午立即红了脸,反驳:「我才没有!」 碧草哼了哼,儼然不信,反应那么大,明显就要反着看。 两人笑闹之间,夕阳已然完全没入山头,夜幕低垂,远处村里的灯火也跟着亮了起来,一盏接着一盏,连绵如线,好似闪烁的星芒。 碧草坐在一旁堆着的乾草堆上,望着裊裊炊烟,目光微动,叹道:「看,遭遇了这么大的祸患,他们还能重建家园,挺令人羡慕的。就像新朝创立之后,维桑走了、常姑娘和衡阳君策马游歷天下,然后小姐和季公子也离开了,你也留在櫟阳做官,好像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目标在前进,只有我……还留在原地。」 端午一愣,转头看见了暮色下碧草难得脆弱的侧脸。这些年,所有人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找到了新的目标与方向,似乎只有碧草和从前一样未变,依旧是那个单纯活泼、爱憎分明的小姑娘。 在那一瞬间,她褪去了偽装,露出了一丝茫然与孤独,在所有人都已奔赴未来时,只有她被孤单地留在了帝京,守着过往的曾经。 端午好像有些明白她的孤独,曾经在每一个陌生的夜晚,他也曾为此徬徨不安,好似被所有人拋弃的孤独与对未来不确定的茫然,让他很是无措。 他默了默,开口:「留在原地,也不是不好。」 他转头望向了不远处站着的某道人影,自从他和碧草出门之后,身后便始终有道视线如影随形,不断地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至少,不会找不到……」 「什么?」后头的话音低了下去,一阵风拂过耳畔,碧草恍了神,没能听清。 「没什么。」端午笑了,他看向崔司淮朝自己走了过来,含着深意的目光看向碧草,道:「天黑了,我先回去帮忙,晚点记得回来吃晚饭。」 「噢。」碧草一脸茫然,可还是应了声,看着他转身离开。 端午离开时,正巧和崔司淮撞上,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故意慢下脚步,朝崔司淮扯了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果然看得崔司淮面色一沉。 「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崔司淮走到了一旁,逕自在碧草身边坐下。 「聊未来唄。」 「未来?」崔司淮皱眉。 碧草没有回应他,拿出那本随身携带的册子,仰卧在田中的乾草堆上,又思索着涂涂写写。 崔司淮坐在她身旁,看了眼她专注的侧脸,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副神情,印象里好像每一次见她,她都拿着那本随身的册子在写。 他知道那本册子是碧草的书稿,可他仍是开口问道:「你还在写你那话本呢?」 碧草头也不抬,边琢磨着文稿,边答道:「当然,我这写话本的事业可不能耽误,要不然衡阳君得催我了,得趁着时机好好出版才是。」 「你就真这么喜欢写话本啊?」 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想问。 记忆里,碧草还是凌思思侍女的时候,她似乎没有这种兴趣,可就在凌思思和季紓“失踪”后,她就开始以凌思思的故事为背景创作话本,还颇为热衷此道。 崔司淮本是好奇一问,没想到碧草手下一顿,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沉默了半晌,闔上了那本册子,向后躺在了乾草堆上。 夜空中繁星点点,璀璨夺目,她望着头顶上黑丝绒般的星空,冷不防开口,不答反问:「崔大人,你说这天空看起来没有尽头,那此刻我们看的和其他人一样吗?」 崔司淮一愣,她虽说的隐晦,然他却明白她口中之人是谁。 他默了片刻,道:「皓月千里,纵然身处两地,可你我终是在同一片天空下,看不同的风景。」 「是吧,小姐也说过一样的话。就算身处不同地方的,但仰望的都是同一片天空,只要彼此想念,那么就好像还在对方身边一样。」 碧草垂眸翻着那本被她密密麻麻涂写过的册子,里头满满的都是墨色笔跡,一笔一划都是她密而不宣的深刻思念。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写了这么多,从少时在首辅府,再到入东宫之后,和小姐在一起的每个点点滴滴我都没有忘记。小姐从前就喜欢看话本子,盛国这么大,各地都有书坊,我努力一点,让话本流通盛国各地,就想着小姐总会看到吧?等她看见了,就会想起我、还有我们,都还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团圆呢。」 有风自远方拂过广袤的田园,掀起了阵阵稻浪,一层接着一层,彷彿倾诉着内心深处震耳欲聋的想念。 崔司淮沉默着看向她低垂的眉眼,碧草向来于人前都是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最是重情,与他不同,她将所有的回忆与念想都藏在心底,于无人处慢慢哺食,悄然滋长。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能够抚平一切伤痛,可却带不走想念,被留下来的人或许才是最孤寂的。 那一刻,月夜下的碧草看上去那样孤独,却又勇敢,凭藉着一腔赤忱与孤勇,用自己的方式去追寻自己的梦。 崔司淮心念微动,他想,或许他是懂她的。 懂她那被人留下来的落寞、懂她内心深处的思念,也懂她这一刻无以言表的孤独,因为在过去无尽的黑暗里,他也曾于无人看见的黑夜里抱着自己取暖。 他也跟着抬头望向头顶上点点繁星的烁夜,低声道:「会的。」 如水的月光轻纱似地撒落,捎来一点温柔的期许。 那一刻,他们并肩坐在了田野间,四周是层层翻涌的稻浪,与随风传递的阵阵蝉鸣,令人忍不住生出错觉,好似在这广袤无边的天地间,还有个人陪着自己走下去。 不远处,院里窜起了明亮的火光,几个村民聚在一块,伴随着热闹的歌舞声传了过来。 田野边,端午朝着两人挥了挥手,喊道:「村里办了庆典,一起过来吗?」 碧草最喜热闹,当即眼睛一亮,刚想答应他,可又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 就在她犹豫的当下,崔司淮突然站起身来,道:「走吧。」 「去哪?」 「去踏歌。」崔司淮回头看她一眼,问:「走吗?」 碧草一愣,「可你不是……不喜欢凑热闹吗?」 「我是不喜欢凑热闹,但入境随俗,既然来了就是要高兴,否则怎么寻开心?」 金吾不禁夜,火树银花合。 农家院落里,一丈馀高的篝火堆熊熊燃烧,歌声悠扬,笛声清越,手鼓热烈地拍打着节奏。 年轻的男女在人群簇拥中,手拉手跳起舞,脚步轻盈踢踏击地,节奏欢快俏皮,引着一旁的村民们也纷纷勾肩搭背,手拉着手,围着巨大的篝火,颯颯而舞。 不分男女,不分贵贱,在这样火光撩动的夜里,挽着身边的人,在这一方院落中,畅快起舞,纵情高歌。 碧草望着不断踢踏跳动的人群,也跟着感染了欢乐的氛围,一扫方才的阴霾,欢快地跟着拍手,一旁的端午冷不防回头,笑着看了眼她身边的崔司淮,问向碧草:「乾看着做什么,难不成也有你不会的东西?」 「谁说的,我可会跳了。」 碧草说着,也不在一旁看着了,上前同端午一起挤进人群,犹如一滴水滴入大海,匯聚成了浪潮,那踏在足尖的旋律也无师自通地出现在脚下,裙摆在足边荡起涟漪。 四周歌声悠扬,随着节奏增快,舞步也跟着愈发明快,碧草转了一个圈,换了舞伴,端午只觉眼前一道人影闪过,旋即便见本站在一旁的崔司淮不知何时来到眼前。 他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人,故意道:「高座明堂的崔大人,也会跳踏歌?」 「我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接触人,可偏喜欢与民同乐。」听出他有意嘲讽,崔司淮不怒反笑,道:「不像某些人,当初一走了之,如今却又目的不纯,故意接近。」 端午自然也听出他话里明显的敌意,自打时隔多年,在青石村再度巧遇,他就察觉崔司淮对自己似乎总有股刻意的敌对。 他本还以为是误会,可如今见他神色不虞,再瞧见他总不时有意无意瞥向碧草的目光,心头微动,似乎明白过来,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话才是我想问你的吧。碧草向来单纯,从前与你也没什么交集,此次却同你一起……我是不知道你跟在她身边有什么目的,但她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外人欺负她,你若是办完了事便赶紧走。」 家人……? 崔司淮挑了挑眉,「看来你对她倒很是关切啊。」 端午便笑,「自然。毕竟我和她,也同处了几年。」 没错。 他们曾在凌思思身边共事,同处过几年,一起度过了那些动盪艰难的时后,风雨同舟,自然比起他这个“外人”熟稔许多。 他是在暗示自己对碧草来说,不过是个相识不久的外人。 端午看着崔司淮的面色一沉,转了转眼珠子,又道:「所以,你记住了我的话便是。就算朝廷之上你官位比我高,可她身边并不是没有人,也不会任由你妄自下手。」 他望了眼几步之外的碧草,她正沉浸在当下的欢畅里,压根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仍旧轻快地跳着舞。 她是这样的。 爱恨分明,永远沉浸在当下的情绪里,想哭便哭、爱笑便笑,偶尔想些稀奇古怪的鬼主意,偏又贪生怕死,将日子过得那样多情浪漫,自由任性的人啊。 就是这样的她,和他那么不一样…… 崔司淮目光一黯,眼看着鼓声激昂,随着脚步一转,又要换过下个舞伴,碧草正要转身上前,冷不防臂上一紧,被人扯了回去。 「崔大人……?」碧草一愣,看清了眼前人的脸,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怎么,见到是我很失望?」 「也不是。就是……有点意外你会来。」 「是觉得我不会跳吧。」崔司淮与她碰了手臂,几个踏步间,抽空问道:「试试?」 碧草眨了眨眼,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哼了哼道:「试就试啊。」 两人相对而立,翩然起舞,随着四周的鼓声转快,步伐也越发轻盈,两人越跳越起劲,就连本来闷闷不乐的崔司淮也好似被周遭的氛围感染,开始沉浸在眼下的欢快里,由衷地扬起了笑意。 就在两人沉浸在眼下的欢畅时,意外发生了,碧草方才转身,正欲扭头转圈,不防脚下踩到了自己裙襬,一个踉蹌,眼看就要摔跤,一隻手很快地扶住她的手臂。 碧草顺着臂上的那隻手抬眼看向他,就着身旁明亮的火光,一瞬看清他漆黑的眼眸,同时也回望着自己。 心跳突然有了一瞬漏拍,碧草眨了眨眼,很快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道:「……谢谢。」 她本是羞赧,为了避免尷尬而退后的脚步,落在了崔司淮眼里却像故意划开两人距离的举动,他目光微黯,有些好笑地别过头,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她的着急推拒,还是对自己的嘲讽。 不过是有些交情的熟人,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没能更近一步,没什么大不了…… 他默然想着,可目光在瞥见了朝他们看过来的端午后,突然就不这么想了。 本已收回的手在见到端午后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将她往自己靠近一些,从他的角度看过来,就好像他们紧紧相依,偏他还要迎着端午的目光,半步不让。 碧草:?! 碧草一惊,低头看见他抓住自己的手,两人之间隔得很近,近到可以轻易嗅见他身上的淡淡香味,心跳得很快,好似有什么几欲跳出胸口,一股热意窜上脑门,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抬起,缓缓地移向身后。 她怔怔地抬起头,恰巧对上崔司淮幽黑深邃的目光,四周闪烁的火光倒映瞳孔,可两人却只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噗通-- 噗通-- 噗通-- 一下接着一下急促的心跳声,崔司淮目光幽深,缓缓俯下身去,碧草只看见眼前自己的倒影不断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在最后一刻堪堪回神过来。 她心虚地别过视线,低头推开了他抓着自己的手,「我……我都说过谢谢了。」 兴许是今夜的气氛作祟,碧草感觉头有些晕,脸也有些烫,她飞快地后退,只堪堪留下一句欲盖弥彰的话,捂着脸很快跑了。 崔司淮没有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看着她逃也似的狼狈身影,垂眸看着自己方才抓住她的手,彷彿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暖意。 他抬起头,望着小径上早已远去不见的人影,轻轻笑了起来。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5 晨光熹微。 崔司淮走出房门,下意识地将目光瞥向对面碧草的房间,往常这个时间她已经起床了,可今日房门紧闭,安静得有些异常。 他顿了一下,到底走到房前,试探地敲了敲门,却迟迟没有回应。 奇怪……这个时候,碧草能上哪去? 崔司淮想着,收回想推门的手,走到了堂内,木桌上摆着一盘包子和几碟小菜,想来是给他的早膳,他走近一瞧,眼角馀光瞥见压在盘子下的纸条,抽出一看。 那纸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跡:「我和端午去看姻缘树了。」 熟悉的字跡,是碧草留下的。 崔司淮凝眉望着那张字条,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将字条揉进掌心,随即面色如常地坐了下来。 又是端午…… 他心里反覆唸着这个名字,忽然觉得很是无趣,伸手拿了个包子用力咬下一口,望向窗外日光灿烂,只觉得着环绕不去的蝉鸣听起来恼人极了。 金黄的日光透过层层的树叶洒落,摇曳一地斑驳的光影。有风拂过树梢,吹动枝头上的红笺,随风浮动,宛如幻梦。 碧草屈膝坐在树下,仰头望着用红线系着捲起的籤纸,悬掛在几人合抱粗的大树上,犹如串串珠帘,随风飘荡;四周或有年轻男女并肩而立,面上依稀有期待羞赧之色。 她一边打量,一边低头在随身的本子上振笔疾书,似在思虑接下来话本的剧情发展。 碧草本来是听端午提起姻缘树的故事,便好奇随他过来看看,不防中途遇上了隔壁的叔伯,有事找端午帮忙,这才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姻缘树主姻缘嫁娶之事,四周都是成双成对的人群,碧草单独的身影混入其中,一时格外突兀。 「姑娘,抽籤么?」一旁,一个大婶冷不防开口,朝她走近笑道。 碧草一愣,看了看四周,狐疑地指向自己,「……我吗?」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然还有谁呢?」 那大婶有些好笑,见她是生面孔,又是一脸茫然,想起最近村里来的几个外地人,再看眼前单纯年轻的小姑娘,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她亲切地向她介绍:「这是我们村里的习俗,在今晚送神夜,男女各抽取树上的姻缘籤,若彼此籤上的诗词相互对应,那便是象徵上天赐予的良缘吶。」 天赐良缘? 碧草抬头望了眼枝叶繁茂的大树,心里想着若是能将姻缘树的典故放到故事里,有了这命中注定、上天背书的缘份,定能为感情戏增色不少。 她还在盘算着该如何运用在故事里,一旁的大婶见她不动,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当即自来熟地拉着她到一旁,鼓励她:「小姑娘别不好意思,快去啊!这三分天註定,自己的幸福还得自己争取才是呀。」 碧草:「……」我什么都没说啊? 大婶你不要太认真哇! 耐不住大婶热情推荐,碧草到底还是有些好奇,上前在眼花撩乱的籤纸里选了一个,将之取了下来。 已红线捲起的籤纸上,系了个同心结,碧草伸手解开绳结,摊开被捲起的籤纸,正好奇地拿到一旁观看,她的目光堪堪瞧见了纸上的墨跡,不防一阵细微的声响从树下响起,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去,顿时被定在原地。 但见一旁的树下,一隻通体雪白的小狗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双黑润润的眼珠子看向她,嘴里似叼着什么东西。 碧草与牠对视三秒,心里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很快地,她发现这不安的源头来自哪里--她的手稿不见了! 更要命的是,那小白狗嘴里叼着的正是她、的、手、稿-- 碧草瞪大眼睛,近乎崩溃:「我的手稿!你给我还来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一下激起林中飞鸟。 那小白狗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歪了歪头,叼着那本册子,扭头就跑;碧草当然不可能放过牠,当即提起裙摆,着急地疾追而去。 姻缘树下的几个人见状,俱是面面相覷。 有什么东西自碧草跑过的地方落了下来,大婶弯腰拾起了一看,正是方才碧草选中的那张籤纸,她还没来得及看,便落在此处。 「姑娘等等!你的东西……」大婶拉长脖子,朝她扬声喊道。 可那小姑娘跑得急,没能听见,转眼之间便已没了人影…… 很快地,花火祭也来到了最后一夜。 从丽日灿灿,到薄暮冥冥,崔司淮在树下等了一整天,没能见到碧草人影。他问过端午,得知他早上有事先走了,又听路过的村民说碧草来后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到底不放心,便依着字条的内容,候在此处。 这么一等就是一个下午,当他再一次烦躁地抬头时,总算在小径的另一头瞧见了那道迟来的人影。 崔司淮一愣,旋即很快起身朝她走去,眼里的喜悦在看清她狼狈的模样后一黯,他在她身前站定,皱眉问:「你跑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不是说要来姻缘树吗?」 崔司淮语气不善,盯着她凌乱的发梢、衣裳上的划痕,还有沾染泥土的衣角,很难想像她这一下午都经歷了什么。 换作平常,碧草定然要同他回嘴,可今日她却只是低垂着头,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一反常态,苦恼叹道:「我写了那么久的文稿,全部都不见了,整个村子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那都是我这些年的心血啊!」 碧草不住哀嚎,想起那日夜都被她揣在怀里,几乎看得比她命还重的话本手稿,连同她成为大盛第一话本大家的梦想,一下都成了梦幻泡影,简直痛心疾首! 没了梦想,再见小姐的机会少了,她成了没有梦想和未来的咸鱼,更糟的是……几日后就是交稿日了! 她已经可以想到当书坊老闆听见她拖稿时的神情,定然是十分恐怖。 「完蛋了……手稿不见,还剩三天,看来我只能重写了……」 崔司淮见她如此丧气,毫无逻辑的一连串絮语中,全然没有提及关于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免心下着急,忙问道:「不是,你来这里那么久,就没抽籤吗?」 碧草满脑子都是关于“手稿没了”的焦虑,哪能思考旁的事物,当即下意识地答:「抽了呀。」 「那籤诗呢?」 「诗……」碧草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往身上掏了掏,这才恍惚想起自己追赶途中,似乎弄丢了。 「不见了……应该是在我追狗的途中,不小心掉了吧。」 不小心……弄丢了? 崔司淮面色一沉,只觉脑中绷着的思绪一下子断了线,内心深处莫名窜起一股怒气,夹杂着一点徒劳的酸涩,看着碧草的目光黯了下来,有些失望的看她。 「所以,在你眼中,那些手稿就比你自己的姻缘重要吗?」 「我……」 碧草一愣,下意识地解释,可崔司淮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任凭她在身后如何呼喊,也不愿回头。 「不是,崔大人……你听我解释……崔大人?大人?……崔司淮!……」 碧草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如一点的背影,莫名有些失落。 儘管两人时常拌嘴,也闹过几回,可碧草却觉得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但为什么呢? 她一直以为,崔司淮是懂她的呀…… 碧草抿了抿唇,胸口不知为何有些酸胀,她望着早已不见人影的道路尽头,用着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你也要走了吗?」 你也要走了吗? 像其他人一样,各奔前程,只留下了她一个人独守原地…… 乱山平野烟光薄。 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6 暮色渐沉。 丢了手稿、又与崔司淮不欢而散,碧草的情绪可谓是荡到谷底,她没有回去,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了姻缘树旁的石椅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发呆。 今夜是花火祭的最后一夜,来求取姻缘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少年轻男女结伴而来,抽中一样的籤诗,惹来不少村民由衷的祝贺,远远看去,颇为热闹。 碧草艳羡地看着他们,成双成对,欢声笑语,这样好的日子,彷彿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隻,不知去向。 她拿着笔,看着从村民那里借来的白纸,想写什么,却怎么也下不去笔,脑袋乱轰轰的。 她叹息一声,仰头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突然想起了傲气嘴毒的崔大人。 他虽然性子不怎么讨喜,总喜欢和她拌嘴、泼她冷水,可这一路上都是他陪在自己身边,和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 他今天看上去那般着急,想来是看到了她留下的字条,在姻缘树下等了自己一下午,没看到人肯定很着急,而她却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只顾着自己…… 想到崔司淮离去前最后望向自己的那一眼,碧草突然有些难受,她抿了抿唇,有些懊恼。 早知道,她就不该那样跟他说话的…… 远处,黑丝绒般的夜幕上驀地划过一道光亮,碧草一愣,听见四周的人群惊叫出声,纷纷赶去栏杆旁,接着看天边一道又一道的星火坠落。 「流星……真的有流星啊!」 碧草怔怔地望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闭眼合起双掌,对着漫天流星许愿。 「希望……希望我一觉醒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丢失的手稿找回来了、小姐也回来了,所有人都能再聚在一起!希望……」她说着,语气一顿,片刻才又重新接道:「希望,崔大人不要再生我气……」 希望我和他……可以再见一面…… 她闭着眼睛,默默许愿,远处的流星纷纷坠落,而不远处,似有细微的声响传了过来,仔细听去,有点像狗叫的声音。 ……狗? 碧草一愣,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只见昏暗的小径上,一道人影抱着一隻白狗,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崔大人?」 崔司淮迎着她的目光,走到她面前,藉着月光瞧见了她泛红的眼角,像是刚哭过。 他抿了抿唇,将怀里的小白狗放了下来,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书递给她,「手稿找回来了,拿去吧。」 碧草顺着他的动作,垂眸看清了他手上的册子,认出正是她弄丢的手稿,同时也看见了他身上的泥沙和衣角的划痕。 崔司淮向来自傲,又重仪表,从未有过如今的模样,可他却为了替她找回手稿,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碧草伸手接过册子,不知为何,鼻头有些酸,她扯了扯唇,哽咽道:「……谢谢你啊,崔大人。」 「怎的不叫我崔司淮了?」崔司淮挑眉。 碧草想起早前自己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顿时红了脸,试图狡辩:「……我才不是……」 「哎呀!」还未等碧草想好说词,一旁冷不防响起一道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碧草转头看去,见是白天遇见的大婶,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八卦的眼神在崔司淮身上转过一遍,又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脸上这才扬起了一抹笑意。 「这千里姻缘一线牵,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的实在不错。这缘份来了啊,挡也挡不住。」 大婶说着,瞥了眼神情尷尬的碧草,朝她笑了下,「这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有些事啊,上天早註定好了。」说着,她将张红色的籤纸塞到了她手中。 碧草一愣,「这是……」 「你的籤诗。白天的时候,你匆匆忙忙跑走了,却落下了这籤纸,被我捡到了,本想叫你来着,可你跑得急没听见;眼下正好,总算物归原主,赶紧瞧瞧,是不是一对的?」 大婶说话的时候,目光不着痕跡地往身旁的崔司淮身上看,碧草被她说得尷尬,又实在拗不过大婶的热情,只得硬着头皮,看清了籤上的内容。 「愿我如星……君如月……」 碧草垂眸缓缓地唸出籤纸上的诗句,不禁有些红了脸。 她知道这首诗写的是男女两情相许之誓词。 碧草不通情爱,也从未想过感情上的事,来此纯属好奇,可不知为何,当她意识到素来自傲的崔司淮就站在自己身前时,竟有些心慌意乱。 乱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碧草眨了眨眼,掩饰般飞快地道:「哎,有星又有月,意境挺不错的,正适合看夜景……」 她将籤纸胡乱攥于手中,似不经意地笑,转身便要往回走。 打不过就跑,这是凌思思教过她的;可这一次,她没能逃跑,身后一道嗓音响起,倏地阻住了她的步伐。 「夜夜流光相皎洁。」崔司淮沉声,缓缓开口唸道,接过了她未言明的后半句。 脚下猛地一顿,心头一跳,碧草回头望去,便见崔司淮立于阑珊灯火中,修长的手指捻着一张红籤,上头墨色的字跡正是他方才唸的那一句。 ……怎么回事? 崔司淮接过了她的诗,难不成…… 彷彿看穿她在想什么,崔司淮朝她走近前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她,道:「所以,你要逃跑吗?」 「……什、什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崔司淮伸手,平摊手掌,那一张接续着她诗词的红籤就躺在他的掌心,与碧草的那张显然是一对的。 「那么久了。在新帝登基后的这些年,我们都被留在帝京,你还在那里,而我也哪里都没去,偏偏你我凑到了一块,都走到了这里……也许,就是缘份吧。」 碧草一愣,「崔大人,你……」 「我知道,你害怕孤单。在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真正一直陪着谁,每个人的路也终归需要自己走出来,但我既然答应了护你周全,就不会扔下你……」崔司淮定定地看着掌心上的那张籤纸,再看看她,问:「所以,碧草,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闻言,碧草整个人一震,攥着籤诗的手就那样僵住了。 眼中忽然有泪。 那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从前小时候爹娘牵着她的手,走到了小姐面前,告诉她小姐是她一辈子都要效忠的主子;又像是清风崖边,她着急朝着凌思思伸出的手;抑或是,凌思思离开前的那一晚,她拉着她的手,就着如水月光,嘱咐她的一席话…… --“碧草啊,我知道你从小就来了凌府,和我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妹,是我在这个世界有了羈绊的家人。” --“人的一生很短,若最终註定要离开,不如在那天来临之前,不谈利弊,不谈未来,好好的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年,只有短短几个月,也要遵循自己的心,快乐幸福的过下去。” 碧草目光闪烁,撇开头不敢去看他认真的眼,摇了摇头,试图装傻:「……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再装就不像了啊……」 「我不是在骗你!」 崔司淮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迫使碧草看向自己,漆黑的眼楮直直地盯着她,「我告诉你什么是真的。我喜欢看你写话本时认真的模样、会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开怀;不捨得看你每次赌物思人,怀念凌思嬡的神情;也不想看到你和端午靠近,有说有笑--」 「碧草,我喜欢你。」 碧草一愣,视线一下子模糊了。 他喜欢她。 这一句话,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有机会听到。 更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崔司淮…… 她以为,以为他们不过是同行一程,有些交情,如崔司淮那般自命清高的人不会看得起她,可是,可是…… 「我原以为,我不在意,可直到看见你和端午在一起,我才知道,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想起了,在故人离去后的无数个孤单的日子里,是这个同他一样孤独的少女,陪在他身边,鲜活了之后的每一天,似乎和她在一起就是往后生活的样貌。 他一天比一天在意她,可骨子里的孤傲却让他在表面上看来仍是漠然淡薄的,彷彿没有什么能影响他,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心里有一道墙,是由走过多年的冷寂和孤单堆叠而来。 而在所有人事物里,唯有一个例外,叫做碧草。 他清楚地感受到,在看见碧草掉落曲江时,内心那一瞬的惊怒,以及她选择和端午独处时,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那种悠然轻松的姿态,是在他身边时没有的,因而让他开始感觉到害怕,害怕失去她,失去黑夜里指引方向的星光。 「就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是你点亮了黑夜,让一切都有了意义。」崔司淮垂眸看了眼那一行短短的籤诗,「我想说的是,往后馀生,或许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碧草一愣,眼角滑落一滴泪珠。 夜幕里闪烁的繁星点亮黑夜,殊不知,高悬天顶的明月才是指引她方向的依凭,给予她无拘的底气。 她张了张口,天边璀璨烟火划破寂静,自不远处直衝天际,冉冉绽放一朵又一朵绚烂烟花,纷纷开落在彼此眼中。 崔司淮看见她站在簇簇燃点的光影中,裙摆染上绚烂的彩光,依稀说了句什么,可又被震耳欲聋的烟火声隐湮没,没能听清。 「当然要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碧草弯了弯唇,隔着明灭的光影,终是笑了。 她想,虽然她弄丢了很多东西,可他却替她找回来了,还帮她找到了比之更重要的东西-- 「我找到你了,崔大人。」 世界那么大,每天流逝的光阴这么多,谁也说不清何时会分离,不如趁着有限的时光,珍惜眼前人,勇敢地把握眼前属于自己的幸福--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7 夏日薰风暖。 在一个万里清空的好日子,常瑶和陆知行的婚礼就办在了衡阳商会于朔方郡的宅子里。 衡阳君家财万贯,又兼人脉极广,他的大喜之日,自然邀请许多自五湖四海而来的宾客,前来沾沾喜气。 碧草和崔司淮、端午一早便来了,她站在大厅里的廊柱下,偷偷抓了把瓜子,塞进口中,边偷偷打量着四周来往的宾客。 「不愧是大盛第一首富办喜事,衡阳君和常姑娘的婚礼这么有排场。」 一旁的端午接话道:「毕竟有钱人就是不一般嘛。」 碧草感慨道:「这钱多就是好啊……」 「这个不难。」一旁的崔司淮突然走了过来,旁若无人地牵过碧草的手,瞥了眼旁边的端午,「就当是观摩,等回去之后我便请陛下赐婚。」 端午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 端午:讲这么好听,其实还不是找陛下出钱? 几人正说到这儿,外面一阵锣鼓喧天。 「来了来了!」 伴随着一阵鞭炮声,身穿吉服的陆知行出现在了视线中,引起惊呼一片;与此同时,长廊的另一头,侍女扶着高挑窈窕的新娘走了近来,绣着牡丹的华丽却扇遮住了她的脸。 常瑶被人扶着来到门口,与陆知行碰到了一块,两人抿唇默契地笑了笑,随即红袖相交,陆知行执着常瑶的手,顶着厅内眾人的目光,缓缓跨过门槛,走近堂前。 大红的喜字贴在堂上,因为没有高堂,新人偕手拜过天地,彼此对拜,隔着却扇,常瑶弯了弯眸,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朝陆知行笑了笑,被一旁的碧草收入眼帘。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家小姐的婚礼,当时也是这么热闹,送别常瑶的时候,凌思思还吵着要等她和衡阳君大婚回来吃喜酒。 可如今,这样的大喜日子,她却食言了。 鲜花彩带铺天盖地撒下,耳边是不绝于耳的祝贺与喜乐声,在眾人的祝福下,陆知行挽着常瑶入了洞房,二人的步子和缓平静,带着说不出的温馨恬然。 碧草远远望着,心里欢喜交杂着一点落寞。 「要是小姐也在就好了,她当年一直惦记着常姑娘大婚来着……」 「她虽未至,可心意却在。」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碧草一愣,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维桑。 许久未见,维桑自离了帝京,回到凌首辅身边,就一直少有消息,如今再见,他的身上少了点年少尖锐的傲气,令他看起来更显成熟稳重。 「你什么时候来的?方才婚礼上没看到你,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维桑语气一顿,又道:「顺便来送礼。」 「送礼?什么礼啊?」 婚房内,常瑶执扇端坐在榻上,等着新郎倌过来。 今日大婚,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不可谓不盛大。 当年新朝伊始,她自皇帝手中接还天河令,亲手交予靳尚后,便与陆知行一人一马,游歷天下。 世事如斯,本就难料,谁能知道传闻中能号令天下的天河令,并非什么珍贵至宝,不过是常家从前将天下名士整理列出的典籍罢了。 取名“天河”,亦是望天下有志之士,联亙如带,团结为国,上心一心。 新朝建立,百废待兴,然而新政当行,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迈进,常瑶望着欣欣向荣的朝局,放心地将天河令交给了甫上任的新帝靳尚,有他主导的盛朝定能蒸蒸日盛。 她安心地离开帝京,这个曾经带有她少时爱恋、青涩年华的地方,最后一次回首告别,然后从未回头,奔往她所嚮往的广袤天地。 在外游歷几年,她早知他对自己的心意,却因她喜好自由,他便甘愿陪她策马游歷,四处疯玩,也纵情任性一回,如今玩得够了,也是该定下来了。 她从前嫁过人,纵然贵为太子妃,可当时情况特殊,东宫同日迎娶正妃与侧室,到底尷尬,而陆知行说过要补给她一个盛大热闹的婚礼,便做的尽善尽美,很是圆满。 就连从前相识的故人旧友,今日也一朝齐聚,观礼祝贺。 正想着,一身大红喜服的陆知行自外头推门进来,他喝的多了,一张脸红红的,走都走不稳,嘴角却扬起笑意。 「怎么喝的这么多?」常瑶见他脚步踉蹌,差点摔倒,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扶他。 「没事,我今日高兴嘛。」 陆知行见她担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心,随即想到了什么,拉着她的手到榻边坐下。 「你猜,我方才遇到谁了?」 「谁?」 「维桑。」陆知行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他从江城过来,特意给了我这个,说是……凌思嬡要他转交给你的新婚贺礼。」 「思嬡……?」常瑶一愣。 凌思思和季紓一起失踪的消息她也知道,这些年她和师兄游歷在外,与他们少有联系,没想到再次聚首,当年故人却怎么也凑不齐了。 想起当年的旧事,常瑶不免有些怀念,她接过木盒,仔细打量。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木盒,拿着也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陆知行没开过,倒是问起维桑时神秘兮兮的。 不过凌思思素来有许多奇思妙想,里头的东西怕不是他们所能想到的。 常瑶与陆知行对视一眼,打开了盒子上的锁,俱是好奇地看向盒中之物-- 「这是……」 「……我们?」常瑶愣愣地望着木盒里的东西,一瞬红了眼眶。 木盒里的不是什么珍稀宝贝,而是两个糖人--一对画工精緻的糖人。 左边的那个,手持折扇,负手而立,端的是风流倜儻,正是陆知行;而右边的糖人,手持长剑,眉目清丽,神态洒脱,画的是常瑶。 两个糖人栩栩如生,微末处亦很精緻,想来是画糖人费了许多心思,呕心沥血方能成就,常瑶轻轻地描绘着轮廓,忍不住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场景。 彼时的他们方才入宫,凌思思拉着她和陆知行上街去玩,途中她因多看了一眼路边的画糖人,凌思思便很是心细,自告奋勇替她去买;虽然那对糖人后来不慎摔坏了,可她此时託维桑送来,分明是还记得…… 「难怪那时候维桑说,这东西是凌思嬡一早就备下的,只待你我大婚之时,再让维桑去找府里的厨子拿。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个……」陆知行显然也忆及当年的过往,顿了顿,才道:「凌思嬡她倒是有心了。」 常瑶哽咽,「我没想到,那么多年,她还记得……」 那么多年了,不过是枝微末节的小事,或许她自己都要忘了,难为她却还记得,只因她当时眼里的一点羡慕,她就放在心里,记了那么久。 维桑说,这礼物是凌思思早就备下的,厨子不过是按她给的图纸,依样画葫芦,这糖人如此神似,怕是耗费她诸多心思。 她便是这样一个让人喜欢又忍不住亲近的人啊。 「那么久了,还没有她的消息吗?」常瑶抿了抿唇,抬头问向陆知行。 「还没有。不过我已经让商会之人多留意了,他们两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总会有消息的。」 自从得知凌思思和季紓失踪的消息,他们就藉由商会和常氏旧部的力量帮忙搜寻,只是时间过去了许久,仍然没有他们的消息。 「思嬡说过,会出席我们的婚礼,可如今她却食言了……」常瑶垂眸,望着盒子里的糖人,想起从前那些快乐的回忆,彷彿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久的让人几乎以为是一场梦。 「那就当她言而无信,罚她喝不到喜酒。」 陆知行见她伤怀,握着她的手,笑道:「师妹,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要开心啊。」 常瑶抿了抿唇,靠在他的怀里,「我很开心。」 陆知行抱着她,摇曳的烛光照着长长的睫羽轻颤,宛如此刻新娘触动不安的心,她望着那对糖人,想起了从前自己遇见靳尹时,情荳初开,也曾有过少女对感情浪漫的憧憬。 无非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不论富贵贫穷,共迎每个暮起晨昏。 而现在,她的梦都融于这对糖人身上-- 佳偶天成,永结同心。 「我有家了。」常瑶抱着装糖人的木盒,「思嬡是我认的妹妹,而你是我自己挑的家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嗯。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陆知行抱紧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瞥了眼被她抱在怀里的木盒,笑道:「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遭遇了什么,开心的、难过的……永远不离不弃。就像这对糖人一样,往后馀生,心甜意洽,都是甜的。」 旧念得偿,来年携愿。 愿琴瑟友之,笙磬同音,歷尽千帆过后,兰因令终。 两人偕手相偎,角落里燃着的龙凤喜烛落下一滴红泪,将两人身影拉得长长一道,玉树琼枝,迤邐相偎傍。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两人身影映着桌上木盒里的一对糖人,烛火摇曳,房里灯火彻底亮了一夜,直至天明-- 番外。她和他的一千零一夜8 总是在东方既白时,就起床练武的常瑶,在新婚的第二天和陆知行双双起迟了。 日上三竿,陆知行才从房间里出来,甫一出门,就看见候在廊下的小廝。 「会场如何了?」他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领,随口问向廊下的小廝。 「君上放心,都已安排妥当,碧草姑娘也已动身前往茶楼。」 陆知行随意“嗯”了一声,今日是碧草的话本新卷出版的日子,因着坊间反应良好,身为幕后金主的衡阳商会决定趁着热潮,让身为作者的碧草现身签字售书。 而这地点就选在了城里的瀟然茶楼。 陆知行抬头看了眼天色,算着时间差不多开始了,便道:「那就走吧。」 「最新一期的畅销巨作《一梦东宫》,限时签售,先到先得!」 瀟然茶楼前挤满了人群,排队的人龙从门口一路排到街上,蜿蜒了好几里,将整个大街挤得人满为患。 「都好好排队,不要争抢啊!」 门口的小廝扬声喊话,维持秩序,一面吩咐派人提供茶水,藉机向排队签书的民眾推销自家產品,好大捞一笔钱财。 而这景象自然都落入了对街酒楼楼上的几人眼里,端午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再转头看向身旁面无表情,但想来同样震惊的维桑,显然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说这是碧草?」端午颇为震惊地看向崔司淮,「那个从前丽水殿的掌事宫女,跟着小姐一起廝混……不是,以小姐马首是瞻的碧草?她还写话本,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的!」 「我就说人得多出来走动吧,大惊小怪的,这不就见到不一样的景色了吗?」崔司淮瞥了他一眼,弯起唇角,「碧草读过书,跟着凌思嬡多年,脑中也有不少奇思妙想,她想把过去的所见所闻纪录下来,杜撰成册,成为新的故事,倒也不错。」 将过去的见闻纪录下来,成为新的故事……吗? 端午还是很难想像,从前那个满脑子古怪想法,喜欢跟着凌思思看各种乱七八糟的话本,还惯以言语单方面欺负他的碧草,竟有一天也自己成了执笔人,从读者转换成为作者的样子。 他撇了撇嘴,脑中竟然一时将碧草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凌思思重叠,吓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是一旁的维桑闻言,垂眸望着底下蜿蜒的人龙,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而茶楼里,身着鹅黄裙衫,梳着惊鵠髻的少女正坐在长桌后面,拿着笔给每个来买书的人写下名字;她脸上笑意盈盈,抬起头的时候犹如日光灿烂,暖意照人,亲切可爱。 她毫不怯场,在眾人起鬨下还能站在凳子上推销自己的话本,陆知行到来时,远远望去,依稀还能窥见一点从前凌思思身旁那个行事不拘小节的宫女影子。 队伍排的很快,有了陆知行指挥商会的人协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轮到下一个读者时,碧草接过书,便听见一道如水温婉的嗓音道:「我们夫妻都很喜欢您的书。」 「真的吗?那真是我的荣幸,谢谢你们的喜欢!」碧草很快签好了名字,抬起头将书递还给她,看清眼前的人时,顿时一愣。 「是你?!跟在凌侧妃身边的……」 「池大人?」碧草认出他是从前跟在靳尹身边,任职皇城司指挥使的池渊,不禁讶异。 自从废太子倒台,从前那些跟在他身边,替他暗行不轨之人也跟着遭到清算,池渊身为皇城司指挥使,乃是靳尹从前信重的左右手,自然责无旁贷。 但因他最后即时醒悟,事后又主动交出不少废太子的罪证,因此折抵罪刑,获得减刑,遭陛下下令其后三代不得入朝为官,终身不得踏入帝京。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碰见他,何况池渊从前与凌思思关係向来不对付…… 碧草有些恍惚,迟疑地看向他,却也在池渊的脸上瞧见一样不自然的尷尬之色。 站在池渊身旁的温婉女子接过书籍,拿到手里一看,微微一愣。 「蓬莱仙?」茹夫人看了眼书上的签名,惊呼了一声,意外地看向碧草,「你就是蓬莱仙?难怪我观这故事里的情节如此逼真,仿若歷歷在目,引人身入其境,却没想到执笔之人还真是故人。」 碧草知道她,当年最后一战,若非茹夫人即时出现,以情劝诫池渊,悬崖勒马,怕不是那么轻易能收场的。 在她心里,碧草对茹夫人印象挺好,连带着见她也自带一股亲切感,笑道:「我就是蓬莱仙。没想到能再见夫人,我观夫人神色不错,当年一别,不知夫人近来可好?」 「这还得多谢常姑娘和凌小姐,让陛下并未重责,妾才能与阿渊化解多年怨恨,相伴此生。自离京后,我们便回到家乡,做些小买卖,虽然不比从前,倒也踏实自在。」 「挺好的呀。」碧草由衷笑道:「小姐从前说过,人活一世,不求富贵显赫,但求无愧于心。行行出状元,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发展的天地,重点在于探索好奇的心态以及一颗勇于尝试的心。」 勇于尝试…… 茹夫人看向角落里插着开得正盛的芍药,又瞅瞅自己手指上裹紧的纱布,不觉失笑。前日非要逞强让隔壁的嫂嫂教自己绣花,结果花没绣成,倒是差点将自己的手指扎成马蜂窝……算了,还是老老实实查买卖的账本吧! 「正是呢。」茹夫人弯唇一笑,「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本心。这句话,当人人铭记在心,终身奉行,也好……言传身教。」 她伸手抚向尚且平坦的小腹,看向身旁的池渊,其中暗示不言而喻。 碧草看见了,心头一喜,「难不成……?」 茹夫人莞尔,朝她眨了眨眼,无声默认她的猜想。 果然,身旁的池渊本是不解,眼见答案被坐实,他先是一愣,随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夫人,又惊又喜。 茹夫人本就体弱,当年小產坏了根本,被大夫直言难以有孕,这么些年他本也看得淡了,只想与夫人偕手馀生,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他看向茹夫人,后者抿了抿唇,朝他肯定的点了点头,池渊内心狂喜,当即有些手足无措,当着大庭广眾,紧紧抱住茹夫人,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又哭又笑,惹得一旁的人也不禁沾染喜色,跟着笑了起来。 傍晚,忙活了一天,碧草从外头回来,便看见维桑蹲在院子里组架子,而端午正提拎着两隻鸡走过来,看见门口的碧草朝她咧嘴一笑。 「今晚烤肉,吃吗?」 「吃呀。」碧草一愣,随即也笑:「算我一份!」 自衡阳君婚礼回来,昔年在丽水殿共事的几个人难得又凑在一块,加上一个崔司淮,便在院里烤起肉来。 食物的香气很快充斥整个院子,崔司淮从一旁拿出两壶酒,望了眼头顶上的月色,拍了拍面前的石桌,道:「吃烧烤得配酒才过癮,趁着今夜,一起喝一杯?」 端午皱眉,「跟你喝,挺没意思的……」话虽这么说,却还是过去坐下了。 维桑也跟着道:「我酒量尚可,就当作陪吧。」 崔司淮转头看向剩下的碧草,不等他开口,后者已经先行凑了近前,道:「我我我,我也要!」 她如此主动,一旁的维桑和端午看着碧草和崔司淮近乎靠在一起的身影,挑了挑眉,不过碧草本人倒是没怎么注意。 崔司淮替几人各自斟满了酒,道:「这样自在的日子,真是令人怀念啊。我先饮一杯,你们随意啊。」 说罢,他逕自仰头将酒一口饮尽。 碧草举杯同饮;端午虽面露嫌弃,可到底还是一口饮下;维桑则盯着琥珀色的酒浆,又望了眼头顶上的月亮,漆黑夜幕上的一轮明月,总是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慰,令他不由得忆起了记忆中某个淡化的人。 他默了默,最终拿起酒杯轻呷了一口。 端午看向一旁的崔司淮,奇道:「怀念?崔大人这么说,可是觉得宫中清苦,不满意现在的生活啊?」 几人之中,只有崔司淮一人在朝为官,端午这么问虽然是故意懟他,可其他几人却都不免抬头将目光看向他。 崔司淮想了想,「倒也不是。宫外自由无拘,确实令人嚮往,可纵观世间,我却还是最爱与这漫天星辰为伴,只不过从前寒夜孤苦,如今又多了一人。」 他说着,不忘偏头朝碧草轻轻一笑。 到底是在其他人面前,碧草有些不好意思,眨了眨眼,话锋一转,问向维桑:「别光说这个了,维桑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这么一问,端午也忍不住跟着问道:「是啊,师父这次来,还回去江城吗?」 前些年,凌家移居南方,就是定居在江城,维桑跟着凌大人,想来也是待在了那里。 维桑这几年因为小竹一事伤了心,本就不多话的人越发沉默寡言,扑克脸都成冰块了。 端午与他交情匪浅,自然担心。 维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只不过垂眸注视着杯中酒,摇摇头道:「不回去了。前些日子,陛下给我传了信,想让我接下皇城司指挥使一位……」 端午:「皇城司?那不是从前池渊的职位吗?」 碧草:「你答应了?」 「嗯,答应了。」维桑将杯中酒一口闷了,低声道:「从前我随主上移居江城,是想着不再沾染朝廷之事,远离尘嚣;可后来又想着,我父当年任职中郎将,因一步踏错致后世詬病,家族蒙羞,我亦责无旁贷。况且,新政推行,是每个人努力的结果,我答应过她,要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好……」 话虽语焉不详,可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第一次听维桑说这么多字,眾人一时皆有些恍惚,没有人开口,气氛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半晌,碧草才率先反应过来,一拍手道:「这不挺好的吗?你从前那么好的身手,总算没有浪费,而且……你接下陛下的邀约,那以后我们一起在帝京,就都有伴啦!」 「不是,你有别的男人了,怎么还拖师父下水呢!」听到这里,端午不高兴了。 「我怎么了?我有对象了,就不能找维桑了吗?哪条法律规定我了呀,小姐都没这么说呢。本姑娘的事,小孩少管--端午弟弟。」 「就说我不是了!」 「我就觉得是!」 端午:「哼!」 碧草:「哼!」 两人一来一往,彷彿从前还在丽水殿时的样子,半点没变,维桑看着他们,不禁有些鼻酸,逕自又倒满一杯,仰头饮尽。 崔司淮倒是乐见其成,也不急着劝阻,只在一旁看着,偶尔扬唇笑了笑,顺便给碧草助阵。 月上中天,几人玩闹得差不多了,这才各自收拾东西,各回各家。 明月夜,晚籟喧嚣,唯青瓦上烛火点点,独容一吋清静。 城中灯火如织,远远望去连绵似海,映着簷上的维桑身影忽明忽暗,碧草抬头一瞬,见到了这样的他,不禁有些恍然,手中的笔一歪,眼看差点便要掉下屋簷。 一隻手却更快,拾起了堪堪滚落簷角的笔,递给身旁的碧草。 今夜月色醉人,连着酒意也升腾了不少,碧草接过笔,摇了摇头,思绪有些晕呼呼的,倒是一时下不去笔。 维桑瞥了她一眼,忽而开口:「写什么呢?」 「下一期要交的文稿啊。」碧草顺口接道:「你都不知道,每个月这书坊老闆都得催好几次的,烦都烦死了。」 文稿…… 维桑想起了白日里在茶楼见到的签字售书会,顿了一顿,实在很难将眼前的碧草与畅销话本大家的形象连在一起。 「这话本子今日出完,应该也差不多到了尾声,你还如此勤奋呢?」 「原本的故事是差不多……不对,你也看过?」碧草说到一半,狐疑地看向他。 印象里,维桑不喜读书,更是对坊间风行的话本无感,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话本剧情? 难不成…… 碧草瞇了瞇眼,想到了某种可能,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古怪。然而,紧接着维桑的下一句话,很快就中断了她脑中的胡思乱想:「主上和夫人看过。」 「……」 完了。 她以凌思思、季紓和靳尹的三角恋情为底本,延伸创作的狗血爱情故事竟然被老爷和夫人看见了,这岂不是乱舞cp,还舞到人家门前了吗? 碧草想起凌思思和她说过的词汇,一时脑中思绪如被雷轰炸,难以言喻。 倒是一旁的维桑神情自若,看开得多,「主上和夫人说,小姐身份尊贵,两个太少。」 「……啊?」 「男人,多一些才好。腻了才能换下一个。」维桑瞥她一眼,「他们说的。」 碧草:「……我这就改!」 说改就改,碧草说完,低垂着头,又继续在本子上振笔疾书。 身旁的维桑看了一会儿,见她提笔一挥,各种有辱斯文的情节如流水般滔滔不绝,嘴里的话想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你这话本还得写多久啊?」 「本来是想纪录过去来着,既是怀念,以后也好做些念想,应该也写得差不多啦。」 碧草手下一顿,眨了眨眼,想到了什么,又往下看了过去,「不过,现在又多了新的故事……」 「新的故事……?」 维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但见院里的一棵树下,一身白衣的崔司淮正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手边刚温好了梅子酒,酒香醉人,偎着月色飘飘荡荡。 「嗯,新的故事。这个故事还很长很长,或许得写上许久。」 「很久……是多久?」 碧草沉吟片刻,「也许,得说上一千零一夜呢。」 维桑一愣,沉默不语。 他往下看了过去,正好瞧见树下的崔司淮遥遥举杯,敬了两人一盏,墨影白衣,清辉月色。 远处,月牙勾住山头,星子压低树梢,维桑听着夜里依稀捎来的竹叶声,无声地闭上眼睛,终有一天,他要让大盛变成了他们曾经想像的样子--长乐无虞,寧静安泰。 而一旁,有风吹过碧草手边的手稿,书页翻涌间,彷彿这些年所歷经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化作一点又一点的星子点缀了黑夜。 这些年来,他们的身边走了很多人,又聚了很多人,岁月冲淡了恩怨情仇,丰富了一个又一个清寂的夜,最后只延续了浓重墨彩的四个字-- 未完待续。